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 第二卷·第九部
(二十一)
小曼去大觉寺休养。
她是在西山脚下坐轿子上大觉寺的。山路很难走,坐在轿里滚来滚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见大风浪一样的颠簸;她生平第一次坐这玩意儿,差一点滚了出来。
走了三里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云,白得好像才下过雪,山石树木都看不清,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满都是白,她惊异极了。
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穿着蘑薄的夹衣,微风一阵阵吹来入夏的暖气,为什么跟前会有此景?
她低头问轿夫;"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春天还不化?"
那矫夫走得满头是汗,听了小曼的话,他一面擦汗一面问她:
"大姑娘,你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没下过雪,你哪儿瞧见有雪呀?"
"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
她的话还未说完,几个轿夫都大笑起来。"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儿都不认识,倒说是雪,你想五六月里哪来的雪呢?"
什么?杏花儿!她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
顾不得他们笑,她只乐得恨不能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么?
忘记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她伸长颈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轿人大叫:"姑娘,快不要动,轿子要翻了!"
一连几晃,几乎把她抛下山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魂,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再也不敢乱动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弯的路带着一群人走向大觉寺。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
他们在树荫里慢慢往上攀,鼻子里全是花香,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小曼从未想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拐,四周不见别的,只是花,雪白的花,一尘不染。
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慢悠悠地往上走,好像都在幻景里似的。
她一口气登上了山顶,站在一块高高的峰石上,定一定神举目远眺,啊!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使雪白的杏花顿呈无限的艳丽,她很不能纵身一跳,到花丛里去打一百个滚-皇桥卵够盗朔勰鄣幕ò甓?
她又发现山谷中有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鸡鸣,一幅陶渊明笔下的田家景象,风情无限。她忽然想:摩,让我们在山里隐居吧,花二三千块钱买一座杏花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日;造几间平房,竹篱柴扉,再种下几样四季菜蔬,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养几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神仙都美……
一天疲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浓,小曼想着志摩,不能安睡,窗外的月光又在纱窗上映着逗她,便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只见一片白色,照得梧桐叶的影子在地上来回晃动。她不怕夜露的湿寒,一直跑出庙门。一群不知潜歇在何处的小雀儿被她吓得惊起向杏树林子里飞。
这时,一阵芳香,熏得她好似醉酒,脚下不由得踉跄了;清风阵阵,轻轻抚着她的身子,明月依傍着云块,定定地看着她。这迷人的春色,又勾起她对远方诗人的思情了。一阵心酸,她索性躺在梦草上闭着眼睛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似梦非梦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如珠子似地在我耳边滚:"曼,我来了。"又觉得你那有力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额边抢了一个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真是你回来了吗?
急急地睁眼一看,哪有他半点影子。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盖满落花,花瓣儿粘在唇边……
她不觉恼怒起来,站起身,拿花枝儿出气,用力拉拽,花瓣儿纷纷坠下,落得她满身满头是杏花;林内的宿马以为狂风骤起,一阵惊叫往四下乱飞。
一个美丽、宁静的月夜叫小受那无名的恼怒给破坏了。她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不留下他?为什么让他走?
幼仪在意大利待了半个月就回柏林去了。
志摩给泰戈尔写了一封长信:
……亲爱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如何抉择,是(一)续留欧洲侯你再来,还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与您在山迪尼基顿见面……无论如何,我非见您不可,即使一会儿也好……
您在中国的访问为时颇短,但留给那边朋友们的忆念却毫无疑问是永远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中国建立的关系,远远超过了个人之间的点滴友谊,这个关系就是两国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整体。你所留下在中国的记忆,至终会在种族觉醒今成为一个不断发展的因素……
六月四日,泰戈尔来电,说准于八月到达,希望志摩等他。
于是,这期间,志摩就像在一封信里所说的:"从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这样飘飘荡荡。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滋味的,连地狱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间。
志摩在映着卢浮宫影子的塞纳河的柔波里看到了冉·阿让、邦斯的面庞的沉浮;在混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声里听到了包法利夫人、爱丝米拉达的喟叹;在翻飞的乐调、迷醉的酒香里感知了玛格丽达、芳汀的哀怨;浮动在表层的也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阳光照不到处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只有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的人,才能够得到往深处去时的发现。
志摩在一家热闹的饭店里结识了一位寂寞的女郎,听她讲自己哀怨的爱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浮转着的一张萍叶,他见着了它,掏在手里沉思了一曲,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飘泊他不曾见到,它以后的飘泊,他也见不着……
他看着那些五层楼的灰色房子,构思了一篇关于穷画家的小说。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边,大谈人体美的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称,不可信的韵味……
艳丽的巴黎,也许与这位写得一笔"浓得化不开"的诗文的才子,有着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气质,是素朴的。
清逸的,甚至有点精神的洁癣。他心灵的系萦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识——伦敦。
在去伦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枫丹卜罗。曼殊斐尔的坟在这里。
穿过一座幽深的大森林,来到墓园。
这里,是静寂的世界,一块石碑下面长眠着一个灵魂。哀荣、成败的经历,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缕缕淡香也许就是来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静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访——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
生命是美好的,人间一切崇高、优美、正义的情绪与思想,都是生命的流光溢彩,可它又多么短暂呵,刚刚闪发了几下光亮,就得归于永恒的寂灭与黑暗。生死是一个伟大而神秘的未知,够人类思考千年万年……
想起祖母,想起表兄叔徽,想起彼得,想起曾经亲爱同处而又永诀了的亲友,他愈来愈感到唯其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向这永恒的寂灭与黑暗,人生才显得格外壮丽,格外有价值。他不是一个悲观主义和怀疑论者,他从死中得出的不是万念俱灰勇进的信心。
这次来欧洲,志摩每到一处都爱去郊外冷落处寻找墓园。他已经在契河夫、克鲁泡特金、小仲马、波特莱尔、伏尔泰、卢梭、雨果、雪莱、济慈、勃朗宁夫人、弥盖朗演罗、但丁的坟上凭吊过了。
何须蔓草、凉风、白烨、青磷,单这圆圆的长长的一杯杯黄土,就够你升起肃穆、庄严、哀悼的感情。
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阴止息了波动,思感收敛了震悸,这时你的性灵便可得到最纯净的慰安,你再也不希求什么了。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盖一切,调融一切的一个美的虚无……
一只手按在志摩的肩头。
志摩回过头去。"麦雷!"
老多了。他手里拿着一大束鲜花。
麦雷将花束放在曼殊斐尔墓前,两只手紧紧握住志摩的手。
"非常感谢,徐先生,你还纪念着可怜的凯瑟琳。"
他们臂挽着臂慢慢地离开墓园向树林走去。
"我现在住在道骞斯德,紧靠着哈代家。我买下一所海边的小房子,窗外就是波涛。"
"一个人?"
"凯瑟琳的去世使我消沉了很久。我把全部心力都用来办报,但还是摆脱不了心头的悲伤。"
"道路还长着呢,曼殊斐尔无比纯洁的心灵将会因您的长久悲伤而不安。您应该重建自己的生活。"
麦雷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又继续说下去:"有一天,我收到几首诗,写得很美,感觉独特,技巧也有出众之处,我约作者来见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他停顿了一下,"后来,我们就结婚了,现在我们俩一起住在海边那所小房子里。她也是凯瑟琳的崇拜者,我们常常谈论凯瑟琳的作品。"他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志摩,"你不谴责我吧?"
"我高兴看到您已经摆脱了悲伤。"
"但是,我永远不会忘掉她,"他朝后面的墓园指指,"我每个月都要到她坟上来放一束鲜花,多半和爱米一起来。凯瑟琳爱花,没有它们,她会寂寞的。"
"喔,还有,我们的朋友劳伦斯,你还记得吗?"麦雷又说。
"怎么不记得?那个赫赫有名的作家!"
"他近来写了好多小说,是讽刺凯瑟琳的丈夫的……"麦雷摇头叹息说。
"是吗?"志摩说,"不过,我想,这不会妨碍你吧……"
他们在林边大道旁停了下来。
"我可以用车送你吗?"麦雷问。
"谢谢,不用了。我还要去参观枫丹卜罗官。"
麦雷与志摩握手告别。"你如果到道骞斯德,请来我们的小房子。我的爱米一定非常乐于结识你这位卓越的中国诗人。"
志摩向他挥了挥手。他坐进了车子,是一辆世纪初的旧式车,笨拙地开走了,扬起一片尘土。
志摩步行到枫丹卜罗宫附近的邮局,给小曼写了一张明信片,上面题了几句诗,哀悼曼殊斐尔的。
(二十二)
王赓早晨起来,照例洗了个冷水澡。他穿着一条短衬裤从浴室里出来,下半个脸上满是肥皂沫,手上拿着个锃亮的美国货剃刀,走到床边,用手肘轻轻地推着小曼。
"小曼,醒醒!"
小曼睁开眼睛朝他看看,又把眼闭上了。她讨厌他。
"我有话对你说。"
小曼没有答理他。
他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剃一刀,说一句。
"上海的差使定下来了,三天上任,明天我就走。等那里安排好,我写信回来,你就和娘一起来。"他将剃下来的粘有胡子的泡沫刮进一只雪花膏瓶子里。
"真的要去上海吗?"小曼揉着眼睛说。
"是的,真的!"
"我不想去。"
"什么理由?"王赓怫然了。
小曼想了一想。"没有什么理由。"
"这是什么话?你不是一直念着要到上海去住吗?"
"现在我不想去了。"
"好蛮的口气。为什么呢?"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是舍不得北京,还是……舍不得什么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王赓站了起来,面对着小曼说:"我说,你别在那里演戏了,我的大演员!你早就唱黄了腔,念错了词,还以为自己真演得挺不错,等喝彩呢。——这几句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你逼我说出来了。"
"你一大清早把我叫醒为的就是欺侮我?"小曼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声音颤抖了。
"谁欺侮谁了?"他将剃刀"啪"的一声扔在梳妆台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一段时间以来,是我在受欺侮还是你在受欺侮?"他那刚刚刮干净的腮帮这时显得青白可怖。
"你,你……"小曼一着急,又受了凉,不停地咳了起来,双颊憋得通红,泪花也涌上来了。
"我又怎么你啦?做人做事总要凭点良心才好。"他从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在小曼肩上,又拿起剃刀刮另半个脸。
小曼平了平气。"我什么地方昧了良心?你又知道了些什么,说出来吧,别闪烁其辞。"
他剃完胡子,走进浴室,洗净了脸,又出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说:"那些弄文舞墨的人才闪烁其辞呢。'又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我的太太,只知道做妻子的应该守妇道……"
"你真坏,我以前只知道你凶起来像狼,现在才知道你狡猾起来还像狐狸!"
"太太,你说得不错。我既是头狼,又是只狐狸。该用武力的时候就用武力,该用计谋的时候就用计谋。武力也好计谋也好,目的一个:战胜对手。这是战争带给我们军人的智慧。"说着话,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你不要走,把话讲清楚再走!"小曼瞧着他那刮得精光发青的下巴和一排像个小刷子似的唇须,恨得牙齿痒痒的。
他最后照了照镜子,戴上眼镜,向门口走去。握住门球,又侧过身子对着小曼说:"讲清楚,你,我,还有他,脸面朝哪儿搁呢?心照不宣是顾全体面的最好办法。走,不但我要走,你也得走。跟我一起走,到上海去。"
说完话他就开门出去。小曼气得浑身发抖。
突然他又打开门,探进头来。"太太,当心着凉,你可以拥着被子再睡一会。我让王妈给你炖参汤。身体不舒服,下午可以去看看克利大夫。再见!"
"坏蛋!"小曼提起枕头向门口掷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王赓走在楼梯上,他想,今天这样半明半暗点一点也好,她也许会有所收敛,不得不跟自己到上海去。
一丝笑容将他的嘴歪向一边。
王妈送参场进来,发现小曼昏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小曼张开眼睛,只看见许多人围在床边,她觉得心跳得好像要窜出喉管,身子热得像浸在火盆里她又闭上眼睛。
"小曼,不要急,医生马上就要来了。"
辨不清是谁的声音。耳边隐约听到娘的哭泣声。
一会儿,老克利先生来了。他坐在床边拉着小曼的手诊脉,又用听诊器听她的心音。屋子里的人满面愁容,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她看见胡适也在床边。看见适之就想到志摩,眼泪出来了。
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大家都等着。
二十几分钟,心跳还是不止,气更喘得透不过来,话一句也说不出。
朦胧中似乎看见胡适同克利医生轻轻地走到露台上去悄悄细语。
一全儿,胡适走到床边,把嘴凑到她的耳旁说:"要不要打电报叫志摩回来?"
她虽然神志有些昏迷,这句话却听得分外清楚。她心里倒慌了起来。"我要死了?"
见到小曼开了口,大家急着的心都放下了。"不要紧了!""说话了!""说话就不要紧了!"
"小曼!"娘哽咽着要扑向床边,胡适轻轻地向老人摆了摆手,又转身对着小曼笑眯眯地说,"别乱猜。病是不要紧,我怕你想他,所以问你一声。"
小曼心里虽然是恨不得志摩立即飞回到她的身边,可是思前虑后,还是含着泪对胡适轻轻地摇了摇头。
克利看她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就将她送进了医院。到了医院,用了种种方法才使她的心跳趋于正常。
她就在医院里静养。
来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王赓也来了,那是在她住院的第二天,坐了十分钟就走了,说是要赶火车去上海。
胡适天天去看小曼。到了第四天,他见小曼精神较好,就坐在床边对她说:"你若是再胡思乱想不把心放开,心跳不能减缓,接连地狂跳一日一夜就要没命了,医生纵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来了。这样对得起你自己,还是对得起志摩呢?天下的事全凭人力去谋的,你如果未做之前就失去了生命,也就彻底失败了。你养好自己,为了志摩也为了你俩的理想。"他又说:"我已瞒着你于三天前发了一份电报给志摩,说你病重盼归。这几天看你好转了,又去一电,要他安心,暂时毋需急急归来。"
说完,他拿出上午收到的志摩给第一份去电的复电。小曼接着电报纸,眼泪扑箴而下,就像握住志摩的手和他那焦急万分的心。
"先生,你太好了,天底下只有你最了解志摩和我了,也只有你最同情我们的事;一切全仰赖你,一切全靠你去周旋了……"
"不要这样说,"胡适恳切地说:"志摩是个很有才情的诗人,是中国新文学的希望,我们做朋友的都关心他的成长,尤其是我,绝不愿意眼看他被痛苦毁掉。我们对他的帮助不仅止于私人的情谊,我们都在为新文学做一点事。"适之说完站起身来,又嘱咐了几句就去了。
适之走后,她将志摩的电报括在胸口,眼睛定定地望着这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家什器具,她的思绪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好几条线路:一会儿,她想,她与王赓素无情感,这一点王赓是清楚的,最近父母亲戚似乎都有点同情自己;再努一把力,顿促家人去向王赓提出,也许依他那军人的爽快脾性,一下子就解决问题了……一会儿,她想,王赓是个场面人物,他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妻子被人夺走,用他从军事学校学来的那套六韬三略,一定会把自己活活折磨死……一会儿,她又沉缅于幻想,她与志摩已结为夫妇,双双归隐山林,茅庐竹园,小桥流水,整日整夜饮酒操琴赋诗作画;或者两人结伴远走高飞,去欧洲作寓公,荡舟威尼斯水上,漫游蒂勒黎公园……一会儿,她又仿佛看到自己已经死了,穿着雪白的尸衣,躺着一动不动,志摩跪在灵床边放声恸哭。手中撕扯着他从欧洲寄回来的一百多封蓝信……
护士推门进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二十三)
小曼的病好了,又能出门听戏、打牌、赴宴了。
一次在酒宴上,一个朋友忽然说起,他有一个亲戚刚从巴黎回来,说看见徐志摩成天在巴黎夜总会
小曼一阵昏眩,身子摇晃了一下:抬眼望去,同桌的人每张脸上都有着笑容,各式各样,有的讥讽,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同情,有的怜悯,有的可惜,有的不平……这些笑,又都从他们的脸上剥离下来,成为固定的模样,在桌上,在眼前飞舞着……小曼感到快支持不住了,把眼睛闭上,但马上又张开,强制着心里的痛苦,装出与己无关的轻松样子,跟着别人一起有说有笑。
她好不容易捱忍到散席,雇了一辆人力车,就回家去。
在一顿一顿的车子上,她痛苦地咬着手绢,恨不能立刻飞往巴黎去看个究竟。她不相信志摩会是这样的人。"假的,假的,假的!"她在心里重复了一千遍。但是又想,人家是亲眼见到的,这种事岂能凭空臆造?如果真是这样,我还希望什么?我还等什么?
我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他从欧洲写回来的一封封信,哪一封不是满含至诚的爱?哪一封不是千般的相思?哪一个字、哪一句话,不感动得我热泪直流,百般的愧恨?难道这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虚假?
她心碎了。
小曼疲惫万分地走进家门,只见一家人正铁板着脸团团围坐在客厅里,气氛很紧张,好像议论着什么命运攸关的大事似的。二舅、三舅正拿着一张纸来回地看,姨们头碰头地在细语。见到小曼进门,大家一齐把令人难以捉摸的眼光投向她。
小曼镇定着自己,走近几步,娘从舅舅手里一把抢过那纸用力向小曼掷去:"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么办?"
小曼吓了一大跳,以为志摩的来信落在了他们的手里。
娘又说了一句:"快快决定!"
她抬起来一看,才知是王赓的来信,叫小曼父母即刻送小曼去上海,如果不愿意去,就永远不要去了。口吻非常严厉,好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
小曼松了一口气;故意冷冷地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点小事,有什么为难的呢?看把你们吓的!我愿去就去,我不愿去难道还能抢我去不成?"
娘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哪有这么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丈夫到上海做事,妻子呆在北京这算什么夫妻?"
"本来就不像夫妻。"小曼心里正痛苦着,这时倒豁出去了,不再顾忌什么了。"是你们硬做主意把我嫁给他的,有一个做官的女婿,你们脸上风光!"
"胡说!"小曼的父亲勃然震怒,猛敲一下桌子,"你平时读的书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说出这样……这样的话来!"
小曼最敬重父亲,见他发脾气,就不作声了。
姨妈走过来,挽住小曼的臂膀。"小曼,王赓对你哪点不好?供你用,供你玩;你跳舞、打牌,他从来不管,不能说对你毫无情义吧?听姨劝,去上海吧,噢?"
另一个姨母也走过来拉住小曼的手:"父母将你嫁给王赓也是为你好,王赓要学问有学问,要地位有地位,姑娘嫁给他,不说福气么,也够体面的了。就是……就是脸生得不太好看……"
"要那么好看有啥用?找个小白脸能当钱用,当饭吃?"娘又说话了。
小曼气得两手一挥;"你,你……"
"我,我怎么?说错你了?给你点面子,不替你抖穿罢了。"娘气呼呼地端起茶杯喝茶。
"你不给我留面子,你们也没有什么光彩!"
"小曼,怎么这样对娘说话!"舅舅们齐声喝道。
"好啊,你不怕丢人,我们还管什么光彩不光彩!谁不知道你迷上了徐志摩,他去了外国,你就魂儿不在身上,痛啊痛的,整天想嫁给他,恨不得找什么借口跟王赓离婚!"
"就是这样,又怎么呢?"娘点穿了志摩的名字,小曼反而胆大了,"徐志摩是土匪还是蟊贼?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论到这里,小曼不禁触动衷肠,声泪俱下了。
"志摩这孩子么,确实不错,我也是喜欢的,许多方面是胜过了王赓,"父亲叹一口气,语调软和下来了,"可是,木已成舟,又何苦自寻烦恼,弄得全家难堪呢。"
舅父、姨母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是在国外自作主张,他父亲至今还没有承认呢;有的说,王赓是不会同意离婚的,脾气发起来,只怕会拔枪要了志摩的命;有的说,徐志摩靠写文章译书赚钱,真娶了小曼,怕还供养不起呢……
每句话都像刺样刺痛着小曼的心,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突然,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从小曼娘背后转出,快步跑到小曼跟前,抱住了她。"姑姑,姑姑,我怕,我怕!"
这是自幼生活在小曼身边的堂侄女宗麟,小曼很疼爱她。
"别怕,麟儿,"小曼摸着她的头,"他们吃不掉姑姑。"
"吃掉你?瞧你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长辈都恐怕要给你吃掉了呢。"小曼娘说。
"娘,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一礼拜内去上海。"
"不去呢?"
"不去也得去。"她很响地拍了一下拍子。
"那我就死给你看。"小曼一字一顿地说。
客厅里静默了一会。大家都被小曼的话吓住了。
还是娘先开腔:"好的,要死大家一起死!你们去拿绳子和刀来,我们陆家的人全陪她一起死,我们成全她!"
"我去死!"小曼放开群儿的手,转身就朝门外跑。宗麟紧紧抓住她的旗袍不放。
"放开她,放开她,让她去死,我不要再看见她!"
小曼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和胆量,拼命向暗处奔去,她没有目的不辨方向地在大街小巷乱跑,衣服是破的,头发是散的;她真想找一个僻静所在去上吊,一死百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烦了。
可是,就这样与志摩永诀了?如果志摩并未变心,他一旦知道自己的死讯,那又会发生怎样的惨景?她不忍想下去了……
"你怕死吗?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志摩在她耳畔说道。
是啊,现在,自己怕的不是死,却是活。活的确比死难得多。
再怎么难,也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至少等志摩回来,与他诀别再死。
她发现前面亮着灯的地方是邮政总局,不知不觉走了进去。
一个窗口开着:通夜办理电报业务。她打了个电报给志摩:"你如果还想见我一面,请速回。"
走出邮政局,小曼头一晕,腿一软,"咕步"一声摔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曼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三天。
母亲看见女儿这个模样,心也软了,急忙请来医生,同时写信给王赓,告诉他小曼病了,等稍愈后再议赴沪日期。家人悉心护理调养小曼,再也不提南下的事。
小曼倒有了暂时的清静,但是她清楚,这只是短暂的平静,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
她强打精神,坐到书桌前,打开日记本,写下这个本子上的最后一篇:
摩!我今天与你永诀了。我开始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本预备从暗室走到光明,从忧愁里变出欢乐,一直地往前走,永远地写下去,将来到了你我的天下时,我们还可以合写你我的快乐,到头发白了拿出来看,当故事讲,多美满的理想!现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乌云盖住,黑暗暗的不见一点星光。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地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得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从没有得过片刻的欢乐,这几年来一直是忧优闷闷地过日子,只有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可恼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没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再提笔了。
你我的一段情缘,只好到此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你只要记住那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骂我无情,你只来回地拿我的处境想一想,你就一定会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你重三分呢!
摩,我要停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恨不得永远地写下去,因为我一拿笔就好像有你在边儿上似的……我只有权力地加速往前跑;走最近的路程最快的路程往老家去吧,我觉得一个人要毁灭自己是极容易办得到的。我本来早存此念了;一直到见着你才放弃。现在又回到从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我走了……不过——你不要难过,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地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着你,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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