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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精选]酒国  第七章 [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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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国: 第七章

  一

  女司机的话像一把钢刀,扎进了侦察员的心脏。他捂着胸膛,像一个热恋中的青年一样,痛苦万端地弯下了腰。他看到她的粉红色的脚在地毯上翻来覆去地擦着,比手还要灵活。邪恶的激情在他的心里泛滥,“婊子!”他咬着牙根骂了一句,转身往门外走去。他听到女司机在背后大声喊叫着:“嫖客,你别走!欺负女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但他还是大踏步地向门走去。一个银光闪闪的玻璃杯带着风声,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碰在门上,反弹回来,落在地上。他回过头,看到她敞着胸膛,大口喘息着,眼睛里盈满泪水。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压低嗓门说:“想不到你是这样无耻,竟跟一个侏儒睡觉,为了钱吗?”她呼噜呼噜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突然把声音拔高,沙哑又尖利,震动得磨砂吊灯周围的金属饰片叮叮当当响。她撕扯着胸前的衣服,用拳头捶打乳房,用指甲抠脸,用手撕头发,用头撞乳白色的墙,在疯狂自虐的同时,她歇斯底里的大叫几乎震破了侦察员的鼓膜:

  “滚——滚——你滚——”

  侦察员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他感到死神正在摸自己的鼻子,用凉森森的、涂着红指甲的手。一股股的尿液濡湿了大腿,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尿湿了裤子很不雅观、很不舒服,但还是任由它们奔涌而来,非如此就要崩溃。在尿裤子的过程中他获得解除巨大精神压力后的愉悦,他哀求着:

  “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

  女司机并不为他的哀求、他的小便失禁感动而停止自虐、降低哭嚎的调门。她脑袋撞墙的动作更加猛烈,每一下都让墙壁发出沉闷的回响,脑浆迸出的情形随时都会发生。侦察员扑上去抱住了她的腰。她打了一个挺,从搂抱中蹿出去。蹿出去不撞墙了,改换了自虐方式,凶狠地啃手背,像啃猪蹄一样,真啃,不是装模作样吓唬人,几口下去便血肉模糊。侦察员既是情急生智又是无可奈何,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地磕着头,说:

  “亲娘,我叫你亲娘还不行吗?亲亲的娘,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宰相肚里撑轮船,权当我放了一个屁,一个臭屁。”

  这一招果然有效,她停止了啃手,闭着眼,咧大嘴,哇哇地哭。侦察员挺起腰,像电影里常见到的流氓无赖一样,抡起双臂,一左一右地扇自己的脸,一边扇一边骂: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是土匪,是流氓,是狗,是粪缸里的长尾巴蛆,打、打死你这个王八蛋……”

  第一巴掌扇到脸上时,有一点火辣辣的感觉;三五巴掌过后,就像扇在牛皮上一样,没有痛楚,也没有了火辣辣,只剩下麻酥酥。继续扇下去,连麻酥酥也消失了,只剩下“呱唧呱唧”的瘆人声响,好像不是在扇自己的脸,而是在扇着一个褪毛猪的尸体,或是一个死女人的腚。他就这样一下狠似一下地扇下去。心里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报仇雪恨般的快感。打到后来,他的嘴停止了对自己的詈骂。他把说话的力气省下来运到手上,以便增加巴掌的力道。于是巴掌接触皮肉的响声便愈加响亮了。他看到她闭拢了嘴巴,停止了哭泣,傻呆呆地看着自己。侦察员心中暗暗得意。又凶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后,停下了手。这时他听到门外的走廊里有嘈杂的人声。他小心翼翼地说:

  “小姐,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她呆着不动。瞪着眼咧着嘴,脸上凝固着令侦察员毛骨悚然的表情,宛若一尊狰狞的雕像。侦察员缓缓地站起来,嘴里说着暗藏着愤怒的甜言蜜语,双脚偷偷地朝门口挪动。你千万不要再生气,千万,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一张臭嘴,不是肛门,胜似肛门。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嘴上,屡教不改,他的屁股触到了门。我真对不起你,衷心地向你道歉。他的屁股向门板施加压力,门声嘎吱,震耳欲聋。我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我简直就是从牛羊的百叶胃里反刍出来的东西,我简直就是从猫狗的肚子里吣出来的东西,恶心极了恶心极了,真的,恶心极了……他喋喋不休地嘟哝着,终于感到冰冷的空气扑在了背上。他看了她最后一眼,便从门缝中侧身溜出来,门随即合拢,把她挡住了。侦察员顾不上多想,迈开大步向走廊的尽头跑去,惶惶胜过丧家之犬,忙忙超出漏网之鱼,迎着面,有一个衣冠楚楚的小男人在一个女侍者的引领下匆匆走来,他一个箭步,几乎是从两个小矮人的头上跨越过去。不理睬那女侍者惊讶的喊叫声,侦察员已经跑到了走廊的尽头。他顺着走廊拐弯,推开一扇油腻的门,甜酸苦辣的味道扑鼻,热嘟嘟的蒸汽包围上来。蒸汽中有些小人儿们在忙碌着,影影绰绰,匆匆忙忙,都像小鬼一样。他看到那些小人们有操刀的、有拔毛的、有洗碗的、有调料的,看似乱七八糟,实则井井有条。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竟是一坨子冰冻在一起的黑色驴屌,大概有三五十根。他马上想起“龙凤呈祥”,想起全驴大宴。几个小人儿停止了工作,好奇地打量他。他抽身退回去,往前跑,找到了楼梯,按着扶手旋下去,听到一声女人的惨叫,残余的尿液又呲了一下子。女人惨叫一声后即无声无息,不祥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随她去吧!他不顾一切冲开“莱阳红”大理石铺地的大厅里红男绿女们的翩翩舞姿,公然破坏着优美音乐的舒缓节拍,像一条挨了棍棒的臊气冲天的癞皮狗,宛若一发黑色的炮弹,冲出了射出了灯红酒绿的一尺餐厅。

  跑到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他才想起来,适才在门口,那一对双胞胎小侏儒被自己吓出了尖叫声。他背靠在墙上,大口喘息着,回望一尺餐厅的灿灿灯火。大门上的霓虹灯变幻着颜色,使斜飞的雨珠忽红忽绿忽黄,他意识到自己站在初冬的一个寒冷雨夜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只有公墓的围墙才会有这样的湿度,他想,在酒国与噩运结下了不解之缘,今晚算不上死里逃生也算得上虎口脱险。优美的音乐从一尺餐厅里透出来,散布在窸窸窣窣的夜空里。他谛听着音乐心里竟泛起一股酸滋味,几滴凉森森的眼泪可怜巴巴地滚出眼睑。一时间他把自己美化成一个落难的公子,但没有贵族小姐来拯救。空气又潮又冷,根据手脚的痛疼他知道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酒国的天气突然变得冷酷无情,斜飞的雨丝在降落过程中变成了冰珠,落在地上跌碎,跌碎无数又凝结,于是地上就有了一层冰壳。远处,被路灯照耀着的街道明晃晃一条,一辆孤独的汽车歪歪扭扭地爬行。一群黑色毛驴跑过驴街的情景像古老的梦境一样被回忆起来,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真有那样一位稀奇古怪的女司机存在吗?真的有一位名叫丁钩儿的侦察员前来酒国调查吃婴儿的大案吗?真有一个人叫丁钩儿?难道我就是丁钩儿?他摸摸墙壁,墙壁冰冷;跺跺土地,土地坚硬;咳嗽一声,胸膛疼痛。咳嗽声传出去很远,消逝在黑暗中。他证明了一切都是真实的,沉重的感觉无法消除。

  他感到半凝固的冰雨点儿打着腮,凉森森的很惬意,宛若小猫爪子挠痒痒。他猜到脸很烫,想起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无赖行径。麻酥酥的感觉来了。火辣辣的感觉来了。女司机狰狞的面孔随着麻酥酥火辣辣的感觉来了,驱赶不去,在眼前晃动;女司机可爱的面孔随着狰狞的面孔来了,驱赶不走,在眼前晃动;女司机与余一尺的形象并着膀子来了,愤怒和嫉妒并着膀子来了,混合在一起,像古怪的劣酒,毒害着他的心灵。他比较清醒地意识到: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好像一根线上拴两个蚂蚱一样。

  侦察员用拳头打着是公墓、或者是烈士陵园的石头围墙,嘴里骂着:婊子!婊子!臭婊子!为了一块钱就脱裤子的臭婊子!手上的剧痛竟然减轻了心里的痛苦,于是他把另一只手也攥成拳头擂打石墙,于是他把额头也频频地向石墙上撞去。

  一道雪亮的光柱照住了他。两个夜间巡逻的警察严厉地逼问:

  “你是干什么的!”

  他慢慢地转回身,抬手遮住眼睛,一时感到舌头僵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搜搜他。”

  “搜什么?一个疯子。”

  “不许吵闹,听到没有?”

  “回家去吧,再闹就送你去派出所!”

  警察走了,侦察员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又冷又饿,他感到头痛欲裂。理智在黑暗中恢复,警察的盘问唤起了他过去的荣耀。我是谁?我是省检察院大名鼎鼎的侦察员丁钩儿。丁钩儿是个在风月场上打过滚的中年人,不应该为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发疯。荒唐至极!他低声嘟哝着,掏出一条手绢捂了捂流血的额头,啐了几口血唾沫。我今天的丑态传回去能把哥儿们的门牙笑掉。他摸了摸腰间,那块铁硬邦邦的还在,心里安定了许多。去,找家旅馆,吃点东西,休息一夜,明日干活,非把这帮家伙的尾巴揪住不可。他命令自己往前走,撇开这闹神闹鬼的一尺餐厅,不要回头。

  沿着幽暗的小巷,侦察员往前走,刚一迈步便摔了一个仰巴叉。后脑勺子着地,嗡一声响。手按地时感到地上冰滑冰凉。小心爬起来,一步三趔趄,小巷的路面崎岖,结冰后格外难行,侦察员从没走过这样艰难的路。偶然一回头,灯火辉煌的一尺餐厅扑进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像中了弹的野兽一样,他呻吟着扑倒在地上,蓝色的火苗在脑子里燃烧着,热血一阵阵冲上头来,脑袋像膨大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痛苦撬开了他的嘴,他想嚎叫,嚎叫声便冲出喉咙,像装着木头轮子的运水车,在石头的巷道里,“格格”地滚动着。在声音的驱使下,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滚动起来,滚动着追赶着木轮子,滚动着逃避木轮子的碾轧,身体滚动成木轮子,与木轮子粘在一起,随着木轮子的隆隆转动他看到街道、石墙、树木、人群、建筑物……一切的景物,都在转动,翻来覆去,从零角度到三百六十角度,永不停息地转动。在转动中他恍惚感到有一件硬硬的东西硌着腰,疼痛难忍。他想起了枪,便掏出了枪。摸到枪柄熟悉的轮廓时,他的心脏一阵怦怦乱跳,过去的荣耀又一次涌到眼前。丁钩儿,你怎么能堕落到这种程度?你像一个酒鬼一样遍地打滚,为了一个跟侏儒睡过觉的女人你把自己糟蹋成一堆城市垃圾,值得吗?不值得太不值得!爬起来,站起来,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样!他手扶着地站起来,感到头晕得很厉害。侧对面一尺餐厅的灯光又在诱惑他。只要一看到那灯光,绿色的火苗便在他脑子里熊熊燃烧,理智之光便被蒙蔽。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邪恶的灯光,那灯光照耀着吸毒和纵欲,罪恶滔天,吸引力巨大,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人像漩涡边缘上的一棵草。他用枪管子在自己大腿的暄肉上拧了一下子,让尖利的痛楚驱赶心猿意马,他呻吟了一声,一步步走进黑暗中。

  幽暗的小巷仿佛永无尽头,没有灯火,但晦暗的天光显示出了小巷两侧石墙的轮廓。愈来愈密集的半雪半雨的颗粒在晦暗中降落下来,发出一片神秘动人的声响。通过声音他猜到石头墙里默默地肃立着无数的青松翠柏,象征着当年牺牲在这座小城里的无数英魂。成千上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活着的人还有什么痛苦不能抛弃呢?他默念着、篡改着这条著名的语录,心中的痛苦渐渐减轻。一尺酒店的灯光已被层层叠叠的建筑物吞噬,石墙夹峙的巷道被胡思乱想吞噬,时间流逝,黑夜在凌乱的冻雨声中向前挺进,一阵模模糊糊的犬吠增添了暗夜里这小城的神秘色彩,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出石头巷子,一盏嗤嗤作响的瓦斯灯在前边迎接他,他奔向了那灯火,就像投奔光明的飞蛾。

  一个馄饨担子热气腾腾在瓦斯灯光圈里。他看到炉子里的炭火放射着金黄的光芒,听到燃烧的木炭噼啪作响,看到炸裂出的火星,嗅到散发出焦豆的香气,还听到馄饨在锅中翻滚的声音,更嗅到它们勾魂摄魄的味道。他想不起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胃肠绞动,发出咕噜噜的鸣叫;双腿酸软,支持不住身体;浑身哆嗦,额头上汗珠密布。他瘫倒在馄饨担子前。

  卖馄饨的老汉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起来。他说:

  “老大爷,我要吃馄饨。”

  老汉把他安顿在一个“马扎子”上坐下,端一碗馄饨过来。他接了碗、勺,不知凉热,片刻工夫,便吃喝干净。一碗下肚,饥饿感更深。连续四碗灌下去,似乎还不饱,但一低头时,一只馄饨便从胃里返上来。

  “还吃吗?”老汉问。

  “不吃了,多少钱?”

  “您就别问了,”老汉用怜悯的目光看看他,说,“如果手头方便,就给我四分钱;手头不方便,就算我老汉请客。”

  侦察员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幻想着衣袋里能有一张百元大票,崭新的,边角锋利,像小刀一样,手指一弹波波响,甩给那老汉,轻蔑地看他一眼,转身便走,嘴里吹着胡哨,哨声如利刃,划破茫茫无边的暗夜,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终生难忘。但侦察员口袋里没有一文钱。他在吞咽馄饨时就吞咽下了尴尬与狼狈。馄饨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他咀嚼了它们再咽下去,现在他才品尝到馄饨的味道。他悲哀地想到:我变成了反刍动物。他愤怒地想起偷走了自己的钱包、手表、打火机、证件、剃须刀的鱼鳞小妖,想起油头粉面的金刚钻,想起性格乖戾的女司机,想起大名赫赫的余一尺,想起余一尺,想起余一尺时女司机结实、丰满的肉体便横陈在眼前,绿色的邪火又燃烧起来。他赶快把自己从危险的回忆中解救出来,使自己面对着吃了人家馄饨无钱付账的狼狈境地。只要四分钱,简直像奚落叫花子一样。一文钱难住了英雄好汉。摸遍了口袋没有一分钱。裤衩和背心悬挂在女司机家的枝形吊灯上,从她家里出来形同逃窜。寒冷的夜气侵入骨缝。万般无奈他掏出了手枪,轻轻地放在一只白瓷青花碗里。钢蓝色的手枪在碗里放射光芒。他说:

  “老大爷,我是省里来的侦察员,碰上了坏人,抢去了财物,只余下一把手枪,手枪可以证明我不是混吃白食的人。”

  老汉慌忙弯下腰,双手捧着盛枪的碗,连声说:

  “好汉,好汉,您能来吃馄饨是老汉的造化,快收起您的家什,俺害怕。”

  丁钩儿拿过枪,说:

  “老汉,你只要四分钱,是你早就看出我不名一文;你看出我不名一文还煮馄饨给我吃你并不情愿;忍受你的误会我也不情愿。这样吧,我给你留下个姓名地址,碰到难处时你可去找我——有笔吗?”

  “老汉是个卖馄饨的粗人,大字不识,哪来什么笔?”老汉道,“领导,好领导;长官,好长官,俺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是大人物,微服私访来了,体察民情来了,老汉不要您留姓名地址,只求您老人家放老汉一条生路。”

  丁钩儿苦笑一声,道:

  “微服私访个屁!体察民情泡屎!我是世界上的头号倒霉鬼。这馄饨我不能白吃你的,这样吧——”

  他拍了一下手枪,抽出弹匣,抠出一颗金光闪闪的子弹,递给老汉,说:

  “送给你作个纪念。”

  老汉连连摆着手,说:

  “不敢呐,不敢呐,首长,几碗烂馄饨,算得了什么?碰上您这大仁大义的人,是小老儿三辈子前修下的福气,不敢呐,不敢……”

  侦察员不愿让他无穷无尽地哆嗦下去,抓住他摇晃的手,硬把那颗子弹拍进去。他感到老汉的手烫得像火炭一样。

  这时候背后一声冷笑响起,宛若猫头鹰在墓碑上鸣叫,吓得他撮肩缩颈,下面又窜出一股尿。

  “好一个侦察员!”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分明是个越狱逃出的罪犯!”

  他战战兢兢地背转身,看到粗大的法国梧桐树干下,站着一位身披破旧军大衣的干瘦老汉。他双手端着一支双筒猎枪,身边蹲着一只遍体虎纹的长毛大狗,它不动声色地蹲着,双目炯炯,如同两道激光,显示出大将风度,狗比人更让侦察员胆寒。

  “丘大爷,把您老人家惊动了……”卖馄饨老汉低声下气地说。

  “刘四,我说你多少遍了,不许可你在这儿摆摊子,你偏要在这摆摊子!”

  “丘大爷,惹您生气了,家里穷,老闺女要学费,没法子,为子女做马牛,闹市不敢去,被人抓住罚款,罚一次半个月挣不回来……”

  丘大爷晃晃猎枪,严厉地说:“你,把枪扔过来!”

  丁钩儿乖乖地把手枪扔到丘大爷脚下。

  “举起手来!”丘大爷命令着。

  丁钩儿缓缓地举起手。他看到被卖馄饨老汉称为丘大爷的瘦老头儿一手平端着猎枪,腾出另一只手——双腿弯曲,上身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姿势——把那支“六九”式公安手枪捡起来。瘦老头儿丘大爷掂量着那支手枪,鄙夷地说:“一支破橹子!”丁钩儿抓紧机会奉承道:“听这话您是个玩枪的行家里手。”瘦老头儿脸上顿时焕发出煜煜的光彩,嗓门拔高,沙哑高亢,富有感染力量:“你算是说对了,老子玩过的枪,没有三十支也有五十支,捷克式、汉阳造、俄式花机关、汤姆式、九连珠……这是长的;短的有德造大镜面、西班牙大腰鼓、日本王八匣子、鸡腿匣子左轮子、狗牌橹子枪牌橹子马牌橹子,这枪——”他把丁钩儿的枪往空中一抛,又伸手接住,动作敏捷,手爪准确,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称。他头颅奇长,细眼鹰钩鼻,没有眉毛,也没有胡须,满脸皱纹,面色乌黑,如同一节在炭窑里烧过的树干。“这枪,”他轻蔑地说,“是娘们儿的玩意儿!”侦察员不冷不热地说:“这枪准头还不错。”瘦老头儿端详了一下手中的枪,颇有把握地说:“十米之内准头不错,十米之外屁用不管。”丁钩儿道:“老大爷,真有你的。”瘦老头儿把丁钩儿的手枪插进腰里,哼了一声。

  馄饨老汉说:

  “丘大爷是老革命,咱酒国市烈士陵园管理处处长。”

  丁钩儿说:

  “怪不得呢。”

  “你是干什么的?”老革命问。

  “我是省检察院的侦察员。”

  “你的证件呢?”

  “被小偷偷去了。”

  “我看你像个逃犯!”

  “是像个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么证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给你们市委书记、市长、公安局长、检察长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名叫丁钩儿的高级侦察员。”

  “高级侦察员?”老革命嘻嘻地笑着说:“有你这熊样的高级侦察员吗?”

  “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丁钩儿说。他本来想自嘲一句,没想到话一出口竟引起了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馄饨摊子前,用血迹斑斑的拳头捶打着血迹斑斑的额头,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栽在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手里……”

  老革命走过来,用冰凉的枪口戳戳丁钩儿的脊梁,大声说:

  “你给我滚起来!”

  丁钩儿站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老革命那颗乌黑的长头,好像他乡遇到了故交,也像部下见到了首长,更像儿子重逢了亲爹——他感情冲动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着说:“老前辈,我窝囊啊,我竟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

  老革命抓住丁钩儿的衣领,把他提拎起来,两只闪烁着磷光的小眼,死死盯着他,约有半袋烟工夫,然后,啐了一口,从腰里摸出手枪,扔在他面前,转过身去,一声不吭,摇摇晃晃地走了。黄毛大狗跟随着他,同样一声不吭,狗毛上挑着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卖馄饨老头儿把那颗金光闪闪的子弹放在他的枪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担子,关掉瓦斯灯,担起担子,一声不吭地走了。

  丁钩儿僵在黑暗中,目送着人影消逝。远处有昏暗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头上,法国梧桐的庞大树冠,阻碍着千万颗雨滴,沙沙沙一片响,人走灯灭,树上的响声被放大了许多倍。他六神无主地爬起来,没忘记摸起枪弹。空气又冷又潮,周身疼痛难挨,置身陌生市井,仿佛末日来临。

  老革命那两只恶狠狠的眼睛里,隐藏着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丁钩儿产生了对他倾诉衷肠的愿望。是什么力量,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吃钢丝屙弹簧的男子汉变成了一条丢魂落魄的癞皮狗?难道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司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女人头上是不公道的,这里边定有奥妙,而这个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洞察所有奥妙的人,他那颗长长的头颅里,积蓄着丰富的智慧。丁钩儿决定去找老革命。

  丁钩儿挪动着僵硬的腿脚,朝着老人与狗逝去的方向。他听到遥远里有夜行列车通过铁桥的声音,钢铁撞击,铿铿锵锵,增添着夜的深沉与神秘。道路起伏,一个大下坡,他蹲着哧溜下去。抬头看到一盏路灯,照着一堆碎砖头,砖头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层霜。又走了几步,一个古老的大门口出现在侧面。门楼垛子上,亮着一盏电灯,照着花格子大铁门,照着挂在门楼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着牌上的红漆大字:酒国市烈士陵园。他扑上去抓住门的铁棍,像囚犯一样,铁棍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黄毛大狗咆哮着扑上来,他没有退缩。老革命沙哑、高亢的嗓门在门垛子后边响起,震慑住大黄狗不叫不跳垂头摆尾巴。老革命闪出身来,猎枪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黄铜扣子威风凛凛。

  “你想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丁钩儿吸溜着鼻子,用哭腔说:

  “老前辈,我真的是省里派来的侦察员。”

  “你来干什么?”

  “调查一桩重大案件。”

  “什么重大案件?”

  “酒国市一些灭绝人性的干部烹食婴儿案件!”

  “我毙了他们!”老革命怒吼着。

  “老革命别发火,让我进去慢慢说。”

  老革命打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说:

  “钻进来吧!”

  丁钩儿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看到小门的边角上,挂着一缕缕黄色的细毛。

  “你想不想进来?”

  丁钩儿一哈腰钻了进来。

  “你们这些饭桶,哪里能比得上我的狗?”

  跟随着老革命,丁钩儿进了大门左侧的传达室。他想起了市郊罗山煤矿的传达室,罗山煤矿守门人那一头狗毛似的乱发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着。

  传达室里灯光明亮,墙壁雪白,一铺火炕占去了房间一半。炕头上立着一堵与坑同宽的墙,墙外垒着一个灶,灶上支着一口锅。灶里插着松木劈柴,火光很旺,松脂味很香。

  老革命摘下猎枪挂在墙上,脱掉大衣扔在炕上,搓搓手,说:“烧劈柴,睡火炕,这是我的特殊化,”他看着丁钩儿问,“我革命几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个,搞这点特殊化应该不应该?”

  丁钩儿沉浸在融融暖意里,睡意蒙眬地说:

  “应该,太应该了。”

  “可是那狗养的杂种俞科长硬要把松木劈柴换成槐木劈柴!老子革命一辈子,鸡巴头子都让鬼子的机枪打掉了,断子绝孙了,烧点松木劈柴算什么?老子八十岁了,尽着烧还能烧几棵松树?我说,你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挡不住我烧松木劈柴!”老头子越说越激动,双臂挥舞起来,嘴角冒出泡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们吃婴儿?吃人?野兽!是谁?老子明天就去毙了他!先斩后奏,大不了再给我个处分,老子这辈子杀了几百号子人,老子专杀坏人,叛徒,反革命,侵略者,到老了再杀几个吃人野兽!”

  丁钩儿身上奇痒,衣服冒着水汽,水汽里包含着浓重的灰垢味。他回答老革命的问话:

  “我正在调查这件事。”

  “调查个屁!”老革命说,“拉出去毙了就行了,调查个屁!”

  “老前辈,现在是法制健全的时代,没有确凿的证据,怎能随便毙人?”

  “那你快去调查,还蹲在这里干什么?你的阶级觉悟哪里去了?你的工作热情哪里去了?敌人在吃人,你却在这里烤火!我看你是个托派!是个布尔乔亚!是个帝国主义的走狗!”

  丁钩儿被老革命一顿痛骂,如同狗血淋头,蒙眬睡意尽消,胸中热浪翻滚。他大咧咧地剥下衣服,赤条条一根,脚下穿着破鞋,蹲在灶前,拨拨火,添几根油汪汪的松木劈柴进去,焦香的白烟冲进鼻腔,打一个舒服的啊啾,用劈柴架起衣服就着灶火烘烤,衣服嗞嗞响,像臭驴皮一样。火烤着皮肉,有痛有痒,搓着挠着,越搓越挠越舒服。

  “你他妈的是不是生了疥?”老革命说,“老子当年睡稻草窝长了疥,全排都长了疥,那个痒啊,挠,抓,血淋淋的皮肉了,还是痒,钻心拱肺地痒,丧失了战斗力,非战斗减员,八班副马山想了个办法,买大葱,买大蒜,石头砸得稀巴烂,加上盐,加上醋,一把一把抓着往身上糊,辣辣的,麻麻的,长爪子挠狗蛋,说不出有多舒坦!那么多的疥,竟给狗日的治好。偏方治大病,病了公费治疗,老子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闹革命,公费治疗理应该……”

  丁钩儿从老革命的话里听出了辛酸与牢骚,听出了一部艰难困苦的革命史。他原想对老头儿倾诉衷肠,竟变成了老头儿对他发泄不满。他感到失望,明白了这世界上谁也救不了谁的道理,人人都有烦心事,说出来不充饥不解渴。他抖抖衣服,搓搓干泥巴,抽抽打打,穿在身上,热乎乎的衣服烫着皮,舒服到云彩眼里去了。肉体沉浸在舒坦里,精神的痛苦又缓缓生长,赤裸裸的女司机与鸡胸驼背罗圈腿的小侏儒同床共枕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生动如画,如同他曾从钥匙孔里窥视过一样。越想越生动,越想越丰富。女司机肤色金黄,如同一条肉滚滚的母泥鳅,身上生着黏膜,滑溜溜、腻滋滋,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余一尺像一只癞蛤蟆,满身疥疙瘩,用四只生蹼的爪子抓挠着她,一片片的泡沫,一阵阵瓮声瓮气的蛤蟆叫……他的心脏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哆嗦着,他想撕开胸膛,把心脏挖出来砸在她的脸上……婊子婊子臭婊子!他仿佛看到——确凿地看到威严如大理石雕像的侦察员丁钩儿用穿着大皮鞋的脚踹开了乳白色的房门,一张大床——只有一张床出现在面前,床上惊呆了女司机和余一尺——他像癞蛤蟆一样翻到床下——肚皮上布满深红色的丑陋斑点——站在墙角上瑟瑟发抖——鸡胸、驼背、罗圈腿或者X腿,大得不成比例的头,白色的眼球,弯弯曲曲的鼻梁,没有嘴唇的嘴,稀疏的黄板牙,嘴像一个黑洞,喷出化脓般的恶臭,两扇又大又薄像豆腐皮一样干巴抽搐半透明的黄色耳朵,两条黑猩猩的胳膊——前肢——几乎触到地面,身上生着乱糟糟的绿毛,变形的多趾的脚,还有那根黑不溜秋的毛驴般的生殖器——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丑八怪睡觉?侦察员大声地、不由自主地吼叫着——你说什么?你他妈的说什么?老革命丘大爷糊糊涂涂地问——大黄狗耸动着颈上的毛呜呜发威——她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拉起被单子蒙住了身体,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她的身体在被单下哆嗦——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熟悉极了的肉体……那丰满的……结实的……芳香的……犹如万箭穿心,空前的悲壮——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光芒,脸色铁青,线条僵硬,冷冷一笑,寒彻肌肤——举起手枪,食指插在扳机护圈里,轻轻一摇,手枪潇洒转动,然后,瞄准,啪!一声枪响,余一尺身后的大镜子迸然炸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响着落在地上——余一尺瘫在地上——侦察员插枪入套,一语不发,转回身——绝对不回头——大踏步地走出一尺酒店——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她哀嚎着裹着被单跪在地上——绝对不回头——走在酒国市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街道两侧站满了人,都用崇敬中含着几分畏惧的目光盯着他,有男人,女人,老头儿,老太太,那位老太太酷似自己的母亲,眼睛里含着泪光,翕动着苍老的嘴唇,说:孩子,我的孩子——一个身穿洁白长裙,披散着金黄色长发的姑娘,分拨着挡在她面前的重重叠叠的人群,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浓密的睫毛翻卷着,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喘息着分拨着层层叠叠层出不穷的人群喊叫着带着娇滴滴的哭腔喊叫着:丁钩儿——丁钩儿——丁钩儿没有回头,连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迈着坚定的、落地有声的步伐,迎着太阳走去,迎着万道霞光走去,走去,最后,与那轮鲜红的太阳融为一体……

  老革命坚硬的大手按住了丁钩儿的肩膀。与太阳融为一体的侦察员打了一个哆嗦,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他的心还在怦怦乱跳,眼里夹着悲壮英勇的泪水。

  “你他妈的发什么魔怔?”老革命鄙夷地问。

  侦察员慌忙用衣袖沾掉眼里的泪花,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经过一番汹涌澎湃的幻想,他感到郁闷的胸膛有了些许缝隙,但劳累过度的脑袋却有些沉重,耳朵眼里有蜜蜂飞行般嗡嗡声。

  “我看你个狗日的是感冒了!”老革命说,“瞧你那个脸,红得像个猴腚一样!”

  老革命转身,从炕洞里摸出一个白瓷红标签的酒瓶子,晃晃,说:“老子给你治治感冒,喝酒,灭菌,杀毒。酒是良药,包治百病。当年老子四渡赤水,两次路过茅台镇,老子发疟疾掉队,跳到酒窖里去藏着,白匪在外边打枪,吓得我直哆嗦,喝酒吧,压压惊,咕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心也定了,胆也壮了,也不哆嗦了,摸起一根棍子,冲出酒窖,打死两个白匪,抢了一支钢枪,追上了毛泽东的队伍。那时候,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王稼祥,都喝过茅台酒。毛泽东一喝茅台,满脑子神机妙算,要不,那么几个兵,早给人家灭了。茅台酒为中国革命立过大功。你以为选茅台酒做国酒是胡乱选的?是纪念!老子革命一辈子,喝点茅台理应该。俞科长那鬼崽子想断了我的茅台,用什么‘红鬃野马’来顶替,他奶奶个熊!”

  老革命把酒倒在一个遍体伤疤的搪瓷缸子里,仰脖灌下一大口,说:“你也闹一口,这是正宗茅台,不掺一滴假。”看到丁钩儿泪汪汪的眼睛,他轻蔑地说:“不敢喝?只有叛徒、内奸才不敢喝酒,他们怕酒后吐真言,泄露了秘密。你是叛徒吗?你是内奸吗?不是,不是为什么不敢喝酒?”他又是仰脖一大口,酒流经咽喉时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你不喝,老子还不舍得给你喝呢!你以为老子弄点茅台容易吗?老子被那个托洛茨基分子俞科长卡得死死的,落难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川遭犬欺!”

  酒香洋溢,吸引着丁钩儿的欲望;感情澎湃激荡,正是饮酒的大好时光。他一伸手把老革命手里的搪瓷缸子夺下来,嘴含住缸子沿,一憋气吸了个底朝天,片刻后,肚子里倒海翻江,眼前盛开了朵朵粉红色的莲花,在飘袅的薄雾中焕发着发人深省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精神。一时间他感到世界变得极端美好,包括天,包括地,包括树木,包括喜马拉雅山顶上的皑皑白雪。老革命嘻嘻地笑着,把搪瓷缸子夺过去,往缸子里倒酒,酒液涌出瓶口时发出“卟咚卟咚”的声响,激得他耳膜轰鸣,口腔里涌出唾液。他看到老革命的面孔变得那般慈祥,慈祥得难以形诸语言。他伸出手,他听到自己伸着手说:给我,我还要喝。老革命在他面前跳跃着——那么灵巧地跳跃着,说:不给你喝,老子弄点酒也不容易。我要喝,他吼着,我要喝,你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为什么又不给我喝?老革命把缸子触到嘴边,灌下去,很猛烈。他恼怒地扑上去,抓住了那缸子也抓住了老头子硬邦邦的手指。他听到了牙齿碰撞缸子沿的声音,感觉到润滑的、凉森森的酒液濡湿了手上的皮肤。在抢夺缸子的过程中他逐渐生长起恼怒的情绪,膝盖回忆起格斗的技巧,它弯曲着,顶在敌手的小腹上。他听到老革命哎哟了一声,缸子便到了手中。他迫不及待地把缸子里的酒倒进喉咙,意犹未尽,他寻找酒瓶。酒瓶子横躺在地上,仿佛一个中弹牺牲的美少年。他心中悲恸欲绝,好像是自己失手把这少年打死一样。他想弯腰把那肤色雪白、腰带鲜红的酒瓶捡起来——把那美丽的少年扶起来——却莫名其妙地跪在了地上。而那美少年却连打了几滚,在墙角那儿空灵剔透地站立起来,身体快速长大,长大到一米高便停止增长,他知道这是酒的精魂——茅台酒的精魂,站在墙角,对着侦察员微笑。他跳起来去捕捉他,脑袋却重重地撞在墙上。

  在天旋地转的美妙感觉里,他感到一只冰凉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他猜到了手的主人。他随着头皮的痛楚站立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团凌乱地折叠在地上的猪大肠——冰凉滑腻满是皱褶发着腥臭气息令人恶心——一折一折地被抻直了,并且他知道只要老革命一松手,这堆猪大肠就会淋漓尽致地滑落在地。

  那只大手转了一下,使他面对着老革命修长黝黑的脸庞,适才曾使他感动万分的慈祥微笑已被化石般的冷酷代替,在老革命的脸上,他感受到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冷酷无情。你这个狗娘养的反革命,老子给你酒喝,你却顶老子的卵蛋!你还不如一条狗,狗喝了我的酒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呢!老革命的唾沫星子喷进他的眼睛,辣得他眼球疼痛难忍,张嘴哭叫起来,与此同时,有两只肥厚的大爪子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脖子被狗嘴顶住,狗嘴上的坚硬胡须扎着他的脖颈,使他不由自主地像遇到危险的鳖一样把脖子搐进去,他感觉到狗嘴里喷出的热烘烘的气息,嗅到了狗嘴里的酸溜溜的腐臭味道,自己是一根弯弯曲曲的猪大肠的感觉突然重现,青白的恐怖袭上心头。狗吃猪大肠,哧溜哧溜响,像小孩吃粉丝一样。他恐怖地嚎叫起来,眼前随即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自以为被狗吓瞎了眼睛的侦察员眼前又出现了一线光明,那光明渐渐扩展着,宛若太阳从层云中往外挣扎,最后噼啪一声响,烈士陵园传达室的一切景物猛地扑进了他的双眼。他看到老革命正在灯下擦拭双筒猎枪,他擦得那样专注、认真、一丝不苟,宛若一个爹在为独生儿子洗澡。虎纹大狗安详地趴在灶火旁,长长的嘴巴搁在松木劈柴上,双眼盯着灶中香气扑鼻的、金黄色的火苗,显得格外深沉,像一个大学里的哲学教授。它在想什么呢?侦察员被狗深刻思考的姿态迷住了,狗痴痴地望着灶火,他痴痴地望着狗,渐渐地,狗脑中的辉煌画面——他终生没看见过的画面——在他的脑中缓缓地出现了,那么奇特那么动人心弦,伴随着流云般的音乐。他被深深地感动了,鼻子像被人重重地捣了一拳,又酸又麻,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腮上。

  “瞧你那点出息!”老革命看了他一眼,说,“我们播下虎狼种,收获了一群鼻涕虫。”

  他抬起衣袖,擦干眼泪,委屈地说:

  “老大爷,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老革命不满地斜他一眼,穿上棉大衣,挎起猎枪,招呼一声:“狗,咱们巡逻去,让这个窝囊废在这儿哭吧!”

  大狗懒洋洋地爬起来,充满同情地盯着侦察员一眼,便尾随着老革命,出了传达室。装在门背后的铁丝弹簧把木板门响亮地弹回来,一股潮湿、寒冷的夜风扑进来,使他打了一个寒战。他感到孤独和恐惧,喊一声:“等等我。”拉开门,追上去。

  门口的电灯使他们身侧出现了模糊的暗影,冻雨依然下,也许是夜更深了的缘故,那细索之声显得愈加清晰、密集,宛如无数的小兽在那里爬行。老革命向着陵园的深处走,向着阴森森的黑暗走。狗紧跟着老革命,他紧跟着狗。起初还能借着门口那盏电灯的光芒看清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两侧修剪成宝塔形状的柏树的大致轮廓,一会儿,沉重的黑暗便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他体会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滋味。黑暗愈深,冻雨敲打树枝的声音便愈响亮,乱糟糟的,紧密的声音让他感到心中烦乱而空虚,只是凭着声音和气味,他才感觉到老革命和大黄狗的存在。黑暗其实是一种具有强大压力的物质,能把人挤成薄饼。侦察员感到恐惧,他嗅到了隐藏在青松翠柏之间的烈士墓的气息。他感到那些树木都是一些不怀好意的黑色大汉,抱着膀子站着,嘴角挂着冷笑,心里转着坏念头,在它们身下,那些黄草枯立的坟头上,坐着一些毛茸茸的英灵。恐惧使他酒意全消,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腰间的手枪,抓枪时感到手上流出了冷汗,有什么东西怪怪地叫了一声,通过黑暗中的翅膀扇动声,他猜到叫者是一只鸟,什么鸟不知道,也许是猫头鹰吧?老革命咳嗽了一声,狗叫了一声,这两声阳世间的声音给了侦察员很大的安慰,他也夸张地咳嗽了一声,连他自己也能听出,这声咳嗽带着浓厚的虚张声势的味道。老革命一定在暗中嘲笑我,他想,连这条跟思想家一样的走狗也会嘲笑我。他看到了狗眼放射出的碧绿光芒,如果不知道这是一条狗,一定会错认为这是一条狼。他无法自制地连连咳嗽起来,一道刺目的电光突然射在他的眼上。他捂住眼睛,刚要张嘴说几句反抗的话,电光突然转移了方向,定定地照在一座白石头凿成的墓碑上。墓碑上的阴刻大字看样子不久前重新油漆过,鲜红的颜色,令他触目惊心。碑上的大字是什么他没有看清,他被红色照黑了眼。像亮时一样突然地电光消逝,他眼前还有一些火星闪烁,脑子里却通红一片,像传达室里那个燃烧着松木劈柴的灶膛。他听到老革命在他面前沉重地呼吸着,冻雨落木的声音突然隐退,一阵剧烈的、山崩地裂般的声音在附近响起,震得他不由得跳了起来。他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爆炸,他也没心思去考虑,关键的是,从电光照亮烈士墓碑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勇气突然灌注进他的身体,像病酒一样的嫉妒,像寡妇酒一样的邪恶软弱,像爱情酒一样的辗转反侧、牵肠挂肚,通通排出体外,变成酸臭的汗、腥臊的尿。而英猛的、像奔驰在哥萨克草原上烈马一样的伏特加(Vodka)变成了他,粗犷豪放、粗中有细、富有冒险精神、富有刺激性、像狂欢的西班牙斗牛士一样的格涅克(Cognac)变成了他。他吃一口红辣椒,咬一口青葱,啃一口紫皮蒜,嚼一块老干姜,吞一瓶胡椒粉,犹如烈火烹油、鲜花锦簇,昂扬着精神,如一撮插在鸡尾酒中的公鸡毛,提着如同全兴大曲一样造型优美的“六九”式公安手枪,用格拉帕(Grappa)那样的粗劣凶险的步态向前狂奔,似乎只是转眼间的工夫,侦察员便返回一尺餐厅,踢开了一扇洁白如玉的房门,举起手枪,对准女司机和坐在女司机膝上的一尺侏儒,“啪啪”两枪,打破了两颗头颅。这一系列动作像世界闻名的刀酒一样,酒体强劲有力,甘甜与酸爽共寓一味,落喉顺畅利落,宛若快刀斩乱麻。

  二

  一斗兄:

  大函及大作《烹饪课》俱收悉。

  关于去酒国采访的事,我已跟领导初步地提了一下。我们领导不太愿意让我去,因为我是军人,而且刚由上尉晋升为少校(减了两颗星加了一条杠,还不如三星一杠的神气,所以我并不得意),理应到连队去跟战士们同吃同住同操练,写出反映新时期军人风貌的小说或“报告文学”,到地方去采访写作,关系上不太顺溜,尽管酒国这几年轰轰烈烈,颇为引人注目。这事儿我不想罢休,我继续努力争取,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多得很。

  酒国的首届猿酒节,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一次盛会,到时觥筹交错,酒气弥漫,诸多头重脚轻飘飘欲魔的酒徒队里,希望能出现我肥胖的身影。

  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已到了最艰苦的阶段,那个鬼头鬼脑的高级侦察员处处跟我作对,我不知是让他开枪自杀好还是索性醉死好,在上一章里,我又让他喝醉了。因为创作的痛苦无法排解,我自己也喝醉了,没有飘飘成仙之愉悦,却饱览了地狱里的风景。风景那边最差。

  大作《烹饪课》是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读完的(反复读了几遍)。对你的小说,我越来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勉强地说几句,可能又是以前说过的那些话的重复,什么前后风格不一致了,什么随意性太强了,什么分寸感把握得不好了,等等等等,所以我想与其老生常谈一番,不如干脆闭嘴。但我还是遵嘱把小说专程送去了《国民文学》,周宝他们不在,我写了一个纸条,把稿子留在桌子上。能否发表,就看你的运气了。但根据我的经验,这篇小说多半难以发表,你我虽未谋面,但也是老朋友了,所以直言不讳。

  我坚信你能写出既有较高的质量又能符合《国民文学》选稿标准的小说来,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早一点,或是晚一点。你千万不要灰心丧气。

  前后算起来,你寄给我并由我代转的稿子有六篇(《一尺英豪》在我这儿)了,如我能去酒国,当去《国民文学》把稿子替你取回来,到时带给你,由邮局寄既不安全又麻烦,我每去邮局寄一次东西就紧张好几天,那些坐柜的先生女士们永远绷着一张抓特务、搜炸弹的脸,让你自己都感到装在纸袋里的仿佛是些反革命传单。

  《酒国奇事录》找不到就算了,这几年这种稀奇古怪的书出了很多,多半是些胡编乱造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

  即颂

  笔健!

  莫言

  三

  莫言老师:

  您好!

  知道您有希望来酒国,我欣喜若狂。学生我“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一样盼望着您来酒国。我有几个同学在市委、市政府工作(不是一般的工作,都有不大不小的乌纱帽),如果需要市委市府的邀请信、证明信,我可请他们立即就办。中国领导最认公章,我想军队里的领导也不例外。

  关于小说,确实让我灰心丧气。我甚至对周宝李小宝两位老师也有些意见,压着我那么多稿子,连封信都不给回,也太不尊重人了。当然,他们都很忙,如果给业余作者写信,什么事情也不要干了,这道理我明白,但心里总有些愤愤不平。不看僧面看佛面,孬好我也是您推荐的作者嘛!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健康的、不利于文学创作的恶劣情绪,而且我也正在努力克服着这些情绪,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长城非好汉”,决心百折不挠地写下去。

  为筹备猿酒节,我们学校上上下下忙成了一锅粥。系里分配给我一个任务,让我用库存的一部分病酒做酒基,勾兑出一种有风味的酒,在猿酒节期间卖出去。如果成功,我将得到一大笔奖金,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当然我不能为了赚奖金就把小说扔了,我照样写,用十分之一的精力救治病酒,用十分之九的精力写小说。

  寄上近作《采燕》,请老师批评。我自己对我前一段的创作进行了总结,我觉得我的小说之所以难以发表,可能与干预社会有关,于是在《采燕》里进行了矫正,这是一篇远离政治、远离首都的小说,如果再不能发表,就是“天绝我也”!

  即颂

  大安!

  学生:李一斗

  四

  《采燕》

  我岳母为什么红颜不老、青春永驻、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有着少妇一样的高乳与丰臀?为什么腹部平坦、没有积淀脂肪、宛如弹性优良的钢板?为什么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眼角没有一丝丝皱纹、牙齿洁白晶莹连一颗动摇、破损的都没有?为什么皮肤光滑柔嫩如同羊脂美玉?为什么嘴唇鲜红、嘴巴里永远喷吐着烤肉香气、让人特别想吻它?为什么从来不生病、没有一点更年期反应?

  作为女婿,我可能不应该这么放肆,但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而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所以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我想说我岳母尽管六十多岁了,但只要政策允许,本人愿意,她完全能够再为我生出一打小姨子或小舅子。我岳母为什么很少放屁,即使偶尔放一个也不臭不但不臭反而有糖炒栗子的味道?一般地说,美女的肚子里臭味浓郁,所以美女其实是一张画皮,但为什么我岳母不但外皮美丽而且内瓤儿也芳香可食呢?——这么多的问号像鱼钩一样挂住了我的皮肉使我像一条闯进了鱼钩阵的河豚,使我痛苦万端,也一定令读者诸君厌烦,你们可能会说,李一斗这家伙,竟拍卖起丈母娘来了!亲爱的朋友们,不是我拍卖丈母娘,而是我研究丈母娘。随着人类社会的老龄化,让女人永葆青春十分重要,这研究大有利于人类,而且很可能创造出巨大的利润,所以我即便惹恼了丈母娘也在所不惜。

  我初步认为,之所以我拥有这样一个美味可饮如同奥罗露索雪利酒(Oloroso Sherry)一样色泽美丽稳沉、香气浓郁扑鼻、酒体丰富圆润、口味甘甜柔绵、经久耐藏、越陈越香的丈母娘而不是拥有一个像村里人烧出的地瓜干子酒一样颜色混浊不清、气味辛辣酸涩、酒体干瘪单调、入口毒你半死的丈母娘,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岳母诞生于一个采燕的世家。

  按照现在流行的小说叙述方式我可以说我们的故事就要开始了。在正式进入这个属于我也属于你的故事前,请允许我首先对你们进行三分钟的专业知识培训,非如此你的阅读将遇到障碍。我计划写能够供你阅读一分半钟的字数,余下的一分半钟供你思考。去他妈的“狐狸一思索老虎便发笑”,“天要下冰雹,娘要找婆家”,就让他们笑去吧,多笑死几亿也省了计划生育,那时候我岳母就可以充分利用她老当益壮的器官为我生小姨子或是小舅子了。好了!别啰嗦了!好了,不啰嗦了,我听到了你的怒吼,看到了你的不耐烦,像内蒙古生产的草原白酒一样,你简直还是一瓶子波浪翻卷的哈尔滨高粱糠白酒,酒度60°,劲头十足。

  金丝燕(Collocaliarestita),鸟纲,雨燕科。体长约十八厘米,上体羽毛黑或褐色,带蓝色光泽。下体灰白色。翼尖而长,足短,淡红色,四趾均前,群栖,食虫。在洞穴中造巢,雄燕喉部唾液腺分泌出唾液,凝固后便是燕窝。

  金丝燕产于泰国、菲律宾、印尼、马来西亚等国,我国广东、福建沿海荒岛亦有出产。每年六月初,为金丝燕营巢孵化期。营巢前,雄燕与雌燕追逐飞翔交尾,交尾完毕,雄燕贴立石壁,像春蚕吐丝般来回摆动头颅,一道道透明的胶性唾液粘在石壁上,凝固后便是燕窝。据观察者报告,雄燕在吐涎成巢的过程中不眠不食,头颅连续摆动数万次一巢始成。艰难困苦,胜过呕心沥血。这第一个巢几乎不含杂质,全由燕唾凝成,故颜色洁白透明,质量优异,俗称“白燕”或“官燕”。此巢被人取走后,金丝燕会造出第二个窝,唾液不够,不得不从自身啄下绒毛掺和进去,由于用力吐唾液,连血都吐了出来,形成价值较低的“毛燕”或“血燕”。此巢被取走后,金丝燕还会造成第三个巢,所用材料主要是藻类,唾液很少,没有食用价值。

  我第一次见到丈母娘时她正在用银针挑剔着一个用碱水发起来的燕窝里的杂质:血丝、绒毛和海草,现在我们可以知道,那是一只血燕。我丈母娘撅着嘴,像只发脾气的小小鸭嘴兽一样呱呱唧唧地说:瞧,瞧,这哪里是燕窝,整个一只乱毛窝,是喜鹊窝,老鸹窝——你就心平气和些吧,我的导师袁双鱼教授呷了一口他自己特别勾兑的混合酒——酒里有一股淡雅高贵的兰花气息——对他的老婆说,这年头,所有的东西都掺假,金丝燕也学精了,我看再下去一万年,只要人类还存在着,金丝燕就会用狗屎筑巢。她双手捧着那一大团发得颤颤巍巍的燕窝,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我未来的岳父。我实在想象不出这狗脑子一样的脏东西会变得比金子还珍贵,难道它真像你们说的那样玄?他冷冷地打量着她手里的东西。她说:你除了懂酒之外别的啥也不懂!她的脸皮有些泛红,扔下燕窝,快如小风般走到不知哪里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到我的老婆家做客。我老婆说她妈妈准备露一手。没想到她竟摔燕而去。我有些尴尬。老头子却说,不要紧的,她会回来的。她对燕窝的了解跟我对酒的了解一样,当今世界上数一数二。

  果然不出我岳父所料,不一会工夫,我丈母娘便回来了,她挑尽了燕窝里的杂质,给我们煨了燕窝汤。我岳父和我老婆拒绝喝,我岳父说那汤里有一股鸡屎味,我老婆说有一股血腥味,充满了残忍性是一碗无情汤,表现了人为万恶之首的意思。我老婆有颗博大的爱心,正在申请加入设在波恩的世界人民保护动物协会。我岳母当时说,小李,不要理睬这些傻瓜,他们的博爱十分虚伪,孔夫子远庖厨,可一顿饭也离不开肉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招徒入帐,还要十束干肉作学费。他们不喝我们喝,我岳母说,华人食燕窝已有千年历史,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补品,别看它模样难看,但营养极其丰富,小孩吃了有助生长发育,女人吃了能使青春常驻,老人吃了能够益寿延年,最近,香港中文大学何国力教授还发现燕窝里含有一种预防和治疗艾滋病的物质。她如果吃燕窝,我岳母指着我老婆说,也不会是目前这模样。我老婆愤愤地说:我宁愿这模样也不去吃那玩意儿。她瞪着眼问我:你说,好吃吗?我不敢得罪我老婆,也不愿得罪我丈母娘,我说: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哈哈哈哈哈。我老婆说:你这个滑头。我丈母娘把一勺燕窝盛到我碗里,然后挑衅地看着她女儿。我老婆说:你们会做噩梦的。什么噩梦?我岳母问。我老婆说:成群的金丝燕在啄食你们的脑浆。我岳母说:小李,你只管喝,不要理这个疯丫头。她昨天还吃了一只大螃蟹,难道不怕螃蟹用钳子夹她的鼻子?她说:“我小时候恨透采燕的人,进入城市后,我才发现那种痛恨是没有道理的。现在吃燕窝的人越来越多了,有钱的多了吆。但有钱并不一定能吃到一等的官燕,一等的好货,泰国进口的‘暹罗贡燕’都被北京的大干部吃了,我们酒国这种小城市,只配吃这样的血燕。即便这样的血燕,每公斤也要八千元人民币,一般的人是吃不起的,”我岳母严肃地、不无炫耀地对我说,“尽管燕窝如此了不起,但我坦率地说,这玩意儿实在不好吃,还不如红烧猪肉过瘾。”

  我岳母孜孜不倦地对我进行燕窝教育,她讲完了燕窝的营养价值又讲燕窝的烹调方法,这些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她对我讲述的采集燕窝的故事,她的家族的故事,她的故事。

  我岳母诞生于一个采燕世家,她在我的老岳母肚子里时就听到过金丝燕痛苦的啁啾,就得到过金丝燕的营养。我的老岳母是个馋嘴的女人,怀上我岳母后变得更馋,她经常背着丈夫偷食燕窝,偷食技巧很高,从没被她的丈夫发现。我岳母说她娘生就一副比钢铁还要坚硬的牙齿,能把韧性极强的干燕窝咬烂。她从不偷食整个的燕窝——整个的燕窝她丈夫有数——我岳母她娘总是很巧妙地从每只燕窝底部用刮刀留下的切痕上往里啃进一寸,啃出的茬口比刀子切的还整齐。我岳母说她的娘偷食的都是一等官燕。没经炮制的燕窝营养价值更为丰富,我岳母说任何美味佳肴一经烹制,其营养都要被大量破坏。我岳母说任何进步都建立在丧失一些东西的基础上,人类发明了烹调,愉悦了口腔感官,但丧失了人的剽悍和勇猛,生活在北极圈里的爱斯基摩人之所以有那么强悍的身体和抵御严寒的能力,与他们生吃海豹肉有绝对的关系,一旦他们掌握了复杂精巧的中国烹调术,他们就在那里待不下去了。我岳母她娘偷食了那么多生燕窝,所以我岳母发育得极为健全,生下来时就头发乌黑,皮肤粉红,哭声雄壮胜过男婴,嘴里还生了四颗牙齿。我岳母的爹是个迷信的人,他听人说生下来长牙的婴孩是丧门星,就把我岳母给扔到乱草棵子里去了。那时令是寒冬腊月,广东尽管没有严冬,但十二月的夜晚也凉气砭骨,我岳母在野草丛中一夜,竟然甜睡不死,感动了她爹,又把她给抱了回来。

  我岳母的娘据我岳母说很漂亮,我岳母的爹据我岳母说八字浓眉,深眼窝,塌鼻子,薄嘴唇,尖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我岳母的爹整日攀崖贴壁又瘦又老像一只丑陋的壁虎,我岳母的娘天天偷食燕窝滋养得粉红雪白一掐冒白水儿像一支六月的荷花。我岳母一岁时她娘跟着一位燕窝商人跑到香港去了,我岳母跟着她爹长大。我岳母说她娘私奔之后她爹每天煮一个燕窝给她吃,所以她是吃燕窝长大的孩子。我岳母说她怀我老婆时正是六十年代初最困难的时候,没吃过一口燕窝,所以生了个我老婆像个黑猴。如果她吃燕窝情形也会好转,但我老婆拒吃。其实我知道想吃也不行,我岳母在烹饪学院当特食中心主任没多久,不当主任时她要弄个燕窝也不容易。她做给我吃的这个劣质燕窝,也不是正路上来的。所以从这一点上我也知道我岳母十分喜欢我,胜过我老婆喜欢我。我跟我老婆结婚一半是因为她爹是我的恩师,我跟我老婆还没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我很喜欢我岳母。

  我岳母喝着燕窝汤吃着小燕雏茁壮地成长,她四岁时的身高和智力就达到了正常发育的十岁孩童的水平。我岳母认为这绝对是金丝燕的功劳。我岳母说在某种意义上她是雄金丝燕用珍贵的唾液哺育大的,而她的娘因为惧怕她那四颗生来就有的牙齿而不给她哺乳。这算什么哺乳动物?我岳母恨恨不平地说。我岳母还由此发挥说人是哺乳动物中最残忍最无情的,只有人才拒绝为婴儿哺乳。

  我岳母的老家住在东南沿海的一个海角上,天气晴朗的日子,她坐在海滩上,能够看到那一连串的钢青色的海岛的影子。那些岛上有着高大的岩洞,岩洞里出产燕窝。村里人多以捕鱼为生,只有我岳母的爹和我岳母的六个叔叔靠采燕窝为生。这是祖传的职业,极其危险但收益颇丰,一般人家想干也干不了。所以我在前边说我岳母出生在一个采燕世家。

  我岳母说她的父亲和叔叔们都是精壮的人,身上没有脂肪,只有一束束血红蛋白含量极高的像麻绳拧成的肌肉。拥有这种肌肉的人自然身手矫健,胜过猿猴。她爹养着两只猿猴,她说那是她父亲们的老师。在不能采集燕窝的季节里,我岳母的父亲和叔叔们就坐吃着头年采燕的收入,为下一次采燕做各方面的准备。他们几乎每天都牵着猿猴上山,驱使它们攀壁缘木,并进行模仿。我岳母说马来半岛的采燕人有驯化猿猴采燕的,但不太成功,猴性善变,影响生产。我岳母说她爹六十多岁时还是身轻如燕,在光滑的青竹上攀缘,不弱健猴。总之,我岳母的家族由于遗传的原因和职业的训练,都善于攀壁上树。我岳母说体能最为出色的是她的小叔叔,他练就了一身壁虎功,能不凭借任何器械,赤手爬到几十米高的岩壁上去采燕。我岳母说她把别的叔叔的模样都淡忘了,但却牢牢记着这位小叔叔的模样。他遍体生着一层鱼鳞状的老皮,瘦干的脸上有两只深陷在眼眶里的、闪烁着忧悒光芒的蓝色大眼睛。

  我岳母说她七岁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跟随父亲和叔叔们去海岛采燕。她家有一艘很大的双桅船,船是松木的,刷着厚厚的桐油,散发着森林的芳香。那天刮着东南风,海上的长浪追逐奔涌,滩涂上的白沙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我岳母说她经常被那刺目的白光从梦中惊醒,于是,在酒国市的被窝里,她听到了南海的波涛,嗅到了海的味道。她的父亲叼着一支旱烟管,指挥着弟弟们往船上搬运粮草、淡水、青竹竿。末了,她的一个叔叔牵来一头角上缠着红绸的肥胖公水牛。那家伙双眼血红,嘴里吐着白沫,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渔村里的孩子们跑来看采燕船出发。孩子群里有好几位是我岳母的玩伴,海燕、潮生、海豹……有一个老女人站在村头一块岩石上喊叫着:海豹、海豹子,来家。一个小男孩极不情愿地离去了。临走时他对我岳母说:燕妮,你能帮我逮一只金丝燕吗?你给我一只活金丝燕,我给你一颗玻璃球。他亮了亮那颗攥在手里的玻璃球。我想不到我岳母竟有这样一个辉煌的乳名,燕妮!天老爷人家!竟跟马克思夫人一个名字。我岳母忧伤地说:那个海豹子,现在已是军分区司令了。我岳母的话里流露出了对我岳父的不满。我老婆说,军分区司令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是大学教授,酿造专家,不比他个小小司令神气!我岳母看看我,委屈地说:她永远站在她爸爸的立场上与我作对。恋父情结,我说。我老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岳母说采燕船出发那天,最热闹的场面是赶公牛上船。

  她说牛是有灵性的,没阉过的公牛最有灵性,它知道让它上船意味着什么,所以它一靠近小码头就红了眼,喘着粗气,把一个犟头,拧来摆去,扯拽得我那位叔叔踉踉跄跄。我岳母说有一条狭窄的木板把木船和小码头的石阶连结在一起,木板悬空,倾斜,板下是混浊的海水。公水牛的前蹄停在木板的一头,便再也不肯前进半步。那位叔叔用上吃奶的劲拉鼻绳,铁鼻环把水牛青色的鼻梁拉出去很长,牛的鼻梁随时都可能豁开,一定痛疼难挨,但它坚持着不上板,与死亡相比,鼻子不算什么。我岳母说她的几个叔叔一拥而上,想把水牛硬推到船上去,但任他们怎么推,也奈何不了它,反倒被它愤怒地一撩蹄子,踢瘸了我岳母某一位叔叔的腿。

  我岳母说她的小叔叔不但体能比他的哥哥们出色。智慧也是第一。他从他哥哥手中接过牛绳,拉着牛在海滩上散步。他和牛说着话。海滩上留下了他和牛的脚印。后来他脱下褂子蒙住了牛头,一个人把牛牵上了跳板。牛走在跳板上时,跳板弯成了一张弓。那畜牲其实也知道它走在一条险路上,因为它迈动四蹄时小心翼翼,好像马戏团里那些久经训练的走索山羊。牛上了船,人也上了船,跳板撤去,哗哗地挂满帆。小叔叔从牛脸上解下衣服。牛浑身发抖,四蹄跳动,发出一声凄凉的鸣叫。渐渐地,大陆消逝,海岛逼近,岛上云雾朦胧,宛若仙山琼阁。

  我岳母说她父亲和叔叔们在岛的一角上锚住了船,小叔叔把牛弄下船。他们的脸色严肃而神圣。一踏上遍地荆榛的荒岛,那暴躁的公牛变得比绵羊还要温驯。牛眼里血红的颜色消失,湛蓝的与海洋一样的颜色与我岳母的小叔叔的眼睛一样的颜色出现。

  我岳母说他们抵达荒岛时已是黄昏时分,海上红光闪闪,岛上群鸟翻飞,鸣声震耳。他们在岛上露宿,一夜无话。第二天凌晨,吃罢早饭,她的父亲说:干吧。神秘惊险的采燕工作就开始了。

  这些岛上,有许多黑暗的洞穴。我岳母说在一个大洞穴的外边,她父亲摆起了香案,烧了一沓纸,磕了几个头,然后说一声:杀牲!他的六个兄弟便一拥而上,把那头公牛扑倒在地。奇怪的是那头膘肥体壮的公牛竟然没进行丝毫反抗,与其说它是被那六个男人按倒不如说它自己躺倒。它静静地卧着,健壮的脖子平铺在岩石上,那颗生着钢青色铁角的硕大头颅,笨拙地连结在脖子上,仿佛是生硬地焊接上的一样。它的姿势表明它心甘情愿地成为献给洞中神灵的牺牲。我岳母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岩洞中的燕窝是洞中神灵的私有财产,而她父亲和叔叔们用这条肥胖的公牛和洞中神灵进行交换。洞中的神灵既然能吃公牛,一定是个极其凶恶的大怪物。我岳母说这联想使她产生了恐怖。按倒黄牛后,她的叔叔们闪到边上去。她看到父亲从腰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小斧头,双手攥着,向公牛走去。她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每跳动一下都要停顿了再不跳动一样。她父亲嘴里念念有词,漆黑的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定的光芒。她忽然产生了对父亲也对公牛的怜悯,她觉得面前这个瘦猴一样的男人和僵卧在岩石上的公牛一样可怜,杀者和被杀者都情不自愿,但迫于一种巨大的压力不得不这样做。我岳母看到那奇形怪状的巨大洞口,听到洞里那一阵阵的怪异声响,感受到洞口喷吐出的阴森空气,灵感发动,想到,她父亲和公牛共同惧怕的是岩洞中的神灵。她看到公牛紧紧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上下眼睑夹成一条线,一只碧绿的苍蝇在它的潮湿的眼角上挑挑拣拣地吃着什么,连我岳母都被这只讨厌的苍蝇搞得眼角发痒,但公牛却一动不动。我岳母的父亲走到牛的身旁,六神无主般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他想看什么呢?我岳母说,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抬头张望恰恰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空虚。他把小斧头放在左手里握着,往右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又把小斧头倒在右手里握着,往左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最后,他双手攥住斧把儿,挪动了一下双腿,似乎要站得更稳当一点。他呼了一口长气,憋住,脸色发青,双眼瞪圆,高高地把斧头举起来,猛地劈下去。我岳母听到斧头劈进牛颈时发出的那一声闷响。她父亲吐出了那口憋住的气,整个人都塌了架子似的软绵绵地站在那里,好久,才弯腰把夹在牛颈里的斧头拔出来。公牛沉闷地叫了一声做了几次试图抬头的努力,但它脖颈上的肌腱已被砍断,无法抬头了。随后,它的身体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轮番抖动起来,好像这抖动已不由它的大脑支配。我岳母的父亲又一次举起斧头,凶猛地砍着,扩大着牛颈上的伤口。他一边砍一边发出“嘿嘿”的声响,动作还算准确,每一斧下去,伤口便深下去一块。牛颈上终于喷出了激烈的黑血来,一股子热烘烘的血腥味道扑进了我岳母的鼻腔。她父亲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小斧头滑溜溜的感觉通过他不断地用野草擦手的动作表现出来。随着伤口的进一步扩大,鲜血溅满了我岳母她父亲的脸。牛的气管断了,一些很大的泡沫涌出来,泡沫涌出时发出“卟噜卟噜”的响声,我岳母捏着脖子转过了身。当她回转头时,看到她父亲已把牛头彻底地剁下来了。他扔掉斧头,就着那两只血手,抓住公牛头上那两根铁角,把它提起来,端到洞口前的香案上。令我岳母不解的是,这公牛临死前紧紧闭着眼,头被砍下来后,反倒睁圆了眼睛,那眼睛依然蓝得像海水一样,倒映出周围的人影。我岳母说她父亲安顿好牛头,退后一步,嘴里不知念叨了几句什么话,然后扑地跪倒,朝着洞口频频磕头。她的叔叔们也跪倒在岩石上,对着洞口磕头。

  祭洞仪式完成后,我岳母她父亲和叔叔们带着家什进洞。她被留在洞外看守船只和器具。我岳母说他们进洞之后就像石头沉入大海一样无声无息。她一个人面对着大睁着双眼的牛头和咕咕冒血的牛身子感到十分恐惧。远望海天茫茫,大陆隐没在海水后边,岛上飞翔着许多不知名字的大鸟。有几只肥大的老鼠从岩缝里钻出来,吱吱叫着,蹿到牛的尸体上去,我岳母试图轰开它们,它们却一蹦半米高向我岳母这个小姑娘发起了进攻,她清楚地感受到老鼠爪子挠着了她胸脯的滋味。我岳母嚎哭着跳到洞里去。

  她哭叫找她的父亲和叔叔们,穿越了一段幽暗的洞。突然她的眼前一亮,七束耀眼的火把在她的头上出现了。我岳母说她父亲在采燕的淡季里用浸透松脂的树枝捆成了很多火把,那些火把长约一米,有一个细细的、可以用嘴叼住的把儿。我岳母说看到火把的亮光后她立即停止了哭嚎,一种神圣的庄严的气氛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感到与父辈们正在进行的工作相比较,自己的那点小恐怖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高约六十米,宽约八十米,我岳母用成人后的估测能力为她儿时的印象定了量。山洞究竟有多长我岳母说她估测不出。洞中有流水的潺潺声,有水滴落下的叮咚声,凉风习习。她仰脸看到那几支火把在半空中燃烧着,火光映照着她父亲的脸,她叔叔们的脸,尤其是她小叔叔的脸。那张迷人的脸在火苗的映照下具有了琥珀的颜色和琥珀的质地,感人至深,永远难忘,像克利科·蓬萨旦寡妇酿造的香槟酒一样,清馨润肺,缭绕不绝,压倒群芳,出类拔萃。他口叼着哔哔叭叭爆响着的火把,身体紧紧地贴在一道岩缝里,对着一个晶莹乳白的东西伸过刀去。那就是燕窝。

  我岳母说其实她一进岩洞,最先让她心驰神往的不是那高悬头上的松脂火把,也不是被火把照耀的她小叔叔那张富有魅力的脸,而是那满洞飞舞的金丝燕。它们被火光惊扰,纷纷飞出巢穴又不想远离巢穴,洞中群燕翻飞,犹如山花烂漫,又似蝶群盘旋。燕声啾啾,千声万声,泣血啼血。我岳母说她听出了燕啼声中包含着的辛酸和愤怒。她的父亲从她的头上,驾着一根长长的青竹,悠到洞壁的一侧,那里有十几个刚刚凝固的燕窝。她的爹仰着脸,头上缠着一道白布,大张着两个黑洞洞的鼻孔,脸色像烤熟的乳猪一样。他伸出了那柄白色的刮刀,只一下,便把一只燕窝削下,伸手接住,装进了腰间的叉袋。几个黑色的小东西掉下来,落在我岳母的脚前,啪一声轻响,她低头摸去,摸起几块破碎的蛋壳,蛋黄和蛋清沾在壳上。我岳母说她心里很难过。她看到父亲只靠着几根孱弱的青竹,在几十米的高空冒险采燕,她的心中也很难过。燕子一团一簇地扑向她父亲的火把,仿佛要把那火把扑灭,保护自己的巢穴和后代。但火的威势在最后的时刻逼退了它们。它们的羽翼在即将接触到火苗时才疾速折回,蓝色的燕羽在火光中闪烁。我岳母说她父亲对群燕的骚扰置之不理,哪怕燕翅拍打着他的脑壳,他的眼睛依然盯着岩壁上的燕窝,并且用稳准狠的手法,把它们一个个削下来。

  一支火把将尽时,我岳母说她父亲和叔叔们攀缘着倚在洞壁上的青竹溜下来。他们聚在一起,引燃新火把,倒出叉袋里的燕窝,堆在一块白布上。我岳母说按照往常规矩,她父亲只采一支火把的燕,剩下三支火把工夫,由他的弟弟们采,他在洞壁下看守着燕窝,防止恶鼠抢食,同时也休息那毕竟已经衰老的身体。我岳母说她出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又惊又喜。她父亲训斥她为什么私自进洞,她说一个人在洞外害怕。我岳母说她一说出“害怕”二字,她的爹立刻脸色大变,抬手扇了她一巴掌,说:闭嘴。她说她爹的手黏乎乎的,沾满了燕窝的汁液。我岳母说后来她才知道,在洞里绝对不允许说出诸如“跌落”、“滑倒”、“死亡”、“害怕”之类的字眼,否则将大不吉利。她挨了巴掌,呜呜地哭了。她的小叔叔说:别哭,燕妮,待会我给你逮只燕。

  他们每人抽了一锅烟,用腰间的叉袋擦了擦身上的汗,便叼起火把,向岩洞的深处走去。我岳母说她父亲说:既然你来了,看着货,我再上去采一支火把。按规定,他们每天要采四支火把的时间。

  我岳母说她的父亲叼着火把去了,她看到洞底有流水,水中有游蛇,还有许多腐烂的竹竿与藤蔓,洞底的石头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燕屎。她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小叔叔,因为他说要给她捉只活燕。她看到他沿着几根青竹,飞一样地爬到了十几米的高处,找一处缝隙站住脚,再弯腰把脚下的竹子提上去,插住,又提上去一根竹,斜架在另一根竹上,再提上去一根,架住。三根竹便架构成一座令人惊心动魄的天桥。她的小叔叔踩着这摇摇欲坠的天桥,逼近了岩洞的穹隆,那里有块垂下来的蘑菇状乳石,在那石上,有十几个特大的白燕窝。当别处的金丝燕弃巢惊飞时,这里的燕子不惊不飞,它们也许知道它们的巢建在了绝对安全的位置上。筑成的巢里,抻着两只机灵的燕头,还有几只金丝燕,正倒悬在乳石上,频频摆动着头颅,扯着洁白透明的丝线,编织着细腻优美的巢穴。它们也许不知道我岳母的小叔叔已经手把着、脚蹬着冰凉滑溜的岩石,像只可怕的大壁虎,一点一点地向它们靠拢。我岳母说金丝燕用八个朝前的爪子紧紧地抓着岩石,辛苦万端地咳唾筑巢。它的短短的嘴巴像只灵巧的梭子,在弧形的平面上快疾地编织着。扯一阵亮丝后,它们就把身体紧缩起,翅膀抖,尾羽颤,把珍贵的唾液从喉咙里咳出来,含在嘴里,再扯亮丝。那些东西在空气中转瞬间便凝固成透明白玉。我岳母说金丝燕吐涎筑巢,是大自然中少有的奇观,达官贵人们不知金丝燕的辛苦,更不知采燕人的辛苦,所以他们也就感觉不到燕窝的珍贵。

  我岳母的小叔叔几乎是倒挂在那石蘑菇的肥大部了,仅凭着两只脚,就扒住了虽有沟坎但极其滑溜的乳石,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火把横向伸出,火苗在他头的外侧熊熊燃烧。他腰间装燕的叉袋垂挂下来,好像两面在雨中狼狈下垂的破旗。他自然不能开口说话,但他的处境已经说明他无法把采下的燕窝装入叉袋。我岳母说父亲已从岩壁上溜下来,举着火把,仰脸看着把性命悬挂在洞顶的小弟,并准备随时捡起他挥刀割下的燕窝。

  我岳母说直到现在她再也没有看到那么大的燕窝。那是古老的燕窝。我岳母说燕类都有在旧巢上筑新巢的习性,只要不遭破坏,它们可以把一个巢造得像斗笠那么大。当然,没遭破坏的燕巢,都几乎是纯粹的燕唾凝成,不含杂质,质量优异。

  他伸出了手,手里握着一把三棱的锋利刮刀。他的身体被可怕地拉长了,好像一条蛇。我岳母说她看到许多明亮的汗珠从她小叔叔的头发梢上滴下来。他的刀触到那个巨大燕窝的边缘了,触到了,触到了。他的身体又拉长了些,他的刮刀戳到燕窝的基部里去了,他来回抽动着刮刀,成群的汗珠从他头上滴下来。燕窝里的大燕子飞出来了,它们表现得特别英勇,不顾死活地用身体去碰撞他的脸,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岳母说燕窝在石上粘得非常牢固,尤其是多年的燕窝,几乎是长在石头上一样。所以她的小叔叔的工作异常艰苦,他必须置大燕子的疯狂冲撞于不顾,必须心不乱,手不软,咬紧牙,闭住眼,坚持住,把牙咬进唇里,尝到自己的血滋味。

  我岳母说,天哪,好像过了几百年一样,那庞大的燕巢终于倾斜了,终于垂下来了,只要再来一下,它就会掉下来,像块巨大的白金子一样掉下来。

  小叔叔,加把劲呀!我岳母情不自禁地喊叫起来。随着她的一声叫喊,他的身体往前一跃,那只白色燕窝脱离了岩石,飘飘摇摇地,费了漫长的时间,落在了我岳母和她父亲的脚前面。与燕窝同时落下来的,还有她那个技艺非凡的小叔叔。我们在前边说过,他能从十几米的高处飘然落地而不损伤自己的身体,但这一次是太高了,而且姿势不对。他的脑浆溅到了那只燕窝上。那只自高空跌落的火把落地之后依然燃烧着,一直到洞底的浅浅流水把它浸灭为止。

  我岳母说,她小叔叔摔死后五年,她的父亲也粉身碎骨在一个岩洞里,但采集燕窝的工作并不因为死人而停止。她不可能继承父业,也不愿意靠叔叔们养活,在一个炎热的夏日里,她背着那只沾着小叔叔脑浆的巨燕,踏上了漫漫征程。那年,我的岳母十四岁。

  我岳母说,按照常理她绝对不会成为一个烹制燕窝的名厨,因为每当她用针挑剔燕窝里的杂质时,眼前便会再现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她怀着无限的敬惜之情烹制每一个燕窝,正因为知道这物背后隐藏着的辛酸血泪——燕的和人的——所以她获得了关于燕窝的超凡经验。但她的心中毕竟还有些疙瘩,燕窝与人的脑浆的关系使她不舒服,自从酒国市独创了烹食肉孩的惊人业绩后,她心中那点芥蒂便烟消云散了。

  我岳母忧心忡忡地说,进入九十年代后,中国内地的燕窝需求量激增,但我国南方的采燕业已经濒临灭绝。采燕者把先进的液压升降设备和电气照明设备搬进洞穴,人们可以轻松自如地、毫无危险地,不但割取燕窝,而且捕杀燕子。中国其实已无燕可采。在这种情况下,为满足人们的需要,只好从东南亚各国大量进口,导致燕价暴涨,香港市场上每公斤燕窝已值二千五百美元,而且还有继续上涨之势。燕价飞涨又刺激了国外采燕者的疯狂,当年我父亲他们每年只采一次燕窝,而现在,泰国的采燕者每年采集四次。再过二十年,孩子们都不知燕窝为何物了。我岳母喝光了碗中的燕窝羹,说。

  我说,其实,即使现在,吃过燕窝的中国孩子也不超过一千个。这玩意儿有没有对于广大的老百姓来说无关紧要,您何必操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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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1 10:35:31  更:2021-07-01 11:5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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