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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精选]十三步  第五部 [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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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 第五部

  一

  故事里说那男人抡起利斧,把母猴子的一只爪子砍断;爪子跌在船舱里,其景惨不忍睹。需要补充一点:当那只紧紧抓住船舷的巨大猴爪被砍断后,母猴子在滩上凄厉啼叫,男人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不管怎样,你毕竟与她同居了数年,她毕竟为你生产了一个必将出类拔萃的儿子。船儿张着满帆驶向大陆,猴子的啼哭被浪涛的澎湃声淹没,小岛也消逝在连天浪涌之中,但那只痉挛的爪子却依然在舱里痉挛着。船老大说:客官,你把那东西扔到海里去吧。海里有一群鲨鱼尾随着小船。他说:不,不!他脱下一件破衣服,把猴爪包裹起来,带回了家乡。十几年后,儿子考中了状元,苦逼他说出母亲下落,他捧出了一个包扎着红绸带的黄缎裱糊的木盒子,盒子里盛着一只干枯的猴爪。状元公捧着这只盒子到大海中的荒岛上去寻找母亲。在状元公自杀之前,他的父亲早已自缢身死。在这个故事里,死,成了圆满的手段和象征。

  补充第二:在达成改换容貌的协议之前,李玉蝉盛了一碗大米稀饭递给了方富贵。他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碗,米汤的香味猛然扑进他的鼻子,连日来滴水粒米不进,乍闻这人间饭食味道,他顿时陷入饥渴之海,死活问题弃置脑后,当务之急是喝粥。你狼吞虎咽的凶相给整容师和她的丈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稀饭是灼热的,你的嘴巴被烫去了一层皮。第一口稀饭咽下肚,你的胃奇疼难捱。汗水滚滚从发际流下,脸上的石灰一片片掉下来,有的掉在碗里被你喝进肚子,有的掉在地上后被李玉蝉用笤帚扫出去。

  补充第三:建立在“相对论”的基础上,爱因斯坦认为,时间不是一维的,它可以前进也可以倒退,可以挤短也就可以拉长——他端着饭碗,哧溜哧溜地喝着稀饭,稀饭真稀,几粒米几片菜叶,菜汤里映照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癯少年脸。那个被解放军从炮火中抢出来的孩子已经成为高中生。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精神是饱满愉快的。他喝着稀饭,眼前浮现着一个苏联姑娘丰满的面容。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脖子光洁挺拔,丰满的乳房一定沉甸甸的——这个白日梦后来竟奇迹般地应了验。人过三十还变化,屠小英的头发渐渐变成了亚麻色,屠小英的黑脖子变得光洁挺拔,屠小英的小乳房发育成了俄国式的、沉甸甸的大乳房。一个能够根据丈夫心中偶像的容貌和体态而改变自己容貌和体态的妻子无疑是值得眷恋的,所以,当隔墙传来屠小英的哭声时,活下去的欲望便占了上风。

  补充第四是:墙壁上贴着一张发黄的市日报,报上登载着欧阳山本博士再论生死转化问题的文章和两则奇闻。一则是说中国某省一男子与一女人结婚,其妻生子后,他身上忽然出现了女性特征。经医生检查,发现该人具有男女两套生殖器官。简单手术后,该人与前妻离婚,嫁给了一位中年男子,竟然又怀孕生了一女。该人是一个男孩的亲生父亲,又是一个女孩的亲生母亲。另一则奇闻是说美国好些男子千方百计想变成女子,经简单手术后,果然就变成了体态婀娜的女子(附有两帧照片,手术前满脸胡须,喉结突出;手术后面容姣好,乳房丰满,喉结消失)。

  补充第五是:整容师研究了方富贵与张赤球的脸型,发现两人面部轮廓都是高颧骨尖下巴,眼上都戴一副大眼镜。不同的是:方是单眼皮,张是双眼皮;张鼻梁上有一道伤疤,方鼻梁上无伤疤。整容师愉快地说:把单眼皮改成双眼皮比把双眼皮改成单眼皮不知要容易多少倍;在鼻梁上添一道伤疤比消除鼻梁上一条伤疤不知要容易多少倍。经过分析,改方为张的手术是小手术,比切除发炎的盲肠还简单,没必要再去殡仪馆,在家里进行即可。

  补充第六是:为了创造更多的同一性,整容师在早饭之后上班之前为张、方二人刮了光头,并为方洗了澡。洗澡时方有些害臊,整容师半真半假地说:很快你就要变成我的丈夫,羞羞答答干什么?

  补充第七是:整容师去商店买了两套绿色的制服。售货员问:如果你是老太婆,我会认为你是为你的双胞胎儿子买生日礼物。整容师说:很对。

  补充第八是:整容师上班后把修理好的王副市长交给有关人员。他们往吊唁大厅里搬运王副市长时,她叮嘱他们小心在意,轻抬轻放,以免损坏。

  补充第九是:第八中学来电话催殡仪馆,希望尽快把方老师整理好,他们要组织学生来与遗体告别。

  补充第十是:晚上,殡仪馆那位与李玉蝉在整容床上做过爱的馆长通知李玉蝉:李大姐,今晚上加个班把第八中学那个穷酸拾掇拾掇,他们明天要组织学生吊唁。整容师当场就蒙了。想我了吗?副馆长轻轻地问。这一问整容师没听到,因为她利用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已把方富贵的容貌改变成了张赤球的容貌。恨我了吗?副馆长轻轻地问,这一问她还没听到。原因同上。

  二

  改换容貌的手术在厨房里进行。漫长的午休是手术的时间。清扫厨房,安一张简易床是手术前的准备。大球小球中午在他们各自的学校就餐。张赤球帮助干了一些粗活后匆匆赶回八中值班,整容手术不需要助手——他本来想请假回家帮忙的,整容师说不需要,她说她习惯于独立工作。

  厨房里一切准备就绪,为了阻止蜡美人口出恶声影响手术,整容师往她嘴里塞了三片冬眠灵——片刻工夫,蜡美人的洞穴里便传出了沉重的鼾声。

  整容师把你唤进厨房,你看到她从一个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白色搪瓷托盘,摆在剁肉的案板上;掏出一瓶子浅蓝色的酒精,拔开胶皮塞子,把酒精倒进托盘,酒精在托盘里变成淡淡的豆绿色;掏出一把雪白的器械,有剪刀、镊子、钳子、大针、小针……通通放在瓷盘里,浸在酒精里,器械在酒精里变成宝蓝色,只有一件器械放出金色的光芒——它是一柄状如柳叶的刀子,躺在托盘里浸在酒精里也能看出它的异常锋利。你认为整容师那个酱红色的手提包是个万宝囊,从那里边掏出一盘子熘肝尖你也不会十分惊讶。她从酱红色手提包里又掏出了胶布、纱布、药棉、羊肠线、透明胶纸、药膏、药粉、注射器……最后,她到厨房外边去脱掉了身上所有的遮掩物。她并不想掩饰什么。她并不把你当成一个活人。她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先脱大件后脱小件,一直脱得一丝不挂。你也不动声色地看完了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你冷静地观察着她,看到她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忘记了屠小英欧洲风味的大嘴肥唇;看到她暗红色的、微微上翘的乳头你忘记了屠小英的沉甸甸的俄式乳房……正所谓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这叫作:孩子看着自家的好,老婆看着别人的好——在一般的范围内。

  她脱光了衣服后,走进厨房来,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件洁白的大褂。抖开大褂时你闻到一股清爽新鲜、愉悦神经的肥皂味儿。弯腰从酱红色手提包里往外摸大褂时,她的臀部不可避免地翘起来——所有的短跑运动员伏在起跑线上静候发令员的枪声时都是这样翘着屁股——好像随时都要向前飞跑——也不可避免地使她的某几部分远离了你,而这一部分靠近了你——这简直可以套上物理学上伟大的守恒定律——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脑袋离你远了,屁股则靠你近了;反过来也一样。

  奇怪的是,当她直立在你面前时,你几乎是冷静的,但当她打破了这平衡,摆出一副离弦之箭的架势时——尽管时间只有一分钟——你的冷静随即土崩瓦解。整容师臀部的辉煌光彩更坚定了你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活着的信念。那辉煌的光彩代表了活在人世的美丽趣味。

  她拿着白大褂时曾经对你嫣然一笑,笑容沉重地打在你的脸上,使你感到无地自容。脸皮充血,使被石灰腐蚀过的皮肤疼痛起来。

  最后,她又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副薄如苍蝇翅膀的透明乳胶手套,唧啦唧啦套上手。她脚上趿拉着两只古老的绣花缎子鞋,绣花图案:凤凰戏牡丹。左右一致。她用左手抚平右手上的手套皱纹;用右手抚平左手上的手套皱纹。一切准备就绪。她婀娜多姿站在你面前,面带微笑。这一瞬间也是漫长的。你想起了京戏演员的亮相和一幅推销痔疮栓剂的白色广告。科学被特异功能逼到墙角上,便举起了一面盾牌,盾牌上有一个篆书大字:场。

  她的“场”强烈地干扰着你的“场”,使你的“场”发生混乱。你产生了强烈的腹泻感。

  想当年,物理教师的母亲被战争吓破了胆,一听到枪炮声就腹泻。

  “你紧张吗?”整容师微笑着问,“不要怕,相信我,为活人整容和为死人整容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区别在前者需要消毒无菌;后者需要涂脂抹粉。相信我的手艺。”

  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只差两支“化痔灵”),微笑着说,“请相信我的手。”

  你感到“场”秩序正在恢复正常,她的微笑,确实起到了某种掺杂清凉药物的栓剂的作用。

  “你去一下厕所。”她含蓄地说。

  现在,她用一个浅蓝色的大口罩蒙住了嘴巴。她拿过一面镜子来。她说:

  “照照吧,他马上就要变成另外的模样,尽管我会使你变得更美好,但俗话说,‘生处不嫌地面苦’,‘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敝帚自珍’,还是请你看他最后一眼。”

  物理教师对整容师充满好感,便愉快地顺从她的吩咐:让去厕所就去厕所,让照镜子就照镜子。

  你在镜里看到了细长的眼睛;你恨那臃肿下垂的上眼皮。你看到了光洁挺拔的鼻子。你对鼻子充满仇恨,盼望着她在上边拉一条口子。你端详着镜子里那张被生石灰腐蚀得焕发着菜黄色的脸,就像刚刚脱壳的金蝉打量着留在草茎上的蝉蜕。

  就在你端着镜子打量着镜子里的脸时,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压在菜黄色的脸皮上——她在你的头后俯下身来。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你沉醉在这股令人胆战心惊的香味里,每个细胞都在跳跃。她的乱蓬蓬的头发几乎触到你的颈子上,很快——也许是你刚被剃光毛发,十分敏感的头皮自己靠拢上去——她的一绺沉甸甸头发垂在了你的头皮上。比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存在更要深刻、更要微妙地感受她的头发的存在。你的头皮敏感而多情,被她的头发按摩放射静电,这是物理学!毛细血管膨胀,头皮充血,一切欢乐与狂喜都是充血的伴生物或伴生着充血。你简直想哭。

  她说——声音从蓝色口罩里穿出来,使声音重浊,显得更加深厚,“尽管这张脸并不怎么样,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它,但要扔掉它,还是要慎重,请你三思,俗话说,‘遇事要三思,过后赚便宜’。”

  你说:“我不后悔。”

  镜子里她的眼闪烁着,把背景上你的脸照得一片昏暗。

  她示意你放下镜子,你放下镜子。她让你躺到那块刚支起来的铺板上,你躺到铺板上。铺板嘎嘎吱吱地响着。不要怕,不响的床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请闭上你的眼睛,”她说,你看了一眼她的脖子,“为了减轻你的痛苦,”她脖子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我给你注射一点麻醉药。”这两道皱纹唤起你几分凄凉感,“你可能怀疑我的注射技术,请打消顾虑,”她举着一支装着无色透明药液的针管,单手操纵,让十几滴药液从朝天的银针尖上涌出,“我到医学院学习过,当然是冒充医生——高级的外科医生。”她用镊子夹着一个饱含酒精的幽蓝的棉球,“人脸就是一块泥,要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愿意看我?以后会让你看个够,”一滴酒精冰凉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你倒吸了一口凉气,“请你闭上眼睛吧!”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你感到自己如同含着母亲的乳头即将入睡的幸福婴儿。沉睡多年的记忆蒙蒙眬眬地在头脑深处窃窃私语着。

  酒精的浓烈气味使你不愉快,但酒精在脸皮上制造的凉意却使你产生一种冒险后的冰凉的喜悦——冒险与性有着密切的联系,据说第一次跳伞的男人往往伴有不自觉的射精现象,你喋喋不休地对我们说着。

  “不要怕,不要怕……”她的声音来自高空,朦胧而神秘,具有催眠效果,“不要怕……”你的嘴唇不自觉地翕动着,你的声带不自觉地轻微颤动着,你不自觉地发出呜呜呀呀的鸣叫声——这是含着奶头的婴儿发出的声音。

  突然,一下尖锐的刺激斩断了甜蜜的朦胧,无数根有尖嘴的虫子在你皮肉之间钻动,麻醉开始了。

  “痛吗……”她问。

  你不吱声,因为你的脸麻木了。你的脑子感觉到你的脸已经轻飘飘地离你而去。

  “好啦!”她说,手术已经做完了。

  麻醉尚未消除。嘴巴不能说话。你的脑子认为手术尚未开始,你的耳朵就听到她说:

  “好啦!手术已经结束啦。”

  三

  三天之后的中午,整容师通知你:马上就要给你揭开蒙脸的纱布,你不要激动,我有绝对的把握相信,手术会成功的。退一万步说,不成功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修改。

  你被黑暗憋得心情不好。手术后整容师在你脸上蒙上了大量的纱布,只留出鼻孔供你呼吸,留出嘴巴供你吃饭。吃饭是一种享受,婴儿时代的甜蜜朦胧笼罩着整个进食过程。你拘谨地坐着,胸前围着一条柔软的毛巾,你猜想那是一条花毛巾。每次吃饭前,她总是把毛巾给你围在脖子上,饭菜的气味也压不倒她头发上那股奇特的香味。你按捺不住好奇心,结结巴巴地问:“嫂子,你头上用的什么香料?”

  你听到她冷淡地笑着,眼前一片橘黄色,极力想透过纱布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说:“你不要睁眼,我早就说过啦,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够的。”

  在纱布里你闭上眼,一片片的橘黄色依然从闭着的眼前飘过。

  “我一个半老婆子啦,头发上还用什么香料,难道屠小英头发上还涂香料,那俄罗斯大美女?”

  她的话里有一些不正常的情绪,你反复揣摩着。“张嘴!”她说,“喝鸡汤。”一柄瓷的汤匙触到你的嘴巴上。鸡汤很香。第二次喝鸡汤的时候是晚上,蒙着纱布,你也能感受到灯光的刺眼。她把汤匙插进你的嘴巴时,你听到了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咻咻的喘息声,和老虎与狮子掺杂着腥膻味儿的吼叫。

  你盼望着开饭的时间,你盼望着这略带忧伤的甜蜜的时刻。这一刻是短暂的,其余的时间是漫长的。蜡美人在她的床上怪叫不止,好像这叫声完全是为你而发;屠小英的抽泣声间或传来,这抽泣声自然是为你而发。昨天上午,你还听到了第八中学的校长、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在慰问你的家属。断断续续地,你听到他们与她谈论着为你举行追悼会的事。屠小英大叫着:“你们总要让我见上他一面!”

  整容师让你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周围鸦雀无声。蜡美人均匀的鼾声很细微,听不到整容师的呼吸声,却强烈地感受着她的香味。紧接着她的柔软的手绕到你的脑后,绷带在那里打着结。我们早就看到,在此之前,为了迎接这个新生面容诞生的神圣时刻,为了让这一庄严到宗教典礼仪式程度的时刻不受干扰,保持着绝对的肃穆,只让怦怦的激动心跳声和血液在血管里融会贯通的澎湃声成为唯一的、不可缺少的伴奏性音乐,整容师又往忌妒成性的蜡美人嘴里塞进了三片冬眠灵——如果再加三片,就有蓄意谋杀的嫌疑。灵巧的手指解开了绷带的结,又转到眼前,即旋到颌下,上扬至头顶——整容师灵巧的手为我解除绷带,节奏分明,举止优雅——你联想到母亲在织布抽取蚕茧上的丝——脑袋渐渐变小了,你听到她的心跳声强烈起来;血液在她身上飞速旋转。她听了我的心跳声,她看到我的心像水泵一样突突地收缩着。在面纱即将揭开那一瞬间,我分明地看到她灰白的脑浆在沸腾,深藏在这些灰褐色的物质里一块火柴盒大小的蓝色屏幕上,打出了一行行即现即逝的字迹。

  我看到了你的思想!

  你蓝色的屏幕上跳动着“上帝保佑”,闪烁着“但愿成功”,重叠翻滚着,“天啊天,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的手在颤抖,强烈的光线射穿了最后一层纱布和眼皮,我看到你暗红色的丰满身影,你的内脏反而模糊起来。

  最后的动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屏住了,蜡美人在打鼾,狮子和老虎在吼叫,第八中学大院里的杨树上蝉儿在鸣叫。

  最后一根纤维被剥离了,你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这感觉是舒适的,也是令人震惊的。你看到她头脑中那块蓝色的屏幕上飞快翻滚着一连串欢乐的、欣喜的字眼。

  你认为她的情绪有点过分。

  你感到自己的面皮很娇嫩,颇似刚刚蜕皮的、淡黄色的蝉。

  “你……你睁开眼睛……”整容师用最小的声音说。与其说你用耳朵听到了她近乎乞求的命令,毋宁说你用脸上娇嫩的皮肤感受到她喷过来的气息,根据气息辨出字眼,说明了这个新生的脸的极度敏感和不同凡响。它是一件至宝,保护这宝贝,就是你永远也逃脱不了的任务。

  她的心在召唤我睁眼。随着纱布的被揭掉,她的内脏和血液循环的动人景象隐退了,站在你的面前是她的肉体,是她生着绿色小胡子的唇,是她周身密布的金色茸毛,是她的曾经对着你的脸撅起来过的光辉灿烂的臀部。不久之前,我曾经用这样的字眼对我的学生描述过原子弹爆炸的景象。我说:一颗巨大的光辉灿烂的火球缓缓地升起来了,但并不是太阳的初升。

  “你……可以睁开眼睛……”整容师对我说,但在那一时刻,我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很久之后的日子里,物理教师还在解答这道难题。我为什么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呢?是我怕一睁眼睛就丢掉什么吗?是的,无论多么辉煌的臀部也代替不了人的脸,冲淡得了但毕竟代替不了对旧日面容的回忆。

  “我认为……已经成功啦……求求你,睁开你的眼睛……”整容师恳求着,“你怕什么?久被遮掩住眼睛的人最怕光明,我理解你,但是,俗话说,‘豆腐做好了,就要卖出去;孩子生出来,就应该养活他;媳妇进了门,难免见公婆;风筝做好了,就应该放它飞’,请睁开你的眼睛!”

  再也没有理由不睁开我的眼睛啦。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哭声穿透墙壁传进来震荡我的耳膜。是的,正如整容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物理教师像告别英雄或伟人遗容的吊唁者们的缓慢脚步一样,缓慢睁开了眼皮。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他纤毫入微地感觉到:上眼皮变短了,眼睛变大啦,原先那部分被上眼皮始终遮掩着的眼球,感到空气的刺激和光的刺激。俗话说:“冻疮不在眼球上生长”,但眼球是能感觉到冷的。

  强烈的光线从整容师身上焕发出来,她的绿色小胡子生动活泼,隐含着恶作剧的意思。她依然穿着那件似乎永远不会沾染灰尘的白大褂,胸前印着红色的大字:美丽世界。她倒退了一步,从绿色小胡子下边放出一股尖锐的声浪,声浪的象声字眼可以写成“啊呀”或“哈咦”,这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人情不自禁地发出的狂喜的呼叫。然后,她用手背揉着嘴唇,口水把手背上的骨节都濡湿了,泪水也紧接着她咬手背的动作流出眼眶,滴到手背上。

  “成功啦,方……不啊……你是我的丈夫的模样,但你是方老师的身体,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她手舞足蹈地胡说八道。她把你拖出厨房,拖到那紧贴着墙壁站立多年的乌黑发亮的大衣柜前,衣柜正中镶嵌着椭圆形的、令人产生思古幽情的镜子,镜子右上方有一只凸出的凤凰,但这并不影响镜子发挥它的功能。还有一个线索,那是根原来鲜红现在黑红的线索,它吊着一个砚台大小的小镜框,镜框里镶着整容师和物理教师的结婚照。整容师是美丽的,但也是忧心忡忡的,那时她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再现数次跳河的情景以及石榴花和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红乳头等等红色象征物、象征性画面。物理教师也是漂亮的,头发是中分的,光滑明溜,耳朵耸立着,好像惊枪的野兔子之类小动物的耳朵。她把你拉到镜子前,感动地说:“你看看吧,太漂亮了!”

  物理教师胆怯地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像当头挨了一棍,眼前金花飞迸,双耳里钟鼓齐鸣,一会儿周身寒彻,一会儿又继承了上次照镜子前的感觉:小腹沉重下坠——神经官能性腹泻的前兆。

  物理教师在镜子里看到什么?不用他说我们也知道。我们很平静。我们感到叙述者与叙述者笔下的男女们都患有一种毛病,这种毛病叫作:大惊小怪。方富贵明明知道并且自觉自愿地牺牲自己的面容换来张赤球的面容。我们也知道大眼睛美于小眼睛;有疤的鼻子也要比没疤的鼻子更引人注目,而且表现出一种残缺美。何况通过这一转换容貌的活动,方富贵赢得了堂而皇之的权力。俗话说“生命诚可贵”,你丢弃了一个丑陋的面貌蜕化成美丽的面貌又赢得了可贵的生命;俗话说“爱情价更高”,你牺牲了丑陋还赢来了与女人谈情与爱的权利——锦上添花——结婚的路上捡到了金条——喜上加喜——好上加好——好事成群结队地落在了物理教师的头上,你为什么还要故作悲壮?周身寒彻什么你?小腹下坠什么你?捡了便宜卖什么乖你?

  我们现在可以自己往下编织这个笼子,笼中人昏昏欲睡,粉笔残渣沾在唇边,也像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在椭圆形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像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的崭新的脸,心里的惊恐到达了惊恐的高峰——惊恐与性有密切的关系——这是我吗?这是他吗?我是谁?——这张脸的年轻与安装着它的半老身躯显得极不协调,因为是永远温暖,甚至炎热的季节,主人公随时都要比较容易地把自己的肉体暴露给我们看,所以,物理教师穿着透明的半袖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没系,第二个扣子早已在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中断线脱落,因此,椭圆形镜子里照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一张没有皱纹、光洁、滋润、年轻漂亮的脸,而且还有那几乎是全部的、沾满灰垢(手术前整容师为他洗过澡,但人是喜欢招灰的东西)、凸着大喉结、血管子(颈动脉)青紫、皱纹纵横的老脖子。那张漂亮的脸上生着一张双眼皮的大眼睛,鼻子上有一条青紫的疤痕,一张虽然大,但的确娇媚的嘴。

  物理教师逃离了镜子,他不愿意待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也不能走进蜡美人的洞穴——冬眠灵可以让她睡觉但不能制止她的梦呓和嘎嘎吱吱的咬牙声——也不能钻进大球小球的洞穴——那是一位应届的高中毕业生和一位初中二年级学生的领地,高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冲到街上去?到中学里去?这勇气还没生出来,他只能逃回那间厨房里去喘息。那条长长的绷带从厨房一直通到椭圆形镜子前,刚才是整容师拖走了它,它建立了厨房与卧房之间的白色的联络。那天,仿佛在梦幻中见到过的白色的搪瓷盘、蓝色的酒精、浸在蓝色酒精里呈现橘红色的刀子、剪子、钳子、镊子们,还有那些装着麻醉药的玻璃针管们,通通都无影无踪。厨房何曾是手术室?切肉的案板上砍着两把大刀,面袋里有面,米袋里有米,煤球炉子关闭着炉门。只有这块床板是再次出现的东西,它的嘎嘎吱吱的响声与梦境中的对话有联系,曾经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你脑袋上方对你说:

  “不响的床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整容师卷着绷带,便自然地进入厨房,就像循着狗脖子上的绳索总能找到狗是同样道理。她的脸上桃花般的颜色告诉你: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她拿着卷成一卷的绷带站在你面前,高兴地、兴奋地说:

  “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后来,她又告诉你,想不到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手术竟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一切都比想象的还要好。只是面皮还略嫌娇嫩,经不起风吹日晒,不过问题很小,俗话说,“脱了壳的知了,见风就硬。”

  “但是,从今之后,我如何称呼你好呢?”整容师搓着手,为难地说,“称呼你方老师,但你的脸分明不是方老师;称呼你为张赤球,但你的身体分明不是张赤球的身体。”

  你也感觉到事情比较难办,一切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包括多年前野地里的炮火硝烟,包括大学图书馆里向屠小英展开进攻,包括在讲台上磕破前额,包括殡仪馆里的贮尸冰柜,包括石灰坑里的艰难挣扎,包括整容师臀部的灿烂光辉,包括现在还在脸部肌肉里发挥作用的麻药……世界上难道果真发生过这样的荒唐事吗?一个中学物理教师死了,从殡仪馆里跑出来,中途掉在石灰坑里,爬上来跑到同事家里,糊糊涂涂地改变了容貌?

  物理教师用牙齿咬咬舌尖,舌尖告诉他:不是梦!他用手摸摸心脏的部位,心脏告诉他:是真的。你突然想出来一个冒犯道德的鉴定方法:亲一下站在面前的整容师,如果我能从这种活动中得到快乐,就证明确实有一个名叫方富贵的物理教师存在过,他依然存在着,不过是改换了容貌。

  他上前移动了一步,好像初次偷盗的人一样,你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巨大威胁。

  她上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俏皮地扭动着,引诱着我。

  他鲁莽地搂住了整容师的腰,整容师噘着嘴说:

  “屠小英来啦!”

  你箭一般射回原位,感到万分羞愧,这一刻你忘记了自己的改换了容貌的脸,道德法庭开庭审判:像话吗?你产生这样的邪念对得起含辛茹苦的妻子吗?对得起与你同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张老师吗?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

  他拘谨得不得了,汗在新鲜的面皮上流淌。整容师上前来,笑嘻嘻地说:“你有一张我丈夫的脸,心却在屠小英身上。”她捧住了你的脸,端详着,如同端详一块美玉,“你不要瞎激动,它要有一段稳定的时间,哭、笑、大声说话都可导致变形。”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感情是一个中年女人对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的怜爱,“我亲亲你吧,给你个‘五子登科’!”你感到她柔软得不太真实的嘴唇,轻轻地舔了一下你的印堂;又轻轻地触触你左眼,然后右眼;又轻轻地舔舔你的鼻尖;最后,又轻轻地触触你的嘴巴。

  她的嘴里放出的是一股激动人心、调动食欲的新鲜辣子鸡的味道。物理教师的刚刚被扩大了的嘴巴急切地想去吮吸辣子鸡味时,两边的嘴角连动了麻木基本消退的双腮一阵丝丝缕缕的疼痛。

  本节即将结束时,整容师第二次把物理教师拖到古老衣柜的椭圆形镜子前,嘱咐他不要轻描淡写地,而是要严肃认真地看看这张新脸,并希望他对照着挂在椭圆形镜子上方的结婚照片仔细寻找这张复制的脸与被复制脸的差异,如发现差异当然要立即进行修改。

  你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随着这张双眼皮、大眼睛、带伤疤的鼻子和娇嫩的大嘴巴的新脸的诞生,有一批陈旧的记忆已经被埋葬了,有的正在被埋葬,幸存的也变成了插在瓶子里的花,暂时还鲜艳旺活,但枯萎凋零即在眼前。

  屠小英又在隔壁抽泣了,类似后悔的感觉在他喉咙之下的躯干上爬动着。

  “后悔吗?”整容师悄悄地问,她虽然还是面带微笑,但你从这微笑之后看到了低度的忌妒和善意的嘲讽。她说,“俗话说,‘不要思南朝挂北国’,‘一心不可二用’。”

  物理教师突然感到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四

  物理教师的受骗感产生的理由是:我改换容貌主要是为了换取与妻子儿女相聚的权利;但一旦改换了容貌,这权利也变得岌岌可危啦。

  不由你分说,整容师剥光了你的衣服——叙述者的这类描述往往容易引起误会:一个爱好褪剥男人衣服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剥光衣服之后要干什么?我们看到,整容师是没有邪念的——然后,从柜子里拿出那套和正在第八中学讲物理的张赤球身上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的、绿色的制服。你别别扭扭地推搡着,好像垂死挣扎,或者,败兵们死守着最后的阵地。整容师无疑是在侵略着芳邻屠小英的领地,侵略者是生气勃勃的,被侵略者是软弱无力的,必然导致这样的结局:物理教师身穿厚墩墩的绿制服,好像一个摘了帽子的邮差。

  物理教师第三次站在镜子前时,只感到天旋地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啦。

  整容师把他安顿在厨房里那张有毛病的床上,吩咐他闭眼休息,为了防止意外,她明确地说明,她手里捏着的两片白色小药片名叫速效安定,吃了这种安定片,三分钟即可沉沉入睡。她的话是不可抗拒的,物理教师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下午是短暂的,傍晚与满城的灯光一起来临,张赤球与大球小球几乎是同时进入家门,就在他们进入家门时(他们虽为父子,但见面时连招呼也不打),吃了两片速效安定和吃了三片冬眠灵的同时醒来。厨房和蜡美人的洞穴毗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层三厘米厚的纸板,纸板上均匀地印刷着“糖水马蹄”字样,这说明纸板曾经是纸箱,纸箱曾装过糖水马蹄罐头。物理教师翻身爬起,耷拉着头,眯缝着眼,不知身为何人,亦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他听到了蜡美人愤怒的吼叫声,还有,大球小球高声吵嚷肚饿的声音。他马上想起了睡前的经历,但你仍陷在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疑惑里拔不出腿来。

  “爸爸,你应该到厨房里去为我们弄饭!”大球和小球恶声恶气地说。

  “儿子们,”张赤球说,“我们最好还是等等你妈妈,今天是星期六,她又会给我们带来牛肉,或者猪肉,或者羊肉,或者鸡肉,或者猪大肠。”

  “我们有很多作业要做。”

  “我建议你们先进洞去做作业,等你妈妈回来做好了饭,闻到饭菜的香味你们就出来。”

  你在蜡美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叫中忍受着煎熬,绿制服宛若冰凉的盔甲,压迫着还可以勉强称作方富贵下半截的身体。使你真正不安的是那张脸,它的主人正在厨房外踱步,他一边踱步一边唉声叹声(方富贵并不知道张赤球已经将他忘记,他唉声叹气的原因来自第八中学的物理课),你认为脸的主人正在为丢失了贵重的家传至宝而后悔,你想把这张脸揭下来还给主人。可立即又犹豫起来:揭掉了脸我是谁呢?

  踱步声逼近厨房,你的牙齿上下碰撞。

  张赤球撩开了厨房的门帘,两个身穿绿制服、生着同样面孔的物理教师对面而立,都像十足的傻瓜。

  “你是谁?”

  “我是谁?”

  “你像我?”

  “我像你?”

  站在外边的物理教师恍然大悟,这个恍然大悟是错误的,他还以为整容师在厨房里新安了一面大镜子。第二次恍然大悟是由眼镜引起的:里边的物理教师的眼镜腿上缠着黑色的胶布。

  张赤球痛苦地说:“想起来了,老方,方老师,想不到你的变化使我如此的不舒服。”

  “这是你的主意!”你感到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怒吼使嘴角疼痛,使这张新脸极端不熨帖,“你以为我愿意佩戴你的面具吗?我随时准备还给你!”

  张赤球顿时软了,我只能从他那张与我完全一样的脸上看出他的软弱和空虚,他对我说:“老方,俗话说,‘生米做成了熟饭’,悔之晚矣!”

  这一对满口俗话的夫妻设了一个圈套,我钻了进去,就像钻进了圈套的兔子,越挣扎勒得越紧,最终会把我的眼睛勒出来。被改换了容貌的物理教师痛苦地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愤怒,我看到张赤球的脸上表情也是凶残的,也是傲慢的,仿佛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仆。

  笃笃的脚步声从庭院里传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污秽的门玻璃,遥远的霓虹灯光把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这条影子首先是朦朦胧胧,其次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和模模糊糊综合成晦涩、暧昧的总体印象。不知道他想什么,我想起了她头发上那股令人魂不守舍的异香;我不知道他感觉如何,在回忆起奇异的发香之后,心灵上的棱角都迟钝了,圆滑了,昏黄的夜晚开始凸现出它的温情的一面。是的,在她推开门,像一股温暖的风吹进房间之后,我们都用眼睛的正视光芒去迎接她憔悴的脸——迷人的憔悴——都用眼睛的余光斜视着对方——我们穿着一样的绿制服,我们生着一样的面孔——他简直就是我的镜子——他宛若我的孪生兄弟——他是我的威胁——在一瞬间,我感觉到,在这个家庭里,我们的权利是相等的。

  她的憔悴是迷人的,更迷人的是她凌乱的头发,乱蓬蓬的头发丛生在她的头上,浅黄色的头发好像狐狸的尾巴。

  她怔住了,手里提着的黑色塑料口袋沉重地跌在碎砖头铺成的地面上,发出“呱唧”声。我感觉到她心事重重,无法知道他感觉到了没有。在塑料袋落地那一瞬间,我读出了她脸上的复杂的物理竞赛试题,不知他感觉到了没有。

  潜在的意识里,方富贵知道自己的来历,但潜意识上压着一种恶作剧心理、一种无缘无故的报复心理。所以,当我看到他前行时我也前行,他弯腰去捡那个黑塑料口袋时我也去捡那个黑塑料口袋。

  整容师一定压下去了某种忧虑的情绪,我感觉到,不知道他感觉到了没有。我们同时听到了她虚假的大笑声。她摸一下我的脸,又摸一下他的脸,她说:“你不要装了,我知道谁是我的丈夫。”

  他骄傲地昂起了头。我为什么不骄傲地昂起头呢?既然我们同样衣着同样相貌,我们就该享有同等的权利。

  整容师说:“你们好像两个赌气的孩子。你们自认为毫无差别,但,声带是不一样的,声音是无法改变的。”

  张赤球说,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尽情地发挥着这尚存的特征,好像故意在气我,他说:球们的妈妈,你回来啦?你为什么回来得这样晚?你辛苦啦?碰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暖瓶里大概还有水,需要我替你倒杯水吗?遗憾的是没有茶,但是我们很快就会有茶的,只要有了钱,我们就会大大改善我们的生活,这需要老方的配合,今天学校里传说要给教师增加工资,大家都不敢相信,国家经济困难,各行各业都在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强调重要性就是要钱。第七中学高三班四个学生集体跳河,有两个淹死了,两个自己游上了岸,学生的家长扬言要控告学校片面追求升学率,逼死了学生。市日报刊登了死亡学生的遗书。校长看了报大骂,“难道我们愿意追求升学率吗?大家都追求我们不追求就说明我们教学质量差,就说明我们工作不好,教师晋级就少份名额。国家教委的文件连一张废纸都不如,为什么不制定教育法呢?谁搞片面追求升学率就依法论处。”校长说,现在,学生累得要跳河,教师累得要上吊,高中一年级就分科,学文科的根本不学理、化;学理科的不学史、地,高中毕业是初中的水平,这哪里是教育!学生骂老师,老师骂校长,我校长骂谁?简直是一团漆黑!支部书记按着校长的肩膀说:校长息怒!要是现在是五七年,你早成右派啦!校长说:要按那时的标准抓右派,十亿人里要抓出三亿个右派。这都是小郭对我们说的……

  “就是啊,教育的目的和前途都迷失啦!”我忧心忡忡地说。

  整容师说:“方老师,所以现在大家都想方设法搞‘自救运动’,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每个人都要想办法从自己的职业上捞油水,你们教师没油水,只能搞这种换容术,你去上班,让赤球去做买卖嫌钱。”

  我决心模仿张赤球的声音说话。

  她从黑塑料袋里提出一块血淋淋的牛肉,两只浑身发青的鸡。

  她说:“我们应该庆贺!张,你淘米焖饭;方,你与我一起做菜。红烧牛肉、白斩鸡。大球小球!出来,把你们外婆的尿布换上。”

  两个光脑袋的男孩——一个身体高大,嘴上生着绿油油的小胡子,另一个身材矮小,面貌酷肖张赤球,天哪!面貌也酷肖我啦。

  整容师对她的儿子说:“你爸爸在乡下的兄弟来啦,来城里做买卖,你们见见他!”

  整容师的手指着我们,究竟谁是“乡下的兄弟”呢?

  两个男孩也马马虎虎地对我们点头。

  五

  红烧牛肉和白斩鸡在饭桌上冒着袅袅的香气,但是不能吃,吃美好的食物如同参拜神祇,我们必须耐心等待。

  整容师是这个家庭的太阳,没有太阳的照耀,我们都不会发光。

  她在干一件应该受到舆论赞扬、应该在市日报道德专栏里大力宣传的事,她在填蜡美人那无底洞一样的嘴巴,用一种独特的食物。

  我熟记着这种食物的配料:

  白斩鸡胸脯肉二两,红烧牛肉二两,白米饭三两,冬眠灵三片。

  我熟记着配制方法:

  把鸡肉和牛肉剁成糊状,然后搅入米饭。将冬眠灵药片研成细末,撒在上述食物中,充分搅拌,使之均匀。

  我们听着蜡美人贪婪的吞食声,她的牙齿不时咬住不锈钢制的小饭勺,整容师把饭勺拽出来。有如此旺盛的食欲,所以当一个月后的某个时刻,她鬼鬼祟祟地从洞穴里钻出来,捞起一根架蚊帐的竹竿充拐杖,在房间和庭院里转来转去时,我的惊讶是有限的。

  她终于喂完了蜡美人,款款地走到餐桌旁,蜡美人甜蜜的鼾声在她身后随即响起。那天晚上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圆领汗衫,双乳前挺,有坚韧不拔的感觉;她的下身穿一条米黄色的制服裤头,腿上的黄毛茂密,有柔软光滑的感觉。总而言之,她的落拓不羁的衣着并没损害她的迷人风度。

  她从箱子里摸出一瓶红色的酒。家里无有启瓶塞子的工具,她用牙齿咬开了瓶盖,然后倒在一个大碗里,她说:“明天,方去第八中学,张去经商,我们的合作开始了。为了这合作,干杯!”

  我端起了这杯红酒,心怦怦地乱跳,对面那面椭圆形的镜子里,又一次照出了我的脸?我的脸没有了,我戴上了假面具,开始演戏啦。她的眼睛在鼓励我,灯光下,一切都迷迷蒙蒙,白斩鸡目光灼灼,在盘子里起舞。我把酒倒进喉咙,一股凉意在腹中回荡,他们的脸上都挂上了奸邪的笑容,我的脖子套上了他们的绳索。我被他们牵着走,愤怒的不是我,我方富贵、懦弱的方富贵像一曲忧伤缠绵的音乐,渐渐地远去了。

  这时,又是突然间、又是命运般的这些黔驴技穷的叙述者们惯用的字眼,涌到了你们眼前,好像一堆腐朽的枯枝败叶——屠小英嘤嘤的哭声穿透墙壁,在这个房间里飘荡——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在市日报的副刊上发表——那面镶嵌在立柜上的椭圆形镜子,啪啦一响,碎成了几百片,玻璃碴子稀里哗啦掉在地上。

  我惊呆了。我叫方富贵。我听到了妻子的痛哭,她错误地认为我死啦。我活着,我要立刻回去看她,安慰她。

  整容师、我的同事张赤球以及他的两个儿子都诧异地看着那破碎的镜子。老式立柜上洞开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嘴,嘴里是杂乱的衣物,几十片尖尖的玻璃碴子仿佛锯齿獠牙。

  张赤球的嘴唇有些小动作:好像两条尺蠖在造桥。但愿我的嘴唇不做这种丑陋的运动。

  整容师说:“是张赤球的胳膊肘子捣碎了玻璃!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所有的家具中我顶讨厌这个立柜,在这个立柜上我顶讨厌这面椭圆形的镜子。现在它破了,太好啦。这是个好兆头!它在说明:咱们的倒霉日子像这玻璃一样四分五裂,好日子就要到来。”

  张赤球说:“椭圆是了不起的,天体运行轨迹都是椭圆,譬如地球,譬如太阳……”

  伪张赤球说:“什么事都不要说得这样绝对,在茫茫无边的宇宙中,人类所知道的仅仅是沧海一粟,甚至连沧海一粟都不到,你怎么敢担保,在宇宙中,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椭圆呢?你怎么敢担保,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正圆,甚至是半圆、平行四边形呢?”

  “不要胡扯啦!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说,“明天之后,就看你们的了,能不能吃上海参,能不能喝上茅台,能不能吃到充足的白面和新鲜的蔬菜,全看你们能不能赚到钱!俗话说得好:‘马瘦毛长耷拉鬃,穷鬼说话不中听,有钱的放个狗臭屁,鸡蛋黄味鹦鹉声’,挣钱去吧。”

  一副沉重的、无形的担子压在张赤球肩膀上,他嘴唇的造桥运动更加频繁。

  “不要啰嗦啦!”嘴上业已生出绿色小胡子的大球说,“我们想吃饭。”

  整容师找来一只景德镇陶瓷厂烧制的圆盘——这是第八中学第一个教师节时发给老师的纪念品,盘中央画着三匹瘦骨嶙峋的黑马——据说这盘是应该挂在墙上观赏,而不是像整容师这样——用毛巾揩揩盘上的灰尘,从红烧牛肉盘里拨上一部分肉,从鸡身上撕下两条腿一只翅膀——她的两个儿子眼里闪烁着绿幽幽的光芒,好像要把盘里的东西攫过去。

  她说:“你把这些送给屠小英和方龙方虎。”

  我和张赤球面面相觑,她是吩咐谁呢?

  她的目光是盯住我的,自然是让我去。我是表面上的张赤球实际上的方富贵,我端起了圆盘。

  屠小英的哭声在召唤着你,持续不断的哭声往往让人感觉到虚假,但它依然强烈地吸引着你。你走到门口时,听到整容师紧贴着你耳边亲切地叮嘱,“好好安慰她,”她嘴里的十分诱人的气味使我感动,“你可以在她那里过夜,我不会忌妒的。”她的话里明显地流露出情人般的狎昵,难道就因为她对我撅起过光溜溜的屁股吗?“安慰丧夫女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拥抱她、亲吻她,同她到床上去做爱!”她对性爱的坦率态度让我吃惊,但更让我感动,她是真心实意地为我好,她头发上的异香更加确凿地说明:你什么也没有丢失,你将得到很多。“当然,这要看你的本事,我告诉你一条秘诀:她要不顺从,你就跪在地上!”

  他端着那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牛肉,走出整容师家的门口,一拐弯就是正在守寡的屠小英的门口。在远远近近的漂亮高楼的压迫下,这一片破烂的平房更显寒酸,灯光在远处辉煌,河水在黑暗中流淌,温情的夜晚里荡漾着猛兽的吼叫声。这个出现在面前的门口安装着两扇用旧棺材板子改造成的门,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粉笔抹上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谁能说清楚你此刻的心情呢?

  大概是三五天前的夜晚吧?我从殡仪馆里逃出来,在河边的风景白杨林里,碰到了一个女青年和男青年在恋爱;后来我掉到石灰坑里沾了一身石灰。那晚上这两扇门是虚掩着的,但愿现在它也是虚掩着的,我尝够了敲门的苦头……门是关着的,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粉笔涂抹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

  他一只手端着愈来愈沉重的圆盘,另一只手敲响了大门。

  他的敲门是经过训练的……“是谁?”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在门里问。你正要回答时,一团复杂的感情堵住了喉头,话是无法说出来了,两行热泪流到脸上。

  门闩响亮,大门开放,方虎站在你面前。我的宝贝女儿……她身高一米五十,留着日本式的齐额短发,圆圆的脸庞上,有着细长的眼睛,一根高挺的鼻梁下,有一张小巧玲珑的嘴巴,她的臂上扎着一条黑纱,胸前缀着一朵白花,她恭敬地一弯腰,说:

  “您好张叔叔。”

  手中的圆盘把你的胳膊坠酸啦,喉咙里滚烫的团块还没消融,你跟着方虎往里走。你的脚愉快地踏着熟悉的每一块砖头,你的肺呼吸着不久前留下、现在尚在盘旋的我的与石灰气味混在一起的气味。方虎光滑的头发吸引着你的嘴唇,但她离你很远。

  “妈,是张叔叔看你来了!”方虎喊着。

  屠小英的哭声停止,只是间隔五秒左右“欧”一声,这是哭的惯性所致。

  她从床上坐起来,举起手胡乱撸了两把凌乱的亚麻色头发——还没忘记撸头发,可见不是彻底的悲痛——她的眼皮红肿,脸上布满眼泪的痕迹。她为我流过泪,可是我却迷恋整容师头发上的香味,甚至被她的屁股搞得神魂颠倒。物理教师进行着严格的自我批评。她的俄式乳房并没有因为我的死去而消瘦,它们还是像从前那样丰满肥胖。她伸手拉过一把椅子,用鸡毛掸子掸掸上面的灰尘——她的痛苦是不彻底的,但这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特征。我的床上还摆着我的枕头,枕头上还沾着我的头发,床头上还悬挂着我们的结婚照。镜框上披着一道黑纱,黑纱是用墨汁染过的皱纹纸伪装而成。是的,我们很穷。她那时还是一个清瘦的中国姑娘,没显示出一丝一毫俄国特征。她的俄国特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是从新婚之夜开始出现的……她质问我:书呆子,告诉我,在爱上我之前,你爱过什么人没有?……没有……骗人……是没有……这不可能……当时我搜索历史,想想对什么女人发生过兴趣……连梦想也算吗?……当然也算,梦想更可怕……我梦想过一个苏联姑娘,当时我想,要是能跟她结婚就好啦……她从床上蹦起来,那对乳房像两只男婴的小拳头,蜷缩在胸脯上……俄语系的高材生用拳头打我,要我交代和苏联女人的恋爱史,她的忌妒竟像真的一样……我从高中时的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照片:一位生着亚麻色头发、大嘴如弯弯的月亮、脖子光滑、乳房丰满硕大的集体农庄的挤奶女工——苏联劳动英雄对着我们大笑……她漂亮吗?……不知道,但是我喜欢她……她翻过身去,赌气地说:找你的挤奶女工去吧,大奶牛……后来你说:总有一天我也要生出亚麻色头发,生出奶牛的乳房……你生出来了,它们带给我们的不是幸福而是祸殃……

  对往事的回忆使我心中忧伤,面对着我的满脸泪痕的“大奶牛”,我情不自禁地说:“大奶牛……我没死……”

  她打了一个冷战,满脸涨得绯红——好像后来整容师喋喋不休地对我说起的她的石榴花的颜色,她对石榴花的那种亦悲亦喜、如醉如痴的感觉至今令我迷惑不解——我猛醒过来:方富贵已经死啦,在屠小英的圆圆的梳头镜里,张赤球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端着一只圆盘,圆盘里盛着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红烧牛肉,在慰问他的已故同事的遗孀。

  “张老师,您请坐,”她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尽管她现在在校办罐头厂开剥兔子皮,但修养还在,正如那俗话中说的:“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她说,“方虎,给张叔叔倒杯茶!”

  我只好放下那倒霉的圆盘,极其困难地说:

  “她……球他妈让我送点菜给你和孩子……她怕你难受……哭坏了身体……让我来安慰你……”

  物理教师被悲痛压迫,语不成声,他慌忙掩住脸,泪水竟然从指头缝里往下流。

  你的哭声勾引出了她的哭声,你们的哭声勾引出了方虎的哭声(方龙哪里去啦?)最后,还是她先止住了哭(她的哭已经消耗得太多了),走到你身边(她走到了你身边,你的全身都感受到……俄罗斯奶牛的腥气……只有那张掩在手掌里的脸例外),她说:“张老师,您说来安慰我,自个儿反倒哭起来没完没了啦……”

  她用一根手指戳戳我的肩头,说:

  “张老师,人死不能复活,我知道你和老方感情好,他死了,也是命该如此。只希望大哥你多保重,别像富贵一样,累死在讲台上……”

  “富贵啊富贵,自从你娶了我,就开始倒霉,我被人当苏联特务揪斗,你陪着受罪;我被赶出学校,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我们……你一辈子没喝过一滴茅台酒……没吃过一顿烧牛肉……没吃够一顿白斩鸡……本来想等孩子们工作了,挣了钱,让你吃一顿烧牛肉……可是,你竟走了……”

  你还掩着脸哭什么呢?

  “张大哥,您回去吧,别让嫂子惦念着。”她催我走啦。

  她把圆盘里的鸡和肉倒进一个碗里,思考片刻,放下圆盘开启了墙角上一个密封着的小瓮,伸手进去掏出三只盐渍兔子头,放在圆盘里。

  “张大哥,这是工厂的下脚料,拿回去煮煮吃吧。”

  你再不走就没有道理了。

  六

  ……精细的整容师认真端详着两位物理教师,左看了右看,前看了后看,好像一位送子参军的慈母。她把张的眼镜和方的眼镜调换了,又研碎了一支黑粉笔、一支蓝粉笔、一支黄粉笔,调成均匀的粉末往略显白嫩的方的脸上搓擦了几下,屋子里弥漫开粉笔的香气,她命令他们按计划运动。

  两位物理教师羞羞答答握握手。方夹起纸板去第八中学上课。

  道路是烂熟的,景物也如从前一样。小卖部的老板娘蹬着一辆三轮车从你身后追上来,路过你身边时,她放慢了速度,你看到车上载着摞成小山般的纸箱,有烟,有酒,有糖。你往常是不与这个女人打招呼的,她也好像不认识你。今天她却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你,你心里忐忑不安。

  “吃过饭喽?”老板娘亲切地问。

  “问我吗?”

  “装什么孙子!”老板娘粗野地骂着,“进来人参烟了,给你留一条?”

  “我从来不吸烟呀!”你有点着急地申述着。

  “啊哟哟!被那给死人刮胡子的娘儿们拾掇成这个样子啦!一个大男人,连买条烟吃的权利都没有,还当浪着那两个卵子充什么数!”

  “你注意点文明礼貌!”

  老板娘从车上跳下来,尖刻地嘲讽着: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你得了病了吧?前儿见了我还色迷迷着两只贼眼,今日倒装起正经来啦!”

  你只好缩着脖子挨骂。

  “瞧瞧她把你打扮的,一身绿,就差顶绿帽子啦!”她诡秘地凑上前来,说,“女人是女人的仇敌,你知道。告诉你,你那位贤惠的妻子跟动物园的养老虎的老头子勾搭上啦,我亲眼看到他和她在冬青树丛里搂在一块儿……”

  物理教师没有愤怒,他只是感到麻烦,好像别人拉了屎,却让你为他擦屁股。

  “我给你留一条‘人参’,别怕他,绿帽子都戴上啦,还怕什么!”老板娘蹬着三轮车走啦。

  校工——那位曾经抬着你冲进殡仪馆大门的英雄,手持扫帚,反复清扫着第八中学的额头。一群群五颜六色的学生吵吵嚷嚷涌进大门,看到你的跟你打招呼:早上好,张老师!

  张老师,早上好!

  “李刚,你借我十元钱什么时候还?”你听到一个男学生说。

  “下月,等我爸爸发了奖金。”李刚回答。

  “要长利息的!”

  “当然,一分钱也不少你的就是!”

  你认为他们和她们毕竟是了不起的一代。口袋里或是铅笔盒里藏着避孕套就能说他们堕落吗?你一溜进物理教师办公室就听到小郭高声大嗓地吼叫着:道德家们何须大惊小怪!道德这玩意儿从本质上讲是虚伪的。许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旦倒了霉,就会有人揭露他们的风流韵事。为一个避孕套开除一个学生是不公正的!我们和你们,都是人,你们不年轻了,便痛恨年轻人,这是忌妒!譬如说孟老夫子,您年轻时据说是个大情种。您的老祖宗孟轲,号称“亚圣”,可他年轻时勾引过孔丘先生的老婆!孔丘先生呢,跟南子吊膀子,被南子的老公打得鼻青脸肿,仓皇出逃,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南子道:“不行!”夫子说:“吾将乘桴浮于海!”为了爱情,孔夫子都要到荒岛上去,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凡人乎?

  孟老夫子摇晃着脑袋说:佛头着粪!侮辱斯文!后生可畏!

  欢乐的气氛。物理教师们都在笑。你有如鱼入水的舒适感,过去的种种被忘却,你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熟悉的手摸到了不熟悉的蘸水笔。有人拍拍你的肩,他在你耳边说:张老师,到你自己的椅子上去坐!

  他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你的学生,你的徒弟,抬着你冲击殡仪馆的英雄之一,正在驱赶着你。

  你只能站起来,看着你的学生就座。其余的人都用屁股碰着桌子沿,抱着胳膊,享受着课前的轻松。你小心翼翼地问:“哪个位子是张老师的?”

  双胞胎之一惊讶地看着你:“咦?张先生,您疯啦?”

  “不,我是问,我的位子在哪里……”

  双胞胎之一站起来,围着你转圈,你听到他说:“是方老师的鬼魂附在你身上了吧?你的声音……你的动作……”

  死亡的气息。物理教师们都想哭。

  双胞胎之一把你扶到张赤球的椅子上。

  小郭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为什么方老师的追悼会迟迟不能召开呢?据说有人把方老师的尸体盗走啦!”

  “胡说!”孟老夫子说,“有偷金子的,有偷银子的,难道还有偷尸体的吗?”

  “可能被杀牛的偷去,混在牛肉里卖了!”

  “一派胡言!”

  “这不是不可能的!”

  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坐下。

  “张老师,你怎么啦?”

  “你的脸色很不好看。”

  “请校医来看看吧。”

  “算啦,那校医只会开阿斯匹林!”

  “吃阿斯匹林还不如吃两截粉笔头儿!”

  走廊里电铃爆响。众教师纷纷起立。

  你乞求着双胞胎之一:“请把我送到……我的教室里……”

  “张老师,我替你一堂吧。”

  “不,不……”你忽然间体会到了“英勇悲壮”的含义,双胞胎之一带路在前,你夹着教案跟随在后。

  七

  (1)方富贵虽然死了,但他那光华四射的讲课声每天都在走廊里回响。

  (2)为迎接全市卫生大检查,教师和学生一齐动手,把厕所打扫干净,厕所门上贴上了大红的封条。

  (3)住在水房里的新婚夫妻,近日生了一个女婴。新娘是未婚先孕,但从新郎的积极态度上来判断,他是女婴的亲爹。

  (4)物理教师们咬牙切齿凑钱买了一只大熊猫玩具,熊猫头上用大头针插着一张红纸条,纸条上写着:赠给“水房之花”。落款:第八中学全体物理教师。

  (5)私藏避孕套的男生被开除校籍。

  (6)一名女生跳河自杀。

  (7)双胞胎之一提议:“星期日上午,大家一起去看方老师的老婆孩子,带不带礼物随自己的便,不能‘人一死,茶就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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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1 10:35:31  更:2021-07-01 13:2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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