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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精选]怀抱鲜花的女人  红耳朵 [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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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鲜花的女人: 红耳朵

  几十年前,我们巴山镇曾出过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有关他的传说,我初懂事时就听老人们说过,后来在政协的文史资料上,又看到过好几篇关于这个人的文章。这个人究竟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还是个精神病人,那些写文章的人也说不清楚。

  一

  王十千,诨名:红耳朵、王疯汉、王神仙。他生着两只像小蒲扇一样的招风大耳,这是他最有名的生理特征。我认为这对耳朵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他的一切不被常人理解的行为都与这两扇大耳有关,这是我在王十千研究中的独到见解。我的观点在“王十千讨论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赞同者少,反对者多,但无论赞同者还是反对者都被我的观点新鲜了一下子。

  王十千七岁那年的初春,镇上王家祠堂前的大槐树下,来了一个牵着一匹单峰骆驼的相面先生。许多闲人正坐在墙根晒太阳、抓虱子,相面先生手中铜铃清脆,立即把闲人招过去。正在闲人堆里厮混的王十千也跟着过去,他抽着两条黄鼻涕,蓬着一头刺猬毛,穿着破棉袄,趿拉着破草鞋,挤进里圈,与相面先生对着面。

  他应该闻到了骆驼嘴里喷出的腐草味儿,相面先生的鹰钩鼻、元宝嘴,犹如两柄尖刀,插在他的记忆中。

  闲人们腰里无钱,围上来是为了看热闹,并不是要相面。内中有一个叫孟中宝的,嘴尖舌怪,以刁钻刻薄闻名乡闾,此时自然不甘寂寞。他与相面先生搭上话,说:“先生给我相相,相对了我给你钱,相不对你给我钱,各位乡邻作证。”相面先生扫了孟中宝一眼,撇撇嘴说:“本刻出将入相,却成了地痞流氓。”孟中宝一撸袖子,怒道:“我是堂堂君子,怎是地痞流氓?!”相面先生笑嘻嘻地说:“皆因一笔风流账,官运财运俱消亡。坑蒙拐骗全在行,你不流氓谁流氓。”相面先生几句话,把众人说愣了也说乐了,原来这孟中宝早年在军阀队伍里当过副官,因为勾上了上司的姨太太,险些丢了小命,幸亏有朋友帮助,才逃回家乡。他黄着脸说:“放你娘花椒麻辣屁,老子今日手懒,要不定宰了你的骆驼抠了你的眼!”言罢,悻悻地溜了。

  众人都感到相面先生道行不小,七嘴八舌道:“先生反正闲着没事,何不相相我们,看看可有个真龙藏着?”

  相面先生缓缓运动目光,把众人扫描一遍,失望地说:“一群凡夫俗子,连个像样的地痞流氓都没有。”

  众人道:“你再好好相相,兴许漏了贵人。”

  那时,恰逢着王十千从相面先生面前站起来,瞪着两只黑溜溜的小眼,举起袄袖子,擦唇上的鼻涕。相面先生拍额头,慌忙站起来,说:“该死,该死,果然把贵人漏了!”

  众人听相面先生说得邪乎,便问:“哪个是贵人?贵人在哪里?”

  相面先生指指十千,说:“这小官人注定了是人中龙凤。”

  众人不由得大笑起来,看那王十千,抽着鼻涕蓬着头,脸上的灰垢有半寸厚,两根袖管上沾满鼻涕,亮晶晶的像盔甲一样。说也奇怪,他的脸上脖子上沾满了灰垢,那两扇大耳朵却是粉红雪白,在太阳下显得生动鲜明,十分可爱。

  相面先生仔细端详着十千,又是摇头又是咂舌,不知心里转着什么圈儿。围观者道:“先生说这小童是个大贵人,他究竟贵在什么地方?能贵到什么程度?求先生给俺们批讲批讲。”

  那先生说:“这小童儿贵在这两扇大耳朵上。”

  闲人中有捣乱者说:“照先生这说法,圈里的猪该是最贵了?”

  相面先生有些生气地说:“你以为圈里的猪不贵?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无衣食之忧,无筋骨劳累,可谓大贵,只怕你比不上圈里那些猪!”

  那人本想逞逞嘴上功夫,没想到栽了个大跟头。又有挑衅者问:“你说他耳朵主贵,总得有个批讲。”

  相面先生道:“相书也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

  挑衅者道:“相书也云‘两耳扇风,卖地的老祖宗’,究竟以哪条为准?”

  相面先生道:“卖地就不能成为贵人吗?竖子不可教也,竖子不可教也!”

  相面先生收拾起包袱,在闲人们的起哄声中,拉着骆驼走了。临别时他对十千说:“小兄弟,好自为之,日后发达了别忘了今天的事。”

  十千正一心研究着骆驼背上那个肉疙瘩,相面先生的临别赠言没引起他的兴趣。

  二

  十千是巴山首富王百万的儿子。王百万本名王柏园,家有良田三千多亩,家里开着烧酒作坊,在县里还有两个店:一个卖杂货,一个卖布匹、绸缎。他家的堂号名“积善”。所以十千也就是积善堂的公子,而且是唯一的公子。

  十千是王百万五十岁时得到的儿子,是三姨太太所生。三姨太原是河北保定府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民国初年王百万去保定贩卖布匹时,与那大户人家主人相识,结为把兄弟,盘桓在主人家吃酒。那使唤丫头侍候酒宴,被百万一眼看中,竟鬼迷心窍般地跟大户讨要,大户一慷慨,就把她送了百万。三姨太姿色不错,又是当丫环出身,侍候人有经验,所以很得百万欢心。后来她就怀了孕。百万虽有万贯家产,但后继无人,前边两房,大房生了两个女儿便不再生养,二房干脆不生,所以这三姨太太身怀六甲,实在是一桩大事,连前边二房太太也整夜焚香,祷告三姨太能为老爷生出一个儿子。三姨太果然不负众望,怀胎九个月,产下一个男孩,这男孩就是王十千。

  写到这里,读者诸君可能会提出疑问:王百万五十得子,一定视若掌上明珠,应该食珍馐,衣锦绣,读诗书,写文章,怎么会让他像小叫花子一样在闲人堆里厮混?

  王十千本该是王百万的掌上明珠,没成明珠反成弃儿的原因在于:

  三姨太妊娠期满,腹中剧动,底下见了红,百万忙差人把接生婆娘搬来。接生婆进去了,百万一人在暖厅里焦急踱步,把脚都踱麻了,托人进去问,说是难产。百万跑在祖宗牌位前,点了三炷香,虔诚祷祝一番,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坐在雕花紫檀木太师椅上。他有些累了,便吩咐丫环烫了一锡壶黄酒端过来,一个人独酌。那是清明节后十几天光景,春阳景和,院子里几株桃树红花怒放,宛若几簇烈火。阳光照过木格子,洒到他的身上,使他筋酥骨软,不觉迷蒙了眼。似睡非睡之间,见一满身脏污,生着两只格外显眼大耳朵的叫花子手拄要饭棍闯了进来。他急忙起身去拦挡,拦挡不住,叫花子直冲到三姨太太的产房里去了,这里,大太太二太太正在他身边说:“恭喜老爷!恭喜老爷!老三生了一个儿子。”

  王百万从梦中惊醒,满脸热汗。他看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猫一样的媚脸,听到了三姨太产房中传出来的颇为雄壮的婴儿啼声。

  前来贺喜的亲朋把人间所有的恭维话都说遍了,王百万心里却疙疙瘩瘩的,那大耳朵叫花子的形象像驱赶不走的鬼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眼前晃动。这件事他压在心头,没对任何人说。他强装出欣喜的样子,应酬亲朋。他一直没进三姨太的房去看儿子。三姨太自知今后必定因子而贵,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自己也尊重起来,老爷不进房,她也不邀。

  满月那天,高朋如蚁。积善堂摆开了流水宴席,反正自家开着烧酒锅,有的是酒。王百万应酬着,欢笑着,心中却忐忑不安。

  贵子抱上席,让众人观赏。王百万一颗心在喉咙里堵着。在一片对婴儿的阿谀声中,他下着狠心,举目观看。他看到了保养得如同白面馒头一样的三姨太,看到了描龙绣凤的富贵襁褓,看到了那两只熟悉又陌生的漆黑小眼睛,还有那两扇大得与婴儿头不成比例的大耳朵。王百万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头栽到桌子底下。

  大太太,二太太哭叫着,亲朋好友们忙乱着,把老东家从桌子下拖出来,抬到炕上,掐人中,捏百会,扎十宣,撬牙关,灌姜汤,忙乎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有一口气缓上来。

  缓上气来,夹着两眼泡老泪,眼睛盯着天棚。大太太二太太齐声表忠心、流眼泪,一人握着一只手揉搓。

  三姨太抱着她必胜的武器昂昂然走过来,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挤到一旁去。三姨太撮着婴孩靠近百万的脸,嘴里叫着婴孩的名字:“十千,十千,好儿子,快问候你爹爹好了没有。”

  王百万把双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捂住眼睛,大声吼叫:“滚!滚!滚!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三姨太一听这话,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哭着骂:“老东西呀老东西,大喜的日子你丧了良心!自从跟了你,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你的种,是哪个驴的种?”

  亲朋们一看这情景,有的偷偷溜了,有的上来劝,劝三姨太的说:“三娘,别哭了,老爷是欢喜过了头,痰迷了心窍,清醒过来就好了。别哭了,别闹了,叫外人听了去笑话。”

  三姨太一听劝告有理,便停住哭闹,抱着十千,由丫环搀扶着,回到自己房中。

  剩下的人继续掐捏捶打老爷,并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开导劝解。老头儿吐出了一堆黏涎,清醒地坐起来,直着眼不说话,心里边舞龙滚狮般折腾。心想:这个大耳朵的小妖精不知是何方冤孽投胎,是冲着我的万贯家产来的。我王百万一世好善,怎会招来这么个冤家?杀掉他?不行。将他和三姨太驱逐出家门?更不行。直想得脑袋都大了,也没想出个主意。他仿佛看到,那个大耳朵的家伙正冲着自己冷笑。老头儿,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让你头痛的事还在后头,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百万暗中叹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心中稍微宽松了些,便招呼下人烫酒炒菜,直喝得烂醉。从此王百万一改节俭勤劳的旧习惯,日日挑着口儿吃,变着花样玩,大把地花钱,他的想法是:与其等你败我的家,还不如我自己来败。他挥霍时,却对家人格外苛刻。他先是把三姨太送回了保定,然后把十千赶到长工屋里,与那个放牛的小觅汉同吃同住同劳动。他还对大耳朵实行了愚民政策,不让他念书识字。百万的反常行动,自然在镇上引起不少议论,说坏的有,说好的也有。坏话无非是说十千来路不正,或曰百万蛇蝎心肠;好话则说百万教子有方,让儿子先受苦,知道稼穑艰辛,然后才能克勤克俭,继承大业。从现代政治观点来看,在那段时间里,王十千这个大公子,实际上是一个受着地主阶级压迫的奴隶。后来十千表现出来的叛逆精神,与这段生活也许有某种关系。史志上的文章里有类似观点。

  三

  拍马屁的人添油加醋地把相面先生的话转述给王百万。百万听罢,不觉心头一震。历史上确有许多大贵人是生着大耳朵的呀!那刘备刘玄德就是一个。那济公活佛不也是两耳扇风、遍身脏污、形同乞丐吗?也许那小妖精真是个大福大贵之人。回想起这几年,尽管自己花钱如流水,但花一进十,家运反而比前愈加昌盛,这一切不都应在这小妖精身上吗?

  第二天一大早,王百万便到长工们住的旁院里去看十千。正在修理家具的长工头儿老张见了东家,忙恭敬问候。百万搭了几句闲话,便问:“十千这孩子怎么样?”

  老张观察着东家的脸色,揣摸着东家的意思。他听人风言风语地说过十千是三姨太招的野种,所以老爷不喜欢,名义上是父子,实际上是主仆,想到此便说:“这孩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懒一点。”

  “噢,”百万应一声,说,“叫他来见我。”

  老张道:“我打发他赶着骡子啃青去了。”

  “去哪儿啃青?”百万问。

  “庄东,墨河边,都是老爷的麦田。”老张说,“老爷要见他?待小的去唤他回来。”

  百万摆摆手,说:“不用了,忙你的吧。”

  王百万信步走出村子,登上河堤。回头看到自家的深宅大院在镇中央犹如鹤立鸡群,被数千股白色炊烟从四面八方缭绕着,仿佛万千村民对自家供献香烟。这样的家庭只能生出人杰,怎能生出败类?想到此,不觉把几年来压在心头的阴云驱逐干净,出现了空前的欢喜愉快心情。

  他放眼东望去,见墨河白冰如玉龙蜿蜒东去,河堤外旷野千里,都是即将返青的好麦苗。一个如磨盘大的红太阳正从冰河上抖抖颤颤爬升出来,河上布满红光,宛若一条即将飞升的赤龙。百万心中肃然起敬,精神如梦,腿脚如踏在云团中,轻捷异常。新鲜的空气与红光像玉液琼浆灌进肺腑,使他周身通泰,宛若再生。正在此时,从那红日的边缘上,传来高亢的嗥叫声。七八匹光灿灿的骡子沿着河边的大道奔驰而来。当头一匹火炭般的红毛大骡子上,猴蹲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孩。正是王十千!那些啃饱了麦苗子,喝足了冰河中水的骡子们在初春的原野里伴随着这个注定要在巴山镇大出风头的王十千撒野!骡子嘶鸣,孩子嗥叫,蹄声嘚嘚,土星四溅,如一阵狂风刮了过去。

  待骡群又跑回来时,百万拦在路中央,揪住了红骡的缰绳,其余的骡子四下里走散了。红骡收腿不住,往前冲了七步,拽着百万打了几个趔趄。在骡子粗重的喘息声中,父子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现在是十千面对着朝阳,百万背对着朝阳。百万仰视着十千,十千俯视着百万。十千依然蓬头垢面,但那两扇冻得赤红的大耳朵,被阳光一照,竟闪出灿灿的金光,宛若寺庙里古老的法器。如醉如痴地瞻仰着儿子的耳朵,百万深信自己的儿子必定会成大器。

  十千看着这个红光满面的老财主,突然感到烦躁不安。母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往常里长工们对他的戏谑也在耳边缭绕:十千,东家是你的爹不是你的爹?他从没把自己的爹跟东家连在一起。现在,一向冷若冰霜的东家抓住了骡子的缰绳。他看着这个嘴唇哆嗦的老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肚子发胀,很想放屁。

  “十千,我的亲儿呀!”百万说,“你该念书识字了。”

  四

  十千的好运气来了。他搬离长工屋,住进大宅院,与百万住在一排房子里。换下了破衣烂衫,穿上了绫罗绸缎。一日三餐与百万同进,山珍海味,大盘大碗,撑得拉肚子。日子过得飞快,由新奇到习惯,乱纷纷,给十千留下一些凌乱印象。据时人的回忆文章讲,十千自己否定这段锦衣玉食的生活,认为是一生耻辱,撮其要者记之:

  百万为十千请了一位老秀才做家庭教师。老秀才也姓王,瘦高身材,手指细长,像木柴棍儿,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缝里积着紫色的灰垢。穿一件长袍,留山羊胡子,尖下巴,大黄眼珠子。头顶一盔瓜皮小帽,帽顶簇着一团红缨。黄牙,满身烟臭。‘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一手好字,悬腕,力透纸背,像石匠握着錾子。先生吃住在书房。一架木床,黄色花椒眼蚊帐。逢节加菜,一壶黄酒。先生狼吞虎咽,一副穷吃相。有人时子曰诗云,无人时大放响屁。还记得老财主托人去保定府,回来说她已病死。她应该是我的娘。大娘肥胖,二娘也肥胖。渐渐清楚在家里的地位,万贯家产继承人,很跋扈地做起了大少爷。朦胧中有人摸耳朵,是爹。爹吃了酒,满面红光,双手摩挲着我的双耳,嘴里喃喃:大耳儿,大耳儿,长大当皇帝!叫爹真别扭。老秀才被辞。进入镇上的新式小学堂。一九二四年秋。

  五

  王十千由积善堂的长工老冯送到学堂门口,巴山镇英才小学校长王石清出来迎接。王石清是北京朝阳大学毕业生,老家也是巴山镇。那时他三十出头年纪,留着一分为二的大洋头,头发油光光的,纯正的黑颜色,没有一根杂毛,没有一丝乱毛。紫花布长衫,挽着袖口,露出一段白袖管。脚穿漆皮鞋。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纸烟。举止谈吐儒雅风流。他的一切都给十千留下深刻印象。老冯对着王石清鞠了一个躬,说:“先生,老东家吩咐我把少东家送来。”

  王石清打量着十千,连声说好。

  老冯说:“少东家,我回了,放学时我来接。”

  十千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别忘了给我的鸟儿喂水。”

  老冯弯了腰,说:“少东家放心。”

  王石清问:“你就是王百万的儿子?”

  十千答道:“是。”

  又问:“叫什么?”

  “王十千。”

  “王十千,你跟我来吧。”

  王石清引着王十千,穿过了挂着牌子的学校大门,进了校长室。王石清突然笑起来。十千被他笑得怪紧张,正猜测他笑什么,听到石清说:“你长了两只好大的耳朵。”十千以为他嘲笑自己,心里有些恼怒,直着眼瞪他。石清拍了一下他的头,说:“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十千脱口而答:“我长得像刘备刘玄德刘皇叔!”石清道:“谁教你这么说?”十千道:“俺爹!”石清道:“你爹真是望子成龙哟!”十千道:“我会成龙的。”石清摇摇头,说:“你像不像刘备刘玄德我不知道,但你像一个人,真是太像了。”十千问:“我像谁?”王石清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他领着十千到了隔壁教员办公室,把十千介绍给教员们。并说:“好好照应,王百万老先生捐给学校一笔不少的钱呢!”

  听到爹为学校捐了钱,十千感到很得意。

  英才小学堂只有四个教员。校长王石清教国文、历史。陈克正陈先生教算术。陈先生是潍县人,穿长制服,不抽烟,留寸头,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谷正言谷先生教地理,谷先生四十多岁,诸城城里人,还有一位穿黑裙白褂白胶鞋姚惠姚小姐姚先生教英文,姚先生圆脸圆下巴,丹凤眼短头发,脸白手也白。二十出头年纪,青岛人。四位教员里数姚小姐留给十千印象最深。十千被百万拘在大宅子里跟那个臭气熏天的老秀才伴了两年,乍一出来,见了这些人物,感到新鲜异常,尤其是姚小姐这种装束打扮出的女性,更让十千眼界大开。他听到校长称姚小姐为“密丝姚”。

  小学堂招了四十八名学生,有富家子弟也有贫家子弟。当天上午即上了一课,上课前校长摇响一个像成人拳头那么大的黄铜铃铛。铃声清脆悦耳。

  第一课由校长王石清上。他站在黑板前,先给台下这帮小孩子鞠了一个躬,然后用很好听的京腔说:“同学们,咱们认识一下。”然后他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三个字写得很大,用粉笔写的。接下来点名。点着谁的名谁站起。李发贵王阿狗等。点到十千时,他站了起来,他听到孩子们在后边哧哧地笑。他回头,笑声更烈。猛然省悟,知道同学们在笑自己的耳朵,他顿时感到双耳沉重异常,把脖子都压搐了。他自然提到了父亲对这两只耳朵的厚爱,想起刘玄德。大声吼叫:“等我当了皇帝,灭你们的九族!”

  “大耳朵!大耳朵!大耳朵!”

  “同学们,不要吵闹!”王石清平息了吵闹,说,“男子汉不在乎生着什么相貌,关键要看有没有学问,有没有本事。王十千同学有两只大耳朵,咱们山东省里,还有一个生着两只大耳朵的人。这个人才华出众,胆识超人,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人之一,去过俄罗斯,见过大世面,会写文章会演说,是咱山东的人杰也是咱中华的人杰。如果他来了,同学们会嘲笑他的大耳朵吗?”

  “不会!”

  “那么,希望大家也不要嘲笑王十千。”

  “他不是人杰呀!”

  “只要努力,他会成为人杰的;只要努力,你们都会成为人杰的。”

  六

  第一天上学十千先恼后喜。小学堂给他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放学时王石清与三位教员一起,站在校门口,礼貌地送众学童回家,像送客人一样。老冯看样子早就在门口等候了,见了十千,鞠了一个躬,道:“少东家学堂念书辛苦。”十千看到同学们在看自己,联想到耳朵与人杰、东家与长工的关系,不由得洋洋得意,说:“老冯,跪下,驮着我!”老冯立即跪下,让十千骑到自己的脖子上,嘴里叨咕着:“少东家坐稳,少东家坐稳啊。”老冯毕竟有些年纪了,脖子上骑着个十几岁顽童,站立时有些吃力。十千用只手抓着老冯的头发,用两只脚后跟磕打着老冯的胸脯,嘴里说:“嘚儿驾——老马快跑!”老冯十分听话地跑起来,跑得呼哧呼哧喘粗气。骑在老冯脖子上,十千故意不回头,他知道教师和同学们都在看着自己,心中越发得意起来。

  吃饭时百万向十千问起学堂里的情况,十千高兴地说:“爹,老师夸我的耳朵长得好哩!”

  百万喜欢得把眼睛眯成两条缝,追根刨底地问老师是怎样夸奖的。十千便添油加醋地把王石清的话复述了一遍。百万捋着胡须沉吟着说:“我怎么不知道山东有这么个人杰呢?老冯备上骡子,下午进城,去打听打听。”

  七

  英文课,挺新鲜。几十个男孩子怪腔怪调,把教室变成了池塘。满池塘蛤蟆叫。新来的校友兼炊事员老何摇响了下课铃。姚先生宣布下课。憋了一小时的顽童们箭一般往外射。十千也跟着往外射。不知谁在后边推了他一把,使他的脑门接触了姚先生柔软的腰部。他感到脑门上痒酥酥的,不由得龇着牙抬头看姚先生。姚先生的脸皮像成熟的桃子一样,粉红颜色,一层细细的白茸毛。这个龇着牙咧着嘴高擎着大耳朵的男孩让她心头一怔,随即又感到他滑稽古怪还有几分可爱。她不由得把手伸出去,用食指和拇指捻了一下他的耳朵。这一捻令十千终生难忘,这一捻甚至决定了十千一生的命运。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那些写文章回忆王十千的老先生们提到过姚先生,说她喜欢捏十千的耳朵。

  前两堂国文课上,王石清讲了些“共产”、“革命”之类的东西,十千似懂非懂。还有什么“苏维埃”、“布尔什维克”什么的,十千也是似懂非懂。那些穷家孩子可能天生具有革命基质,听了王石清的宣传后,立即进行实践。英文课后,孩子们挤到厕所里小解,哗哗哗,一阵好响。十千也在其中。完事后,一声暗号十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把十千按在尿泥里,给了他一顿“布尔什维克式”的“革命拳脚”。“革命”成功后,一哄而散。剩下十千一个人趴在尿泥里痛苦思索。他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揍他。

  英文课后是谷先生的地理。讲了五分钟名山大川后谷先生才发现少了一个人。立刻知道少了谁。谷先生问:“王十千呢?王十千呢?”顽童们低头不语。谷先生手持教鞭拷问生着一张马脸的学生聂高寿。聂高寿家里穷,穿得破,对富家子天生有仇。谷先生家里是地主,心有灵犀,一眼就看出了谁是阶级敌人。他抽了聂高寿一教鞭,问:“说,王十千呢?”聂高寿是无产阶级的软骨头,一鞭就招供:“在厕所里,不是我一个人干的!”“他在厕所里干什么?”谷先生问。“我们革了他的命……”聂高寿说。谷先生脸白如纸,扭出教室,花着腔喊:“不好了,校长哟,出了人命啦!”

  王石清和陈先生姚先生都跑出来,齐问究竟。谷先生说:“王十千被这帮小子在厕所里革了命了。”一听,都紧着往厕所跑。

  厕所在教室后边,借着围墙用玉米秸夹成的障子,露着天。就地挖一个坑就是。男孩不规矩,都喜欢往障子上滋,玉米秸子全湿了半截,有股臊气。十千脸朝下趴在尿泥里,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教员们都啊起来,姚惠姚先生啊得最响亮,四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地将十千扶起来,石清伸手摸摸十千鼻孔,万分庆幸地说:“还喘气,没死!”四个人把十千抬到教员办公室里,平放到办公桌上。姚先生打来一盆水,用自己的手巾沾着水擦十千脸上的泥。其时十千已经清醒,脸上感觉到极端的舒适温柔,从眼缝里看到姚先生那张月宫仙子般的美丽脸庞,幸福得直想哭泣。待到姚先生为他擦洗耳朵时,仿佛天翻地覆,死去活来,热泪滚滚而出。

  “太不像话了,一定要惩罚这些穷小子!”谷先生拍着桌子说。

  王石清扶十千从桌子上下来,问:“十千,你感觉怎么样?”

  十千双眼发直,盯着姚先生,两扇大耳朵红如鸡冠,颤颤抖索,宛若两只站在架上耸动着周身羽毛等待喂食的鸟儿。

  姚先生被他这两只耳朵吸引住了,脸上出现了痴痴迷迷的神情。

  陈先生轻拍了一下姚先生的肩头,不无嘲讽地问:“姚先生在观看什么庄严法相?”

  姚先生从痴迷中醒来,有点不好意思,说:“密斯特陈,你看他那两只耳朵,简直不可思议。”

  而这时,没有了姚先生的关注,十千的耳朵突然失去了神气,像两只斗累的公鸡。

  王石清说:“根据达尔文的理论,这可能是一种返祖现象。”

  姚先生道:“不对不对,猿类的耳朵是很萎缩的,哪似他这般生机勃勃?”

  谷先生说:“还是讨论讨论怎么去向柏园先生交代吧!没了他的支援,咱这学校立即就垮。”

  王石清道:“好,好,王十千,你挨打的事,我们马上就调查,对打人者一定严肃惩处,希望你能暂时不告诉王老先生,免他生气。”

  十千肉体上虽然有痛苦,但因挨了打而得到了姚先生的抚爱,并且使自己的耳朵有了一次表现机会,所以很痛快地说:“我愿意保守秘密。”

  八

  星期六下午,石清把十千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他让十千坐在凳子上,倒了一碗水给他。十千说不渴。石清又从抽屉里摸出两块用花花纸包着的硬糖块,说:“这是日本糖果,姚老师从青岛带来的。”十千也礼貌彬彬地说:“谢谢校长。”然后小心翼翼地剥掉糖纸,将糖块放在嘴里含着融化,一股酸甜的味道刺激得唾液大量分泌。他打量着房子里简单的陈设:一张三抽桌,两把方凳,一张木架子床,一把用棉絮和蒲草套着的茶壶,四个碗。三抽桌上摆着笔砚之类,桌前墙上挂着一张肖像画,画上的人胡须茂盛,头发卷曲,像个老狮子模样。石清见十千对着那张画像出神,便问:“十千,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十千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石清道:“这个人就是全世界穷人的总头领,德意志人麦喀士。”十千大睁着双眼,不知所云地点点头。石清见他如此,便简短截说地把一些革命道理与实践告诉他,十千听得十分神往。

  石清又道:“十千,知道同学们为什么要揍你吗?”

  十千道:“因为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比他们大,他们嫉妒我。”

  石清大笑起来,说:“错到哪里去了!耳朵大并不是优点呀。”

  “你不是说大耳朵可以成人杰吗?”十千道。

  石清笑着说:“我什么时候说大耳朵就可以成为人杰,我是说我们山东省有一个人杰生着大耳朵,你长得跟他很相像。”

  十千脸上显出失望的神情。

  “当然,你可以成为人杰,”石清说,“我让你见见这个人的字。”

  石清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信,抖开信笺,让十千看那人行云流水般的秀丽字迹。接着又告诉十千,此人名叫赵赤州,是诸城人。

  十千忽然问:“先生,您是不是布尔什维克?”

  石清道:“你看我像吗?”

  十千说:“我看你像。”

  石清道:“你看像就是。”

  十千又问:“姚先生也像布尔什维克。”

  石清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微笑着说:“十千,我告诉你同学们为什么要揍你——他们恨你摆大少爷架子,骑在长工头上作威作福。要知道,人是平等的。”

  十千说:“他是我爹花钱雇来的,我当然可以骑他。”

  石清说:“你爹的钱是哪里来的?是你爹亲手劳动挣来的吗?”

  十千说:“我爹有土地,有店铺,有烧酒锅。”

  石清道:“你还小,渐渐会明白,你爹的财富是剥削来的,布尔什维克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剥削,把土地、财产从地主手里夺回来,还给穷人。”

  十千说:“那我爹不会答应的。”

  石清说:“这就要搞阶级斗争。”

  十千说:“什么阶级斗争?”

  石清说:“就是穷人和富人斗争呀。”

  十千说:“那聂高寿赵阿四他们打我就是阶级斗争了?”

  石清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是我告诉你,将来的世界必定是赤旗的世界,天下也是布尔什维克的。你如想做人杰,就必须和布尔什维克站在一起。”

  十千说:“那个大耳朵的人杰家里有钱吗?”

  石清道:“他家里钱不多,但很多人杰家里钱很多,他们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分给穷人。”

  十千说:“要是不拿呢?”

  石清道:“早拿的成人杰,晚拿的丢脑袋。”

  十千说:“我当然想跟那个大耳朵叔叔一样,成为人杰。”

  石清道:“事情不那么简单,要慢慢来。我这里有一些书,借你回去看。”

  据说,王石清借给王十千的书是《共产党宣言》和《赤色的俄罗斯》。

  十千接了书,鞠了一躬,说:“谢谢先生!”

  石清捏了一下他的耳朵,说:“爱护着看,千万别弄丢了。”

  十千耳朵被捏,又感到幸福袭来,但这感觉比不上姚先生捏耳朵时的感觉强烈。

  九

  十千心里渐渐浓厚了对王先生和姚先生的感情。他看完了王先生借给的书,又从姚先生处借了几本。姚先生还笑着说过:“你快成了少年布尔什维克了!”

  先生们的厚爱,使十千心里温暖,他觉得应该想法为先生们干点什么。八月中秋节,家里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月饼、活鸡之类成堆成群。十千跟百万说:“爹,这么多东西,咱又吃不了,何不送些给学校的先生?”

  百万打量着儿子,问:“先生们怎么样?”

  十千说:“非常好,对我格外好!”

  百万说:“哼,他们不敢不对你好,我捐了二百大洋!”

  十千说:“你答应了?爹。”

  百万说:“好吧,让老冯打点一下送去。”

  十千说:“不用老冯,我自己去送。”

  百万说:“也好。”

  十千拣了十几封月饼、四只肥鸡,背到学校去。先生们自然很高兴。王石清问是谁让送的。十千说是爹让送的。谷先生说柏园前辈真是一方贤士。陈先生说王老先生是开明士绅。姚先生说十千你爹还挺大方。王先生说:“十千回去代我们谢谢王老先生。”

  姚先生捏着十千的耳朵说:“大耳朵,你越来越可爱了!”

  十千的耳朵欢欣跳跃,颜色变化迅速。

  十

  在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七年间,姚先生捏过十千耳朵不下十五次。每一次都让十千感动。为了得到这幸福,十千跟百万要钱资助学校。起初,百万还勉强答应,后来就坚决拒绝。这使十千丧失了耳朵挨捏的机会,百万因此变成十千获得幸福的障碍。

  一九二六年冬,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革命浪潮滚滚北上,一时举国兴奋,巴山镇也不例外。英才小学堂的教师多系新派人物,热血青年,校长王石清又是共产党,所以,小学堂成了巴山镇革命空气最浓厚的地方。

  先是校长王石清召集全校大会(此时学校已有一百二十多名学生,并新聘了四名教员),动员全校师生上街宣传、募捐、声援北伐。小孩子们听说可以不上课上街游行个个欢呼雀跃,十千也不例外。

  在巴山镇范围内闹腾了几天,反应不大,王石清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后便说要与县中和县里几所小学联合行动,逐乡逐镇宣传,以唤起民众、声援北伐。为了整齐好看,提高英才小学在全县的地位,姚先生提议学校购置洋鼓铜号,成立军乐队,并买布制作统一校服、校旗、彩旗等。大家都说主意甚好,但校长王石清说学校没钱。初步匡算一下,要实现姚先生的设想,需要现大洋三百元。三百元大洋可不是小数目。有人建议募捐,但根据前一段募捐的情况看,在男人还有留小辫女人还在缠小脚的巴山镇要募捐得此数目大洋是不可能的。

  十千马上就知道了姚先生这面临流产的绝好建议。耳朵的渴望、成人杰的梦想、布尔什维克的召唤使他飞跑回家找爹。

  其时百万正在柜房里与账房先生范大傻子算账。十千闯进柜房,气吁吁地说:“爹,给我三百块大洋!”

  范大傻子停住算盘,恭敬地说:“少爷!”

  十千冲着百万又道:“爹,给我三百现大洋!”

  百万扶扶老花镜,道:“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十千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百万严厉地说:“不行,为这个学校,我出血够多了。”

  十千力争道:“这是为了革命!”

  百万道:“革什么命?三百现大洋,好大的口气!”

  十千道:“你不拿就是劣绅!”

  百万愤怒地说:“你给我滚出去!”

  十千含着两眼热泪跑出账房。在街上转悠了一圈,想起如能拿到大洋时姚先生必定会高兴地跳起来,会拍着自己的头顶,扯着自己的耳朵夸奖自己等等诸般情景,不由得心跳如鼓,心驰神往。树上乌鸦啼叫,把他从幻想中唤醒,百万狰狞的面貌浮现眼前。钱是决计要不到了。同班一男孩正从街上担水回来,见他眼睛里有泪,便问:“王十千,哭什么?”他擦着眼,说:“谁哭啦?被沙子眯了。”那同学被两桶水压得肩膀倾斜,双腿罗圈,顾不上跟他多说,挑着水歪歪斜斜走了。十千怕再碰到熟人,便无精打采地回到大宅院里去。过了二门,隔着花棂子窗,听到百万正在对大娘发火骂人,听来听去,竟是骂自己的。大娘不但不劝解,反而添油加醋地说:“我早就说过,这个败家子不像你的骨血。查查咱王家十八辈,哪一个是这副长相?”十千听罢,心中怒火万丈,正要进去跟大娘理论,又听到二娘帮腔道:“准是那个臊狐狸趁老爷不在跑出去招的野种!”接着,屋里啪啪两声响,是巴掌拍到桌子上的声音,只听到百万吼道:“闭了你们的臭嘴!”十千怕被他们发现,便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房中去。

  吃饭时,大娘二娘板着脸,百万也板着脸,十千心里不痛快,也板着脸。胡乱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要走,百万喊住他,说:“十千,我送你去学堂,是让你去学本事,将来好支撑家业,那些党派的事,你离着远点。我去县里打听过,那个大耳朵的赵赤州是个共产党,整日价南跑北窜,不干正事,把家里折腾得吃糠,你不要去学他。”

  十千道:“我们校长,姚先生都说他了不起,有大本事。”

  百万道:“那他们也不是好东西。”

  十千感到怒火从心底升起来,想:爹诋毁了大耳朵赵赤州,等于否定了我,也否定了我的耳朵,否定了我的耳朵就等于否定了我的一切。于是他说:“等北伐军来了,砍你们的头!”说完,转身就走。

  第二天去学校,见到姚先生愁眉苦脸的样子,十千感到心中非常难过,便想方设法凑近姚先生,心乱如麻地说:“先生,你别难过……”

  姚先生习惯地捏捏他的耳朵,说:“十千,我家里像你家里那么有钱就好了!”

  她捏着十千的耳朵说的这句话在十千的心中激起了万顷波浪,姚先生啊姚先生……姚先生……至亲的姚先生……无法言表的姚先生……为了你十千什么也不顾了……爹不给钱,我就偷!

  是夜,十千潜入爹的卧房,解下了爹腰上的铜钥匙,开启了爹床底下的檀木柜子,提出了两只装满大洋的白羊皮袋子。他不敢点数,咬牙屏气,控制着喘气和哆嗦,把柜子锁好,把钥匙拴回,然后提着口袋溜走。回到自己的房子,不敢点灯,松开袋口,伸手触摸着那圆圆硬硬的东西,竟如触摸冰块一样,寒气沿指尖上升,连半条胳膊都僵硬了。他盘算着如何把这些银洋带到学校去。连夜出去?大门二门关闭,大门旁耳房里还有值夜的长工,一开门必定惊动家里人。爬墙出去,狗窝里那两条忠心耿耿的大狗会狂吠不止,墙高丈余,自己也爬不上去。只有等明天上学时,装在书包里夹带出去。抱着两袋大洋,他又惊又怕,难以入眠,尽管门上闩已插,还是感觉到爹随时都会推门进来。天未亮时,他把书包里的书本拿出一部分,塞到褥子底下,把大洋装在书包中央,然后把书包放到枕头旁,又挪到桌子上,再挪到窗台上,重新挪到桌子上,再次放到枕头旁。反复折腾,竟然抱着书包睡着。丫环的敲门声差点把他吓死,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抱着书包他像一只被狼逼住了的羊,说:“谁……谁……”那丫环道:“少爷,是我。”听出了丫环的声音,他问:“找我干什么?”丫环道:“老爷和太太等少爷吃饭。”他说:“我不吃了!我不吃了!”话一出口,立即觉得不妥,忙改口道:“我马上就去!”急忙把书包用被子蒙好,开了门,胆战心惊地挪到正厅门口,腿发软眼发花,拧拧大腿,咬咬嘴唇,推门进去,见到几张脸都冷若冰霜,好像要审讯犯人一样,不由得头晕目眩,眼睛不能视物,默念着姚先生给我力量,勉强支撑住,见爹与大娘二娘都盯着自己,心里更加害怕。战抖抖屁股刚要沾板凳,听到爹说:“好啊,你真出息了!”十千猛然挺直身,冷汗顿时满头满脸,心里好一片灰白,又听到爹说:“古人云‘黎明即起,洒扫庭院’,你可好,连吃饭都要人请!”十千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心像欢娱的小鸟一样跳跃,口中却说:“爹,是我不对,我一定改过!”

  吃饭时,十千故意说笑,显出轻松活泼的样子,脸上的冷汗却擦了又冒。惹得百万生疑,问:“你就那么热?”

  十千说夜里伤了风搪塞过去。

  吃罢饭,他恨不得一步蹿到学校,但百万却又留住他,教训了半天,十千心里如火燎,却必须装出恭顺的样子,嘴里连声诺诺。

  总算熬得百万施教完毕,十千回到房中,背上沉甸甸的书包,左看也觉得书包变了样,右看也觉得书包里有大洋,踌踌躇躇,不敢出门。后来把意识集中到姚先生那张明丽动人的脸上,咬牙切齿,做出轻松自然状,走完自房间至二门、自二门至大门这段路。这段不足十丈的距离,在十千的感觉里竟好像数万丈长。他感到爹那两只黑森森的眼睛正像枪口一样瞄着自己。

  十一

  巴山镇英才小学的队伍赶到县城边缘时,已是太阳东南晌光景。四十里路的跋涉,使学生和先生都疲惫不堪。校长让教体操的黄先生把队伍吆到城墙根避风处歇息歇息。黄先生将一只用硬纸壳糊成的喇叭筒子按到嘴上,喊道:“各班注意——校长指示——城墙根休息——”

  校长对黄先生说:“让大家吃点干粮,整齐衣冠。”

  黄先生又喊:“吃点干粮……整齐衣冠……”

  十千与众学生蜂拥到城墙边。

  天上追逐奔驰着一些极大极厚的灰白云团。只要有一块云团遮了太阳,立刻就有清雪花飘下。风是东北风,阴冷、峭劲。太阳时出时没,天空时阴时晴。

  靠在墙根上,十千感到在路上被冻僵的耳朵渐渐缓过热来,一道道细如游丝的热在耳轮上爬行,又痒又麻又痛,难过得他想哭。他已经有两个冬天不戴帽子了——偶尔戴戴单帽,从不戴能放下耳扇保护耳朵的棉帽——学生们掏出干粮,没有水,就着风雪干啃。十千的干粮在姚先生的袋子里。姚先生走过来。她穿着浅蓝色薄棉袍,外套一件开胸毛坎肩,脖子上围一条又厚又长的白色大围巾。齐着肩膀的黑发,额上梳出一帘薄发,齐着眉毛。她的脸蛋赤红,嘴里喷吐着洁白的雾气,鼻子上挂着晶亮的小汗珠儿。在十千眼里,此时的姚先生是无处不佳,胜过了世上最美的风景。

  “十千,吃点干粮!”她从花布包里摸出一个夹肉烧饼。

  十千眼睛潮潮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她问。

  “我……我的耳朵……”泪水盈满了十千的眼睛。这时恰逢云过日出,明丽的阳光下,十千那两只耳朵红得好像燃烧的火,显得格外妖娆。一个眼尖的女学生(英才小学招了十几个女生)惊喜地喊道:“快看王十千的耳朵呀!”

  学生、先生们把目光集中到王十千耳朵上,不由得都忘记了咀嚼口中的干粮。真是好耳朵!全世界也难见到这么美丽、这么出色、这么骄傲的耳朵。这样红的耳朵。这样大的耳朵。这样感情丰富的耳朵。十千的耳朵令他们赞叹不已。

  十千听到姚先生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那呻吟声极细、极微弱,是姚先生灵魂深处的呻吟,但十千还是听到了。紧接着姚先生手中的夹肉烧饼落地,滚到结着冰的壕沟里。姚先生伸出手。姚先生伸出那两只白皙的、胖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捂住了十千的大耳朵。自然是右手捂住左耳,左手捂住右耳。两股热流冲击,十千全身的骨头都像雪一样化了。他瞳孔扩大、口出怪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那个初生羽毛的小东西中滑出来。当然,旁观者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们只是看到,姚先生的小手捂着十千的大耳朵,像一手捂着一只大鸟,捂不严实,露出了耳轮的耳垂。十千的耳朵在姚先生手里并不老实,它们扑扑棱棱地抖动着,刺激着姚先生的神经。姚先生已是发育成熟的姑娘,她以往捏十千的耳朵、看十千的耳朵,只是感到好玩、感到好看,包括十几天前十千送来四百大洋时她兴奋地吻了他的耳轮,也不过在好玩好看的基础上加了一点感激之情。但这次大不相同,这次那只鲜红的、挺立着、颤动着的大耳朵向她传达着一种强烈的情爱信号,使她心醉神迷难以自持。握着、揉搓着大耳朵时,温馨的热流从她口中喷出,她感到心中充满激情,充满柔情,充满无限的怜爱之情。

  又有一大团厚重的灰云把瘦弱的太阳吞没了,随即又斜斜地落下雪花来。王石清告诉黄先生:“整齐队伍,奏乐进城,呐喊口号。”

  黄先生匆忙清清喉咙,举起喇叭筒子喊:“整齐队伍……奏乐进城……呐喊口号……唤起民众……支援北伐……”

  太阳一进云团,姚先生就松开了手。十千的两件珍宝顿时垂头丧气,失去了光彩。姚先生在光线阴暗时心头一震,省悟到自己的失态,脸皮一红,说:“十千坚强点,耳朵冷点不值得流泪。”

  十千怔怔地望着姚先生,像丢了魂魄。

  学生乱纷纷重排队伍,整理身上新做的校服。军乐队的鼓手们把吊鼓绳套在脖子上,戴好白手套。号手们甩甩号,擦擦号嘴。钹手把钹鼻上的红绸带挽到腕上。十千敲鼓不会,吹号不响,打钹手酸,只好举着一面红色小纸旗。校长走过来关切地问:“怎么样十千?耳朵冻坏了?”

  十千六神归位,说:“没有。”

  校长解下围巾,想把十千的耳朵包起来,十千坚决不让。校长笑了笑说:“就凭着这两只红耳朵,也要让你参加布尔什维克!好,跟上队伍,用力呼口号。”

  十千点头。

  校长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说:“这次游行宣传你立了大功劳!”

  十千知道校长是指那两口袋大洋的事,在高兴的同时,心头不由得升起阴云。那天他把大洋背到学校后,直奔姚先生宿舍。姚先生上午没课,在宿舍里洗头。刚洗完,披散着头发,上身穿一件单衬衫,高挽着袖子,衣领怕弄湿窝在脖子里,露着光滑的白脖颈和两节肉滚滚的胳膊,左腕上还套着一只绿玛瑙镯子,胸上露着一点白,两个小乳宛如两个小馒头。十千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感到醉晕晕的,虽说没有什么私心杂念,但也把大洋的事忘了。双眼忍不住地往姚先生身上瞅。

  姚先生道:“十千,你干什么?有什么事闯来?”

  十千一惊,慌忙打开书包,把两口袋大洋提出来,沉甸甸地捧到姚先生面前。说:“大洋。”姚先生吓了一跳,接过口袋,问:“哪弄来这么多大洋?”十千说:“俺爹捐献的。”姚先生解开袋口、抓得大洋哗哗响,说:“多少?”十千也不知道数目,说:“俺爹没说。”姚先生放下口袋,拍着巴掌说:“好极了好极了,我的计划可以实现了!”然后,抱着十千的头,在他的两个耳朵上各吻了一口。她湿漉的头发和香香的脸让十千终生难忘。

  姚先生拉着十千去见校长。听说了原委,石清也兴奋异常,搓着手,来回踱,嘴里说:“开明绅士,开明绅士。”石清拉着十千的手,说:“十千,我们要向你父亲当面道谢去!”十千慌忙说:“别去别去!俺爹到县城店铺里算账去了。”十千一个谎竟撒中了,百万竟真的在第二天去了县城……

  千万别让我爹知道啊,十千想。

  队伍穿过城门的高大穹隆,从一条小巷子斜插过去,三五分钟后,便到了店铺鳞次的繁华街道。十千初次进城,处处新鲜,眼睛有些不够用。听到前头传令下来:不许东张西望,要像平时操练那样,挺胸收腹,目不斜视。这时听到哨子响:十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哨子的节奏走。大鼓突然敲响,小鼓、铜钹随即跟上,嘭,嘭嘭嘭嘭嚓!嘭嘭嘭嘭嘭嚓!嘭嘭嚓,嘭嘭嚓,嘭嘭嘭嘭嘭嚓!稍一停顿,号手一齐把金光灿灿的铜号举起来,指挥把彩棍一扬,铜号齐鸣:嘀哒嘀哒嘀嘀哒、嘀嘀哒嘀哒……嘭嘭嚓嘀嘀哒嘭嚓嘭嚓嘀嘀哒……十千被这昂扬的军乐感染,周身热血澎湃,暂时忘掉了怕被父亲看见的恐惧。军乐队演奏了十分钟,暂时休歇。姚先生手持一面小红旗,站在队伍的腰部,举起持旗的手,面对着队伍也面对着十千,高声喊道:“打倒军阀!”十千也举起小旗,学生们齐举小旗,大声呐喊:“打倒军阀!”姚先生喊:“打倒列强!”学生喊:“打倒列强!”“北伐胜利!”“北伐胜利!”……好一阵呐喊,嗓子累得冒了烟。姚先生嗓音清脆,宛若银铃。然后唱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军乐又起,嘭嚓嚓,嘀嘀哒。整齐的队伍,崭新的校服,热情的呼号。太阳依然出出进进,青石板道上飞快滑行着巨大的云影。观者如堵。豆角辫遗老撇嘴。三寸金莲惊诧。长袍马褂冷眼。洋服革履扬威挥舞司提克。黑衣警察默立。青天白日生辉。杏花村酒香。福源钱庄铜臭。孙记货栈冷静。县党部燥热。一色青石板路啪啪响。队伍热热闹闹。穿过沧湾街,越过龙王庙,望见超然亭,又窥夫子庙……一行迤逦,摇旗呐喊,到达南校场,与县立中学、茂华学堂、省立四师范等等诸校学生会齐,开声援北伐全县学界誓师大会。一个用松木杆子苇席扎起的演讲台,台前挂着红布条幅,上缀白色大字。全县学生千余人,观者逾万。有点冷,僵立不动。县党部执行委员余某上台演讲。余身着黑制服,头戴黑礼帽,黑脸膛,左眼周围一圈带毛黑痣,精瘦,站在台上手舞足蹈,嗓音尖锐。演讲声嘶力竭,慷慨激昂,内容记不住,只记得赢来阵阵掌声。后来各界代表轮流上台演讲。共产党代表也上了台。国共合作。姚先生是上台演讲的唯一女性,仪态端庄,举止大方,言辞流畅,台下傻了一片人,最傻了的当属十千。每逢太阳露脸,台上的姚先生便皎洁如冰雕玉琢。于是十千便暗暗祈求太阳不要被云团遮住云团不要遮住太阳。有时似乎灵验有时根本不灵。

  誓师大会后又沿街游行,英才小学堂的师生经过长途跋涉,僵立半天、冻饿交加,此时已是萎靡不振,校长传令大家拼出最后的精神,为英才争光。姚先生指挥歌唱鼓舞士气。

  此次来县游行,英才小学服装整齐,军乐仪仗威风,确是大大出了风头,令县城里人大开了眼界。当日的威风今日还在流传。这全仗了十千盗出的四百元大洋。

  队伍走到沧湾对面的斜街上时,“积善绸布庄”里蹿出了百万。从人堆里准确地拧住了十千的招风耳,说:“小杂种,你给我回去!”

  十二

  在绸布庄的后堂里,十千就挨了百万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十千被扇得双耳里蜂鸣,但没有哭。他心中充满对这个老财主的仇恨。使他仇恨老财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老财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揪住了他宝贵的大耳朵,并且,老财主还侮辱了上来劝解的王校长和姚先生,当然侮辱了姚先生比侮辱了王校长更使他愤怒。老财主骂姚先生是“臭婊子”。

  百万将十千倒剪了双手装在一辆黑色花格子木轮车上往巴山镇驶去,车子由两匹健骡拉着,跑得飞快。这是百万的专车。百万骑着一匹红骡,跟在车后小跑。

  十千其时大约是十五岁左右年纪,已具备了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他坐在车上,起初很麻木,后来想到跳车逃跑。车子颠颠地往巴山镇窜,路旁的萧条景色在车厢格子里滑进滑出,结果使他想跳车逃跑的念头也在脑子里滑进滑出。

  回到巴山镇,已是掌灯时分,百万又是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拧到当年开汤饼会的客厅里,把他拴在一根柱子上。然后出去,寻来一根马鞭、一块破布,先堵了十千的嘴,然后抡起鞭子,劈头盖脸一顿好抽,抽得十千血流满面。百万掷鞭于地,倒退两步,跌到一张太师椅子里喘息。

  大娘和二娘闻讯赶来,戳着十千的额头骂。

  十千周身疼痛,泪水涌流,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

  老财主上来,拽出十千嘴中的破布,问:“杂种,你还敢不敢了?”

  十千大口喘着气,顾不上回答。

  大娘说:“老爷,快把这个败家的妖精弄死吧,要不然,咱都要毁在他手里!”

  二娘说:“老爷,他压根就不是咱王家的子孙,不知是何方冤鬼来投胎败咱的家业。”

  昔日那个白日梦一定又清晰地出现在百万眼前。细一打量,眼前这家伙与那个叫花子竟是一模一样。百万哆嗦着,从一根手杖里拔出锥刀来,举起白森森一条寒光,说:“孽障,不是我毁了你就是你毁了我,如其等你毁我,不如让我先毁了你吧!”

  十千眼前一黑,哭叫一声:“爹——亲爹——我再也不敢了——”

  伸到十千胸口的利刃停住了,百万哆嗦起来。

  十千又道:“爹呀,你杀了我,谁给您养老送终?”

  十千这句话击中了百万的要害。他垂下胳膊,扔掉刀,突然老泪纵横。上前抱住十千的头,哭着说:“大耳儿呀大耳儿,你改过就好。爹辛苦一生,挣下这份家业,早晚都是你的,有钱人敬你,没钱狗咬你,儿啊,你要好好守住啊……”

  十千感到百万那两只揉着自己耳朵的手又凉又腻,像十条小蛇在蠕动,极度的反感使他浑身起了一层寒栗。但双手被捆,无法摆脱。大娘二娘哭着说:“十千啊十千,俺是恨铁不成钢才说了那些狠话,娘是为你好啊……”

  十三

  十千回到学校,俨然成了英雄。同学们尊重,先生们夸奖,但十千并不幸福,因为,姚先生再也不抚摸他的耳朵了。

  走到池塘边,十千把头伸出去,在如镜的水面上研究自己的耳朵。走到水井边,十千把头伸出去,在幽深的水面上观察自己的耳朵。在新买来的小镜子里,十千端详自己的耳朵。有时他觉得自己耳朵没变,还是像从前那样生动美丽;有时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变了,变得苍白、单薄、无精打采、丑陋不堪,像两只猪耳朵,像两只驴耳朵,像两块破布、两块破皮子、两只悬挂着的破鞋子。他伤心地哭了,他感到一切都完了,再也活不下去了。

  一转眼到了一九二八年,十千的精神状态没有丝毫好转。学堂还是天天去,但什么东西也学不进去。

  一件偶然的事情使十千受到了启发:巴山镇来了一个野戏班子,在王家祠堂唱戏,戏子们脸上抹着很重的颜色,耳朵显得特别白。十千反其道而行之,第二天上学时,就用颜色把双耳涂成了鲜红。走在去学堂的路上,人们都指指点点地说笑。十千对人们的议论感到满意。他高擎着因涂了红色而重新引人注目的耳朵跑进学校,躲在厕所里装出恭。一直等到上课铜铃摇过之后,他才出来。他知道第一堂课是姚先生的英文。为了强化效果,他看到姚先生挟着课本走进教室之后,才一步步挪近门口。他在门口大声报告,吸引了全体同学和姚先生的目光,然后昂着头,运着全部的精神,让双耳翩翩欲飞。这时他并没有忘记观察姚先生,他看到了姚先生的满脸惊愕之色,似乎还听到了从她的胸腔里迸发出来那种细如蛛丝的呻吟之声。泪水顿时迷蒙了他的双眼。他的心在欢呼雀跃。他的两扇血红的大耳朵真正地舞动起来,他自己都能看到它们扇动起舞的血红英姿。

  他初进教室时,学生们先是一愣,然后突然爆发了哄堂的大笑。当他的耳朵跳起神奇又古怪的舞蹈时,笑声却戛然而止。孩子们吃惊地注视着这空前的景象,个个聚精会神,呆若木鸡。时至今日,当日目睹了这奇景的幸存者都已是耄耋老翁,他们也许把一生经历中的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却忘记不了这美妙无比的耳朵舞。

  十千在他的座位上坐好,耳朵继续猖狂表演了几分钟,便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那两个耳垂和耳轮顶部还偶尔跳动几下,很像进入休息状态的鸟儿挪动一下脚爪或者用嘴巴啄理一下羽毛。

  姚先生脸色煞白,只剩下双唇还有点血色。十千听到她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的声音。她用没有血色的手拿起课本(她的血都到哪里去了呢?十千想。)说:“现在……”她的嗓子哽住了。她抬起头来,眼前立刻又飞舞起红色的耳朵。随即,全体学生都看到,姚先生夹起课本,呜咽着跑出教室。

  姚先生的跑走使十千心如刀绞。他知道姚先生是为了自己的红耳朵逃走。他知道耳朵是联系自己跟姚先生的桥梁,踏着这道桥梁,可以走到姚先生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房间里,那里摆满了香气扑鼻的瓜果。姚先生曾经用双手接通了这桥梁,但现在却抛弃了这桥梁。

  校长王石清走进教室,从诸多耳朵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十千的耳朵。这毫不奇怪,因为十千的耳朵确是古今未有过的耳朵,何况还涂了红颜色。他说:“姚先生身体不舒服,这一课改自习。”学生们都愣着不动,他又说:“快自习,快自习!”然后他说:“王十千同学,你跟我来一趟。”

  王石清把王十千带到自己的宿舍。十千看到姚先生正坐在三抽桌前捂着脸哭。石清道:“十千,你怎么把姚先生气成这样子?”十千看到姚先生哭,不觉得热泪汩汩而下,似乎比姚先生还要悲痛。石清左顾右盼,叹一口气,说:“你们这是演的哪出戏?嗯?”

  姚先生泪眼婆娑地说:“他的……耳朵……”

  石清道:“十千,你出什么洋相?你自己找个镜子照照去。”

  十千只哭不动。

  石清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到搪瓷盆子里,说:“快把耳朵上的颜色洗掉。”

  十千依然不动。

  石清有些生气,说:“难道还要我替你洗?”

  十千无奈,只好用脸盆里的水洗了耳朵,洗得满脸盆血红。

  石清道:“你看你把姚先生气成了什么样子,还不快去道歉。”

  十千踱到姚先生面前,弯腰鞠了一躬,说:“姚先生,我错了。”

  姚先生擦擦泪脸,说:“十千,求求你,再也不要往耳朵上抹颜色了。”

  石清道:“姚惠啊姚惠,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石清笑着,拧住十千的耳朵,说:“你这个大耳朵的小布尔什维克,再也不许装神弄鬼吓唬姚先生了。”

  十千点点头。

  姚先生脸上有了血色,看着十千说:“你其实还是个小男孩呀!”

  石清嘲讽道:“你好像比他还小。”

  十四

  有一天上午,一群穿黑军衣扎白绑腿的士兵在谷先生的引领下闯进了学校,包围了办公室,当着全体学生的面,抓走了王石清和姚惠。陈先生质问谷先生:“老谷,为什么要抓他们?”早已辞掉教职去县党部做了书记员的谷先生冷笑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陈先生说:“老谷,谷先生,政治的事,翻云覆雨没个准,看在共事数年的分上,放他们一马。”谷先生道:“我谷某何尝想为难王先生和姚小姐?可蒋委员长有令,对共产党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个’,你陈老弟的头颅也不十分安全哟!”王石清道:“陈先生,你别跟他多费口舌了。”谷先生道:“校长大人,休怪谷某无情,麻烦你跟姚小姐走一趟吧!”几个兵拿着绳子要上来捆绑,姚先生奋力反抗,谷先生道:“姚小姐,老实点吧,早晚脱不了的!”姚先生一昂头,啐了谷先生一口,不再挣扎,由着兵们往胳膊上缠绳子。兵们把王石清也捆绑起来。谷先生说:“这学校也该散了,再办下去就赤化了。”

  兵们押解着王先生和姚先生,簇簇拥拥向校门走出。陈先生黄先生他们都耷拉着胳膊垂着头,不吱声。学生们都吓呆了。十千因为经常在家里看到谷先生与爹在一起喝酒说话,觉得自己与谷先生关系不一般,便追上去,扯住谷先生的衣服,说:“谷先生,把姚先生和王先生放了吧,他们都是好人。”

  谷先生说:“十千公子,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共产党要杀的就是你爹这种人!杀了你爹,然后把你们家的财产全部分光!”

  石清回头看看十千,说:“十千,万贯财产易得,一个人杰难当。”

  姚先生凄然一笑,说:“十千,我再也看不到你的大耳朵了!”

  兵们看着十千的耳朵,都笑。有个兵说:“好大耳朵,切下来能拌两碟子酒肴!”

  “快走,快走吧!”谷先生说。

  兵们用枪托子捣捣王、姚的腰,吼:“快走!”一行人便慢腾腾地出了校门,上了大街。十千一直跟着队伍,后来姚先生回头对他又是凄然一笑,十千感到一阵剧痛钻心,眼前一片昏黄,便再也挪不动腿脚。

  十五

  十千跑回家,央告百万花钱把王先生和姚先生赎出来。百万咬牙切齿地说:“赎他们出来革我的命?小子,你也被他们赤化了。”

  十千想了很多营救姚先生的主意,但一个也不能实行。

  不久,县里传来消息,王石清先生和姚惠先生在县城狮子湾畔被枪毙了。与他俩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八人,据说都是活跃在各学校的共产党员。

  十六

  学校解散了,十千每日仍然到那里去。没有了教师和学生的校舍像一座断了香火的破庙,很快就招来了大批的麻雀。它们在教室里飞来飞去,从窗格子飞进飞出,在学生们齐声歌唱、齐声朗读的地方喳喳乱叫,拉屎撒尿。校园内那几株国槐树上,招来了几十只黑乌鸦,常常毫无理由地呱呱叫。王先生和姚先生住过的房子同样成了野鸟的天堂。徘徊在校园里,十千起初是黯然神伤,后来便如醉如痴。起初几日,他与麻雀们乌鸦们斗争激烈。他用砖头瓦块袭击它们,用吼叫咋呼吓唬它们,这些野鸟很快就不理他了。后来,他也不理睬它们了。

  镇上的人都说王百万家的大耳朵少爷疯了。几个学生到学校来看他,劝他,他一声不吭,眼睛直直的,于是他的同学们也认为他疯了。从此再也没人理他。

  他躺在姚先生的宿舍里,时而清晰地看到房顶上的梁木、墙角上挂的灰白蛛网、墙上斑驳的水渍,嗅到房子里日渐浓重的灰土味道,听到鸟们的吵叫、草木的窸窣和镇上的各种声响。但当他进入另一境界时,这些景象、声音和味道便统统消逝了。这时,充斥着他全部思维空间的是以姚先生为核心的过去生活的重现,而每一次重现都是一次充实与发展、升华与提高。他的感官极其灵敏地感受着色彩、声音、速度、气味、温度,其体验比实际感受更加强烈。他反复回忆姚先生每次捏或搓揉自己耳朵的情景,他的眼睛看到了姚先生脸上的汗毛的竖起与倒伏,他的耳朵听到了姚先生心脏的巨大轰鸣和血液的澎湃,他的鼻孔嗅到了姚先生皮肤上的汗味,他的舌头尝到了姚先生泪水的咸味。当然,最精密的器官还是他的耳朵,这耳朵不仅仅是听觉器官,而具备了嗅、触、看的能力。大耳朵成了独立的全能感觉系统,它甚至具有了独立的意志和思维,在关键的时刻,十千必须听命于它们。

  据十千的一个同学讲,如果没有了那两只大耳朵间歇性地勃起、颤抖、大舞蹈,谁也不会把躺在地上这个大男孩当成一个活物。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根枯木头、一具鳄鱼标本,那两只耳朵表演时其实他也不像活物。那两只大耳朵红红地活跃时,像附着在朽木上两只生机旺盛的木耳,像两只在枯木上振翅抖须传递爱情信号的红蝴蝶。是比灵芝还要珍贵的菌,是蝴蝶家族中绝无仅有的名种。

  他醒来时总是热泪满脸,满身泥土。血红的夕阳照在墙上,催促他回家吃饭。由此可以肯定地说,王十千的神志一直正常,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有道理的,世界上的人最喜欢把正常的人叫做“疯子”。他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走出姚先生的房间,看着呱呱鸣叫着归巢的乌鸦,先是低声呼唤:姚先生、姚先生、王先生,姚先生姚先生王先生,布尔什维克啊布尔什维克……然后高声呼唤:布尔什维克啊布尔什维克!

  他的呼唤压倒了乌鸦的噪叫,使寂寥破败的校园里回荡着金玉撞击的轰鸣。喊叫时他双眼放黑光,耳朵放金光放红光,这颜色与布尔什维克的颜色完全一致。

  老先生们的回忆文章说,十千在这段时间里,在与大自然的交流中,参透了马克思主义,看破了红尘。这几个月是他思想的成熟期,从此之后,一个以独特方式进行共产主义革命的职业革命家便开始进入了他一生中的辉煌时期。这种说法立刻让我想起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的三月静坐,难道布尔什维克的深邃思想也能够在静默中参悟透彻吗?

  十七

  这种充满浪漫色彩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百万从县城里回来了。百万能在县城里一住两个月不归巴山,是因为他在县城里新纳了一个妾。百万看出十千不是继承祖业的材料,便想抓紧时间再整旗鼓散发余热结个晚瓜。这件事十千的大娘二娘都知晓,不但知晓,而且大力支持,由此可见旧式妇女所受封建思想毒害之深重。其时百万已七十出头年纪,娶的妾却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学生,大脚、短发、省立十三联中毕业。这个女子嫁给百万的目的很明确:冲着百万的钱财。这样的势利姻缘当时有没有舆论谴责现在也搞不清楚,搞清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提到百万这个小妾,是为了完成十千,我们的主人公,他曾与这个小妈有一面之识,在百万死后,她与十千一样,对百万的死没有任何悲伤。她跟十千谈判,要求十千将百万在城中的产业分一半给她。十千看着她的明眸皓齿、乌发红唇,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两个青年人竟像一对好朋友攀谈起来,谈话中涉及一九二七年年底那次学界游行,彼此都是参加者,她还特别提到在主席台上代表着妇女演讲的那位巴山镇英才小学堂的年轻漂亮女教师,说非常崇拜云云。这一枪正正地击中了十千的心脏,勾起了十千的心病,双眼里不由得滚滚涌出泪水来,嘴里喃喃:“姚先生啊姚先生……”那小妈警惕地打量着他,问:“姚先生与你……”十千说:“她捏过我的耳朵。”小妈道:“她死得很惨,胸口挨了七枪。县党部的人也过分了些,把她的头割下来挂在城门楼上,挂了一个多月,风吹日晒,乌鸦啄食,成了一个烂冬瓜……”十千听到这里,顿足捶胸,大放悲声,那副真情发动的样子,竟感动了他的小妈,抽抽搭搭陪着他哭起来。她说:“大少爷,我原本也是个解放的女子,姚小姐的事让我灰了心,这共产党是成不了气候,大少爷你分碗饭我吃,让我糊糊涂涂了此一生吧!”

  十千泪眼婆娑地说:“我明天就回巴山镇,这里的一切都由你做主了。我跟姚先生一样,是布尔什维克。”

  小妈被他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儿子,看着他抖搂着光彩夺目的大耳朵,双眼放射着心驰神往的光芒,疯疯癫癫地、压低了嗓音呼喊着:“姚先生啊姚先生,布尔什维克啊布尔什维克……”

  ……百万找到校园,正逢着十千对着沉沉西下的红日表演他每天的最后一个节目:呼唤姚先生和布尔什维克。百万一见到他这副落魄的样子,心中大大不快,上前去,在他肩胛上推了一掌,抬手欲揪大耳朵时,才发现这个古怪的儿子已经长得很高了。

  “十千,你已经十五岁,”灯火下,老态龙钟的百万说,“学校不必再去了,明日跟我进城去学买卖。”

  十八

  十千在县城里混了三年,什么买卖也没学会。百万渐入老迈昏聩之境,身边又睡着个妙龄少妇,其实无暇过问十千的业务。绸布庄和杂货店的二掌柜,都清楚地知道十千是百万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只有拍马逢迎,何来监察管教?所以这三年是十千吃喝玩乐的三年。据说有几位纨绔子弟曾带领十千去烟花巷里盘桓过,十千却最终未表现出对此道的任何留恋——他终生未娶,在那种时代里,一个广有财产的青年男子竟能不在妓院里沉溺,确是个例外。我想我在前面对十千的所有描述,其实都是主观的猜测,这个在巴山镇一带流传不衰的异人王十千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恐怕永远是个谜。除了他有两只大耳朵是确切的,除了他经常独自一人呼喊布尔什维克等等事实是可以相信的之外,别的我们只能猜测、继续往下猜测。

  十千在妓院里应该是毫无作为的,我想,在关键时刻,他一定想起了姚先生的一切。姚先生揉搓他的耳朵时带给他的愉悦是灵与肉的双重愉悦,这种愉悦出现需要的条件已经随着姚先生的死去而消逝了,妓院里的一切,都无法使十千重获这种双重愉悦。所以,十千沉溺在赌博中而没有沉溺在女色中。

  老人们都说王百万是被王十千活活气死的,是不是如此无据可查。有据可查的是:为制止王十千滥赌,王百万花钱买通了警察局,将王十千抓进班房关了三个月。王十千出狱后,继续赌。气得王百万捶胸长叹:天意啊天意!

  百万死后,我想王十千不会有丝毫悲痛之感。口头资料证明,十千在百万的灵堂上就聚众赌起来,一夜输了半个绸布庄,如果不是百万的小妾前来求情,积善堂在县城里的产业用不了三天就会输光。

  十千慷慨地把城里的产业拱手送给小妈,然后打道回巴山,他的小妈变卖了房产,远嫁他乡去了。

  十九

  积善堂十八岁的新主人回到巴山镇,创造了一段充满奇异色彩的新生活。他继续赌,输了他哈哈大笑,赢了他满面愁容,把赢的钱四处乱掷,嘴里骂道:“王八蛋,赖人,不算数,不算数。”这种反常的心理是巴山人无法理解的。据老人们讲,王十千的赌博不分地点和对手,有一个小孩子在街上碰到他,说:“王十千,赌一场?”他立刻响应,说:“怎么赌?”孩子说:“你猜我手里有什么?”十千说:“你手里有十匹大骡子!”小孩子一张手,说:“输了输了,我手里什么也没有。”十千就说:“让你爹去积善堂拉骡子吧!”孩子的爹自然不会真去拉骡子,王十千却吩咐长工把骡子送去了。说起这件事,当日的目击者眼里放着光彩。好像又重睹了十匹油光光的大骡子拴到那穷孩子家里的情景一样。

  “王疯子”的名字就是从那时叫起来了。

  他卖地,输钱,再卖,再输,巴山镇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就进行了一场共产主义运动,这场运动的后果是数千户的一个大镇没有一户真正的贫农,王十千用赌的方式,在巴山镇均了贫富,实现了耕者有其田。

  后来,他懒得自己动手赌了,每天清晨,让长工们抬出两箱银元,然后纠集一群穷孩子来分拨打架。有时,他把银元奖给胜利者,有时把银元奖给失败者。弄得这些孩子们不知该打赢还是该打输。看打架看腻了,他又组织呐喊比赛,他让孩子们喊的口号是:布尔什维克啊布尔什维克。谁喊得最响,赏钱最多,这是中国北方农村最早的共产主义宣传,布尔什维克的呐喊,震动着古老的土地。

  以上的叙述,虽经流传者润色加工,但基本上准确可信。不可信者是下面的描述:他坐在积善堂大门的门槛上,入迷地观赏着、聆听着孩子们的呐喊。那个拖着鼻涕的男孩子,为了白花花的银元,拼着吃奶的力气,把布尔什维克喊出,在连续不断的布尔什维克呐喊中,他的两扇大耳朵由频频抖动的小动作,发展成如舒如卷、忽开忽合、上蹿下跳的大动作。每当他的耳朵进入角色后,他枯瘦的脸上便漫卷着布尔什维克的赤旗,眼睛里放射出迷人的光彩。那些远远地站在后边等待着帮儿子拿钱的男人们,都异常感动地看着这个非凡的人,都恍惚如在梦境中观看一个显出真面目的天神。

  “王神仙”由此得名。

  一九三六年春,王十千卖掉了积善堂的深宅大院,并不过问吊死在门框上的二娘(大娘已死),只身一人走上街头,开始了他的乞丐生涯。他这时的形象,已与二十几年前王百万在半睡半醒中看到的那个乞丐一模一样。这时候,老财主当年做梦梦见乞丐投胎的事已经流传开来,于是,王十千所有的违背常理的行为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尽管这种解释充满迷信色彩,但至今还有很大的说服力,相信这种解释的人数,远远胜过相信十千是共产主义者的人数。

  二十

  我们应该感谢巴山镇的百姓们,他们在王十千沦为乞丐之后,表现出了足够的同情心。第一,他们没有拆除荒芜的小学堂里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屋,为十千这个真佛保留了参悟人生的神圣殿堂。第二,只要十千乞讨上门,他们总是慷慨施舍。有一些靠王十千的变相馈赠而暴富的人家,甚至还在喜庆时刻送一些美酒佳肴到姚先生住过的那间房屋里去,供十千享用。

  十千沦为乞丐的第一夜投宿的当然是那间神圣殿堂。他在那里得到的安慰和幸福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在那个春夜里,当巴山镇的千家万户为这个人叹息时,他却沉浸在最美好的感觉里享受。如果要描述,又只好假想,因为谁也没有去观察他,即便去观察又能观察到什么呢?当然我希望那是个明月皎皎之夜,吹着温馨的和风,风里挟带着泥土和野花的芳香。英才小学堂旧日的繁华景象以更加丰富的形态,缓慢地重复展现在十千的脑海里。他比从前更强烈地体验着那一切,有幸福有酸楚,比生活更立体更客观,就像我们从前所描述过的一样。我们生活在人群里,十千先生却生活在自己的思想里,我们对这种智者的任何评议都是浅薄的啊,但出于习惯我们还在评议。

  一九四七年秋,大批国民党军队涌进巴山镇,家家户户都让出房子给军队住,兵太多,房子依然不够。一个上尉连长带着一个排士兵开进小学堂。校园里布满半人高的枯萎蒿草,一只红毛狐狸从草丛中蹿出来,士兵端起卡宾枪,把狐狸打死在草丛中。士兵们进入房子时,发现了僵卧在地上的十千。

  “一个死尸!”

  “不是死尸,是个叫花子,你看他的耳朵还在动呢!”

  “啊哟,好大的耳朵!”

  “起来,起来!”

  士兵踢着十千喊叫。

  十千站起来,双眼如兽,盯着那些兵。

  “滚出去,大耳朵,这里要驻国军!”

  十千突然发出叫嚣:“这是我的屋,是我和姚先生的屋,是我们布尔什维克的屋!”

  “布尔什维克?共产党?”上尉连长笑着说,“我们杀的就是布尔什维克,杀的就是共产党!”

  “把他拉出去,毙了!”上尉连长命令道。

  几个士兵用枪托子把十千顶出去,十千挣扎着往回跑,嘴里还喊着:“布尔什维克布尔什维克,将来的世界,必是赤旗的天下!”

  几个士兵竟拦不住他,上尉连长拔出手枪,说:“你们闪开!”

  士兵急忙闪开,连长举起枪来,对准十千开了火。

  他挥舞着两根胳膊,招展着两只大耳朵,一头栽在地上。两只耳朵垂死地抖了几下,然后软塌塌地顺下去,几乎盖住了他的全部面颊。

  “他妈的,这么大的耳朵!”上尉连长把手枪插进套子,不无遗憾地骂着。

  二十一

  王十千的故事应该结束了。但就这样结束是不是太简单了?用这么短的篇幅、如此粗疏的笔墨打发了这么好的一个素材,确实有点可惜。本来还有好多文章好做呀!譬如:我应该浓笔重彩地写一写十千将耳朵涂红的过程,写他涂耳朵时的心理活动,写他涂红耳朵后的心理变化,台湾的姚一苇先生写过一部名为《红鼻子》的话剧,说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只要戴上他的红鼻子面具,便妙语连珠、妙趣横生,忘掉人世间一切烦恼。只要摘下红鼻子面具,他立刻地萎靡不振、痛苦不堪。戴上红鼻子面具是他逃避现实生活的一种方式。我们都是有过这种体验的吧?我为什么不写王十千三番五次地涂抹耳朵,用过红颜色再用蓝颜色再用黄颜色再用黑颜色。一个本来就因耳大而引人注目的男孩竟三番五次地让耳朵更怪异,这行为里可以分析出很多东西,哲学呀、心理学呀,等等等等。我知道我仅仅粗枝大叶地写了一次十千涂红耳朵并且把涂耳朵的目的十分确切地限定在为了吸引姚先生注意这一点上是多么笨拙,是啊我写得真笨拙。十千涂红他的大耳朵并不一定是为了吸引姚先生,就像雄孔雀开放尾翎并不一定是为了吸引雌孔雀一样,它对着雄骆驼照样开屏。即便他就是为姚先生而涂耳朵,那么第一次他涂了红耳朵姚先生被吓哭、吓跑,第二次假如他涂了蓝耳朵姚先生会怎样?第三次他涂成黑耳朵姚先生又会怎样?这种描写是对小说家的考验同时也是小说家充分展现才华的地方,我本该好好地“展现”呀。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每天都挖空心思打扮自己的大耳朵……再譬如,王石清和姚惠被捕后临刑前也有很多场面可以写得很精彩,可以让王十千亲眼目睹王、姚在刑场就义的情景。围观的麻木群众、共产党员凌乱的头发、洁白的衣衫上梅花般的血迹、天上铅色的破云、狮子湾里凄清的死水和死水中萧索的芦苇、天空中黑色的乌鸦、执刑官的狗脸六月之霜、执枪士兵的觳觫、女共党在最后关头看到人群中那两只鲜红的大耳朵怎样像束火焰刺痛了她的心由此她感到生活的美好死亡的可怕感到她其实对这两只大耳朵萌动了爱情她对着大红耳朵呼喊:红耳朵啊红耳朵我爱你然后一声枪响一发灼热的铅弹洞穿了她的心脏鲜红的热血喷射出来散着血腥散着热量紧接着奇迹发生一个生着大耳朵的男孩如一道闪电照到姚先生身上他用耳朵去堵她的伤口让鲜血染红耳朵她大睁着眼腮上挂着微笑目光定在染血的大耳朵上士兵们去拉这个男孩却被这个大耳如扇的怪男孩惊呆了啊多好的细节和图画我竟然忘了描写……那男孩看到子弹射进姚先生青春的胸膛后,双耳感到一阵难忍的剧痛,好像子弹不是打在女人胸脯上,而是打在自己双耳上……当那些士兵想把男孩从女共党尸身上拉开时,竟发现他已经昏厥过去,只有那两只滴血的大耳朵还在剧烈地痉挛着……女共党的人头挂在城门楼上,也可以让大耳朵男孩去观看呀,许多革命现代小说里不都有过类似的描写吗?啊,我真笨,我真笨……再譬如,我该把十千在县城三年的生活写一写,如浮浪子弟引诱十千去嫖妓,可以写得十分“床上”,十分“暴露”,十分富有诱惑力呀。写十千初进妓院那种心情,写老辣的妓女、肮脏的环境、龌龊的空气、烟、酒、挑逗的语言,妓女的呵欠、口臭、干瘦的胸脯……突然,姚先生明丽如中秋月的面庞活生生地出现在十千的脑海里,他的大耳朵突然抖起来,他急忙寻找自己的裤子,妓女揪住他的大耳朵不放,说什么,大耳朵,怎么啦?想跑?拿钱来。十千掏光了兜里的钱,穿上衣服,逃出妓院。接下来该写他的内疚,耳朵蒙受的巨大耻辱,感到对不起姚先生,听到姚先生的哭声笑声和呻吟声……这两只耳朵是属于姚先生的,姚先生捏过它、吻过它、抚弄过它。他跑到湾子里去洗耳朵,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完后他对天发誓:姚先生,十千的耳朵属于你,今后谁也休想动它!本来还可以明确地把十千的耳朵写成准性器官,不必像现在这般隐晦,这在生理上是可以解释的,那潘达雷昂上尉不是必须让妓女揪着耳朵才可以达到高潮吗?这故事的大框架是一个男孩子的恋爱故事,一种畸恋。还有呀,十千与百万那个小妾的关系还可以写得更繁复一些,他和她可以是同学,也可以是相识,但现在一个成了“儿子”一个成了“妈”。百万死了,这一对青年男女有好多种可能性。这一段好戏也被我糟蹋了。我写了许多不该写的,该写的反而没写。譬如十千回到巴山镇成了新主人后,与大娘二娘关系怎样?怎样斗争?大娘何不出逃饿死?二娘何不行刺十千?就算让她吊死,何必一笔带过?我真笨。还有,十千豪赌五年,输光全部家产,这期间应该安排两场重头戏,成为“华彩乐章”,可是我又偷了懒,我用干巴巴的语言交代了这段过程。还有还有,十千终于沦为乞丐,与百万梦中所见乞丐一模一样后,他的心境如何?他夜宿学校,日间行乞,夜里怎么度?白日遭不遭狗咬?应该有一些最基本的描写呀。我真笨,我把一个好素材给毁了。

  十千死后,国军的那位上尉连长用刀把十千的两只大耳朵割了下来,炒熟,用一张纸包了,下了酒馆,要了半斤酒邀来几个同僚,请他们吃,说是猪耳朵。那几个小军官边吃边赞:真肥!真香!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猪耳朵!一大盘一抢而光。哎,伙计,你怎么不吃?上尉连长笑着说:狗儿们,上次炒人肝给我吃,让我呕了三天,今日老子弄了副人耳朵给你们吃。说罢哈哈大笑。小军官们一怔,随即也哈哈大笑,骂那上尉连长:放你的屁,哪有这么大这么肥这么厚的人耳朵?不信不信。

  一九四八年年底,土地改革开始,巴山镇因为赢了十千的钱发了家而被划为恶霸地主“砸了狗头”的有七人、被划为地主的有十一人、划为富农的二十七人。富裕中农有五十余人。剩下的中农、下中农们也都丰衣足食,较之贫困地区的地主、富农还要富裕,其实我们巴山镇的所谓贫民,在十千豪赌时代,每日都用十千的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享尽了人间富贵。

  那些被枪毙的恶霸地主被拉上桥头等待枪毙,其中有一位突然觉悟,大声说:“伙计们,咱都死在王十千这个王八蛋手里!”众人都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这时,在他们脑后一阵乱枪轰鸣,七个头脑浆迸出,七个人横着竖着,跌到桥下去了。

  原载《小说林》199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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