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补遗: 收藏家园
在现代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我们正在被迫地与传统告别,我们生活的家园正在发生突变,那么对传统的记忆将保留在哪里?
始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们愈来愈注意城市中历史街区的保护。如今,每一座有历史和文化价值的建筑的拆除都会引起争议。可是那些散布在辽阔而边远的山山水水之间的乡村呢?那里才是原原本本地保存农耕文明的地方!但那里也在变化。而且农村中历史文明的流失要比城市快得多!
近几年,在中国也有人开始注目于古村镇了。但大都只是从建筑上去欣赏那些富有人家精良与讲究的家居。而不是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上,全面地关注于一个个地区风情各异的农耕社会的人文。在晋中地区一座座豪门宅院被细心收拾,精心包装,推到旅游的热线上的同时,真正的农耕家园及其种种生活形态却在迅速地消泯,这就使我特别关注西方的乡村博物馆。由于这种整体表现的乡村生活的博物馆都是露天的,所以又叫做露天博物馆。
欧洲最早的露天博物馆建于1891年,在斯堪的纳维亚。奥地利最早的露天博物馆始建于工业化和现代化如狼似虎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其中最大的一座就在萨尔茨堡,占地五十公顷。
支持建造萨尔茨堡露天博物馆的是一位名叫迈尔?梅恩霍夫的男爵。他依照奥地利惯常的做法,只收取一个先令的象征性租金,实际上将这片辽阔的土地无偿地捐给了将使后世受益无穷的纯文化事业。
在一片林木葱茏的山野间,展开一座非常宽大的乡村门楼。木片搭成的屋顶被一排排石块压着。穿过这门楼,立刻觉得进入了至少一二百年以前的时光隧道里。农场、树林、棚栏、村路、路牌,以及相隔很远、形态各异的村舍。房后是马棚与粮仓,房前的草地放着各式农具,窗口和阳台上全是鲜花。怎么没有人呢?那些老汉、老妇和孩子们呢?是不是都到教堂做礼拜去了?阳光把大片大片的草地照耀得青翠夺目,还将一块云影停在前边的路上。这种感觉又古朴又纯净,充溢着田园的诗意。
在这座博物馆里展示的,是整个萨尔茨堡三十五个行政区———弗拉赫区、频兹区、龙高区、铁能区和彭高区各不相同的乡村景象与生活形态。因此,在这里至少可以看到二十多种花样不同的栅栏和上百种款式各异的乡村老屋。
最古老的一座木楼,来自弗歇尔湖区。经专家的考证,它是在遥远的1666年建造的。记得前几天,我在湖区岸边的山坡上也见过这样一幢黑黝黝的老屋。据说那是整个湖区最老的房子,建于十七世纪,现在再加上这一幢,世界上这样的老木屋大概所剩不多了。它们虽然历经三百五十年,仍然坚如碉堡。整座房屋没有一根钉子。屋上的瓦片与屋中的上下管道全是木制的。是一幢名副其实的木屋。至今屋内仍然可以闻到醉人的木头的香气。
住在这种房子里的村民自古以来的习惯,是屋前开辟一个小小的花园。自己喜欢吃什么蔬菜就种什么。自然还会种些鲜花、果子和草药。
有趣的是这种房子的中间都是一条宽宽的走廊。左边住着老人,右边是年轻人。厨房也是两个,老少两辈各用一个。老人与年轻人的口味总是不同。老人不喜油腻,年轻人爱吃肉,所以两代人不宜共用一厨。按照这里的规矩,孩子长大成家之后,两代人的住房要分开。虽在一座房内,但各用一半。年轻人获得了一半房屋,却必需保证老人的生活。牛奶呀、肉呀、面包呀,一样不能少。他们要签合同,还要把合同内容写在遗嘱上,如果不遵守合同,在老人百年之后,晚辈是不会得到整幢房子的。现在,我们站在走廊上,左边看看老人的住房,右边看看年轻人的住房———我们就会深刻地了解这里的乡人所信守的家庭的准则。
表面看来普普通通的木屋,在建造上却有许多讲究。比方粮仓四壁木头衔接之处总要留些缝隙,或者故意保留木孔,以使空气流通。再比方住房与粮仓要保持一定距离,惟恐失火,相互殃及。再比方,贵重的东西都要藏在住房之外的什么地方,也是为了防止意外。像弗歇尔湖边的这幢古屋,是将马棚与住房连在一起的。这因为马在当时的生活中是最贵重的财产。后来马的价值没有那么高,马棚与住房也就分开了。
每一幢房子都有自己的特征与细节,并与那里的生活方式紧密相关。它是当地人文最直观的表现。比方怎么薰肉,怎么晾草,怎么防盗,怎么养鸡,怎么御寒,怎么向神祈祷,怎么与大自然里的鸟儿们保持亲密的关系。从这些来自不同地区的老房子,可以广泛读出各地既独特又魅力无穷的历史人文。
一座从许维尔搬来的老式的木教堂,一座建于1891年的小学校,一个来自彭高区的铁匠铺都是那里乡村生活一个侧面。由于它保存着原先的格局与里边所有的器物,它能够使我们从中对过往的生活产生无穷的联想。
我对其中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很感兴趣。里边的小货架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日用商品。面包、啤酒、杯子、蜡烛、肥皂、牛奶、咖啡、针线、扣子、香料、药物、土布、麻袋、烟叶、以及家中的小摆饰,还有养蜂、挤奶、编织、做饭等等使用的工具。再有便是宗教用品、儿童玩具和民间乐器等等。单是这日用百货不就把过去的乡人与山民的生活全部丰盈而鲜活地表现出了吗?
在一间老屋里,正放映一段描述昔日乡村生活的短片。其中有些镜头记录着这个杂货店先前使用时的景象:逢到周日,农民们去教堂做祈祷之前,先到这家杂货店,把要买东西的单子交给老板,等做完祈祷回来时,再来这杂货店付钱取东西。令人惊奇的是,当年小杂货店中的一切现在全都完好地保留着。
连墙上的广告,桌上记账的本子与台秤,一样都不少。如果不是对文化的钟爱,对历史的忠实,能做得如此巨细无遗吗?
我对博物馆的馆长说:“在一种生活将成为历史时,最容易丢失。我们的工作是尽力地保留它。”
馆长点头说,他非常同意。他告诉我,他们已经在萨尔茨堡州许多农村做了全面调查,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记在电脑上,并死死盯住这些东西。一旦有机会和有了钱,就会把它们搬到这儿来。
我忽有一种奇特的想法,真想把他请到中国来———引进他们的思想与经验,建一个这样的博物馆。我们风情各异的古村落正在急速消失,但我们至今一个收藏家园的博物馆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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