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 我读《东方》—给一个文学青年的信
你上月同我谈到的那本小说《东方》,不知你读完没有。我一口气在前几天读完了。原来想等你把读后的意见告诉我以后再谈谈我的印象,但我近年来记忆力退化得厉害,因此就趁现在刚读完不久、印象较深时写上一点。
魏巍是一个老文学工作者,是一个一直使我注目的同志。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写过很多好诗。他的著名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也曾使我崇爱过。《东方》的前几章在《人民文学》月刊一发表,我就读了,很喜欢,曾想写一篇文章,表示我对这一新作的拥护,只是想到那时我还是一个无权发表意见的人,只得压制住这一冲动。这次我是又从头读起的。尽管有人曾经对我说过,后边没有前边写得好,但我仍然一口气读完了它,而且觉得后边也写得很好。
《东方》是一部史诗式的小说,它是写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创造的宏伟业绩,是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是一座雕塑了各种不同形象的英雄人物的丰碑。以前我们也读过许多描写抗美援朝的短篇作品、长篇小说,以及诗歌、散文、电影……但《东方》却包括得更广更深。它几乎写到了抗美援朝战争中的几个阶段和全部有名的战役。魏巍同志不是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主观铺陈,或者反复从已有的戏剧形式中来再现生活。他是从他的长期战斗生涯中提炼出他的人物、生活、情操……表现了一个时代的最精粹、最本质的东西。因此不管整个小说中也还有某些小小的芜杂之处,但它是正确地、满含诗情地歌颂了一个伟大时代和一群具有特点的新人、“最可爱的人”。
在《东方》的70多万字里,整个抗美援朝战争的发展,是比较清楚的;约20来个主要人物的描写,其个性也是比较分明的。作家花了很大的精力科学地组织起这部长篇,笔力始终不懈,感情贯串到底。这在只有一般文学基础,刚刚开始写作的人是难以达到的;即使与魏巍同时代,功夫较深,有成就的作家也不是随便能够达到或超过的。魏巍同志在部队工作,从抗日战争开始直到现在,积40余年的积累,生活不可谓不深厚。在40余年的工作中,他一直没有放弃写作诗、散文,以及长篇小说。因此,生活中的人物,与作者心中创造出来的人物,互为补充,反复印证;再生活,再创造,再提炼。于是形成较精练较完整较成熟的人,这个,那个,干部,群众,男女老少,很自然的,一个一个地成长,而且站立起来,活动着,丰满、多姿。在这本书里有多少使人喜欢、使人景仰、使人深思、使人怀念的优秀的人啊!
凡是在老根据地生活过,同八路军、新四军干部接触过的人,都很容易在这本书里找到老熟人,这样就使人更感亲切。如书中的杨大妈就是一个很普通而又很典型的子弟兵母亲。她豪迈、热情、直率,爱嘛爱得要死,恨嘛恨得要命,遇着天大的困难也是一往直前。她胸怀广大,细腻体贴,是一个得到无数人们歌颂的女性。在《东方》里,作者更集中地再现了我们这位永远不会忘记的贴心人。团长邓军难道不是我们经常遇到的果断勇敢、朴素真诚、严厉而又慈祥的我们部队的指挥员吗?郭祥也是我们千万个钢铁般的坚韧不拔、无坚不摧、纯洁高尚的典型人物的代表。只有共产党员,只有共产党领导的军队的战士,只有深受封建地主阶级的压迫而又有高度觉悟的人才能具有这种品质。我们看到郭祥在多次不同的战役中表现出来的机智勇敢,舍生忘死,实在激励人心,但郭祥并不像“三突出”的英雄那样从天而降,高不可攀,而是亲切感人,其余的人物,如周仆、花正芳、乔大个、调皮骡子王大发……等人,都一个一个跃然纸上。这么多的人物,有很多相似之处的人物,写来都不雷同,各有特点。其原因就在作者生活之深厚,感情之专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到战斗的生活中去改造我们的世界观,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有许多人物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但要把这个人物画出来,让读者认得,理解,体会,引起自然的爱和憎,是需要许多手法的。我们看到作家在《东方》里的某些手法,是非常巧妙的。他轻轻的几笔,这个人物就站在你面前了。如金丝、小契,以及花正芳,这几个影影绰绰的人物,出场不多,用力不大,可是很活。写作手法的运用自如,重要的还是由于作者经常与他的人物亲切相处,否则是不容易达到的。
“四人帮”鼓吹的什么“三突出”等谬论在我们文坛上流毒很深。他们要在每篇作品里,突出英雄人物,又要把这个英雄人物写得毫无缺点,脱离群众,脱离环境。为了不能有分毫的矛盾感情以损害这个英雄形象,如若是女主人公,则丈夫最好是当兵去了、开会去了、或者就是死了。千篇一律,使人掩卷、但英雄人物要不要写呢?我看还是要写的,还要多写,要写得好。读者是愿意看非凡的人物的。他们爱这种人物,爱英雄;英雄又教育读者。有多少读者能忍受着满纸的千言万语、津津有味地去咀嚼一个落后人物呢?尽管写得细致,越分析读者会越厌烦;越感到了作者对这种人物的同情,越会反感。如果作者是带着批判和讽刺,那自然当作别论。
“四人帮”为患十年来的社会风习,变化很大。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革命传统不被重视。甚至你同某些人谈到这些,反会引来讪笑,说是封建迷信,愚忠愚孝,落后的,民主革命时代的思想意识……你是青年人,我不知道你作何想法。但我却认为《东方》中的这些人物和几年来涌现的反对“四人帮”的年轻一代英雄们一样,我们应该大力宣扬!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事业,需要的还是这些有崇高理想,为人民、为共产主义事业,毫无私心、毫无畏俱,能够全力以赴,贡献出自己所有力量和生命的人。我们就要拿他们的伟大精神来教育我们年轻的幸福的新一代。
《东方》中写了一个恋爱故事。一段时期一般文学作品对恋爱生活常常采取避开的办法,不敢大胆去写。但魏巍写郭祥与杨雪的一段感情关系,写得却不落俗套。郭祥的真挚深沉是很感动人的。杨雪一度受蒙蔽,也使人很同情,他们之间的感情将长时间留在读者的回想中,低徊咏叹。这是许多年来在文学作品中少见的一段亲切感人的哀曲。
我不是理论家,我不是在评论。我只不过想向你推荐,引起你读这本书的兴趣,同时希望对你创作道路上可能遇到的问题引起你的考虑。我非常高兴听到你的意见。
丁玲 1978年底于山西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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