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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精选]师傅越来越幽默  扫帚星 [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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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越来越幽默: 扫帚星

  开篇

  几句客套话后,年轻的小报记者拘束地坐在雪青色的真皮沙发上。他的身上好似长了刺,屁股在沙发上不安地扭动着,发出吱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文雅。记者羞红了脸,欠了一下身,不敢再动。他从手提包里摸出了一管口红和一瓶香水,递给她,说:“这是我托朋友从巴黎带回来的,请笑纳。”她接过礼物,看看牌子,说:“不错,谢谢你。”她打开香水瓶子,喷一点在手背上,举到鼻下嗅嗅,满意地说:“到底是法国货!”然后她又拧开口红,让那嫩红的芯子伸伸缩缩。她的眼睛时而含情脉脉、时而略带嘲讽地盯着记者。记者干咳了几声,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问:“听说,您有一个奇怪的诨名,叫做……‘扫帚星’?”

  咯咯咯一串笑声,像母鸡叫蛋一样,从她的嘴里喷出。然后她羞答答地抬手掩了一下嘴巴。然后她摘手。然后她正襟危坐,双膝夹紧,神情严肃,略带嘶哑、富有磁性的话语滔滔而出。

  第一章 从诨名说起

  这个诨名奇怪?你真的认为这个诨名奇怪?“少所见,多所怪,见了骆驼说马肿背。”不瞒你说,咱家的诨名多多,“扫帚星”只不过是其中最普通平常的一个。如果你把这也说成奇怪,那么,“狗不吃”怪不怪?“雪兔子”怪不怪?“乌鸦嘴”怪不怪?“奸棍子”怪不怪?“二尾子”怪不怪?还有起码五六七八个,一个更比一个怪。你不要以为咱家这些诨名是随便瞎起、没有意义的,不,咱家的每一个诨名后边都跟着一串儿故事,就像老母鸡屁股后边跟着一群小鸡,就像老母狗后边跟着一群小狗,就像老大娘后边跟着一群子孙,就像老将军后边跟着一群士兵。你想知道人们为什么叫咱家“扫帚星”?听咱家对你慢慢道来。你是一个翩翩少年,唇红齿白,彬彬有礼,让咱家看着顺眼,心中愉快。你也许不知道,自打咱家做了十七次手术,实现了多年的理想,今日是头一次接受记者采访;你当然知道,想采访咱家的小报记者像苍蝇一样多。咱家接受你的采访,是你的幸运,是你的光荣。你不必说那么多肉麻的话,咱家喜欢你才这样做。咱家决心帮助你,给你提供一个成名成家的机会,希望你成名成家后不要忘了咱家才好,当然,忘了也无所谓,这个世界上,寡情薄义的基本上都是男人,咱家被男人欺骗得太多太多,再多一次又有何妨?咱家的脚趾甲刚涂了蔻丹,不愿意起动,麻烦你请你帮咱家把针线笸箩拿来,咱家一边绣花一边与你谈话。

  她微微欠了一下身,接过了用白柳条编成的绣花笸箩。

  她仿佛漫不经心地扯了一下白色的长裙,遮住了略嫌粗大的膝盖,展现出光滑无毛比女人还女人的小腿。

  两只脚白生生,鲜红的趾甲亮晶晶,好像宝石,好像十只鬼鬼祟祟的小眼睛。

  右脚腕上套着一条金链子。

  白色的丝质长裙上,在胸口那儿,也就是女人们的宝贝那儿,如果她也有的话,看样子鼓膨膨的像是有,啊,当胸那儿用红绒线绣着一朵梅花。她的丝裙开胸很低,露出了那两根纤弱的锁骨和十分逼真的乳沟。

  她的长长的脖子很光滑,这是一般的变性人都要用心遮掩的地方,她却毫不顾忌地袒露着。据说为了消灭这个喉结就动了两次手术。

  下巴尖尖的,没有胡须,但还是能看出曾经有过胡须的痕迹。

  腮上有两个很大的酒窝,人工的痕迹很重;但的确漂亮。

  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她。

  她慵懒地仰靠在沙发上,拿起绣花绷子,煞有介事地绣了几针后,就点上了一支又细又长的女士香烟,老练地吸起来。

  拿烟的手指翘成了兰花模样。

  她的嘴唇有点厚,尤其是上嘴唇,仿佛肿胀似的往上撅着。这样的嘴唇如果生在一个男人嘴上会让这男人显得满脸蠢相,但生在女人嘴上就显得很生动很性感。那唇上涂着一层紫红唇膏,像成熟的野葡萄。

  她的牙不甚齐,两颗门牙之间有一道缝。为了矫正这缺陷,她的牙上戴着一副珐琅质的牙套。

  “如果你把我当成一个‘人妖’,那就滚你妈的蛋!”因为戴着牙套,她说起话来有点含糊,“本来,在没摘牙套之前我发誓不见任何人的,更不要说接受记者采访。”

  “不敢,不敢,我把您当成姐姐……”

  咱家这就对你说说“扫帚星”的事,小伙子,打起精神,集中精力,不要把咱家的话漏掉,咱家今日对你说个痛快,这样的机会对你来说千载难逢。当然,你当然可以录音。

  1968年3月27日晚上,咱家在黑龙江边蛤蟆屯出生。那天天空晶明,气候寒冷,小北风从墙缝里往屋子里钻。咱家不是神,咱家是凡人,咱家是凡人当然就不可能知道出生时的情况。咱家现在对你说的,都是咱祖母对咱说的。那时咱家没有摄像机,没有摄像机自然也就不能把咱家出生时的情况录下来,遗憾,当然遗憾,不用你说咱家也知道这是很大的遗憾。等咱家生孩子时请你来把全部的过程录下来。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前辈的遗憾,绝不能在后辈身上重演。咱家做变性手术的全部过程都录了像,待会儿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放给你看看。等咱家生孩子时你愿意来给咱家录像吗?哈哈哈,你真是个孝顺孩子,咱家喜欢你这样善解人意的男孩子。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你在不断地舔嘴唇,别不好意思,咱们俩谁跟谁?想干什么就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祖母说咱娘细腰丰乳,皮肤光滑,头发像三江平原上的泥土一样黑得发蓝,肥得流油。为了给咱爹选媳妇,祖母躲在温泉后边的树林子里,端着苏联红军留下的望远镜,整整观察了三天。周围十几个屯子里的大闺女,让咱祖母看了一个遍。咱先给你说说这个温泉。这温泉名叫神女泉,天上的仙女常来这里洗澡,想当年牛郎就是在此偷看了织女,并偷走了她的衣服,成就了一桩天上人间的美好姻缘。温泉坐落在凤凰山后边的一个小山包的正顶上,好像一个大碗的形状。一股股的泉水,冒着热气,散发着浓浓的硫磺气味,从碗底冒上来,五冬六夏,从不间断。温泉的周围,生着茂盛的树木,有红云杉、黄波罗、紫椴木、白桦树、黑桦树……这里终年郁郁葱葱,老春时节,灌木枝条上点缀着团团簇簇的花朵,五彩缤纷,香气袭人。温泉里腾腾上升的水蒸气驱散了寒冷,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小气候,北国的小江南。从咱家到温泉要走十几里山路,那可是真正的崎岖小路,要不断地分拨开生着硬刺的灌木枝条才能行走。路面上满是野牲口的脚印;灌木枝条的针刺上挂着野牲口脱落的冬毛。你要小心看着脚下,免得踩了野猪粪或是狍子屎。梅花鹿,当然有,还有马鹿、麋鹿。黑熊,有黑熊,不但有黑熊,还有一大堆关于黑熊的故事。老虎,当然有老虎,没有老虎的山林算什么山林?不过老虎轻易不到离屯子近的地方来。它是山大王,自然隐藏在深山老林之中,就像皇帝躲藏在金銮殿里。老虎孤独高傲,独来独往;其实它很怕羞,像一个名门闺秀。它不愿见人,尤其不愿见男人。男人一肚子污泥浊水,肉是酸的,血是咸的,老虎吃了闹肚子,所以老虎连男人的肉都不吃,加上调料蒸熟了端到它的嘴边它都不吃。老虎实在饿急了要吃人,也要找一个年轻肉嫩的女子吃,最好是处女。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日,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大江小江都开了江,沟沟壑壑里运行着桃花水时,周围屯子里的大闺女都要到温泉里来洗澡。洗去猫了一冬积存在身上的灰垢,没找婆家的就清清爽爽地找婆家,找好婆家的就干干净净地结婚。闺女们都知道,在这三天内,温泉周围的树林子里,埋伏着许多给儿孙相亲的老娘们。这是公开的秘密。闺女们为了给自己未来的婆婆留下个好的印象,或是为了尽早地被选中,都把这三天的洗浴看成登台表演,自然也就把温泉及温泉周围看成了舞台。

  话说咱祖母拄着一根稠李子木拐棍儿,脖子上挂着一架苏联红军指挥官用过的高倍望远镜,晃动着小山一样的身体,气喘吁吁地,用木棍分拨开青的蓝的紫的红的一律湿漉漉的努着芽苞的灌木枝条,向着神女泉进发。她的嘴里嘟嘟哝哝地骂着脏话,既不是骂人,也不是骂动物,更不是骂植物。骂脏话是咱祖母的一个生活习惯,如果咱祖母不骂脏话了,那么她一定是死了,因为即使在睡梦里她的嘴巴也舍不得闲着。咱祖母的血管子里有一半蒙古血,所以她的双眼细眯,额头扁平,两边的颧骨高高鼓起,好像两个明亮的橡子面小饽饽。杜鹃枝条悠悠晃晃地敲打着咱祖母的脑袋,锦鸡儿枝条拨弄着她的膝,越橘枝条的尖刺扎破了她的额头。清凉而苦涩的灌木丛气味熏得她不断地打喷嚏。咱祖母的喷嚏都是从丹田打出来的,十分的雄浑响亮。听她打喷嚏你绝对想不到她是一个老娘们。听她打喷嚏你会认为她是一匹膘肥体壮的母马。咱祖母说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忽听到眼前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定睛一看,一条灰色的老狼,蹲在路上,挡住了她的去路。咱祖母说那条老狼骨架庞大,坐在被灌木枝条遮掩住的泥泞小路上,好似一座小庙。它的半截尾巴像一把破炊帚,弯曲在一丛红花鹿蹄草旁边。它脱离了群体,满脸的孤独神情,一看就知道是个倒霉蛋。咱祖母富有山林经验,深知这种离群野兽的厉害。它的肚子吱吱地鸣叫着,说明它已经很久没吃东西,腹中饥饿难捱。咱祖母知道这种饥饿孤独的老狼胃口特大,一次能吃掉半头牛。她说她没有害怕。她说她只是感到心脏像野兔子碰门一样碰着肋条。她说这不能算害怕。她说一个过惯了山林生活的人如果见了匹老狼也害怕,那就是没出息的孬种,这样的人当了共产党必定要投降国民党,当了国民党必定要投降共产党。她说她没有后退半步,她说如果你后退半步,老狼就会腾身跃起,恰似一道闪电;不等你省过神来,你的脖子就被它咬断了。然后它就用爪子豁开你的肚皮,先吃你的五脏六腑,接着吃你的肉,最后连你的骨头也嚼碎了咽下去,连半点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下。她对着老狼微笑着,好像狭路上碰到了一个久别的故人。咱祖母微笑罢了,就破口大骂:“张三张三,日你亲娘,日你亲亲的娘!”对,咱们这些从山东省迁到关东来的人,都管老狼叫张三。她一边骂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拐棍,“去年你这个狗日的偷吃了我家一头猪,那是你奶奶我养了一春一夏加一秋的猪,肥得连十步路都走不了;你奶奶我本想把这口猪杀了过个肥年,谁承想竟被你这个狗日的给赶走!你狗日的本事真够大的竟然能把它赶得飞跑!你狗日的用嘴咬住它的耳朵,用你那条该砍掉的扫帚尾巴抽打着它的屁股,一溜小跑就进了山林。你狗日的与我那猪简直像是多年不见的相好,我那猪连一声都不叫就跟着你窜了!你吃了我的猪,害得我一家过了一个清汤寡水的瘦年,害得我一春天肠子里缺油。我正要找你算账,想不到你个狗日的自个送上门来了!”她对着老狼大声喊叫,老狼身体不动,硕大的脑袋对着咱祖母频频点动。她说她以为自己的话已经让老狼的良心发现;老狼点头,说明它正在反思错误,并进行严肃的自我批评。她心中暗喜,举起拐棍,几乎戳到了老狼的鼻子,“既然认错,那就给我乖乖地滚蛋!”但老狼依然不动,只是点头。“点你娘的什么头?难道还要让俺用棍子擂着你你才肯钻进山林吗?你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奶奶我脾气不好,沿着黑龙江一溜十八屯都有名,你最好不要惹恼了我,惹恼了我你就要倒血霉!奶奶我连老毛子和小鬼子都不怕,难道还能怕你这头瘦狼?俺也不用拳打你,俺也不用脚踢你,俺只要一腚墩在你腰上,就能把你墩瘫了。你以为俺不知道?你们这些东西,是铜头铁腿麻秆腰,擒贼先擒王,打狼先打腰!”她说简直是大白天见了鬼,那狼竟然将两条前腿一踡下了跪,你说奇怪不奇怪?咱祖母退后几步,又退后几步,把拐棍架在灌木枝条上,端起垂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熟练地调整好焦距,将老狼套进镜中。俺的个天!她说,那头老狼被猛然地放大了二十倍,脑袋像一个大号的柳斗,连狼脸上的每一根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咱祖母说,老狼黄色的眼睛里,竟然流出了眼泪。她心里充满了感动,说:“你这张三,这是怎么个说辞?不就是头猪吗?你吃我吃都是吃,吃了就吃了,用不着下跪。奶奶我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女人,奶奶心比天宽,虽然不是宰相,但肚子里也能撑开火轮船,算啦,赦你无罪,起来吧!”但那老狼还是跪着不起来。咱祖母说:“这就邪了门了,你到底怎么了?实在不行俺就让你吃了,你也别哭。俺心软,看人哭都要跟着流泪,何况是狼哭……”咱祖母唠叨着,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老狼。她看到,狼的鼻子干干的,狼脸上的灰毛被眼泪湿了两片,狼眼角上沾着眵,狼耳朵耷拉着,它还浑身哆嗦呢。咱祖母恍然大悟道:“明白了,你这鬼东西,是病了吧?可俺也不是医生,治不了你的病,要不你就跟着俺回家,俺给你熬一锅姜汤,你喝了姜汤,蒙上被子,发一身透汗,也许就好了……”老狼张开了大口,祖母说:“你张口是什么意思?是要吃我吗?”狼张着口不回答。咱祖母端起望远镜,往老狼口里这么一看,看到老狼的咽喉深处,横卡着一根银簪。

  咱祖母说她的心里一阵冰凉,想起了屯子里许老疙瘩的新媳妇被狼吃掉的故事。她放下望远镜,抓起拐棍,在老狼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记,只听得嗵的一声响,像敲在了铁砧子上,果然是狼头似铁,名不虚传。咱祖母怒道:“杂种,那新媳妇是你吃掉了?”老狼点点头,两粒大泪珠子啪哒啪哒掉在地上。“那是一个多么水灵的小媳妇,”祖母说,“隔着皮能看到里边的汁儿,老疙瘩还没稀罕够就被你个狗日的给祸害了!可惜啊,可惜!要是让老疙瘩碰上你,非活剥了你的皮不可。你吃头猪,叼只羊,咬死头牛,都不算罪过,可你吃了一个大活人,你糟蹋了咱黑龙江边上最美丽的女人,让我怎么解救你?滚吧,受去吧!”祖母想走过去,但老狼拦着她不让路。咱祖母仰起脸,望了望咱黑龙江边蓝得透明的天,叹了一口长气,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罪过,罪过。”便把那只像老树根一样的手伸进狼的咽喉,将那根深深扎进狼喉的、发了黑的银簪子拔了出来。她端详着银簪,连连叹息,然后将银簪插在脑后的发髻上。老狼对咱祖母点点头,灰溜溜地钻进灌木丛,恰似一条鱼游进了大海。

  祖母来到温泉边,坐在一块被繁茂的胡枝子掩映住的石头上。石头上长满苔藓,形状如一个硕大的猴头。她抬起衣袖擦了擦满头的冷汗,从肥大的衣襟内摸出烟锅子,挖上一锅子烟,用大拇指压紧,将烟锅子叼在嘴里,掏出火石火镰引火绳,啪啪啪,打着火,点着烟,滋滋地吸一口,两股浓烟从她鼻孔里喷出,好似二龙吐须。吸完这锅烟,她就把老狼的事抛到脑后,端起望远镜,跪在湿漉漉的地上,透过灌木的枝条,逐个观察温泉中的大闺女。几十个大闺女在温泉中嬉水,欢声笑语,闹活了山林。咱娘的身体在泉水中起伏着,好像一条兴奋的大马哈鱼。咱祖母的望远镜把咱娘套住后,就再也没让她逃脱过。咱娘的背上有一块铜钱大的红痣,这是唯一让咱祖母不满意的地方。但咱祖母想到除了咱爹谁也不可能看到那块红痣,也就不吹毛求疵了。咱祖母说她选媳的标准第一是要有一个肥而不腻的屁股,所谓的肥而不腻其实是指不但要丰满而且还要有弹性。第二个标准不用咱家说你也能猜到,当然是要有一对馒头似的奶子。第三个标准是要有一个细腰,不但要细,还要软,像弹簧一样。不用多说,咱娘满足了咱祖母的三个条件。

  在温泉周围的树林子里,埋伏着十几个老娘们,活像一些蹲碱场的老猎手。但她们都没有咱祖母那样一架高倍望远镜。她们一个个大睁着昏花的老眼,不断地用袄袖子擦着累出来的眼泪。她们在这一点上吃了亏。如果她们每人都有一架高倍望远镜,咱娘还不知道是谁的娘呢!

  说时迟,那时快,闺女们洗浴完毕,上岸穿衣。咱祖母没等她们穿好衣服就冲到了她面前。那些老娘们也跟着冲到了她们面前。祖母站到咱娘面前,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咱娘的脸顿时红了,像一个热乎乎的粉皮鸡蛋。咱祖母捏捏咱娘的屁股,捏得咱娘吱哇乱叫。咱娘的屁股像苏制“米格”飞机的尾巴一样往上翘着,这样的屁股永远不会塌下来,即便生上十个孩子也不会塌下来。生着这样的翘屁股的女人必定像梅花鹿一样善于奔跑,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善于长途奔跑,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祖母拍拍咱娘的屁股,满意地说:“好!”然后祖母又摸摸咱娘的奶子。奶子也是一等一的好奶子,尚未经过男人手,还没发起来。祖母当过接生婆,知道什么样的奶子中用不中看,知道什么样的奶子中看不中用,更知道中用又中看的奶子百里难挑一对。自然,咱娘的奶子就是这样的中看又中用的好宝贝。咱娘的身体丰满得像一头小海豹,但她的脸看上去却很清瘦。一条高高的脆骨鼻子,鼻尖略有点鹰勾;一张唇角上翘的菱角嘴,天然地带着三分笑意;一个突出的光额头,没有一丝皱纹;还有两片白耳朵,耳垂子肥嘟噜的。这些都让祖母非常满意。她拉住咱娘的手不松开,让那些也看好了咱娘的老娘们无从下手。祖母问:“闺女,你是哪个屯的?”咱娘看着祖母胸前那架气派不凡的望远镜,回答道:“俺是凤凰屯的。”祖母说:“好好好,凤凰屯里出凤凰!你是谁家的闺女?”“俺是老吕家的闺女。”“你爹是吕大棒槌?”祖母呵呵地笑着,说,“怪不得呢,原来是吕大棒槌的闺女!不是吕大棒槌,谁能做出这样的好货!”咱娘不高兴地说:“大娘,俺爹大号叫做吕成仙!”“知道,知道你爹叫吕成仙。俺不但知道你爹叫吕成仙,还知道你娘叫真惠子,你就是那个小杂种!”咱娘恼怒地说:“你这个老杂种!”祖母笑道:“骂得对极了,咱家的确是个老杂种。咱家就喜欢有气性的杂种,最不喜欢蔫人哪怕他是纯种。回去对你爹说吧,蛤蟆屯老金家那个老杂种看上了你这个小杂种,三天后就去定亲!”咱娘说:“您也该问问俺愿意不愿意!”祖母说:“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你回去问问你爹,咱家跟你家,是什么样的交情!”

  “对不起,我很想知道您的祖母是大脚还是小脚……”

  “你疯了吗?你的脑子是进了水还是生了虫?”她尖刻地嘲讽着,“先生,我刚才说的事情,发生在1966年,那时,咱的祖母,四十岁才出头。像她那个年龄,在关里,也许还有裹脚的,但在咱黑龙江边,天高皇帝远,流行的是大脚婆娘。另外,你不要一听到咱祖母拄着一条拐棍就以为她老了,不对的,她拄拐棍是为了探路、防身、打草惊蛇,关东山的蝮蛇,开春时喜欢盘在路上,看上去像一坨牛粪,被它咬上一嘴,那就是九死一生!”

  咱祖母人高马大、性格豪爽,是风风火火闯关东的角色。有了这样的祖母,咱祖父必然就是个三脚踢不出屁来的蔫人。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咱祖父姓金,名荣,外号金花鼠。他个头不高,小脸精瘦,下巴上生着几根黄胡子,一对小黑豆眼,永远是那样滴溜溜地打转,仿佛随时都准备钻到洞里或是跳到树上躲灾避难。

  咱祖母从温泉那儿选媳回来,推开木栅栏院门,就大嗓子喊叫:“累死了累死了,小金快给俺烧盆洗脚水。”咱祖母管咱祖父叫“小金”,原因嘛,咱家猜想是因为祖父体积较小。

  祖父正在咱家那个宽大得可以跑马的院子里点种向日葵。每年的秋天,咱家的院子里就是一片向日葵森林。黄花如盘,盘盘相连,在太阳下黄成了一片海。

  祖父咕嘟着嘴,扔下镢头,走进灶间,拖过一个大木盆,揭开木锅盖,抄起葫芦瓢,就往木盆里舀水。

  祖母满意地说:“你还真行,知道咱家回来就要烫脚。”

  祖父咧咧嘴,问:“选定了吗?看你这样子就知道选定了。”

  祖母坐在马扎子上,脱掉鞋袜,撸上裤腿,把两只脚架在盆沿上,试试探探地往热水里放。她的嘴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这说明热水烫得她既痛又舒服。她抬起头,笑逐颜开地看着小金,说:“杀死你你也想不到,我给咱儿子选了个什么样的媳妇,好东西,真是好东西!活脱脱一只小海豹!你更想不到她是谁的闺女,凤凰屯的,凤凰屯里出凤凰。想不出吧?她爹是吕大棒子,她是吕大棒子的老闺女!”

  咱祖父吭吭哧哧地说:“老吕的闺女,那当然好……可是……”

  “可是个啥?!”

  “老吕解放前当过胡子,真惠子又是个小日本……现在的社会,讲阶级呢……”

  “屁!”祖母恼怒地说,“老魏头家阶级好,家里陈着两个瘌痢头闺女,讨来给咱儿当老婆,你愿意?”

  “你这是跟俺抬杠呢。”

  “就是嘛,”祖母说,“废话少说,赶明儿个杀猪蒸馒头,三天后去老吕家定亲!”

  三天之后的凌晨,咱家的马车沿着江边的大路向凤凰屯进发。所谓大路,只不过两米半宽。初春天气,冻土尚未融透,路面上泛滥着半尺厚的烂泥。咱家的马车被三匹大马拉着,拖泥带水,艰难行进。起初,祖父舍不得打马,马就偷懒,速度一慢,大车的胶皮轱辘就被泥水吸住了。祖母夺过红缨大鞭子,站在车辕上,将大鞭抡圆,出一个个脆响,打了梢马打辕马,而且专打马耳朵,马痛得要死,怕得要命,不敢不使出吃奶的力量拉车。大车跑起来,获得了惯性,克服了泥水的吸力。烂泥被甩到大路两边。尽管远处的山头上还是白雪皑皑,但路边的林子里已是春意盎然。这里的大树早被砍光,稀疏地生长着一些衰弱的桦树与栎树;灌木趁机撒野狂长,显摆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听咱祖父说,退回去一百年,咱黑龙江沿江两岸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几乎是清一色的参天红松,个个都像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江风刮起来,那真叫松涛澎湃,一路澎湃下去,从小兴安岭到大兴安岭,从锡霍特山到长白山……嗨,那时候,那时候,其实咱祖父也没从那时候经历过,他看到了原始森林被毁灭的过程,但他没有看到大森林没被开发前的浩瀚壮阔。大路有时紧傍着江边前行,坐在车上,可以看到江中翻滚的米汤般的春水。这些水都是从深山老林里流出来的雪水,是森林的洗澡水,是大山的洗头水,是老虎的洗脚水。所以这江水中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健康、野性、生气勃勃。

  咱祖父裹着有点不合时令的老羊皮袄,阴柔地蜷缩在大车厢里,在那头褪光了毛、染红了耳朵和额头的肥猪的前边,在那筐贴上了红双喜的大馒头的后边。死不瞑目的猪散发着生冷的油腻气味,又白又胖的馒头散发着甜丝丝的面引子气味。咱祖父眯着眼睛,想着久远的往事,其实他想了些什么咱家并不知道。但咱家硬要说他想了什么他也没法辩驳。他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他生前是唯一的爱我的人,咱家每每想起他来,就感到鼻子发酸。

  太阳从江水中升起来了,很快就跃上林梢。咱家的三匹大马已经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江里爬上来的。在清冷的林间空气里,马汗的气味格外浓重。咱家那块的空气,完全可以装进袋子里拿到北京上海出售,那是什么样的空气啊,无法跟你说清。出售新鲜空气,这是完全可能的,你可以想想,退回去二十年,你跟人说,可以把山里的泉水装进瓶子拿到城里出售,多少人会骂你脑子出了毛病,可现在,没有矿泉水城里人就不能活。这里的矿泉水,比起咱家山林里的泉水,只能算作刷锅水,呸,人就是这样怪,宁愿在城里吃苦折寿,也不愿到乡下去享福添寿。

  太阳三竿子高时,咱家的马车驶进了凤凰屯。马腿上、马肚皮上,溅满了黑色的泥浆,弄得原本俊美的大马肮脏不堪。

  凤凰屯与咱蛤蟆屯一样,也是沿江而建,也是正中一条大街,街道两边,坐落着一些泥墙草屋。咱姥姥家的大院子坐落在屯子的东头。咱家的马车一进屯,祖母和祖父就看到一群脚穿桦皮鞋的孩子,踩得街上的泥水呱呱唧唧响着,向屯子东头跑去。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吕大棒槌杀人啦!”

  在孩子们身后,从街道两边的屋子里,又蹿出一些成年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当中几个年轻的男人,有的提着长柄的大斧,有的举着亮晶晶的杀猪刀。

  祖母和祖父相互看看,脑子里肯定都是迷迷糊糊。愣了一会儿神,祖母说:“大老远来了,不能就这样回去。再说了,既然要和人家结亲,亲家有难,咱不往前靠谁往前靠?”

  祖父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祖母摇鞭催马,让咱家的马车,像一条大船,把大街犁成了两半,黑色的泥浆,向两边飞溅,甚至溅到了街边大树的树梢上。街道两旁人家养的狗,目送着咱家的马车狂吠,但没有一条敢追上来。

  等马车赶到咱姥姥家院子外边时,事件已经基本结束。祖母和祖父看到,咱姥姥躺在地上,衣衫破烂,浑身是血,那张原本就很白的脸现在更白,简直就是一张白色的糊窗纸。据说咱姥姥是一个典型的日本美人,细长的白脖子,蓬松茂密的黑发,鸭蛋形脸,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还有一个丰满的小嘴巴。这样的一个日本美人怎么会嫁给吕大棒槌这样一个粗人,成了咱家的姥姥,说起来话就长了,咱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说说清楚。咱娘跪在咱姥姥身旁,放声大哭。咱娘哭啥呢?咱娘哭着诉说:“娘啊娘,您可不能死啊,您死了闪下俺可怎么活啊……”

  咱姥爷吕大棒子双手抱着头坐在那个粗大的椴木墩子上,他的周围,散乱着一些刚劈开的杂木柈子,一柄大斧,立在他的身旁。

  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坐在咱姥姥家的院子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在他的面前,躺着一只戴着红卫兵袖标的胳膊。血从他的断臂处,像小泉眼一样,一股股地往外蹿。这个人一头白发,一张年轻的小瘦脸。这人外号柳白毛,虽然满头白发,但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他是咱县卫生学校的学生,造反当了红卫兵司令。他原本是凤凰屯的一个孤儿,吃着百家奶长大。他吃没吃咱姥姥的奶咱就不知道了,但据咱娘后来对咱祖母说,柳白毛没上卫生学校前,咱姥姥和咱姥爷对他相当不错。他的过冬衣服都是咱姥姥亲手替他缝制。那年他得了眼疾,双眼肿得像红桃子似的,咱姥爷到深山老林里打了一头黑熊,挖出熊胆,喂他吃了,治好了他的眼。要不是咱姥爷,这小子早就成了瞎子。咱姥爷为打这只黑熊,差点送了性命。那只黑熊足有二百公斤,站起来比人还要高。咱姥爷一枪没把它打死,它顺爪拔出一棵小树,拖着小树就冲到了咱姥爷的面前。咱姥爷举枪欲再给它一家伙,可这熊抡起小树,一下子就把咱姥爷砸趴在雪地上。然后它就给咱姥爷一爪子,将他的棉衣豁开,豁去了他胸膛上一块肉皮。咱姥爷山林经验丰富,闭上眼装死,黑熊坐在他的身边,仔细地观察。咱姥爷屏住呼吸,从眼缝里看着黑熊,他那胸膛,痛得要命,痛死也不敢哼哼,一哼哼就没有活路,这是肯定无疑的事情。黑熊肚子上中了一枪,血和肠子往外涌,痛得这东西直哼哼。咱姥爷悄悄地把小匕首从靴筒子里抽出来,像一条打挺的鱼,一跃而起,将匕首扎进了黑熊的心脏。关于黑熊的故事实在太多,如果有可能,咱家今后给你说说。譬如说黑瞎子追你,你千万要顺风跑,顺风跑,黑瞎子的眼睛就被它脸上的长毛给遮住了,如果你顶风跑,黑瞎子眼睛明亮,你根本不可能逃脱。现在的城里人骂人,动不动就说:“瞧你笨得像头熊。”这是不了解熊,熊笨吗?否,它一点都不笨,它智力超群,行动敏捷,可以与森林之王老虎打个平手。因为打了黑熊,违犯了国家法令,咱姥爷差点被抓进班房。可咱姥姥和咱姥爷做梦也没想到这小子会恩将仇报。

  柳白毛恩将仇报,一大早就带着一群红卫兵杀到了咱姥姥家的院门外。当时,咱姥爷正在院子里劈柈子,咱姥姥正在灶间里烧火做饭,咱娘还在睡懒觉。咱娘后来对咱祖母说,她刚从炕上爬起来,就听到院子里一阵呐喊。她卷起窗户帘儿,看到一群臂戴袖标的人,在柳白毛的率领下,撞开了咱姥姥家的柴门,一窝蜂般拥了进来。咱姥爷站直腰,抬起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看定了柳白毛,说:“狗剩,是你呀。”柳白毛的脸红了,可能是因为咱姥爷叫了他的不太文雅的乳名让他在卫校同学面前丢了丑。堂堂司令,名叫狗剩,的确不像话。他的几个同样是臂戴红袖标的女同学低声笑起来。咱姥爷又说:“狗剩,你不是在卫校学医生吗?怎么拉杆子当了胡子?”柳白毛身旁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孩大声说:“老汉奸,不许你侮辱我们司令!”咱姥爷愣了一会儿神说:“司令?谁是司令?”小胡子指着柳白毛说:“这是我们‘战龙江’造反兵团的司令,柳司令。”姥爷看看柳白毛,冷笑不止,然后问:“我说狗剩,你这司令是谁封的?”小胡子理直气壮地说:“毛主席封的!”柳白毛也说:“对,是毛主席封的!”姥爷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腰。”然后姥爷就开始劈他的柈子。一斧下去,碗口粗的红松圆木喀嚓分成两半。又一斧下去,一半分成了两半。姥爷的蔑视态度,让红卫兵们恼羞成怒。柳白毛往前跨了一步,板着脸对姥爷说:“吕大棒槌,我们‘战龙江’造反兵团,今天要把日本特务茅野真惠子就地正法,为被日本帝国主义杀害的抗联烈士报仇!”姥爷把大斧猛地砍进木墩子里,怒道:“杂种,我看你们谁敢。”柳白毛突然从怀里摸出了一支手枪指着姥爷,说:“吕大棒槌,尽管你们家帮过我,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为了捍卫毛主席,无论什么亲情,都必须舍弃,对不起您啦!”柳白毛身边那个小胡子男孩,也从怀里摸出了一条枪,瞄准了姥爷。小胡子说:“吕大棒槌你敢动,就打死你!”姥爷说:“狗剩,还有没有王法了?!”柳白毛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柳白毛身后的红卫兵们一齐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柳白毛一挥手,手持棍棒的红卫兵嗷嗷地嚎叫着,冲进了灶屋,抓住咱姥姥的头发就往外拖。咱姥姥不走,他们就用棍子打她的腿。咱娘冲上前保护咱姥姥,被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红卫兵当胸打了一拳,打得咱娘哇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咱姥爷大吼一声,刚想往屋子里冲,柳白毛这坏蛋当真就开了一枪,子弹擦着咱姥爷的头皮飞了过去,在他的头皮上犁开了一道血沟。咱姥爷被震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狗剩,你还动真的了?”狗剩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咱姥爷说:“狗剩,咱家待你不薄,你大婶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狗剩不说话。这时红卫兵们将咱姥姥拖到了院子里。咱姥爷又想动,狗剩又开了一枪。这一枪贴着咱姥爷的耳朵飞过去,又在他的耳朵上豁了一道沟。咱姥爷头上的血流到了额头上,耳朵上的血流到了腮帮子上。咱姥爷说:“狗剩爷们,咱俩前世无仇,近世无怨,说起来我跟你爹还是拜把子兄弟,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放你大婶一马,该杀该砍,让你大叔我来承担!”狗剩摇摇头,说:“大叔,这是革命,不怨我。”红卫兵抡起棍棒,打得咱姥姥满地打滚。咱姥姥的中国话说得本来就不好,挨打情急,日本话冲口而出。红卫兵听到咱姥姥说日本话,起先是一愣,立刻就兴奋地大叫起来。果然是日本人,果然是特务。打打打,打小日本!棍棒像雨点一样落到了咱姥姥的身上。咱娘跌跌撞撞地扑上来,还是被刚才那个模样俊秀的女红卫兵当胸打了一拳,打得咱娘又是哇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小女红卫兵看着咱娘捂着胸口痛苦不堪的样子,清秀的小脸眉飞色舞,好像拳师看着败在自己手下的敌人。

  咱家对你说,这小女红卫兵后来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写了许多批评文化大革命的文章,不久前咱家还在一次会议上见到了她。她好像不认识咱家了,可咱家还认识她。吃饭时她端着酒杯到咱家面前来敬酒,咱家感到血往头上冲,真想把杯中酒泼到她的脸上,但看到她那张精心装修过的脸,精心的装修也没能遮住她满脸的烟灰和老相,咱家对她突然产生了怜悯之情,嗨,都是女人,冤家宜解不宜结,算了吧。咱强作笑容,与她碰了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酒下了肚子,眼泪却从咱家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看着咱家的泪眼,低声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尽管她是仇人,但她的话还是让咱家大为感动,咱家决心这辈子也不把她打咱娘的事告诉别人。

  咱姥爷见到咱娘挨打,顷刻间变成了一只受伤的老虎,低沉地咆哮着,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往咱姥姥和咱娘那边走过去。狗剩大喊着:“站住!站住!”咱姥爷就像没听到一样,只管往前走。狗剩真地对准了咱姥爷的脑袋搂了扳机。老天开眼,不让咱姥爷死在狗剩手里,枪没打响,臭火。咱姥爷挥舞铁拳,向那些红卫兵冲去。其实那时候热血已经迷了咱姥爷的眼,他的拳头根本就没打到一个红卫兵,红卫兵们的棍棒倒是没少往他的身上招呼,但他毫无反应,好像棍子打着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身体。他的样子让红卫兵们有点害怕,于是纷纷后退,闪开一条路。咱姥爷跪在咱姥姥的身边,大声喊叫着:“真惠子,真惠子!”咱姥姥听到咱姥爷叫她,在弥留之际睁了睁眼睛,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话,但到底也没说出什么话,然后就把眼睛闭上,死了。

  后来,屯里的人议论起来,说咱姥姥这个日本贵族的千金,虽然在中国受了许多年苦,但还是小姐身躯丫环命,忒不禁打,顶多不过挨了那么几十棍子,就一命呜呼,如果换上一个穷苦人家的女人,挨上三倍的棒子,也死不了。

  咱娘嫁过来后,曾对咱祖母说过,咱姥姥死时,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孩。为什么咱姥姥和咱姥爷搭伙生了咱娘后,十八年后又怀孕?这是个大谜,我也许很快就告诉你,也许永远不告诉你。

  咱姥爷用手托起咱姥姥的头,大喊着:“真惠子!真惠子!”但无论他怎么喊,咱姥姥也不睁眼了。咱姥爷把大头伏在咱姥姥脸上,好像在说悄悄话。红卫兵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也许心里有点害怕,也许一点都不怕。狗剩司令傻乎乎地立正站着,好像一只被枪声震住了的傻狍子。他的像小野猪般的眼睛不停地眨着,看起来精明无比,其实愚蠢透顶。如果他足够精明,就应该撒腿跑掉,最好跑得比兔子还快,别人不知吕大棒槌的脾气难道他还不知道吕大棒槌的脾气?但是他不跑,就那样傻站着,拿枪的手哆嗦不止。他哆嗦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

  咱姥爷与咱姥姥的尸体说了一会儿悄悄话,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他的身体背着山林后边升起的太阳,缓缓地长高,长高长高越长越高,长得像一个驼背垂臂的大猩猩时暂时停住。这时狗剩和他的红卫兵们看到了咱姥爷悲痛欲绝的脸。咱姥爷趴到咱姥姥身上时下巴上的胡子还是黑的,现在已经变成了红的。铜屑般的皮肤一片片从他的脸上脱落下来,恰似骤然冷却了的热铁。在大猩猩的状态上他又把身体猛地一挺,双眼随即闪烁着火红的光芒。他的铜皮脱尽的脸也焕发出钢铁般的烧蓝,下巴上的胡子简直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男人在什么时候最壮丽?男人在复仇前夕最壮丽。咱姥爷炫耀着他的壮丽的复仇之脸,嘴角唇边似乎还洋溢着苦悲悲的微笑,摇摇晃晃地、像一个醉汉似的向那个朴拙的柞木墩子走去。狗剩和他的红卫兵们这时还不知道咱姥爷要干什么。咱姥爷略一弯腰,将那柄大斧从墩子上拔起。这时狗剩和他的兵还不知道咱姥爷想干什么。咱姥爷提着大斧,突然地大吼了一声:

  “杂种!我毁了你吧!”

  咱姥爷提着的斧向狗剩冲过去。这时,红卫兵们模模糊糊地猜到了咱姥爷想干什么,但狗剩好像还不知道咱姥爷想干什么。红卫兵们见事不好,撒腿就跑。狗剩还是傻站着哆哆嗦嗦地端着手枪,瞄着咱姥爷。咱姥爷冲到他的面前,笨拙地挥起大斧,对准了狗剩的脑袋。狗剩把手枪扔在地上。斧头在下落的过程中偏离了方向。一道红光闪过,夹带着若有若无的小风,在这光里风里,狗剩的小脸变了模样。然后,一条被黄色咔叽布衣袖和红袖标裹着的胳膊,齐齐地落在了地上。狗剩惨叫了一声,一腚墩在了地上。咱姥爷又一次举起了大斧,举到最高点时就在空中停顿了。这时那些逃跑了的红卫兵在大街上喊叫着:

  “杀人啦!救命啊!”

  咱姥爷像受了突然打击似的,让高举起的斧头软软地落下来。然后他拖着大斧,回到椴木墩子前,仿佛疲乏透顶的样子,坐下去,看看狗剩。这时咱姥爷眼里噙着闪闪的泪花,腰背都佝偻起来。他用双手抱住头,呼噜呼噜地哭起来。

  咱娘趁着红卫兵逃跑的空当,扑到姥姥身上,哭喊着:

  “娘啊,娘!你醒醒啊!”

  咱姥姥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好像是回答了咱娘的呼唤,然后,任凭咱娘如何喊叫,她也没有半点反应了。咱娘冲到狗剩面前,大骂道:

  “狗剩,你这个畜生!”

  咱娘捡起狗剩那条戴着红袖标的胳膊,打着狗剩的头。狗剩一点也不反抗。咱娘把那条胳膊扔下,又跑回到姥姥身边,抚尸大哭。狗剩那条胳膊在地上像出水的黑鱼,活蹦乱跳着,蹦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安静下来。这时,咱祖母与咱祖父进了院子。

  咱祖母走到咱姥姥身边,蹲下身,问:

  “亲家,这是怎么闹的?”

  咱姥姥不能回答,咱娘哭着说:

  “大婶……救救俺娘吧……”

  咱祖父走到咱姥爷面前,嘴唇翻动,但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将双手放在裤子上使劲搓着。

  村子里的人涌进了院子。

  两个穿蓝制服的乡警也进了院子,眼睛像鹞子一样巡看一圈,然后毫不犹豫地来到咱姥爷身边,每人抓住一只胳膊,将咱姥爷架了起来。

  咱祖母走到咱姥爷面前,说:

  “亲家,你放心地去吧,你的闺女就是咱家的闺女!”

  咱姥爷欲给咱祖母下跪,但身体给警察架住了。

  咱姥爷流着眼泪说:

  “拜托了!”

  然后,他就给咱祖母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典型的日本礼节,估计是跟着咱姥姥学的。

  第二章 咱家是个狼孩子

  从现在退回去三十几年,咱老家那一带,新生儿的死亡率很高。新生十个孩子,能活下来五个就是特大丰收,活上三两个,也算不上歉收。可以这样说吧,在那个年代里,在咱老家那块地方,凡是能够活下来的孩子,都是经过了大自然优胜劣汰过的比较优秀的个体。咱家祖母是黑龙江边一溜十八屯中最有名的接生婆。据她老人家说,经她的手接下来的孩子,差不多有一千个,但活下来成了人的,连五百个也没有。说起接生婆,咱家总是联想到媒婆,好像她们是一路货色。但事实上,在咱家那地场,接生婆比媒婆受到更多的尊重。在旧戏台上,媒婆有自己固定的脸谱与形象。她的额角上总是贴着两贴膏药,总是咧着一张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大嘴,总是撇着一双能把南墙踹倒的大脚,总是穿着一件能把膝盖遮住的偏襟大褂子,总是手里提着一杆大烟袋,到了人家里,蹁腿往炕头上一坐,然后就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撮合那些伤天害理的婚姻。接生婆没有自己的舞台形象。一般人认为,接生婆处于医与巫的中间状态,虽然也多少收一点礼物,但基本上属于积德行善的工作,以业余为多,鲜有以此为职业者。接生婆因为出发点的美好(没有一个接生婆不希望母子平安),不是像媒婆那样,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骗人,所以就掩盖了她们在工作中犯下的罪恶。当然,她们的犯罪基于她们的愚昧,这责任要历史来负,与她们无关。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咱祖母,既是有名的接生婆,又是著名的媒婆。她经常在替人说媒时接生,也经常在接生的过程中替人说媒。除了这两项工作之外,她还是屯子里替死了人的家庭料理丧事的司仪。她满脑袋规矩,满肚皮知识,这世界上的问题,好像还没有她不能解答的。咱家之所以能够有今日这样一点成就,全仗着运气好撞上了这样一个祖母。

  咱家长到七八岁时,在屯子里的小学读书。有一次,为了抢一根老虎的胡子,与班里的几个孩子打起架来。咱家体力虽然不是班里的最强,个头也不高,但咱家特别善于使用牙齿,几个回合下来,那几个小子都被咬伤,有的手指流血,有的耳朵穿孔。他们逃到离咱家几十米的地方,各人都捂着自己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骂咱。咱家对着他们一龇牙,他们撒腿就跑。他们骂咱家是狼孩子,说是咱爹与母狼交配生下了咱。他们还骂咱祖母,说她是“红眼睛,绿指甲,腚上拖着灰尾巴”。咱家这才得知,接生婆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原来是一副如此可怕的形象。咱家脑子里之所以没有这种关于接生婆的可怕形象,原因就是接生婆是咱家的祖母。

  最近几年,咱家多次在梦中见到祖母。她有时候像那位把卖火柴的小女孩接到天堂里去的慈祥的老祖母,有时候却是额角上贴着黑膏药、手里提着大烟袋、屁股上拖着一条灰色的大尾巴的可怕形象。咱家知道这形象是媒婆的舞台形象与咱老家的孩子心目中的接生婆形象的组合,就像凤凰的形象是孔雀与野鸡的组合一样。

  解放后国家提倡新法接生,县卫生局要为每个屯子培养一名接生员,通知发到公社,然后再由公社发到大队。咱蛤蟆屯大队的支书金贵——他是咱祖父的远房堂兄弟——找到咱祖母,说:“嫂子,来了好事啦!什么好事?去县里学习新法接生,学完了发给毕业证书,授予助产士称号。”祖母嗤之以鼻,说:“女人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接生婆不过帮着拾掇拾掇脏物罢了,学什么?”金贵说:“你要不去,我可要让别人去了。”咱祖母说:“你愿让谁去就让谁去,你不用张口我就知道你要让二曼去!兄弟,尽管劝赌不劝嫖,但嫂子还是要劝你几句,这个娘们,什么男人没见过?你千万别对她动真情。另外,嫂子提醒你,那木匠郭兰,你甭看他见人就点头哈腰,装出一副龟孙子的模样,其实这人肚子里有牙,你提防着点儿,提防着他宰了你。”

  咱蛤蟆屯大队去县里接受接生员培训的果然就是郭兰的老婆二曼。那是个腿是腿腰是腰的女人,那是个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的女人。虽然那时候她已经不甚年轻,但依然是风骚迷人。祖母说伪满时二曼在哈尔滨当过妓女,解放后从良嫁给了咱蛤蟆屯的小木匠郭兰。她惯常梳一个油光闪闪的“飞机头”,喜欢斜着眼睛看人。见了男人就笑,不是那种堂堂正正地笑,而是低着头、捂着嘴、斜眼看着人、吃吃地笑。也许是她曾经当过妓女,所以她才这样子笑。也许她喜欢这样子笑,人们才说她当过妓女。二曼嫁给郭兰后一直没有生养,人们说她在长期的放荡生活中丧失了生育能力。为此郭兰对她心怀不满,常常找茬揍她。

  有一天晚上,郭兰在寡妇老常家的小酒馆喝酒。老常的酒馆坐落在桦木林子里,是树林中的小木屋。酒馆铺面很小,地上装了一层粗糙的柞木板,踩上去嘎嘎吱吱响。屋里摆着几张刺楸木桌子,桌面粗糙,没有上油,露着细密的木纹,散着清新的木头气息。郭兰一向吝啬出名,这天他之所以在老常的酒馆喝酒,是因为白天他给老常箍了一个橡木酒桶。老常不愿给他工钱但也不愿欠下他的情,所以就请他喝酒。老常这个女人,跟一个老毛子同居过,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酿酒。她用秋天的野葡萄酿造的葡萄酒芳醇无比,连省城里的品酒专家都赞不绝口。老常用野葱炒了一盘鸡蛋,端出来放到桌子上,金黄里镶着碧绿,简直就是一盘玉。接着她又炒了一盘咸肉。肉也是好肉。紫红的颜色,汪着一层油,简直也是一盘玉。然后她就在桌子前坐下了。那是秋天,金色的风在桦木林子里穿行,吹着那些玉一样的叶片,发出嗦嗦的声音。一盏玻璃罩子灯擦得晶亮,安放在柜台上,放射着明亮的光芒。这盏灯是屯子里最亮的灯,毫无疑问,能把一盏罩子灯擦得晶亮的女人,肯定是个好女人。喝酒时老常说:“郭兰,你留着钱干什么?别人攒钱,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给闺女置嫁妆,二曼连个人芽儿都没给你生养,你说你留着些钱干什么?我要是你,可不这样傻。我要是你,每天必吃一斤肥肉,喝一瓶老酒,先赚个肚里幸福再说。”郭兰嘟哝着:“其实我也没有多少钱。”老常说:“郭兰,你有没有钱别人不知道,老娘我心里可是门清。去年冬天你去县土产杂品公司,一下子就卖了一百块袁大头,你说有没有这码事?”郭兰的脸顿时红了,低声嗫嚅着:“你怎么知道?”老常笑道:“哈哈,咱家耳朵长,土产公司的经理管咱家叫干娘。”郭兰说:“那是俺老婆的私房钱。”老常说:“咱家当然知道那是你老婆的私房钱。一百块袁大头,搁在解放前,能置二亩良田!郭兰,你家二曼,可是大有来头的,你不要把她看成凡人!”郭兰硬着舌头说:“再……再给老子一壶酒……”老常说:“郭兰大兄弟,听说你花了不少钱给二曼看病?想让她给你生个孩子?大兄弟啊大兄弟,你可真是傻透了气!你家那个女人是个什么女人?嫂子今日喝了点酒,酒后话多,也是看着你老实人可怜,被人家蒙得凄凉,咱家不疼你,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人来疼你了!所以嫂子就实话对你说了吧,你家二曼,解放前是哈尔滨有名的婊子,绰号‘小蜜狗’,专做老毛子的生意,抗战胜利后,她还作为哈尔滨市的妇女代表受到过中华民国外交特派员蒋经国的接见,还出席过宋美龄宴请苏联红军高级将领的盛大晚宴。在那次晚宴上,‘小蜜狗’穿着一件黑色天鹅绒的旗袍,鼓着一对像西瓜那样大的奶子,戴着珍珠项链、钻石耳环,一闪一闪像放电一样,迷了多少老毛子的眼!晚宴之后,你老婆跟马林诺夫斯基元帅的代表列鉴诺夫上将翩翩起舞,轰动了整个的哈尔滨。”郭兰红着眼睛骂道:“你放屁!”老常说:“我知道,你口里说不信,但心里是信了,你是不愿意承认。也许,你还是半信半疑,我有一个办法让你全信不疑。你找个她不在家的机会,把她的箱子撬开看看,看看她的箱子底下是不是藏着一条绣花的门帘。那条门帘上缀满了珠宝,还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这件宝物,当时能值五百大洋,是哈尔滨最大的绸缎庄老板沈福祥送给她的礼物。”郭兰说:“你胡说,那是小日本投降时,日本关东军的家眷贱卖了的家产,俺老婆用一篮子土豆换来的。”老常笑道:“她骗你!你也不想想,日本女人会那样傻?大兄弟,把那条门帘偷来给我,我就给你生个儿子!”老常用她的葡萄眼斜着郭兰,被酒水沾湿的嘴唇在灯下放着光,雪白的牙齿在唇间闪烁。郭兰硬着舌头说:“你……你也是婊子……”老常用自己的胸脯顶住了郭兰的脸,双手揉搓着他的头,说:“大兄弟,把那条门帘偷给我,我一定给你生个儿子……”郭兰推开老常,站起来,说:“婊子,你想骗俺家的财产,编了这套瞎话骗人,你做梦去吧!”

  郭兰回到家,看着坐在炕前洗脚的二曼,越看越觉得不顺眼,越看越觉得窝火。他从门后抄起一根棍子,对准了二曼的头就是一下子。二曼在郭兰身边生活日久,已经培养起一种躲避打击的下意识,她及时地一歪头,让棍子落在了肩膀上。她大叫了一声,接着骂:“畜生,一定是老常那个骚货给你烧了邪火!”郭兰又一次举起了棍子,但没等到他的棍子落下,二曼就将铜盆里的洗脚水泼到了他的脸上。热乎乎的洗脚水当然不能让郭兰头脑清醒,他举起棍子,泰山压顶般地擂下去。二曼将铜盆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盾牌,保护住自己的头脑。只听到当啷一声响,棍子砸在铜盆上,将铜盆砸扁了。郭兰捧起铜盆,仔细端详着,心中疼得要命。趁着这机会,二曼跳起来,赤着两只湿脚就往外跑。郭兰扔下铜盆,一个箭步蹿上去,伸手揪住了她的头发,骂道:“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小蜜狗’,老子今日毁了你吧!”郭兰把二曼按倒在地,骑上去,用屁股蹾着二曼的腰。就像传说中黑瞎子对付女人的样子。二曼在下面连连求饶:“掌柜的……掌柜的……饶了我吧……”郭兰急蹾不住。二曼说:“郭兰,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今日不把我蹾死你就是婊子养的!蹾吧,蹾!畜生,老娘肚子里怀着的孩子可是你这个王八蛋下的种子!”郭兰一听这话,屁股像坐到热鏊子一样,腾地就跳了起来。

  当然,二曼不可能怀孕,她只不过是情急智生,临时撒了一个谎。但她的谎言却让缺乏妇科知识的郭兰信以为真。从此郭兰就精心侍候二曼,下河捉王八,上山打飞龙,给她加营养。二曼也就假戏真作,哼哼唧唧地伪装出孕妇的模样。过了三个月,伪装越来越困难时,二曼就抓了一只老鼠杀死,剥了皮,剁去尾巴,扔进尿罐里。然后又从杀猪的人家弄来一小瓶猪血,倒进尿罐。郭兰回家,她就趴在炕上放声大哭,说对不起亲亲的男人,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又流了产。郭兰一看满尿罐的血就晕倒了。等到他醒过来时,二曼已经把尿罐倒了。郭兰很快明白了这是个大骗局,但他对外还是宣传说二曼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又不幸小了产。他甚至到咱家来找咱祖母讨要保胎药,为二曼的第二次怀孕做准备。“怀孕?”咱祖母把郭兰打发走后,对着咱祖父冷笑着说,“二曼能怀孕,骡子也能产马驹!”

  二曼从接生员培训班上回来,怀揣着结业证书,逢人就显摆。党支部书记金贵举着铁皮喇叭筒子,领着手捧新法接生训练班结业证书的二曼,在屯子里的大街小巷里广播宣传:“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告诉同志们大家一个好消息,罗二曼同志已经从县新法接生培训班光荣地毕业了!从此之后,我们蛤蟆屯有了科学的接生员了,小孩子生下来就死的现象就要结束了!女人生孩子大出血的现象就要结束了!从今往后,女人生孩子都要找罗二曼同志接生……”

  据咱祖母说,老金贵那个色鬼,为了讨二曼的好,不顾自己尊贵的身份,竟然替二曼那个婊子做义务的宣传。咱祖父却认为这是老金贵应尽的义务,党支部书记的首要任务,就是宣传新生事物,譬如新法接生、新法避孕、土法炼钢、合理密植、破除迷信、接种牛痘等等。祖母就说,你们姓金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祖母说老金贵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咱家院子外边把二曼毕业的消息重复广播十几遍。这不是明打明地跟咱家过不去嘛!咱祖母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受得了这等窝囊气?话说老金贵带着罗二曼那个小娼妇,举着马口铁卷成的喇叭筒子,在咱家院子外边一遍又一遍地广播,屯子里那些好看热闹的闲人与无聊的孩子们,都跟在他们身后观看。

  二曼毕业回屯后,屯子里已经有两个女人生产,她们的丈夫仍然把咱祖母叫去接生。二曼自以为怀揣绝技,跃跃欲试,但无有用武之地,心中如何能不气?而且祖母刚接过的那两次生,新生儿是一死一活。二曼到处放风,这两个孩子如果让她接,她敢保证一个也死不了。祖母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祖母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那些死去的孩子,原本就是些讨债的小鬼。如果一个女人杀过一只猫,那猫就要投这女人的胎,让她受点罪,所以肉眼凡胎看上去像是死了一个孩子,其实,慧眼金睛看上去,就知道那死了的,其实是一只猫。咱家祖母当然就生着一只这样的慧眼,她每次都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戳穿那些死孩子的假皮相,向那些产妇,揭露出死孩子讨债鬼的本相,或是猫,或是狗,或是羊,或是猪。不久前刚出子宫就去世了的那个小男孩的母亲,是车把式钱银柜的老婆。这对夫妻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就盼着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咱祖母被钱银柜接到他家时,钱的老婆已经脱光了衣服躺在炕前的麦秸草上。咱祖母接生多年,有辨别真正的孩子和讨债鬼的丰富经验。她说,只要是先从产道里露出了头顶的,就是好孩子,如果是讨债鬼,那就不定准儿,也可能先露出脸,露着一个青色的小脸,还龇着两颗小门牙,你想想看,这怎么可能是个人?也可能先露出一只手,从那里伸出一只小手,就像一只兽爪子,怎么可能是人?咱家小时在屯子里老孙家看了一本绘画的《封神榜》,那上边有一个名叫杨任的,被商纣王挖了眼睛,神仙在他的血眼窝子里按上了两粒仙丹,他的眼窝里就长出了两只小手,手心里还有两只眼。咱就联想到,那些从妈妈的产道里伸出的小手心里,也长着一只眼睛。你想想,这不是讨债鬼又会是什么?祖母一进门就看到从钱银柜的女人那儿伸出了一只小手,她立马就知道碰上了讨债鬼。她当场就脱了棉袄,高高地挽起衣袖,摆出一副准备吃大累、流大汗的样子。祖母抽了一袋烟,就吩咐钱银柜把家里所有的绳子扣都解开,把所有的门户都打开,连一个堵着酱油瓶的塞子也拔掉扔了。她还用一贴伤湿止痛膏贴住了产妇的嘴巴。你以为是怕产妇大喊大叫?差矣!祖母这样做,这怕那讨债鬼从产妇的嘴巴里化为一股青烟跑掉,如果让这小鬼头跑掉,用不了三个月,它又会回到这女人的肚子里投胎,让这产妇再吃一遍苦。然后,祖母从她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根红绳,拴在那小家伙的手腕子上。她把红绳的一头,穿过窗棂递到窗外去,让钱银柜跑到窗外边,牵着绳头不许松手。她还要求钱银柜在窗户外大声喊叫:“出来吧,出来吧,又有饽饽又有肉!出来吧,出来吧,又有饽饽又有肉!”就这样喊下去,一直喊到讨债鬼出来为止。所以,但凡是家里生过讨债鬼的男人,都要哑嗓子许多天。然后咱祖母就在屋子里不停地忙活起来。她一会儿睁着眼大喊大叫,一会儿闭着眼念念有词。她一会儿用巴掌按压产妇的肚子,一会儿用梳子刮挠产妇的脚心。她还有许多许多操作程序,咱家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也就不能也就不敢一一尽述。总之,在屯子里人们的心目中,咱家祖母可是个尽职尽责、半点也不偷懒的接生婆,产妇生孩子要出大力流大汗,咱祖母出的力一点也不比产妇少,她出的汗甚至比产妇还要多。往往出现这种情况,生完孩子,产妇累昏了,咱家祖母也昏了。咱家祖母浑身汗水,像从黑龙江里刚爬上来一样,连头发梢子上都往外流汗。所以,如果孩子生出来就死了那他的确是该死,一点也不能怨咱家祖母不出力。所以,咱家祖母接完了生,即便接出了一个死胎,也要实臀大腚地坐下,在产妇家吃一碗面条、外加两个荷包蛋。她吃得心安理得,毫无羞愧之心,没人敢说她什么。

  但二曼毕竟是经过了国家正式培训的新法接生员,满嘴的新鲜名词的确是十分唬人,再加上支书金贵的撑腰仗势,她顺利地接生了几个孩子后,在屯子里渐渐地得了势。咱家祖母虽然不放过任何一个糟蹋二曼的机会,但找她来接生的人却越来越少。后来,为了接生一个孩子,咱家祖母不得不在人家的媳妇肚子刚刚能看出点光景的时候,就去跟人家的婆婆套近乎,甚至用小恩小惠去收买。

  屯子里老孙头家是咱家的瓜蔓子亲戚,两家的关系一向很好,老孙家的三个儿子两个闺女都是咱家祖母亲自接出来的。老孙家大儿子媳妇肚子里有了景,祖母就提着鸡蛋、揣着挂面,三天两头地往那儿跑。到了那里后,放下礼物后,就装模作样地给那个小媳妇检查胎位。其实,咱家爷爷也知道,咱家祖母哪里知道什么胎位?几个新鲜的名词,什么胎位了,胎音了,胎盘了,羊水了……全是从二曼的嘴里学的。咱家自然没见过祖母去给人家检查胎位的情况,因为那时候咱家还没有出生。当时的情况都是后来咱家听屯子里的人说的。屯子里人说咱家祖母:老金家屋里的,这个封建的、落后的、反动的、装神弄鬼的老巫婆子,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垂死挣扎呢,明知道旧法接生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日子,但她还是虎死不倒尸,醉死不认酒钱。咱家祖母到了老孙家,把鸡蛋挂面什么的,往锅台上一放,然后就说:“侄媳妇,上炕,让老姨给你摸摸胎位。”老孙家的就说:“老姐姐,还是歇歇吧,摸什么摸呢?俺生养过三男二女,你啥时给俺摸过?你没摸,俺不是也顺顺妥妥地生出来了吗?”咱家祖母瞪着眼说:“摸,当然要摸,二曼那个骚狐狸,她以为就她会摸,老娘也会呢。老娘接出来的孩子比她吃过的土豆子都多。”老孙家的瞅瞅锅台上的礼物,无奈地对儿媳说:“你看看,你大姨这一片热情……还是让她给摸摸吧……”于是那个红脸蛋子的小媳妇只好咕嘟着嘴巴,躺到炕上,解开大红的裤腰带子,让咱家祖母用她那双大手,在那柔软的肚皮上摸来摸去。咱家祖母一边摸着一边说:“不养孩子不知道哪里痛,二曼是个什么?妓女,一个千人戳万人骑的脏货,她的手,摸了树树不结果,摸了草草不结籽,摸了女人的肚皮,不是横生就是倒养!竟然有那么多的糊涂虫让她那双脏手摸来摸去。侄媳妇,你是元宝胎,小小子在肚子里盘腿打坐儿,喜笑颜开着,长得欢势着呢!大姨的手是带仙气的,不是要紧的亲戚,用八人大轿抬着我,用七个盘八个碗伺候着我,我还不喜得去呢。贤侄媳妇,你是个有福的,咱家保你生一个全毛全翅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一溜青烟,送子娘娘,吉祥姥姥……”

  总而言之,咱家祖母为了争夺一次接生的机会,利用了亲戚关系,鞋底磨破了,嘴唇说薄了,心机耗尽了,还赔上了三十个鸡蛋十八束挂面——这在咱家祖父眼里可是一笔巨大的财产——真难为了她老人家——但最后的结局是,当咱家祖母听到了老孙家的儿媳发作了时,急忙换上她那件浆洗得板板整整的青布大褂子,将剪刀、火镰、白布等一应接生需要之物揣在怀里,匆匆跑到老孙家的大院子时,正好听到婴孩出生后的响亮啼哭和二曼的高声报喜:“恭喜啊,大婶子,添了一个大孙子!”

  咱祖母听到了这些声音,心中的滋味难以言表。她老人家就像遭了雷击一样木在老孙家的院子里,咱家估计,眼泪一定在她的眼睛里打转转。怀中揣着的家什很可能沿着她的肚皮滑落到地上。咱祖母就这样木木地站着,听着从孙家堂屋里传出来的锅碗瓢盆的声音,面条和荷包蛋的气味残酷地扑进了咱家祖母的鼻子。那可是咱家的挂面和鸡蛋啊。老孙家的堂屋里灯火辉煌,乳白色的蒸汽从敞开着的大门里汹涌地冒出来。老孙家的出来倒东西,看到了雷击木一样戳在院子里的咱家祖母,顿时愣住,尴尬的表情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他大姨啊……”这个该杀千刀的老女人觍着脸说,“新社会了……孩子们自家有主意,老人的话不中听啊……再说了,您也一大把年纪了,就让年轻人干吧……”

  咱家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像用钢针在鼓胀的气球上扎了一个窟窿。她挺直的腰板瞬间就塌陷了,身体眼见着矮了下去,光滑的大脸上顿时出现了成千上万条皱纹,一条比一条深刻。从此咱家祖母的腰板再也没有挺直过,从此咱家祖母的脸皮再也没有舒展过,咱家祖母就这样一瞬间老了。据说老孙家还假惺惺地请咱家祖母进屋去吃一碗面条,但咱家祖母已经慢吞吞地、像一个在阳光下曝晒了一个时辰的雪人儿一样,步履艰难地、拖泥带水地走出了老孙家的大院。咱家祖母在被满天星斗照耀得斑斑点点的大街上,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家走去。咱家本来是在老孙家的东边,但咱家祖母竟然迷失了方向,朝着屯子的西头走去,一直走到了屯子西头的乱葬岗子那里,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在返回的路上,咱家祖母终于大放了悲声。她的哭声,给屯子里的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过多年之后,提起祖母这次前所未有的大哭,屯子里的人民还记忆犹新。都说,人怕伤心,树怕伤根,像钢铁一样坚强的老金家的放声大哭,可见是真正地伤了心。据咱家祖父用幸灾乐祸的口气悄悄地对咱家说,咱家祖母回家后,还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啼哭着,腮帮子上泪水纵横,鼻涕流到了嘴唇上,口水流到了下巴上。

  当然,像咱家祖母这样的强大女人,是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件事就彻底地垮掉的,这就像俗语说的那样:“老虎虽死,威风犹在”。咱家祖母尽管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但在家中,她依然是主宰,依然是喊一声就让咱家祖父颤抖的家长。而且在对待老孙家的背信弃义问题的处理上,咱家祖母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按照咱家祖父的想法,应该提着劈柴用的长柄大斧去老孙家算账,最次不济也要把那三十个鸡蛋和那十八扎挂面讨要回来。但咱家祖母拦住了因为心痛那些挂面和鸡蛋而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咱家祖父的去路。咱家祖父说:“难道就让他们白吃了吗?”咱家祖母说:“老孙家生了孙子,本来也该去贺喜的。”咱家祖父说:“难道就这样让他们骑在咱家脖子上拉屎吗?”咱家祖母说:“没人在你的脖子上拉屎。”

  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从此之后,咱家祖母再也没有给人家接生过。

  “下边该说说咱家出生的事情了,”她翘着俊俏的手指,弹了一下烟灰,微笑着,露出整齐的、闪闪发光的、但略微嫌大了些的牙齿,对依然拘谨、但分明是比方才自然了许多的小报记者说,“你一定在想,咱家出生,一定是咱家祖母亲手接出来的吧?按照常理说也应该是这样,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咱家祖母是一个资历深厚、对新法接生抱有很深成见的接生婆,自家的儿媳生产,肯定要自家动手,绝对不会去把那个抢了自家饭碗、侮辱了自家尊严的仇敌、而且还当过妓女的二曼请来的,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小报记者狡猾地微笑着,但一声不吭。她撅起嘴唇,似乎看透了小报记者的滑头,说:“事实恰好相反,咱家母亲生产时,接生婆竟然是那二曼,而且是咱家祖母亲自去把二曼请来的。在二曼为咱家母亲接生时,咱家祖母躲在她的房子里,连面都没露,好像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她这个人……”

  好吧,先说说咱家父亲,这是个基本上不负责任的男人,是个既不是好儿子、也不是好丈夫、更不是好父亲的男人。枪毙了他我顶多流三滴眼泪,多了一滴也不流。咱家父亲名叫金大川,人送外号金大牙,其实他的牙并不大,一个牙齿不大的人被人起了个外号叫大牙,这里的原因,咱家也说不清楚。咱家父亲是林业工人,据说在他们采伐队里还是个劳动模范,他好像生来就对树有仇,见了树就双手发痒,眼睛发红,似乎不杀伐就不能平他的心头之恨。好像树是他的仇敌,好像树是糟蹋了许多咱们的老娘们的小日本,或是恨不得把咱们的母牛都轮奸了的老毛子。他起初是用斧头砍树,创造过一个工作日砍树三十棵的最高纪录,后来他用上了油锯,一天能杀秃半个山头。他与咱家母亲结婚时,还是个身体健壮的小伙子,脸色阴沉,见了人就喜欢上下打量,好像要看看该从哪里下锯,在他的眼睛里,所有的东西,包括人,都该用斧头和油锯杀倒。这个杀树狂人的精神其实早就已经变态了。只是在与咱家母亲结婚时还没显示出来。其实,即便他的病症已经显示了出来,咱家母亲也得嫁给他。前面说了,咱家那个名叫茅野真惠子的外婆,已经被红卫兵打死,咱家外公也因为砍掉了柳白毛的胳膊而被捕,咱家母亲已经成了孤儿,在这种情况下,别说咱家父亲是个像红松一样挺拔的劳模,即便咱家父亲是棵贴着地皮生长、浑身疤结的偃松,咱母亲也别无选择。后来咱家父亲得了那种油锯手的职业病“白手病”,精神病的症状也日渐明显,给咱家的童年生活蒙上了浓重的暗影,但这些都是后话,还不到讲述的时候,咱们还是先把咱家出生的情况说清楚。

  咱家出生在一个黑夜。星光灿烂,冷气凛冽,是初春天气,桃花水将到未到的季节,山阴沟畔,还积存着厚厚的白雪。那夜天象奇特,在银河的左岸,出现了一颗璀璨的彗星。在咱们的老家,可是没有这样的好名字来称呼它。咱们那里把彗星称为扫帚星。而且还有许多关于扫帚星的说法,这些说法的大概意思都是说,出现扫帚星的年头,主着天下大乱,最经典的一次例子是太平天国时,出现了一颗横断银河的彗星,然后导致了长达十几年的天下大乱。咱家不知道那颗彗星是不是著名的哈雷彗星,但咱家知道,咱家出生那年,出现在天河银河左岸的那颗彗星绝对不是哈雷彗星。

  咱母亲生咱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何况那时计划生育已经搞得热火朝天,政策规定男方满了二十六岁、女方满了二十四岁才可以登记结婚,但咱家母亲十七岁就跟咱家父亲结了婚。其实也不是合法的结婚。因为咱家外祖母被打死,咱家外祖父被逮捕,咱家母亲被咱家外祖父托付给咱家祖母。咱家祖母用大马车把咱家母亲沿着黑龙江边的大道拉回来,第三天就安排她与咱家父亲这个杀树的强盗合了房。咱父亲这个强盗,其实根本就不爱咱母亲。后来咱家才知道,咱父亲在与咱母亲合房之前,就跟林业队伙房里那个长腿细腰的小娘们白花花相好。白花花其实单名一个花字,叫顺了嘴就成了白花花。这个娘们在咱家母亲死后多年还跟咱家父亲保持着相好的关系。这个小娘们咱家见过,眼不大但有神,嘴巴很大,嘴唇丰满,牙齿雪白,举手投足,眼波流动,确实有那么一股子勾魂摄魄的劲头儿。咱家小时听人挑唆,以为是这个女人害了咱家母亲的性命,曾经怀揣着一把牛耳尖刀,潜到白花花的卧室里,想杀了她替咱家母亲报仇,但她只用了一句话就瓦解了咱家的杀心,她高举着双臂,袒露着白花花的胸脯,眼睛里满含着泪水,用深情的、抖颤的声音说:“杀吧,好孩子,能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是大姨的福气……”然后她就跪在了咱家面前,放声大哭起来,脸上的泪水像小河一样流淌……咱家一看这个阵势,心中扑腾腾地打鼓,扔下刀子,撒腿就跑了……

  还是说咱家母亲的事。合房第三天,咱家父亲就逃跑了,搬回了他在林业局砍伐队的集体宿舍。咱家祖父去找他,看到他正在与一帮子森林光棍在一起打扑克抽烟。他输了,额头上被赢家贴上了十几张纸条。赢家用一块松明子从炉子里引来火种,将那些纸条点燃。那些纸条瞬间烧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十几个燎泡。咱家祖父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揪起来。他摇摆着头颅,把耳朵从祖父手中挣脱,然后极其不满意地说:“干什么你!”咱家祖父也不给他留面子,当着那些森林光棍的面,说:“儿子,你是有了家室的人了,跟他们不一样了!”咱家父亲嘟哝着说:“谁有了家室?反正我没有家室……”咱家祖父大怒,道:“杂种,你这是说的人话吗?觉都跟人家困了,还说没有家室?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不是半货子,更不是骚窝子!”咱父亲乜斜着眼子说:“什么黄花大闺女,整个一块木头疙瘩!”咱家祖父严肃地说:“刚开始不都是木头疙瘩吗?”那些森林光棍大声地起了哄,咱家父亲满脸赤红,提高了嗓门对祖父说:“你走吧,反正我是不回去了。”咱祖父说:“你跟人家婚都结了,竟然敢说这样的话?!”父亲说:“谁跟她结婚了?是你们把她放在我被窝里的!”“我到你们领导那里去告你!”咱家祖父恼怒地吼叫着。父亲说:“告去吧,不登记就不算结婚。”“可你已经把人家办了!”祖父说。父亲说:“谁看到我把她办了?我还说她把我办了呢!”“你这个丧了良心的杂种啊!”祖父气急败坏地哀鸣着,把手中的拐棍高高地举起来,砸在父亲的头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父亲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头顶,痛苦使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待到祖父第二次将拐棍举起来时,他伸手就把拐棍夺了过来,凶巴巴地说:“老爷子,你别逞凶狂,我可是林业局连续三年的劳动模范,局长亲自给我发过奖状,书记与我碰过酒盅子。”祖父说:“呸!别说你三年的劳模,你就是三十年的劳模,也是我的儿子,老子该打你还要打你!”父亲把祖父的拐杖横在膝盖上用力折成几段,然后揭开炉盖子,扔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中。祖父的拐杖在炉火中转眼之间就化为了灰烬。祖父嘴唇哆嗦着,嘴里念叨着:“杂种,你要遭天谴的!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然后他就佝偻着腰,走出了林业局的宿舍。他听到,在窝棚里,他的那个逆子,无耻地说:“那家伙,是个白虎,光溜溜的,一根毛也没有啊……”

  尽管咱父亲这个强盗只跟咱母亲睡了一夜,但他的种子却在咱母亲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孕育出咱家这个天才——也可以说是怪物。咱家母亲的肚子挺起来后,因为是非婚、非计划生育,村子里主管计划生育的委员——老高家的闺女,三天两头地往咱家跑。她软硬兼施,逼着咱家祖母送咱家母亲去公社医院做人工流产。老支书金贵也代表着村党支部与咱家祖母谈过一次话,但都被咱家祖母斩钉截铁般地堵了回去。咱家祖母怎么说?这样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只有鼓励老百姓生孩子的皇帝,哪有不让老百姓生孩子的政府?一定是你们这些东西把上边的指示看错了。”老高家的闺女说:“金大婶,这计划生育可是毛主席让搞的。”咱家祖母说:“你把毛主席叫来,俺跟他谈谈。”老高家闺女说:“大婶子,你是痴了没好呢还是装糊涂?毛主席也是随便能叫来的?”咱家祖母说:“既然你不能把毛主席叫来,咱家怎么知道你们的话是真是假?”老支书金贵说:“大嫂子,您可不能带这个头,如果您带头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全屯不就乱了套了吗?”咱家祖母说:“不是我生,是我家儿媳妇生。”“一没登记,二没结婚,怎么能成了你家媳妇?”“睡在我家炕头上,肚子里怀着我家儿子的孩子,不是俺家的儿媳妇,难道还能是你家的儿媳妇?”“这样的非婚生子女就是私孩子!”老高家闺女说。这句话把咱家祖母激发得大怒,手指几乎戳到了老高家闺女的额头上,咱家祖母义正词严地说:“俺家儿媳,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天化日,明媒正娶,日头证婚,月亮牵线,正大光明的一个孩子,谁再敢说俺家是私孩子,俺家就跟谁把这条老命拼了。”老支书金贵说:“老嫂子,即便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按规定也落不下户口,落不下户口呢,就不能分粮食,老嫂子,这可是一个实际的问题。”咱家祖母说:“山里的老虎豹子下生之后,谁给它落户口?它们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老嫂子,”金贵说,“不怕你嘴硬,共产党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嘴硬的。”咱祖母说:“老金贵,俺家也把话说出来放在这里搁着,这个孩子,是俺老金家的骨血,是俺家的至宝,俺就是那护宝的大虫。如果你们胆敢来横的,俺就豁出去这条老命与你们拼个鱼死网破。”咱家祖母伸出左手的小指,搁在木墩子上,右手拖过来一把斧头,平静地说:“老金贵,让你看看俺家的坚决性吧!”话音未落,斧头举起,嘭的一声。咱家祖母用右手攥着左手,站起来,悠闲地走回到屋子里去。她根本没有回头,好像她的身后没有人,好像刚才那些激昂的言辞和骇人的举动与她毫无关系。咱家祖母走了,把老金贵和老高家的闺女闪在那里。那柄利斧的刃子已经深深地吃进木头里,斧柄翘着,立在那里。在斧头旁边是咱家祖母那根小指头,苍黄的颜色,像一棵炮制过的园参。

  咱家祖母用烈士断腕的勇气,把老金贵和老高家闺女吓退了,保住了咱家的小命。咱家也曾经想过,祖母采取这样惨烈的行动,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难道非要如此才能保住咱家母亲肚子里的我吗?但现在咱家明白了,是的,如果不是祖母采取了这样的行动,那屯子里最终必然要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咱家母亲绑到公社医院里去做人流。咱家后来多次亲眼看见过,在屯子里武装基干民兵的护卫下,屯子里的干部,把一车车的孕妇,像抓猪一样抓起来,塞到马车上,拉到医院里,做了人流,顺便结扎了输卵管。所以,咱家这条性命,首先是祖母给的,然后才是母亲给的。

  好吧,言归正传,说咱家出生的事情。咱家祖母如何把二曼请来,这个情节暂且放到一边。祖母把二曼请来后,就躲进了自己的房子,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再也不露面。咱父亲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自从与祖父大闹了那一场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好像水消失在水里一样无影无踪。只剩下毫无妇科经验的祖父给二曼打下手。情急之中,咱家祖父曾经敲打着门板,喊叫咱家祖母:“老婆子,你早不躲,晚不躲,怎么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躲起来呢?”但任凭咱家祖父把门板敲破,咱家祖母连大气都不出一声,好像房子里根本就没有她。在万般无奈之中,咱家祖父只好承担起了助产护士的工作。这是祖父终生的忌讳,谁要敢说他曾经给自家的儿媳接过生,他就会跟谁拼命。

  二曼进了咱家母亲的房子时,就感到一种不祥的氛围。其实她说她跟着老金家那个大名鼎鼎的老妖婆子走在黑暗的大街上,抬头看到在灿烂的银河左岸散射着灰白光芒的那颗彗星时,就感到心头发紧,一股股的寒气沿着她的脊梁沟窜上窜下。等她看到咱家祖母躲进房子里不再露面之后,更感到老妖婆子请自己来接生是个巨大的阴谋。她看到,咱家母亲已经大发作,咱家的一只手从母亲的产道里伸出来,仿佛在向这个世界上的人讨要什么东西。后来我想,也许是咱家祖母看到了咱家这副典型的讨债鬼的模样,才决定抛弃前嫌,去把冤家对头请来。也许咱家祖母是想借这个机会,整治一下二曼,让她接下死胎,借此毁坏她的名声。也许咱家祖母被咱家那只伸出来的血手吓坏了,自家的姑娘跳不得神,自家的郎中看不了病,为了挽救咱家母亲的生命,所以,咱家祖母才不得不放下架子,抛弃面子,去把二曼请来。也许上述的各种因素都有,反正是,在那个极其不祥的夜晚,咱家祖母把二曼请来了为咱家的母亲接生。

  二曼后来对咱家说,她一看那阵势就想跑,但咱家母亲那张分明还是一个小姑娘一样的瘦脸和那张脸上的祈望的神情,使她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她感到自己有责任帮助这个女孩子渡过这个死亡关口。二曼说她当时想到的是舍弃孩子保大人,因为根据她的经验,这样的提前把手伸出母亲体外的家伙,十有八九都是死胎,勉强有一个活着的,长大了也是祸害。但没有想到,二曼用火灼灼的眼睛盯着咱家说——这当然是事过多年之后了——没有想到,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反倒死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难以琢磨。

  不愿意对你详细描述咱家出生时那血腥的过程,这个过程相信你自己用想象力可以填补。咱家被二曼拖着胳膊挣出来后,咱母亲还有气息,据说她看到咱家时,眼睛里还散发出来最后的璀璨光芒,但她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了。随后而至的大出血,断送了咱家母亲年轻的生命。母亲啊母亲,你死时那样年轻,好像一朵玫瑰,尚未完全绽放,花瓣就已经凋零……

  据说二曼是逃走的,但她自己否认。她说她是处理完了咱家母亲的后事,包扎了咱家的脐带,把一切事情都对咱家祖父交代得清清楚楚之后,从容、镇定地走的,因为她感到自己问心无愧,不管怎么说,两条性命,她救活了一条,而这样的艰难生产,落到别的接生婆手里,十有八九地要母子双双完蛋。

  据说咱家祖母在二曼逃走后,从她的房间里出来,看到咱家母亲的血已经从门槛下面的缝隙里,流到了堂屋的地面上,连洞里的老鼠都给灌了出来,拖着沾血的尾巴蹿到院子里。这样的老鼠猫见了都害怕。

  据说就在这个时刻,咱家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嘴里哼着小曲,摇摇摆摆地走进了家门。他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走进家门?至今是个难解的谜。还是据说,祖母把满身青痣的我倒提着塞进了一个破麻袋里,交给父亲,说:“扔了去吧,扔得越远越好!”据说咱家父亲乜斜着醉眼,说:“扔什么,让狗吃了得了。”据说咱家祖母怒冲冲地说:“这样的东西,狗怎么敢吃?”据说父亲极不情愿地提着破麻袋,走到江边,将咱家顺手丢在了冰上。据说咱家从麻袋里爬出来,在冰上哭泣。一头母狼将咱家叼到杂树林子里,用它的奶,浇灌了咱家的肠胃。咱家依偎在狼的肚皮下,睡得很香。据说屯子里早起捡粪的老于头发现了咱家,慌忙赶回屯子里报告了支书老金贵,老金贵招呼了几个基干民兵,扛着上了顶门火的步枪,赶到杂树林子,此时,母狼已经走了,只剩下咱家在那里,在彤红的阳光里,响亮地啼哭。

  老金贵吩咐人把咱家抱回去,送到公社里,让公社干部处理。正好有一个省里来的大干部在这里视察工作,他用极富人道主义的态度,首先肯定了,即便是私生子,一旦降生后,也是公民,也有存活的权利。他严令当地的干部,要找到咱家的生身父母。当公社的干部调查清楚了咱家的身世后,咱家被交还给祖母抚养,至于咱家父亲,因为抛弃婴儿,犯了谋杀罪,被两个白衣警察,在一个融雪的中午,当众逮捕,在看守所关押了三个月后,被刚刚重新组建的人民法院,判处了十年徒刑,押送到北兴宝山林场劳动改造。五年后,因为他在砍伐森林的劳动中表现突出且有临危救人的举动,被减刑释放,此时,咱家已经是屯子里恶名昭彰的不良少年。

  (作者按:此篇作于2003年。咱家当时对闯关东的事儿颇感兴趣,研究了很多植物学著作,掌握了一些动物的知识和林业生产知识,还专门去过长白山。咱家原计划冬天去趟东北,沿松花江、乌苏里江、黑龙江考察,再去看看大兴安岭;夏天再去一次,沿黑龙江进入俄境,入阿穆尔河,一直航行至入海口,那里,几百年前,是中国人的土地。可惜因事,计划未能实现,这部构思中的长篇也就此流产。)

  ——《布老虎中篇小说》2002年春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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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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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1 10:35:31  更:2021-07-01 13:2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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