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阅读网 -> 名著精选 -> 苏叔阳作品集 -> 旅途 -> 正文阅读

[名著精选]苏叔阳作品集  旅途 [第14页]

[章节目录] 首页 上一页[13] 本页[14] 下一页[15] 尾页[25]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苏叔阳作品集: 旅途

  旅游大轿车一早就从天津出发,沿着京津公路,向北京疾驰。

  初夏的朝阳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边,把光芒撒进车窗里。车里并不热。现代化的空调设备把灼人的热气挡在玻璃窗外。太阳的脸气红了,继而又变得惨白,使劲喷吐着光焰。

  夏亦秋坐在车厢里,觉得舒服极了。她的心充满着快意,眼睛不断地隔着遮阳镜向阳光瞥视,好像朝着太阳示威:“这可不是我住的小西屋,你再使劲地烤烤我!哼!”

  这心情使她变得像个小孩子,白皙的脸上老是偷偷地飘起一缕缕得意的笑纹儿。

  她四十五岁了,却还是单身独处。她曾经结过婚,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婚礼以后才一个星期,新郎就甩下她跑了。这负心汉的失踪,当时是她所在的医院里一件头等新闻,而且,这新闻虽然早已变成历史,似乎也还具有永难磨损的影响,给许多流言爱好者以锻炼舌头的机会。当时,她自然是痛苦的,曾经遍地查询那个荒唐的新郎。几年以后,组织上通知她,那人已经叛国,在大洋彼岸的一个国家里,充当对华广播的播音员。从此她死掉了破镜重圆的心,但也没有再嫁,反而一直收养着那新郎自幼抚育的小外甥。这个外甥是她短期丈夫的亡姐的遗子,向来跟着舅舅过。舅舅娶妇,条件之一,便是夫妻共同承担这个抚孤成人的义务。夏亦秋觉得那简直是不应该提出的条件,假如做自己丈夫的妻子,却不担负丈夫肩头的责任,那还算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吗?然而,丈夫却不通情达理地溜了,把自己的责任扔给了一个与自己关系不算深切的年轻女人,真是“缺了大德”啦。

  “夏姐,你呀,真老实!”医院的护士姐妹们常常对夏亦秋进行开导,“那个缺了八辈子德的爷们儿,扔下个外甥。自个撒了丫子。你干吗认这个大头养活他呢?不管!”

  可不管又扔给谁管呢?楚文辉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难道要把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男孩儿送到孤儿院去?再不,送到哪个需要孩子的家庭里?她不能那么办。不管怎么说,她是文辉的舅妈,哪怕只是一个星期的舅妈。

  她是文辉的保护者。她从这种责任感里汲取了力量。一个保护弱者的人,自然就是强者,就可以踢碎任何生活里的困难。因此,她总是充满着信心。一个美丽的被遗弃的年轻女人所能受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她挺直腰杆的催化剂。二十年来,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软弱和可怜。

  然而,上个月,当文辉终于从专科学校毕业,终于当上了技术员,并且捧给她自己领到的第一次工资,她忽然觉得悲哀了。她失去了自己保护的对象,自己是个强者的标记也从此消失了。她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没有被保护者的生活。在医院里,她是手术室的护士长,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病人享受着她宽厚仁慈的保护,她还觉得自己充实而有力,但一回家,便觉得怅惘和空虚。

  她不愿意老是有这种两重心理,她想排遣开这怅惘,所以,二十年来第一次休假,乘旅游车到北京去游览。

  旅游业的兴起,是近几年的事情,对于夏亦秋,这自然是新鲜事。何况,又乘坐着这么好的旅游车,到自己青年时期读书的地方去游览。这新奇的刺激,兴奋了她的心,那种莫名的淡淡的惆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舒舒服服地坐着,不住地向窗外看。树木啦,田野啦,都从眼前无声地向后退去。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一切都看见过,但又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们原来是那么美。多年来,她总是匆匆地在生活里奔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周围的一切。

  她座位前边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新鲜入时的发型和漂亮的上衣。他们的脸也一定挺好看。他们是去旅行结婚的吧?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总是容光焕发,显得格外的美丽。这美滋滋的一对儿,一会儿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几句,吃吃地笑几声,一会儿又分开头向两边张望,偶尔还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飞快地两唇相接,作一个“吕”字。这两颗头颅的聚而又散、散而复聚的频繁摆动,让夏亦秋眼晕,她只好微笑着再去看窗外。

  她忽然觉着脖子后面老是有人喷出粗重的热气,弄得脖梗子又麻又痒又热。她厌烦地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穿着蓝布工装满脸胡子拉茬的汉子,正伏身朝车窗外看着。他半张的嘴里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还不时火车头似地从喉咙里喷出热气。

  夏亦秋皱皱眉,把身子朝前弯一弯,躲开这气流。可是,没有三分钟,那热气又喷到她脖子上。

  她回过头来,微蹙着眉,轻声说:

  “同志,您是不是把身子向后靠一靠?”

  “向后靠一靠?”那人挑起浓重的眉毛,疑问地看看她,“我要好好儿看看外头哇。”

  “可,可您把热气都喷到我脖子上啦。”夏亦秋依旧轻声说。

  “什么?嫌我出气儿了?嫌我的气儿热了?可我是人,是活人呐。”那人拍拍自己宽厚的胸脯儿,“活人就要出气儿,就得出热气儿。这我可没办法。”

  夏亦秋脸红了:“可您总得讲点儿礼貌吧,老是在人家脖子后头喘气儿……”

  “我可不是老牛。”那人嘟哝一声,半站起身,朝车厢前边大声喊道,“导游的同志,您发给我个口罩儿吧!”

  全车的人都瞧着他。导游员从车厢前边站起身来,问他:“同志,怎么回事儿?”

  “您发给我个口罩儿吧,好捂上嘴;再不,您就把我掐死,前边儿这位大夫,嫌我出热气儿嘘着她啦。”

  大家一齐瞧着夏亦秋,连那俩沉醉在新婚牌甜酒里的青年也回过头来,闪着眼睫毛直勾勾地盯着她。

  夏亦秋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同时混杂着受辱的感觉。强者的自尊心复活了,她腾地站起来,低声但是威严地说:

  “用不着这样耍野蛮。你这么个大人,应该知道,你那样是没有礼貌。真没有教养!”

  她圆睁着大眼,狠狠地盯着那人的大胡子。

  那人也紧盯着她,忽然眼里迅速地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但紧接着又冷笑了一声,轻声说:“哼,教养,你知道这东西顶个什么!”又解嘲似地长叹一声,大声说,“唉,好吧,惹不起呀,躲得起。劳驾您啦,导游员同志,给我换个座儿吧,让我呀,脸朝车帮。它不会提抗议,让活人都憋死。”

  车上的人有的笑起来,有的皱起眉。那位年轻的新郎持捋油光可鉴的头发,咧着嘴,开心地大笑。新娘赶紧捅捅他。

  那位喘粗气的大胡子从行李架上拽下自己的手提包,走到过道,朝依旧站着的夏亦秋点点头说:“对不起,惹您生气了。我到后头去。可您呐,不该在医院里头工作。您该到火葬场工作呀,那地方推进去的,没喘气儿的。”

  那位新郎又带头大笑。车厢里腾起一阵笑声。

  夏亦秋身边坐着的老先生回过头来教训似地说:“行啦同志,没用的话,伤人的话,少说。咱们既然搭一辆车去旅游,就算是有缘相会的朋友。这不是大家伙儿一块儿去找个痛快吗,咹?像你这个,把痛快变成不痛快,为嘛许的呢?”又转回头冲着傻笑的新郎说,“还有你,旅行结婚是个文明事儿,瞎跟着起哄,粗话倒惹起你嘿嘿大笑,这文明吗?咹?”

  “吔,您老怎么冲我来了呢?”那新郎撇起大嘴。

  “别说啦。”新娘拉住他,“你本来不该笑。”

  “他说得可乐嘛。我开心,还不许笑?!”新郎一边儿回嘴,却也一边儿显露出怯意,咕咕哝哝地回头坐好。

  老先生颇有深意地瞅瞅那位提着提包的大胡子,耸耸眉毛:“瞧瞧,你成了给人家开心的啦。这么大人……”

  大胡子不说话,阴沉着脸,长久地盯着夏亦秋,然后扭头朝车厢后边走去,把提包朝过道上一扔,一屁股坐下,脸冲着后车厢的板壁一动不动。

  夏亦秋依旧站着,心里忽然生起一股怜悯和自责。她从那人的盯视中仿佛感到那人心底的痛苦和怨气。她觉得自己太不会自制,做得太过分了。干吗让人家花了车钱却丧失了愉快?自己也太娇气了,在医院里,不用说病人的喘息常常喷到自己脸上,有时甚至会把粘痰和血污也喷到自己身上。自己从来没有发过火,今天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同车旅伴的粗重的呼吸竟然这样……她想过去劝说那人依旧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顺便也向他说句客气话。但她没有动,只是长久地看着那人。

  导游员走过去劝大胡子坐到座位上,大胡子摇摇头。一个坐在后排的小姑娘站起来,要和他换座位。大胡子也只是点点头,依旧不动,直到小姑娘坐到大胡子先前的座位上,他才默默地坐到空出来的座位上,仰靠在蓝色天鹅绒的椅背上,紧紧地闭起眼睛。

  车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与安详,但夏亦秋却失去了兴奋与舒适。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怎么会知道我在医院工作?”“我干吗会这么反常?我这是怎么了?”

  她陷入复杂的思绪。

  旅游车朝前飞驰,很快地到达了北京。

  旅游车到了北京,却碰到了麻烦事。

  车子还没在宾馆前面停稳,就从宾馆里跑出一位身穿肥大制服的中年人,站到车门口。

  “是天津来的吗?”他问道。

  “是啦,您呐,没错儿。”车里的人朝刚刚打开的车门外七嘴八舌地回复着。旅游,使所有上了岁数的、一向颇为矜持的人也立地变为活泼的少年。

  “王同志在吗?王东?”那人又问。

  “我就是。”导游员跳出车门。

  “哎呀,王东同志,实在对不起。”那位穿制服的中年人拉住导游员的手,满脸是抱歉的笑容:“您看,今儿一早上级来了通知,说是有美国跟加拿大的旅游团来,把房子全包下。你们那房子可就……”

  “哎哎,可我们是预订好了的。”王东有点儿着急。

  “是是,那没错儿,是预订的。”那中年人说,“可您也知道,先外宾后内宾,这是上级的规定啊!咱们都是同行,这事您还不知道?”

  “可我们这是包游,人家游客是花了这笔钱的,你们事先也不通知……”

  “早上才知道消息,你们已经上路了,上哪儿通知你们?”“制服”依旧笑着,可口气已经很硬了。

  “那怎么办?”王东有些为难。

  “您快想辙吧,要不然呐,别的地方也没房了。这日子口儿正是外宾旅游的旺季。”“制服”好像在为王东着想。

  车上的人已经听出了门道,一个个由快乐变成气愤,纷纷议论起来:

  “这叫什么话,干什么也得有先来后到嘛!外国人凭什么就比中国人高贵?”

  “人家给的钱多。”

  “钱多就是大爷?”

  “洋奴,中国的地方儿,中国人不能舒心地看看,先得尽着洋人瞧,洋人瞧够了才轮上咱们呐!”

  “哎哎,别这么说,小心有人记下你大号。”

  “怕什么,我是正儿八经产业工人,造船的。”

  “退钱,打道回府。”

  “哪位会写文章,《人民日报》上给他们来一篇儿啊。”

  突然,那个在车上跟夏亦秋吵了一架的穿工装的大胡子,拨拉开挤在车门口的人,跳下车来。他走到“制服”跟前,慢条斯理地问道:

  “您贵姓?”

  “免贵,李。”

  “李同志是这儿的……”

  “接待科科长。”“制服”不卑不亢地报出自己的身份。

  “李科长,”大胡子也不卑不亢,“我能问您点事儿吗?”

  “那……”李科长审视了半天那个人胡子拉茬的脸,“那得看什么事儿。”

  “您这儿是宾馆吧?”

  李科长嘴角一咧,那弧线已经作出回答,仿佛是:“废话。”

  “宾馆是为了把房子租给要租房的人吧?”

  李科长这回连头也不点,直勾勾看着大胡子,心想,我看你憋什么坏。

  “要是有房不租,那就变仓库了,是吧?”大胡子依旧问着。

  李科长开始瞪起眼睛:“我们没房。”

  “哎哎,昨儿晚上才给你又通了电话,你一口答应的吗!要不,我们就改期来呀!”王东说。

  “那是昨天晚上,我已经告诉你了,今儿早上来了通知。”李科长扭身要走。

  “哎哎,李科长。”大胡子站到他前面,笑着,“我还没说完呢。您怎么称呼?”

  李科长一挺胸脯儿:“李建民。”

  “噢!”大胡子拖着长音说,“中国人。”

  车里腾起一片笑声。

  李科长火了,用手一指大胡子:“你是干吗的?在哪儿工作?叫什么名字?”

  “放下手指头。”大胡子忽地板起脸,极其威严地说,“你甭拿外国人唬人。你这个科长起码应该懂这么一点道理,预订的房间要是没有了,你得赔礼道歉,有责任帮助人家再找别的旅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量,敢在自己的同胞面前摆架子?去!”用手一指,“给我们联系宾馆去。”

  车上的人一下子鼓起掌来,纷纷跳下车围住李科长。

  李科长也涨红了脸:“我没那么大工夫儿,我没挣你的钱。不许喧哗,要是给外宾造成不好的印象,你可负责。”

  大胡子忽然笑了:“行,我负责。你只要敢把这科长的责任交给我,我一定干得比你好。”一推李科长肩膀,“走走,伙计,告诉我你们那电话在哪儿。有电话吧?咹?”

  “干吗干吗?”李科长甩着肩膀,可怎么也挣不开大胡子的手,“你还想撒野动武哇?”

  “没有的事。”大胡子边推着李科长朝宾馆的门厅走去边说,“我给你们上级打个电话,说您让我负责,行不行?走哇,走哇!”

  旅游的人被大胡子的举动提起了兴味,一种出口窝囊气的痛快感滋润着全身,都围在宾馆门口,要做大胡子的后盾。倘或真有公安人员来带走大胡子,同车的旅伴都愿意随同前往。自然,也有几个怕事者依旧猫在车里。那新娘站在车门口,却被多情的新郎拉回到座位上,旁若无人地接起吻来。弄得那几位胆小怕事者,想离车而又不敢,只好合上眼皮,制造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夏亦秋由于和大胡子一场不尴不尬的纠纷,弄得她举棋不定。站在车里吧,一来脱离群众。仿佛自命清高,连那位老先生也要瞧不起自己——不知为什么,她对那老先生有特别的好感——同时,也似乎表示自己屈从于“洋人第一”的歪风,丧失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民族自尊心,连那个大胡子搬运工也不如——她总以为那大胡子是搬运工。要是和大家一道为大胡子助威呢,又显得自己太没有个性,这么快就混灭了对大胡子的恶感,而成为他的同伙。她犹疑着,站在汽车与大门口的人群之间,那可不是个好地方,阳光直射着那毫无遮蔽的水泥地面,把她浓黑的影子投到车厢上。她额头和界尖都渗出细小的汗珠,可她还是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

  围住门口的旅游者,兴味盎然地透过门玻璃看着门厅里的李科长、王东和大胡子。李科长阴沉着脸,仿佛命令服务台里的小伙子拉走那个蛮横的大胡子,王东却用身体挡住大胡子,一劲儿同李科长申辩。年轻的服务员只是微笑地看着热闹,伸着手在半空中瞎比划,既像是响应科长的号召,又像是给大胡子鼓劲儿。大胡子却纹丝不动地上半身趴在服务台上,拿着听筒一劲儿地拨弄电话号码。

  “行,这位师傅有种。”由天津来的游客在外面小声议论着。

  “中国人就得有这么点儿气派。”

  “他给谁打电话?”

  “找饭店经理呗。”

  “怕没用。外宾,外宾,谁都怕这个外字儿啊。”

  “要是派出所来了人呢?”

  “咱一块儿去呀。噢,扔下人家,还算人吗?”

  “快瞧,大胡子让李科长听电话呢!”

  门厅里,果然李科长接过了话筒。也许是门里比外面黑暗,看不清他的脸色,却看见他不住地点头。他头还没点完,大胡子却拉着王东走出了大门。

  “师傅,怎么样?”门外的人问大胡子。

  大胡子一笑:“等着吧,各位。他怎么也得给咱们安排呀。咱占着理儿呐。”

  “就是嘛!”大家齐声响应。

  大胡子瞥一眼夏亦秋,回头对大家说:“车里头坐着去,那里面凉快。等着他给咱们通知吧。”说着,朝车厢走去。

  人们纷纷跟着他上了汽车,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怎么,不在这儿住?”车里的新郎从仰在自己怀里的新娘脸上抬起头来,瞪着大眼间道。

  谁也没回答他。

  “哎哎,怎么回事儿?”他又问导游员。

  “你等着听信儿吧!”王东没好气儿地说。

  夏亦秋站在座位旁,想招呼大胡子依旧坐在原处,大胡子却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后排去坐下。

  夏亦秋踌躇着,不知是不是该同大胡子说句话。

  宾馆的大门开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一身肥大的西装的胖子跑出来,细细的红领带在胸前晁荡着,就像小姑娘扎的红发带。他跑到车门口,笑着说:“同志们,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这儿的经理,刚才老李同志弄误会了。是二楼三楼全包出去了,可六楼还有房间呐,请大家下来吧!我们工作做得不好,请原谅请原谅。”

  车里的人先是一愣,继而释然地发出轻呼,一个个提着提包走下车来。

  王东头一个跳下车,直奔服务台,去办住宿手续。

  经理依旧站在车门口,微笑着向每位下车的人打招呼:“我们这儿是办公楼改建的,条件不太好,请包涵。”

  “没关系,有住处就行。”刚才斗志昂扬的人群,现在也一齐变得宽厚。我们毕竟是礼仪之邦嘛。

  大胡子走下车来。经理拉住他的手:“您就是蓝同志吧。”

  “嗯嗯,我就是老蓝。”大胡子点头。

  走在前面的夏亦秋蓦地站住脚,回头看了那大胡子一眼。

  天呐,蓝胡子。曾经轰动全美国的一个著名的专门杀害老年妇女的刽子手,就叫蓝胡子。伟大的卓别麟根据他的材料,拍了一部电影:《凡尔杜先生》,同样轰动了整个世界。眼前的这位,自然不是那已经入了地狱的蓝胡子,可他的名字,他的形象,依旧使人心惊肉跳。

  我的天,“蓝胡子”……

  这是趟一天一夜的旅游。第二天一早,车子就要返回天津。时间是紧迫的,因此,王东要大家把提包放到房间里,立刻再登车,驶往香山,在回程的路上,还要走马看花般地逛逛颐和园和北海。

  夏亦秋因为单身独处惯了,不愿意和别人共居一室,因此,宁愿付两个床位钱,包下一个房间。王东满足了她的要求,分给她615号房间。

  这宾馆的确是改建的,五楼以上是把原来的一间大办公室一分为二。然而,原来的门却还保留着。于是成了现在的样子:一道公用的门里,有两间并排的小房,宛如两居室一套的单元宿舍。与615号房间并列的是614号。夏亦秋虽然对这种宾馆房间感到新奇,但开门一看,房间里有空调设备、卫生间,也就颇为满意。尽管要付十二元一天的房租,也还是值得。她从未有过舒畅的休息。这次院长特地批准她半个月的假期,她想,有这么好的房间,花上百八十元,住一个星期,遍游一下自己青年时代的故地,是划得来的。她要在这里舒展一下,同时填充一下自己的心,好好想想未来的岁月该怎么过。她下决心对王东说,明天她不走了,要自己在这儿痛痛快快地玩一玩。

  她放下提包,洗了洗脸。仿佛听到隔壁有人开门。她不知道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邻居,但大家都是短暂的过客,充其量不过一个星期的街坊,就算是江洋大盗,只要紧锁房门,也无奈我何。她对着镜子笑了,觉得自己过于小心,这会同游伴们格格不入。今天自己在车里的举动就有些失态。算了,反正就一天的游程,那蓝胡子不会为这点事情耿耿于怀的,要不然,还叫蓝胡子吗?她又笑了。镜子中的自己依旧显得年轻而美丽。自然,那不是少女的美,而是一种有教养的中年妇女的丰姿。

  走廊里,王东在高声招呼客人们快下去乘车。夏亦秋匆匆地抹了一点雪花膏,洒了点七日香香水,便提着小手提包走出门去。

  车里几乎已经坐满,只有那对旅行结婚的新人还没上车。

  王东撅着嘴小声嘟哝:“真不讲公德,让全车的人等他们俩。”

  “再等等吧!”夏亦秋身边的老先生微笑着说:“陶醉在爱情里的人,最容易忘掉的便是时间。”

  车里的人都笑了。

  蓝胡子闷声闷气地说:“咱们有五千多年的历史,有的是时间。”

  “我不喜欢你这句话。”老人回过头去说。

  “可这是事实,谁也没办法。”蓝胡子说。

  老人又耸耸眉毛。

  那对新人终干来了。新娘的脸通红通红,也许是天太热了?可她的眼里却残留着泪花。她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新郎却依旧笑呵呵的,漾着满足与自得的神情。

  “哟嗬,都来齐啦?让各位久等。”新郎朝四处点头,咧着大嘴笑着说。

  老先生回头说:“小伙子,明天呐,办什么事儿,都先想着点儿大伙儿……”

  “您先吃块喜糖吧!”小伙子把一块酥糖塞到老人嘴里,然后一扬手,“明天咱们可就‘拜拜’了。”

  老人摇了摇头,终于把那糖吃下去。

  车子开动了,驶出宾馆的大门,驶向街道,奔向香山。

  香山确乎美丽。初夏季节,虽没有遍山漫野的红叶好看,却有蓊郁的林木,多彩的野花,淙淙的流泉,嫩翠的青草。在城市里的喧嚣中生活的人,到了这里,便是到了伊甸园,心胸自然会舒展,连思绪也会如同天上的轻云,在广阔的蓝天里飘啊飘。

  西山的樱桃沟,樱桃花刚刚凋谢,满树豆粒大小青色的果子像是一颗颗眼睛,躲在叶子后面顽皮地盯着游人。夏亦秋像孩子似地在这儿脱下鞋子,把脚伸进清澈的流泉里,凉丝丝的流水使她脚底痒痒的,她快乐地轻笑着。

  在卧佛寺,她仰望那安详的睡佛,品味着“得大自在”的深远蕴涵。

  那位老先生提着手杖,对蓝胡子说:

  “‘得大自在’,怎么讲?”

  “您说。”蓝胡子垂手站在老先生身边,像是个小学生。

  瘦小的老头儿顿着手杖说:“人世间有好些个烦恼,归根到底,无非是私欲。佛祖看透了,酒色财气,仕途功名,都是自找的不舒服。万事皆空,你把什么都看淡了,淡到等于空空如也,还会有烦恼,还会有不痛快吗?到了这地步,你便得到了自在,而且是最大的自在。”

  “嗯嗯。”蓝胡子点着头,“那,建设祖国呢,为人民服务呢?也是空的?”

  夏亦秋侧着脸微笑地听着他们的辩论。

  “哎,我说的是佛家的道理,自然是唯心主义的东西,而且是很消极的。但我们可从中借鉴点道理。”老先生说,“抛掉私欲,不在个人利益面前烦恼,这不对吗?我记得成都什么地方有这么副对联:‘须放开眼底,才看穿大千世界;要站稳脚跟,方可入不二法门’。你把它换个解释:得站稳了科学世界观的立场,才能认清世界的发展规律,才能不为错综复杂的人世纷坛迷住眼,迷住心,也才算真正进到有觉悟的人群里。那还不是得到了自在吗?”

  蓝胡子瞪大眼睛,恭敬地问:“您是大学教授?”

  “中学历史教员。退休喽!”老先生说,“您是受过磨难的干部?”

  “磨难不大,可不是干部。”蓝胡子说。

  “反正受过高等教育。”老先生肯定地说。

  “我?”蓝胡子又瞪起眼睛,“您……”

  “别抬杠。”老先生说,“你瞧,”他指着卧佛,“他成了神,可还是人。人呐,不管怎么变,身上总还有旧痕迹。”他举起手拍拍蓝胡子的肩膀,“我教历史,可能也看不透历史规律;不过,看现实的活人,自信还离不了大格儿。你甭打算瞒我。”说完神秘地一笑,提着手杖走到旁边,眯着眼去仔细地审视卧佛的粗胖的脚趾头。

  蓝胡子还站在那儿愣愣地出神儿。夏亦秋侧过脸来,微笑着,轻声说:“这老先生说得也有道理。”

  “嗯?嗯嗯!”蓝胡子仿佛从沉思中醒来,搭讪似地朝她点点头,走了。

  夏亦秋脸红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向蓝胡子讨好,可人家不领情。幸亏这地方没有同车的伙伴。她急急转到卧佛后边去。

  她在杏黄的佛幡前止住脚,想在黑黝黝的殿堂里让脸上的鲜红淡下去。

  她听见殿堂外面,大门边,传来男女轻轻地谈话声,像是同车的新婚夫妇。

  “别撅着嘴了好不好?”新郎说。

  “不,你走。”新娘还在生气。

  “哎呀,以后我听你的还不行?”

  “你自私。光顾了你自个儿痛快,你就……”

  “行了行了,姑奶奶……”

  “就放东西那么会儿工夫,你还要……让全车的人笑话……”

  “谁知道哇。再说,咱们是两口子……”

  夏亦秋脸上刚消褪下去的鲜红,又涌上来。她猜出来他们在说什么,觉得在佛堂净地述说儿女的私情,无论是说的还是听的,都是对佛祖的亵渎。她赶紧又跑回前厅,由卧佛前跑出大门,好像听见那卧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的确有人在打呵欠,不是卧佛,却是王东。他靠在门廊的荫凉处,一劲儿打呵欠,仿佛有三天三夜没有睡好。

  夏亦秋朝他笑笑。

  王东喃喃地说:“我这是一个星期里第三个来回了。一夜睡不上三小时。”

  “真辛苦您了。”夏亦秋说。

  “那倒没什么,只要你们游得开心。”王东说。看来,他还没有从卧佛的教诲里悟透人生,很爱听些褒扬的话。

  在西山碧云寺,他们吃过午餐,又急忙乘车到了颐和园。

  在碧蓝的湖面上划了一个小时的船。夏亦秋左望右望,同车的旅伴分散在十几条船上,唯独不见那位蓝胡子。不知为什么,她也忽然没了心绪,好像生怕那粗鲁的壮汉淹没在湖水里。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在北海里漫步时,她才发现蓝胡子搀着瘦小的老先生在慢慢溜达。那情景,好像两个人已经成了忘年的知己。

  终于回到了宾馆。

  餐厅里,已经为这班游客预备了丰盛的晚宴。自然,这餐费已经算在了票价里,但总还是给人一种亲切和安慰的感觉。

  李科长并没有说瞎话,外国游客确乎很多,把一个外宾餐厅都挤满了,还有一批日本学生,只好到内宾餐厅就餐。这内宾餐厅,只有夏亦秋她们这批国内游客,可见,一定是得到特别的准许才在这儿住下的。她想不到蓝胡子竟有这样大的本领,在外宾等于神明的例律中,竟然打开了一个缺口使她这样的凡人也能混杂其中,仿佛自己也平空沾染上一点仙气。她觉得可悲,但又有些自豪。我们毕竟和洋人平起平坐了。

  同车的旅伴大约都有同感,都对蓝胡子抱有感激和尊敬之情。当啤酒倒入杯中的时候,那位造船工人站起来,兴奋地说:

  “我说各位伙伴儿,按说呢,咱这儿有岁数儿比我大的,有文化比咱高的,再怎么说,也轮不上我头一个儿说话。可我呢,有点儿憋不住啦,大家伙儿呢,担待着我点儿。”

  大家一齐说;“您说,您说。”

  “我说个嘛呢,我就说说今天咱们这个旅游。玩得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响应。

  “玩得痛快不痛快?”

  “痛快!”

  “咱们祖国好看呐!首都,美呀!可我不是说这个。我从咱们今儿个住上这宾馆,瞧出个道理,敢情自轻自贱的人还是少哇,通情达理、有骨气的人还是多呀!有这样的领导,有这样的群众,嘿嘿,外国也没啥不得了的,咱中国呀,也照样能行!”

  “对呀!”大家齐声叫好。

  “要是大家伙儿都说对呢,那咱们就敬蓝大哥一杯。我看呐,他行!”

  大家都站起来,纷纷跟蓝胡子碰杯。夏亦秋为了难。自己向来滴酒不沾,这回不喝吧,简直自己就饶不了自己;喝吧,又怕再让蓝胡子觉得自己是讨好。

  蓝胡子端着大玻璃杯,跟每个人碰杯,已经走到了夏亦秋面前。夏亦秋踌躇着。

  蓝胡子却把酒杯伸向她,笑着说:“我是个粗人,您别往心里去。”

  夏亦秋的心一下子温暖起来,脸红着喃喃地说:“不不,是我不好。”然后郑重其事地跟蓝胡子碰碰杯,用嘴抿了一小口啤酒。

  蓝胡子转向大家,激动地说:“我本来不配喝这个酒。可我喝了,为什么呢?为咱们是有缘相会的朋友,为咱们都建设咱们的祖国,也为刚才这位师傅的那番话。”说毕,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完了一大杯啤酒。

  大家欢叫着,一齐喝下杯中酒。

  北京的俗话说:“天津卫进饭馆儿——够听一回戏。”极言天津人吃饭的红火和热烈。这出热烈的戏,引动了年轻的日本学生,一个个跑过来,跟中国朋友碰杯。

  出乎夏亦秋的意料,蓝胡子竟然用流利的英语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日语和学生们交谈起来,最后还跟学生们一块儿唱起了歌:《友谊地久天长》。

  “怎么?难道他真的受过高等教育?”夏亦秋想起老先生的话。

  这顿饭一直吃了两个钟头,待到夏亦秋走向房间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

  她有些头昏,脚步蹒跚地走上六楼,拉开房间的门。蓦地看见蓝胡子正在开614号房间的门。这邻居原来是他。真是有缘来相会。

  夏亦秋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心怦怦地跳,也许是啤酒喝多了。

  她想去找王东,要求换个房间。虽然刚才已经和蓝胡子消除了先前的“误会”,蓝胡子也离杀人犯的形象越去越远,但她心里总有些忐忑。不管怎么说,他和自己是萍水相逢。一个像她这样的单身女人和一个不熟悉的单身男人共居一间大房,虽然各立门户,也总有些不安全之感。然而又一想,贸然提出这要求会让宾馆方面作何感想呢?会不会以为自己太矫情?或者,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责难宾馆?因为恐怕宾馆史上还没有别的女宾提出这类似的要求。何况,门钥匙就在自己手中。只要锁上房门,除了服务员,任何人也是开不了门的,何惧之有?更重要的是,这消息一旦传到蓝胡子耳中,他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自己在怀疑他,说他是流氓,是坏人,那对他可真是太不恭了。

  她正在犯犹疑,忽听得轻轻的敲门声。她陡地跳起来,颤声问:“谁……谁呀?”

  “我,王东。”门外回答:“您休息了吗?”

  “没。请进。”她急忙开了门。

  王东进来,也不坐,疲乏地说:“夏同志,是这样,关于您提出自己留在北京,明天不随车回天津的问题,这自然是您的自由。不过,您回程的车钱,我们不退。这里的房间,由明天开始,也由您自己同宾馆方面商量。因为,从原则上说,您从明天早晨开始,就不再是本旅游组的成员了。”

  这话听着像办公事,很有点民事法庭审判员的味道。王东一定担任过类似的差事。

  “房间自然由我同宾馆方面交涉,可回程的车钱按理你们应该退呀。”夏亦秋说。

  “过去有过这种情况,我们一律不退。”王东依旧是那种口气。

  “那……”

  “不过,”王东忽然笑笑,“这次你们几个沾了老蓝同志的光。他明天也不走。由于他这次协助我们做了不少工作,我们特别准许,他一个星期以后,搭乘本车回津,免收车费。您要是也玩一个星期呢,就跟他一起乘车回去,和他享受同等待遇。要不,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那,能享受这待遇的都有谁呢?能不能问问?”

  “有那位老先生王敬之老师。还有那一对结婚的——本来不想答应他们,是老蓝同志替他们说的情,我不好驳回。您要也这样儿呢,就是五个人。怎么样?”

  “让我考虑考虑。”

  “您最好现在说。我们好作计划。不然……咱们干什么事儿能没有计划吗?”想不到王东这么年轻却有这么重的衙门气派。

  “好吧!”夏亦秋一咬牙,下了决心,“我和他们一道走。”

  王东点点头,扭过身去。他拉开房门,又转回头轻声说,“您这房间也不保险。即使能再住也不会只收您十二块。您还是给老蓝打个招呼,让他帮帮您的忙吧。”又压低声音说:“他的一个老同学是管这个的大官儿。”他用手一比划,好像要囊括整个房间。夏亦秋明白了,“管这个的大官儿”至少是北京市饭店系统的首长。她真没想到,如今她成了那蓝胡子的保护对象。刚才,她想到有那老先生、新婚夫妇做伴,不致于给蓝胡子一个死攀住他不放的印象,却没有想到今后几天,要始终在他的核保护伞下生活。真的,倘或宾馆方面客气地请她腾房呢?她算什么?一个护士长,一个单身女人,怎么敌得过任何想住这房间的“外宾”呐?她没了主意。

  王东走了,夏亦秋锁上房门,脱了衣服,跳进浴盆里。

  热水浸泡着她依旧苗条的身躯,消除了她一天的疲劳。

  水雾在卫生间里弥漫,灯光显得迷濛。她忽地感到孤独气闷,好像跌进了地下密封的水牢。生活就在她头上行进,她却赤裸着被捆缚了手脚,堵住了喉咙。她觉得四下一片沉寂,仿佛一切都已死去。她头一次感到惶惑或凄凉,急忙爬出浴盆,穿上睡衣,扑到床上钻到毯子里,哭起来……

  半夜里,夏亦秋被什么声音惊醒。睁眼一看,房间通明。原来她忘了关灯。她看看手表才一点多钟。隔壁传来蓝胡子歇斯底里般的大叫和呻吟,还有牙齿摩擦的声音。那叫声挺可怕。夏亦秋虽然是护士长,在医院里看见过无数伤口和鲜血,听到过各种频率的呻吟和呼叫,可是在这样一间华丽但又狭小的房间里,在死一般的寂寞里,听着隔壁灵魂受煎熬的声音,也感到恐怖。

  她悄悄起来,开了房门,走到614号房间门口侧耳听着。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屋里准还亮着灯。蓝胡子仿佛在床上翻滚,喃喃地喊着,又在呻吟、嚎叫。她听出来,这不是病中的呼号,只是恶梦里的呓语。不过,这对健康也是很有害的。她想叫醒他,可是不敢。她知道,梦魇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往往还是在梦境中,会死死抱住叫醒他的人,仿佛抓住了自己的生命,或者抱住了解救自己的恩人。要是真遇上那情形可真让人难为情。然而,听凭他这样叫下去,对于一个医务工作者来说,又简直是失职。去叫服务员吧,又怕惹得人家生气,说她小题大作。她想了想,伸出拳头,朝房门狠狠地砸了两下,然后,飞快地跑回屋去,关上灯,坐在床上静静地听。

  她听见蓝胡子长吁一口气,好像突然坐起来,接着,便没了声音。她知道,蓝胡子醒了。果然,她听见了蓝胡子踩着拖鞋在地上踱步的声音。一会儿,蓝胡子又躺在床上,弹簧轧轧地响,终于没有了声音。

  夏亦秋叹了一口气,仰倒在床上。她忽然觉得脊背上痒痒的,好像有虫子在爬,连忙翻身坐起,开了灯,撩开毯子反复地查看。毯子上什么也没有,雪白的被单上印着宾馆的名字,一笔一划,仿佛是几十只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小虫。

  她又躺下,却好像闻到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准是这毛毯的味道。她又起来,掀掉毛毯,只盖被单,还是不放心,再爬起来,到卫生间里拿来自己带来的七日香香水,轻轻洒在被单上几滴,这才舒口气躺在床上。一会儿,她又冻醒了,没想到初夏的北京,夜晚竟这么凉。她起来关窗,才发现窗子是关闭的,冷气从空调机里散出来。她蹲下身,研究了半天空调机,才把它关闭,等到再爬到床上的时候,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五点。

  天就要亮了,新的黎明正在来临。

  夏亦秋梳洗完毕,奔向餐厅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了。大轿车早已载着昨日的游伴驶回天津。

  餐厅里,只有蓝胡子和王敬之老师两个人坐在圆桌旁,面对着一盘摞得高高的油条轻声谈话。

  蓝胡子抽着烟,青色的烟雾在他浓密的胡子茬中间袅袅回荡,慢慢扭曲着向上飘散。

  他见夏亦秋来了,也不问好,只是斜着眼出神地盯着她看。

  夏亦秋的脸飘起鲜红的轻云,抱歉地笑笑,喃喃着:“对不起,累您二位久等。昨天晚上,我,我没睡好。”

  蓝胡子又出神地瞅瞅她,依旧不说话。

  “我也是。”王敬之老先生说,“我本来就好失眠,还有择席的毛病,换个新地方,头一夜总睡不好。”

  “他俩呢?”夏亦秋问,显然是指那对新婚的年轻人。

  王敬之笑着摇摇头,说:“一定还没起床。”

  “人不来齐,不给开饭吧?”夏亦秋说。

  蓝胡子点点头。

  “我去叫他们。”夏亦秋站起来。

  “不必了,他们昨天夜里……”老先生止住不说,沉吟着,“再等等吧。”

  蓝胡子回头对餐厅的女服务员说:“同志,我们给他俩留下吧。我们先吃,好不好?”

  女服务员也不答话,只是端过三只碗,摆上一盆豆浆,一碟花卷,还有些炸花生米、酱菜等小菜。这是恩准开饭无疑了,可豆浆盆里却无勺子。

  夏亦秋刚要起身去要,女服务员却踏着轻快的小碎步“叽里咯噔”地跑了。一边跑一边笑着说:“王姐,让我瞅瞅,您这身儿连衣裙可真漂亮。”她原来不是聋哑学校的毕业生。

  蓝胡子端起豆浆盆,轻轻一倒,一只碗里便盛满了豆浆,刚好到碗边,一滴也没溢出来。他如此这般,连倒三碗,一点豆浆也没洒。王敬之笑了:“嗬,老蓝,你这手儿在哪儿学的?”

  “采石场。”蓝胡子说,“吃吧,今儿咱们逛故宫,您给我们上上历史课吧。”

  夏亦秋盯着蓝胡子,努力想着采石场是个什么样子。

  蓝胡子吃饭很快,夏亦秋还没喝完一碗豆浆,他已经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了。

  一直到吃完早饭,也没见到那对新婚夫妇。

  他们也没有再等,稍事休息,就到故宫去游览。

  王敬之不愧是个饱学的教师,他如数家珍般地给蓝胡子和夏亦秋讲述自明代永乐帝迁都北京以后,历代帝王的事迹和生活轶事。蓝胡子听得很有兴味,而夏亦秋却常常走神儿。她老管不住自己的心,总是悄悄飞到她从未去过的采石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游罢故宫游景山。王敬之已经没有力量登上煤山,只有蓝胡子陪夏亦秋登临峰顶,站在万春亭边尽情享受微风的抚爱。

  万春亭里没有别的游人,只有风吹着这两个偶然相逢的中年男女,他们好像都陷入沉思。

  蓝胡子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建筑群,头也不回,仿佛自语般地问道:“昨天晚上,我把您吓坏了吧?”

  “嗯?什么?”夏亦秋从遐想里醒过来,侧脸望着他,“啊,不不,没什么!真的。”

  “谢谢您把我叫醒。”

  “你,做梦了?”

  “嗯。”

  “很可怕的梦?”

  蓝胡子不回答,只是眯起眼望着远处。故宫的琉璃瓦闪着光,在红墙上辉耀。

  “您哭了?昨天晚上?”蓝胡子依旧不动,轻声问道。

  “是吗?”夏亦秋红了脸,喃喃着,“我不记得,也许,是作梦。”

  “您哭得很伤心。只有孤独的人才那么哭。”蓝胡子说。

  “可我并不孤独。”夏亦秋说。

  “那很好。”

  “你呢?”夏亦秋问。

  “什么?”

  “你,在采石场工作过?”

  “不是工作,是劳改。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夏亦秋吃惊地问,“那你怎么还会外语?”

  “跟石头学的,又跟石头说。”蓝胡子说,“走吧,王老师等急了。”说毕,大步走下山去。

  中午回到宾馆吃饭。王敬之说他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晚饭前请不要叫醒他。

  “您呢?”蓝胡子问夏亦秋,“您不想休息一下?”

  “嗯,”夏亦秋沉吟着,“我想自己走走,去看看我的母校。”

  “好吧。”蓝胡子说,“那,晚上见。”他走出餐厅,又停下脚,说,“对了,您假如不想搬到别处去,就在那房里睡好了,我已经跟经理打了招呼,不会撵您,房租也照旧。”

  下午,夏亦秋去北新桥,想去看看她读过书的护士学校。她走进那熟悉的胡同,走到母校门口。谁知,屋舍依旧,却已经改成了宿舍大院。五色旗一样的晾在铁条上的衣服、尿布,在院里飘摇,扫荡了学府先前那神圣纯真的气氛。

  她在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仿佛又听到同学们放学时那一阵清脆的笑声。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实习,她把病人的胳膊扎得像个漏勺,也没把针头扎到静脉里,让带班护士长狠狠地骂了一顿。她哭着从这儿跑进学校,扑倒在老校长怀里。老奶奶一样的老校长从来没有这么骂过她们一句呀。

  老校长啊,你如今在哪里?

  老同学呀,你们今天在何方?

  消逝了的青春呐,你还会回来吗?

  她感到怅惘,悄悄地走向街市。在康乐餐厅门口,蓦地遇到那对新郎和新娘。

  “哎,这位大姐,不,得叫你阿姨吧?”新郎龇着牙,笑着说,“走哇,进去来一顿儿?我们请客。”

  夏亦秋笑着摇摇头。

  “去吧,您别客气。”新娘红着脸说。

  “不不,我还有事情。”夏亦秋推辞着。

  “有嘛事!咱这不就是来玩儿的吗?吃好、喝好、玩得好,这就是正事。走哇,走!”新郎说。

  “真的,我真有事。你们去吧。”夏亦秋说。

  “唉,不是我说你们。”新郎说,“你们这么大岁数的人,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简直不会生活,跟我妈一样。我们可不在乎。人活一世,才有几个青春?我打算这几天把北京的大饭馆儿全吃遍!”新郎宣布着他的伟大计划。

  夏亦秋却急急地走了,登上车,逃跑一样回到宿舍。她洗了脸,斜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自己的生活。几十年了,生活像水一样泛着泡沫流去了,给她留下了什么?除了眼角细小的鱼尾纹,她什么也没增加,她依旧孑然一身。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软弱,孤独,似乎需要一个保护者。保护别人是种幸福。这幸福,她有过;被别人保护,也是种幸福。这幸福,她未曾领受过。她渴望,却不知在哪里。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沉思。

  夕阳悄悄地溜向树梢,暮色渐渐侵蚀了楼窗。她依旧那样躺着。

  突然,她听见隔壁的门响,接着便是男人沉重的脚步声。

  她陡地坐起来,急步走到卫生间,拉开灯对镜梳理她的头发。

  可是,她又慢慢放下手中的梳子。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为这粗鲁的汉子所吸引,为什么会愿意看见这魁梧的蓝胡子。是因为他具有男性的魅力,像个保卫女性的骑士?是因为他怪异的言谈?是因为他复杂、苦难的生活?这一切自己还简直一点都不了解呀!然而,她又不能骗自己。刚才的寂寞之感,多少是因为没有看到这个莽汉的原故。难道这是爱情的萌动?一个已经四十五岁的女人会有少女的冲动?她陷入了惶惑,靠在卫生间门边,一动不动,默默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是蓝胡子的轻轻问话:“有人吗?”

  夏亦秋赶紧走出卫生间,开了灯,说:“有。请进。”

  她打开门,蓝胡子却不进来,只是说:“您是大夫吧?我刚才去敲王老师的门,没人应声,我怕他是不是……”

  夏亦秋连忙点点头,说:“我去看看。”跟着蓝胡子走到608房间门口。

  她先是轻声敲门,接着又用力敲了几下,问道:“王老师,王老师,王老师在吗?”

  “你们找谁?”走廊里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一个服务员走过来。

  “住在这房间里的老先生。”夏亦秋说。

  “啊,他出去了。”服务员说。

  蓝胡子和夏亦秋同时舒了一口气。

  “吃过午饭不久,他就出去了。”服务员补充着说。

  蓝胡子诧异地看看夏亦秋,问服务员:“没说上哪儿去?”

  服务员笑着摇摇头。

  “这老先生真怪,说是要好好休息,可又自个儿悄悄走了。他能上哪儿去呢?”夏亦秋想,瞥了蓝胡子一眼。

  蓝胡子正在出神,那双眼睛那么专注,那么明亮,宛如一个孩子的眼睛,可又充满忧郁。

  他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眼睛呢?

  晚饭只有夏亦秋和蓝胡子同席。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

  蓝胡子照旧吃得很快,仿佛在和谁比赛,一口接一口地把菜、饭倒进肚子里。他吃完饭就走了,留下夏亦秋一个人,顿时消失了食欲,勉强吃下一小碗米饭,也走出餐厅。

  她看见蓝胡子在宾馆门厅里徘徊,好像在等什么人。蓝胡子看见她,用出乎意料的轻柔的口气问道:“您,不想散散步吗?”

  夏亦秋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一位服务员拦住蓝胡子:“您是蓝海同志吗?”

  蓝胡子点点头。

  服务员指指电话间:“您的电话。”

  蓝海扬扬眉毛,好像有些不快,对夏亦秋说了声:“对不起,请等一下。”就走进门厅左边的小电话间。

  夏亦秋自己在门厅里踱步,浏览着门厅里贴的民航班机表。她听到蓝海在电话间里大声说话:“……不,不必了,真的。挺好,一切都挺好……过几天我去瞧你……没事,随便谈谈……不,你别来,何必耽误你的时间……我是挺好的……就这样儿……”

  她自然不知道蓝海在和谁打电话,但她想起了王东的话,蓝海一定有一些很有地位和权力的老同学。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蓝海打完电话,走出来,向夏亦秋道个歉,就同她步出大厅,走出宾馆,沿着宽阔的林荫道漫步。

  街灯明了,在黝黑的暮色中,先是亮起一个个橙黄色的光斑,接着,明亮柔和的光便充满整个灯泡,尽力把光洒向街市。一长串橙黄的灯像一串链条,延伸到遥远的街头,拐到高耸的楼群之后。

  由于宾馆位于城市近郊,所以虽然是乘凉漫步的好时辰,宽阔的人行道上却也行者寥寥。晚风吹拂着夏亦秋的柔发,一缕缕在她脸上轻轻飘摆。她喜欢这晚风,喜欢这拂面的发丝所引起的轻微的又痒又麻的感觉,这很像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用手指在拨弄自己。这感觉让她心里生出一股甜意。可她又有些紧张。二十年来,她从没有同男子并肩漫步过,她诧异自己怎么会在旅途,在客居之地,同一个陌生的男子来共享晚风的爱抚。而且,这男子曾经和自己争吵过,粗鲁地挖苦过自己。她听着蓝海粗重的呼吸和同样粗重的脚步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沉默地漫步,走下去,一直到天的尽头么?这多像是陷入情网的中年人呐。可又该说些什么呢!什么话题才能打破这尴尬?她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贸然答应同他散步,可她又不愿回去。

  “您,很奇怪吧?”蓝海突然说。

  “什么?”夏亦秋以一个典型的护士长对待衰弱病人的微笑侧头仰面望着他。

  “对我。”

  “对您?”

  “嗯。我是什么人,干过什么,现在又干什么,您都很不了解……”

  夏亦秋又笑笑,说:“当然啦,因为我们过去并不认识。”

  “可我却认识您。”蓝海说。

  “什么?”夏亦秋吃了一惊,想一想,又说,“啊,那很可能,只要您到我们医院动过手术……”

  “可我从来没有动过手术。”

  夏亦秋又是一愣,停住脚望着他。

  “我是个劳改犯,后来又是采石场的就业人员。二十三年里,我没离开那儿一步,而那个地方远在深山,最新的报纸也是半个月之前的。”蓝海说。

  “那,您怎么会……”

  “您在北京上过学吧?您的校长是叫李慕秋吧?您记得不,有一次您到她家里去过,给她买了一串紫葡萄?”

  “噢?”夏亦秋想了半天,说,“好像有过,那是我在护校毕业的时候。是一九五七年。可您……”

  “我是她的侄子。那天,我坐在灯影里,一句话也没说过。可我清楚地记得您。”

  夏亦秋高兴地拍了一下巴掌:“对对,我记得灯影里坐着一个人,脸好像很阴沉……没想到是您。”

  “我是去告别的,第二天就要走,去到采石场……”蓝海停住不说,站在那儿望着街灯。半晌,又说:“我那时候,不能不阴沉……”

  夏亦秋不知该说什么,沉吟着:“李校长呢?”

  “早已经去世了,埋在万安公墓。今天下午我去看了她的坟,已经很难找了。”

  夏亦秋只好又沉默。

  蓝海慢慢向前走,夏亦秋跟在他身后瞧着他。

  “真怪,”蓝海说,回过头来笑着,“您简直一点儿也没变。”

  夏亦秋苦笑一下:“老了,我。”停顿一下又说,“您怎么敢肯定我就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小姑娘?”

  “因为我对您有很深的印象。”蓝海笑着仰起头,“那时候,我恨您,恨透了您。”

  夏亦秋吓了一跳,止住脚。

  “我和姑姑满腹悲愁,您倒满足、得意,总是笑。”

  “那,那,我,当时,真的,还小,不知道您……”

  “没什么,那是当时我的想法,那时候我真想把您的笑容全用铁刷子刷掉。”蓝海沉了沉,回过头又对着目瞪口呆的夏亦秋说,“您别怕,现在可没这心思了。不过,真怪,一上车还是跟您吵了一架……”

  “谢谢,多亏这一吵,您出了一口气,不然,我可能还要倒霉,”夏亦秋连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地说了一句挪揄的话。

  蓝海也笑了。这笑融化了俩人之间那凝重的尴尬,好像由于有一个共同熟识的亲人,而一下子把他们的距离缩短了。

  “那儿是什么样子?”夏亦秋问。

  “哪儿?”

  “采石场啊!”

  蓝海瞥了她一眼,不说话,阴云又罩上了他的脸。

  “哦,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

  “没什么。”蓝海说,“那儿是各种各样的犯人,绝大多数是人类的渣滓。”说着快走两步,走到灯光明亮处,站住,久久地望着天边的星辰。

  “什么时候出来的?”夏亦秋站在他身边,轻轻问他。

  “八○年。”蓝海也轻声说,“今年才调回来,还没正式分配工作。”他突然一拍手,大声说,“您瞧,那颗星星多亮,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它。”

  夏亦秋抬头看看星星,星群光闪闪一片,她不知道蓝海说的是哪颗星,也不想问他,只是默默地看。

  他们在晚风里走了很久才回宾馆,要分手的时候,夏亦秋靠在自己屋门边,突然冒出一句连自己也吃惊的话:

  “我还不懂得生活。我一向自己过,什么也不懂。”

  她说完这话,自己的心怦怦跳起来。这分明是告诉他,自己到现在还是个单身的女人。他并没有问过自己的生活呀!夏亦秋的脸绊红了。

  蓝海眼睛盯着她,突然一点头,说:“明天见。”推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夏亦秋也急忙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半夜时分,她又被隔壁的声音吵醒。侧耳一听,这次不再是呻吟和凄惨的嚎叫,而是嘤嘤的啜泣。男子汉的嚎啕大哭她见过不少,并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倒是强压下悲痛的啜泣和无声的垂泪更让人心肝颤抖。她怕蓝海这梦里的伤感不利于他的神经,便又想去敲他的门。

  她轻轻开了自己的房门,走到614房门口,侧耳一听,不像是蓝海的饮泣,倒更像一位老头子在含悲而哭。这是谁呢?难道是王敬之?

  她不敢再敲门,折回自己的屋子,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细听那屋的动静,然而,什么也听不见……

  第三天。

  早餐的时候,五个人都到齐了。蓝海和王敬之都精神焕发,快乐的彩虹飘在他们脸上。夏亦秋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堕入了庄周式的幻境。昨天夜里是自己在梦中听见了隔壁的啜泣,还是梦里的自己自以为能制止邻室的悲哭。

  那对新婚夫妇却真的好像哭过,起码那新娘的眼睛如同两颗熟透的粉杏儿。那新郎也郁郁寡欢,连富强粉炸的油条也吃不了一根,仿佛昨天在康乐餐厅吃得过多伤了脾胃。

  餐桌上,蓝海提议去八达岭,说是到了北京而不登临长城,那就等于白来一趟。王敬之老先生虽然热烈响应,却说今天非得去逛逛东风市场不可,不然就无法完成朋友嘱托代购物品的任务。新娘呢,不说话。新郎刚说要在家休息休息,她却立刻说要跟着攀登长城。新郎朝她瞪了一眼,提醒她今天是八姨的假日,他们至少得作回东,请八姨到和平门烤鸭店坐一坐。新娘就像是吃了颗酸杏儿,咧着嘴,吸着气儿,到了儿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到八达岭的又只剩下蓝海和夏亦秋。

  中午十一点多钟,他们到了八达岭。

  八达岭上已经没有那股登高墙迎风远眺引人发思古之幽情的格调了。各式各样密密麻麻的人群把那庄严的气氛扫荡殆尽。上上下下,全是人和人们所抛弃的东西:汽水瓶、面包纸、鸡蛋壳、塑料袋……难怪一位膀大腰圆的小伙子站在煤口旁大发感慨:

  “唉,没劲。长城也不过就是些砖头垒的墙。早知这样儿,出我们县城去爬五里坡,比这还有意思。”

  倘或不同文化的进步连结在一起,旅游就变成了纯粹的遛腿儿与开眼。即使到了长城,也体会不出大漠高墙、长风远天的豪迈、庄严的情趣。

  夏亦秋毕竟缺乏锻炼,她还没爬到烽火台早已累得气喘咻咻,弯下腰,手扶着煤口休息。蓝海却早站在烽火台上,迎风而立望着塞外漠漠的原野出神。夏亦秋抬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粗野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倔强的力量,是无论怎样的重担也压不垮的。他才是个强者。

  夏亦秋扶着墙,慢慢地向上走。

  蓝海忽地急步跑下来抓住她的手,向上拉她。夏亦秋细软的手感到蓝海那粗糙的手掌的力量。她的心跳得很快,可是手指却紧紧抓住那伸来的铁爪般的手。她觉得一股强大的力在拉她向上。

  她终于到了烽火台。

  她举目四望。长城外,风卷着黄沙,像一群黄羊漫地奔跑。长城内,重重叠叠的绿树在风中摇摆。树叶声、风沙声像是奔腾的战马,又像是冲击海岸的波涛。

  她的胸膛好像被风吹开了门窗,又像满腔的血被涡轮搅得哗哗奔流。可是,她进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一声感叹:“伟大,啊——!”她的一只手还紧紧抓着蓝海的手,另一只手拢着在风中飘扬的头发。

  蓝海默默无语,只是斜眼盯着她。

  下去的时候,陡峭的阶梯,吓坏了夏亦秋。她只好面对石阶,手脚并用,爬下去。没想到手脚一软,朝下滚去。蓝海三步两步跑下来,一把拉住了她。无法,她只好由蓝海搀架着走下去。

  他们在长城脚下野餐。

  当夏亦秋打开罐头,正要招呼蓝海吃饭时,却见蓝海蹲在地上细细地瞧着什么。

  夏亦秋也伸过头来看,原来是两只甲虫在打仗。一只小,一只大。大的自然力大、嘴硬,咬得小甲虫在地上连连翻滚。可它却有股不怕死的精神,只要一翻过身来,就回头咬住大甲虫的腿。大甲虫终于觉得晦气,扭身爬走。蓝海把它抓回来,又把它放在小甲虫身上。小甲虫向旁边爬一爬,又冲上来紧咬大甲虫的腿。谁知大甲虫却抽搐着挣开小甲虫的嘴,仓皇逃窜。蓝海用两个手指头捏起大甲虫,朝地上狠狠一摔,再踏上一只脚,用力地碾着,碾着,脸上也飘起一种难以揣测的表情。

  夏亦秋看着他,内心涌起莫名其妙的同情心,好像完全理解了蓝海内心的痛苦。

  从长城回来的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蓝海靠在车椅背上合著眼皮打盹。一根根铁丝般的胡子在饱经风霜的脸上竖着,就像是一排排钢箭。

  夏亦秋头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有种内在的力量,这力量正紧紧地吸引着她。为什么?她依旧说不清。可是她隐约感到,这个男人是可以信赖的。

  从西直门车站下了火车,他们乘车到动物园。蓝海提议在冷饮店喝一杯凉咖啡。夏亦秋没有反对。

  他们坐在临街的座位上默默喝着。

  夏亦秋忽然看见街对面,王敬之正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肩膀,弯着腰,满脸微笑地边走边说。他的手里还提着一网兜大盒小盒。

  夏亦秋招呼蓝海:“你看!”

  蓝海大约早已看见,端着咖啡一语不发地盯视着街对面,直到那一老一少拐进一个胡同,才回头对夏亦秋笑笑,一口气喝完咖啡,说:“我们走吧。”

  回到宾馆,蓝海竟轻轻哼起歌子。居然是一首外国歌曲《重归索莲托》。

  “您挺会唱歌。”夏亦秋说。

  “唉,我哪会唱。年轻时候,也是高兴了才哼两句。可惜,那时候都唱外国歌儿。以后再没学过,一首新的也不会。”

  “这么说,您今天很高兴。”

  “您呢?不高兴?”

  “我也高兴。您,年轻时候在哪儿上学?”

  “这儿。河北高中,后来留苏。”

  “难怪老先生说您受过高等教育,他真有眼力。”

  “您呢?当初怎么看我?”

  “我以为您是个搬运工呢!哈哈!”

  “我干的比搬运工的活儿还要累。”

  沉默。

  夏亦秋小心翼翼地:“把你……错划了?”

  “说这些多没意思。”蓝海打断她,又觉得有些失礼,“对不起,咱们到餐厅去吧。”

  在走往餐厅的路上,蓝海忽然冒出一句:

  “我们那地方,天天和人类的渣滓打交道。我已经不会说正常的人话。这两年正在恢复,可也免不了依然说粗话。您别在意,就连那天在车上,我也不是有意伤您。”

  “过去了就算了,我也不好。”夏亦秋说。

  晚饭,又是他们俩。可吃过饭,蓝海却不提议散步了,急匆匆走回房间。

  夏亦秋也只好慢吞吞吃完自己的饭,走回房间。

  在楼道里,她遇见王敬之,陪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走向自己的房间。那女人默默不语,好像隐忍着满腔的仇恨。王敬之也只瞥了夏亦秋一眼,似乎根本不认识她,领着那女人匆匆走了。

  夏亦秋洗完澡,换上睡衣,站在过道里隔着窗户遥望夜的北京。高高低低的灯火,打扮着首都彩色的夜。她总觉得内心有一种难以抑制的骚动,撩得她不能平静。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很想在那些明亮的窗口里拉出一位可以畅说一切的知心,和她共同探讨她从未经历过的这种内心的骚动,给她指出一条明路。

  忽然,那新娘慌慌张张衣衫不整地从楼道那面跑过来,一把拉住夏亦秋,急急地说:“大姐,大姐,你,你让我今天在你屋里睡吧,啊?啊?”

  夏亦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新郎穿着背心、睡裤跑出来。他一把拉住新娘的手,朝夏亦秋笑着:“大姐,您瞅,这是怎么说的呢,这人,真不懂事。”又转脸对新娘说,“有啥话咱们回屋说好不好?要不然,让人家瞅着咱俩像是吵架了。”

  “你放开手,放开手。”新娘大声说。

  “穷嚷嚷嘛!”新郎依旧不撒手,“让人听见像嘛话?走吧,亲爱的……”

  “亲爱个屁!”新娘说,“有你这样亲爱的吗?咹!成天价欺侮我,我又不是你买的用物儿。”

  “得得,回屋儿,回屋儿。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新郎死拉活拽地把新娘扯走。新娘边走边向夏亦秋投来乞求的目光。

  蓝海听见声音开门出来看,夏亦秋一眼瞥见他那钢丝般的胡子已经刮得一根不剩。他的见棱见角的下巴泛着青光,显得那么刚毅。夏亦秋吃惊地盯着他。

  蓝海却淡然地朝那对已经走远的新婚夫妇看一眼,转过头来上下看看夏亦秋,一句话也没说,又走回屋里。

  夏亦秋心里有些纷乱。她的职业本能告诉她,那新娘已经被新郎的放纵吓坏了。无休止的甜蜜已经成了刑罚,引起了这年轻人的恐惧和厌恶。倘使不善意地劝导他们,特别是那新郎节制自己旺盛的精力,他们将会有一个长长的痛苦日子,争吵和埋怨将伴随他们许多年。可是她是一个独身女人,尽管是医务工作者,又是长辈,她也觉着不好启齿。何况,爱情、婚姻的甜蜜,也同文化的素养分不开,精神上的贫穷往往会以物质和生理欲望的富足来填充。而这,绝不是她的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其实,她自己很清楚,往日,她曾为许多无意义地浪费青春的女孩子做过手术,无数次地开导过她们。她从未感到有什么难以启口。今天是怎么了?是因为自己这次单单是来旅游,不愿再裹入任何与职业有关的事情?

  真奇怪,蓝海今天怎么忽然刮了脸呐?哦,原来他并不是个凶神,刮了脸也还怪受看的。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拿起一本克里斯蒂写的推理小说,靠在沙发上读起来。

  这小说写得怪不错的。不过,老是有杀人,这让人想起来怪难受的。可是凶手是谁?老忍不住翻到后面去看个明白。但她不愿意剥夺思考和猜测的快乐,强忍着看下去。

  东方快车上的杀人凶手眼看要被揭露了,隔壁房间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和轻轻的谈话声。接着又好像有人走出房间。最后,隔壁房间里了无声息,好像人去室空。

  出了什么事?

  夏亦秋放下书,轻轻走出门,朝614房间瞥了一眼。

  房门没有关严,从门缝中透出灯光。压抑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她:“进来!”

  她推开门一看,愣住了,原来正是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坐在蓝海的床上。

  她瞪着眼,呆呆地看着她。

  那女人问她:“你找谁?”

  “我,我走错了房间。”夏亦秋拉门走出去,回到自己房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那个女人是谁?”第二天,在去往自然博物馆的路上,夏亦秋轻声问蓝海。

  “哪个女人?”蓝海问她。

  “睡在你房间里的。你的亲戚?爱人?”

  “你到我房间去了?”蓝海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我想借本小说。”

  “我从来不看小说。”

  “你,您应该给我介绍一下,我正想找个女同志聊聊,哎,怎么那几天没见到她?今天呢?她怎么……”

  “我真不知道,您原来还挺好打听别人的事。”

  夏亦秋脸红了,而且有些气恼。她站住,又扭身朝车站走去。

  “哎哎,您上哪儿去?”蓝海快步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不能告诉您,因为我不能违背我的诺言。对不起。”

  夏亦秋不知该怎么办。她也弄不清,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变得和小市民一样打听别人的隐私。那女人是谁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他的爱人,或者情人,和自己有何关系?哎呀,这是嫉妒,难道自己爱上了这个人?这个牙齿被烟熏黄了的,满脸大胡子茬的人?奇怪,不可思议的奇怪。

  她又转过身来,走向自然博物馆,默默地走进大厅。

  他们默默地看着一个个展品,在巨大的恐龙骨架前,他们伫立了许久。

  “您认识它吗?”蓝海仰视着恐龙的骨骼,看也不看夏亦秋,轻声问她。

  “恐龙。”夏亦秋也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声调回答他。

  “这么大,真可怕。”

  夏亦秋奇怪地盯着他。

  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女解说员的声音:

  “……七千万年前,陆地、海洋和天空,到处都是巨大的恐龙类动物。那是‘龙的时代’。可是,后来地球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自然条件的激烈变更,让这些不能适应环境演变的庞然大物在地球上灭绝了……”

  夏亦秋看着蓝海,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蓝海却忽地轻轻一笑,说,“我很软弱吧,连它也怕。”

  夏亦秋依旧不说话,只是瞧着他。

  蓝海用头朝恐龙骨架一点,低声说:

  “五七年我刚从苏联留学回国,就进了采石场。二十几年了,我已经不会生活……”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我要试一试,闯一闯。”

  “你的亲人呢?”夏亦秋问。

  “亲人?指什么?父母?早死在反动派的监狱里。”

  “你没有过爱人吗?”夏亦秋轻声问。

  “假如我有过,她已经不存在了;要说我没有,她又总在我心里。”

  夏亦秋笑笑:“你还是诗人。”

  “我是粗人、俗人、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软弱的人……可我不服气,对,不服气!”

  蓝海说完,大步朝前走去。

  回到宾馆,服务员叫住蓝海,告诉他曾经有两位首长,乘汽车来找他,留下条子请他务必到什么地方去一下。蓝海看看条子。笑一笑,把它揉成一团。

  夏亦秋奇怪地望着他,他却连看也不看她,快步走进餐厅。

  此后的两天,王敬之仿佛消失了,哪儿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夏亦秋问蓝海,蓝海只是摇头,不说话。

  新郎和新娘有时候出现在餐厅,有时候又不知去向何方。他俩一会儿亲亲密密,一会儿又像一对乌眼鸡似地彼此瞪着。有一天,新娘的脸上添了一块青,那是皮下瘀血;而新郎的眼皮上又有几道抓伤。新娘说是不小心碰到了床角上,新郎说这宾馆的铁纱窗应当修理一下,不然总要划破人的眼皮。年轻人,总爱出些意外的。

  蓝海有时候在夜间被什么人拉走,深夜才回来。回来时总在房门口逡巡许久,夏亦秋总以为他要敲自己的房门,却总也听不到他的敲门声。一定是他的手指头在采石场被弄僵了,连弯过来敲门都不容易。瞧他拿筷子的样子,大把地攥着,用力地把饭菜拨进嘴里,吃得多快呀。可怜的人,小心你的胃。准是采石场里必须快快地吃,养成了习惯。回到天津一定要请他去检查下身体,做个钡餐造影,看他有没有胃病。

  蓝海在白天却依旧兴致勃勃,陪夏亦秋游圆明园呐,逛中山公园呐,好像是夏亦秋请来专门做自己的游伴的。

  那天晚上,他们又去散步。体育场外,围着一群人,正在争抢着向一个人购买退票。被围在中间的退票者,生气地挤出人群喊着:“不退了,不退了!”快走几步,把票塞给蓝海:“师傅,您要不要?两张,正合适。”

  蓝海还没答话,又围上一群人:“您不要给我!”“我要,我要!”“卖给我!”

  蓝海把胳膊一伸,挡住人群,威严地说:“我买了。”

  他的胳膊同声音似乎都具有威慑力,人群慢慢地散去。他付了钱,也不管夏亦秋是否愿意,就拉她走进体育场,去看一场足球比赛。

  夏亦秋从来没看过任何体育比赛,更不用说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去看足球赛。然而,她没有拒绝,而且蓝海的态度似乎也不允许她提出任何异议。也许,他从来没想到夏亦秋是否同意。

  他们坐在看台上,足球赛早已经开始。夏亦秋根本分不出是谁和谁比赛,也闹不清什么叫“越位”,什么叫“合理冲撞”。她只觉得那是生命在竞赛,青春和力量在奔跑。她虽然觉得这竞赛未免粗野和激烈,但也被全场的欢声和激情所激奋。开始,她愣愣地瞧着四座的观众,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喊叫,叹气,咒骂;继而,她也投入了狂热的潮流,不由自主地也喊叫起来。只有蓝海,却一直石头似地在那里坐着,抿着嘴不发一声,只有一个小个子球员栽倒的时候,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夏亦秋见他紧紧捏起了拳头。

  球场上,那躺倒在地的小个子球员抱着腿在翻滚,夏亦秋怕他是胫骨骨折。场外的医生抬着担架跑进场去,夏亦秋也想跟进去。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却感到蓝海强有力的手把她按住。她推了一下蓝海的手,发觉他的手心湿漉漉的。

  这时候,全场一片欢呼。夏亦秋朝球场上一看,原来是那个小个子球员已经站起来,拐着一条腿在地上蹦跳,然后,又跑几步。医生们抬着担架跑出球场,比赛又在进行,那小个子球员接到球,飞快地盘带着向前冲去。夏亦秋侧脸一看蓝海,发现这个粗壮的汉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眼里却涌起了泪花。这晶莹的泪,让夏亦秋心里一震。

  从球场回来的路上,他们没有说话。回到宾馆,有一位客人坐在蓝海的房间里等他。

  夏亦秋回到自己房间,刚要去洗澡,听见隔壁传来蓝海的声音:“不,我不需要,真的。我要自己站起来重新生活。我行,我能,我会生活得很好!”

  夏亦秋不知道蓝海在和谁说话,但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来,他是在向生活宣誓,充满热情和信心。

  夏亦秋靠在卫生间门口,慢慢地、沉思地抖开自己的头发……

  最后一天,他们去十渡。

  清悠悠的河水,在山丘前拐一个弯,躺在绿树青草的怀抱中,静静地向远方流去。

  夏亦秋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来,朝河中间扔着石子。石子落在水中,溅起一圈圈的涟漪,她的心清如同这涟漪,激荡着小小的波纹,扩大、消散,又荡起新的水波。她很想同蓝海谈谈自己,谈谈自己的生活,谈谈自己是怎样从一个弱者变成强者,谈谈强者的苦闷和哀愁,也谈谈如今怎样又从强者变成弱者,谈谈弱者的期待和惶惑。可是蓝海却好像神不守舍,不断地翘望天上的白云。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工作?”夏亦秋斜着眼仰看着他,问道。

  蓝海笑笑:“你身上有股来苏水的味道。还有,便是,便是……怎么说呢,有我姑姑身上那种……气质。”

  “气质?也许是职业习惯吧?”夏亦秋说,“你喜欢这种气质吗?”

  “我熟悉。可后来,很长时间见不到了……我是跟着姑姑长大的。”

  “为什么你姓蓝,她姓李?”

  “我随母亲的姓。熟悉的东西,失去了很久,再见到,当然感到亲切。”蓝海说。

  “你姑姑保护了一个侄子,我保护了一个外甥。”夏亦秋说,“二十年来,我把他养大,也感谢他。因为他让我觉得自己有力量。”

  “现在呢?”蓝海问,“你还是很有力量嘛!”

  “他长大了,离开了我……”下面的话,夏亦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她实在不愿意在一个男人面前表示自己的软弱和孤独感,哪怕这个男人是自己觉得很可信赖的。

  “哼!”蓝海忽然冷笑了一下,“很多人以为我孤独,软弱,要帮助我。要给我找个好工作,我不要,石头压折的草节儿,会自己再发芽、生长。我能行!”他的眼望着远天,“我会生活。”

  沉默。只听见流水的声音,哗哗哗哗,仿佛是他俩的心声。

  回到宾馆,夏亦秋陡地感到悲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股强烈的愿望要同蓝海谈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同他做个朋友。她单知道,她心底涌动着压不下去的惶恐,生怕第二天一回到天津,他们就会分手,和以往一样,成为路人。她怕失去他。她渴望同他结识,让未来的时间,搭造一条通往彼此心灵的桥。她下决心,在晚饭以后,一定向蓝海提出来:“让我们做个朋友吧,永远。”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是那样的意外。

  她洗过了脸,走进餐厅,迎面看见那个在蓝海屋里过夜的女人正坐在蓝海的身边,一边流着泪一边同他低低地说话。王敬之老师坐在他们对面,陪着一个女孩子,一言不发地面对着满桌丰盛的菜肴。

  夏亦秋的头一下子涨大了,一股热血冲上脸面。她觉得自己受了污辱和捉弄,稍停一下,凝望了他们一眼,便又扭身走回房间去。

  她坐在沙发上,心里很乱,想哭,却没有一滴泪。她只觉得气闷和恼怒,然而又找不到原由。蓝海从未向她献过殷勤,也没有向她表示过一点追求、爱慕的意思,更没有过许诺和保证。是的,这几天他表现得相当亲切。但是,对于一个游伴,对于一个单身女人,表现男人应当有的礼仪,尽可能使她玩得愉快,是任何一个正常的有文化的人所必须做的呀。自己为什么要责备他呢?再说,那个女人是谁?自己简直一点也不知道,就算是蓝海曾经爱过的女人,倘使今天又回到他的身边,自己不是应该祝贺他们吗?一定是的,一定是王敬之老先生大力鼎助,在北京替蓝海找回了自己的妻子。她敬佩那老头儿的热心,又有点讨嫌他的多此一举。唉,自己是太敏感了,难怪别人总爱说单身女人有种种不可理喻的毛病。别是自己到了更年期吧?那可就悲哀了,人生的初冬到来了,接下去便是岁月的白雪积压在头上,直至掩埋住生命。

  夏亦秋站起来,到卫生间去再一次对镜审视自己。头发依旧是乌亮的,只是在头发的底层,已经萌生了细细的白发。她撩起头发,在镜中看着,摸索着拔去一根白发,怅然地把那发丝扔到洗手池里,拧开水龙头让它顺水飘去,呆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慢慢地拢好头发。

  她打开房门,蓦地看见蓝海站在走廊里,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房门。

  她看见蓝海的眼睛,有些慌乱,喃喃地说:“哦,刚才,我,有点儿头疼……头疼。”

  蓝海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嗯,现在,好点了,好点了……”夏亦秋说。

  “我来请你,”蓝海说,“到餐厅去吧,有件应当庆贺的事。”

  夏亦秋的心又沉下去。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跟着蓝海走向餐厅。

  王敬之一见到她,高兴地打着招呼:“夏大夫,欢迎,欢迎,请坐!”

  那个女人也淡淡一笑,迎接她。那个小女孩儿瞪大眼睛看着她。

  夏亦秋坐下,问道:“那对新婚夫妇呢?”

  王敬之摊摊手:“找不到他俩。而且,他们也不会理解这个。”说着,给夏亦秋斟满一杯红葡萄酒。

  王敬之站起来,激动地说:“我的两位可敬的旅伴,我请你们,为了我们父女的合好、团聚,干一杯!”说着,微笑的脸上流出了泪水。那女人也低下头,流下了眼泪。

  夏亦秋的心感到了温暖,还是诧异地看看蓝海,蓝海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瞅了瞅她,她赶紧把目光转向王敬之。

  王敬之对她说:“夏大夫,不怕您笑话,我曾经是个很顽固很落后的父亲。我的女儿很早结了婚,这婚姻是我做主的,我感到满意。可是女儿不满意。她后来离了婚,嫁给她心爱的人。我这个糊涂老子竟把她赶出家门……”说着又流下了眼泪:“……让她吃了不少的苦。她妈,也心里不痛快,前年,窝囊死了……我错了,我想找闺女认个错,可又怕姑娘总记着前仇。幸亏……”他摸着小女孩儿的头发,“幸亏老蓝给我出了主意,我先找到了外孙女。她这孩子好哇,对我这姥爷又亲又爱……老蓝又找到我姑娘掰开揉碎地说……”

  那女人一下子站起来,端着酒杯,对蓝海流着泪说:“蓝大哥,我敬你一杯。妈妈去世,我都没能回家。我恨我爸,可我,又想他……他如今一个人过……”说着,放下酒杯,抱住王敬之的肩头,呜咽着,“你这个可怜可恨的爹呀!……”

  蓝海高举着酒杯,大声地:“来呀,夏大夫,举起酒杯,为他们的幸福,干杯!”

  夜里,夏亦秋说什么也睡不着,心里仿佛倾倒了五味瓶子。她内心里一个声音在固执地提醒她:“你寻找了多年的保护者,就在你身边。你需要他的护卫!”可是她却顽强地反抗,自语着,“不不,需要保护的是他,我能保护他!”

  她终于爬起床来,穿着睡衣,开了房门,走到614房间门口。她徘徊了许久,终于义无反顾地敲了敲房门。

  门开了,蓝海默默地看着她。

  夏亦秋慢慢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框,凝视着蓝海,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面颊。

  蓝海深情地望着她,朝她一步步走去……

  王东的车准时由北京向天津开去,五名上次的旅游者随同这车返回故乡。

  王敬之的女儿在宾馆前流着泪送别自己的老爹,一再嘱咐,让他常常来北京。

  车子在京津公路上飞驰。

  蓝海和夏亦秋坐在一排,两只手在一个女人的手提包掩盖下紧紧地相握。他们回到天津就要举行一个为时已晚但还不算太迟的婚礼。

  而那对旅行结婚的新郎新娘,却分坐在车头车尾,脸上的伤痕,便是他们的决心,他们回到天津,便将正式宣告结束他们这短暂的、甜蜜而又痛苦的婚姻。他们现在就已经变成陌生的路人了。

  车子载着欢笑、悲愁、苦涩与希望,在铺满晨光的公路上飞跑……

  一九八三年四月三日定稿,北京
[章节目录] 首页 上一页[13] 本页[14] 下一页[15] 尾页[25]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名著精选 最新文章
明朝那些事儿第7卷
明朝那些事儿第6卷
明朝那些事儿第5卷
明朝那些事儿第4卷
明朝那些事儿第3卷
明朝那些事儿第2卷
贾平凹散文精选
铺花的歧路
几度夕阳红
朝花夕拾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1-07-01 10:35:31  更:2021-07-01 13:37:12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