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 第三卷·第三部
(五)
志摩来到书房。父亲已坐在一张红木圈椅里等他。
志摩垂手站立着。
"你坐。"父亲说。
志摩在父亲面前坐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这些天,在写东西吗?"
"没……没写什么。"
"很忙?"
"不忙,不忙……"志摩又急忙添说,"正在构思一部作品。"
父亲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好的。"
"少奶怎么样?”
"她……很好……"
"听说,她每天起得很晚,有此事乎?"
"她身体不好……从前……从前……"志摩嗫嚅着,"嗯……"
"从前怎么啦?"
"离婚前……流过一次产……伤了元气,身体一直不好。"
"唔,是这样。"父亲又点点头。"我是想,最近,我自己身体也不好,变得懒了,眼力、脑力都不济了。少奶奶能不能帮我照管一下钱庄的事?其实,也无需她亲自去走动的,只要每天看看陈先生的账本,问问情况,管着点就可以了。告诉你吧,陈先生不是十分可靠的人。仅他帮我做了这么多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替换他。唉,阿仪走了之后,一副担子全部由我自己挑着,实在太累了。现在她回是回国了,但又不可能到硖石来……”老先生说着,似乎有点伤感。
"不行,爸爸,不行。要小曼管账,简直比要她读梵文更难。她这个人,生平最怕钱财账务。以前,她从来不许佣人向她报账,她一听到数目字就要头疼……"
老先生从鼻孔里吁出一口长气。"真是一个洋娃娃,中看中玩不中用。"他在心里说。
"好吧,不难为她。只是我很担心,一旦我和你妈百年之后,这份家业,谁来撑着?"
"说这话还早哩,爸爸!"
"你这傻孩子,真是书呆子。"老先生苦笑了一下。"这是迟早的事呀。还有,你要劝小曼早起早睡,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她肚子里墨水不少,《治家格言》总读过吧。现在,不说要她'洒扫庭院'吧,'黎明即起'对身体也有好处嘛。年轻轻的,才二十几岁,老是病恹恹、软瘫瘫的,益发动不得了。以后年事稍长,难道还得让你来侍候她?"
"是的,以后我要劝她做做运动……"
父亲又笑了一笑。"运动倒也无需平做。只是勤、俭二字,无论处在什么环境下,总是不能须臾忘怀的。"
"是的。我知道了。"
"你去吧。"
志摩走后,徐老先生又重重叹息了几下。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对小曼已彻底失望了。在他心中,志摩只是个误入歧途的傻孩子,书呆子;有了幼仪这样的媳妇管着家,扶持着这个傻儿子,他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了。现在,他的心又悬起来了。
志摩回到房里,小曼忙问:"什么事?"
"没什么事,"志摩轻描淡写地说,"爸爸说想让你来管钱庄的事……"
小曼双手乱摇。"呀,这怎么行,这不要了我的命?你怎么回答的?"
"放心!我的小龙,我替你回绝了。我最讨厌满脑钱钞满身铜臭的人了,怎么会让你去沾一身臭气呢!"
"爸爸怎么说?他老人家生气了吗?"
"没生气,不谈这个吧,小龙,我倒要请你做些你能够做的事了!"
"你又想出什么法儿来治我?"
志摩笑着说:"怎么能叫治你!你听我说,刚才,我忽然想到,我们何不来合写一部作品?这是对我们爱情的最好纪念。"
"哟,你又在给我出难题了……我嘛,替你誊誊稿子还能胜任,说到作品,我哪会写呀!"
"不,不,不,"志摩热切地说,"一定要合作。生命结合当有结晶,生孩子是结晶,合写作品也是结晶,而且是更伟大更崇高的结晶。"
"我……难死我了,我真的不会写。"
"你的聪明,你的才情,你的想象力,你的文采,我都了解。我相信我们的爱情一定会激发起你的写作热情。"
"好吧,写就写。"小曼无可奈何地说。她站起来拉着志摩的手走到露台上,在藤椅上坐下。"你说,写……什么呢?"
"写个剧本吧,"志摩点燃了一支香烟,仰在藤椅背上,朝高高的蓝天吐出一只只青灰色的烟圈。"我一向对戏剧有浓厚的兴趣,去年搞了一阵剧刊,自己觉得摸到了一点门……。"
"内容呢?"
"我已在脑子里构思了很久很久了……是一个悲剧。主人公是个石匠,雕琢佛像的能手。姓,就让他姓卞吧;我去过山西,那一带姓卞的人很多,而且,山西有著名的云岗石窟,正好跟他的行业关系得上……这个卞石匠手艺高超,乡人传说,他雕的佛像到了晚间,头后会出现光圈。石匠的妻子死了多年,留下一个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倒无所谓,以后再定。他非常爱妻,当然就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孩子身上……"他弹了一下烟灰,继续说,"邻家有一个妖媚、邪毒的寡妇,她施出浑身解数勾引卞石匠,两人结婚后,她想出一种恶毒的办法来折磨石匠的孩子,最后,她下了毒手后跟姘夫一起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饮刀自尽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轮廓,还需要丰富许多细节来形成悲剧的冲突……"志摩说罢,扔掉香烟,坐直了身子看着小曼,"听听你的。"
小曼侧着头,眨着眼,边想边说:"……那个孩子……嗯,还是男孩好。他生着一双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美丽的眼睛,石匠看到这双眼睛就想起死去的妻子。思念死去的妻子,就更爱看这双令他着迷的眼睛。那个寡妇的恨毒也就集中表现在嫉妒、仇恨这双眼睛上。最后,她,没有杀掉孩子,而是弄瞎了他的眼睛……你说,这样好吗?"
"好构思!"志摩抓住小曼的双手,"真好!再加上一个老瞎子,嘴里说一些可怕的灵验的预言,又象征着孩子的命运,制造一些神秘的气氛……"
"没有模仿就没有创造嘛!"
小曼奔到房间里去拿了两只桔子出来,又坐在志摩身边。
志摩用手中的桔子敲着小曼的膝盖。"石匠的名字,就叫卞民冈吧,'火焰昆冈,玉石仅焚'。"
"剧本的名字也就用这个名字好啦!莎剧很多也都是用主角的名字的,《麦克白》、《奥赛罗》,《哈姆莱特》……"
"好主意!《卞昆冈》,看起来,还真像一部翻译作品呢。"志摩。
又用桔子敲她两下,"小曼,说好是合作的,你也要动动笔呵。"
"说说可以,真动起笔来我可不行。还是你写,我给你参谋。"
"这叫什么合作?我写第一幕,你写第二幕,咱们交叉着写,最后我来总其成,好吗?"
"不行,不行,以后真的拿去上演,人家一眼就看出,一、三幕不错,二、四幕糟透,那就完了。"
"那么,我写,你改,总可以吧?说老实话,写剧本我还真得仰仗你呢。你不是常笑我北京话里夹着硖石土腔吗?你是老北京,就靠你将我的南腔北调改成一色京白了。"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小曼将一瓣桔子放进嘴里,"写出来后怎么办?"
"写成了,一面交书局出版,一面让余上沅拿去排演。"
"到时候你又可以粉墨登场了。是否要去请当年的齐德拉来扮演那风流寡妇?"
志摩脸色一沉。"小曼,我不喜欢你开这样的玩笑"
小曼自知失言,连忙垂下眼睑,轻轻地说:"请原谅。"
"这个桔子酸了,不好吃了。"志摩说完就进房间去了。
小曼将手中的桔子掂了掂,然后把它从露台上扔了下去。
(六)
三天后,志摩将写好的第一幕草稿,放在小曼的面前,并替她准备好笔墨。
"太太,请动大笔吧。"
"摩,今天不行,我头痛得厉害。明天吧。"
第二天,她写了半页,就嚷起来:"你摸摸我的心看,跳得多猛呀。"
"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没办法,去躺着吧,回头又要一天不吃饭了。"志摩走过去拿下她手中的笔,扶她到床上躺下,对着她摇摇头,一脸苦笑。
剧本就这样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一直没有完成,而人生的戏剧倒要改场换景了。
一天,家麟从镇上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一进门就嚷开了:孙传芳的军队打到南边来了,杭州已走空了半个城。
为避战乱,全家乘坐轮船到上海。
徐申如老先生考虑再三,决定同钱夫人一起转车去北京,跟不久前从德国归来并在北京教书的张幼仪一起生活;理由有二:一,这样,孙子积锴(阿欢)可以跟母亲团聚;二,上海没有足够宽敞的住宅,他不愿同小曼捉襟见肘地共处。
三个月的新婚生活,像梦一般结束了。是啊,人是不能永远生活在梦里的,必须两只脚踏在硬梆梆的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路漫漫其修远兮,路上有时会有梦里都看不到的旖旎风光,有时也会有梦里不可能有的坎坷崎岖。
志摩夫妇到达上海,正巧在南京东南大学教书的梁实秋和余上沅困避兵乱而结伴逃到上海,在北京的胡适、闻一多、饶孟侃等人也因学校长期欠薪,生活困苦到了上海。问时,潘光旦、刘士、张禹九等也正从海外留学归来下居沪滨。于是,志摩和胡适商议决定在上海开设一个书店和创办一个杂志;志摩便邀约了余上沉、潘光旦、闻一多、饶盂侃、梁实秋等,办起了新月书店,又创刊了《新月》月刊。
五月,志摩的《自剖》一书由新月书店出版,六月,他翻译了伏尔泰的《赣第德》一书,由北新书局出版。
秋天,志摩夫妇租住环龙路花园别墅十一号的房子。志摩应张寿镛、张歆海之邀,到新创的光华大学担任翻译、英文小说派别等课教授,同时又兼东吴大学法学院的英文教授之职。
志摩喜欢讲课,学生喜欢听徐先生的课。不论光华,还是东吴,只要当天有徐志摩教授的课,本系和外系的学生都会蜂拥而来,把大课堂挤得满满的。
面对着一群男女青年睁大着的、流露着仰慕而专注的神情的眼睛,志摩的心感动了,激奋了;他忘记了这是课堂,沉浸到诗的境界里去了。
他眼睛朝着窗外,或者对着天花板,天马行空,花雨乱坠;时而用流利的英语随口诵吟他选译的英国名诗,时而用夹着乡音土腔的国语翻译着,阐发着;学生们的心灵渐渐打开了……
"……拜伦、雪莱和济慈,处在同一时代,他们各自占据一个天地:自由、爱、美。在各自的领域里,他们都是不可企及的……"
"但是,拜伦的粗矿、奔放妨碍他欣赏济慈的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纯美;济慈的过于精致的感觉和精神又使他难以接受拜伦的恢宏、伟大。雪莱,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中介。他的浪漫气质使他和拜伦结成良朋,他对艺术的潜心追求又使他和济慈成为知友……诸君了解了这三位诗人,就掌握了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精髓……"
春天又到。志摩率领学生走出课堂,到校园里寻找一个幽静的角落,或是抬头有蔽日绿叶的树林,或是俯身可见潺潺清流的溪边,大家随意散坐,志摩从网兜里拿出十几个(友人从青岛带来的窖藏的)大苹果,一人一个,边啃着香甜的果子,边谈论宇宙、艺术、人生。
"……我常常想,人们总是不自由,为什么要拘禁在一间屋子里,先生在黑板前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同学一个个端坐座位,俯首贴耳他听讲呢?你们不觉着这有多气闷!为什么不到大自然的怀抱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讨论令我们神往、激动的学问呢?人,只有身心处于自由、快乐的情里,他的智慧和思维才能发挥出最大的能量……"志摩指着高远的蓝天、风动的树林、潺潺的溪流,"看啊,在这样一个好境地里,你们说,对你们理解一首好诗、一篇好文章,不比在那间沉沉的课堂里有着更多的启迪?"
志摩喜爱这样的授课生涯,因为这也是直抒胸臆,这也是一种创造,这也是一种心灵与心灵的交流。他觉得这是生命活动的最有价值的形式之一。
但是,当他上完课回到家里时,常常精疲力乏,瘫倒在长沙发上。一到晚上,他又振作精神,拧亮台灯,写诗著文,直到深夜。
这副担子,对文弱的志摩来说够重了。
"摩,你最近明显瘦了,我真替你担心,你再这样拼命,要坍下来了。"小曼走过来,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忧愁地说。"不拼命不行呵,我的乖乖。"
"我说,把东吴大学的课辞了,单教光华,怎么样?这样可以省力不少。"
"省力是省力,可是,收入就少了。在硖石的那几个月,吃、住、用都不犯愁;爸爸他们去北京后,再也没有给过接济……"
"少教书省下来的时间和精力,多写点稿子,不就行了?"
志摩放下手里的笔和香烟,转过头来捏住小曼的手。"不,我的眉。我这样教书,尽管很累,但是我有乐趣。看到同学们理解我,信任我,喜欢听我的课,我就受到感动,得到安慰,获得勉励。对于文学,对于诗,对于不朽的诗人的心灵,我常常有自己的特殊的领悟和感觉,这是任何一本书上没有的,我要把它们告诉比我年轻的朋友,像一个个秘密……"
"真的?教书也有这么大的乐趣?"小曼惊喜地张大眼睛。
"这要看你怎样教了……用着内心最大的热诚,用着脑中最大的睿智,用着嘴里最恰当最有表现力的言辞,把自己采集花粉用心血酿成的蜜去吐哺给年轻的朋友,看到他们受到滋养,渐渐成熟,这才叫乐趣、满足和享受呢!"
"嗯,摩,什么时候,让我也来听听你的课,可好?"小曼依偎在他的身上,"你教那么多学生,岂能不教教我?"
"'什么时候'?要去,明天就去!你坐在课堂里,那我的灵感的源泉就近在咫尺了!"志摩说,"嗯……不过,乖乖的小龙啊,你可起得来?恐怕我在上课的时候,你还在呼呼大睡呢!"
"你又扫我的兴了!"小曼嘟起嘴,"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睡懒觉了。我要订一张生活起居时间表,黎明即起,洒扫庭院……"
志摩呵呵大笑。"这样的决心,你起码下过二十次了""你为什么总把我朝坏处想呢?"小曼似乎动气了,"以前二十次不算。就看这二十一次吧。"
志摩收起笑容,说:"小曼,关键是你得早点睡。前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这么晚回来,不说早起去听我的课,就是身体也吃不消啊,你看你,在硖石的那几个月养得胖胖的,一到上海就瘦掉了。我是忙瘦,你是玩瘦。"
"还不都是她们来约我打牌哟,跳舞哟,看戏哟……你从早忙到晚,我一个人呆坐在家里,不闷死才怪哩。晚上,你要看书写文章,我在家,更分你的心……"
"喔,真难得,你还是在为我着想!"
"不要讽刺人,好不好?"
"不讽刺,不讽刺。以后,你晚上尽量少出去。我看书写字,你或者陪陪我,或者听听唱片、无线电,可好?这样,我也不孤单……"
"唉,上海熟人朋友太多,人家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来约,不去吧,得罪人,说我陆小曼架子大……"
志摩耸耸肩膀,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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