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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精选]食草家族  第四梦 复仇记 [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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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第四梦 复仇记

  一

  湖水动荡不安,在碧绿的月光下,翻腾着一道道田塍般的巨浪。他们逃出村庄,仓皇如丧家之狗,在绵密的、生满倒钩和硬刺的灌木林里盲目地冲撞着,在陷没膝盖的泥泞里挣扎着。后来他们穿越了洼地里茂密的芦苇,到达湖边。湖水因为翻腾,湖底的淤泥和水草泛起来,所以有腥与臭的味道。月光下,湖里浪花呈现一种浅浅的蓝色,不知因为什么原理。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湖边停下来,两颗心合着同一的节奏跳跃,两张嘴用同一的频率喘息,至少我认为是如此。如此这般,月如冰霜,他们紧紧缩着脖子,湖里溢上来的气味涂在他们的感觉上,好像油漆一样。

  芦苇在他们背后翻滚起来,前边的弯下腰,后边的直起腰——此起彼伏——宛若追逐着的长浪,好像要把他们驱赶到湖里去。

  我也不清楚是谁把我搡到芦苇地里去——几秒钟前我还在《生蹼的祖先们》里和手上生蹼的梅老师搂着脖子亲嘴呢,怎么一眨眼就进了芦苇地?墨绿色的芦苇高大粗壮,“和尚”鸟纺织精巧的草窝窝一排排悬挂在芦苇的茎叶上,羽毛未丰的鸟雏张着金黄的大嘴,等待着食物。有几条竹节般的细蛇沿着芦苇的秆儿往上爬,它们很笨拙,爬到距鸟窝不远的地方就跌下来,跌下来再往上爬。爬不上去,誓不罢休。这景象令我胆战心惊。我分拨着芦苇,像摆脱噩梦般地往外逃跑;芦苇冰凉黏腻,如同毒蛇。四周响起咯咯的鸣叫,是毒蛇在鸣叫还是和尚鸟在鸣叫?

  我的童年时代,原来并没结束。仅仅因为迷途,我就痛哭失声。一道道凛冽的月光照耀着芦苇,芦苇上盘缠着的毒蛇都昂着头,张着口,嘴里叉舌飞快地点着,像一束束灼热的小火苗子,蛇嘴里冰凉潮湿的气息喷吐到我的脸上,不由我不哭。

  但我毕竟从芦苇地里钻了出来,回头观望,那弯曲的长蛇因为愤怒通体发了亮,好像扭曲的火舌,映照得每一株芦苇纤毫毕现。我本能地向着站在湖边的两个人靠拢过去。我看到他们的眼睛凝视着湖上凝结了的奇异浪花,不由地眼睛也发直:浅蓝的浪花缓慢地翻腾,沉闷如雷的轰隆声在水底翻滚着,让人感到湖面上随时会腾起冲天的浪柱。

  沉默片刻,我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戳了戳一个人的腰,但两个人同时飞快地转过身来,好像我把他们吓了一跳似的。四只金黄的大眼惶惶不安地盯着我。我的身高不及他俩的膝盖,可见他们身材高大,犹如两株挺拔修长的芦苇。

  “你们是谁?站在这里干什么?”我胆怯地问。我胆怯的问话一出嘴竟然气势汹汹,好像在审判这两位高大的青年。

  他们转动着金黄的大眼看着我,麻木着脸,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

  二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的衣服又短又瘦,扣子把扣眼撑得很紧,随时都可能脱落。半截生着纤纤细毛的胳膊从袖子里伸出来,四只大手,一阵阵哆嗦着,像四只傻乎乎的小动物。我还记得他们头上生着柔顺的黄头发,唇上生着柔软的黄胡须。总之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两个处处显示出局促不安、心事重重的青年。

  那时候我重复着上边的问话。

  声声逼得紧,他们是非回答不行了。

  “我是大毛。”

  “我是二毛。”

  “我是二毛的哥哥。”

  “我是大毛的弟弟。”

  “我们是双胞胎。”

  “母亲一胎生了我们俩。”

  “她一生下我们就死了。”

  “我们父亲这样说。”

  “是不是母亲一生下我们就死了?这仅仅是个传说。”

  “也可能没生我们时她就死了?这仅仅是个传说。”

  “她可能被人给强奸啦。”

  “她可能被人给暗害了。”

  “现在我们站在这里看湖里的风景。”

  “湖里的风景很好看。”

  “看完了风景我们要到湖那边去。”

  “我们要游到湖那边去。”

  “我们的爹昨晚死啦。”

  “他死啦还睁着眼睛。”

  我听说他们俩经常处于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你对我说过,从他们刚刚能站立行走那天起,他们的眼前,就周期性地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的身影。她披散着头发,脸皮紧紧地贴在颧骨上,好像轻轻一划就会绷裂。这个女人站立在黑暗的墙角上,悲悲凄凄地注视着他们。有时候她还会发出一声奇怪的抽泣声:咯——咯——咯——,好像患胃溃疡的病人在饥饿时发出的声音。每逢她站在黑暗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时,寒冷便如潮滚滚而来,使他们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叩击。她是个什么人呢?随着年岁的增长,兄弟俩猜测到这个女人就是他们的母亲。她有时候敞着怀,胸脯上的一道道抓痕触目惊心,血腥味焕发出来,令他们的恐怖更加深刻。

  三

  在一个温暖的夏夜里,金黄的月光从破烂不堪的窗棂间射进来。月光涂在乌黑的墙壁上,墙壁上伏着一只翠绿的大肚子螳螂。它高昂着头,高举着蜷曲的前腿,一动也不动。后来月光又转移到房梁上,梁头上悬挂着一只紫红色的、落满灰尘的纺锤。院子里的野草梢上,蝈蝈们发出凄婉的叫声,肉足的小兽在野草之间行走,走出沙啦沙啦的声响。我听他说那一夜兄弟俩同时从睡梦中惊醒,那一夜他们刚刚过了九周岁的生日,虽然他们的身高体重都超过了与他们同龄的男孩,但他们的心灵则较之同龄男孩要脆弱要单薄要幼稚。那个女人的魔影死死地纠缠着他们,恐怖压迫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同时惊醒是因为他们同时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抚摸他们的面孔,是因为他们同时嗅到了那只手上的、像青蛙肚皮上的又冷又腥的气息。

  他们一骨碌爬起来,身体往后收缩着,缩到炕头上后,两个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那个女人站在炕下,月光照着她青色的脸,好像磷火在燃烧。她冷冷地笑着,还嘬起嘴,把浸入肌肤的冷风喷到他们脸上。

  他们几乎同时啼哭起来,那女人的影子褪入月光照不到的朦胧地带,消逝了。

  他们的爹把房门推开,走到屋里来。爹从墙壁上的窟窿里摸出火镰、火石,噼噼啪啪地打着火,火星四溅,瑟瑟有声。一盏豆油灯点亮,月光立即黯淡了。兄弟俩啼哭不止。他们的爹有些不耐烦地说:“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嚎什么!”

  兄弟俩胆怯地望着门后的暗影,他们分明感觉到,那个女人就避在那里,只要一灭灯,她就会走出来,用那只仿佛生着潮湿蹼膜的手,抚摸他们的脸。他们鬼鬼祟祟的目光引起爹的注意。他猛地把门拉动,兄弟俩惊叫一声,他们看到那女人的身体像一张薄纸一样,紧紧地贴在门板上。

  他们的爹却什么也没发现,骂他们几句,吹熄灯,爬到他们身边困觉。

  “爹,她摸我的脸!”

  “爹,她的手凉,黏!”

  “谁的手?”爹说,“狗东西,谁的手?快困快困。”

  那女人又站在月光里冷笑着,青色的脸犹如一团鬼火。但是,他们的爹,已经呼呼地打起响鼻来。

  后来,他们把那女人的事告诉爹,爹沉吟一会儿,说:“你们梦到了,你们的娘……”

  我听说这兄弟俩对亲娘的感情十分淡漠,他们怕她,腻味她,想摆脱她,她却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好像一股阴冷的风。

  他们问:“爹,俺娘是怎么死的?”

  “你们的娘是病死的。”

  四

  我还听说他们的爹是个黄眼睛的人,村里有古谚曰:“黄眼绿珠,不认亲属。”他们的爹是个阴沉、邪毒的人。他们的爹把粮食换成白酒,每日都醺得半醉,嘴里咿咿呀呀地唱。他们十几岁时,听到村里的人喊他们的爹:“四疯子,学声狗叫吧,给你两毛钱!”

  他们像狗一样长大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衣服是从哪里买的,他俩五冬六夏都穿着一样的杏黄色衣裳,尽管衣裳上抹着污七八糟的脏东西,但依然是杏黄色。

  有一天上午,他们的爹抓到了一只老猫,拴在院子里一棵苹果树伤疤累累的树干上。爹说:“你们好好给我看着它,要是让它跑掉,我就剥掉你们的皮!”

  爹提着一只筐子走啦。他们开始观察那只老猫。他们同时感受到老猫的阴森森的精神和它对人类的难以消解的仇恨。它蹲在树下,眼睛里的瞳仁忽而变长忽而变圆,跳蚤在它的身上乱纷纷爬动着。它用破碎的爪子抓搔跳蚤,往往把毛撕下来,往往把脸抓破,却于跳蚤无损。后来老猫伸出舌头舔背上的毛时,他们同时伸出舌头舔嘴唇,他们同时产生了舔舔猫背上油光腻腻的杂毛的强烈愿望。僵硬的舌头在他们嘴里笨拙地运动着,舌尖上漾开一股子香喷喷的药味。他们互相打量着,但眼珠一碰,便清楚了,他们之间的感觉完全相同,产生的疑惑也完全相同。他们往前移动了一步,离老猫近了一些。苹果树上挂满青黄叶片的枝条笼罩着他们。老猫眯缝着眼睛,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惊慌,也好像没有不愉快的情绪。他们大着胆子又前进了两步,猫睁圆了眼睛,凄厉地嚎叫了一声,吓得他们腿如弹簧,腰似风标,飞一般逃出苹果树的阴影。喘息甫定,香喷喷的药味又吸引着他们向老猫逼近。老猫暴躁起来,向他们扑来。它的每一次疯狂跳跃都被拴在颈上的链子给彻底粉碎,它在地上翻滚着,它用牙齿啃着那条铁链。猫的背毛直竖着,香味从那儿来,诱惑也从那儿来。

  他们找来两根干槐树枝条,远远地站着,戳那猫的背,猫的愤怒到了极点,咬铁链子、抓地、嚎叫、拉尿,但都无法制止这两个黄头发男孩的恶作剧。他们把沾着猫毛和猫毛之油的槐枝抽回来。他们同时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槐枝上的猫的油腻,舌头渐渐柔软啦——这两个男孩喜欢舔猫背的事村里人人皆知。我听说他们的这种癖好之后,感到很惊讶,找人去问为什么,谁也不能回答我——他们把那只老猫戳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们的爹回来啦。

  爹挎着筐,筐里盛着胡椒、花椒、桂皮、茴香、芫荽、葱、姜、蒜等佐料。看到他们戳猫,爹竟然没发怒,只是用眼睛斜了他们几下子。爹找出蒜臼子,把调料捣碎。然后,爹走到苹果树下,对准猫头,用包着猪皮的大鞋尖,猛力一踢。猫被踢飞起,在空中翻了两个滚;猫跌落在地,在地上翻了两个滚。仔细一看,猫头破裂,猫眼珠迸出,猫胡子上挂着血珠。他们的脊上有一股凉意,宛若小蛇在爬升。

  爹把猫挂在树杈上,进屋里去了。兄弟俩趁着这机会,飞扑过去,伸着鲜红的舌头,舔着猫身上的毛。他们枯黄的小脸变得红润又鲜艳。爹站在背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黄毛小子的怪异举动,狐疑之色浓重地罩着他的脸庞。

  “你们要干什么?狗娘养的!”他终于怒骂起来。

  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威胁,他们恋恋不舍离开猫,四目晶亮地惊恐,注视着爹的脸。爹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他们的嘴唇则细细地哆嗦着。

  爹举起一把生满红锈的牛耳尖刀,尖声喊叫:“我宰了你们俩狗爹弄的、狗娘养的王八蛋!”

  他们同时感到了疑惑。自从舔了猫背上的油腻之后,他们的脑袋就像刚灌注了润滑油的机器一样快速地运转起来,他们想:狗爹弄的?爹是狗吗?

  “你是我们的爹,你是狗吗?”

  “你弄的我们,你是狗吗?”

  问完话后,他们望着他,大大的眼里放射着狡黠而凶狠的光彩。

  爹高举着刀子的胳膊有气无力地垂下来,嘴里低沉地、飞快地咕哝着什么。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伤害了成年人的欢娱,所以,尽管爹在他们的屁股上各踢了一脚,他们还是感到惶惶不安的兴奋。

  爹把刀子放在磨石上蹭,刺啦刺啦的磨刀声使他们牙碜,口水从牙根里往外冒。

  爹磨快了刀,开始开剥猫皮,猫的尾巴像旗杆一样竖起来,猫身体悠来荡去,爹无奈,又用拳头把猫头乱擂一阵,直到猫尾像条死蛇一样垂挂下去才罢手。

  他们看到爹把猫的内脏从腹腔里拖出来时,感受到了翻胃的痛苦。爹提着猫皮和沾着血迹的刀子,站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爹把猫皮抡起来,让猫皮上的热血和猫皮上的味道淋漓在他们脸上。

  “你们这两个狗娘养的,想舔猫皮吗?”爹阴毒地笑着问。

  他们咧着嘴,龇着牙,都把左脚半抬起,用脚尖敲点着地皮,显出了一副焦虑不安的怪模样。

  爹抡着猫皮转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然后一撒手,猫皮挟带着腥气,飞越房脊,落到河里去了。他们想着猫皮砸破青琉璃一样的水面、激起淡蓝色浪花的情景。猫皮旋转着往河底沉去,血迹飞速下降,犹如一根根血线,直戳到金色的河沙里去。青背的河鳖隐身在沙土中,只露着两只秤星般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缓缓下沉的庞然大物。爹手里的刀也滑脱出手,叭一声钉在了门框上,薄薄的刀刃在门框上抖着,发出铮铮的声响。

  他们被这情景吓得要命,一抬头就跟赤裸裸的猫尸打个响亮的照面,猫眼里射出的灰白光线与他们跳荡如豆的目光相碰,他们畏畏缩缩地倒退着,一直退到背后是墙壁时才不得不停止后退。他们的身体在墙上蹭着,蹭得墙壁掉渣。鸡窝在香椿树下,离他们比较近,一群老鼠在鸡窝里蹦跳着,好像在欢欣鼓舞。

  爹把猫尸放在剁菜的板子上——板子中心凹下去,成了一个坑——找出一柄大斧,剁着猫尸,剁得大一块,小一块;迸得东一块,西一块。爹脸上沾着猫的骨髓。后来爹又洗芫荽、切姜,往锅里添水,加佐料,盖上锅盖点着火。爹命令他们蹲在灶口续柴烧水,爹说要是烧灭了就宰了他们两个狗娘养的。

  爹坐在门槛上,攥着刀子监视着他们。

  灶里的火焰发出噼噼剥剥的响声,好像燃放鞭炮一样。柴草潮湿,白烟从灶口一团接一团突出来,屋里弥漫着厚重的烟雾。兄弟俩趴在地面上,呼吸着新鲜空气,听着爹在烟雾里吭吭咯咯地咳嗽着,不免有些担忧。他们手脚着地,慢慢地往屋外爬。刚爬过门槛,就听到爹在骂他们。等到他们爬到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直腰站起来时,爹已经狞笑着站在他们面前。

  爹赏给他们每人一个响亮的耳刮子,然后拤着他们细长的脖颈,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们提拎起来,先摔大毛,次摔二毛,大毛二毛相跟着,跌在了锅灶门口。爹说:“烧不开锅就把你们填到灶里去,狗杂种两个!”

  浓烟弥漫,屋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一个往灶里续草,一个噗噗地往灶里吹气。爹在院里迈着大步走动,嘴里骂声不绝。他们同时想到,应该往锅里加点什么,加点什么呢?四只手在地上同时摸索着。大毛摸了一把土,二毛摸到了一块干燥的牛粪。他们互相看不到,但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大毛揭开锅盖,把土撒到锅里;二毛揭开锅盖,把牛粪扔在锅里。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愉快的笑容。

  “干得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

  他们非常恐惧地听到烟雾里有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夸奖他们。

  他们还感觉到那只熟悉的、冰凉潮湿的、有一股青蛙肚皮味道的手在拍打着他们生着稀薄黄毛的头皮。他们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肚皮里去,来逃避这可怕的抚摸。

  这时锅里的水沸腾了,猫的破碎尸体随着水浪翻腾,骨头茬子擦着锅边,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

  猫肉的香味从锅盖与锅沿的缝隙间溢出来,他们同时抽动着鼻翼,唏溜唏溜的,好像感冒了。

  爹揭开锅盖。铜钱般大小、金黄色的油花子浮在水面上团团旋转。爹把切成寸段的芫荽梗子抛撒到锅里,刷刷地响。芫荽梗经开水烫了,变成惊人的翠绿。

  浓烟渐渐消散,显出黝黑的墙壁和流油的房笆。爹脸上油汗淫淫,眼睛里浊泪汪汪。

  爹喝酒,吃猫肉。他们俩坐在灶口,胳膊搂着赤裸的膝盖,下巴搁在胳膊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肠胃吱哟吱哟地鸣叫着。

  爹把一块块啃得不干不净的猫骨头扔到他们面前,用焕发神采的眼睛看着他们,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们冷漠地看着惨白的猫骨,肚子里吱吱地响。

  那个妇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愁苦不堪地望着他们。这是多年前的事。

  五

  “你们的爹死了,为什么不在家守灵?你们慌慌张张跑到这里来,身上带着一道道伤痕,可见跑得非常急,有豹子追赶你们吗?”

  他们频频地点着头,好像对我说,确实有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豹子追赶过他们。

  “现在你们要到哪里去?”

  “我们要到湖那边去!”

  “我们要游过湖去!”

  “湖那边有好吃的鲜果。”

  “湖那边有好看的风景。”

  说完话,兄弟二人便往湖水里走去,湖水开始仅仅淹到他们的膝盖,他们的腿抬得很夸张,宛若两只在雪地上行走的公鸡。水面绽开一朵朵浑浊的浪花,但无声无息。

  水越来越深,淹到他们的臂膊了,站立行走,已经很吃力,他们随时准备伏下身去凫水前进啦。

  “等等我!”我呼叫着,背后芦苇地里浪潮般涌来的巨大恐怖推着我,“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走,我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已离开湖岸十几米远的两兄弟停下来,同时扭转脖子,瞭望着站在岸边、身体前倾的我。我听到他们俩低声交谈了几句,看到他们向着我举起他们的黏连着粉红蹼膜的手——这突然的发现使我心如刀绞,一股温暖的血把全身的皮肤都烤热了。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湖水。冲过去,插在他们之间,由他们的左手和右手搀扶着,我们往前走了几步,当湖水浸到我的脖颈时,我们齐齐扑倒,湖水立即托住了我们的肚皮。我们在水中很凄凉很幸福,弹性丰富的鱼嘴巴唧巴唧地啄着我的那个凸起物,使我的感觉在那儿形成了一个焦点。

  半夜时分,我们站在湖对岸柔软的草丛里,任凭着身上的水珠吐噜吐噜往下滚动,我们的身体上焕发着辉煌的釉彩。阔大的棕榈叶子,在晚风中微微摇摆着,暗影婆娑,恍若美人。回望湖对岸,一片淡青色的迷雾从芦苇丛中升起,并逐渐往湖面罩过来,芦苇外边,也就是迷雾屏障的后边,传来汪汪的狗叫声,那里就是我们的村庄。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湖边徜徉。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完全不清楚。我只是感到夹在这两个高大健壮的肉体之间,是安全,是屏护,是一种终极的目的。

  我们漫游到天亮,身体变得像冰一样凉。东方红时,他们的身体哆嗦起来,他们的哆嗦通过紧抓住我的手传导到我的身上,我也哆嗦,合着他们哆嗦的节拍,在哆嗦中我们变成一个整体。

  对岸的狗狂吠不止,锣声急急,枪声如尖刀划破挺括的绸缎。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畏惧心理,知道他们急欲寻找避身的场所。

  一道壁立的悬崖,从半腰里垂挂着一大幔开着星星点点黄色小花的藤萝,我们犹豫了一会儿,直着眼观察那些黄色小花。它们在薄曦中闪烁着,好像一堆眼睛,一股淡雅的幽香,从容不迫地侵入我们感情深处最黑暗的地方,把那里照耀出昏黄的光晕。

  撩起藤萝,不怕尖硬的刺儿扎手,我们钻了进去。这是个巨大的岩洞,像天方夜谭的境地。黑暗中有咻咻的鼻息声,一群群蝙蝠在洞里飞舞着,肉质的薄翅振荡空气,发出咝咝的风声。

  他们点燃了松明——松明插在墙壁上。火焰抖动,像艳丽野鸡的尾巴。一切都准备好了:用干草搭成的铺,磨得锃亮的切菜刀,盛着五颜六色粉末的瓶瓶罐罐。洞壁上悬挂着一些死人毛发般的植物,空气是潮湿的,洞顶下垂着的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上,缓慢地形成着大滴的水珠。洞壁上稍微平滑一点的地方,都有用粉笔画出的符号,也有一些歪三斜四的汉字掺杂在符号里,不用心看是看不出来的,用心看是能够看出来的:全是些咬牙切齿、恨入骨髓的刻薄歹毒话。

  我们坐在铺上,随随便便地坐着,肌肉却紧张得像钢条一样。阳光从洞口的藤萝缝隙里射进来。洞外嘈杂声起,人声,狗叫,狗颈上的链条索落落地响,枪声像爆竹一样。

  “是来抓我们的。”

  “是老阮的狗叫。”

  “是老阮的枪响。”

  “老阮带着狗和民兵来搜捕我们。”

  “他想斩草除根。”

  “爹临死时是怎样说的?”

  我听到他们在回忆着爹临死的情景:

  前天晚上,爹摇摇晃晃地走进家门,一跨过门槛,便栽倒在地。血从爹嘴里咕嘟咕嘟冒出来了。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我们从栖身的草堆里钻出来,把爹抬到炕上。爹身上的臭蒜味道熏得我们头晕眼花。我们讨厌爹身上的味道,我们讨厌爹黏腻的肉体,我们感到这个爹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与他之间仿佛有着难以排解的宿怨,无恨不结父子,无恩不结父子,无仇不结父子!爹是什么呢?拳打脚踢,臭气熏天,深仇大恨,爹和儿子是这种可耻的关系,我们为什么还要抬他?我们把爹抬到炕上,我们厌恶地看着从他嘴里滚滚涌出的、腥臭如同虾酱的黏血,其实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爹临死也不忘仇视我们,用他的大黄眼珠子仇恨地斜视着我们,一贯的奸邪笑容挂在他的脸上。一个人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血?其实是无穷无尽,这是爹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的真理。血的潮流汹涌,从爹的嘴巴里涌出,涌出涌出略有间断继续涌出,炕上形成血泊,咣当咣当响,好像一辈子的深仇大恨,都在涌出。随着涌出涌出涌出,爹的脸由蜡黄渐渐化为雪白,好像一只屙尽了腹中屎、生就了全腹丝,准备上蔟的大蚕。他弯曲着昂起头,三昂方起,他说:

  大毛、二毛,你们两个听着,十八年前,老阮把你们的娘强奸了,这个仇,我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你们去报。狗操的你们。你们要去把老阮干掉!你们要是不干掉他,他就要干掉你们。你们过来……你们过来……把你们的头伸过来……

  我们胆怯地把头伸过来,他嘴唇上的血沾到我们脸上,沾到我们脸上,永远洗不干净的耻辱沾到我们脸上……他用他的锋利的指甲,在我们脸上狠狠地剐着,剐破了我们的皮肉,流出了我们的鲜血……他一仰脖子死啦……这时我们看到了老阮那张脸,那张挤扁了的脸,那张像水蛭的吸盘一样的脸……我们夺路逃跑……我们听到老阮在喊:孩子们,别跑,我不会害你们……我喜欢你们……他可能要吸我们的血……是的,他想剥掉我们的皮,把我们的心肝挖出来,用刀子切成小方块,撒上盐粒,拌上蒜泥,加上姜丝,当酒肴……我们快逃,我们感觉到湖这边是平安的……

  狗叫、狗脖子上的锁链抖响、枪声、杂沓的脚步声,又到了洞口外,老阮哑着嗓子吼叫:大毛二毛,别怕,我想给你们找点好事……你们的娘是个好女人……

  六

  我听说有一年冬天,将近春节吧,天气十分的寒冷,连日鹅毛大雪,后是零星小雪,然后又是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村东头苹果园里,树冠积雪重重,都像大馒头一样。树枝喀巴喀巴响着,寒风在河道里呼啸着,冻结了的河里,冰块响亮地崩裂。那年夏天,上级号召“大养其猪”,老阮派人去九莲山区买回了九百头瘦猴一样的野猪,关在苹果园外那一排土坯房里饲养。他们的爹被老阮派去养猪,那群野猪从买回来关进土坯房第二天就开始死亡。有时每天死一只,有时两天死两只。如果有一天不死,第二天必定会死三只或四只。土坯房旁边新盖了三间砖屋,砖屋里安着两只大锅,垒了一铺大炕,炕上睡着三个饲养员。那年头当饲养员是美差。他们的爹能被老阮——阮书记从全村一千口人里选来当饲养员,可见阮书记对他们的爹印象很好。秋天开始不久,黄豆收割了,红薯也挖出来啦。大垛的黄豆就垛在砖屋旁边,大堆的红薯就堆在黄豆垛旁边。

  深秋的傍晚,垂死的秋虫在枯草丛里啁啾着时,村里的军号声就响起来了。军号声像牛叫一样,吹军号的小伙子名叫沫洛会,个子矮小,一脸疤瘌,出身贫农,跟在阮书记身后,像个小警卫员一样。沫洛会的军号斜挎在膀子上,军号脖子上的红缨络垂到他的膝盖,忽闪忽闪,很是好看。沫洛会跟在阮书记身后,肩上扛着一杆铁扎枪,扎枪脖子上的红缨络忽闪忽闪,很是好看。

  每到晚上秋虫叫起来时,大灶里的火就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灶膛里的火影子投射到墙壁上,像灰蝶一样扑棱着,很是好看。他们蹲在墙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灶膛里的火。灶膛宽大,烟囱高大,天高气爽,金风浩荡,火势很旺,灶里的火燃出一派风声,屋里一点点烟都没有。灶里塞着干透了的桑树疙瘩,烧桑木的味道实在是好闻极了。

  锅里煮着,如果不是黄豆就是红薯。他们蹲在那里,等待着不是吃黄豆就是吃红薯。

  猪们在土坯房里嚎叫着。有一只猪嗓门凄厉,叫起来跟女人哭老公完全一样。这只猪的叫声像锯子一样割着他们的心。

  是的,每天夜里,十点多钟光景,他们用红薯或黄豆填满了肚皮时,阮书记就晃晃荡荡走来了,沫洛会扛着红缨枪跟在后边,很是好看。这时候,也注定是他们依偎在灶门口,昏昏欲睡的时候,灶膛的余烬烘着他们赤裸的背,舒服极了。另一个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灶膛里燃烧的除了桑树疙瘩还会有什么!干枯的桑木被烧得嗞啦嗞啦冒白油,偶尔也会有一只桑螵蛸被烧焦,扑鼻的香味淡淡薄薄地散开,很是好闻。愈是夜深,那火焰愈旺,那火光愈亮,他们的小脸膛像金子一样,眼睛像宝石一样,好看极了!他们听到风在烟囱里呼呼地响着,他们看到暗红的火星从烟囱里蹿上去。

  锅里的猪唧唧咕咕地叫着打滚,好像活了一样。阮书记进了砖屋后就坐在那张专为他摆设的凳子上,沫洛会抱着红缨枪倚着门框站着。

  老阮脱掉鞋袜,将两只弯曲得像鸡爪子一样的脚放到灶口烤着。

  他们的爹笑嘻嘻地问:“阮书记,您见天烤桑木火,脚痛一定轻了不少……嘻嘻嘻……”

  “轻个屁,越烤越痛!”阮书记骂道。

  身材高大、白胡须、练过武功、学过中医、会捏骨顺筋的王先生说:“阮书记,您只管烤,《本草纲目》上写着:手足风湿痉挛用桑木火烤之,百烤百验!”

  “烤猪蹄!”

  “烤猪蹄了!”

  “这两个狗杂种!”阮书记恶狠狠地骂。

  “这两个狗操的杂种!”他们的爹恶狠狠地骂着,好像他比阮书记更恨他们,“狗杂种,驴日的,什么王八蛋做出了你们这两个东西,快去,舔舔阮书记的脚后跟去!”

  他们看着阮书记那张油光闪闪的大脸,心里充满仇恨,爹用粗糙的大巴掌扇着他们光溜溜的头皮,逼他们去舔阮书记的脚,他们心中的仇恨更重。

  他们爬到阮书记脚下,伸出舌头舔着那两只臭烘烘的脚。阮书记舒服地哼哼着。——从此之后,他的脚就痒,奇痒难捱,只有他们两个舌头舔过,阮书记的脚痒才能忍受。

  冰天雪地使村庄的暗夜增添了无数的情趣,增添了无数的神秘气氛。黑暗在积雪之上悬浮着,猫头鹰躲在积雪的树冠里呼啸着。他们一如既往地把背靠在桑木火的余烬里,抱着膝盖。

  阮书记带着沫洛会,准时出现。一进屋,老阮就抖动肩膀,跺脚,他的皮靴子上沾着污浊的雪泥。他们看着那两只熊掌般的大脚,目光穿透皮靴,鼻孔里记忆复活,心里满是臭烘烘的味道。

  “这个婊子养的!”老阮跺着脚骂,“这个不系裤腰带的婊子!”

  屋里的人都不吱声,静静地、仔细地捉摸着阮书记骂语里的味道。

  爹的双眼血红,嘴唇哆嗦着,犹犹豫豫地、异常阴毒地骂道:“该把这个婊子的×剜下来,把那婊子招得嫖客的×旋下来,扔出去喂狗!”

  老阮脸皮红了红,打着哈哈说:“老哥,你发什么狠?你知道我骂什么?我是骂这下雪天哪!”

  王先生从大炕上摸过一把磨秃了的笤帚疙瘩,殷勤地掸打着阮书记肩头的积雪,说:“他骂那头母猪哩,它起圈啦,那家什肿得像颗红桃子,引逗得那些骟去蛋子的猪都把‘钻头’伸出来啦!”

  老阮笑啦,说:“赶明儿找头种猪给它配种就是!”

  爹说:“这个婊子,我用树枝子戳烂了它!”

  “老哥,那可不行,你要担破坏‘大养其猪’的罪名!”老阮说。

  土坯房里的猪嚎叫起来,简直不像猪叫,简直就是野狼嗥。他们倾听着猪叫,脑子里连续地出现一些不连贯的画面,宛若一蓬蓬水草,宛若一尾尾鳗鱼,宛若一条条裤子,宛若一根根裤腰带,宛若一簇簇鱼尾撩起的浪花。

  “外边还下雪?”王先生巴巴结结地问。

  “唔。”阮书记魂不守舍地说着,他的眼睛里迷蒙着一层薄雾。

  爹的眼睛里也迷蒙着一层薄雾。他们感受到了这层薄雾的性质,他们看到这两个男人在回忆着同一件往事,一件与他们哥俩密切相关的往事,他们又一次感到恐怖。

  “瑞雪兆丰年呵!”王先生颇有幸福感地说。他揭开锅盖,用一柄铁叉戳煮在锅里的死猪的肉。铁叉戳在猪的腮帮子上,嗞嗞地响,拔出铁叉,血水冒出来。

  “还不烂。”王先生说,“你烤着脚等一会儿吧。”

  阮书记说:“急什么!老长的冬夜,慢慢煮着吧。”

  王先生忘了盖锅盖,死猪在锅里微微抖着,热水翻着浪花,猪耳朵浮着,像荷叶一样。

  阮书记脱掉鞋袜,把两只大脚凑近火焰,烘着烤着,那痒就钻了心。

  “儿子们,来给干爹舔脚啊!”老阮说。

  他们实在厌恶老阮脚上的味道,畏缩着身体往后退,想逃避这苦差事。他们的爹拧着他们的耳朵说:“狗日的杂种,快去舔吧!”

  爹的坚硬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夹着他们的耳轮,毫不客气,一丝一毫不放松,他们歪头咧嘴——一个嘴往右上方咧,一个嘴往左上方咧。

  他们跪在阮书记脚两边,伸着娇嫩的红舌,呱唧呱唧地舔着臭脚。泪水在他们的眼眶里打着转。

  后来,他们渐渐适应了老阮脚的味道,舔脚的时候不恶心啦,眼里也不噙泪花啦。那味道充斥脑海,像彩云般漶散开,形成金色的、流着香油的诱惑。像在梦里一样,他们不约而同地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住了老阮的脚背。

  老阮嚎叫着,从座位上弹起屁股,站直身体——痛楚又坠弯了他的腰。屋里的人呆呆地看着这场戏。他们的爹在油灯昏黄的光辉里甜蜜地微笑着。

  老阮晃动着身体,试图把两条腿拔出来,但他们紧抱着,紧咬着不放。老阮歪歪扭扭地跌坐在地上,痛苦把他打倒了。

  沫洛会猛醒,用枪杆子把他们打开了。

  他们又紧紧地靠在一起,四只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鬼火一样。

  老阮的脚背上鲜血淋漓。他呻吟着,坐在板凳上,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

  沫洛会用红缨枪的铁矛头敲打着他们的与瘦身子相比显得庞大的脑袋。他们本能地举起手遮护脑瓜子。枪头打在他们的手巴骨上,咯崩咯崩响着。

  王先生脸色灰白,山羊胡子哆嗦着,说:“啊咦!啊咦!这两个不懂事的毛孩子……”

  爹悠闲地抱着膀子,看着双脚流血的阮书记,看着正遭受着沫洛会毒打的孪生兄弟,完全是一脸微笑,好像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阮书记盯着爹的脸看,双眼像锥子一样。

  爹噘着嘴唇,一副超然姿态。

  忽然,阮书记拎起一只沉重的皮靴子,对着爹的脸掷过去。爹抬臂,轻轻一拨,那只皮靴子便落在沤满了青绿地瓜酱的猪食缸里。阮书记把另一只皮靴子掷过去,它也落进了猪食缸,打着滚翻着筋斗。

  “王八蛋!”老阮骂道。

  “王八蛋在那里呢,”爹指着挨打的孪生兄弟说,“这俩都是驴日的王八蛋!”

  爹的眼闪闪出绿光,逼着阮书记;阮书记的眼闪闪出红光,逼着爹。红光碰绿光,迸溅出仇恨的火星。好像两只冤恨深重的狗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迎面相撞。他们僵持着,僵持着。红光渐渐减弱、下垂,啪哒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消逝啦。绿光喷射一阵,终于也消逝啦。

  阮书记和气地说:“够了,沫洛会,你打他们干什么?你打死他们,能抵命吗?混蛋!”

  沫洛会停住手,委屈地看看阮书记,退到墙边立着去啦。

  他们的头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地响。血越过眉毛,涂在眼皮上,流过睫毛,流进眼睛,血里的盐杀着他们的眼球,很痛,他们的眼前物都是鲜血一样的淋漓。

  阮书记命令沫洛会跑步到村里去叫“赤脚医生”。

  沫洛会挟着红缨枪跑啦。

  王先生抓起一把桑木灰烬,要按到老阮的伤口上,遭到老阮一顿臭骂。王先生唯唯诺诺地退到墙角上,半天没敢吱声。

  爹用一根光滑的白木棍把阮书记的两只沾着酸臭猪饲料的皮靴子挑出来,扔在方砖地上,威严地说:“你们两个狗杂种,把靴子上的猪食舔干净!”

  他们面面相觑,满脸苦相。

  爹又怒吼一声:“听到了没有?狗操的你们两个杂种!”

  他们哆嗦着,哭着,好像两片残留枝头的寒冬腊月的枯树叶子。

  爹高举着劈柴对他们扑过来了。他们尖利地哭嚎着,在房子里逃窜着,甚至避到了阮书记的背后,想逃避舔靴子的痛苦劳动。

  爹隔着阮书记的身体用劈柴去砍他们时,阮书记攥起拳头,猛捅了爹的小腹。爹扔了劈柴,双手捂住小腹,倒退着、呻吟着,一腚蹲在地上。

  “你——畜生!”阮书记骂道。

  “我打你的儿子了?”爹脸色蜡黄,额上渗出细小的白汗珠,但奸邪的笑依然挂在紫黑的唇边,“我打这两个狗日出来的杂种你心痛啦?”

  “混蛋!王八蛋!……”阮书记暴怒,阮书记简直要放声大哭啦。他抓起灶边的劈柴,没头没脸地乱摔着,爹阴森森地笑着,拉开门,到院子里去了。

  一阵清凉的、潮湿的寒风突然灌满了房屋。挂在墙壁上的煤油灯熄灭了,一点灯芯在发红,煤油的味道在上升。灶膛里柴火更加旺盛,映照着阮书记肥胖的、沉甸甸的大脸。锅里的死猪在翻腾:扑棱棱、扑棱棱、噗噜噜、噗噜噜……猪肉的香味随着一缕缕的蒸汽,从锅里溢出来了。

  他们看到了门外边积雪的光芒。爹在苹果树的间隙里走着,他脚下的雪发出嘎嘎吱吱的叫声。猪在土坯房里嚎叫。猪停止嚎叫,进入沉沉的梦乡。夜安静馨香,干巴巴的寒冷里竟透出几分润泽的温暖来,田野里的麦苗在厚重的积雪下沉沉大睡,肥厚的、硫磺色的云团把星星与大地的联系切断了。他们同时陷入冥思苦想之中,脑的眼穿透云层,观看着万千星斗旋转翻腾,天空犹如沸水,煮着日月星辰。他们胆怯地把目光投到门外清冷的夜里,恍惚看到爹与一群周身生着绿色绒毛、额窄嘴阔的毛人们在一起嬉闹,毛人们用弯弯勾勾的手爪子,挠着爹的腋窝。他们扭动着上肢,感觉很不舒服。

  王先生起身去关门,阮书记说:“别关!”

  王先生缩回墙角坐下。

  他们听到爹用棍棒敲打苹果树冠的响亮声音。树冠上积压日久的雪成团成团地落下,扑簌扑簌响。后来声音愈加响亮,他们清晰地感觉到,结着一层薄冰壳子的苹果树枝在棍棒的打击下跳跃着,哭叫着,冰壳破裂,乱纷纷跌进松软的雪粉里去。裸露的苹果枝条呈鲜红鲜红的颜色,他们同时想:大雪天,好冷,苹果枝条都冻红啦。

  爹一边棒打苹果枝条一边骂着,骂杂种、骂狗日的、骂鳖羔子。

  他们同时想:爹,你骂谁呢?你骂阮书记?你敢骂他?你骂我们?那不等于骂你自己吗?

  不知道什么缘故,一时间他们心里很是酸楚。他们感到孤孤单单,无依无靠,只有灶里的余烬才能给他们一些温暖,于是,他们就把赤裸的脊背使劲往灶口挤。

  “这两个钻锅灶的瘦猫!”王先生悲凉地叹息着说,“春狗秋猫,性命难逃!”

  王先生站起来说:“阮书记,还是把门关起来吧,要不就把这两个瘦猫冻死啦。”

  阮书记不置可否地呜噜了一声。

  “这头犟驴,活活地疯了!”王先生说。

  爹敲打树枝、叫骂,那条破嗓子更破了。

  正在这时,沫洛会领着赤脚医生闯了进来,寒冷充斥房屋,沫洛会随手关起门,王先生用一个破旧的齿轮打火机,噼噼啪啪地打着火,点燃了煤油灯。

  初起的灯火显得格外明亮,他们因为眼睛疼痛便眯缝起眼。

  沫洛会说:“书记,好不容易我才把她叫起来。”

  “没听到……睡沉啦……”赤脚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把一件棕色麻绒领子的黑大衣脱下来,到处找地方挂,终究没地方挂,便抖几抖,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在灶外的劈柴堆上。

  她穿着银灰色底、点缀着黑色麦穗状花纹的罩衫,两排黑色的鸳鸯扣直贯脖颈,少妇才有的膨胀乳房鼓鼓囊囊的,把鸳鸯扣两侧撑得绷绷紧。他们紧紧地盯着她,目光灼灼,像狼一样。他们看着她解开包裹着脑袋的深咖啡色大围巾,露出了两片红彤彤的腮。

  她把药箱从肩上摘下来,用手提着,挪到阮书记眼前,弯下腰,羞答答地问:“阮书记,伤在什么地方?”

  阮书记盯着她,神鬼地笑着,并不说话。

  “不是告诉你啦吗?阮书记伤了脚!”沫洛会端着红缨枪,恶声恶气地说。

  她放下药箱,蹲在阮书记面前,说:“沫洛会,你把灯端过来照着,这样我看不清楚。”

  沫洛会却吩咐王先生:“王老头儿,你端着灯给她照明去!”

  她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露出来,闪烁着珠贝般的光芒。

  “真他妈的,小懒支使大懒,大懒支使老懒,老懒不愿动弹!”阮书记慈祥地骂着,“放下你那杆破扎枪,把油灯端过来。”

  沫洛会无奈,只得把枪靠在墙上,用两根手指捏着油腻腻的灯盏靠过来。

  她打开药箱,拿起一把镊子,夹着棉花球,蘸着酒精,清洗着阮书记脚上的伤口。阮书记咝咝地吸着凉气。她抬起头,大睁着两只惊愕愕的眼睛,去探询阮书记的脸。

  阮书记伸出很厚的手,摸着她的头发,油油地问:“小毕呀,快过年啦,想家啦吧?”

  他们看到她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阮书记的指缝里哆嗦着。

  “我也想放你回城去看看你爸爸妈妈,可是,村里离不开你呀!”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颤抖。

  “你好好干,明年推荐你去念大学……”

  这时响起了碰门声。

  “谁?!”沫洛会声色俱厉地喝问。

  砰砰砰,砰砰砰,有东西在碰门。屋里的人一时都变得木呆呆的,看着颤抖的门板。

  他们看到她在想:有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刚刚洗完脚钻进被窝,就听到单薄的门板砰砰砰地响起来。砰砰砰!砰砰砰。谁呀!谁!砰砰砰!砰砰砰。声音执拗而顽固,好像命运一样。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肥厚的手掌压迫下颤抖。

  他们看到沫洛会在想:那天夜里,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京汉铁路一万多工人都罢了工……我正在灯下给你爷爷缝袜子,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这时闯进一个人来,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提着一盏号志灯……他浑身是血,到处是伤,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师娘啊……师傅和师兄都牺牲了,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娘,这孩子就是你的亲孙子……奶奶……呜呀呀呀呀……

  他们看到王先生在想:那秀才独坐案前,秉烛夜读,正在得趣时,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响起一串打门声。秀才问:何人扰我?门外响起一个女子哧哧的笑声。秀才说:谁家的女子,深更半夜,到此何干?快快离去,免得玷污了俺读书人的名誉。秀才正哆嗦着,就听到那门吱呀一声,豁然开朗……

  一条脊梁上盖着雪花的瘦狗夹着尾巴溜进来。冷风突进,灯火乱点,沫洛会赶紧伸出一掌,罩住那灯火,免遭了熄灭。阮书记喘了一口粗气说:“原来是这个狗东西!”

  王先生从鬼狐梦里醒来,颠着蹲麻了的腿脚去踢那瘦狗。瘦狗挨着踢,嘴里哼哼着,眼里流露出可怜相,把身子扁扁着,往墙旮旯里挤。

  阮书记说:“算了,让它在屋里吧,快把门关起来!”

  王先生哈着腰,关了门,回头往灶膛里加了几块劈柴,便重回他的墙角,搐着脖子做梦去了。

  她用纱布包扎好阮书记的脚,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收拾好药箱,伸手去柴堆上拿大衣。

  阮书记一探身捉住了她的手。他们感觉到肥厚的大手把小手淹没了,嗓子眼里沾着黏糊糊的痰,怎么咳也咳不出来。

  “你不要走!”阮书记说,“锅里煮着肉,等吃过肉再走。”

  她低着头,耷拉着眼睫毛。他们感觉到她的小手冰凉冰凉,好像死了一样。

  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僵着,那两只肥滚滚的白奶子上爆起了一层疹子,像褪了毛的鸡皮一样。这感觉令他们害怕。

  阮书记松开手。她立了几秒钟,咧开嘴灿烂一笑,轻轻地说:“我听您的吩咐。”

  就那样她倒退着坐在一捆雪白的劈柴上,脸皮像雪白的劈柴,又白又硬。

  “王先生,看看肉好了没有。”阮书记说。

  王先生一跃而起,出奇地轻捷,立在锅旁,挪动着腿。他用一根筷子戳着猪的头说:“烂啦烂啦稀糊烂啦!再不吃就化掉啦。”

  阮书记说:“肉烂在汤里喝汤就是。”

  萎缩了的猪的破碎的尸体被训练有素的王先生一块一块地捞到一个缺沿的破瓦盆里。锅里汤还在沸腾。

  “吃吧,来,快些吃!”阮书记招呼着她。

  她坐在那里好像一匹警觉的母猫。

  阮书记用筷子拨拉着,挑选着,最后插定了一颗黑色的猪心,挑起来,还淅淅拉拉地淋漓着热汤,心头上连结着一块白黑的东西,像橡皮筋一样,阮书记伸手去撕,很热,嘴里唏拉唏拉的,烫的。一撕一拉一缩,终于撕下来,放到鼻子下嗅嗅,说:“糊心脂,吃了糊涂,给狗吃了吧!”顺手就撇给了狗,狗感动地跳起来,眼里夹着泪珠,烫得直龇牙,死活不顾地吞了下去。弓起腰,脊梁上的毛支棱起来,融化的雪变成亮晶晶的水珠,在毛尖上挑着,狗尾巴却死劲夹在双腿之间,好像为了防备公狗的奸污。阮书记把猪心挑到她面前,暖洋洋地说:“大冷的夜,把你弄起来,该慰劳慰劳你!吃吧,这是猪身上最好的东西。”

  她张着手却不知如何去接。阮书记寻了一块干净劈柴,把心放在劈柴上,托着,让她接,她接了过去,双手端着一颗似乎微微抽搐的猪心,不知如何下嘴。

  阮书记吹着从盆里涌起来的团团热气,侧着头,用筷子噼楞噼楞地拨拉着。他找到猪的大肠头——连结着猪肛门的那一截,夹出来放在劈柴子上;他找到了两扇猪耳朵,从猪头上撕下来放在劈柴上。阮书记说:“王先生,拿我的酒来。”

  王先生忙不迭地跳到里屋,从不知哪个地方摸出阮书记的酒瓶子。他们看到她看着那个白玻璃的酒瓶子想到这只盛过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里泡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树根一样的东西想到这物是鹿鞭即公鹿的阴茎很恶心猛然一惊难道是妊娠反应怪不得他像匹种猪一样整夜折腾肚皮好像要着火一样一股墨绿色的胃液与胆汁的混合物慢悠悠爬上她的咽喉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这时刻起他们获得了洞察别人五脏六腑的能力。

  阮书记嘴对着瓶子口咂着那暗红色的液体,然后把沾着一层白脂油的大肠头塞到嘴里去,他的舌头搅拌着被牙齿嚼得烂糊糊的猪肠子,黑色的猪粪的气味喷进了她的嘴里,她又一次恶心。难道怀孕了?不可能啊,事后我吞了一把避孕药片,赤脚医生竟然被人搞大了肚子,真是笑话。这头老公猪。他们看着那些被唾液调和成糊状物的猪肠子滑行进他的胃袋里,他的胃像个大刺猬一样,鼓鼓涌涌地活动着,很是吓人。后来他们看到他双腿之间有一股灼热的气流,散发着浓浓的腥咸味道。

  阮书记津津有味地、咯崩咯崩地嚼着猪耳朵上的脆骨,少胡须的下巴上涂着一层明晃晃的猪油,他挥挥手,说:“你们还傻看着干什么?笨蛋,快吃啊!”

  王先生扑上来。

  沫洛会扑上来。

  王先生搬起了半个猪头。

  沫洛会拽下了一条猪腿。

  猪油表层虽冷,但里边还是奇烫。王先生的腮帮子被猪的腮帮子烫红了。带皮的肥肉在他的口腔里打着滚难以下咽。他搬着半个猪头,流着浑浊泪水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热气腾腾的盆,沫洛会每咬一口猪腿,王先生的身体便扭一下。王先生痛恨破烂的牙齿,把没嚼烂的肉咽下去,抻着脖子硬往下咽。他们看到那团肉堵住了王先生的咽喉,王先生的咽喉处有一个弯,那团肉就卡在弯那儿。

  现在,除了沫洛会之外,大家都看着王先生啦。王先生抻脖子,王先生翻白眼,王先生憋死了,瘦鸡爪子一样的手还死死地抠着那半个猪头。

  “憋死这个下作的老狗!”沫洛会痛骂着。

  “给他捶打捶打!”阮书记命令沫洛会。

  沫洛会加快了撕咬猪腿的速度。

  “你听到没有?”

  沫洛会塞满猪肉的嘴呜噜着。他腾出一只手,攥成拳头,对准王先生的胸脯,狠狠地捅了一拳。王先生腔子里咕噜一声闷响,一团肉喷出来,在地上乱鼓涌,像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那条瘦狗冷不防蹿上来,把那团肉吞了。

  王先生醒过来,先看看盆,然后啃猪头。

  阮书记瞥一眼捧着猪心无语的女赤脚医生,脸上泛起红晕。

  “你们两个,也来吃!”阮书记招呼着孪生兄弟。

  他们胆怯地透视着阮书记的大脑和胸腔。那满满一壳子白豆浆一样的脑子蠕动着,蠕动着……一幅幅模模糊糊的图像在深蓝色的帷幕上飘荡着。忽悠忽悠,忽忽悠悠,要有所依附,又无所依附。炎热的夏夜……点燃的艾蒿……点燃的捆成把子的艾蒿摆在炕前地下,冒起缕缕青烟,香气扑鼻,蚊子避在阴暗的角落……飘舞的窗前树影。一个皮肤雪白、面孔黝黑的年轻女人一丝不挂在炕上翻滚着……两只沉甸甸的奶子——ma!ma!他们叫唤着——每只奶子都如同棍棒一样敲打着他们的脑袋,使他们耳中轰鸣,心跳加速,热血往脸上冲……一个肥大的影子罩在那女人的身上……他们看到,一种缅怀逝去好光景的甜蜜又凄凉的情绪从容不迫地爬进了他们的脑海……

  阮书记轻轻地叹息着,用怜悯的目光扫着他们的脸,说:“来呀,大毛、二毛,过来吃……”

  他亲自动手,选了两块最好的瘦肉,用手托着,招呼着他们。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听到对方的饥肠在肚皮里辘辘地响。那个裸体女人的形象执拗地在他们眼前晃动,有时就在阮书记的脸上晃动。她一只手托着一只奶子对着他们微笑着,奶子上净是青紫的瘢痕,肚皮上也是瘢痕。ma!ma!之声轻轻地冲击着他们的嘴唇。他们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他们在家里无时无刻不看到的女人。他们想起了爹的话:她就是你们死去的娘!

  他们好像在看着阮书记的脸,但实际上在看着他们的凄凉地微笑着的娘。

  “这两个小子,被折磨成痴子啦!”阮书记同情地说。他把两块精美的瘦肉扔在盆里。

  沫洛会的手和王先生的手飞快地向那两块瘦肉扑去。

  “混蛋!”阮书记怒骂着,“吃着盆外的盯着盆里的!”

  阮书记抄起劈柴对那两只手砍去,他们缩手飞快,劈柴砍在盆沿上,发出喀叭一声脆响。盆边上砍出了一个豁子。盆里上冲的蒸汽已经很微弱了,盆沿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猪油。灶里的火已成暗红的余烬,满锅明油,微微地波动。夜已很深了,没有风,河里的冰在破裂,田野里深埋在雪褥下的生命鼻音浓重地嘟哝着。

  房门被撞开,寒气猛烈冲袭,使人精神爽朗,头脑清晰。爹直挺挺地戳在门当中,脸色青紫,满面都似愤怒,嘴上却绽着一朵梅花般的冷笑。

  他们在爹的冷笑声中颤抖着,身体使劲挤靠,恨不得融为一体,恨不得缩进尚有余热的锅灶里去。

  还是阮书记说:“你要进来就进来,要出去就出去!屋里就这么点热乎气,全给你放跑啦!”

  爹斜楞着眼看阮书记。

  阮书记说:“伙计,你认为我不敢动你的毛梢吗?”

  沫洛会骂道:“快你妈的进来!你装什么疯癫!狗日的!”

  你们看到爹缩起脖子,脸皮上浮起了一片倒霉相。沫洛会搡了爹一膀子,然后,一脚把门踢上。

  爹的眼绿光灼灼,迅速地打量了屋里的情景。他径直走到盆前,抓起那两块精肉,死命往嘴里捅着。

  “这是阮书记给你儿子挑的,我们都捞不到吃!”沫洛会愤愤不平地说。

  “呸!”爹把一根肉里的筋络吐到沫洛会衣襟上,爹的一句话消融在满口的烂肉里,他们分辨清楚,爹骂的是:“少来狗仗人势!”

  阮书记摇摇头,侧脸对女赤脚医生说:“这样的爹也算个爹?”

  爹却说:“我不算他们的爹谁算他们的爹?你说,谁算他们的爹?是你吗?”

  他们的爹怒气冲冲地嚷着,嘴里的碎肉渣子喷到了阮书记肥厚的脸上。

  王先生吓得够呛,语不成句地说:“老四,老四……你发什么癫狂……”

  阮书记宽厚地笑着,说:“你快吃吧,没人抢你的儿子。大毛二毛是你的儿子,没人抢你的,只不过,碰到你这样的爹,他们也算倒了霉。”

  “你心疼啦?”爹鬼鬼祟祟地笑着。

  “我心疼个屁!”阮书记说,“我不跟你啰嗦!你也该让他们吃肉!”

  他们的爹撕了一块肉扔给卧在墙边的狗,狗兴奋地呜呜低鸣。

  阮书记说,“老四,你要知趣,不是看在两个孩子面上,你狗日的捞不到这差事!你爷爷那辈子干过多少坏事?你爹也干过黄皮子!有多少贫雇农都在冰天雪地里喝西北风!你小子蹲在这儿大块吃肉!你仔细着点!”

  “大毛二毛,快过来吃肉!”阮书记喊着。

  他们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好像两架骷髅。脚上是破草鞋,腚上是破单裤,赤着背,肋骨一根根凸出,心在肋骨间胡蹦瞎跳。

  他们站在盆边,两个肚子一齐鸣叫。

  爹看着他们,竟然叹了一口气,说:“吃吧,狗杂种……”

  得到爹的许可,他们伸出鹰爪,不择粗细肥瘦,抓起肠子吞肠子,抓起蹄子啃蹄子。满屋里响彻他们因激烈进食发出的喘息声。

  他们的肚子眼见着就鼓起来,鼓得很大很圆。

  女赤脚医生说:“不能让他们再吃了,胃要撑破的。”

  其实盆里也只剩下了骨头。他们抱着骨头到灶边,用斧子把骨头砸破,然后歪着头吸骨髓,吸得吱吱叫,好像吹笛子一样。

  连骨髓都吸光了,就用铁勺子撇锅里的猪油喝。最后,他们把手上黏糊糊的油擦到肚皮上,擦得肚皮明溜溜的,像紫皮西瓜一样。

  他们心满意足地蜷缩在灶口,眯缝着眼睛,听着肠胃积极工作的声音,几乎同时张嘴打哈欠。

  夜更深了,屋里也渐渐寒冷起来。所有人的眉眼也渐渐模糊了。

  “这两个小子,将来会有出息的!”阮书记坚定地说。

  沫洛会说:“这两个货,长大了也是个下三烂!种不好!”

  他们看到爹没有生气,甚至重复一句沫洛会的话:“种不好!”

  “你不许折磨他们!”阮书记说,“否则我就毙了你!”

  他们没听清爹呜噜了一句什么,便紧紧地依偎着,香甜地睡过去啦。

  七

  “我们知道村里好多人都议论我们。”大毛有些不高兴地说。

  “议论我们过去的事,谁说了什么我们全知道。”二毛有些不高兴地说。

  “谁想什么我们也能猜到一半。”

  “原来是什么样子我们也能猜到一半。”

  “本来我们能全猜到的。”

  “后来我们发疟疾他给我们吃了毒药。”

  “一种红色的小药丸。”

  “吃到嘴里甜丝丝的。”

  “毒药都是甜丝丝的。”

  孪生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对我说着同样意思的话。他们嘴里有强烈的野蒜的味道。他们倒在草上,又要睡去,我晃醒他们,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揉着眼睛,不高兴地说:“困觉困觉,困觉起来再说。”

  他们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我夹在他们中间,睡不着,就仔细地听他们一唱一和地说梦话:

  那天夜里,他们认为我们睡着了——其实我们没睡着,哥,我们是吃肉吃累了——我们吃肉吃醉啦,坐着歇息哩——肉在我们肚子里唱歌——我们的肚子像石磨一样忽隆忽隆响着——一古嘟一古嘟的没嚼烂的猪肉爬到喉咙里来,我们舍不得浪费,呜呜啦啦地嚼几口,又咕咚一声咽下去啦,这时候满嘴里都是黏稠的猪油——老阮的目光在我们身上转悠着。照到哪里哪里亮。弟弟,唔,哥哥——无边无沿的可怕可厌又诱人有一股腥腥的甜味好像煮熟的大对虾一样的景象在我们的面前游荡着——像一层薄云,丝丝缕缕,透出湛蓝的底色,有时破一个洞,洞里出现清晰的图景,黑红的心脏在洞里急一阵慢一阵地跳动着——这是谁的——还出现过粉红色的、表面布满针鼻大小水泡泡的肺,它像不像浮在海面上的蠢蠢欲动的海蜇皮——这是谁的肺——哥哥,唔,弟弟。我们听到了属于我们死去的亲娘的叹息声。我们看到娘像只斗笠大的黑蝙蝠在众人的头顶上飞翔着,我们确切地感觉到肉翅膀扇起来的阴凉的风。可他们全都不知不觉,这群混蛋!弟弟,我们那时候是有如此之神吗?是的,哥哥,那时候我们就是那样神。娘吱吱嗷嗷地叫唤着。对,叫声很尖,直扎耳朵眼里。我们的心被那叫声扎得一拘紧,连着又一拘紧。拘紧拘紧又一拘紧。拘紧的滋味可真是难熬难捱。娘娘娘可怕的亲娘。娘娘娘可怜的亲娘。寒冷的冬天把她冻坏了……他们悲楚地叹息着……夏天,她是多么丰满,翅膀厚墩墩的,像海带菜的颜色,明晃晃,如同涂了一层牛油……娘在夏天里牛皮哄哄,蚊虻咀虫不能把她来阻挡……娘在夏天的夜里从来不穿衣服……夏天的夜里我们看到她时她总是赤身裸体……像个熟透了的香瓜……像只刚生下来的小猪……俩奶子像俩小狗崽子,哼哼唧唧地叫唤着,逗着我们,吸引着我们……ma——ma——ma——我们的心发出这样的叫唤……哥哥,我很难过……弟弟,我也很不好受……唏溜——唏溜——唏溜溜——我们多么想扑过去,坠在亲娘的奶子上……我们哭了……很伤心,鼻涕流到嘴唇上……这时候娘走过来,娘从梧桐树上摘了两片大叶子,轻飘飘地飞到我们眼前……娘变成了一只大蝴蝶,梧桐叶是她的绿翅膀。她用翅膀为我们揩鼻涕……她在众人的头上飞舞着,把一层又一层的坏运气覆盖在他们头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对对对,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冰雪覆盖着那几间小屋,灶膛里重新塞满了劈柴,明亮的火舌舔着锅底,小屋里温暖如春天,我们集中精力消化着腹中的猪肉,肉汁渗入我们的血液,变成我们的肌肉、骨骼……火在烟囱里呜呜叫,风在烟囱里呜呜叫……他们都痴痴迷迷地看着灶膛里的火,王先生身上的虱子蠢蠢欲动,他痒得抓耳挠腮,忍无可忍便解开裤腰带,把一把一把的虱子抓出来扔到灶膛里去。火暗了一刹,紧接着又明亮起来,灶膛里噼噼啪啪地响着,是虱子们在爆炸。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他们都紧张地抽着鼻子……阮书记骂王先生是个老狗东西胡闹竟然烧虱子,王先生挨了书记的骂显得很高兴,哈哈地笑着,连山羊胡子都哆嗦。他从里屋里抓了一把“六六六”药粉撒在裤裆里,沫洛会说老贼当心把老鸡巴头子药烂了。他们都笑了,龇出漆黑的牙齿。只有她不笑……她脸上没有血,嘴唇的颜色像干枯了的桃花瓣儿的颜色,眼睛冰凉冰凉,很黑。很白。黑的多。白的少。不是一团漆黑。还有几线白,精细细儿。不好好看也就是一团漆黑啦。挺像两块浸在凉水里的黑鹅卵石。更像两只明盖的屎壳郎。我们看到了她的心。她的那只奶头上生着一颗小豆粒那么大的瘤子,奶子遮掩着她半个心。不跳啦她的心。又跳了她的心。她的心停停跳跳跳跳停停,像小狗走道用嘴巴东嗅嗅西闻闻,还跷起后腿借着墙角啦树根啦什么的胡乱撒尿。你说是只小牙狗子?她是母的呀小母狗怎么撒尿你也不是没见到过。我们不是说她的心吗?不是没说她吗?难道说人是个母的,心可以是个公的?可以是个小牙狗,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小母狗呢?弟弟,我们不要争啦!好哥哥,我不和你争啦……她双手端着那块白劈柴,劈柴上放着那颗已经乌黑了的猪心。她为什么不吃……她的头脑子一团糨糊……阮书记笑着说你发愣怔快把它吃啦不用愁什么都不要发愁一切有我给你做主入党啦回城啦上工农兵大学啦一切都包在你阮大叔也就是我老阮的身上啦……她的几乎一团漆黑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水淋淋的光彩;这光彩是房檐上冰凌子的光彩,很凉很凉……真难过……好难过……她低下头,咬了一口猪心。我们亲眼见她咬了一口猪心。她的嘴里填着猪心真难看。她的左边的腮帮子鼓起来,嘴巴随着向左上方歪去;右腮帮子鼓起来,嘴巴随着向右上方歪去。就这样就这样突然间突然间她眼里咕嘟咕嘟涌出了泪,泪水是黄的,好像是马尿色,沿着她鼻子两边的沟流进了她的嘴里……我们看到她光着腚和老阮在床上打滚,披头散着发,骑着大白马……她又咬了一口猪心……图像在她头上三尺活动着,闭着眼也能看到……她捂着嘴跳起来,拉开门冲出去……冷气吹着我们的肩膀……她站在门外的雪地里,弯着腰,哇哇呕吐着。她把吃下去的黑东西吐在洁白的雪上……像臭狗屎一样。明天早晨我们看到啦,确实像臭狗屎一样……她的呕吐声那么响亮。因为是静极了的深夜,野兔子在五里外的雪上困难地爬行,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我也听到啦。是只公兔子。耳朵缺了一块。像老王奎家的细腰狗咬的。明天我们去捉它吗——她好像要把自己的心也呕出来。呕出来被狗叼走啦?——爹的嘴又撇起来啦!看到啦。阮书记起身出去,把她搀回来啦——按着她的肩让她坐在劈柴上——我该回去啦,她掏出一块叠成方块儿的手绢擦擦眼睛和嘴巴,然后站起来穿大衣——沫洛会抱两捆劈柴,我们一起走,老阮说,要尽心饲养,不能让它们全死光!说猪呢。猪在土坯房里挤成了堆,只有那只怪诞的母猪站在一旁,歪着颗母狼一样的头。一行三人:女赤脚医生背着药箱昏昏沉沉在前走,连两个大奶子都被呕吐时冻得变成冰凉。阮书记瘸腿跟在她腚后嘴里絮絮叨叨,抱着两捆劈柴胳肢窝夹着红缨枪的沫洛会跟在最后边有些瞌睡脚下发滑摔在雪窝里啃了一嘴雪。

  我们被沫洛会给逗笑啦——这两个小杂种做了什么好梦啦?瞧他们笑的,王先生说。

  阮书记一行人走了,房子里只剩下王先生、爹、我们。

  王先生顶上门,往灶里塞柴,让火着得旺旺旺!狗东西啊狗东西!大公鸡大公鸡!把一村的母鸡都踩遍啦!王先生说着。

  王先生用一根铁条插着女赤脚医生啃过两口的猪心,伸进灶膛里烤着,猪心吱吱地叫。

  他奶奶的,她不吃咱吃!起身从窗台罐子里抓出一撮盐,放在劈柴上。猪心蘸着盐末就咬,一嘴黑货,又说:喝口书记酒!喝了几大口,几大口,吃着蘸盐猪心,脸上渐渐泛出桃花红,嘴里滔滔不绝都是话。这老家伙,老驴鸟。

  知道不?老四,老阮他娘,媒婆,早年间,有名的“四大”:嘴大、奶大、腚大、脚大。她爱吃一口:黑驴鸟!

  王先生咬了一口猪心,先蘸了盐末后咬,咂一口酒,继续说:每逢羊栏集,老阮婆子——就是阮书记的亲娘!一大早就起来,搽胭脂抹粉——她的脸比腚还白——收拾好了,挎上了二升小箢斗,翘翘的,元宝形状。箢斗里蒙一块蓝包袱,包袱下一个碟子,碟子里几撮盐末。扭呀扭呀,一路和地痞流氓二赖子打闹着上了集。上集直奔东头驴肉铺。肉铺伙计狗旦子龇着黄牙朝她笑。“四大”来啦。她板着脸,对准狗旦子的脸啐一口唾沫。狗旦子嬉皮涎脸地猴上来,伸出沾满驴油的手拧着她的胸脯。干娘,摸摸大奶奶……多大的儿啦,还要摸你娘的奶子。她眯着眼。把一口口的唾沫朝着狗旦子脸上啐,身体却死不动弹,任由着狗旦子摸够了,揉搓够了,她才长吁一口气,说:儿呀,把你干娘馋死啦,快把那个东西给我。什么东西?狗旦子挤圪着眼问。装你娘的傻!那根东西!什么东西?呸!你爹那根东西。这时候,来买熟驴肉的、看热闹的闹闹哄哄挤满了铺面,都来看老阮婆子买驴鸟——这是每逢集日的好节目——狗旦子把那煮熟了玩意儿用块纸包得黑一块白一块的,作腔作势地咋呼着:干娘,你可小心攥紧了,别让它跑啦!老阮婆子一把夺过那物来,袖在袄袖里,嘴里骂着:放你娘的臊辣屁!扭着屁股就走。走出铺子,把袖子往小箢斗里伸伸,把那物上蘸上盐末,趁着众人不提防,从袖子里伸出来,“哄咚”就咬一口——听她说那物香得不能再香。那物也叫“钱肉”——中空外圆,片片切来,可不就是铜钱形状……

  王先生“哄咚”咬一口猪心,滋咂一口酒,脸色愈红,眉眼渐渐有些麻胡,眼角上炀出黄眵,舌头也肥胖起来,说出来的话呼噜呼噜的,眼见着他是醉啦。他前仰后合地站起来,模样古怪,一脸神情难分哭与笑……咱喝了书记的酒……也就算半个书记……常言道一醉能消千种愁啊——儿行千里母担忧喝了书记的酒咱就哪学几脚书记的走——晃晃悠悠悠悠晃晃恰如那金丝鸟儿站在高枝头——吃不愁来穿不愁二八娇娘伴俺睡在热炕头——

  爹推了他一把,他就势跌倒,脖子扭几扭,我们认为他跌死啦,却早已鼻息如雷。爹把王先生搬起来扔到炕上。又往阮书记那瓶被王先生喝下去半截的酒壶里灌进了凉水。

  我们闭着眼全都看到啦。

  爹踢醒了我们,让我们撒尿,上炕去睡。

  我们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把尿滋到墙角的耗子洞里。噗噜噗噜地响着的是尿往洞里灌的回音。

  我们爬上炕去,真的睡着了。

  我们做了许多梦。

  许多丢人的梦。我们的骨节咯噜咯噜地响着。

  猪肉迅速地变成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肉皮发胀。

  猪肉迅速地变成我们的皮肉。

  我们在梦中快速生长。

  八

  天黑啦。湖水中储存的热量开始挥发,于是湖面上笼罩着一层彩色的温暖雾气,于是我们赤裸裸地站在湖边就感到清凉的风严肃地提醒我们的脊背,温暖的热流亲切地抚摸着我们的肚皮。

  “报仇的时候到啦!”

  “到了报仇的时候啦!”

  “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说,“我也痛恨这个阮大头、阮大公鸡、阮大肚子!”

  他们兄弟各按着我一只肩头,说他们不理解我的话。我大声地叫嚣着,以至于刚吼了两声喉咙就嘶哑啦。匆匆忙忙、吃力地嘟哝着,我,向他们表示我对阮书记的深仇大恨。

  “好,我们带你去。”

  “你不要乱说乱动。”

  我们把衣服脱下来,卷成一个球,用草叶捆起来,挂在岸边一棵垂柳树上。垂柳树的鲜红的枝条直垂进湖水。当我们把衣包挂上去时,所有的枝条都颤抖起来。我们望着它,费尽心思也不理解它的意思。

  在微弱的光芒里,我看到两兄弟双腿间的肉棍子直挺挺着,呈鲜红的颜色,根部的毛儿绿油油的——宛若两支新鲜的胡萝卜,真真美丽又多情,机警可爱还透着一股愣头愣脑的傻劲儿。

  他们说:“撒点尿撒点尿涂到涂到肚脐眼儿上肚脐眼儿上预防感冒预防感冒!”

  他们玩弄着腿间的“胡萝卜”时竟然毫无羞耻之感。可我却拘谨得撒不出尿来。他们耻笑着我,等待着我,诱导着我。

  他们是如何彻底消除了暴露肉体时产生的羞耻感的呢?

  “水不凉,尿不出来就算啦吧。”

  “尿不出来就算啦吧,水不凉。”

  和昨天夜里渡湖时的情景相似:他们每人架着我一只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颈淹到他们的心脏。湖里的水层次分明:上面是温暖的,下面是冰凉的。我们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惬意,像在云团上飞翔。他们的手掌划水时,我又看到了他们指间的蹼膜。

  游到湖的对岸。身体乍一离水,竟是十分的恋恋不舍。芦苇地腥冷的空气侵袭过来,我打着哆嗦。

  要到村里去,必须穿过这片芦苇地,芦苇地里是毒蛇悬挂如豆角的险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害怕,我们有办法。”

  “你害怕不要,有办法我们。”

  他们从一棵芦苇上剥下三条叶子,要我叼在嘴里一条,他们各叼一条。

  “不管你吸气还是吹气,苇叶都会响。”

  “只要毒蛇对着你举起头来,你就把叶子吹响。”

  “只要叶子一响,毒蛇就会睡觉。”

  我试验了一下,果然不论吸气还是吹气,苇叶就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们叼着苇叶钻进了芦苇地。芦苇好茂密啊多么茂密为什么这般茂密?它纠缠我摩擦我划破了我的皮肤。湖水消逝了,四边都是涩滑冷腻。当一只蛇头像弓一般翘起来,蛇眼呆漠晦暗如玻璃渣子,我听到了他们将芦苇叶子吹响了。吹出了悦耳的小调穿透了黑暗,村姑的稻草的颜色稻草的温暖稻草的甜酸酵味稻草垛一样的爱情一块块塌陷下来,撒满了芦苇的海洋。所有的毒蛇都如醉如痴,或盘结在苇茎上,或悬挂在苇叶上,发出甜蜜的梦呓。音乐还是音乐里包含的爱情使这千千万万的毒蛇的身体放出了金黄的光辉?使它们一贯冰凉的血液也发了热?

  我的腿深深地陷在淤泥里。我的脚踩着芦苇们纵横交错的根系,被我们踩着根的芦苇在我们身体四周哗啦哗啦抖动着,好像一个被抓挠着胳肢窝的人发出叽叽嘎嘎的浪笑。我很笨,不能协调嘴与腿的动作:当我吹或是吸响苇叶时就忘了迈腿,当我想起了迈腿时就忘记了吹或吸响苇叶——要不是孪生兄弟拖拉着我走,我早就被毒蛇们咬死啦——无论什么动物都有其讨人喜欢的时候,譬如这些青色的毒蛇身体放出温暖的黄光,嘴里嘟哝着大概与恋爱有关的呓语时,就不令人嫌恶,我甚至想用嘴唇去碰碰它们的身体,你说奇怪不奇怪?

  走出芦苇地,进入低矮的灌木丛里。猫头鹰们捉田鼠。狐狸在追逐。我忘了那时候是不是狐狸们交配的季节。蓝色的大绣球一样的笸箩花在朦胧的星光下呈深灰色,当大半块黄色的残月升起来时,它就成了闪烁的紫色。大蝴蝶伏在花上,像死去了一样。这不太美好,可总不能不让它睡觉吧?蝴蝶蝴蝶睡觉吧,报仇的时候来到了。

  报仇的时刻来到了。

  我们在村头上一个稻草垛上掏了一个大洞,费去了大半夜工夫,因为孪生兄弟坚持一定要把这个洞搞得没有一丝一毫不满意的地方才罢休。我们钻进洞里,又用稻草堵了洞口。我们躺在稻草垛的心脏里,身上盖着稻草,只露着三颗圆葫芦一样的头。稻草的甜酸味儿多么好闻,像醋和酒和苇叶粽子,糯米大枣。金丝被身上盖,暖洋洋热乎乎,我的眼皮沉重得要命。蟋蟀在我耳朵边上鸣叫着,还用须儿挠我的耳朵垂儿。你别挠我!痒痒,我要困觉。不许困觉……报仇的时候到啦……我听到孪生兄弟在我的两个耳朵外边一唱一和地说。

  “我们应该设一条智谋!”

  “要干掉他还不留痕迹!”

  “我有点困啦。”大毛打了一个哈欠。

  二毛几乎与大毛同时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的眼皮也发沉。”

  “我们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再起来定计?”

  “我们早该睡一会儿啦……”

  “不过……爹娘的深仇大恨还没报,怎么能睡觉?”

  “我们问问爹娘怎么样?”

  连我都看到那个赤身露体的女人从洞口的稻草缝里钻出来啦,稻草在她身后无声地、迅速地合起来,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她的眼皮上抹着一层红色。嘴唇上涂着绿颜色。

  鬼……我想。

  这个小毛孩子是从哪儿钻进来的?她问,我磨磨牙生吃了他吧!

  把我吓得尿滋在稻草上啦。

  她用指头——冰凉的指头——指头上生着铁一样的长指甲——戳着我的胸脯,自言自语地说着:膘还可以,生吃有点腥,还是用稻草烧熟了好吃,烧熟了,撒上盐,抹上酱,慢慢地品咂着滋味吃……

  我的心脏早就不会跳了,手脚也麻木僵直,想动弹是万万不能够啦。但我的思想还在继续,我在回忆自己的历史,究竟是从哪里来?到底要往哪里去?越想越糊涂,就这样又糊糊涂涂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时,昨夜的惊悸未消。躺着不动,不知是死还是活着。一线红光从稻草缝里射进来,想了好久才明白太阳出来了。孪生兄弟在我身体两侧仰着大睡,鼾声如雷,两根通红的“胡萝卜”从稻草里钻出来,傻不楞登的怪诞样儿,我喜爱,连姑娘们小媳妇们老大婶子们也会喜爱,流沙口子村那个半人半妖的神婆子也喜爱,她的事在后边就说。

  天亮了,我撕着他们的耳朵吼叫。费了约有吃顿饭的工夫,我把他们弄醒了。

  “干什么呢!小屁孩!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小屁孩你破坏我们的觉,不让我睡,为什么?”

  我说:“明了天啦。明了天啦。我们在稻草垛里困着啦。我还梦到了一个生着肉翅膀的女人,她自己说是你们的娘,现在明了天啦。”

  “明了天啦?为什么明了天啦?”

  “怎么回事就明了天啦糊涂人啦?”

  这时候稻草的霉味香味温暖极了。公鸡的腥味从垛外渗透进来。我们听到了公鸡遍体红毛,眼睛金黄,尾羽高扬翠绿,昂首挺胸,在遍生酸枣的断墙上撕肝裂胆般鸣叫了一声。一阵难以忍受的寒冷渗进我的牙髓,金黄的棉絮般的团团浓烟膨胀起来,稻草在塌陷,眼前都是金黄都是金黄……这是一种什么病呢?……俩金毛大公鸡立在我的左右,歪着头,用神秘的目光盯着我。它们还用碧绿的油汪汪的短喙、三角形的短喙,啄着我的额头。笃笃笃!笃笃笃!宛若手指关节叩着一只干葫芦。我知道进入了多么幸福的如痴如醉状态——这种状态真美好,有的人精心修炼一辈子也体验不到啊——在这温存的、同时毕竟又有强有力的啄击的提示下,啄击声的启示下——公鸡的口腔里的类似刚用利刃剖开的鲜蛤蜊的味道——啄击味道的引诱下,我的体温渐渐回升,犹如遥远的潮汐声是我的血液在流动。我知道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公鸡的眼睛野蛮但没有丝毫恶意,我真喜欢它们,那么多的肠子在蠕动,肺叶粉红,忽闪忽闪的也挺好看。

  几乎是同时爆发的两声撕肝裂肺的鸡鸣把我惊动了。

  我看到了他俩在那儿玩耍着各自的肉棍棍儿。一点也不难看,他们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说:“你别对旁人乱说不要长舌头这种事他们都干过我们的爹、爹逼我们当面表演给老阮看他说你看你的儿子我把他们教坏啦还是教好啦他捂着心口窝就蹲在草地上脸是焦黄色干牛屎像干牛屎一样我们的牛在草地上吃草……”

  他们浑身软绵绵,躺在稻草上,歇了一会儿,就坐起来了。

  大毛说:“唔,弟弟,我们怎么钻到稻草垛里来啦?我们是什么时候钻到稻草垛里来的?我们钻到稻草垛里来干什么?”

  二毛说:“噢,哥哥,我也想问我们怎么钻到稻草垛里来啦?我们是什么时候钻到稻草垛里来啦?我们钻到稻草垛里来干什么?”

  “还有这个狗小子这狗小子怎么也钻进来啦?他像只猫一样跟着我们干什么?”

  “你是谁你是谁?”

  我说我是我。

  他们点着头说:呀呀,我是我,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呢?西海里的老鳖精今日娶媳妇请了池塘里的老乌龟来当陪客,还请了河蟹、井蛤蟆、沙里蛤、泥中鳅、藻间虾去吃酒。酒有三瓶,一瓶是“五粮液”,一瓶“雷副官”,一瓶“二锅头”。菜有五道:一为红烧河蟹,二为清炖井蛤蟆,三为炮烙沙里蛤,四为油炸泥中鳅,五为爆炸藻间虾。还有一个汤:银耳乌龟汤。你说好笑不好笑……

  一把大刀从塞住洞口的稻草缝里戳进来,哧一声响,吓我一大跳。他们继续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鬼话,这时我已经很清醒啦。我把身体悄悄地往后移动着,同时戳戳孪生兄弟,他们却不满意,责问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拧他们的肉。我示意他们看刀,他们好奇地问:“这是一条什么腿?”

  那柄闪光的大刀恶狠狠地看着我——刀面上用红漆画着一只圆睁的眼睛,很大很明;双眼叠皮,很美很俊;睫毛茂密,很黑很壮。这是男人的眼睛还是女人的眼睛?没人能回答我,就不想再问啦。眼睛盯了我一会儿,眨眨,像开玩笑一样。只听到嚓一声响,大刀突然抽回去啦。

  孪生兄弟又咕噜起来,说着公牛骑到母牛背上的事。先是一头母牛肚皮上带着一块白花它先骑到公牛背上的。两条小公牛才去骑她,又够不到她的尾巴根,气得她用角顶他们……

  嚓啦!又一把大刀戳了进来。这次呢刀面上没画眼睛,画着什么呢?画着一张嘴,紧闭着,挺红,挺大。说不准是男人的嘴还是女人的嘴。一个声音说:可能是男人的嘴,因为男人的嘴一般比女人的嘴大。一个声音说:可能是女人的嘴,因为女人的嘴一般比男人的嘴要红,女人都往嘴上抹红颜色,没有红颜色就刷红油漆,没有红油漆就抹猪血。一个声音问:男人就没有红嘴唇的吗?一个声音问:女人就没有大嘴的了吗?他们说不吵不吵,说点正经的吧!后来他们想想,说:哪里有正经话好说呢!

  一声锋利的冷笑从刀刃上发出来——刚开始我还以为发出这冷笑的是孪生兄弟,可转动头颅左顾右盼,发现他们两个的眼神都散漫着,不知道看着哪方世界。也许他们在看着很远的过去吧,因为他们嘴里依然在嘟哝着母牛和公牛的事情呢。

  这样我确信是刀面上的红嘴在冷笑。连刀刃都在它的冷笑中颤抖呢、都在呼啸呢!难道还能怀疑这是一把宝刀吗?于是我的脑子里闪电般地回想起听别人说过的,在下大雪的夜里,王先生讲过的,宝刀在鞘中鸣叫的故事。

  王先生说:从前有一个人,买了一把刀,挂在墙上。黑夜里,那个人害打盹啦,就吹了灯上炕困觉。正麻麻胡胡地要困着又没困着的光景,听到墙上的刀唧唧地叫起来。起先头他还以为是耗子叫呢,细听听才知道刀在叫。他吓得够呛,紧搐着身子不敢动弹。听着那刀一阵接一阵地叫着,声越来越大呢。这时就听到一个女人在门外大雪地里破口大骂呢。这个人都快吓死啦。这时听到铮铮一声响,眼前一道白光闪。门外那女人鬼哭狼嚎着,一阵,就没动静啦。这时又听到铮铮一声响,一道白光钻进刀鞘里去,紧接着就没有动静啦。第二天早晨,那人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开门,出去一看,见雪地上一溜血迹。这个人呢也是贼大胆,就循着血迹往前走,曲里拐弯,曲里拐弯,净走些沟边、地角刺槐棵子、酸草丛,最后血迹没有了,眼前一个坟,坟上一个大窟窿,往里一望黑咕隆咚的,不知道有几尺几丈深。那个人也不敢久留,就沿着来路回去啦。回去后从墙上摘下刀来仔细观看。看着看着就哭啦,哭着说:“爹啦!我的亲爹,儿今日替你报了仇啦……”

  那人哭够了,把刀往脖子上一抹,把气嗓管子割断啦,咕嘟咕嘟冒热血,冒完了血,就死啦。

  整整的一天,那刀拔出去插进来插进来拔出去,穷折腾,我也就不害怕啦。我说你这刀真是插插拔拔拔拔插插你也不嫌累,天要黑啦,快回家睡觉去吧,要不你娘找不着你该着急啦。刀点点划划地,嚓啦抽去,稻草垛外边铮铮一声响,再也没有动静啦。

  村里有黄牛在叫,还有毛驴也在叫。毛驴的叫声比黄牛的叫声好听多啦。爱信不信,不信咱俩打个赌:你输了你就是小四眼狗,我输了我是小四眼狗——上面的话我竟然不自觉地说出来啦,被孪生兄弟听到啦。黑暗的草垛里亮了四颗星,那是他们的眼睛在放光明。

  大毛说:“弟弟,你听听这个小屁孩在说梦话呢!”

  二毛说:“是说梦话。”

  小屁孩!小屁孩!屁孩——屁孩——屁孩——屁孩——你醒醒!

  我感觉到十分饥饿。在饥饿中发现他们比我的年龄要大很多,便以年幼为资本,放起赖来撒起娇来。我用头撞他们的胸脯、用手揪他们的耳朵、用脚踢他们的狗蛋子。他们用手护着身上要紧的部门,嘤嘤地哭起来。他俩是身材魁梧的大汉子,被我打得嘤嘤地哭,眼泪滴在稻草上扑簌簌地响。我的心顿时软了,便停止踢打碰撞,陪着他们哭。

  这是个奇怪的夜晚。阴风在草垛外边啾啾叫着,撕扯着稻草。村里的狗咬成一片,枪声不时响起,还有放手榴弹的声音。好像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的心里感到无名的悲痛,不哭就憋闷,便放声痛哭。他们的感觉与我无疑是完全一致。他们哭得比我还要响亮,还要凄惨,还要动人。在他们的哭面前,我的哭显得有些虚情假意。他们嘴里还哭出一些悠长的字眼——因悠长都变了调——似乎是哭爹,又似乎是哭娘。

  我们整整哭了半夜。这时村子里也安静啦。

  他们抽着鼻子,哑哑着嗓子对话。对话大意是:哭完了心里觉得敞亮了许多,好像把该拉的屎拉出来一样轻松,如果不把泪哭干净,憋在心里就会得心脏病,现在好啦,该干正经事啦。只是有些饿。饿也得忍着计划复仇方案。

  他们的头脑出奇的清晰,计划很周密。计划完了,他们带着我这个小屁孩从草垛里钻出来。

  九

  已经是后半夜啦,村子格外的静。按计划我们潜行到生产队仓库前时黄鼠狼和野猫正在仓库门口打架,猫眼发绿,黄鼠狼放臊,把猫打得在地上乱打滚。

  仓库的门上挂着铁锁,我们进不去。按计划去保管家偷钥匙,保管家的小四眼狗很能咋呼。按计划去骡子棚里把老七头的光板子羊皮大袄偷来。骡子棚插着门。按计划我从狗洞里爬进去,从里边打开门。我们三个开始偷皮袄。按计划我们先用骡粪把老七的耳朵眼堵住,让他什么也听不到。按计划我们把煤油灯里的油滴到老七眼里,杀瞎他的眼,让他什么也看不到。摸着他的耳朵眼往里堵马粪时,他老打喷嚏,还骂娘。把煤油倒到他眼里,他呜呜地叫,从炕上滚下来,骂娘,摸索着到饮骡子的水池里洗眼去啦。按计划趁老七在水池边上洗眼时,我们就把他推进水池子里去啦。

  我们大摇大摆地拿到了老七的光板子羊皮大袄。老七在水池子里打扑棱啦,咕咚咕咚喝水。

  按计划我们来到仓库保管家门口,把羊皮大袄翻过来。羊毛在外,光板子朝里。大毛往身上穿,穿不进去。二毛子往身上穿,穿不进去。大毛二毛让把我皮袄穿上,我呼隆就钻进去啦。大毛二毛让我趴下装妖精。我真高兴,忍不住想笑。

  仓库保管员家养着一只四眼子小母狗,听到一丁点动静就穷叫唤:昂昂昂、昂昂昂。

  我趴在地,大毛二毛说往前爬,我就爬。我真高兴。嘴里学鬼叫。我身上长着黑毛黄毛红毛白毛,成了一头杂毛野兽。

  小母狗听到动静就扑出来——保管员家土墙豁开,没有大门——昂昂昂!昂昂昂!狗叫。吱吱唧唧呜呜呀呀嗷嗷哇哇哼哼吭吭啊啊喵喵……我叫。一定要有明亮的月光,要不小母狗怎能看到我呢?于是月亮钻出云团,澄澈的月光洒遍大地,我明明白白地看着小狗,小狗也明明白白地看着我。我知道它是个小狗一点也不害怕,它不知道我是个小孩怎么能不害怕呢?小狗吓毁了,吓得说话的声音都变啦:原来是“昂昂昂”,现在是“哇哇哇”。它转身就往家跑,一头闯到房门板上。房门哗唧一声敞开啦。小狗蹦了一个高从半空里掉下来,蹬崴蹬崴腿,死啦。我把小狗活活给吓死啦。

  保管员和他老婆听不到我们的动静?

  我从地上站起来——我不愿意站起来,我觉着装妖怪比当小孩好玩多啦。小孩太不好啦,吃不饱,穿不暖,爹也打,娘也踢,哥哥姐姐当马骑——是大毛和二毛把我从地上提拎起来的。趁着皎洁的月光,利用小狗为我们撞开门的方便,我跟随在孪生兄弟身后,潜进了保管员的家。屋里连打呼噜的声音都没有,真静,怪吓人,蟋蟀的叫声像利箭一样穿透墙壁。

  我看到大毛二毛蹲下啦,也紧跟着蹲下。蹲了一会儿,我们的眼睛都亮了,看到梁头上吊着一个人,光溜溜一丝不挂,上边浪当着一根大舌头,下边浪当着一根大黄瓜,你说可怕不可怕!

  往炕上一看。保管员的老婆披头散发,满脸都是蓝颜色;一摸,黏糊糊;一闻,腥乎乎;才知道是血,炕沿上放着一把切菜刀。不知谁杀了她。

  孪生兄弟每人捣了保管员一拳。我也捣了他一拳。

  我看到他们两个翻箱倒柜,好像要找什么。找什么呢?找了一把大钥匙,仓库门上的。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打开了仓库门,偷出了一瓶子毒药。按计划我们应该把毒药倒进阮书记家的锅里,把他和他老婆毒死,可等我们走到阮书记家高墙外,扒开猪圈墙上的小洞,钻进他家的猪圈——没来及往院子里走,就听到一只大公鸡哽哽起来。阮书记也咳嗽起来,那头母猪也用两条后腿站着,举着两条腿像举着两只小胳膊一样,对着我们扑上来,大毛把毒药瓶子扔到猪食槽里。二毛早钻出墙外。母猪扑到我身上,把老七的大皮袄剥去了。我钻出墙,大毛也钻出来啦。

  然后跑哇跑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钻进了稻草垛里。

  天又明啦。

  十

  我比那时候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大队饲养场里的一头母猪成了精。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用前腿扶着墙立起来,练习走路。很快就能够只用两条后腿在土坯房里扭扭捏捏地行走啦。像个小脚女人一样。脚上穿着高跟的粉红色小皮鞋。手上戴着乌黑光滑明亮的皮手套。猪们都羡慕地看着她。猪们卧在尿泥里冻得打哆嗦,她却气色良好,优雅地散着步。

  孪生兄弟有一天夜里同时惊醒,同时想把睡梦中见到的奇异景象告诉对方。其实根本不需要开口,他们同时抓住了对方的手,惊喜的交流便电一样地开始了。后来他们轻手轻脚地下了炕,像俩灰白的暗影飘出砖屋,来到土坯房前,踏着砖坯,把着窗棂往里瞅。

  请月亮出来!要大,要亮,要像瀑布一样泻进土坯房,照得满室亮堂堂,好像戏台子一个样。

  月光满室,亮得有些古怪。他们看到那头漂亮的、还没结婚的母猪正用嘴巴擦皮鞋,其他的猪嫉妒地看着她,有一头名叫“巴格郎”的阉公猪故意装出梦游的样,爬起来,抖动着僵硬的鬃毛,走到她(约克霞)身边,撞了她一膀子,这还不算,还刺啦刺啦地往她的皮鞋上撒尿呢!

  约克霞气哭啦。一串串的眼泪沿着又黑又硬的睫毛往下滚。她的身体雪白,比月亮更美好。她这一哭把巴格郎弄得很尴尬,连声赔着不是,回到尿泥里卧下去了。

  约克霞梳妆完毕,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脚步那么轻捷,屁股扭得那么活泛,小尾巴在两腿之间扭呀扭呀真好看。简直像跳舞。瘦得皮包骨头的猪,患了重感冒的猪,都用爪子敲地,表示赞赏,也打着拍子,还用嘴吹口哨,吱吱地响。连那两头得了猪瘟明天注定要死的猪,也坚持着把昏昏沉沉的脑袋抬起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为约克霞小姐喝彩。

  约克霞跳累啦,回到她的铺着干草的床位上,坐下,从墙缝里夹出一条花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她说:“朋友们,这是我为你们进行的最后一场表演啦,很快,我要去一个新地方,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人。”

  猪们都流露出羡慕的目光,当然也有嫉妒的,但即便是嫉妒也不敢公开说出来,甭说是有权有势的人,就是有权有势的猪,也得罪不起呀!

  第二天夜里,那头会说人话、能直立行走的小母猪就从土坯房里消失啦。

  他们经常半真半假地看到,那条母猪穿着的确良布缝成的花衬衣,前腿上挎着一只小皮包,在大街上行走。又过了几年,她上街时腚后跟着一群穿背带式裤衩、滚瓜溜圆、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可爱得不得了。

  十一

  漫长的、枯燥的白昼又开始啦。孪生兄弟与昨天一样,躺在稻草上沉沉大睡,嘴里咕噜着连串葡萄似的梦话。梦话的内容是与放牛放羊有关的事,掺杂着那头会说话的漂亮女猪的事。我仔细听了一会儿,猜想到他们曾经在年幼时跟随着一个生黄病的男人到大河滩里去放牧牛羊,那男人教会了他们胡闹。他们闹上瘾来差点送了小命。还有就是他们的爹曾与那头女猪相好的事。还有就是他们的爹逼他们与那女猪胡捣弄,故意让老阮书记看到,老阮捂着心口窝坐在地上。爹指着与猪胡捣弄的孪生兄弟问老阮:看看看,这两个狗儿子怎么样?老阮脸如黄金捂着心口窝蹲在地上,说犯了心脏病啦。沫洛会提着红缨枪去喊女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满脸红锈,挺着个特别大的肚子来了。他们说一眼就看穿那肚子里有两个小孩,都是女孩。弯着腰,盘着腿,抱着脑袋,闭着眼。

  我又一次感到饥饿。孪生兄弟神神鬼鬼的可以不吃饭,我不吃饭可不行。我试图扒开堵洞的稻草出去寻点东西吃,刚要动弹,那把明亮的大刀嚓啦一声戳进来,不是我躲得急非被穿个透心凉不可。刀面上的嘴厉喝一声:“哪里逃!”

  我哭咧咧地说:“你行行好,放俺出去吧,俺已经好久没吃东西,快饿死啦。”

  刀上的嘴撇了撇,说:“快去快回——你这么讨人喜欢的一个好孩子,怎么舍得杀你?”

  我从草垛里钻出来,跑到一块地瓜地里扒了两个地瓜生啃啦。肚子咕噜噜响,还不饱。跑到花生地里扒了一堆花生,剥着花生吃了。肚子咕噜噜叫,还不饱。跑到萝卜地拔了两个大萝卜,啃着吃啦。肚子不叫啦,饱了。刚要起身回稻草垛,从地道里钻出来两个民兵,把我活捉啦。

  两个民兵,头上扎着一样的蓝白格子毛巾,正脑门上打着一个蝴蝶结,紫花布褂子,白洋布肥腿大裆高丽裤子,斜挎着黄帆布子弹袋,拦腰捆一根黑皮带,皮带里别着两颗木柄手榴弹,右手提着一杆黑色的汉阳造步枪。这两个民兵生得一般高低,一样的眉眼,连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都是一模一样,活活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他们用大枪指着我,虎狼般凶狠,命令我往前走。稍一迟疑,他们便用枪筒子戳我的屁股。戳得我好痛好痛,我不由地哭起来。越哭他们越戳。他们还吓唬我:“你要是敢再哭,我们就把手榴弹塞到你的腚眼里去,一拉弦,让你腚上冒白烟,脑袋上青天。”这句话可把我吓毁啦,再也不敢哭啦。

  他们押着我走进一大片苹果林,鲜红的苹果、翠绿的苹果、金黄的苹果……果实累累缀满枝头。他们不弯腰苹果就会碰撞他们的头。熟透了的苹果被我们激起的气流吹得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地上其实早已经铺了一层苹果,大多数都开始腐烂,发出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味道。

  一群小黄鼠狼在树枝上蹿跳着,啃着苹果。

  我瞅着机会,撒丫子就跑。

  他们高喊:“站住!你这个反革命!再不站住就开枪啦!”

  我猜想他们的枪一定是演革命样板戏时雕刻的假枪,所以放胆跑。跑着跑着,听到脑后啪……一声枪响!在我脑后又一声枪响:啪……这两个狗娘养的,拿着真枪呀!我一头栽到沙地上,啃了一口沙土,肚里的地瓜花生萝卜块子,涌到嘴里来,掺杂着一股屁味,连忙吐掉。枪声震荡,满园里的苹果往地上掉好像下冰雹一样。

  他们攥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拎起来,骂道:“反革命!哪里逃?”

  他们再也不敢松开我的胳膊啦。像拖死狗一样拖着我。刚走出苹果园子,就望到三棵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下围着黑鸦鸦的一大片人。口号声震天动地,杨树上的乌鸦呱呱乱叫。

  他们把我拖进人堆,扔在地上,向坐在一张八仙桌后的老阮汇报:“阮书记,我们抓到一个坏分子!”

  阮书记还跟几十年前一个模样,通红的大脸上汪着一层油,连一根细皱纹都没有。他瞥了我一眼,不搭理的样子,随便说一声:“待会儿再说。”

  “是!”他们回答。

  “你说不说?”阮书记冷冷地盯着被反剪了双臂、剥光了衣服、跪在八仙桌子前的、饲养骡子的老七头。老七头今年六十一,大号叫做李欢喜,给生产队里喂骡子。骡子用坚固的大牙,咀嚼着谷草的结节,炒黄豆的味道直透我们的肚皮,引起肠胃的痉挛。这是怎么回事?

  “冤枉啊!阮书记!您老人家明察善断,不该我老头的事啊……”

  “狡猾!”阮书记威严地说:“吊起来!”

  白杨树上早安装好了定滑轮。

  两个民兵拉着绳子,老七头吱吱哟哟升了空。人被吊起时,为什么要使劲低着头?人被吊在高大的白杨树上时,鼻子里为什么要蹿出黑色的血?

  “你说不说?”阮书记问。

  “冤……枉……啊……”

  阮书记做了个手势。两个拽着绳子的青年民兵同时把手松开。

  老七头掉在地上啦。

  里格龙格里格龙……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屁股害痒痒……参谋长为俺看了病,诊断结果是痔疮……里格龙格龙……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不由俺老胡怒满腔……摘自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第十二稿。

  老七头掉到地上后,围观的群众便齐声高唱起上边摘录的戏文,连胡琴演奏的“过门”也由嘴哼出来。一时群情振奋,场面十分红火。

  阮书记大声说:“你老实交代!”

  地上没动静。一个民兵弯下腰去试试老七头的鼻子,直起腰来说:“阮书记,他已经断气啦!怎么办?”

  阮书记说:“放到大锅里煮烂了,埋到苹果树下,上等的肥料。”

  阮书记还说便宜了这条老狗。

  抓我来的两个民兵向书记请示:“书记,这个小崽子怎么办?”

  “他犯了什么罪?”阮书记问。

  “他偷地瓜吃,偷花生吃,偷萝卜吃。”

  阮书记冷冷地打量着我,又冷冷地说:“这样的小杂种,留着也是祸害,拉到白杨树下去毙了吧!”

  群众欢呼起来,十几个小脚的老太太从人群中挤出来。她们一个个涂着胭脂抹着粉,嘴唇上刷了一层红漆。来到八仙桌前,她们就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一条三角小裤衩,小裤衩都是用鲜艳的红绸子缝的。脱完了,每人腰里扎上一条红绸子,一手扯着一块绸子角。哐采哐采哐采……锣鼓响,好热闹!祖国大地红烂漫,好看好看真好看,这就扭起秧歌来啦。

  我虽然死啦,但还牢记着若干年前这场好戏。老太太们有胖的,有瘦的,胖的一肚子脂,瘦的一身骨头。有的奶子像大水罐,晃荡晃荡的;有的奶子像空口袋,耷拉到肚脐下;有的奶子没了,只剩下两个大奶头子贴在肋条上。

  我虽然现在早不活了,但还是知道这群跳舞为我送终的老太太后来都被饺子撑死啦!活该,谁让她们捞着不花钱的饺子就猛吃呢!

  就在老太太们的轻歌曼舞中,两个民兵把我架到大树下,告诉我不许乱动弹,然后他们就走啦。等了好长时间,还没动静,我有些着急,转身回去,看到在离我五十米的花生地里,四个民兵正在挖掩体呢。抓我来的民兵高叫:“回过头去——不许偷看!”

  我面对杨树的粗干,研究着粗糙的树皮。越看越有趣,这些乍一看疤疤瘌瘌的树皮,原来都是美好的图画:山,水,鸟,狗,马,羊,眼,鼻子,房子……什么都有。树皮突然迸裂,露出了白茬子,纤维崩断,渗出了树汁。好久我才听到枪响。我下意识地转身,迎面就是一道夺目的蓝光,耳朵里嗡一声响。响声愈来愈尖愈细,像一缕蓝烟袅袅上升,升到高空中,汇合成一个团体,成为一个新的轻轻的生命,我获得了自由,我获得了幸福,我获得了欢乐。在我周围,舒缓地腾挪着千万匹金黄色的天马。它们的脖子弯曲好像点水的天鹅,坚实的利蹄劈斩着青青的烟雾……如果我跃上一匹天马,它就会把我驮到九重天上去,但我眷恋着地上的风景,想看看被灵魂抛弃的我的肉体是什么样子,挂念着还在稻草垛里说梦话的孪生兄弟。我坚决地坠落在地上,落到狂舞的老太太之间,她们竟然看不到我!这个发现使我欣喜若狂!

  我揪住一个老太太的长奶子,用力撕了一下子。她叫唤了一声,嚷道:“谁撕我的奶子?”她转着圈寻找撕她奶子的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老太太抡起巴掌对准笑声打过来,我轻轻一歪身体就闪过去了。为了教训她,我对准她的屁股踢了一脚。她栽倒在地,爬起来,从跳舞队里退出来,飞一样地逃跑了。

  那两个抓我的民兵英雄站在阮书记身旁,活像两根树桩子,我本来想去揍他们,但突然发现了我的尸体。天!我的脑盖都被炸子掀掉了,脑浆子溅到了树皮上,红红白白的,招来了一大群红头绿苍蝇。我的小腿还在抖呢!愤怒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蹦了一个高,扇了那个开枪打死我的民兵一个耳光子。

  “谁打我?”他吼着。

  旁边的民兵嘲笑他发了疯。

  嘲笑别人是反革命的行为!我对准他那张嘲笑别人的嘴就捅了一拳。他捂着嘴嚎叫着:“呜呜……谁打我……”血从他的牙齿缝里渗出来。他的牙硌得我的手巴骨好痛。

  又找到那抓我的民兵,每人赏了一耳刮子。

  清脆的耳光声谁都能听到。

  我该不该打阮书记呢?即便做了鬼魂我也怕他。他的肥胖的身体里辐射出一股扎眼的紫线,我绕着他转圈,却不敢逼近他的身体扇他的耳光子。

  “你们胡闹什么?”阮书记看节目正得趣呢,把民兵们臭骂了一顿。

  我围着我的死尸转了一圈,便徜徉扬长向村子走去。

  到了稻草垛边,我碰到了一个陌生的汉子,细看又有些熟识。他一脸血,牙也掉了。问我是谁,我说:“你管我是谁!”刚要进草垛,又有一个美人拉住了我的手。她是我的老熟人啦。我说:你是大毛二毛的亲娘,我是大毛二毛的好朋友,我们一起来为你丈夫报仇呢!

  女人刚欲启齿说什么,那男人就扑上来了,抓住女人的头发,按倒在地,又抓又撕又踢又咬,一边蹂躏一边痛骂:“臭婊子!骚母狗!你为什么要让他弄你?他弄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女人掩面恸哭,遍体鳞伤,头发一绺绺掉下来。

  我很可怜这个女人,便上前劝解。那粗鲁男人力气大极了,他扯着我的头发一甩,就把我甩到稻草垛后边去啦。

  女人趁机逃跑,男人紧追不舍,一转眼就滚到沟里去了。

  我听到沟里的动静很难听,探头一看:男人骑在女人身上,胡窜窜,手也撕,嘴又咬,啊咦,这个女人算是倒了血霉啦。

  摇摇头,叹叹气,钻进了稻草垛——我像一股气一样灌进了草垛里。孪生兄弟正在诉说着他们的梦境:

  弟弟,我看到那个小屁孩被民兵枪毙了——哥哥,我也看到了。他的脑浆子喷了一树,一群苍蝇在那儿吃——老七头跌死啦,这会儿正在锅里煮着呢——我闻到煮人肉的味道啦——我也闻到了,酸溜溜的,跟驴肉差不多——老阮的娘喜欢吃驴鸟。王先生说的,你还记着吗——我记着,她还往上边蘸盐末子呢——王先生还给咱讲过宝刀的事——还说过报仇的事——天要黑啦——已经黑啦——小屁孩已经死啦,好像没死一样——我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呢——我能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呢——我们该去放火啦——是该去啦。

  我本来想跟他们讲话,但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一动了跟他们说话的念头,嗓子眼里就有什么东西咬我。

  这一夜孪生兄弟先去王德顺家盗来火柴,又去张德顺家偷来煤油。爬到阮书记家的猪圈里,被那头母猪咬了一口。但毕竟是点着了草垛。火苗燃起一尺高时,阮书记惊醒,吹响哨子,来了一群民兵,一会儿就把火救灭了。

  民兵们打着灯笼火把搜查纵火犯,孪生兄弟躲在墙角上。我把民兵们的灯笼火把弄灭了,帮助他们跳墙逃走。

  有刺客的消息使阮书记很不安,他让人在墙头上拉起了铁丝网,院墙上那个通猪圈的窟窿外边掘上了一个两丈深的陷阱,陷阱里栽着铁蒺藜、竹签子,掉下去就别想活。

  这些情报,孪生兄弟都梦到了。

  怎么办?弟弟,难道这杀父欺母的血海深仇咱就不报了吗?哥哥,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爹活着的时候,也老是折磨我们——他再不好也是我们的爹,不报仇,人家会笑话咱们无能——我对老阮也不是太恨,他要是给我们当爹可能也不错——弟弟,你怎么啦?昏了蛋?糊涂啦?爹是什么?爹是咱的根、种……

  孪生兄弟因为报仇受挫,第一次发生了争执,两颗永远步调一致的心灵出现了混乱。我看到二毛的脑子里有个地方不好,就对准那儿打了一拳。于是,争论消失,一条报仇的良策同时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他们到村里的白菜地里,每人拔了一颗大白菜,抱着,来到了村后的河边。河里究竟什么时候发下了大水我不知道。红柳丛里拴着一只小舢船。他们抱着白菜跳上船,他们把白菜放在船中央,每人抓起一把桨。我舍不得离开他们,虽然我已经死了他们还活着我也不想离开他们。我跳上小船,小船晃荡了一下。

  小船小船为什么为什么晃晃荡荡?

  我们我们的朋友朋友小屁孩小屁孩正在正在把船把船上……

  船一出红柳丛,立刻就进入湍急的中流,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血红圆月从浩浩荡荡的河水中冒出来。河水往东流,流得激烈不平稳,小船被浪头催得颠簸。孪生兄弟骨骼巨大,肌肉丰满。两棵大白菜像大白腚丰满含着很多水。小船吃水很深,水面几乎接近船舷,浪花溅到裂缝的船铺板上。我死了抛弃了皮囊还有重量没有?这古怪的疑问跳进我的脑海。我跳到船舷上——船舷只有一扇蛤壳那么薄,除了我别人休想站稳。你站不稳他站不稳你娘站不稳他姨也站不稳。孪生兄弟笨拙得如同蜕毛的狗熊更站不稳——小船立刻倾斜啦,一个浪头响亮地砸在大白菜上。孪生兄弟愤怒地惊恐地吼叫起来:混蛋混蛋小屁孩不许你胡闹。我被他们着急的样子逗乐了,憋不住的笑声喷出来。他们吓唬我:小屁孩我们会凫水你不会凫水,弄翻了船先把你淹死!

  他们一手握桨,举起另一只手让我看连结着他们手指的蹼膜。

  我坐在白菜上,看着他们用力划桨。一下一下的很有板眼,好像受过专门训练似的。

  小船是朝着东面方向涉过去,遥远的小河对面,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村子,狗在村中叫,隐隐约约的,朦朦胧胧的,好像梦呓一样。河水低沉地呜咽着,声音很大,但压不住船头豁开水面的声响,也盖不住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月光均匀地撒下来,但浪的平缓的峰是闪烁的金黄色,浪的舒缓的谷是闪烁的黛青色。往东一望,刚刚跳出水面的月亮比一个车轮还大,并不圆,似生着八个角。刚刚出水的八角大月亮把一道长长的大影子投到河面上,明显出奔流的河水宛若月光在流淌,宛若血在流淌。我望见那一片茂密的红柳像彩色的云团一样,小船就是从那云团里划出来的。

  我闲得无聊,就用手撩着水直泼到他们的脸上。他们说我如果继续捣乱就用桨把我扇到河里去喂鳖。

  终于漂到对岸时月亮已升起很高了,升高了,变白了,团圆如一盘银,满河里白亮,水面上漂流着红花。

  我们跳到岸上,把船拴在树上。树旁边立着一幢高大的钟楼,半截淹在河水里。钟楼上的大表盘里,分针像根巨臂,每隔一会儿,就往前跳一格,跳格时必定要咯崩一声,很响。

  孪生兄弟抱起大白菜,并着膀走,尽走些墙角旮旯,但显然走的是熟路,我有时跳到他们身前,有时跳到他们身后。

  一定是后半夜了,因为天气有些凉。怎么拐弯抹角地绕到村外来啦?来到一道土墙前,隔着土墙望到三间草房。他们挟着大白菜,扶着墙头跳进去啦。我早就在墙头上跑了好几圈啦,看到他们落地时踩破了一扇葫芦瓢。一条小公狗冲他们摇尾巴。

  他们敲窗户,压低嗓门喊:“九姑,给您送白菜……”

  “谁……”炕上有个女人打着哈欠。

  “大毛。”

  “二毛。”

  “是你们两个狗。”

  九姑开门,点灯,关门。她披着一条毯子,老粗线织的,九块六毛钱一条,瓦灰色,镶着红边。毯子里她光着腚,进门时我早看到了。

  九姑把孪生兄弟让进里屋,乜斜着眼,把光着腚的孪生兄弟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狗杂种,来干什么?难道要来跟九姑困觉?”

  “给九姑送白菜。给九姑送大白菜。”

  九姑点着一支烟,插到嘴里鼻孔里冒青烟,眯着眼看那两棵肥胖的大白菜。

  “实话说吧,找九姑干什么?”

  孪生兄弟两张嘴启开,咕咕噜噜地说出一通话来。大意是要借九姑的法术报仇,取老阮魂灵。

  十二

  九姑把烟屁股一吐,吐得真俏;烟纸还粘在她的嘴上,烟丝儿四散。九姑说她也恨老阮那个老骡子,正要作法治他。但九姑说她饿了,命令孪生兄弟剁白菜包饺子。九姑找了两把菜刀,发给孪生兄弟每人一把。孪生兄弟就剁菜,剁得一片刀光。白菜味鲜美。又剁烂了一块腌肉。然后和面、包起饺子来。孪生兄弟一个烧火,一个擀皮。九姑包饺子,毯子披在肩上,露出两个雪白的奶子。我把九姑的毯子掀开,露出了九姑的白腚。九姑把毯子披上,我又给她撕掉。气得九姑跺着脚骂毯子。干脆扔到炕上不披啦。我对准九姑的腚打了一巴掌,呱唧!九姑蹦了一个蹦转回身,刚要骂,看到大毛蹲在灶前老老实实烧火,二毛站在板前低着头擀皮。九姑心里一定犯疑,她看不到我。我转到她背后,对准她的屁股又是一巴掌,呱唧!有鬼!有鬼!九姑从墙下摘下桃木剑,胡劈乱砍。呱唧!老妖婆!呱唧!让你砍!

  大毛二毛笑起来。

  龟儿,跟你姑玩什么猴儿戏。

  九姑九姑别生气,不是我们是小屁孩。

  小屁孩小屁孩你别捣蛋啦九姑包饺子给你吃。

  饺子熟了,端到炕上。我吃了二十个就饱了。然后就跟九姑捣乱。把饺子扔到九姑的脖子上,放在九姑肩头上,搁在她的头顶上,扔进她的大腿里,烫得九姑吱哇乱叫。

  孪生兄弟不高兴啦,我老实啦。

  吃完饺子九姑就把孪生兄弟叫到炕上,说是要施法术了。九姑端着一个颜色碟子,碟子里有红颜色、黄颜色、绿颜色、蓝颜色、白颜色。九姑叫他们仰面躺着,闭着眼,一睁眼就会破了法术。九姑真有景:在炕上跳一阵唱一阵,用刷子蘸着颜色往孪生兄弟身上乱涂乱抹,红一道,绿一道,一片蓝,一片黄,鬼画符。他们的“胡萝卜头子”也给涂得花花绿绿,不像个人样子。还有些景我不愿意说啦……

  天要放亮时,九姑命令他们起来,看她斩阮书记的灵魂。

  九姑弄来一张黄表纸。平放在桌子上。

  点起两支红色大蜡烛,火苗子晃晃,连人眼都冒蓝星星。

  九姑在他们身上蹦蹦跳跳,用屁股蹾他们。蹾够了,在黄表纸上画了一个人头。

  这就是阮大头呀呀呀……

  九姑披散着头发,仗着剑,嘴里吐着白沫。喝一口碱水,喷到桃木剑上。然后运气,眼睛冒绿光,咿咿呀呀唱着:我是那黎山老母下凡尘……吃了饺子有精神……全心全意为人民……帮大毛二毛斩仇人……

  她又喝了一口碱水喷到剑上。又喝了一口碱水喷到黄裱纸上。然后,对着黄表纸上的头劈了一剑。

  一会儿,纸上红殷殷一片鲜血!

  九姑仰面朝天往后倒。

  苏醒过来,九姑说:杀了一夜鬼,累死啦。

  孪生兄弟问九姑,阮书记死了?

  九姑说:他的魂死了!肉还活着,你们放心大胆地砍去吧,剁去吧。

  天亮的时候,我们划船过了河。

  十三

  我还听说那个现在早烂成了泥土的王先生给孪生兄弟讲过一个报仇的故事。说朱元璋做皇帝之后,一天三顿尽吃好饭:饺子啦,包子啦,大白菜炖猪肉啦,粉皮大豆腐啦,反正都是好东西。人这种东西就不能吃饱了,吃饱了就寻思事。什么事?弄女人呗。有了昏君不愁奸臣。说有个奸臣名叫钱广,说起钱广这个奸臣,可不是个好东西!他是中国爹美国娘,蒜苔脖子一丈多长,双腿罗圈着好像弹簧。他是吃铁丝拉弹簧——一肚子弯弯肠子,满肚子都是坏水儿。他到处给皇帝找美女,胖的,瘦的,白的,黑的,一群又一群,皇帝都看不上眼。钱广见皇帝锁着眉毛、阴着麻子脸不高兴,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说这一天钱广在北京城里胡转悠,皇帝说三天之内找不到好女人就要他的狗头。钱广想:万岁爷啊万岁爷,要是俺老婆中您的意,俺钱广也早就献上了,有好女人奴才还敢藏起来不成?钱广想着想着动了感情,两眼泪汪汪,看看那条护城河,想:跳下去自杀了吧,活着不能让万岁爷开心,还不如死了好。正要往河里跳时,忽听到一条小巷子里传出一个女子的歌声。那嗓子高得呀,尖子拔尖;那曲儿好听哟,直往肉里渗。钱广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并做一步行,站在窗外,用舌头舔破窗户纸,单眼往里这么一瞅,啊咦俺的亲天老爷来!屋里站着一个奇俊怪俊的大闺女。钱广一步闯进去,拿出介绍信来,说明了身份,钱广问那女子愿意给万岁爷去当小老婆吗?女子说不愿意。钱广说你不愿意就活剥了你爹的皮。她爹早在外屋跪下啦,嘴里高喊谢主隆恩!钱广说你爹都愿意啦,你还拿捏什么?没有你爹你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女子说俺愿意啦。正说着呢,一阵奇香扑鼻,钱广抽搭鼻子问:什么味?什么味?那女子红着脸不吱声。还是女子的爹说:不瞒上官,小女子每天能放九阵香气,每次十分钟。钱广拍手叫好说:好宝好宝,此宝除了万岁爷,谁配受用!钱广问:你们家有电话吗?老头说:有,在桌子上。钱广立即给皇宫里打电话。当天夜里就来了一乘大轿,吹吹打打把九香女抬走了。

  说皇帝自从得了九香女后,恨不得放在嘴里含着,那恩爱比海还深。马上扶成贵妃,把原来的贵妃拉到南河边上毙啦。皇帝批了几个条子,让九香女的一家过上了富贵日子。钱广也提拔了好几级。

  说这一天,九香女坐在皇帝腿上扭着屁股放香气。皇帝欢喜,被香味熏得晕乎乎地说:天下没有比你好的女人啦。九香女也是得意忘了形,她说:臣妾还不是最好的。龙眼圆睁,像两盏锃亮的电灯泡:还有谁比你好,快告诉寡人。九香女说:俺姐姐比俺还好。皇帝问:怎么个好法?九香女说:臣妾每天只能放九阵香气,臣妾之姐每天能放十阵香气。皇帝说:那不成了十香女啦?九香女说是十香女。

  皇帝一把将九香女推开,喝令传钱广。

  钱广小跑步登上金殿,扑地跪倒,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吩咐手下先打钱广四十大板,打得钱广叫哭连天,皮开肉绽。皇帝骂道:钱广,你这个杂种,竟敢蒙蔽寡人,把一等十香女藏起来自己受用,把二等的九香女献给寡人!钱广磕头如捣蒜,说:万岁容禀,非是奴才藏匿一等好宝,只是因为这十香女已于两年前嫁给了当朝宰相。

  皇帝沉吟不语。后来总觉着不甘心,就传令让宰相到冰山上去跑马。宰相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皇帝,就回家问老婆。十香女也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两口子正纳闷着,小姨子打来了电话,说:姐夫好自保重,皇上对姐姐有了意思。宰相长吁一口气,与怀孕的十香女告了别,两口子哭了一阵,宰相说:君令臣死,臣不敢不死。就吞了一块金子自杀啦。十香女解下裤腰带拴在门框子上正要上吊,皇帝带着人马来把她弄到皇宫里了。

  十香女成了皇后。但肚里的孩子眼见要足月啦,十香女知道皇帝有妇科知识,一算日子就知道不是龙种,为了斩草除根,必杀无疑。十香女就说:儿啊儿,为了给你爹报仇,你再等一年出来。那孩子果然又在十香女肚子里待了一年。这孩子一下生满嘴是牙。他是谁?永乐皇帝!所以呀,皇帝霸了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儿子篡了朱家的江山。这个仇报得高明。

  王先生说:皇帝也是贪心不足,不就差一阵香气吗?女人不都是那么个玩意?您说对不对,阮书记?

  听说阮书记扇了王先生一个耳光子,第二天就把他撵回家去。不几天,王先生就喝了毒药死啦。

  十四

  渡过了大河。我们穿过厚厚的淤泥时看到那个被打死的爹和那个鬼女人在厮打,“婊子”、“母狗”之类臭骂不绝于耳,他们在淤泥里翻滚着挣扎着。我们把他们甩在后边,一反常态不躲躲闪闪而是大摇大摆,走在村中的大道上,沫洛会的军号又吹响。孪生兄弟赤裸的身体上五彩缤纷,吸引着村民的目光。那些耗子般的村民,都畏畏缩缩,不知道怕什么。他们俩大步往前闯,一句话也不说。

  逼近阮书记家的漂亮住宅时,有一些抱着破大枪的民兵正懒懒散散地往响号的地方走。我们忽然听到喇叭里说:统治村庄四十年的阮大头被撤销了官职。他无恶不作,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保卫他家宅院的民兵队即刻撤退,新任书记号召全体村民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

  我们走进老阮家的大院时,满院子乱糟糟的人正在抄家。抄出了胡椒一麻袋,大蒜两千头,香油一瓮,绫罗绸缎不计其数。

  老阮坐在一个方凳上,背靠着新用石灰刷过的雪白的粉壁,耷拉着眼皮,不言不语,任凭着人们把他的家财抢掠一空。

  人们都撤了时,孪生兄弟才从墙角上跳出来。这么两个高大的光腚猴子突然出现,何况身上还五花八门,因此好像把老阮吓了一跳。

  孪生兄弟身上的肉抖,好像是胆怯。

  还是老阮先说:“儿子们,来得好!”

  “大老阮!”

  “阮大头!”

  “找你来伸冤!”

  “找你来报仇!”

  “你强奸了俺娘!”

  “你枪毙了俺爹!”

  “我们我们要报仇报仇啦啦!”

  老阮抬起大脑袋来,连声叹气,然后说:“儿子们,想怎么处置我?”

  孪生兄弟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两人商量了半天,才犹豫不决地说:“我们要砍断你的腿。”

  “好好好,兄弟俩一人一条,换着来。”老阮和气地说,“大毛到墙角上把斧子拿来,二毛去厢房里把木墩子搬出来。”

  他们乖乖地提出了斧子,搬出了木墩子。

  老阮坐在地上,把腿放在木墩子上,点着一根洋烟卷,插在嘴里。老阮说:“儿子们,看老子给你们表演杂技!”老阮的左耳里冒出滚滚的白烟来。

  “奇事!”大毛看着二毛说。

  “怪事!”二毛看着大毛说。

  “他耳膜上有个窟窿眼!”我大声喊叫着。

  “别愣着啦,谁先砍?”老阮催促着。

  兄弟俩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动手。

  “笨蛋!老子下得虎狼种,生出了两块窝囊废!”老阮骂着孪生兄弟,探身抄过斧子,把裤子挽到大腿根,正要自己动手,忽然又说,“你们到窗台上去拿过笔和尺子来。”

  孪生兄弟乖乖听令。

  老阮把尺子横放在双腿膝盖下,摆正,用铅笔贴着尺边画,画出清晰的黑杠在膝盖下。老阮说:“砍齐了才好看,要不一条长一条短,叫我如何见人?”

  他比量比量,一斧子剁下了左腿,放在身边立着。断口处的皮肉紧着往里缩,又一斧子又一斧子又一斧子砍下右腿,和那条左腿并在一起立着。两条腿如同两个小醉汉一样晃荡着。

  “还要什么?儿子们。”老阮的腿桩子里,喷涌着箭杆一样的红血。他的脸蜡黄色,挂着一层大汗珠子。

  孪生兄弟唯唯诺诺地倒退着。

  “把你们要的腿拿走!”老阮叫。

  他们撒丫子跑了。

  不知过去了几年几月,我在村里游荡够了,正想趁着春天的气流去寻找出路时,听到一个高大洪亮的嗓门在街上唱戏。

  街上有一个无腿的疯子在唱戏乞食。周围一圈人在看。

  他的头脸干瘦,但庞大的骨骼上残留着当年曾经肥头大耳过的痕迹。双眼里往外流黄水,但凶光依然逼人。他的膝盖上绑着两块黑胶皮,手上扶着两只小板凳。小板凳的腿磨得很短了。

  他唱道:好心的大娘婶子们,可怜可怜没有腿的人……

  说他在歌唱,还不如说他在嗥叫。虽然他唱出的词儿表面像个可怜虫,但大家都感到暗藏杀机。我早死啦当然无所谓,活着的人心里却乱扑通。

  有一个老太太端着一碗剩饭,蹒跚而来。众人为她闪开道路。她把那碗饭放在无腿人面前,菩萨般地说:“可怜的人,吃了吧……”

  无腿人高扬起脸来,突发出一阵冷笑。老太太说:“你还笑?”

  他笑得更冷,老太太颤抖起来,正待转身逃走,就听到无腿人说:“娇杏——”

  围观者知道老太太乳名“娇杏”的并不多,知道者都胆战心惊。老太太像僵了一样,连眼珠都不会转啦。

  “娇杏,你拿出一碗冷饭,喂狗吗?”他抡起小板凳,把饭碗打得稀糊烂,“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寒食节,鬼节,连鬼都在这一天改善生活。

  老太太走啦,走得风快。

  当年她真是一只娇杏,胖乎乎的屁股,捏一把冒香油,两个奶子挺挺着,奶头通红,赛过大红枣……

  老人回忆着,孩子们倾听着,过一会儿,老人叹息着走了,小孩子们用石块掷他。

  疯子——疯子——老疯子。

  寒食节啦,红柳树上绽出了米粒大的新芽,向阳避风的地方,桃花骨节咧开了嘴。肥胖的大闺女小媳妇在荡秋千,男孩子们在草地上放风筝。

  我观看着风筝的脸,我拧着大姑娘的奶子,我钻到小学校里去,趁红脸蛋儿梅老师睡着的时候搂着她乱亲。我还翻开她的被褥,抖开她的枕头,发现了两只避孕套,吹成大气球,绑住口,放到春风里。这一夜家家户户都不安宁,他们议论那断腿的人,他们在讲述一个报仇雪恨的故事。

  他们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村里有过一对孪生兄弟,练就一身硬功……

  他们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两个精通法术的孪生兄弟,在这村里报了仇……

  他们说孪生兄弟拉着手,高唱着歌儿,钻到村前那一大片芦苇地里去了……

  他们说村后曾有过一堵白粉墙,墙上又是血又是脓,抹画得乱七八糟,也有人说墙上画着一只纺锤……

  这一夜村里十分黑暗,黑暗中家家都有老人在讲述这吓人的复仇故事。

  我早死了所以我告诉你:

  活着的人永远被死去的人监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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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1 10:35:31  更:2021-07-01 13:2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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