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 秦庾(1)
我忽然对一些从前不怕的事怕起来了。比如,怕碰到王海燕。再比如,怕回家。
家里永远有爸爸和妈妈。不知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他们近来心情比较好,反正他们最近对我特别和气,一会儿秦庾要不要这一会儿秦庾要不要那。他们对我和气当然好,不过他们这种和气——不知为什么——好像一种对待客人的客气。比如,我早上理理自己的床,妈妈会猛地窜过来说:“我来我来,你去上学吧。”这多怪,平常么,我的床总是我自己理,爸爸妈妈打从我七岁开始就竭力主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怎么到我这么大,反而反悔了呢?我就抢道:“不用不用,我来我来。”可妈妈居然说:“小孩子要听话,快去上学。”咦,平时我赖着不做家务,她才说我“不听话”,今天怎么反了?我没有办法——她是我妈,反常我也得忍着点——就去理书包、换鞋子。我站在门口系鞋带,妈妈又不舍得我走似的,问这问那,问我学校里怎么样、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有没有测验……天晓得,最近我顶顶恨讲学校的事。我支支吾吾地说一点敷衍她,她却突然说:“咦,你怎么还不去上学?”不是她有事问我吗?我答应一声,要走,她又想到什么,又要问我了。这可真没完没了。再比如,我们一家人在饭桌前吃晚饭,总是我吃不下,他们两个胃口很好地扒饭,想把我在学校里的事情当成下饭小菜,前言不搭后语地问我这问我那,差不多连我们教室里有几把扫帚都想问问清楚,我快给他们那种友善的语气给逼疯啦。
我宁愿他们像过去一样,根本不管我的学习,由我自生自灭。爸爸看报纸,妈妈反对爸爸看报纸;妈妈看台湾言情片,爸爸反对妈妈看台湾言情片——我呢,我是最最模范的儿子,他们除了供我吃饱穿暖和零钱之外,半分心也不用操。
真的,我怀念过去那个家。我们家这种情况在同学里挺少见的。梁守谦差不多天天补课,他爸妈对他的每一次测验都了如指掌;赵鸥这个人名字听上去像物理单位“兆欧”,我们老说她能量超常,可像她这种能量超常的优等学生,还是要马不停蹄地学英语、学弹琴,连什么劳什子的无线电测像都学——我可上八辈子都没听说过;樊斌的爸爸跟学校的老师比叔叔阿姨还亲,可他每一次到学校里来看望那些亲切的老师,回去对自己儿子准比仇人还凶。我家不一样,我家里人大概有一种不关心下一代的传统——奶奶撇下爸爸一个人,住回老家去,爸妈又不爱多管束我。我正好乐得逍遥自在。依我看,爸妈那血淋淋的爱情也很不错。在他们那代人里,他们俩真是观念先进,结婚后过了那么多年两人生活(瞧,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没逼他们生孩子,一点也不关心);生下我之后,大概还想保持两人生活,正好我识相地做了个不用他们操心的孩子,所以他俩在医院里就相互递刀子,在家里就相互递盘子——一般妈妈反对爸爸看报纸,就是希望他到厨房里给她递油递醋、递碗递盆,过分的时候,居然还打发我下楼去买盐买糖、买葱买姜的,真是为老不尊——他们两个一个在单位里做下手,一个在家里做下手,两下一抵消,正好平等,结婚快二十年了,在我面前当一对道貌岸然的父母,在我背后当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社会角色扮演得又投入又到位。哈,我这个儿子,有他们两个当父母,实在是我最大的福气。
可惜,王海燕变得越来越烦人,他们两个像跟她串通好的,也变得越来越烦人。我担心他们别是听到了什么。不对,要是他们听到了什么,还会不来问我吗?处分可是大事。我到这个地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他们了,我就怕他们像王海燕一样,满脸急死人的神情来问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我真要吃不消了。不告诉就是不告诉,女孩子干吗事儿那么多,非要找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告诉她对我有什么用?不过是多添一个人替我担心而已,烦也要烦死了。
我怀念过去的她,虽然有时爱夸夸其谈,但从来也不对我说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次带她到我奶奶家去玩,在那座怪里怪气的桥上,看到小孩子挺蠢地写上去的话,说的都是某某爱某某——实在地说,这种话真蠢透啦,我当时站在那儿,看这些话感觉非常地不得劲儿——她不知为什么,叫了我一声就哭起来;我不明白她哭是什么意思,但我当时是非常非常感动,我感动得话也说不出来,像个神经病似的,只说了句天不早我们要走了;在回去的车上,我终于有机会也有勇气去握住她的手——我觉得那时的她是最最好的一个人,也不夸夸其谈也不假模假式——我感觉她的手指头轻微的动作,偷眼看她,只看到她后颈没有梳进去的几缕浅淡的头发,我真觉得她是最好最好的一个人。可是上个星期她跑到我教室门口,满脸心急火燎的,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简直不认识她啦。幸好上课铃响了,我的声音躲进铃声里,可以对她说我想什么——我不敢正面对她说、不敢直接拒绝她,她那种样子,我简直怕她,我就怕她来摆出一副关心我的架势。我被她气疯啦。她当时听到铃声,忽然住口不说了,但她依然盯着我,好像要告诉我,我不对她说那件绝子绝孙的作弊的事让她多难过,于是我趁着铃声就冲她吼。我吼了句“我凭什么告诉你”,然后我跑回教室里去——她听没听到和我可没关系,反正我说过了,她没听到是她的事,说到底,她说话总是给一些土豆似的家伙听,博取别人的赞美,我说话是为了我高兴说话,别人听没听到我概不负责。我讨厌她把我当成和那些土豆一样的人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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