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35 三车凌感恩皈朝廷 小奴隶行孝感天恩
钱度觐见乾隆的事情一再展期,直到第七天的下午,傅恒的管家小王才跑到驿馆来,气喘吁吁知会道:“我们老爷在里头传出话来,请大人立刻递牌子,在烟波致爽斋候见。”钱度还要让茶,小王头掏出表看看,说道:“那可不敢,限我酉时回报的,我府里其实是军队,军法‘失期当斩’,虽说不杀,发落我到黑龙江当三年庄头,也很没意思。”说罢一拱手,勿匆上马,泼风价去了。钱度暗自嗟讶,也就不敢磨蹭,忙着换朝服、挂朝珠,理辫、整衣出门上轿赶往山庄,递牌子进来,径由太监导引至烟波致爽斋。离着正殿还有半里之遥,里边又有一重门,却是由乾清门侍卫守护。太监交待了差使给侍卫,指着里边甬道说道:“往里我不能进去了,直往前走,一排五楹大殿就是。那门前的几个大人,都是等着召见的。”钱度循阶进了大院,到正殿前,果然见还有六七个官员都在大乌桕树下等候,因见鄂善和庄有恭都在,便上前打拱寒暄。笑道:“二位先到一步罗?主子下来了没有?”
庄有恭和鄂善都是深沉内向的性格儿,但庄有恭没发迹前就和钱度相熟,比鄂善就少了点矜持。鄂善一笑算是作答。庄有恭笑道:“还没呢,喏,主子在那边偏殿宴请车凌几个王爷,还有个黄衣大喇嘛、红衣大喇嘛。若傅六爷一出来,就是宴毕了。”钱度看看左右,人都面熟却不相知,没法说话,便和庄有恭攀谈,说道:“主子待这四位台吉恩厚,真是异数。七天八次大宴。自古臣王谁得过这样的殊荣?”庄有恭道:“是。诸王也真万分感恩。昨日他们花了三百两黄金,请纪晓岚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奏折,写得真是神完气足——嗯‘外藩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国飞埃,远域之勺水蹄涔,原属天家滴露!圣明垂统,继天立报,无为而治,德教孚施万国,不动而化,风雅泽及诸彝,巍巍莫测,荡荡难名。帝寿遐昌,伏冀俯垂鉴纳,庶存怀远之义。微臣瞻天仰圣,不胜屏营之至……’嗯,写得好,庄有恭不能办!”他摇着头,不胜感慨,钱度知道他噎起酸来没完,趁缝儿笑道:“你要得人三百,也得呕心沥血——”一眼瞧见偏殿侍卫太监匆忙走下丹墀站班列队,知道已经宴毕,忙道:“皇上下来了!”庄有恭忙转过脸瞧,果见傅恒已经出殿,接着是尤明堂、刘统勋、纪昀鱼贯而出,站在傅恒下首。接着便见四个戴着东珠王冠的王爷,躬着腰倒退出来。钱度笑道:“刚刚吃过酒,这么着往台阶下退,一不小心摔个仰八叉可怎么好?”
“你以为这宴会也能吃饱喝足?”鄂善抿了抿嘴唇,算是“笑”,说道,“这是吃恩典,吃体面尊荣的。回去重新再吃——”话未说完,便停住了。原来科尔沁王陪着乾隆出来。四个王爷忙又跪下辞谢,拱手过顶恳请乾隆回步。乾隆笑容可掬,说道:“这几日你们也劳乏了,但你们既有心去北京朝拜老佛爷,朕不能阻止你们。老佛爷爱热闹,你们带来的歌手给她老人家拉马头琴,跳舞,她老人家准欢喜得不得了,礼物倒不必太破费。老尤陪你们回去,你们想送子弟到京读书,也允了,一并由尤明堂替你们安排。可惜这里的那达幕盛会,你们这次不能观赏,以待来年吧!”诸王听通译官译了,又复叩头,说了一堆蒙古语。这才小心翼翼退下。科尔沁王爷也辞了出去。乾隆目送他们出去,也不回偏殿,折转身便向烟波致爽斋走来。候在殿门口的十几个臣子立刻伏身跪了下来。只听乾隆脚步橐橐过去,一时又听纪昀出来传旨:“热河都统,喀喇沁左旗、右旗都统,张家口大营将军、副将进殿。其余鄂善、庄有恭、钱度三人随我来。”钱度这才知道方才那一群人都是武将,暗道:怪不得我都不认识。他移动脚步随着纪昀到了专门候见的正殿西配间。
纪昀让他们坐在杌子上,自己却坐了下首,笑道:“这里不比外头,没有茶点招待,只好委屈老兄们了。各位可以在这里谈谈差使,等会皇上见了,只说部里不能办的事。如果时辰不够,横竖还要写谢恩折子,附一张片子就成。”
三个人对望一眼,他们中间官最大的是鄂善。鄂善是鄂尔泰的从侄,和勒敏差不多,有了恩荫,已经做了知府,又是考出来的进士,现在署理总河,比着巡抚还略高一点。如今他要给这个新进军机的章京汇报差使,有点于心不甘,因问道:“六爷和延清呢?他们不听听么?”
“他们有别的要紧事。”纪昀何等聪明的人,顿时已经明白,只满不在乎地一笑,说道,“六爷要布置秋猎一干细务。统勋大人给皇上说今年秋决的事,皇上就叫兄弟听听。”鄂善点点头,沉吟着说道:“砖河这边是我的专差,说是署理河督衙门,河督衙门不在北京,今天我去了一次,安徽到山东的接口处运河,淤泥已经泛上来。有一百多里,船吃水不能过万斤。过了万斤就得雇纤夫拉,一个纤夫每天按两钱工银,枯水季节要加十几万银子工钱。北京米价上涨就为这个原故。清江口黄河、运河交汇处泥沙也在逐年加增,年年要用人力去排。原来靳辅、陈潢村夹堤里头有几十万顷涸田,逐年卖一些还能补贴,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万亩。按每亩官价五两银子发卖,只能卖七百多万银子。后年之后便无地可卖,还要加增二百四十万岁银才能支撑,早点提说这事,免得朝廷到时没有准备。”他胸有成竹,详述各处漕运堵塞情形,说了足有半顿饭时辰,又道,“现在有翁、钱、潘三堂青帮保护粮船,道儿上不愁匪贼饥民劫夺,但押运钱不由军费开销。各地青帮还养活着一批闲汉、码头工头,费用也是不小数目。各项一加,每年没有五百万银子是断乎不能维持。现在是四百五十万,还短着五十万,没有旨意,户部是不会给了河工上的。”
纪昀默不作声听完,转脸看庄有恭,问“砖河工程第五伦和你都参与了的。去年八月,你又到淮安、扬州赈灾,查看河工,江苏、山东交界处淤塞,到底是怎么回事?军机处已经两次行文,怎么竟不见动静?”庄有恭一笑,说道:“不但漕运,就是驿道,各省交界处路段也是最差。因为这些处段都是中央管,并没有修河银子拨到省里,又在交界处,难以分段,又能推诿,所以不能统筹。”顿了一下又说自己的事,“已经收到军机处的谕旨,我解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差,原在翰林院,还存着一批图书,有些宋版的秘籍,极为珍贵,有的还是北宋的孤本。我怕我到江南去主持南闱,这干子翰林们盗书,都封存了起来。但封起也不是事儿,一启封就又没人管。缴出去,又不知该交给谁,我的差使没有多少要说,不收学生钱,公正取士,自然就是好考官。还要请皇上面训。”他说完,钱度探探身子,清了清嗓说道:“铜政司——”纪昀笑着摆手止住了他,说道:“你们不是一回事。他两个谈完先去,你、我再谈——鄂公方才说的,兄弟要关照一声。户部每年实拨四百五十万不假,但海关上有直拨过去的,还有卖涸田的银子,实在到底是多少,到皇上跟前要把好分寸。据兄弟所知,河工每年耗银不止七百五十万,银子去向要报清。您再要五十万,也不掏兄弟腰包,但现有银子皇上已经觉得冒滥了,再多要,得有依据。还有涸田的事,我这几日从驾,太忙,没来得及知会。五两,其实是白送了人,胥吏一倒手就是二十倍的利。再倒几次手,最后要卖到一百七十两,好田要卖到七百两。五两是靳辅、陈潢时的定价。这不是你任上的弊,你要出来为这弊政说话,肯定惹皇上动怒。这实在犯不着。兄弟不能不说到。还有黄、漕淤塞的事,都要权衡好。下头赚了银子骗你,你不知情,说给皇上,岂不代人受过?”
“多承纪公关照了。”鄂善听纪昀这席话是一片好意,他再做岸,也不能不感动了,遂起身一揖,说道:“我在砖河上治理京畿的几条河,虽说繁杂无比,究竟是个小局面。不知道黄、淮、漕上这么多的利弊,实在是愚昧。”“谁敢说鄂公愚昧!”纪昀笑道,“京师京郊这几条河最难治,从前明起,弄了二百多年了,因为上流情势变幻太大,雨季洪水大得吓人,冲房破堤,到了旱季又变得小溪似的。还有北京城积水,泄洪,排污都要统筹。你和第五伦兄能几年内治好,皇上是十分赏识的!”说着,出门看了看,见那群将军们已经出殿,垂手下阶,又见傅恒招手,便回身道:“请鄂、庄二公这会子就过去。”因天色已经暗下来,纪昀又命小太监掌上灯来,和钱度接着谈。
钱度和纪昀是老相识。没有进北闱时,常在一道会文吃酒。当了官一个出外任,一个留京,睽隔日久,今日又会在一处。钱度在灯下打量纪昀,只见他气度恢宏举止安详,钱度不禁笑道:“前阵在筵席上对诗,后又给主子娘娘治病,占尽了风流,起先以为只是小意思,今日窥见大道,竟有满腹的治国经纶。看你的城府,也是愈来愈深,我辈已经攀附不及,不是一个台面上人了。”纪昀听了一笑。他已经接到尹继善的信,知道钱度在南京泡妓院的事。很想规劝几句,但钱度在云南铜矿整顿有方,乾隆铜钱流通量骤增几倍,由此东南各省商产大盛,是朝野皆知的治事能吏了,就不再口孽,遂笑道:“我哪有什么风流?你才占尽风流哩!铜政上的事,你不必说,前头都有折子。这就要调你户部任侍郎。方才治河的事让你听,也有让你知闻的意思。听听有益。”钱度不禁一怔,说道:“是户部?我怎么听成刑部了?”
“原也有去刑部的话,票拟好,皇上想了几天,又变了主意,说户部差使繁琐,还是要钱度这样的干练人。”纪昀说道,“户部一满一汉两个尚书。丁建勋病了半年,已经殁了,那个图思德是图里琛的族弟,武将出身,操不来心。你虽是侍郎,其实一多半部务压在你身上。这也是得到皇上格外垂青的恩典。老衡你可要心里明白。”
钱度双掌一合,一个“好”字已到口边,忽然觉得轻浮,就势一拱,说道:“钱度原是微末之员,仰邀圣恩,不次超迁到方面司官,已经是过望。原说去刑部,心里是有些忐忑,恐怕不能胜任,负了皇上一片谆谆寄托之望。想不到皇上反复权衡,仍叫到户部当差。钱度何幸,受主子如此知遇之恩!不敢以熟手自许,唯勤慎恭肃、栗栗战兢、努力从事。这层心境如果皇上召见时不及表达,务请晓岚公代为转奏。”纪昀初见他兴奋得目光一闪,听是这番话,反觉比鄂善、庄有恭来得贴切,笑道:“这个何消吩咐?”又出门看看,道:“大约也差不多了,我们丹墀上候着去。”
于是二人一同走出偏殿,沿滴水檐径直向东直趋大殿门口,在隔扇大玻璃门前鹄立等候。果听里边乾隆在说话,似乎接见已到尾声:“回去各自办好差使。庄有恭朕没有多的吩咐,南闱之后就留任南京学政,随后还有恩旨。朕倒不虑你操行不纯,怕的是你专门挑选潦倒书生,心有偏向就不能公正取士。鄂善,本来有很多话要嘱你,但你自己都说了,朕心里很欢喜。从来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不小心是不成的。你去看看《梦溪笔谈》。包公那么聪察严肃的人,吏员们照样蒙蔽他。可不警惕么?此辈小人,无官之职,有官之权。从来站衙之利,过于坐衙,这是要格外小心的。真正要整顿河务,要学着点钱度——你们不是朋友吗?学着点。读一读王渔洋写的《况锺传》,你也会有心得,朕敢说钱度他就读过。朕也给你杀人权,但杀人还是要小心。朕和刘统勋裁夺秋决,一个一个犯人都是反复甄别。杀一个人,或为人父、人母、人夫、人妇、人子、人女,看似无关,其实一牵连就是一家、一族甚或几族,岂可不慎么?河务积弊太多。康熙年间每年花二百五十万两能办的事,现在花近八百万,怎么就办不下来?所以你初去,还是手狠些,待到见好,转为安抚,明白么?”接着便听到他二人哽咽声、谢恩声、叩头声。纪昀报名带钱度进殿,叩拜。乾隆没叫起。良久才听乾隆说道:“朕突然心动,这三卷里恐怕是有冤枉的。统勋,这几卷留下,朕再仔细看看,都免勾了,到明年再说。其余的,发文到刑部秋决照允执行。”二人这才知道刘统勋也留在殿里。便听刘统勋粗重浑浊的声音说道:
“这三卷,奴才这会子也把不定了。但这样一来,今年才勾决二百十一名人犯,比之往年,似乎降得太多了点,奴才有点疑思不定。”
只听乾隆爽朗一笑,说道:“杀人少了还是好事。贞观年间,最盛时天下勾决只有二十九人。朕可没听说魏征、房玄龄他们‘疑思’。不要疑惑,这是治世之祥兆。你着实累了。回去吧,傅恒,叫两个太监搀着他出去!”这才转脸对纪、钱二人道:“你们起来。”二人忙行礼起来。钱度在灯下看了看乾隆脸色,说道:“法驾进城时奴才曾瞻仰过御容,比那天似乎又略清减了些,眼角有点发暗,敢怕是劳乏过度了……奴才远离主子在云南铜矿,虽时有恩诏奏议往返,终归不能如在京时,随时即能觐见,又事事无处请示,常恐自己鲁莽浮躁误了主子的事。每当月夜,常在孤岭下独对白烛,思主、恋主黯然泪下。今日回到主子跟前,心里这份欢喜真难以名状。”说罢便拭泪。
“怎么都这样儿女情长?”乾隆笑道:“你们在外办差,朕也时时挂念着。这次本不预备调你来京的,因为你资历尚浅,骤登卿二地位,恐怕有招物议。恰好刑部侍郎出缺,接着户部也出缺,于你是个升迁机会。再说,铜政是整理好了,但你雷厉风行杀人太多,在那里积怨也甚多,不是久处之地。所以还是调回来,别人报仇就更不容易了,是吧?”
钱度没有想到,乾隆调动自己这么个微未小员也是左右审虑、前后瞻顾,设身处地心疼爱护,胸中一阵热烘烘的,眼泡里已汪满了泪。强忍着,泪水在眼眶中滴溜溜转,最后还是忍不住破闸似的涌淌出来。乾隆不禁失笑,说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见一个哭一个?”“奴才是感激惭愧。”钱度拭泪说:“主子如此高厚之恩,不知该如何报答!但我钱度实有愧对主子的地方,行为不检有辱官缄,所以愈思愈是惭恨不已,无地自容。”因将自己在南京秦淮河及玄武湖畔的艳情拣着能出口的说了出来。
“这件事已经有密折奏上来了。”乾隆听了不禁动容,叹息一声说道:“你能这样坦诚,很出朕的意外。你以此心事君,朕断无不包容之理。贪色,性也,圣人不能免。所以读《子见南子》章,朕亦以为孔子有色近芳泽的心。自古坐怀不乱的就一个柳下惠,凡人哪能作到?你既说了,朕就不再追究这种事了。大约你还欠了人家的风流债?不然为什么去找人打饥荒?你的这个债朕不能替你还。去和傅老六说,让朋友们帮你为好。”说着,傅恒从殿外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有主子这话,我帮你,不过下不为例。皇上昨日说起,我还笑得不得了,钱度长得这么丑,还犯这个病儿?不过,从铜政司下来,没钱嫖女人,可见钱度在任上不爱钱。这是正反两说的事儿。户部是个管钱柜子的,去了精心办差。不然,头一个弹劾你的必定是我。把你交给刘延清,再教你尝尝过堂滋味!”说得众人都笑,饶刘统勋铁面冷心,也不禁莞尔。当下乾隆又谆谆嘱咐许多,钱度又害臊又感愧,随着三人跪辞出来,已是风摇树影、白月映墙的夜分时候了。乾隆整整坐了一天,尽自身子骨儿强壮,也觉四肢酸软。他不叫乘舆,徐步出殿,沿着去延熏山馆的花间小路款款而行,众侍卫忙遥遥尾随。只头等侍卫索伦紧跟着寸步不离。
此时正是八月半,塞外天高气寒,萧瑟金风扑怀。一轮淡青色的月亮,将满园草树涂了一层水银。药圃里种的沙参、桔梗、山丹、百合等等,还有柏林边一层层黄灿灿的野菊,放着清冽的香气,在凉得浸入脾骨的夜风中飘荡。从热河吹过来的霰雾,袅袅如缕,湿气在草上凝成露水,将乾隆的鹿皮靴都润得软如凉绵。这样的夜晚独自步月,最容易惹人遐思。乾隆想着讷亲,现在成都调动整训行伍,今秋、今冬恐怕难以进兵了。阿坝草地秋天的蚊虫和虐疾太猖狂了,不知南京解的军饷,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军前?“尹继善能办事,不会有失漏!”乾隆几乎脱口而出,看了看月亮,又自失地一笑。但他很快就敛了笑容,又想起吏治,陕西布政使上官清离任调湖广、上万百姓到驿道上铲他的马蹄印迹,已成了轰动天下的新闻。拿问到部,连刘统勋也查不出他的贪污实迹——这个鬼是怎么捣法?乾隆搜罗着自己知道的官场魍魉惯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没有证据不能杀人,只好叫他夺职回乡永不叙用。但天下不到一百名方面大员,已经杀掉两个,又冒出个上官清,到底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乾隆越来越吃不准了。官不清民必乱,官逼则民反,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懂的道理,但一不留神,还是要出大事。他苦笑一下,又想起在山东亲眼目睹饥民骚动的情形,当时在场还不怕,后来竟是愈想愈觉恐怖,几次被噩梦惊醒。想着、想着,又想到了易瑛。那么年轻标致的女郎,为什么自己会疑她是“一枝花”?既疑到是她,又为什么放她逃出山东?他又想到在城门外驿道口,和易瑛默默对望的那一刹那:“真是无声胜有声,朕和她有什么情愫呢?当时一声令下,就可擒她到北京……想她此时,也必记得朕……”接着,脑海里又冒出个棠儿,又想到被皇后逐出畅春园的嫣红姐妹,现在不知怎样……忽而又念到王汀芷,随丈夫到了瓜州渡,这也是自己于心有愧的事……
“皇上仔细,前头是水洼!”
索伦突然一把扳住乾隆膀臂叫道。乾隆一惊,才从遐想中惊醒过来,果见前面是一带弯弯的水洼。看样子是从热河温泉那边引过来造的池子,蔚蔚蕴蕴、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弥漫在池面上,几丛芦苇在清冷的月色下来回晃动。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想事情走神儿了。从这里跌下去,索伦,明儿你就不得了。这是个池子了,倒满有点诗意的,遂吟哦道:
风移蒹蔚影,水涌清波涟。
月华映紫雾,疑是瑶池烟。
索伦忙笑道:“主子这诗念得真好听!真好听!奴才听了真高兴!”他是老侍卫索伦拉希的儿子,一向在乌里亚苏台当差。打仗从来不避矢石,奉承人却是门外汉。乾隆听了,心里暗笑,说道:“既是好,明儿你背给纪昀听,别说是朕吟的,听他怎么说。”还要往下说,忽然听见远处一片人声嘈嚷,像是太监们在乱叫,炸了夜似的,还伴着幢幢人影,仿佛在追赶什么。
“有刺客!”
索伦全身一震,也不及细思,一把拽住乾隆绕到水洼东侧草坪上开阔处。后边的侍卫们忽地拥上来,将乾隆团团护住。索伦指着一片黝黑的灌木林,喝道:“就在那里边,拿!”几个侍卫答应一声,饿虎般扑了进去!
乾隆起先也是一惊,见周围没甚异样,不禁笑道:“失惊打怪的,这叫做什么?这里头还会有了刺一一”没说完,他便打住了,因为侍卫喀巴儿在灌林中大叫一声,“在这里!擒住了——呸!这小兔崽子还敢咬人?”说着又惊叫一声:“你他妈的,咬老子的蛋!踢死你!”竟似他一个人还料理不开,又拥上去三四个,在灌木丛中厮打了一阵,才把那贼降住了。四马攒蹄地拖出来掼到乾隆面前。喀巴儿揩着汗道:“主子,这小龟孙滑溜得紧。我们四个,还差点叫他钻草丛儿逃了!”乾隆在月光下仔细审量,这才看清是个小蒙古,年纪只在十五六间,穿一身翻毛皮袍,破烂流丢的脏污不堪,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头发粘得像毡套,乱蓬蓬的沾满了泥污、草节儿。乾隆见他瞪着眼看自己,便用蒙语问道:“你是蒙古人?哪个旗的?”
“叫什么名字,能说说吗?”
“你怀里鼓鼓囊囊,抱的是什么?”
乾隆脸一沉,命道:“搜他!”
“扎!”
喀巴儿一声答应,上前“嗤”地撕开他的蒙古袍,从他怀里拽了出一个明黄包袱,就地摊开。乾隆张眼一看,一色都是吃的,牛肉干、祚肉、羊脯子、鹿筋……还有一堆揉得稀碎的点心渣。乾隆不禁失笑:“你偷这些东西干什么?‘饿了么?到街上讨饭也不丢人,干这一行,多吃亏呀?”那小蒙古仍是一声不吭。喀巴儿不禁失望,说道:“啥,是他妈的哑巴!”小蒙古却不懂,只躺在地下看着月亮发呆。
“我来猜猜看。”乾隆用蒙语轻声说道:“你是个奴隶,因为偷了主人的东西被赶出来,亲戚朋友都看不起你,说你是贼——蒙古人是从不作贼的——”“我不是贼!”小蒙古不等乾隆说完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要起,却被侍卫们死死按定,听他叽哩哇啦,似乎反驳乾隆。喀巴儿怒道:“你个没调教的野娃子,好好看看,这是比你们王爷还尊贵的博格达汗!不懂得好生回话?老子揍死你!”小蒙古只听懂了“博格达汗”四个字,仰着脸呜地一声号陶大哭,噎得胸脯一起一伏地发哽。
“把他放开。”乾隆命道。说着,竟亲自俯身拉起发怔的小蒙古。他是个满脸稚气的孩子,身材中等,壮得像一头小熊,一身峥气,光着脚丫子和乾隆对看。乾隆见喀巴儿拿着一柄小刀,料是小蒙古的,要过来,递给小蒙古,又命一个小侍卫:“把你的靴子脱下来给他!”那小蒙古也不吭声,接刀子就佩,接靴子就穿。乾隆一叹,对侍卫们道:“他确是个蒙古奴隶,叫巴特尔,在喀喇沁左旗给旗主放羊,他的祖父也是个骑营将军,比武时摔死了老科尔沁王的外甥,被贬为平民,又不幸弄翻了旗主贡王爷的祭酒,便沦为奴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祖母现在病重,躺在蒙古包里。临终想吃一顿饱饭,小巴特儿是不得已铤而走险……朕以孝治天下,举大节不计小过。”说完命道:“放了他。带他到王仁那里去,要些点心果子,各色肉食,尽着他带!——给他换身衣服!”又用蒙语对巴特尔说了一遍:“好好照料你的祖母,我跟你们王爷说情,革掉你的奴籍。有这么强壮的体魄,将来出来给朕卖命——朕身边有许多蒙古好汉呢!”
小巴特尔眨巴着眼听他的话,忽然扑身俯伏在地,一阵颤栗似的啜泣,喑哑着嗓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起身跟着一个侍卫去了。索伦道:“这小鬼头好不懂礼,连头也不晓得磕!”乾隆道:“他还小,不习礼仪。礼,有貌有心,朕更重他的心——他说,往后不论在千里万里,走到哪里放牧,只要用他,一个招呼他就来!”几个侍卫听是这话,也都沉默不再作声。
那达幕是草原上最盛大的集会,往年都在红城(乌兰浩特)举办。乾隆今年有雅兴与会,是科尔沁大草原从来未有的事,科尔沁王特地下令将会场从喀喇沁的王爷府向西移八十里,设在木兰(围场县)相邻的猴头沟近侧。这里向西是千里围场,北望是平坦无垠的大草原,南顾则是一亘燕山余脉,驿道绕山婉蜒,舍路嘎河、利嘎河横流其间,景致既美,交通亦复便利,历年是王府行猎的禁苑。草原上王爷的命令就是圣旨,快马传报,各旗各营各道各部牧民便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因承德到木兰再折向猴头沟有四百里地。乾隆和所有扈从、大臣、侍卫都骑的快马,一天赶到木兰,歇息一夜。半日赶到猴头沟时,才是辰时正牌时分。科尔沁王早已先期到达,和东蒙古的察哈尔王、漠北蒙古的温都尔汗、札赉特王、土默特王、巴林王、喀喇沁王一直迎了三十里,一切请筵,献酒都在大拜台的牛皮帐幕中举办,种种盛情繁仪也不及细述。
第二天便是那达幕大会的日子,乾隆一夜好睡,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骨碌翻身起来,对值夜太监王礼皱眉说道:“你们办差越来越不经心了!天这早晚了还不叫起?”王礼忙道:“这地方天明得早,奴才还疑惑是表出了毛病儿,对了对大家都一样。还有一刻才到寅初呢!”便替乾隆更衣,替乾隆穿上一件酱色江绸夹袍,外头套了件石青缂丝棉金龙褂,小心翼翼套了瑞罩披肩,束上一条金带,又挂一串松石朝珠,然后又将一顶天鹅绒台冠轻轻替他戴上。乾隆因见他脸上有几块肿包,笑道:“你自己照镜子瞧瞧,是个什么德性样儿?”王礼嬉笑道:“这地方儿什么都好,蚊子、小咬儿再厉害!昨晚太监没一个睡的,都在捉蚊子——纪大人左腮上也叮起个红包儿呢!”正说着傅恒和纪昀已经从外头进来,乾隆吩咐兔礼,笑道:“看来蚊子也识相啊,纪昀不是相,所以叮他一口!”纪昀笑道:“只要它尊君,也算守礼。”傅恒道:“奴才带的有熏香,还是岳钟麒送的。来时还嫌累赘,不想还派上了用场。”顿了一下,又道:“几个王爷天不明就来候驾了,请皇上用早点,也就该去看大会了。乾隆点头无话。一时用完早点,又喝一杯山葡萄酒,乾隆对镜照了照,满意地捋了捋寸许长的胡子,说道:“走吧!”傅桓忙抢一步跨出帐外,高声道:
“万岁爷起驾了!”
立时,帐外鼓乐大作,鼓乐声中响着悠长的号声,一声接一声愈来愈远地传呼:“乾隆万岁圣驾已到,草原上的雄鹰们,迎接我们的博格达汗!”
乐声中乾隆徐步出来,见帐外一箭之外已站满了一排蒙古武士,足有上千的人肃穆森立,他似乎多少有点意外,怔了一下,又见几位王爷都跪在列队的武士前面,向着这边遥叩,便摆了摆手。索伦将一匹玉鞍金镫的青骢马牵过来,王礼便忙跪下。乾隆踩着王礼的背款款上骑,吩咐纪昀,“去传旨,准备得好,朕很高兴。”
“是!”纪昀忙应一声,一溜快步夹小跑过去传旨。便听三声大炮崩天裂地响过,八十面龙头纛旗由三百二十名赤膊的蒙古武士肘起来,插上纛车。每辆纛车各由八匹骏马拉着,真个风鼓旗展,猎猎壮威——徐徐向西会场而行。科尔沁王随侍左侧、傅恒和纪昀在右后侧,六位内外蒙古王紧紧尾随,旌旗蔽日、怒马如龙,逶迄而行。那达幕会场也只里许远近,须臾即到,上万名远近赶来的牧民绕场围成一个阔大无比的空场,早已是等得望眼欲穿,遥遥望见龙旗,都齐伏在地,嵩声高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也许是那杯葡萄酒的作用,乾隆兴奋得满面通红,双手张开向下轻轻按着节拍,口中道:“你们是草原上的英雄!朕向你们致意!”那欢呼声越发山呼海啸一般。大太监王仁见傅恒给自己递眼色,精神一抖,“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那牧民们事先早已得过关照,立时便静得鸦雀无声。乾隆见月台已到,又款款踩着王礼的背下来,看了看月台上依次排着的各色遮阳华盖,对科尔沁王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有什么玩艺儿,都使出来朕看。”
“有赛马、套马、射箭、摔跤、斗兽、跳舞、唱歌……”科尔沁王不无自豪地如数家珍,“不过先请皇上安坐。我们要先祭一祭纛旗。”
“哦,祭旗。宰牛,还是杀羊?”
“宰杀牛羊是草原家常事。那达幕开会祭纛,要杀一个有罪奴隶来祭。”
他说得很轻松,乾隆心里却打了一个震颤。他还从没有临过法场,看着一个犯人顺顺从从被牵出来,由刽子手跟着。但既是草原古制,又是“有罪”的奴隶,也不好说什么。只随着科尔沁王引导,居月台中,在明黄华盖下坐了。果然见场西北角缓缓驶进一辆牛车,上面五花大绑着一个人,旁边几个剽悍勇猛的蒙古武士提着寒光闪闪的劈刀,威风凛凛进场,走近居中的大纛。喀巴儿却是十分眼尖,悄悄趋向乾隆御座,小声道:
“主子,杀的是巴特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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