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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精选]师傅越来越幽默  司令的女人 [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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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越来越幽默: 司令的女人

  一

  司令在省城犯了死罪的消息传到村里之前,我们一直认为他是我们这茬人里最有福气的一个。

  司令是外号,他的乳名叫八月,学名叫孙国栋。我们在村子里念小学时,他的外号就叫响了,连我们那个爱好写诗、开口就合辙押韵的李诗经老师也叫。李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看到黑板不干净,就说:

  “司令同学,请你上前;抬起你脸,擦擦黑板;小心灰尘,迷了你眼!”

  “唉!”他爽快地答应着走上讲台擦黑板。

  受李诗经老师影响,我们也喜欢说四言句。李老师说,天下的诗歌、文章,都是从四言句化出来的,只要四言诗作得好,那就是一鞭一道痕,一掌一掴血,一刀一个窟窿,那就没有什么文体能难住你了。星期天我们约司令去放牛,站在大街上——他家临街——齐声喊叫:

  “司令司令,你这懒种;日上三竿,太阳晒腚。东洼放牛,南洼割草;沟里摸鱼,河里洗澡;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司令的娘孙寡妇从屋子里走出来,将半截身体探出土墙,不高兴地说: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叫俺司令呢?俺有大号的,俺叫孙国栋。”

  “大婶大婶,不要翻脸,我们保证,不再乱喊。”我们真诚地向她道着歉,然后大声喊叫:“司令司令,你真能磨,大闺女上轿,没你啰嗦!”

  司令攥着一块地瓜从屋子里蹿出来,大声嚷着:

  “别急别急,各位伙计,若不等我,不够意思!”

  司令娘对司令说:

  “往后他们叫你司令不许答应!”

  司令在我们那班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里是个头蹿得最高的,据说他的爹就是个大个子,大个子爹做出大个子儿,天经地义。他的爹外号叫旅长,爹旅长,儿司令,一代更比一代强。也许他的外号就是从他爹的外号的基础上提拔起来的?谁知道呢!司令的爹六零年生活困难时撑死了——一架飞机掉在我们村头上,司令的爹和几个村民用担架将受伤的飞行员送到机场,机场里抬出一筐馒头慰劳他们,司令的爹贪食,一口气吃了十七个。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嘭的一声,胃爆炸了,人就死了。有人说个头高矮与吃得孬好有关系,我看关键还是种的问题,司令吃啥了?草一把菜一筐,没饿死就算大命,但他愣是蹿了个一米七十的大个子,还不满十五岁呢!

  司令家房子旁边有一个大湾,湾里有水,水很深,水里有很多泥鳅。司令的娘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养了几只大鹅。大鹅的蛋比母鸡的蛋大得多,两个鹅蛋就有半斤。每年清明节,村里风俗是家家擀单饼煮鸡蛋。司令家过清明节不煮鸡蛋,煮鹅蛋,司令家的饼擀得特别大。我做梦都想得到一个煮熟了的鹅蛋,就拿了两个鸡蛋去跟司令换,司令说:

  “这件事情,很不平常,我得回家,问问俺娘。”

  司令的娘见到我大姐,说:

  “你们家二皮真有意思,拿着两个鸡蛋换俺司令的鹅蛋,我就让司令送给他一个。这孩子,真有景儿,临墙隔家的,还说什么换?”

  我大姐回家就告了我一状。我娘说:

  “你这孩子,真是嘴馋,怎么敢白吃人家的鹅蛋呢?吃了人家的鹅蛋,你拿什么去还?你如果还不上,就欠了人家的情,欠了人家的情就得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你这孩子,真是碟子里扎猛——不知道深浅!”

  我大姐逼我将鹅蛋送回去,我说早就下了肚子了。她好奇地问我:

  “鹅蛋什么味?比鸡蛋好吃吗?”

  “好吃好吃,天下第一,捞不到吃,活活馋死!”我故意气她说。

  其实鹅蛋很粗很腥,远不如鸡蛋细腻好吃,营养价值肯定也比不上鸡蛋。

  我大姐恨恨地说:

  “怎么不让鹅蛋把你噎死呢?”

  因为一个鹅蛋,我与司令的关系亲密了许多。为了不欠他家的情,我冒着生命危险到邻村的瓜地里摸了一裤子瓜,有苕瓜,有面瓜,有甜瓜,深更半夜的,担着惊受着怕,只能是摸到什么摘什么,顾不上辨品种,也没法子分生熟,摘满了裤子,拖着裤腰往外爬,小心翼翼地,不敢弄出动静。看瓜的小陈是个雀瞽眼,眼色不济,但耳朵特灵,他好使一杆土炮,炮膛里装满黑药和绿豆大的铁砂子,打出来就是一条火胡同。我说冒着生命危险绝不是夸张。小陈能听声打鸟,这也并不是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神枪手,主要还是那支土炮射界宽。我将一裤子瓜扛到司令家,虽没明说,那意思他们也就明白了。所以我跟司令的友谊是建立在完全平等的基础上的,并不是我吃了他家一个鹅蛋欠了他家的情要去巴结他,给他当鞍前马后的狗腿子。

  司令从小就是个忠厚孩子,在我们村有口皆碑。那时候临村有十几个孩子在我们村念书,河里发水淹没小桥,司令就把这些孩子一个个地背到对岸去。类似的好事他还做了很多,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尽述。总而言之,司令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尽管有的人暗中嘲笑他缺心眼,是个半傻子。不是也有人嘲笑雷锋是个傻子吗?雷锋理直气壮地说:“我愿做革命的傻子!”司令什么也不说。1964年掀起学雷锋运动后,我们学校提出的口号是:“远学雷锋,近学孙国栋。”这个口号用了司令的学名,别扭得很,我们建议改成“远学雷锋,近学司令”,学校不同意。

  村里孩子上学晚,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司令十六岁了,才读小学五年级。我比司令小一岁,也读五年级。那个夏天里的几乎每个晚上,我们都举着铁皮喇叭在大街上喊叫,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和预防大脑炎——“文革”爆发时,正赶上大脑炎流行,死了好多小男孩——“十六条”早就忘了,预防大脑炎的宣传词儿还记得:“一九六六年,真是不平凡,砸烂三家村,流行大脑炎。得了大脑炎,快吃葱和蒜;小子你不吃,立马就完蛋!”我们在前面喊叫,后边还跟着一些小顽童,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还大胆地改造着我们的广播词儿:“十六条儿,十七条儿,一条一撮鸡巴毛儿;张老汉,李老汉,快吃大葱和大蒜,不吃马上就完蛋!”这些词儿要是出自大人之口,肯定要被打成反革命,但出自小孩子之口,也就没法子追究了。

  1968年夏天,我们村子里下来了一批知识青年,七男五女,总共一打。他们的年龄跟我们差不多,但看起来比我们大。城里人知识多,思想复杂,发育早。我们在夏天里还光着屁股上街,就像伊甸园里没受诱惑之前的亚当——我的这点宗教知识是从陆西文的爷爷陆鬼子那里听到的,这老爷子解放前就信了耶稣教。农民们在地里锄草,他站在地头上祈祷:“主哇,不要让我的地里长草!”主当然不听他的使唤。棉花地里闹虫子,农民们都提着瓶子去捉虫,他跪在地头上祈祷:“主哇,不要让棉铃虫吃我的棉桃!”棉铃虫也不听上帝的话——知青都穿着衣服,不但穿着裤子,而且还穿着褂子,不但女的不光膀子,连男的也不光膀子。我们光着屁股去知青点看热闹时,女知青都不敢抬头。村支部书记往外轰我们:“滚,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东西!”我们被轰出来,低头看看自己,然后看看别人,尤其是看了司令之后,才感到问题严重,不穿褂子可以,不穿裤子是绝对不行了。

  知青中有一个男的,名字叫宋河。宋河瘦高个儿,白瓜子脸,高鼻子,长眉毛,一头卷毛,看样子不是纯粹的中国人。谣传他爹是个美国大兵。村里人很快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宋鬼子”。杂种出天才,“宋鬼子”会吹口琴、吹笛子,还会拉手风琴。吹笛子吹口琴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学校的季老师也会吹。手风琴这种乐器样子古怪,我们不但没听过,连见都没见过。司令说手风琴像他家的大风箱,我们一琢磨也觉得像,就给“宋鬼子”的手风琴起了一个外号“风箱”。

  知青中有一个女的,名字叫唐丽娟。这个名字很古典,有一点点小家碧玉的意思,显得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男知青数“宋鬼子”好看,女知青中数唐丽娟漂亮。村里人给她起了一个外号:“茶壶盖子”。这是一个高度赞美的外号,意思她是最漂亮的。

  我们那地方,地是涝洼地,水是含氟水,不论男女老少,一张嘴就露出两排猪屎牙,难看得要命。年轻人好俊,学着城里人用牙膏刷牙,捣得满嘴血沫子,也没见哪个刷白了。我姐姐她们那帮大闺女,每天早晨对着镜子用剪刀刮牙,刮得满口鲜血,也刮不白。我有一个当医生的姑姑,批评刮牙的大闺女们:“刮什么呀!你们的牙髓都是黑的,刮什么?如果想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连根拔,然后镶上一口化学的。”真还有几个青年听了我姑姑的话,去县城里把牙拔了,镶了满口的化学牙。刚镶了牙不好意思让人看见,出门就捂上一个口罩;过了一段时间,又生怕别人看不到,见到人就龇牙咧嘴,恨不得把嘴唇切去。我们学校有个代课老师马红英,镶了一口化学牙,说起话来连腔调都变了,好像嘴里勒着一条马嚼子。

  “茶壶盖子”的眼睛鼻子就不必说了,单她那一口牙就够了。人家那牙,白里透出青来,一颗是一颗,像瓷的也像玉的,一张嘴就闪闪发光,好像嘴里含着珍珠。我们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感到眼前一亮,全是她的牙闹的。她的牙齿是她的明媚的笑容的重要构成部分。几十年后,我们村里的人提起她来,首先要说的就是:那闺女生了一口好牙!

  “茶壶盖子”除了牙好,别的地方也出色。她的皮肤很白,很薄,仿佛一掐就会冒出白水儿。她的眼睛很大,嘴巴稍大了点——我们那儿审美标准比较古典,喜欢小嘴美人,这都是让评书害的,评书里描述美人,动不动就说“杏眼桃腮,樱桃小口”,实际上地球上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女人,如果有,肯定是妖怪——她的身材也好,腰是腰腿是腿,不像我们村里那些大闺女,上下一般粗,个个赛麻袋。现在回忆起来,如果硬要让我找出“茶壶盖子”的不足之处……我实在找不出来。有人说她的嘴巴有点歪,但我就迷她这个歪,一歪百媚。

  毫无疑问,我们村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不迷她的。老头子迷,青年迷,连我们这帮鸟毛都没扎全的半大小子也迷。村里人不说爱字,嫌这个字牙碜,其实迷就是爱,甚至比爱还要严重。我们村的民兵连长是个出名的大公鸡,连自己的弟媳妇都不放过,知青进了村,他倚仗着连长的身份,有事没事就往知青点钻,美其名曰关心知青,实际上是想浑水摸鱼。村支部书记让妇女主任把他叫来,当着许多人的面一顿臭骂:“狗东西,你想点什么不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老董劁了你个狗杂种!”老董是公社兽医站的兽医,劁狗阉猪,一把好手。连长辩解道:“其实我也没想什么,不过就是看看。”书记道:“看什么?看能解决什么问题?”连长说:“看美人养眼呢!”书记说:“日你妈的,反动逻辑!”

  我们这帮小青年,对她的迷恋具有浓厚的审美意味,色情的意识很淡。与“茶壶盖子”相好?这样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我就是喜欢看她,喜欢围绕着她嗅她的身上发出的那股隐隐约约的好味。究竟是什么气味,那我可说不出来。反正她的身上有那么一股隐隐约约的气味,好闻死了。这股好味不光我一个人能闻到,司令也能闻到,吴巴也能闻到。吴巴是我们的同学,也是我们的好友,他的四言诗作得最好,深受我们李老师的赞赏。吴巴写了一首诗赞美“茶壶盖子”发出的气味:

  “‘茶壶盖子’,味道真妙;好像馒头,刚刚发酵;好像鲜花,刚开放了;闻到她味,没酒也醉;闻到她味,三天不睡。”

  我想其实也不是我们想看她,而是她的牙、她的嘴、她的眼、她的腮、她的鼻子、她的像月光一样的笑容,把我们的眼睛吸了过去,就像河里的大漩涡子不管什么东西都吸引过去一样。我想其实也不是我们主动地去嗅她的气味,而是她的气味把我们吸了过去,就像花的香气把蜜蜂吸引过去一样。

  知青下来后,我们小学毕业,成了公社的小社员。过了一年后,吴巴又去上了农业联中。我们跟知青们一起劳动,也就是跟“茶壶盖子”一起劳动。我们多么想跟她说说话儿,但是她根本就不理我们。她喜欢跟“宋鬼子”说话,有时候也跟那些大嫂子们说说话,有时候也跟那些老头子们学学农活,但她从来不理我们,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我总想找机会讨她一点好,但往往弄巧成拙。

  记得有一天下午全队的人都去深翻土地——那天下午刮着很大的西北风,尘土飞扬,七个男知青里有四个戴着风镜,“宋鬼子”是其中之一。“宋鬼子”喜欢往头发上抹发蜡,发蜡喜欢沾土,所以他的头很快就成了黄色的了。他戴着风镜,顶着满头黄土,活像个刚刚跳伞逃生的美国飞行员。大家不敢看他,一看就想笑。以我姐姐为首的那帮大闺女笑得最厉害。队长愤怒地训斥她们:“笑什么?喝了母狗尿了是不是?”农村传说,喝了母狗尿就会狂笑不止。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当我们迷恋“茶壶盖子”时,以我姐姐为首的那帮大闺女正迷恋着“宋鬼子”。“宋鬼子”两颗门牙之间有一条缝儿,按说这是个缺陷,但我姐姐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条牙缝。问她为什么喜欢一条牙缝,她说别的地方都被人喜欢了多少遍了,只有这条牙缝还没被人喜欢过,所以她喜欢。她还喜欢他猛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牙关咬紧,让一缕细烟从那道牙缝里呲儿呲儿地钻出来。嗨,世界上什么稀奇古怪事都有!“茶壶盖子”围着一条大围巾,戴着一个大口罩,只露着两只大眼睛。她的眼睫毛真长啊,忽闪忽闪地眨巴着,活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那天下午,我非常幸运地紧靠着她翻地——每人翻一米宽——为了讨她的好——也不完全是为讨好她,我是担心累着她——我翻了足有一米半宽,只给她闪下窄窄一条。她连看都不看我,好像没发现我的行动。队长过来检查翻地的质量,用一根木棍插插翻过的地,说:“小唐,深度不够!”她却说:“这不是我翻的。”因为口罩捂着嘴,她的声音瓮声瓮气。队长踢我一脚:“二皮,你想干什么?”众人的目光都转过来看我,其中也有司令的目光。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情。

  记得有一个上午,全队的人都去南大洼割麦子。队长打头,每人两垄,梯次展开。我十分幸运地挨在了她的下家。她穿着一件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军便装,纽扣一直扣到了脖子。她穿上男式服装真是飒爽英姿,我看她一眼鼻子就酸溜溜地想哭,当然是激动的,当然不是难过的。她的那股好味儿与成熟的麦子气味混合在一起,与野花野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与天上云雀的歌唱声混合在一起,真是感人至深。在开始割麦前,我遭受了一个沉重打击:司令把她的镰刀抢过去,非常认真地帮她磨了。我相信这是司令一生中磨得最锋利的一把镰刀。他用两个脚后跟压住镰刀把儿,用左手的拇指逼住镰尖、中指挺住镰背,用右手捏着一块青青的、细腻如油脂的磨刀石,嘴里满含着一口水、唇间叼着一根麦管,让一股细水沿着麦管均匀地淋在镰刀刃上,同时他手中的磨刀石噌噌地运动着,磨一会儿这面,就把磨石倒到左手里,用右手挺住镰背,继续磨下去。他磨镰的技术太出色了,连队长都赞不绝口。队长说:“司令,不用你割了,专门磨镰吧!”他把镰刀磨好了,问她:“你能给我一根头发吗?”她吃惊似的瞪着眼问:“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没有继续追问就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我的心紧紧地撮了起来,好像不是拔了她一根头发,而是拔了我一根神经——递给他,那根头发在上午的阳光里焕发出蓝蓝的光芒,就像乌鸦的翅膀在阳光下发出的光芒一样。司令将镰刀的刃子对着自己的面,将她的头发轻轻地放在刀刃上,然后猛地一吹,头发就断成了两截!好家伙,吹毛寸断,这哪里是镰刀,分明是宝刀。

  “谢谢你,”她说,“司令!”

  你们能体会到当时我的心中滋味吗?不,你们不可能体会得到,你们没有看到她说话时的样子怎么可能体会到我心里的滋味?你们没看到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军便服的样子怎么可能体会到我心中的滋味?你们没看到她那两只被太阳晒得粉红的耳朵怎么可能体会得到我心中的滋味?

  开始割麦了。割麦子是农村最沉重的活儿,麦芒刺人,尘土呛鼻,腰酸背痛,别说是从没干过农活儿的知青,就是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提起割麦子也发怵。但割麦子也是农村中最愉快的劳动,收获总是让人们感到快乐。更重要的是割麦子时全队里的人都不回家吃饭,饭由保管员到各家收集,送到地头上来。“好钢用在刀刃上”,各家都不惜血本做出了最好的饭食,生产队里还免费供应大米稀饭。大米稀饭,不是一般的稀饭。我们生产队比较腐败,每年都拿出半亩地种旱稻,为的就是这几顿大米稀饭。大米稀饭,大米稀饭里还加了一把红糖。有一次保管员喝得醉醺醺的,把“六六六”当成了红糖,我们都喝出了异味,但没有人不喝。不要钱的大米稀饭,有点异味就有点异味吧!连“宋鬼子”和“茶壶盖子”都喝了加了一把“六六六”的大米稀饭。割麦子还是一种劳动竞赛,真正的你追我赶。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是蹲着割,将割下的麦子放在大腿窝里夹着,夹够了个子,打个腰儿放下,下家的将自己腿窝里的麦子放进去,然后捆起来。小青年和妇女腰好,都猫着腰割,割下的麦子放在两腿之间夹着,从后边看好像长了一条金色的大尾巴。她在我的前面弯着腰割着,麦子在她的大腿之间夹着,好像一条金色的大尾巴。我穷追不舍地跟着她。起初她仗着镰刀锋利还能对付,但她的镰刀很快就不利了;再加上她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没有长劲儿,一会儿就不行了。她站直了腰,用拳头捶打着腰,一脸让我心疼的表情。我什么也没说,没有什么好说的,忠不忠看行动,我往左一跨步,把她那两垄麦子包割了。我一柄大镰四面挥,精神变物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温度不能把石头变成小鸡但是温度能把鸡蛋变成小鸡;爱情不能使木头产生力量但爱情却使我产生了力量。有经验的生产队长都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干劲不足,加上妇女”,一个小伙子推车一个小伙子拉车每上午能运十车粪,一个小伙子推车一个大闺女拉车每上午能运十五车粪,劳动生产率提高百分之五十。我没上几天学脑袋里却积累了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一部分唯物辩证法,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吗?是我头脑里固有的吗?否!这些东西是从三大革命实践中得来的,这些东西只能从三大革命实践中得来,与知识青年朝夕相处是三大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和她们嘴里不断地漏出来的东西被我的海绵脑袋全部吸收并进行了化学处理,变成了我的知识,指导着我的行动。那天我割疯了,为了她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为了她我下定决心我不怕牺牲,我宁愿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为了你“茶壶盖子”我什么都敢抛。从知识青年那里偷来的革命时期的话语与不革命时期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车轮一样地旋转着,我感到我根本不是在割麦而是在大海里游泳,一举手就激起一串浪花;我感到我不是在游泳而是在腾空,一挥臂就割下一片朝霞。我的耳朵里仿佛响起了“风箱”的叫声,美妙无比,好像地瓜干子老烧酒……爱情如酒令人沉醉,队长的大脚就是醒酒汤。队长一脚就把我踢了个狗抢屎,他骂道:“混蛋二皮,你这是割麦吗?否!你是在破坏!”我割过的地方,麦茬儿留得高,糟蹋了生产队的草;麦子落得多,浪费了生产队的粮;我帮“茶壶盖子”割麦,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队长用古怪的眼光看着我说:“你才多大个人儿,就有这么多资产阶级坏思想!”更让我伤心的不是队长的话而是“茶壶盖子”的话,她说:“他非要替我割,我也没办法!”你们听听她说的这是人话吗?否!绝对不是人话,她的一句话就像一大块冷冰冰的黑石头,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我一头栽到地上,脸贴着像亲娘一样的黑土大地,听到一个声音在高高的空中说:“死了吧死了吧,你这样的可怜虫还活着干什么?!”我恨不得用镰刀把自己的头割下来,让我的满腔热血喷上云霄,化作一道彩虹。

  我当然没舍得割下自己的头,虽说“瓦罐不离井沿破”,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志气,没有自尊,这就是我的悲剧所在。但在爱情的辞典里,是查不到“志气”也查不到“自尊”的。割麦那天,我心里产生了对“茶壶盖子”的不满,甚至是仇恨,但当我一看到她的脸,一看到她的牙,一闻到她的味儿,我的心里就只有对她的爱情了。说句不怕丢人的话,在我迷她迷得最疯狂的时候,曾经趴在地上吻过她的脚印儿。对这个女人的迷在我的一生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是后话,暂时不提了。

  我那时几乎就是得了传说中的相思病,醒里想的是她,梦里想的也是她。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学我姐姐的样子用剪刀刮牙,还偷我姐姐的“万紫千红”牌油脂往脸上搽,把个脸弄得油光光的,好像屠夫的棉袄。我姐姐发现了就追着我打,追上了一边用笤帚疙瘩擂我的头,一边骂我:

  “浪死了你!整个宇宙里没有比你更浪的男孩了!你是癞蛤蟆叼着花骨朵,你是屎壳郎顶着花骨朵,你是猪八戒插着花骨朵!你白日做梦,你痴心妄想,唐丽娟能嫁给圈里的猪也不会嫁给你……”

  我姐姐的语言原先很土,现在竟然从她的嘴里冒出了“宇宙”这样的词儿,这都是跟着知青学的。我被她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反唇相讥:

  “要说浪,你更浪,跟着宋河瞎嚷嚷,宋河要你去吃屎,你一次吃了一大筐!”

  我精神恍惚,六神无主,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十几岁的小孩子头发一把把地掉。从一本医书上看到,上述症状是肾虚所致,书上说熟地能补肾,就溜到村卫生所里,偷了一大把,刚要逃跑,被赤脚医生得田抓个正着。他捏着我的胳膊,用屈起的膝盖不断地顶着我的尾巴骨,嘴里骂着:

  “小偷,你偷点什么不好,偷药干什么?”

  我灵机一动装起糊涂来:

  “得田大叔,高级大夫;我三天没吃,一顿饱饭;头晕眼花,天旋地转;求您开恩,放我一马;让我吃了,这些地瓜。”

  他奸奸地笑起来,说:

  “好吧,二皮,我饶了你,不往大队里汇报,但是你必须把这些地瓜给我吃了!”

  我心中暗喜,但嘴里说:

  “得田大叔,心眼最好;天上难寻,地下难找。明天中午,帮您割草;割来青草,喂您家羊;您家山羊,能够跳墙。”

  他说:

  “别耍贫嘴,快吃吧!”

  我抓起那些熟地,一边吃,一边做出龇牙咧嘴的样子。没一会工夫,就把那一把熟地吃了,趁着他不注意,我又从药橱里抓了一大把。我装出被药毒得晕头转向的样子,摇摇晃晃地离开卫生室。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哈哈大笑。一离了他的眼我也哈哈大笑。我的青春期过得真是艰难无比。我爹也看出了我不对劲,他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用一种尖刻的语言讽刺我:

  “你应该找个镜子照照自己的尊容!”

  我爹的语言原先也很土,现在竟然也冒出了诸如“尊容”之类的字眼,这当然也是知青闹的。我在众人的打击、挖苦之下,我在不正确的生理知识造成的恐怖之下,曾经下决心不再迷恋“茶壶盖子”,但每天晚上,我的腿就把我带到了知青点院子外边的土墙根上,我趴在墙头上,望着屋里射出的灿烂灯光,听着屋里传出的欢声笑语,心里又酸又苦,眼泪一串串地流下来。

  在知青们的欢笑声中,我听到了她的笑声。即便在一千个人的笑声里,我也能听出她的笑声。她的笑声不高,低沉沙哑,但非常有感染力,简直就像电流。她的笑声一传出来,我就晕晕乎乎,只有趴在墙上才能免于酥倒。我趴在墙头上,脑海里浮现出她动人的笑姿。“茶壶盖子”爱笑在我们大队里是出了名的,那时候大家在一起劳动,乔老头那个老流氓不断地说一些黄色的笑话,譬如他说一个生殖器特长的人站在河边,看到一个青年妇女在河对面洗衣服,他便从河底伸了过去,在那妇女眼前弄起景来,那女人一把攥住,按在捶布石上,狠狠地砸了一棒槌,嘴里还喊着:“砸个核桃吃!”这一下把“茶壶盖子”笑痴了,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蹲在地上。她的白脸笑红了,眼泪也流出来了。乔老头低声说:

  “猫浪叫,人浪笑,这个小唐,是个浪货,你们这些小青年,还不抓紧了上!”

  乔老头的话在我心里激起了很复杂的情感,一方面我感到乔老头污辱了我心中的人,另一方面让我感到了一种危险。“茶壶盖子”,你可千万别浪啊,坏男人们都在盯着你,你可千万不要跟他们好啊!我下定了决心要向她发起进攻了,我要让她知道我对她的一片真情。

  老光棍万能教导我们:

  “要想讨女人欢心,有四大法宝:‘一是模样二是钱,三是工夫四是缠’。小伙子貌似潘安,女人自然喜欢;相貌长得差,但家财万贯,女人也喜欢;既无财又无貌,那就只有豁上工夫死劲地纠缠,女人怕缠,缠烦了,一横心,也就跟你好了。”

  老光棍还教导我们胆子要大,关键时刻要敢出手。你们不出手,难道还想让女的出手?吴巴胆怯地问:

  “我们出手,她嚷咋办?告到公社,小命完蛋!小命不完蛋,屁股也打烂。”

  老光棍说:

  “你们不能一上来就摸,要慢慢地来。回家跟老的要点钱,去供销社里买上点糖块儿,见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就用糖块喂着,我敢担保,用不了一百块糖,就可以动手了!”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动手了。我想回家要钱,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母亲有一元钱,粉红色的,放在炕席底下,我把那张钱藏在身上,在供销社门口转了半天,但最终我还是把它放回了原处。姐姐也许有几元钱,但我找不到她藏钱的地方。

  好机会从天而降:生产队会计跟小学老师打赌输了一元钱,让我帮他跑腿去买糖。那时的糖一分钱一块,一元钱能买一百块。但我听人说过,如果不按块数,而是按照糖的价格用秤约,一元钱就不止买一百块糖。我跑到供销社,冲着售货员老王说:

  “老王老王,我要买糖;不要数块,用秤来量!”

  我用一元钱买了一百零七块糖,天经地义地落下了七块,会计赏我三块,我向小学教师哀求,他又赏给我两块,这样,我的衣兜里就有了十二块糖。

  我找了一块红纸,把十二块糖包起来。准备找个机会送给她。有好几次我把糖纸揭开,用舌尖舔着甜滋味,真想一口吞下去,但想到小唐那满口白牙,就咬牙切齿地把馋虫儿咽了下去。

  机会终于来了。

  在知青下乡的初期,他们的革命热情还很高涨,每隔几天就要给贫下中农表演节目。知青没下乡之前我们也表演节目,无非是嘴唇上粘上棉花演老头,翻穿着皮袄演土匪。知青给我们带来了女声独唱和男声独唱,知青让我们懂得了男高音男中音男低音还有女高音女中音,知青让我们听到了手风琴的美妙叫声。看知青的演出我们如同过年,听“茶壶盖子”的女中音独唱我们如同饮酒。她唱《马儿呀你慢些跑》,她唱《老房东查铺》,她还唱《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茶壶盖子”唱歌,不但嗓子好听,脸上的表情也很好看。她的嘴时而圆时而方,时而短时而长,更奇怪的是她放声歌唱时,那两条眉毛竟然能够上下跳跃,眼睛里仿佛有一汪水儿在流动。后来我们村子里的姑娘们学她的样子,说起话来挤鼻子弄眼,活像庙里的小鬼。“茶壶盖子”唱起那首《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时,台下的光棍子们摇摇晃晃,就像一群醉鬼。我姐姐说“茶壶盖子”是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唱歌还不是她的拿手,弹钢琴才是她的拿手。我们从电影钢琴伴奏《红灯记》里见到过弹钢琴的,那个男人的手软得像没有骨头一样,手指头好像鸡啄米一样地啄着琴键,一边弹一边摇头晃脑嘴还乱吧咂,好像嚼着什么东西。我姐姐说弹钢琴的人一下生时手指就做了手术,从小就开始练。怎么个练法呢?把一锅油烧开,将一把小石子儿扔到油锅里,让那孩子从油锅里往外捞石子,这是练快;练完了快就让那孩子用指头戳鸡蛋,戳完了鸡蛋就戳核桃,这是练劲儿。还有许多的练法,总而言之练出个弹钢琴的十分不容易,弹钢琴的都是国家的宝贝。我姐姐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茶壶盖子”肯定能练成个钢琴家,其实她已经弹得很好了,在北京的青少年钢琴比赛中她曾经获得过铁奖,我说没有铁奖只有金奖银奖和铜奖,我姐姐说你知道个屁。

  说说那次让我终生难忘、至今还被乡亲们说起的演出吧。那天晚上,“茶壶盖子”没有唱歌,因为她一唱歌第二天那些光棍子就没有力气干活,队长不让她唱。她在土台子上放了一条长凳,凳子上摆开一溜碗,碗里盛着水,水有深有浅,碗有大有小,她拿着两根筷子,敲打着碗沿儿,竟然敲出了时代的最强音《东方红》!贫下中农惊喜若狂,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下来她敲出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那些清脆悦耳的音符千真万确地就是从碗沿上发出来的,不由你不信。人们赞叹不已:天才,真是天才!这样的天才下来修理地球真是可惜了呀!

  趁着帮她收拾饭碗的工夫,我把那个包着十二块水果糖的红纸包拍到她手里。她吃了一惊,问:

  “什么?”

  哪里有勇气回答她?我转身跑掉了。

  那个夜晚真是美妙无比,连夜猫子的叫声都温柔可爱。我在大街上疯跑着,一边跑一边高唱革命歌曲。我正处在变声期,嗓子里好像塞着一团牛毛,声嘶力竭地发出的声音好像鬼哭狼嚎。我听到街上的人们在骂:“别吼了,再吼就该闹地震了!”一个幸福的人还在乎别人说什么?他们怎么能体会到我的心情?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地球上最最美丽的姑娘,接受了我十二块糖!她接受了我的糖,就说明她已经喜欢上了我,就说明我们俩的关系已经不同寻常,就说明她有可能与我……我不敢往下想了。我在大街上狂奔,好像一条发了疯的狗,我从街东头跑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跑回街东头,村子里的几条狗追在我的屁股后头,狂叫着,我感到它们不是追着咬我,而是受到了我的情绪感染,跟着我狂欢呢!

  当我汗流浃背地走进家门时,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浑身的毛孔顿时关闭。我看到,父亲提着一根绳子,母亲攥着一把扫帚,大姐举着一张铁锹,宛如三个严肃的猎人,摆开了打狼的阵势。我一眼就看到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屋子里灶台旁边的风箱上,放着一个红包,包里就是我的糖。天哪,“茶壶盖子”又一次把我出卖了!

  父亲嘲讽地说:

  “谈恋爱的英雄,回来了?”

  母亲说:

  “鳖蛋,你竟敢偷钱去讨女人的好!”

  大姐道:

  “你自己撒泡尿照照!”

  父亲说:

  “你的声音比猫叫春还要难听!”

  母亲说:

  “真是四脚蛇豁了鼻子,不要脸了!”

  大姐说:

  “这样的民族败类还留着他干什么?干脆砸死他,为国除奸,为民除害!”

  我知道有口难辩,索性一言不出。

  大姐问:

  “说吧,钱是从哪里偷的?”

  “我没有偷,也没有抢,这些糖块,别人奖赏……”

  父亲抡起绳子说:

  “还敢贫嘴!”

  他手里的绳子,弯弯曲曲升到空中,然后突然伸直,啪的一声落在我屁股上。一绳子抽下来,着鞭处火烧火燎,但并不十分痛楚。

  “说!”

  “我真的没有偷!”

  “没偷也该打!”

  “打掉他的花花肠子!”

  “买了那么多糖,爹不给吃,娘不给吃,拿去孝敬妖精,冲着这也该打!”

  骂声和毒打像雨点般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我闭上眼睛,心中响起了“风箱”的声音,响起了打碗的声音。我仿佛看到,“茶壶盖子”站在一边,看着我的亲人毒打我,她的脸上挂着笑容。她的笑容像冰一样把我的心冻住了。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我听到绳子和棍子打在皮肉上发出的扑通声,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在拍打一条破棉被。

  二

  几年之后,村里的知青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病的病,死的死,昔日热闹非凡的知青点变得冷落如寒窑。到了1975年春天,知青点里就剩下“茶壶盖子”和“宋鬼子”了。村里人可怜他们,私下里商量:干脆,让他们俩结婚得了,这样,他们的心情也许会好一点。司令的娘说:

  “还要你们操心?人家都是有文化的人,还要你们操心?”

  司令的娘从知青进村那天起,就负责给他们做饭,从十二个人的大锅饭做到两个人的小锅饭。她感叹道:

  “嗨,我就像一个老麻雀,眼看着这些小麻雀一个个地飞走了,什么时候这两个也飞走了,我的事也就完了……”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的表情很是真诚,“茶壶盖子”看着她的老脸,眼泪都流了出来:

  “大娘……谁都能走得了,唯有我走不了……”

  司令娘说:

  “孩子,不要着急,国家不会忘了你的,当年国家花了那么大的本钱栽培你,还能把你扔在这里一辈子?你和小宋都不是久屈人下之人,天老爷磨难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将来担大事的。”

  “茶壶盖儿”绝望地说:

  “大娘呀,你看看我这手,粗得像老树根一样了,就是给我一架钢琴,我也弹不出声音了……”

  司令娘抓过“茶壶盖子”的手放在眼前端详着,说:

  “不粗,不粗,比你大娘的手细多了!”

  “茶壶盖子”把头伏在司令娘的胸前,说:

  “大娘,你就像我的亲娘一样……”

  “大娘要是有你这样一个闺女,下辈子变马变牛都行……”司令娘从“茶壶盖子”头上揪下一根白发,说:“闺女,你可要把心放宽点,瞧瞧,都有了白头发了!愁思使人老呢!”

  “茶壶盖子”接过那根白发,眼泪止不住地就流了下来。

  这时候,我和司令、吴巴等人都成了大青年,我们的脸上,生满了胡须,布满了皱纹。几年前那场毒打,治好了我的相思病。现在回忆起我对“茶壶盖子”的单相思,自己都感到脸红。如果不是爹娘对我痛下鞭笞,我很可能会因为她而死。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还重,为一个女人而死比鸿毛还轻。现在,我对“茶壶盖子”的容貌基本上可以做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了。首先要指出的是,将近十年的农村生活,严重地损坏了她的容貌,她的皮肤失去了初进村子时的那种珍珠般的光泽,她的眼睛里的光芒也比刚进村时暗淡了许多,她的曾经让我们心醉神迷的牙齿,也因为长期饮用含氟水而发了黄。常年的艰苦劳动,使她的腰身也变得粗壮臃肿;她的嗓音变得更加沙哑,我们好久好久听不到她的歌声了。这时候她已经将近三十岁,这在村里边已经属于老姑娘的年龄了。我姐姐跟她差不多大,但我姐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因为少年时留下了作风不好的恶名,找媳妇屡遭挫折,但我也终于和王木匠的瘸腿闺女王桂花订了婚,两家老人商量好了,等新麦子收下来时,就给我们成亲。总之,“茶壶盖子”基本上是一朵开败了的鲜花,是一个青春将逝的女人。她跟村里的女人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她还保留着每天清早蹲在知青点门前的台阶上刷牙的习惯,除了她还能偶尔收到一封从外地寄来的信,她的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有一天我们在一起锄地时,我听到她在我身边大放响屁,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绝望的深渊。农村真是个伟大的地方,无论多么顽固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放到这里,用不了十年,就改造得跟贫下中农一模一样。贫下中农家的姑娘脸皮薄点儿的,也不会像她这样在男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放屁啊!

  “宋鬼子”也不是当年的“宋鬼子”了,他的“风箱”早就哑巴了。后来听说,他把琴拿到县城卖了,卖琴的钱换成了烟卷和烧酒,喝了,抽了。他的白牙被香烟熏得焦黄,面色如土。“茶壶盖子”每天早晨还蹲在石头上刷牙——想当年十几个知青排成一队蹲在石头台阶上刷牙的情景多么美好,他们的牙刷子来来回回地推拉着,洁白的泡沫从他们的嘴里溢出来,甜丝丝的牙膏味儿在早晨的空气中散发开来,我们趴在墙头上,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几十个人趴在墙头上,看知青刷牙,一边看一边评论,这个嘴大,那个嘴小,这种牙膏味道爽口,那种牙膏有一种水果香气——“宋鬼子”连牙也不刷了,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据司令的娘说他早晨起床后连脸都不洗。司令的娘劝他:“小宋啊,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不洗脸,人要脸,树要皮。”这个昔日以非凡的风度让我们这些农村孩子自惭形秽的英俊青年却说:“为什么要洗脸?我凭什么洗了脸给你们看?”司令的娘两手一摊,说:“你们听听,这是什么逻辑?”——司令的娘都会说“逻辑”了,这都是让知青给闹的。

  知青刚下来时,的确是靠工分吃饭,挣多多吃,挣少少吃,挣不着不吃,但自从一个知青家长给毛主席写了一封诉苦信后,上边下来了指示,说知青不管挣多少工分,每年必须保证分四百斤粮食,生产队里没有粮食,去集上籴也要籴给他们,这一下子知青就跟我们不一样了,我们不劳动就会饿肚子,知青即便天天睡大觉也可以吃饱肚子。有了这样的铁杆庄稼,只有“茶壶盖子”这样的傻瓜还天天下地,跟贫下中农一起死受,像“宋鬼子”这样的滑蛋,立刻就变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年当中起码有半年见不到的他的影子,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他在外边野够了,就在村子里逛大街串胡同。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破军帽,脚上趿拉着一双懒汉鞋,嘴里叼着烟卷,浑身散发着酒气,彻头彻尾一个爷。村子里传说,他从夏镇公社知青那里学来了一种偷鸡术,说只要他念个咒,鸡就会跟着他走。起初人们还不信,说毛主席的知青怎么会偷贫下中农的鸡呢?但村子里的鸡却在渐渐地减少。有人跟踪了“宋鬼子”,发现他的确在偷鸡,他不是念咒,而是用一种弹簧钩子钓鸡。他在弹簧钩上装上一粒泡涨了的玉米粒,扔到鸡跟前,鸡将玉米粒啄下去,钩子就在嘴里张开,他扑上去一把拧断鸡脖子,揣在怀里就走了。人们找到大队里的书记反映“宋鬼子”偷鸡的事,书记说:“活该,谁让你们养鸡了?”

  知青下乡运动的最后几年,搁浅在我们县的那些知青相互串连,组成了实际存在的偷鸡专业队。他们有恃无恐,把一个县吃得遍地鸡毛。人们即便抓住他们,也不敢伤了他们半根汗毛。农民打了知青,那是砍头的罪;知青打了农民,那是活该倒霉。想不到一个神圣庄严的运动,竟以如此荒诞的形式接近了尾声。毛主席想让知青到农村去锻炼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没想到锻炼出一批偷鸡贼。传说他们还供了自己的神,他们的神是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村子里那些觉悟不高的老人议论说:“游击队拉驴,知青抓鸡,一代不如一代。”支部书记把他们集合到大队部,训他们:“你们要是活够了,就找根绳子吊死算了,怎么敢把黄皮子游击队跟知识青年相比呢?难道你们吃了豹子胆了?”吓得那几个老东西脸色土黄,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1975年底,上级又要我们村推荐一名表现好的知青进城当工人,贫下中农们一致推荐“宋鬼子”。大家都说“宋鬼子”好,好好好,他实在是太好了,他的觉悟比我们村里那棵最高的大杨树还要高,他早就不需要我们贫下中农教育了,这几年来反倒是我们贫下中农接受了他的教育,他要走了,我们真还有点舍不得,但舍不得也得让他走,这样好的青年,理应当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工作……县知青办那位负责招工的干部说:“你们村那位唐丽娟怎么样?听说她的表现也不错。”支部书记连连摆手,说:“她不行,她绝对不行,她脑子里还有一些资产阶级思想,我们准备用三个月的时间把她教育好,我们保证用三个月的时间把她教育好!”招工干部用曲起的中指敲着桌面,眼睛望着房梁说:“可我听说小唐锻炼得比小宋要好!”招工干部摸出一个空烟盒,好像找烟没找到的样子,把空烟盒捏扁了扔在脚下。支部书记对大队会计使了个眼色,会计出去,买回一条大前门香烟——那时候一条大前门香烟可是了不得——支部书记将烟塞进招工干部的黑革包里,说:“求求您了,领导,小唐的确也不错,您如果能把他们俩全招走,我们全村人给您老人家磕头,您如果只能招一个,求您了,把小宋招走……”招工干部说:“好吧,就招宋河。”支部书记深深地给招工干部鞠了一躬,说:“我代表我们村的全体社员谢您了!”招工干部笑着说:“你不如说代表着你们村的全体母鸡谢我!”支部书记摸着脖子,不好意思地说:“什么也瞒不了您……”

  “宋鬼子”被招到市里新成立的养鸡场工作去了,传说鸡场的鸡听说宋河要来,整整哭了一夜。宋河走后,偌大的个知青点里,只剩下“茶壶盖子”一个人。司令的娘说:“‘宋鬼子’临走那天夜里,‘茶壶盖子’和他搂在一起放声大哭,‘宋鬼子’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宋鬼子”临走前还对支部书记说:“赵大叔,八年了,太平庄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哥大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像亲人一样待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恩情,我吃了乡亲们七十九只鸡,吃了谁家的我都记着账呢,有朝一日我宋河闯出个人样子来,一定回来加倍地偿还,希望乡亲们不要记恨我……”“宋鬼子”说得很动情,连眼泪都淌出来了。支部书记也动了感情,说:“小宋,你们大城市里的孩子,能在我们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待八年,是多么的不容易,村里条件有限,没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受苦了……”

  “宋鬼子”走了,剩下“茶壶盖子”形只影单。我们看到她在河堤上晃晃荡荡地走着,好像丢了灵魂。只有公社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桥头上时,她的灵魂才归位。收到信她欣喜若狂,收不到信她立马就蔫了。司令的娘向支部书记汇报:“书记,我端详着小唐那孩子不对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我怕她万一想不开……”书记的脸吓得干黄,说:“你给我盯紧点她,她要真挂了大肉或是跳了机井,咱太平庄可就不太平了!”

  书记拉着村里的贫协主任,到知青点跟“茶壶盖子”谈心,书记说:“小唐同志,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下次再来招工,无论如何也是你了。说句难听的话,即便他们永远不来招你,咱们村也能养活你。你在咱这里受了八年了,你是咱太平庄的闺女,咱们村每人省一口,就够你吃的了。从今后,你不用下地干活了。老会计年纪大了,明天就让他把村里的账交给你,你就是咱们村的会计。”

  三

  1976年春天,“茶壶盖子”的肚子大了。

  支部书记把司令的娘叫去,严厉地说:

  “大婶子,大队里给你开着工分,让你好好看着她,你是怎么看的?”

  司令的娘说:

  “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个狗儿猫儿的,能看住吗?再说了,这种舒坦事儿,蚊蜢蛆虫都知道干,小唐多大岁数了,干点这事还不应当?”

  “你个老糊涂虫,别给我胡缠缠了!”书记忧虑地说,“这可如何是好?”

  司令的娘说:

  “看把你愁的,这有什么?到时候送到卫生院里去,让王大夫给接下来就是了!这闺女都快三十岁了,该生个孩子了,再不生骨头缝儿就扩不开了,按说现在生也晚了点,好在王大夫技术高,不会有事的。”

  书记说: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她还没结婚就怀了孕,上边要是追查下来,弄不好就是个政治事件!”

  司令娘迷惑地说:

  “生个孩子怎么能成了政治事件?”

  书记说:

  “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我问你,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司令娘说:“还能是谁的?”

  书记问:

  “是‘宋鬼子’的?”

  司令娘说:

  “不是他的,难道还能是你的?”

  书记吓了一跳,说:

  “你胡咧什么你?想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司令娘说:

  “说得惊死个人,这点事就能把人送到监狱里去?”

  书记道:

  “算了,你个老糊涂!我告诉你,这些天,你给我好好看着她,别让她跑了!”

  书记跑到公社,向领导汇报了情况。公社领导马上开会,最后做出决定:如果确是知青内部通奸造成了怀孕,那就动员她流产;如果是跟村里人通奸怀孕,那就马上立案侦查。书记拍着胸脯向公社领导保证:“她怀的绝对是那个名叫宋河的知青的孩子,我们村里的男人,借给他们仨胆也不敢动她!”

  书记急急忙忙地赶回村,在贫农主任的陪同下,到知青点找“茶壶盖子”,“茶壶盖子”不在,问司令的娘,司令的娘说:

  “她到县里找宋河去了。”

  书记大怒:

  “你个老糊涂,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

  司令娘说:

  “人家闺女也没犯罪,我能不让她去?”

  书记说:

  “也好,咱们干脆把事情推给公社,让他们和县里去联系吧。”

  书记和贫农主任跑到公社,找到领导,说:“她已经跑到县里找宋河了,这事我们村里管不了了。”

  两天之后,“茶壶盖子”满身灰土地回来了。

  司令的娘上去拉着她的手,说:

  “闺女,你可回来了,把大娘急坏了!”

  她木木地一笑,说:

  “对不起,大娘。”

  司令的娘端过洗脸水,说:

  “快洗把脸吧!”

  她胡乱地洗了脸。

  司令娘端过一碗鸡汤,说:

  “快来,喝碗鸡汤,大娘特意给你炖的。”

  她说:

  “大娘,谢谢您,我不想喝。”

  司令娘说:

  “怎么能不想喝呢?其实也不是给你喝,是给宝宝喝呢!我一边炖着鸡,一边想,宝宝的爹那么爱吃鸡,是不是个黄鼠狼子转世呢?”

  她说:

  “大娘,你不要提他了!”

  司令的娘说:

  “怎么?小两口闹意见了?”

  她摇摇头。

  司令娘压低了嗓音说:

  “闺女,我告诉你,这几天,书记天天往公社跑,公社里让你把孩子拿掉,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活生生的个孩子,怎么舍得拿掉呢?”

  她说:

  “大娘,我这就去医院。”

  司令娘说:

  “闺女,你糊涂了?孩子是你肚子里的肉,是送子菩萨送给你的,你怎么能拿掉呢?”

  她眼睛里含着泪说:

  “大娘,我已经决定了,您不要再说了!”

  司令娘急得团团转,说:

  “闺女,这可是件大事,你得跟小宋好好商量商量。”

  她说:

  “大娘,这孩子,不是他的!”

  司令娘说:

  “这孩子不是小宋的?闺女,你可别说气话。”

  她说:

  “大娘,求您不要再说了,您陪我去趟卫生院吧……我心里还是有点怕……”

  她起身往外走了,司令娘拐着小脚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走在大街上,阳光很亮,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田野里飘来麦子开花的香味儿,我爹喊牛的声音一波一波地传来,“哈咧咧咧——呜啦啦啦——”,我爹喊牛的声音好听极了,“宋鬼子”说过,我爹喊牛的声音可以与川江上船夫的号子媲美。村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大街上只有一条灰狗在垂头丧气地散步,几头老牛拴在饲养室墙后的柱子上回嚼,几只劫后余生的鸡在脏土堆上刨食儿。“茶壶盖子”走得很快,司令娘像个小孩子似的拽着她的衣角,扭秧歌似的在后边紧跟着。她一边走一边哀求着:

  “闺女,你再好好想想,一个旺活的性命,不能这样说毁就毁了,天老爷会生气的,送子娘娘会不高兴的,闺女,好闺女,听大娘一句劝,把这个好孩子留下吧……”

  司令娘唠叨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茶壶盖子”停住脚步,说:

  “大娘,您别哭了,您一哭我的心就乱了……”

  她们翻过河堤,走上小桥。桥下的水蓝汪汪的,镜子似的,照出了她们的倒影。司令的娘望着“茶壶盖子”水中的倒影,说:

  “闺女,你自己看看,你不年轻了呀!你不年轻还是年轻,你不趁着年轻生了娃娃,等老了怎么办?你老了谁侍候你?谁给你端屎端尿?你死了谁给你摔瓦盆?谁给你圆坟头?谁给你烧纸钱?你要是国家的人大娘也不劝你,国家的人从生到死国家全包了,可你现在是庄户人,庄户人国家不管,一切都要靠自己……”

  一只油亮的小燕子贴着水面掠过来,用它的洁白的肚皮点了一下水,水面上荡开了层层波纹,她们的脸在水中动摇变幻了。泪水更多地从她们脸上流下来,把她们胸前的衣服都打湿了。“茶壶盖子”到河边撩着河水洗了洗脸,走上来说:

  “大娘,我知道您是从心眼里疼我,但这个孩子我不要,我不想替一个无情无意的男人怀孩子!”

  司令娘吃了一惊,忙问:

  “怎么,小宋变心了?”

  “茶壶盖子”说:

  “大娘,走吧,不要再问了。”

  司令娘咬牙切齿地骂道:

  “这个小杂种!这个杀千刀的小杂种,他怎么敢这么无情呢?!”

  卫生院妇科那间唯一的房子里,一个村妇正在生产,王大夫的高声大嗓从破门板的缝里冲出来:“使劲使劲!早晚脱不了!”好像是产妇的婆婆在求情:“他大姑,让孩子歇歇吧……”“放屁!”王大夫怒骂着,“你想让她死?你如果想让大人孩子一块儿死咱就让她歇歇,你说吧,你说!”产妇的婆婆忙说:“好孩子,别听我的,听你大姑的。”王大夫说:“你自己想想吧,想死,就这么靠着吧,不想死,就努一把力,早晚是你的活,谁也替不了你!”

  司令娘不知深浅,上前敲门,门推开了一条缝,探出了王大夫那个白白胖胖的大脸,她烦不胜烦地问:

  “干什么?”

  司令娘说:

  “他大姑,这闺女要……”

  王大夫伸出两只血手,说:

  “大婶子,你没看到我在忙着吗?”

  司令娘说:“小唐是知青,应该优先……”

  “见了来流产的我就恨!”王大夫看看小唐的脸,猛地关上门,在屋子里说:“在外边等着,这会儿就是省委书记的娘来流产也得等着。”

  “茶壶盖子”有些抱怨地说:

  “大娘,您就别张罗了!”

  她的脸色苍白,身子摇晃起来。司令的娘问:

  “闺女,你哪里不好?”

  “茶壶盖子”说:“我有点头晕……”

  司令的娘慌忙把她扶到墙根上坐下,说:

  “大娘为你着急,惹王大夫生了气,你别在意……”

  她说:

  “大娘,您别这样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您这么个亲人了。”

  她们并排着坐在墙根上,听着屋子里传出的王大夫的诈唬声和产妇鬼哭狼嚎般的嚎叫声。司令的娘说:

  “嗨,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苦都不能受,我们生孩子那会儿,哪有出声的?再痛也得咬牙忍着。”

  太阳接近正午了,光线又白又亮,刺人眼睛。她们被晒得浑身刺痒,身上好像有小虫在爬。卫生院南墙根上种了一片月季,开了几十朵红红黄黄的花。蜜蜂和苍蝇都围着花朵飞舞,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令人听了昏昏欲睡。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哭声:呱,呱,呱,活像蛤蟆叫。王大夫高兴地说:“一个大小子!”产妇的婆婆激动地说:“老天爷开了眼啦!老天爷开了眼啦!俺老许家有了接班人啦,老许家绝不了后了……”说着说着,那婆婆就呜呜地哭起来。王大夫说:“你哭什么?”婆婆说:“我是高兴的……”

  这时,从卫生院大门外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个青年,紧跟在青年后边的是个老头,她们明白这是产妇的丈夫和公公来了。产妇的婆婆拉开门蹿出来,手舞足蹈地说:“老头子,老头子,生了,生了,生了个大孙子……”产妇的公公兴奋地搓着手,身体在原地打转转,好像一只被打蒙了的鸡。产妇的丈夫望着他娘的脸,只顾傻笑。

  王大夫训斥“茶壶盖子”:

  “小唐,你是怎么搞的?他们没有文化,造了孽还有情可原,你有文化,怎么也造孽?”

  司令娘说:

  “他大姑,您就别训她了,这孩子熬得苦着呢!”

  “苦也不能不顾后果,”王大夫说,“我这辈子,积德的事全让我干了,缺德的事也全让我干了!”

  这时候,产妇的婆婆抱着孙子从产房里出来,一溜小跑地向那辆小推车走去。产妇的丈夫背着产妇,从产房里出来。这小子的脸恣成了一朵花。他背着妻子,给王大夫鞠了一躬,说:

  “大姑,赶明儿我来给您送红皮鸡蛋!”

  王大夫说:

  “看不出你这么个小猢狲竟然能弄出这么个大小子!”

  那小子背着妻子歪歪扭扭地走了。从后边看不到他的身体,只能看到他那两条紧着挪动的小短腿和他的妻子肉山般的身体。

  王大夫感叹一声,看看“茶壶盖子”长满了褐斑的脸,说:

  “进去吧!”

  “茶壶盖子”坚定地说:

  “王大夫,我不做了!”

  司令娘兴奋地说:

  “闺女,这就对了,咱就把他生下来,看他们能怎么着?他们还敢给捏死?”

  王大夫悄声说:

  “大嫂子,你别扯着个叫驴嗓子瞎咧咧好不好?”

  司令娘慌忙捂住嘴,低声说:

  “我是欢喜疯了!”

  王大夫说:

  “进屋,我给你做个检查,开个证明,就说你有炎症,不能手术。”

  四

  尽管出示了王大夫的证明,但县革委会知青组的干部们还是要求“茶壶盖子”去做“人流”,他们说已经跟县医院妇科主任说好了,主任答应亲自动手,保证万无一失。任这帮人把嘴唇磨薄,“茶壶盖子”就是一句话:

  “我不去,我要把他生下来!”

  知青组长说:

  “小唐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样做想没想过后果?”

  “茶壶盖子”说:

  “我什么都想了,即便你们把我抓进监狱在牢房里我也要把他生下来!”

  组长说:

  “小唐,我是代表组织跟你谈话,希望你能服从组织决定!”

  “茶壶盖子”说:

  “你们可以先把我打昏,然后把我抬到手术床上!”

  司令的娘在门外听得不耐烦了,用擀饼棍子捅开门,指着组长的鼻子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狠心?当初要是有人逼着你娘去‘人流’,怎么会有你?”

  组长怒道:

  “你这老太太说话怎么这样难听?”

  司令娘说:

  “想听好听的?想听好听的进戏园子,跑到我们这里干什么?”

  组长严肃地问:

  “你家是什么成分?”

  司令娘说:

  “你管我家是什么成分?”

  门外听热闹的人大声说:

  “她男人是旅长,她儿子是司令!”

  组长问:

  “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

  哈哈哈哈……众人在门外大笑。

  那天我没在门外听热闹的人群里,因为那天正好是我的婚礼。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制服,坐在院子里,等待着王木匠的瘸腿闺女王桂花的到来。我姐姐在灶间帮我母亲忙碌着,她那三个小孩子,两个在院子里比赛爬树,一个坐在树下和尿泥。上午九点半,院门外响起了鞭炮声,王桂花在她的两个叔伯姊妹的陪同下进了我家院子。她上穿一件大绿绸子袄,下穿一件大红绸子棉裤,让我联想到一根粗大的红萝卜。往常村子里有人结婚,抢喜糖看热闹的能把院门挤破,但今天我家院子里却是冷冷清清。我的心里感到很难过,我爹脸上也很不好看。没人来闹,说明我家人缘不好。村子里只有麻风家结婚才没人去闹啊!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村子里的人都到知青点看热闹去了。县知青组长,加上公社知青组那几个鸟人,乘着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一路鸣笛、跌跌撞撞地进了我们村。我们村的人见过很多次新媳妇进村,但谁也没见过草绿吉普车进村。谣言马上就起来了,说是公安局来抓“茶壶盖子”了。我们村的人谁不认识王木匠的瘸腿闺女呀?但我们村的人谁也没见过公安局抓人,更没见过公安局开着吉普车来抓一个知青,女知青,搞破鞋搞大了肚子的女知青,曾经是最美丽的女知青,“茶壶盖子”,这种热闹我与王木匠的闺女的婚礼如何能比!知道了原因,我们一家心里马上就坦然了。当天晚上,请一帮子人来我家喝喜酒,司令也来了。

  五

  我们六人,围桌而坐,都是从小的伙伴。吴巴、薛刚、范小鬼子、罗铁锁。司令从小就寡言,现在更成了一个闷葫芦。他十五岁时就有一米七高,二十岁时一米八,二十五岁一米八一,此后再也没长。他的胡须很重,有点络腮,双目漆黑,头发很硬,坐在那里,像个强盗。吴巴小学毕业后,去念了“联中”,小知识分子,不愿干活,在村里小学,担任教师,既教语文,又教数学,每周三节体育,还有两节音乐,他夏天讲课,喜欢光背,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平日讲话,出口成章,经常写诗,四六成行,投到省报,梦想发表,没有发表,运气不好。薛刚会打铁,尤善打菜刀,他打的菜刀能剁断钢丝,但切菜不快。范小鬼子会做豆腐,卤水点的老豆腐,能用秤钩子挂起来那种。罗铁锁让铡草机切去了一条胳膊,走起路身体斜斜。

  大家举盅,一齐祝贺。祝我新婚,幸福快乐。然后仰脖,把酒干了。烈酒入肠,肚子发热,吃点小菜,压压邪火。没啥好吃,各位凑合。一碟虾皮,小葱拌了;一碟花生,用油炸了;一碟萝卜,用醋熘了;一碟黄豆,盐水煮了。一盅一盅,紧着忙活。景芝白干,当时名酒,六十二度,性情猛烈,非大喜事,舍不得喝。三瓶小酒,眼见干了。我们六个,舌头发硬,耳朵发热,酒遮着脸,信口胡说。我们六人,全都成婚,唯有司令,还是光棍。他的条件,其实很好:浓眉大眼,面相不错;虎背狼腰,身板不错;沉默寡言,性格不错;干活卖力,品质不错;出身贫农,阶级不错;三间草屋,一个大院;四只大鹅,八只母鸡;一个老娘,两头猪崽。院里有树,一枣一柿。枣子熟了,满树红星,柿子熟了,满树灯笼。小康之家,很是红火,可是司令,竟没老婆。我们大家,都很生气,齐骂女人,瞎了眼睛。我的老婆,过来敬酒,一步一瘸,很是幽默。木匠女儿,虽然腿瘸,精神健旺,语言活泼。她给众人,一一倒酒,然后举杯,接近头顶:各位大哥,各位小弟,敬你们三杯,表表心意。女人敬酒,不许不喝,谁要不喝,就是老鳖!说完这话,仰脖灌下,连干三杯,面不改色。众人吃惊,连连喝彩,王家的闺女,果然厉害!我妻骄傲,大言不惭:三杯水酒,算个什么?我跟我爹,赶集卖门,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为驱寒气,怀揣酒瓶,一步一口,半里一瓶。她吹大牛,我心不悦,板起面孔,用话刺她:行了行了,你别吹了,人说你胖,你就大喘,人说你白,就不洗脸!她不服气,反唇相讥:你说我吹?咱就实践,每天三斤,景芝白干,我喝不完,我是屎蛋,你供不起,你是混蛋!看她的表情,绝不撒谎,这样酒坛,比较难养。一瓶景芝,一元二角,三瓶景芝,三元六毛。这样消费,谁能承受?这样老婆,真是欠揍。大家都笑,哈哈哈哈,只有司令,眉头紧锁。吴巴开言,问我老婆:我说大嫂,你给说说,司令大哥,如此好人,为啥女人,都不上门?我妻鲁莽,直言回答:司令大哥,你别发火,如果发火,我就不说。司令言道:你说你说,我这等人,哪里有火?我妻开言:你要不火,那我就说,都说您是,一个傻蛋,帮人干活,不吃人饭,只管拉车,不管看路,脑子不好,影响后代,有人说您,得过脑炎,有人说你,不会算数,三八二三,二八十五。有人说您,下边很小,包头包茎,像个蚕蛹。我的老婆,啰嗦没完;新婚媳妇,流氓语言;如此娘们,实在丢脸;被我一脚,踹到外边。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望风扑影,没有根据。要说别人,咱不知道,司令大哥,发小朋友,您的那话,谁敢说小?下河洗澡,比赛撒尿,相互之间,经常见到,您的老二,亚洲一号!大家齐声,安慰司令,都说大哥,不必心急,时候不到,长夜难明,姻缘没到,急也不行,姻缘到了,不成也成,必有仙女,在把你等,晚豆最香,晚瓜最甜,晚来女人,绝不平凡。大家喝酒,不提这话,话题一转,说起小唐。都说小唐,真是命苦,八年抗战,喝风吃土,白脸变黑,黑脸变黄,一朵鲜花,不成模样。说起宋河,这个鳖蛋,偷鸡摸狗,人事不办,弄大人肚,还不认账。这个小子,不是溜子,是个舅子,下次见他,给他好看,知青不打,打了犯法,把他的头,塞进裤裆,“老头看瓜”,不留外伤。整他时先蒙住他的眼,用臭袜子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喊,给小唐报仇,替母鸡申冤。说着骂着,又转了话题:二皮二皮,你这东西,当年迷她,几成花痴。我脸飞红,张口反击:伙计们住嘴,你们是老鸹,笑话猪黑。吴巴你好,送给她枣;薛刚忘了,替她背草;范小鬼子偷看她洗澡;罗铁锁跟着她傻跑;司令大哥,帮她磨镰,磨得那镰,吹毛寸断。想起往事,感慨万千,这个女人,真是可怜。这个女人,真不简单,非要养个私孩子,不怕丢人现眼,这件事情,还有大麻烦。公社县里,不会算完。

  六

  那一天恰好是七月初七,天上的牛郎在会织女。县、社联合调查组进了村庄,弄得天空中布满乌云。既然肚子里的孩子不属宋河,揪出来孩子爹很有必要。社员们对“茶壶盖子”很是同情,但都是敢怒而不敢言。调查组里有两个健壮女人,胳膊上的力气胜过男人。她们把“茶壶盖子”架上吉普,要拉她去县里强行手术。司令娘手持棍子挡在车前,说你们除非从我的身上轧过去。村里人都袖着手站在路边,眼睛里有火苗子往外蹿。调查组看情况不敢动蛮,那两个女人说:只要你把让你怀孕的男人说出来,我们就放你一马。“茶壶盖子”抬起她的蓬头垢面,四处张望着,好像在找孩子的爹。我们都下意识地低下头,生怕让她抓了去当了替死鬼。司令的娘也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帮着“茶壶盖子”找个替死鬼。后来我们才明白我们是以小人之腹度了司令娘的君子之心。人家老太太是在搜索自己的儿子呢!她大声喊叫着:

  “司令呢?司令呢?”

  司令从我的身后往前跨了一步,低着头:

  “娘,我在这里……”

  “好儿子,男人做事,敢做敢当,你认了吧!”

  “娘……”

  “还娘什么?”

  “娘……”

  “认啊!”

  “这个孩子是我的……”

  司令的话有点石破天惊的意思,一时间我们的心都感到很痛、很热、很乱。我们的眼光都定在了司令脸上。

  调查组长问:

  “你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司令说:

  “我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村支部书记说:

  “司令,你狗日的疯了?!”

  司令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茶壶盖子”的脸。

  “茶壶盖子”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司令提高了声音,说:

  “这个孩子是我的,我认了!”

  七

  第二天,来了两辆摩托车,开到了司令家门前,车上跳下几个白衣民警,将司令铐走了。

  司令的娘镇静地说:

  “孩子,你犯的不是死罪,去吧,别跟政府硬抗,我和你媳妇等你回来。”

  “茶壶盖子”挺着大肚子在大街上追赶摩托车,怎能追得上?车轮卷起的黄尘就像团团烟雾,把她罩住了。

  在车轮后腾起的黄尘还没遮断我们的目光之前,我们看到高大的司令委屈地坐在摩托车的挂斗里,艰难地往后扭过头来,看着在车后踉踉跄跄地奔跑着的“茶壶盖子”,我们感觉到他要说话,按照一般的常理推断他很可能要说话,或许他确实说了什么话,但他的话淹没在响屁一样的摩托声里了,我们只看到他的嘴唇嗫嚅着,好像嘴里嘬着一个看不见的奶头,但我们没听到他嘴里发出任何声音。立刻就黄尘滚滚而起,他的好像抹了石灰的苍白的嘴唇在我们脑子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茶壶盖子”绊倒在黄尘中,等到黄尘落定后,我们看到她伏在厚厚的黄土里,像一个生满了茅草的坟包。

  司令娘从后边追上来,她的小脚使她的奔跑就像扭秧歌一样。

  我们的心里一时充满了同情,我们起码是暂时地忘了“茶壶盖子”的知青身份,也暂时地忘了我们与她之间的感情纠葛,我们一拥而上,把“茶壶盖子”拉起来,就像拉起一个与我们同甘共苦过的兄弟。我们看到两行清清的泪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把脸上的黄土冲出了两道小沟。

  我们的老婆们也拥了上来,我们退到外圈。“茶壶盖子”扑到司令娘的怀里,响亮地叫了一声“娘啊……”,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那些刁蛮粗俗的老婆们受了感染,一个个泪流满面。她们搀扶着“茶壶盖子”,向司令家走去。我的老婆一瘸一踮地跟在后边,双手捂着脸,哭得昏天黑地,前不久她的娘死了她都没哭得这样痛。

  八

  司令被抓到县里,我们心里难过、焦急,但我们都是些笨蛋、土鳖,下地打牛、上炕打老婆是我们最大的本事,而且还不敢轻易打。对营救司令这样的大事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去找村党支部书记赵大叔,希望他能去县里活动活动,把司令保回来。我们知道进县办事不容易,每家拿了十个鸡蛋,总共凑了一百个鸡蛋,用一个柳条筐盛着。我们希望赵大叔把这些鸡蛋送给县里的领导,让他开开恩,把司令放出来。赵大叔对我们的愚昧嗤之以鼻,他说:

  “这么多知青在村子里教育了你们这么多年也没把你们教育得聪明一点?亏你们想得出,拿着一百个鸡蛋就想让我进县城通关节?你们知道县委书记家吃什么?”

  是啊,县委书记这样大的干部,家里到底吃什么呢?我们很想从赵大叔嘴里探到这个秘密,但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劝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对司令的事不要瞎操心。国家有法律,操心也没用。他还说,司令去蹲几年班房也不冤枉,等他出来时,媳妇也有了,孩子也有了。捡了这么大个便宜——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行呢?

  想想赵大叔的话,感到很有道理。像“茶壶盖子”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知青下乡,我们这辈子也见不到,更别说天天在一起劳动。能讨到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尽管肚子里怀上了别人的驹——蹲几年班房算什么?这样的女人就像皮薄肉厚的水蜜桃,看着养眼闻着提神简直舍不得吃嘛!与这样的女人相比我们的女人就是老枣树上结的干巴枣。为这样的女人蹲几年班房的确是值的。

  赵大叔说:

  “司令是个有福气的,大智若愚,你们都不行!”

  “茶壶盖子”一个人悄悄地进了县城,拦住了一个中央大员的汽车——其时国务院正在我们县召开全国农业机械化会议——她跪在大员的汽车前,字字血声声泪地诉说了自己的凄惨遭遇,说得那大员老泪纵横——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第二天,县里专门派了一辆吉普车,把“茶壶盖子”和司令送回了村庄。

  我们曾经产生过错误认识,认为搁浅在村子里的“茶壶盖子”已经跟我们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她的这次拦车告状让我们认识到,知青再倒霉也是知青,农民再走运也还是农民。无论多么落魄的知青也比我们高贵。

  我们参加了“茶壶盖子”与司令的婚礼,公社与县知青办也派人前来参加。他们在婚礼上说了许多祝福的话,说小唐同志真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下来这么多知青,都是些“飞鸽”牌,只有小唐同志是“扎根”牌。

  两个月后的一天深夜,“茶壶盖子”在王大夫的产房里生下了一个男婴,哇哇哇叫唤了三声,翻翻白眼,死了。

  又过了两个月,司令的娘死了。老太太临终前紧紧地抓着“茶壶盖子”的手,好像要说什么,但她的嘴唇光哆嗦,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茶壶盖子”眼含着泪水,说:

  “娘,您放心吧……”

  九

  1977年,恢复高考,吴巴这家伙竟然考上了山东大学。春天时他说要参加高考,我们还嘲笑过他,我们说吴巴你别做梦了,就凭着你那两句顺口溜儿还想考大学?你要能考上大学,生产队里那头老母猪也能考上。吴巴不但考上了,而且考上了山东大学,山东大学啊!吴巴的娘把祖先的牌位都搬了出来,做大菜摆供;吴巴的爹到祖先的坟上去烧纸磕头放鞭炮,惊起一只野兔子,一头撞在树上,昏了,让吴巴爹捡到了,真是好事成双,喜从天降。吴巴将我们请到他家去喝酒,他的老婆忙得团团转,喜气洋洋。我们双手抱拳,对她作揖:

  “吴家嫂子,大喜大喜!”

  她愣了一下,也将那两只沾满面粉的手抱到胸前,对我们说:

  “同喜同喜!”

  罗铁锁悄声对我说:

  “这个小娘,得意洋洋,只怕好景,不会久长!”

  “未必未必,”我说,“娶了老婆,不能忘娘,糟糠之妻,不能下堂,休了前妻,必废后程,不忘故交,前途光明!”

  罗铁锁说:

  “你若不服,咱俩打赌,他若不休妻,我请你吃烧鸡;他若休了妻,你请我吃烧鸡。”

  吴巴上大学的第二年,暑假回来,就把老婆休了。

  听说在县里就工的知青们也掀起了复习功课参加高考的热潮,县里还专门请一中的老师给他们辅导。我们自然地就想起了“茶壶盖子”,她难道不想去上大学?难道她就甘心一辈子在我们这个穷村子里当一个大队会计?

  我到河里挑水时,正碰上挑水浇园的司令。他挑着一担水,迈着大步爬上河堤,我拦住了他,关切地问:

  “司令大哥,你没听说?城里知青,都在复习,准备参加,国家考试。”

  他停住脚步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已经劝过她几次了。”

  “你敢让她,参加高考?不怕她考上,成了小鸟?”

  “成了小鸟,有啥不好?只要她好,我算个鸟?咱这穷地,兔不拉屎;水里含氟,土里含碱,生个小孩,黑牙黄脸。小唐初来,满口白银;不到十年,满嘴黄金。只要她好,我不计较。”

  十

  1978年,“茶壶盖子”考上了师范学院艺术系,“宋鬼子”也考中师范学院艺术系。

  这个消息是司令告诉我们的。他兴奋得满面通红,逢人便说:

  “小唐考上了,小唐考上师范学院艺术系了!”

  他的高兴是由衷的。看着他那欣喜欲狂的样子,我们心里真替他难过。司令兄弟,你可真是个老实人!

  “茶壶盖子”临行前夜,司令把我们请到他家去喝酒。“茶壶盖子”在灶上忙碌着,看她那样子,更像一个为了庆祝女儿考上大学招待亲朋的母亲。她戴着一副白套袖,在锅前炒鹅蛋。灶膛里的火把她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她说:

  “二皮,听说你小时候就喜欢吃我们家的鹅蛋?”

  我说:

  “我吃了你们家一个鹅蛋,但还了你们家一裤子瓜!”

  她有些夸张地大笑起来,眼睛里笑出了细小的泪珠。

  我总感到她的笑很不自然,好像是从皮里硬挤出来的。

  酒至半酣时,她端上来一盘煎青鱼,然后摘下套袖,向我们敬酒,她说:

  “二皮、薛刚、罗铁锁,范小鬼子,你们四个,给我听着:今日大嫂,学你们说话,尽量押韵,抑扬顿挫。你们几个,司令好友,狼狈为奸,一丘之貉,坏事干了不少,好事干得更多。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么。今天晚上,为我送行,我的心里,十分感动。咱们相处,将近十年,彼此之间,无话不谈。我给你们,吃颗定心丸:我跟宋河,意尽情断,心中怨恨,重如磨盘。尽管跟他,同校同系,但他与我,各学各的。人怕伤心,树怕伤根,宋河那厮,伤了我心。我跟司令,患难夫妻,如果没他,我已成泥。我唐丽娟,不会忘恩;如果将来,我变了心;下到地狱,剥皮抽筋!”

  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我们都深深地受了感动,嘈嘈杂杂地说:

  “小唐小唐,大嫂大嫂,你的人品,大大的好。你的思想,十分高尚,你与司令,一对鸳鸯,棒打不散,刀砍不断。祝您学成,国家之宝;双手弹琴,摇头晃脑。好像老酒,喝了半坛;迷迷懂懂,赛过半仙。叮叮咚咚,没了没完……”

  “我上学期间,还得麻烦各位兄弟帮我照顾一下司令,每逢过节什么的,你们别光顾了自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来陪着他坐坐,我在这里预先给你们行礼了!”

  她模仿着满人妇女,给我们打了一个千儿。气氛立即活泼了,大家说:

  “今日大喜,不说闲言;喝酒喝酒,一醉方休!下面我们,行令猜拳。大嫂大嫂,你来把盏。谁敢耍赖,耳刮子打脸;耳刮子不解恨,就用顶门棍。一棍头破,两棍血流,三棍下去,摸不着炕头……”

  十一

  1983年,“茶壶盖子”竟然把司令的户口迁到了省城!这件事情,轰动了全县。我们对“茶壶盖子”敬佩之极,这样重合同守信誉的女人真是天下少有。我们对司令的福气羡慕不止,这就叫傻人有傻福,泥胎住瓦屋。我们真心里替司令高兴。都套上了自家的马车,送他们两口子到县城去坐火车。他们把家中的东西全都送给了乡亲,我们的大车无甚可拉,但我们还是把车都套上了。这一是要表示我们对他们的感情,二是向“茶壶盖子”炫耀一下,我们的日子比她在村里时,好了许多倍,她在村里时,全村只有一挂马车,而现在,我们每家都有一挂马车了。我们的老婆孩子也都爬上车去,要到县城为这对夫妻送行。我们只听说过男人当了军官,把农村的老婆接到城里去享福的事,但从来没听说过女人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把农村的男人接到城里去享福,而且还是去省城!

  临走之前,“茶壶盖子”和司令都穿了重孝,到村西桃园里去给司令娘上坟。村里的人凡是长腿的都跟着去了。“茶壶盖子”按照农村的风俗在老人的坟前摆上了四个菜,五个馒头,一碗水酒,然后就烧纸、磕头,大哭。“茶壶盖子”的哭声把全村人的眼泪都引出来。吴巴的前妻哭着哭着就晕在了地上。众人心中,马上就把“茶壶盖子”和吴巴进行了比较,都觉得“茶壶盖子”高尚无比而吴巴不是个东西。祭罢了婆婆,“茶壶盖子”回过头,对着全村的老老小小下了跪,说:

  “大爷大娘们,没有你们的帮助就没有我唐丽娟的今天,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们……”

  我们的老婆们上前把她扶起来,都抹着眼泪说:

  “小唐小唐,快别这样。”

  “茶壶盖子”又说:

  “我和司令走了,俺娘的坟墓,就拜托你们帮着照看了……”

  我们齐说:

  “放心放心!”

  我们一路上鸣着响鞭,把大骡子大马赶得一路小跑,蹄声嗒嗒,卷起一路烟尘。我们的老婆和孩子坐在车上,一个个挺胸昂头,都很骄傲的样子。我的老婆在车上还一个劲儿地念诗:

  “今日进城,去送小唐;人欢马叫,鞭子高扬。司令大哥,运气真强,从此之后,进了天堂……”

  我们说诗是跟着爱好诗歌的李老师学的,我老婆说诗却是闹知青时落下的毛病。1970年夏天,知青黄外香为了抢救生产队的小猪牺牲在司令家旁边的大湾子里,在知青的带动下,我们村掀起了一个歌唱英雄的运动,全村人只要不是哑巴不是四类分子就要编词儿,编出词儿来就让宋河和唐丽娟谱曲,然后在全公社范围内登台演唱。我老婆就是在那次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天才。这事儿当时轰动了全县,省里也派记者下来采访过,但最终没闹出大动静,否则就没有后来的小靳庄了。这件事没闹出个全国性的影响主要是黄外香的事迹不太过硬。这个闺女,有尿床的毛病,小伙子尿床,不算毛病;大闺女尿床,比较埋汰。生产队里的小猪很可能是在大湾子里洗澡,而黄外香很可能是投湾自杀。尽管没把我们太平村闹成小靳庄,但我们还是把黄外香闹成了革命烈士。她的墓现在还在大湾旁边。

  我老婆那时还是王木匠的女儿,她一瘸一拐地走上高高的土台子,对前来参观的人们朗诵她的诗词:

  “黄氏外香,浓眉大眼,早晨起来,学习《毛选》,顾不上梳头,也顾不上洗脸。手捧《毛选》,心明眼亮,突然发现,紧急情况。队里小猪,落进大湾,吱吱哇哇,叫苦连天。人民利益,重于泰山,个人小命,抛到一边。奋不顾身,跳进池塘,抓住小猪,顶在头上……”

  我们赶着十几辆马车来到了火车站广场,开车时间还不到,我们就支起笸箩喂上了牲口。骡马咯嘣咯嘣地嚼着谷草,我们的肚子也很饿了。小唐要去买饭给我们吃,我们怎么能让她花钱?但她跟我们翻了脸。只好让她去买,她和司令,买回了十斤油条,还有二十个烧饼,我们的老婆孩子吃得满脸是油,欢天喜地好像过年。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凑了点钱,让我代表,交给小唐,表表心意。小唐不收,说她在城里,挣钱容易,要我们的钱,好不过意。我们一齐,与她争辩,说钱虽不多,乡亲们心意,你若不收,就是瞧不起我们。她含着泪收下了我们的钱,说:

  “乡亲们哪乡亲们……”

  她的泪哗哗地流了出来。进城之后,她的脸变白了,变嫩了,她的牙也变白了,但与她刚进我们村时那一口玉牙相比,缺少了光泽。我们太平村的含氟水实在是太厉害了。

  一年之后,司令回来了一次。他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戴着一副黑色的皮手套,身上有了许多城里人的意思,似乎连说话的口音也发生了一点变化。他说小唐给他找了个烧锅炉的工作,工作不累,但挣钱不少。他说吴巴经常去他家蹭饭,还说宋河也常去他家做客。我们提醒他防着宋河点儿,他笑着说:

  “人家宋河的媳妇是歌舞团里的舞蹈演员,腰子细得像麻秆似的,奶子发得像馒头似的,脸蛋子嫩得像蛋清儿似的,你们还担心什么呢?”

  我们哈哈大笑,轮番请司令到家喝酒。

  三年之后,司令又回了一次村,把他家那几间房子和小院子卖了,然后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十二

  司令犯了死罪的消息是吴巴带回来的。吴巴现在是省报的记者,好像是又离了两次婚。他刚与家里的老婆离婚时让我们骂得不敢回来,这几年人家当了大记者,我们也就不好骂人家了。何况,人家的前妻一直在家侍候着吴巴的爹娘,据说吴巴来家,俩人还是在一炕上睡,既然如此,我们再骂人家就是多管闲事了。吴巴也说过:你们骂我,就说明你们自以为比我高明,但既然你们比我高明,为什么我在城里当记者,你们在家锄地?他一句话就把我们给憋住了。是啊,几个锄地的,竟然骂写字的,简直是颠三倒四,混蛋逻辑。

  吴巴这次回来是给他娘奔丧的。他的娘死了,我们这些人自然都去帮忙,寒冬腊月,地冻三尺,我们几个人冒着大雪到村西桃园里公墓地上,给吴巴的娘挖坟坑。吴巴娘的坟坑旁边就是司令娘的墓,墓上生满了野草,野草上挂着蛇皮,已经很久没人到这里了。看着司令娘的坟墓,自然就想起了司令。屈指一算,司令已经八年没有回来了。范小鬼子说:

  “司令大哥,不够意思,进城之后,忘了兄弟。”

  薛刚说:

  “城里那地儿,人情如纸,人在其中,怎不变质?”

  我说:

  “还是吴巴,比较爱乡,经常回来,逛荡逛荡。”

  范小鬼子说:

  “吴巴回来,家有爹娘,爹娘死后,没了念想,要他回来,除非去绑。我说这话,你们不信,擦亮眼睛,等着观望。”

  吴巴到墓地来看工程,我们向他打听起司令,他打了个愣怔,想了一会儿,面色沉重地说:

  “他的情况,十分糟糕;因为杀人,进了大牢。罪行严重,判了死刑;用不了多久,就要执行。”

  吴巴的话,一阵寒风,吓得我们,心脏怦怦,小脸发青,舌头打卷,说话不清。都说吴巴,你在造谣,司令大哥,心地善良,说他杀人,肯定诽谤。

  吴巴说:

  “初听这话,我也犯晕,但事实俱在,不由你不信。”

  我们要他,细说根由,他说过程复杂,情节很多,等到晚上,咱们细说。

  傍晚时分,大雪飘飘,送葬队伍,终于来到。棺材在前,孝子在后。喇叭悲鸣,锣声破裂。吴巴这兄,披麻戴孝,手持柳棍,大声哭嚎。看那样子,的确难过,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他的前妻,披头散发,鼻涕眼泪,一把一把,胸前孝衣,湿一大片。送葬队伍,拖泥带雪,观葬乡亲,交头接耳,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棺材入土,堆起坟包。吴巴前妻,跪地哭叫。白色孝衣,滚满了黄泥,两只老手,拍打雪地。几个娘们,上前拉她,刚刚拉起,她又趴下。弄得吴巴,很是心烦,走上前去,冷冷开言:行了行了,差不多了,演出结束,该谢幕了!他的话儿,很是管用,女人爬起,擦擦眼睛。大雪不止,真好冷天,空中乌鸦,乱叫乱窜,还有黑狗,变成白狗,还有黑树,变成白树。狗追野兔,连滚带爬;人走雪上,吱吱嘎嘎。

  吴巴请我们,去他家喝酒;我们推辞,说改日改日。吴巴却说:今晚不见,再见也难;湿手摸电,灯泡捣蒜,我的前途,一片黑暗。我们去了他家,脱鞋上炕。他的前妻,端上炒菜,有鱼有肉,很是不赖。接着捧上,一壶热酒,这样的贤妻,天下少有。我们客气,说不喝酒,大婶刚老,喝酒不好。吴巴却说,我娘九十,无疾而终,这是喜丧,不必戒酒。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绝代佳人,也是骷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醉生梦死,及时享受。该死就死,该活就活,功名利禄,想它干么?来,干杯!

  三杯之后,又是三杯。二三得六,三三见九,九杯之后,酒都上头。有的脸黄,有的脸白,唯有吴巴,面如蓝靛。我们眼前,灯影晃动,想起当年,那些知青。话题一转,说起司令。

  吴巴开言,一声长叹,说司令大哥,不该进城。“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当初进城,大好事情,谁知为此,送了性命。他刚进城,缩手缩脚。家里来人,躲着不见,生怕丢了,小唐的脸。烧上了锅炉,有些好转;锅炉房里,一尘不染。他的工作,人人说好;群众拥护,领导喜欢。好景不长在,好花不长开。前年冬天,集中供暖,所有锅炉,不准冒烟;司令大哥,遭遇下岗,他的心情,糟到极点。他到报社,去找过我,让我帮他,找个工作。他说男人,必须挣钱,靠女人养活,挺不起腰杆。我在省城,无职无权,有心帮忙,力量有限。后来他又去找过我,我请他在小饭馆喝了一次酒,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醉后他才,吐露真言,这个兄弟,活得艰难。小唐与宋河,并没割断,他们的关系,藕断丝连。司令大哥,忍气吞声,他们说话,大哥装聋,他们亲热,大哥闭眼。下岗之后,手里没钱,小唐让他,戒酒戒烟。他说自己,很想戒饭。来来来,喝酒!

  他说事发那天,雷鸣电闪,宋河小唐,来把牌摊。宋河那厮,成了大款,银行里边,存了百万。他说司令,最好让贤,要屋给屋,要钱给钱;给你十万,拿着回乡,找个媳妇,并不困难。司令大哥,低头抽烟,烟雾腾腾,笼罩他脸,怒火满腔,烧红他眼。他摸起菜刀,把宋河来砍,宋河机警,跳窗逃窜。司令双眼喷吐着火焰,手持着菜刀,一步步对着小唐逼过去。小唐面如石灰,一步步向后退着。她转身想跑,被司令一把揪住了头发。她没有喊叫,也没有挣扎,仰着脸,像个羔羊。司令大喊:

  “我杀了你!”

  小唐说:

  “求你了,成全我们吧……”

  司令说:

  “你不求我,我也许放了你,你求我,我非杀你不行了。”

  这时,宋河带着警察赶来了,司令一刀就把小唐的脑袋劈开了。

  警察冲进房子时,司令跪在地上,菜刀扔在一边。警察抓他时,他一点点都没反抗。

  吴巴讲完,大家无言。酒冷菜凉,灯火昏暗。吴巴前妻,泪流满面;倚在门边,长吁短叹。我们几个,感慨万千;往事历历,如在眼前。范小鬼子问:

  “我说吴巴,你这混蛋;杀人过程,活灵活现;好像是你,亲眼所见。司令大哥,心地良善;杀只小鸡,浑身打战。他爱小唐,胜过亲娘;患难夫妻,恩重如山。即便小唐,把他背叛;他也不会,劈头两半。我看是你,胡造瞎编;你的用心,十分阴险。是不是你,杀了小唐?嫁祸司令,老实绵羊?”

  吴巴跳起来,满脸通红,大声喊叫:

  “你胡说!”

  范小鬼子说:

  “看看看看,吓成啥样?心中无事,为啥脸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待,依法严办!”

  窗外,风卷雪片,打得窗纸索索地响,夜已很深,院子里的狗,疯狂地叫了起来。吴巴的前妻走到灶间里大声地问讯着:

  “是谁?”

  “我。”一个沙哑的、十分耳熟的女声在窗外响起。

  灯火映照之下,窗纸上投射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她与我们,只隔着一层纸。

  我们的身体紧缩成一团,恨不得钻到墙缝里去躲避。站在炕下的吴巴,脸色黄得好像蜂蜡,汗水从他的头发根子里冒出来,手里的酒杯也掉在了地上。他的嘴唇哆嗦着,语不成句地叨叨着: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我们看到他的身体越来越矮,越来越矮,突然看不见了,宛如野兽落入了陷阱。

  ——《收获》,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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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1 10:35:31  更:2021-07-01 13:2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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