我爱阳光: 秦庾(6)
让我好好想一想。时间真的太晚,钟走的声音在我耳边,但我并不知是几点。精神是好,可一个人直挺挺赖在床上假寐,脑子有点不清楚。让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开学的头一天,中午,她站在门口叫:“哪个是秦庾?”
哪个是秦庾?我是秦庾呀。我一看这个人,压根儿不认识。我光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女里女气的秦庾,毕竟全班都在看着她。我注意到她说话似乎不是真的需要人家回答,要是她在两句话中间有个停顿,那只是个象征性的停顿,表示她并不反对别人插话。她没在意不知道哪个是秦庾,就继续叫道:“这儿有封秦庾的信。哪个叫秦庾?”——她拿起信,往上面瞟了一小眼——“秦——庾——”
我知道,不能让她再这样叫下去了。我说过不怎么喜欢我这名字,让她这样叫,我不乐意,很不乐意。于是我打从我那狭小的座位里站起来,挺傻地冲她叫回去:“我是,我是,我是。”说着,我就穿过那些挤挤歪歪的课桌椅,一路上撞翻了总有二十个铅笔盒。说实话,我真窘,她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瞪着我,声音很大地问:“你是秦庾?”“我是,我是。”我答道。“秦庾?你就是秦庾?”我猜想,她不逼我亲口交代我那女里女气的名字就不会善罢甘休,我只好承认道:“是,我就是——秦庾。”说的时候,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让我感觉像个罪犯似的。
果然如此,她一听我自己交代自己的傻帽儿名字,就爽朗地把信递给我,一边还说:“你的信,秦——庾——”老实告诉你说,她的这个习惯真不怎么样,就是叫我名字的时候把音调拖得跟卷筒卫生纸一样长。我接过信——唉,有件事说出来很悲惨,这是我的头一封别人自愿写给我的信;我说别人自愿写给我,因为从前我也收到过几封妹妹寄来的信,都是老师布置的书信体作文,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作文和最最标准的信——信是初中里一个同学写来的,不怎么激动人心。激动人心的是,不知怎么,她没急着走,反而像看什么画片似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蓦然一笑,冲着我说:
“我是王海燕,秦——庾——”
她的自我介绍真叫人难忘,我认真地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像说前边那些的声音朗朗,反而压低了音量,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她是专门对我说的这句话,不要别人听见,无形中提醒我竖起耳朵一丝不苟地听,即便不是要紧的话,用这种音调说也显得要紧了。王海燕的嗓子是很奇怪的:大声说话时,清脆响亮,一句是一句,你不要听也由不得自己不听;小声说话时,柔和温婉,说一大段也是行云流水地滑了过去,你不知不觉就已经入神地听了半天。而且,她不像一般人那样,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叫某某”,她说“我是某某”,好像人家早该认识她似的。
不错,是早该认识她。下午的开学典礼上,她坐在教导主任身边,全校师生都听到了她的自我介绍: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我是王海燕。”
对,她就是王海燕,就是高我一级那位大名鼎鼎的王海燕,就是学校老师的宠儿王海燕,就是有权做些普通学生做不成的事的王海燕,就是预备党员王海燕。这真是疯了。我认识她的时候,绝没料到她身上有这么多劳什子的头衔。这一定是疯了。我这人倒果真古怪,我发现,我干什么要这么不喜欢她有好多劳什子的头衔呢?不管怎么说,有时这么些头衔还特别管用呢——比方说,她这个人,极其幸运地被F大学新闻系提前录取啦。这可不是年年都有的事儿,而她这么幸运,不是因为她这人很好,却是因为她有那么些假兮兮的劳什子头衔。这还真不错,我是说,要是哪个家伙能不参加高考就被F大学这种地方录取,那不用说,他真幸运得要了命啦。像我这种人,没什么头衔,就一天到晚倒霉,还被处分什么的,真惨。
唉,我又跑题了。一个人要是说话跑题,那一定得改一改,否则他永远讲不完哪怕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总之,撇开那些总有一千万个的头衔不说,王海燕实在是个好人。我就这样和她有了交情。她干吗跟我要好,我可不知道。
想想王海燕的事,真不错。我这会儿有睡意了。希望四点还没到。能睡我就睡。王海燕这人不管怎么好,也是开始变烦了,不要去多想。况且,我今天仍旧没把处分的事儿告诉爸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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