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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精选]李自成  第三卷 第二十二章 [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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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第三卷 第二十二章

  “由于我们的游骑近三四天来出没于朱仙镇一带,朱仙镇的人常常看见我们的人马来来去去,因此城中以为我们大军将攻南门,就把守城的主要兵力都放在南门一带。守南门的是新任巡抚高名衡,他的副手是总兵官陈永福。陈永福的将士有一半驻扎在南门大街。城上滚木礌石摆得极多,百姓家家户户早晚轮流登城。”

  李自成又询问了其他各个城门的防守情形。李侔将各城门担负镇守的官绅名字,—一说了出来,并把官兵的数目也说了个大概。对于城中所存的粮食、柴火约有多少,能支持多久,也都谈了自己的看法。

  这是李自成第一次派李作单独去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听完李侔的禀报后,他频频点头,连说:“很清楚,很清楚。”接着又问道:“为什么要让祥符知县王燮镇守北门?”

  李侔说:“让王燮镇守北门,不为别的,只为第一次我们来攻开封时,此人颇有胆略,年纪又轻,深得抚、按各封疆大吏的赏识,周王也很赏识。他本来已经升为御史,只因开封情况紧急,不得不暂时留下。现在让他镇守北门,是因他们认为北城外面的护城河无水,城墙稍低,容易受攻。虽有大官分守北门,并不得力,需要派一个真能做事的官员在那里督率军民守城才行。”

  李自成点了点头,又问道:“城中百姓是否十分惊慌?”

  李侔说:“百姓自然是人心惶惶,不过没有人想到投降。”

  “为什么百姓跟官府如此一心?”

  “官府造出谣言,说几个月以前,开封人射伤了大元帅的一只眼睛,我们的将士发誓赌咒:下一次攻进开封,不但活人要杀光,连死人也要剁三刀。”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闯王也笑着骂道:“他妈的!他们竟如此造谣煽惑,无怪百姓们要拼命守城。”

  会议决定从明日起,按照预定方略,从宋门到曹门和北门,全面猛攻。各个大将重新分了任务,主要力量放在曹门和北门之间。会议之后,请将退出。刘宗敏也退出了老营,到曹门外他自己的驻地,重新召集大小诸将,部署明日攻城事项。李自成留下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又谈了很久,然后各自休息。

  李自成十分困乏,坐到干草铺上,准备就寝,却看见高一功又走了进来,在火边坐下。自成问:

  “你还有什么事儿?”

  高一劝说:“我们老营将士自来不许多饮酒,跟曹营不同。可是如今天气寒冷,又在黄河边上,尖风刺骨,号衣单薄,都冷得吃不住,所以各营都求我向你要求,像曹营一样发酒挡寒。”

  “有酒么?”

  “酒准备了不少,还可以继续准备。”

  “好吧,发给大家酒喝,比曹营减半。可是一功,你替我严申军令,不管是谁,不许喝醉;有喝醉的严厉处罚!”

  “是。我一定严申你的军令。”

  高一功仍不马上走,嘴唇动了动,分明有什么话欲说又止。李自成问道:

  “还有什么事儿?”

  高一功笑一笑,说:“李古壁打今年春天回营,已经几个月啦。他总是暗中抱怨没有派遣他重要差事……”

  自成截住说:“给他三百人照料粮草,这差事还不重要?”

  一功说:“我也说很重要,可是他想带兵打仗,认为打仗容易立功,照料粮草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自成用鼻孔冷笑一声,问道:“他向你请求过给他另派差事?”

  “他向我求过多次,我始终没吐口。”

  自成说:“此人不可重用。你知道,他虽然也姓李,可是并非一族。他是清涧县人,上一代才搬到米脂城附近住。可是他平日对不知底细的人七吹八吹,说他是我堂兄弟,没出五服;背后同别人谈话,提到我就称‘我二哥’如何如何,提到你姐就称‘二嫂’,也真糊弄住了不少人。他又喜欢吹从前的战功,吹我多么赏识他。真他妈的!”

  高一功笑着说:“这些情况我全清楚,别人也清楚。人们说他是卖狗皮膏药托生的,所以不叫他李古壁,给他起个绰号叫李狗皮。”

  李自成接着说:“他实际没有多大本领,却喜欢争功。做表面活儿他上前,有好处的事儿他把头削得像竹签子,遇困难活儿他托故向后缩,只恐怕派到他头上。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掉队了,回到米脂家中,咱们破了洛阳之后,他又来了。像他这样人,怎么敢指靠他带兵打仗?”

  高一功说:“他对我说,请你派他带兵打仗试试。如他不卖力,甘当军令。他还说,这一次攻打开封,他宁死也要为你出力。”

  自成说:“真想出力打仗,也是好事,叫他找总哨刘爷去请求吧。小事何必问我?”

  一功说:“他知道捷轩不喜欢他,所以不敢见捷轩,总是缠住我,请我在你面前说说。”

  自成想了想,说:“把他派到谷子杰的营中吧。你告他说,他若犯了军规,可休想因为他姓李就宽容了他!”

  高一功一走,李自成赶快睡觉。可是他刚刚脱去外边衣服,躺了下去,忽然听到远处杀声暴起。他重新披衣,奔出屋外,看见北门的方向有火光,又听见炮声、杀声也是从那儿传来。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向身边的亲兵吩咐:

  “赶快备马!”

  丁启睿近些日子来总在奔波。本来奉了皇帝手诏,催他去救南阳,他已经过了唐河,只因畏怯避战,又退回河南和湖广交界地方。南阳失守后,他受到朝廷申斥,又奉诏来救开封。他虽然很害怕同李自成作战,可是开封又不能不救,这使他日夜都生活在忧患之中。他是河南永城县人,开封是河南的省会,也就是桑梓之地,首府所在。开封如果失去,他将国法难逃。为着自己的性命,也为着桑梓父老对他的期望,他不得不跟在闯王大军后面,往开封奔来。他本来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自从担任了督师,特别是奉命去救南阳和开封以来,变得面色黧黑,须发斑白,满脸憔悴与忧戚神色。他手下一共有两三万人,由于急着要奔进开封,所以只抽调了部分他认为可用的精兵,连同幕僚、亲将、亲兵、家丁、奴仆,一共约有三千五百人之谱,多是步兵,轻装赶路。

  当李自成大军完全离开许昌以后,他隔了大半天才进人许昌。他的人马一进城,就到处掳掠、奸淫,无恶不作。

  第二天,丁启睿的人马在黎明时离开许昌。他刚刚在行辕外跨上战马,忽然吴巡摘走到他面前,躬身禀道:

  “启禀大人:照壁上有一张无名招贴。看来这城中显然仍有流贼。”

  丁启睿一惊,问道:“招贴上如何写的?”

  吴巡捕说:“请大人亲自过目。”

  本来了启睿只要把缰绳一提,或把镫子轻轻一磕,他的坐骑向前走上十步八步,他就可以亲自来到照壁前观看;但是多年来在官场养成的习惯,使他处处要摆出架子,所以他并没有驱动坐骑,只是威严地吩咐说:

  “将招贴撕下来,呈给我看!”

  吴巡捕不敢怠慢,赶快跑去撕照壁上的招贴。好在那招贴才贴上不久,浆糊尚未全干,他小心地撕下来,双手呈给督师大人。

  丁启睿匆匆一看,原来是一首七言古体,写道:

  伤心拄杖出门望,一夜之间变沧桑。

  不见甍檐连街巷,空余瓦砾伴颓墙。

  可怜魏家①宫阙地,悠悠千载同渺茫。

  耳边唧唧居人语,道非贼毁为兵殃。

  贼来不闻鸣铁马,贼去徒见兵鸱张。

  ①魏家——指三国时的魏。建安时,洛阳残破不堪,曹操挟汉献帝建都许昌。曹魏建国虽都洛阳,但魏明帝仍在许昌大修宫殿。

  丁启睿看了以后,又气又怕。气的是,写这招贴的人并非市井之徒,倒是读书人,看来读书人“从贼”已经成了一个风气。怕的是,他的人马到许昌后,确实纪律很坏,不如“流贼”,万一父老百姓向朝廷控告,言官也在朝中弹劾,他身为督师,剿贼无功,反而受过,前途恐怕有点不妙。

  但转念一想,目今也不仅是他的人马如此,天下老鸹一般黑,连京营人马,有皇帝亲信的太监刘元斌率领,纪律比别的官军更坏,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觉得心头轻松了些,一把将无头招贴撕得粉碎,投到马蹄下,也没有说别的话,就把僵绳一提,镫子一磕,在亲兵亲将和幕僚的簇拥中向城门走去。

  闯、曹大军离开许昌以后,沿着扶沟、鄢陵、尉氏分两路奔向开封。东西二三十里之内都有闯、曹的人马和游骑。丁启睿不敢同闯、曹的人马交战,但又急着要赶到开封。起初,他跟在闯、曹大军后面,后来觉得这样太慢,而且很危险:万一义军派出一支部队埋伏中途,他就会吃大亏。所以他后来改变了路线,从长葛以西向北方向走去,以急行军走了两天一夜路程,然后绕过中牟西边,继续向北,快到黄河南岸时,他才突然向东转去,预备抢在闯、曹大军到达之前,从北门进人开封。但是闯、曹大军走的路比较直,而且骑兵很多,当丁启睿的人马到达开封北关时,李自成已经在开封周围安下营寨,仅仅北门一路尚未合围。丁启睿一到北门,就发现情况十分不妙,万一闯、曹人马来攻,他的三千多人马必然溃于北门之外。于是他赶紧叫城,希望迅速进入城内。城里听说督师大人的人马已到,就打开城门,先将了启睿和他的亲信幕僚以及两百名标营亲军放进去,然后再让他的大队人马入城。

  正在这时,由袁宗第率领的一部分人马刚好来到北城,看见官军正在进城,认为这是大好时机,便随在官军后面,向城内拥去。官军见义军来了,更急着要进城逃命,不愿作战;义军想混进城去,也不同官军作战。双方都争先恐后地往瓮城内拥去。

  镇守北门的王曼是个十分机警的人,他发现挤进瓮城的,既有了启睿的官军,也有李自成的“贼军”,瓮城门已经没法关闭,便立即下令将主城门关闭,而且用石头顶了起来;还怕顶不牢,又将事先预备好的沙包也垛在门内。他自己立在城头,俯视瓮城,指挥兵了百姓向下射箭,投掷砖石。

  这时进人瓮城的已有几百官军,还有几百义军,他们都拼命向城上呼喊,要他们打开城门。王燮不理,继续命人向下射箭、扔砖头和石头。瓮城外面的官军,看到这种情况,立刻崩溃,各自逃命。袁宗第的人马也开始动手,有的官军被杀死,有的跪下投降,只有少数逃脱。丁启睿的三千多名援军,只有二三百人进人城中,其余的没有经过战斗,就轻易地被消灭了。

  丁启睿进城以后,下令将他的人马全放进城内。王燮置之不理。丁启睿非常愤怒,以督师的身份命令说:

  “如不让我的人马进城,有皇上的尚方剑在,你这个知县休想逃避罪责!”

  王燮无奈,一面指挥将士作战,一面派人向巡抚请示。高名衡立刻禀报周王。很快,周王就派一个内臣来北门传了周王的令旨:

  守城要紧。一切军民,凡困在城外的,一律不许入城!

  丁启睿这才不敢说话。同时,他也知道,留在城外的三千多官军已经不存在了。

  袁宗第将瓮城外面的官军消灭以后,就专心指挥将士来抢夺瓮城。他的人马又有几百人冲进瓮城,一部分人不断地向城上放箭;一部分人抬来了云梯,靠在瓮城上。有几十个人登上了瓮城城墙,直向大城奔去,眼看就要夺得大城。王燮立即悬出重赏:凡是能将“流贼”打下城去的,赏元宝一锭。当时就有一个大汉,手持长棍,几棍子打下去几名义军。别的官军一拥而上,义军被打退回来,有的被打下城去,受了重伤;有的摔死;也有的被杀死在城上。夺城的战斗很短促,但十分激烈,城头的军民也死伤不少。

  在义军被打退之后,王文立刻命书吏将立功人员的姓名记下,每人发给一个元宝,大大地鼓舞了士气。他又悬出重赏:凡是能把瓮城城门堵塞住的,赏给重金。于是,守城军民纷纷抬着沙包,从瓮城城门上边向下投去。一个一个沙包将城门堵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义军只好赶快退出瓮城。王燮又命人点着火药和柴草,从大城上投下瓮城。霎时间,瓮城之内,又是火光,又是黑烟,加上弩箭齐下,砖石横飞,未及退出的义军和没有逃出的丁启睿的官军,一批一批地死在瓮城里边。单单了启睿的官军就死了一二百人。

  袁宗第看见北门攻不进去,又损失了一些弟兄,连连顿足。这时,李自成带着亲兵飞马赶到,看见这种情形,命令袁宗第停止进攻。他见袁宗第一脸懊恼,便笑着对他说:

  “丁启睿的三千多人马都被你消灭了,你不过损失了一二百人,有什么好生气的?何况今天本来没有让你进攻北城,只是碰上偶然机缘,你想混进城去。既然这机缘没有用上,也就算了,还是准备一二日内攻城要紧。看来城中防守很严,苦战还在后边,你赶快休息去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闯、曹大军全数到达开封城外,各部队都按照指定的地方扎营,搭好了窝铺,立好了帐篷。那些距城门较近的营盘,还挖掘了壕沟,以防官军夜间出城来偷袭骚扰。

  这一天,因义军需要做攻城准备,城周围几乎是平静无事,只偶尔互相打几炮,破一破紧张中的特殊沉寂。

  午饭以后,李自成骑马出营,打算从北门外巡视到曹门和宋门,察看攻城部署,也看一看城上的防守情形。为着提防城上打炮,只能在离城二里以外的地方走。即使二里以外,仍是危险区域,因为当时的大炮,已经可以打得很远。可是如果他们走得离城太远,就不容易看清城头上守城军民的动静了。

  随着他一起巡视的,有刘宗敏、田见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张鼐,还有了国宝、牛万才、黑虎星马重喜等人。命张鼐和黑虎星马重喜跟着,是为了选择和布置攻城的炮兵阵地。命了国宝和牛万才跟着,是因为这次攻城需要用掘城的办法。掘城的义军大部分是伏牛山的矿兵①,也有陕西来的善于挖窑的农民。这支掘城队伍分别交给丁国宝和牛万才二人率领。

  ①矿兵——伏牛山中挖煤窑的人从军,称为矿兵。

  李自成鉴于八个月前第一次攻开封失败,不再指望依靠奇袭成功,也不指望他的将士们能够用云梯爬上城头。半年来,他在军师宋献策的协助下筹划这一次进攻开封,曾作了充分准备。他当然很希望这一次能够成功,他认为成功的希望很大,但是他没有把事情看得很容易。从多次细作禀报,他知道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自从他第一次攻城之后,一则有了守城经验,二则不断地增强了守城力量,决不可等闲视之。起义以来他身经百战,什么惨烈的战斗他都见过,但像这一次要进行的攻城战,他没有经验。他想着从明天起,就在他的面前,双方开始血战,炮声震天,硝烟盖地,他的将士们在炮声与喊杀声中,一批一批地在城墙下和城壕边倒了下去,一批一批地越过自己弟兄的尸体和鲜血冲向前去,而且什么时候他不挥动蓝旗,没人敢敲响锣声,攻城也不会停止,不管死伤有多么惨烈。他还想着,在这从来没有经见过的血战中,他也将在炮声和喊杀声中走向前去,立马壕边督战,很可能,他的亲兵爱将在他的身边纷纷倒下,许多匹战马倒下,连他自己和他的乌龙驹也有中炮和中流矢的可能。万一此战不能成功,岂不徒然死伤了众多将士?……这样想着,他忽觉心头紧缩起来了。

  周围的人们,没人知道这位从战争中磨练出来的大军统帅此刻的沉重而激动的心情,但见他神色从容,缓辔徐行,当他认为需要仔细观察时便轻勒丝缰,暗示乌龙驹暂停前进。在一个地方,李自成立马沙丘,注目城头,左手揽辔,右手举鞭,用鞭子指指点点,与左右文武们交谈一阵。城头上有许多大炮和火铣露出城垛,还有不同颜色的大小旗帜在城头飘扬。守城的军民从一个个的城垛缺口处露出头来,观察他们的动静;也有人指指点点。看来,守城的军民很多,大炮也不少,从旗帜可以看出来,他们的部伍整齐,决非临时凑集的乌合之众。

  李自成勒马下了沙丘,继续一面走一面看,指点着地势,同宋献策等商量着什么地方最利于掘洞,什么地方最适宜安置大炮。张鼐、丁国宝、黑虎星等注意地倾听着闯王和军师、刘宗敏等的计议,牢牢地记在心中。

  城头上忽然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后边还跟着许多步行的兵丁。这一群骑马的人是从北门上城,向东走来,很可能是因为听到城外有人察看地势,才登上城墙的。开封的城墙很厚,城头宽阔,有时武将们可以在上边骑马。那些人不断地向李自成这边张望,也是指指点点。骑马走在前边的是一条大汉,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从他的衣服、头盔,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主要将领。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在下午的阳光下毛色闪光,显得特别威武。

  这时,李自成故意让马走得离城近一点,想看清这个骑枣红骏马的将领。当相距一里左右时,双方都看得比较清楚了。宋献策忽然“啊”了一声,赶快告诉李自成说:

  “这个骑枣红马的大汉就是总兵陈永福。他今日故意骑马巡城,显示威风。”

  李自成凭直觉感到这人不是泛泛之辈,随即问道:

  “可真是陈永福么?”

  宋献策说:“我在开封时见过他几次,还被他请到镇台衙门,为他批过八字,看过相,对他很熟。林泉也见过他。林泉,你说,他难道会是别人?”

  李岩说:“确是陈永福。我跟他不熟,可是也见过几次。”

  李自成说:“他亲自登上北城,看来会猜到我们要从北城进攻。”

  宋献策说:“是的,他现在正往东城去,分明是猜出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同时进攻。”

  牛金星说:“既然他这么重视北城和东城,必会从南城移镇北城,看来南城倒会放松一点。”

  宋献策摇头说:“按道理说应该这样,但陈永福这人颇有阅历,他也不会在南城露出多少漏洞。况开封兵民众多,不会使南城力量单薄。”

  李岩说:“他们原以为我们从许昌来,进攻南城比较方便,所以陈永福亲自守南门。如今见我们把重兵放在北城和东城,而把曹营留在南城,就知道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进攻。倘若曹营在南城也能认真进攻,我们在北城和东城就比较容易得手。”

  李自成听了没有说话,刘宗敏也不说话。对曹营的事情,大家都感到不是那么好办。

  当李自成等人在城下议论的时候,陈永福一直在城上监视。因为距离不远,他很快从乌龙驹的毛色和那个人的蓝衣、斗篷、毡笠等装束特点,断定那中间骑马的人就是李自成,而在李自成右边的矮个子就是宋献策,还有那戴幞头、穿长袍的必是牛金星。他的身边有一个巡抚衙门的官员说道:“看来,流贼是要进攻北城和东城无疑。我们不妨夜间派兵从南门杀出,先杀溃曹营,然后全力防守北门和宋门,闯贼的进攻就不足忧虑了。”

  陈永福回头望他一眼,摇摇头,说:“现在不谈此事,等我们到了曹门再商议。”

  他有较多的打仗经验,在目前紧要关头,不敢作侥幸想法。他自己的人马只有数千,纵然城中可以出动的丁壮不少,毕竟不似他手下久经训练的官军。因此,出城作小的骚扰则可,要想打败曹操或给曹操以重创,如同做梦一般。

  祥符知县王燮见李自成等仍在驻马观望,忽然计上心来,对陈永福说:“军门大人,何不趁此机会下令开炮,将闯贼一伙打死?”

  陈永福笑笑,说:“我们的大炮现在并没有瞄准,他们离城又很近。我们炮口一动,他们马上就会散开逃走。开炮没有用,反而会打草惊蛇。我们可以置之不理,看他们如何窥探,就知道今夜或明天他们将会如何攻城。”

  大家听了陈永福的话,都佩服他的老练和持重。可是,过了片刻,陈永福忽然有了把握,回头吩咐一个亲兵快奔往转角的地方,传谕那里的守城军官,快准备三四尊大炮,将炮口瞄准城外转角的路上,等李自成一干人到了转角的地方停留观看时,突然众炮齐放。

  大家都称赞此计甚妙,对陈永福更加佩服。

  李自成等继续策马前行。

  他们也想到城上可能打炮,所以吩咐亲兵们密切注意城上炮口是否移动,一旦有炮口移动,不许大意。快到城墙转角的地方时,宋献策十分机警,远远地看见三四尊大炮正对着转角处的大路,猜到守城官军会在这里打炮,便对李自成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看。我们往玉峰将军营中速议大事要紧。”

  李自成会意,笑着点头说:

  “好,不用看了。”

  于是,他们绕过一片洼地,朝着应城郡王花园附近的一座营盘驰去。

  陈永福来到转角地方,看见李自成等人已经改变方向而去,在心里骂道:

  “狡贼,不该亡命!”

  他在转角处的城头上停留了一阵,观察了城外地理形势,对王燮、黄澍等人说道:“应该把重兵和防守器械集中此处,东城有急,救援东城;北城有急,救援北城。这转角地方十分重要,要派得力人员指挥防守。”于是他指派一个最亲信的游击将军主持东北城角的防守诸事。指示以后,他们继续往曹门走去。

  李自成一群人到了田见秀营中,将一般的将领留在帐外,然后几个人密商了一阵,便由宋献策带着少数亲兵策马向繁塔寺曹营奔去,传达闯王的决定。闯王一行随即离开田见秀的营盘,奔向应城郡王花园。

  这时陈永福到了曹门,那里已经集中了一些重要将领和担负守城重任的地方官吏和士绅。文官中的大官都没有来,因为负责实际守城的不是大官,而是几个年轻力壮、精明强干的官吏,特别是祥符知县王燮、开封府推官黄澍等人。陈永福主持这次军事会议。会议一开始,他先说道:

  “本镇奉抚台大人之命,从今天起移镇北门。从宋门经曹门到北门,这一段守城十分重要,看来李贼攻城必在这一段。只要有我陈永福在,决不使闯贼得手。本镇永为河南镇将①,驻守省城,决不怕死;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各位或世受国恩,或为现任官吏,或为本城绅衿,或出身名门望族,守城之事,责无旁贷。请各位与本镇同心协力,共守这一段城墙,打退流贼进攻,保全城官绅百姓与周王殿下平安无事。不知各位有何主张?”

  ①忝为镇将——镇将即总兵官或负责镇守一镇(军区)的副将。忝是谦词,有惭愧和不配的意思。

  一位官员说:“将军如此忠心,实是全城官绅士民之福。可是曹操精兵屯在繁塔寺,人马众多。如果曹操进攻南门,而军门不在南门,岂不危险?”

  陈永福淡然一笑,说:“请你们各位放心。以本镇看来,虽然曹操也要在南门进攻,但他决不会真心死拼。闯、曹二贼同床异梦,人所共知。这次攻城定将死伤惨重,曹操决不愿使自己的人马力闯贼卖命。”

  又有一人说道:“风闻他们每攻下一个城池,所掠子女玉帛,按四六分赃。开封如此繁华,曹操难道不会为了四六分赃,猛攻南城?”

  陈永福摇摇头说:“曹操比我们圆滑得多,所以才叫曹操。他纵然不猛攻南城,只要闯贼从北门和曹门攻人城中,他同样可以四六分赃,何必让他自己的人马死伤惨重?人马是他的本钱,他不会做蚀本生意。”

  大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心情略觉宽慰。黄澍说道:

  “我协守曹门,定当以一死报效朝廷。”

  王燮说:“我守北门,只要镇台大人也坐镇北门,我想北门可以无虞。”

  陈永福说:“两位老爷如此忠心,本镇自然也不甘落诸位之后。我无德无能,只因几个月前同大家一起打退了闯贼攻城,朝廷将我由副将擢升总兵。本镇深荷国恩,感激涕零,无以图报。此次流贼来攻开封,正是本镇报效朝廷之时,纵然粉身碎骨,也无丝毫犹豫。何况本镇在开封驻兵数年,将士们家眷多在开封。开封存亡不仅是官绅百姓性命所系,也是本镇数千将士及他们的家眷存亡所系。我说这话别无他意,只是深望诸位官绅能同我的将士们和衷共济,齐心协力。”

  官绅们都说:“请镇台大人放心。别处官兵与绅民不和,我们不管,这开封城中却是军民一心,风雨同舟,共济时艰。”

  陈永福又说:“据本镇看来,明日五更必有大战。闯贼这次纠合曹操一起围攻开封,志在必得。我们防守开封,不能有丝毫松懈。我们食君之禄,以身许国,要时时不惜为国捐躯,万勿存半点侥幸之心。要准备大战,准备苦战,准备久战。”

  官绅们都感到心情沉重,默默不语,独有王文说道:“请镇台大人放心,不管苦战多久,我们一定与敌周旋到底。”

  黄澍也说道:“只要坚持下去,相信朝廷必来援兵。”

  这时陈永福手下的一个年轻将领说道:“我们不指望援兵,丁督师的援兵没有打仗就全军崩溃。我们还是指靠自己一双手和军民齐心来保住开封。”

  陈永福严厉地瞪了那个年轻将领一眼:“不要胡说!督师虽然三千人不战而败,可是今日督师驻在城内,也还是我们的依靠。”

  大家听了心中暗笑,但都明白陈永福的苦衷,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陈永福又说:“今日曹门会议,本镇是奉抚台大人之命前来主持。如今既然各位都有一片忠心,愿为皇上尽力守城,本镇备有薄酒,与大家同饮起誓如何?”

  大家都说:“遵命!”

  随即由中军将领端来一大盆酒和二十几只碗,又提来一只白公鸡,当场将公鸡杀死,鸡血洒在酒中。陈永福先舀了一碗酒,对天发誓:

  “我陈永福深受国恩,誓愿以死相报。今日守城,倘若爱惜性命,天诛地灭!”说完以后,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各个文武官员和士绅都喝了酒,说了大同小异的誓词。

  陈永福说:“今日会议到此为止,本镇还要去禀报抚台大人。周王殿下也在等候抚台大人的消息。我们各自干事却吧。”

  大家怀着苦战的决心和紧张的心情离开了曹门城楼。

  十二月二十五日,约摸四更过后,从黄河上刮来的阵阵寒风,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将士们的脸孔。大家的耳朵、鼻子都冻木了。天上堆着浓云,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但偶尔移动的云块也出现破缝,乍然露出来几点寒星,不久隐去。夜色昏暗。城头上有很多火把和灯笼,因为城墙看不见,那望不尽的灯笼、火把就像是悬在空中。

  这时,在夜幕的笼罩下,有一千多义军,分为两支,一支由牛万才率领,等候在东城的城壕外面,一支由丁国宝率领,等候在北城的城壕外面。他们带着极头、锤子、铁钎子,肃立不动。尽管风冷如刀,他们却忘了严寒,心情振奋而紧张,等待着约定的动手信号。过了一阵,只见远处射出一支火箭,这两支人马同时飞奔,过了城壕,随即把背负的门板举起来,遮住头顶,迅速向城根跑去。到了城根,他们先用铁锤将铁钎子打进砖缝,将每一块砖的上下左右都打遍,然后再用铁钎子往外撬。砖与砖几百年互相挤压,当年修筑时又用石灰抹缝,结的石头一般,十分难掘。

  他们刚刚开始掘城,城上的人们就拼命往下扔砖头和石头。砖、石有的落在门板上,有的直接落在人身上和头上,登时伤了许多人。与此同时,城上还抛下了火药包和“万人敌”①。最可怕的是“万人敌”,抛下之后,一炸开,就会死伤一片。所以掘城的义军,一面掘城,一面有人准备好,将刚抛下的火药包和“万人敌”迅速拾起再抛向远处,这样虽然十分危险,但可以减少伤亡。

  ①“万人敌”——一种用泥土作外壳,晒干,内装火药和铁屑的土炸弹。用时将引线点燃,抛向敌人,爆炸后可以杀伤许多敌人。

  为了掩护掘城的部队,另有上万名义军将士站在城壕边上,向城头猛烈射箭。城上军民不断地中流矢死伤,使他们藏在城垛里边,不敢探出头来,所以他们抛掷的砖、石、火药包多数不很准确。他们也向城外射箭,但因为很难从城垛之间露出头来,只能从箭眼里边往外射,而在昏暗之中又看不清目标,射高射低,全无把握。城下的义军仰望城上,虽然也比较朦胧,可是城头的灯笼、火把,给了他们很大方便。在射箭的同时,双方都大声呐喊、城上城下,喊杀震天。

  掘城的义军分成很多小队,每个小队大约二十人左右,负责掘一个洞。另外还有许多后备的小队埋伏在干城壕中,准备随时接替那些死伤的弟兄,并把死伤的弟兄尽可能拖回城壕外边。有的伤号刚拖出几丈远,就被城上的箭射死了。但是,不管城上的箭、砖、石和火药包多么猛烈,不管死伤多重,掘城的工作都不停止。

  城上军民对于义军的夜袭十分警惕。他们对如何对付掘城,保护城墙,也做了各种准备。陈永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总兵官,王燮和黄澍都很精明强干。在第一次开封守城战中,李自成主要是用的掘城办法,使他们增长了许多经验。昨天白天,当义军在城外秘密准备时,城中官绅百姓也在加紧准备。城里的绅民早就料到李闯王必来报仇,特别是不久前南阳城破的消息传来,杀戮情形被夸张得很厉害。他们十分担心:万一闯王人马攻进城来,必会杀戮甚惨,妇女受辱,无人能够幸免。由于他们抱着这种心情来守护城墙,所以尽管守城的人不断被义军的箭射死射伤,他们还是不停地向城下投掷各种能够杀伤敌人的东西。

  陈永福在二更时候,将南门守城的责任交给他的儿子。挂游击将军衔的陈德,自己移驻到铁塔旁边的上方寺。为怕曹操诡计多端,他到了上方寺后,又把陈德唤来,再三嘱咐他小心谨慎。陈德走后,陈永福不脱衣甲,坐在一把圈椅上,闭着眼睛假寐。他实在疲倦,正要昏昏人睡,忽被城头和城外的一片呐喊声惊醒。他双目一睁,心中骂道:“他妈的,果然来了!”随即带着一群亲将、亲兵、家丁,迅速奔上城头。

  陈永福先上了东城,看见从曹门向北,很多地方都有义军掘城,情况十分危急。他从城垛中间探头下望,“嗖”的一声,一支箭正好射中他头盔的上部,把盔缨射下城去。一个亲将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说:“大人,小心!”他没有理会,亲自抓起一块砖头,砸了下去。正在这时,又一支箭从他头上飞过,射中了他背后一个守城的壮丁。黄澍慌忙跑来,对他说:

  “军门大人,目前东城、北城,到处都在掘城。下官守的这一段,共有十五六处正在掘,不管如何抛掷砖、石、火药,贼兵就是不退。”

  陈永福对他说:“不要惊慌,要沉着,我自有办法。”

  他立刻命令一名亲兵在城上传谕,说他亲自在城上督战,要将士和百姓们沉着杀敌,不要慌乱。这道口谕很快从东城传到北城,各处守城官绅军民听了,突然间勇气倍增,响起一片杀声。一个偏将跑来激动地向陈永福请求:让他带三百人缒下城去,赶走某处掘城的流贼。陈永福摇摇头,说:“不到时候。”然后他对黄澍和一个亲将说:

  “命人快去取柴,越多越好,棉被棉絮都要,油也挑几担来。”

  他这道命令一下,立刻有许多人跑下城去。在城下有许多专供守城军民睡觉用的窝铺。为着取暖和做饭,在窝铺旁堆放了许多干柴。这时,人们在紧急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干柴纷纷运上城去,甚至把一些窝铺也拆了,将棉被。棉絮也抱上城头。又有人从上方寺取来了许多香油。陈永福命令把干柴点着,扔下城去,烧死掘洞的人。于是,干柴纷纷点着,对着掘洞的人扔了下去。有的干柴不点就扔了下去,然后再扔下在油里浸过的着火的棉絮,将干柴很快点燃,烧了起来。不一会儿,从曹门到北门,十五里路的城根,处处大火,活像一条火龙。陈永福又对一个亲将说:

  “再传本镇口谕:本镇现在城上,与守城军民共安危,望军民协力杀贼,有敢擅自下城者斩!”

  这道口谕又迅速地传遍了城头。人们知道陈永福在城上督战,又看见一条火龙在保护城根,都感到胆壮,士气振奋,于是,在喊杀声中夹杂着欢呼声、呼哨声、得意的谩骂声。

  这时,李自成来到北城外边,立马在离城壕不到半里远的地方。刘宗敏从东城驰马赶来,同他立在一起,把东城掘洞的情形简单说了几句。他们又并马往城壕边走了一段路,在离城壕不到十丈远的地方,仔细观看城根的苦战。看见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义军,李自成心中十分激怒,恨不得立刻指挥大军用云梯爬城。但他并没有被自己的激怒搞得手忙脚乱。他很明白用云梯爬城的办法,对这样高而且又有这么多人守卫的城墙,是无济于事的,只会徒然牺牲大批将士。

  他继续观看。在火光中,他看见他的将士一面继续挖城,一面用镢头将燃烧的木柴和棉絮推向远处。不断地有人倒下去,又不断地有人从城壕里边跳出来,飞奔前去,接替死伤的人。

  在北城外负责指挥的李过跑到他的面前。他不等李过向他禀报,先问道:“还得手么?”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好像他很有把握。

  李过回答说:“各个洞都已挖进去二三尺深,只是将士们死伤很重。”

  刘宗敏对李过说:“补之,除非重伤,一个人不准退回,要死也死在城根。有擅自退回者,立即斩首!”

  李过回答说:“我已经传令了。”

  李自成问:“国宝呢?”

  李过说:“国宝已经挂了两处彩,我派人换他下来,他不肯,仍在城根指挥掘城。”

  李自成点点头,表示赞许,随即望了刘宗敏一眼,问道:“东城情况究竟怎样?”

  “有几个洞挖进去了。将士死伤很多,没有一个后退。”

  “牛万才呢?”

  “受了重伤,已经将他背下来;换了人去,又死了;如今又换上第三个人在指挥掘洞。”

  李自成不再说话,带着吴汝义、李双喜和部分亲兵,策马奔到东城。他一边看将士们苦战掘城,一边倾听南城的动静。听了一阵,只听见有稀疏的炮声和呐喊声从南边传来,显然是曹操怕损伤自己的将士,没有用力牵制南城的守军。他没有流露出他的不满意。表面上他似乎专心在看东城的苦战,心中却狠狠地骂道:

  “妈的,终究是两条心啊!”

  在掘城开始之前,宋献策已经到了东城,同田见秀一起部署掘城。现在见闯王来了,他便策马来到闯王身边。

  李自成问道:“献策,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我们许多将士,你看有没有什么破法?”

  宋献策说:“我昨天下午已经猜到城内会用火攻办法对付掘城,派人在附近村庄找了五百把铁叉和桑叉,刚刚运到,如今正在派人分送各个掘城地方。他们有了铁叉和桑叉,就可以很容易地将木柴和棉絮掷到远处去。”

  李自成又问:“我们的箭压不住守城官军,能不能沿城打炮试试?”

  宋献策说:“炮火威力当然很大,可是如今洞只挖了两三尺深,还有大半将士不能进洞,打炮十分危险。炮打得高,越过城头,便没有效力;炮打得低,恰恰打上城头或城墙高处,崩下的砖头会打伤我们自己的将士;万一有几炮打得稍低,炮弹就会在城根落下,更增加我们的死伤,反而会动摇掘城将士的士气。所以目前不是打炮的时候,必须等天明之后,掘城将士都进人洞中,那时就好办了。”

  李自成说:“好!那时再用大炮向城上狠打!”

  李自成知道曹操在南城并不卖力进攻,就命令李双喜驰赴繁塔寺,要曹操一定派一万精兵来城东北角大沙堆处听候刘宗敏的调遣。他又命吴汝义速去寻找回见秀前来商议军事。

  这时,田见秀正在曹门北边不远处。他没有骑马,站在城壕外同将士们一起向城头射箭。他身边的将士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他自己外边穿的冬衣也被箭射穿了几个洞,好在内穿绵甲,未曾受伤。吴汝义来到近处,跳下马来,走到他身边说道:

  “玉峰哥,请赶快退后一步!”

  田见秀没有望他,说:“将士们处境都很危险,我不能后退!”他不晓得同他说话的是吴汝义,还以为是自己的亲将。像这样的话,他刚才已听到多次。

  吴汝义大声说:“大元帅请你有紧急事儿相商!”

  田见秀这才回头望了一眼,将督战的责任交给别人,跟着吴汝义走去上马。

  天明以后,双方都看得很清楚,城上城下,互相打炮。在炮声中,守城军民和城外义军都不断死伤,但炮声不绝,愈打愈猛。

  曹操不敢公然违抗李自成的军令,果然在天明前派他的亲信将领孙绳祖率领一万人马来到东北城角,听从调遣。刘宗敏将他们分为两支,五千人马去城东,五千人马去城北,参加攻城战。宗敏原来对于曹营夜间的表现十分气愤,这时在心中暗笑说:

  “由不得你曹操圆滑,莫想高抄手坐山观虎斗!”

  孙绳祖本人倒是一员猛将。他和他手下的将士,为要替曹操争面子,不管是参加掘城,参加炮战,或与城上对射,都很认真卖力,不避伤亡。这使刘宗敏十分满意,拍着孙绳祖的肩膀说:

  “好!这才像个攻城的样子!”

  二十六日这一天,有三十多处掘洞的工作都在艰难和不断死伤中继续进行。由于义军的大炮比较多,威力很大,给城上造成很大的威胁,城根的义军又有了铁叉和桑叉,可以随时把燃烧着的棉絮和柴火叉走,因此城上只能靠投掷砖、石、火药包和“万人敌”给义军造成伤亡,但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可以阻止义军掘洞。义军极为勇敢,不管多么危险,他们都奋不顾身地掘啊,掘啊,向纵深挖掘。

  在曹门以北,接近转角的地方,已经掘了一个大洞。虽然死伤十分惨重,但毕竟是最成功的。二十六日下午,在几尺宽的洞口中已经向左右掘了两丈多宽,向里边掘了一丈多深,又向上掘了一人多高。从洞中刨出的碎砖和土块,与死尸一起,堆在洞口的左右两边,也有一人多高,像两座小山一样。

  陈永福本想缒下一批人去抢夺这个大洞,但是他又一想:洞中已有二三十个义军,城外炮火又很猛烈,髓下的人少了,无济于事;人多了,会在着地以前就被炮火打中,或被箭射死,因此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整个下午,从宋门到北门,长达十五里的城墙上,硝烟一阵阵腾起,又慢慢散去,经过多次的硝烟腾起和散去,黄昏渐渐来了。野外流动着灰暗的暮雹。陈永福这时站在城垛背后,看见义军又从远处向城边运来新的大炮,少说也有十几尊。他传令城上的官兵和丁壮,一半留在城上,一半赶快去窝铺休息,但不许远离。他自己也随即下城,回到上方寺,召集亲信将领、幕僚和守城官绅,秘密商议。会开得不长。会后,各自去准备明日的大战和苦战。除他的十几个武将之外,那些守城的文官和士绅,在离开的时候,一个个面带沉重之色。大家担心:开封的命运也许就决定在明天了。

  当陈永福在上方寺召集会议的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来到开封城外,巡视了几个要紧的地方。晚饭以后,他在应城郡王花园的老营中召开军事会议。除他自己的重要将领及牛、宋等人外,曹操和吉珪也到了。会议开得很久,把明日攻城的事商量妥贴,又商量了进城的事。什么人首先进城,如何占领城内各大衙门和重要街道,如何禁止将士们抢劫和伤害百姓,这些事项本来早就商量过,只是因为明日有可能破城,大家又商量了一遍,重新确定,一体遵守。

  散会后,李自成留下宋献策,问他明日究竟能否将开封攻破。当日是丁卯日。宋献策掐着指头,小声喃喃自语,推算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回答说:

  “明日辰时猛攻,巳时破城。”

  “已时果能破城么?”

  “虽然推算明日已时可以破城,但卦理从易,易者变也,常常会有变化。倘若明日不能破城,那就要等到明年正月中旬才能攻破。”

  李自成不再多问,打了一个哈欠,送走来献策,和衣就寝。

  次日,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候,大军开始行动。炮声阵阵响了起来,一直响到辰时。从宋门和曹门之间到北门,开始全线猛攻。首先在北城,义军用许多大炮猛轰城墙,将士呐喊,实际是迷惑官军,并没有真攻。

  在曹门北边的大洞中,义军在黎明时已经退了出来。退出时,装了两万斤的火药,安下了引线。辰时整,将引线点着;不久,只听得震天动地一声巨响,火药爆炸了。趁着火药爆炸,大约有十五尊大炮,包括一部分从官军手中夺来的西洋大炮,同时对准大洞崩塌的地方猛轰。也有些炮打上城头,城垛一个一个被轰碎,转角处的敌楼也被打塌。守城的官军,有的死在敌楼中,有的逃了出来。大洞上面的城墙本已崩溃了一部分,在猛烈的炮火中又一块一块地塌下来,形成了一个缺口。

  早在昨天黄昏以后,袁宗第、刘芳亮和郝摇旗已经集中了五六千精锐的步、骑兵,在距东北城角三里外扎下一座新的营盘,叫将士们好生休息。四更以后,都被叫醒,饱餐一顿。五更时候来到城外,骑兵、步兵分别摆好阵势。快交已时,城墙已被大炮轰成了几丈宽的一个缺口。忽然间,所有的大炮都停止再向缺口轰击,只向缺口两边打去。刘宗敏将红旗一挥,郝摇旗和袁宗第率领的两支步兵便直向缺口冲去,准备从缺口处占领城墙。随即,刘芳亮的骑兵也来到干涸的城壕岸上,准备一旦步兵占领城墙,骑兵就越过城壕,从缺口冲进城去。

  这时,对准缺口的地方已经没有守城军民。守城军民在缺口两边,相隔数丈,都被大炮打得无法抬起头来。陈永福和黄澍都在缺口附近,用斩首相威胁,强制守城军民抬起头来,向攻城的义军放箭,投掷火药和砖石。可是那些守城军民几乎一露头,就被打死和打伤。

  陈永福眼看缺口很快就要被义军占领,他大声呼叫:

  “我陈永福就死在这里,大家赶快杀贼!”

  他率领自己的亲兵和家丁,亲自向攻城的义军射箭和燃放火器。突然有一杆火镜炸裂,火器手的手和脸被炸伤,引起一阵自乱,火器停止再放。但是陈永福的这些亲兵和家丁都是优秀射手。一阵箭射下缺口,十分凶猛,使攻近缺口的义军纷纷死伤。

  别的守城军民看见总兵官这样不顾性命危险,也都勇气倍增。刚才几乎要崩溃的士气,被陈永福重新挽回。有的人向缺口扔下砖头,有的人扔下火药包,更多的人向缺口下边放箭。第一批已经攻上来的义军,纷纷死伤,滚了下去。随即第二批上来,又纷纷死伤,滚了下去。接着第三批又攻了上来。在紧张时候,有时忽然战场上变得奇怪的沉寂,只是拼死混战。忽然间呐喊声、战鼓声又震天动地。原来是郝摇旗发了性子,挥着宝剑,杂在将士们中间,向缺口攻去。就在这时,陈永福又带头探出身子,与官兵们一起猛烈射箭。郝摇旗的身上和腿上都中了箭伤,倒了下去。左右的人也纷纷倒下。这一次攻势又被打退。幸而袁宗第接着攻上来,把都摇旗救走。

  刘宗敏看见几次进攻都被击退,挥动蓝旗,锣声一响,进攻暂时停止。随即他吩咐张鼐把大炮掉转头来,重新向缺口猛烈打炮。

  陈永福和黄澍等人不敢离开缺口太远,就伏在城头躲避炮弹。尽管如此,左右官兵仍不断死伤。趁着一颗炮弹刚刚在附近炸开,第二颗炮弹还未发出,满面硝烟和尘土的总兵官陈永福双目闪光,从躲避的地方爬起来,弯着腰跑到城上一个安置大炮的墩台上,又偷偷从侧面看了缺口的地势,用已经半嘶哑的声音吩咐火器手:速向缺口处暗暗地移动炮口,瞄准缺口外边。同时,他又命火銃手将火銃也向着那里瞄准。

  正在这时,巡抚的一个随从爬到城上,告诉他,巡抚大人要上城督战。陈永福赶快说:“千万劝阻抚台大人,不要上城,请抚台大人就在城下督战。有我陈某活着,贼兵决难进城!”巡抚的那个随从听了这话,赶快下城。

  却说巡抚高名衡本来要上城督战,听随从回来一说,又被众官员一劝,就暂时来到离城很近的铁塔下边,坐在那里。他已经作好准备:如果城破,他就进人上方寺,在墙上题几句话,然后自尽。他不肯离开城下,一会儿坐在铁塔下边,一会儿又跑到城根,不断询问:“贼兵可曾又在爬城?”城外打来的大炮,多次越过城头,打到铁塔附近,也有些弹片落在高名衡左右。高名衡脸色苍白,腿脚无力,颓然坐在城根的一个窝铺旁边,心中想道:“不能离开这里,一离开便会动摇了守城的军心、民心。”有时城外打进来的炮弹发着隆隆响声从城头飞过,落到铁塔北面,距他不过二十丈远。他坐的地方因为有城墙掩护,反而平安。但是左右亲信们都没有炮战经验,不明白他们同巡抚坐的地方正是城外炮弹落不到的“死角”,所以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频频劝巡抚速到别处躲避。高名衡一则明白外城的炮弹只能从头顶的高处飞过,二则他确实比一般大官员沉着一些,当左右劝他走时,他都置之不理。后来被劝得急了,他叹口气说:

  “本院是封疆大臣,守土有责,安能贪生怕死!”

  李自成和刘宗敏、宋献策下马立在城壕外一里处的一个大沙丘旁边,观看攻城,等待将士们攻进城去。李自成心情焦急地向右边不远处的架设大炮的堡垒处望望,看见张鼐、黑虎星正在亲自点炮,他们的面孔被硝烟熏黑,衣服也都破了,只是还没有负伤。他又看见很多义军将士倒在缺口下边,有的人还没有完全死去,正在那里挣扎。他的心中十分激动,传令再调来三尊大炮,猛烈轰打,一定要把开封攻破。突然,城上也打来一颗炮弹。刘宗敏看见城上火光一闪,赶快把李自成向土丘后边猛地一推,宋献策跟着把腰一猫,炮弹隆隆地从头上飞了过去。

  转眼之间,张鼐们的炮声又停止了。袁宗第督率步兵,成群结队,向缺口冲去。到处是呐喊声和呼叫声,战鼓也猛烈地响了起来。许多人一面冲一面喊着:

  “攻进去啦!攻进去啦!灌呀!灌呀!”

  眼看着步兵冲上了缺口,刘芳亮的骑兵也作好了向缺口冲去的准备。人人都以为缺口要夺到手了。李自成连声说:

  “好,好!快了,快了!”

  忽然间,城上的炮声响了,一片硝烟腾起。那些快要爬进缺口的义军将士纷纷倒下,继续爬上去的也被炮弹打中,死的伤的一个压着一个。还有人继续向缺口冲去,但终于又被炮弹和火铁打中,滚落下来。这样冲了好几次,都未成功。李自成因将士死伤惨重,攻不进去,已有收兵之心,向宋献策问道:“收兵如何?”

  宋献策也看出来城上有陈永福亲自督战,防守坚固,今天义军锐气已挫,不可能攻进城去,但是因为他说过“巳时破城”的话,没有立即回答,抬头仰望天空。李自成知道他是在望气,也跟着仰望天空。这时日色惨淡,城头上硝烟弥漫,但硝烟上有一片浮云受到炮火影响,微带赤色,而天空高处却有一缕薄云,十分洁白,慢慢向南移动。宋献策先从高空观望,随后又望低空云气,脸色严肃,默默点头,若有会心。闯王问道:“云气如何?”

  宋献策说:“书上①说:‘霄云精白者,其将悍,其士怯。’守城军民已经胆寒,本来可以攻进城去,但遇到陈永福是一员悍将,力挽败局,致我军死伤甚众,不能攻进城去。”他指着离城头不远的一片浮云,接着说:“请大元帅看,那一块罩在城头的云彩,正如书上所说:‘其前赤而仰者,战不胜。’天象如此,且巳时已过,可以收兵,等十天以后破城。”

  ①书上——指《史记·天官书》和《汉书·天文志》。“霄云”在《史记》中作“稍云”,《汉书》中作“捎云”,都是借字。

  李自成看不清近城的一片浮云是否上仰,也不暇细看,对刘宗敏说:

  “捷轩,收兵吧,不必再攻了。”他又对宋献策说:“军师,你同捷轩留在这里。”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大沙丘背后跳上乌龙驹,向东边大堤外集中受伤将士的一座村庄驰去。

  刘宗敏吩咐张鼐用大炮向城缺口左右两边猛轰,同时对马世耀下一严令:立刻亲自带领一支步兵,将城下的受伤将士全数抢回。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马世耀将所有躺在城下尚未死去的将士都抢回来了,他自己也受了两处伤,跟着他去的士兵也有死伤。刘宗敏等马世耀完成了任务以后,将一面蓝旗一挥,锣声一响,炮声停止了,在城壕半里处准备攻城的步兵有一部分留下,一部分缓缓后撤。骑兵全部撤退到三里以外。张鼐和黑虎星的火器营有一部分带着大炮和火药向大堤退去,一部分留下来掩护掘城的将士。掘城仍在继续,所以从曹门到北门仍不时有喊杀声。

  在这一次攻城战中,义军损失惨重,单在主攻的大洞外边就死伤了三四百人。刘芳亮的骑兵没有用上去,却也被城头的炮火打中了二十来个人。

  当天晚上,李自成召集一些重要将领和宋献策等秘密商议,决定下一次进攻的办法和时间。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说:

  “我们的将士如此奋不顾身,开封必会攻破。倘若不将开封攻破,我决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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