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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精选]白狗秋千架  猫事荟萃 [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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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 猫事荟萃

  数月来日夜攻读鲁迅先生的著作——这是一个双目炯炯匪气十足的朋友敦促的结果。当时他对我说:“你一定要读鲁迅。”我不以为然地说:“读过了呀。”他说:“读过了还要读!要下死功夫!”随即这“读鲁迅”的话头也就扔掉,喝着酒扯到鲁迅的小说。我马虎地记着前些年一些文章中说鲁迅先生曾计划要写一部红军长征的长篇小说,终未写成,是天大的遗憾,云云雨雨。朋友则说一点都不遗憾,鲁迅先生如果真写成了这部小说,也未必就是伟大著作,伟大人物也有他的局限性。他认为先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修成一部中国文学史,先生是有这能力有这计划并做了充分准备甚至拟定了一些篇目,如“《离骚》与反《离骚》”、“从廊庙到山林”之类,这些篇目就不同凡响,此书若成,才是真正的杰构。又扯到老舍先生,朋友认为老舍备受推崇的几部书如《四世同堂》之类,“水”得很,因老舍在沦陷后的北平待了并没几天,他的最伟大的著作是仅写了开头八万字的《正红旗下》,此书若成,亦不是可以什么同日而语的。看来“面壁虚造”真是文学的大敌,近年来被青年作家们几乎忘光了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并没过时,事情怕只要没亲身体验过就难得其中真正的味道,调查也好、读档案也好,得到的印象终究模糊。大如某先生的滚滚历史长河小说,也是一部比一部稀松,农民起义领袖都像在党旗下举着拳头宣过誓的共产党员了。这使人十分容易想起“评法家”的故事,贴上十分“马克思主义”的商标,也未必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真货。真是到了认真读马列主义的时候了,不但青年作家要读,老年作家恐怕也要读,因为马列主义并不是如“长效磺胺”类的药品,吞一丸可保几百年不犯病——我“死读”鲁迅了。读到妙处,往往心惊肉跳;读到妙处,往往浮想联翩。心惊肉跳是不能入小说了,浮想联翩大概是艺术的摇篮或曰“翅膀”吧?

  鲁迅先生的《狗·猫·鼠》里,写着:“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先生的祖母给先生讲了猫如何教虎捕、捉、吃的本领,虎以为全套本领学到,只要灭了猫,老子便天下第一,就去扑猫,猫一跳便上了树。这故事我在高密东北乡当天真烂漫的幼儿时,也听老人们说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先生晚听了七十多年。想想这故事倒像一个寓言或讽刺小说。在这故事中,猫是光彩夺目的,虎却不怎么样。

  在人的世界里,口头流传或见诸书刊的猫事不比狗事少,鲁迅先生文章中举过一些例子,如Edgar Allan Poe小说里的黑猫,日本善于食人的“猫婆”,中国古代的“猫鬼”等等,但这都是丑化猫的。美化猫的例子没举,这类猫也是很多的。这类猫或聪明伶俐,如《小猫钓鱼》;或娇憨可爱,如《好猫咪咪》;或执法如铁,如《黑猫警长》。这类猫与“猫婆”、“猫鬼”、“猫精”们成为鲜明的对照,善与恶、正与邪、美与丑,截然对立,前者给儿童心灵留下阴影,后者使儿童心灵美。在一片“我是一个父亲”的呼声中,我这个父亲也茫然如坠大荒,不知是该把Edgar Allan Poe的书烧掉呢,还是在孩子的课本上涂满美猫的形象——这大概也是杞忧,上述猫形象并存于世,久矣,我辈也并没因受猫鬼猫怪们的影响而变成魔鬼,也没有因真善美猫的影响而变成天使。正如人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一样,猫也不是恶的典型或美的象征;正如阴邪奸诈的猫形象与活泼美丽的猫形象可以并存一样,写人的阴暗心理与写人的光明内心的作品也未尝不可并存,谁也不会去有意毒杀孩子。猫撒娇时、猫捕鼠时的形象是有益儿童的,可猫偷食墙上悬挂的带鱼时、猫偷食儿童养的鸟雀时却未必使童心爱猫。编造十万则美好的猫童话,猫一旦偷食了小鸟,童心还是要觳觫,岂止觳觫,他会感到受了骗,才被猫钻了空子,早知猫吃鸟,他不会把鸟笼挂得那么低。

  还有一类猫形象,就很难用善或恶来概括了。记得前几年看过戴晴一篇写猫的小说《雪球》,还看过中杰英一篇《猫》,都有些象征意味,固然这两只猫被写得猫毛毕现,但总让人想到某种人的生存状态,对认识猫世界无多裨益。

  还有一类被剥了皮的猫,最著名的是《三侠五义》中被太监郭槐剥了皮换出太子的狸猫。这类猫最冤枉,既没寄托作者的高尚感情,又没抒发作者的刻毒心理,但被剥皮的狸猫这形象真不但令童心觳觫,连翁心也觳觫了。《三侠五义》看过多年,故事都忘了,这血淋淋的猫形象却历历在目。我认为这剥皮狸猫实在是该书的精彩象征物,无意之象征实乃大象征。那后被皇帝封为“御猫”的大侠展昭我总感觉他是那匹正在等待太监们剥皮的狸猫,还没剥皮是因为白玉堂、卢方、徐庆、韩彰、蒋平这五匹大耗子还在兴风作浪,扰乱朝廷,捉尽了耗子必剥猫皮无疑。猫皮可充貂皮做女大氅之风领,猫之肉体则可与鸡、蛇做伴,成一盘名为“龙虎凤大斗”的名菜。我还是在十几年前看李六如先生的《六十年的变迁》时,知道了广州有这样一道名菜。剥皮之猫一旦被烹炸成焦黄颜色与鸡、蛇一起盘桓一大盘中,芳香扑鼻。看着书就垂涎,还觳觫个屁!可见影响人的感觉的,多半是颜色和味道,同是一只剥了皮的猫。

  换了太子的狸猫和盛在盘里的“猫虎”还是幸运的,起码在它临被剥杀前,会得到主人精心喂养。因要换太子,就要肥大些;因要成名菜,自然要有肉吃。这些猫生前还是享福的。真正受苦的猫是受虐待的猫,如冰岛女作家F.A.西格查左特小说《傍晚》中那只无辜受害的猫,虐待者是一个受虐待的少年,他把猫当成了发泄胸中愤怒的对象。这少年绝对不是受了写猫小说的影响,如受恶猫形象影响,他若以为猫能成精成怪,谅他也不敢下手;如受美猫形象影响,爱都爱不够,何忍折磨它?如果冰岛也有一个剥猫皮的郭槐,自然又另当别论。

  以上都是书上的猫,不是真猫。

  有关猫闹春的描写或以猫闹春时发出的恶劣叫声比喻坏女人笑声的字句在小说里比比皆是,可见猫与人生活关系之密切。可见人非但对同类的事情十分地感兴趣,对猫的恋爱也颇为关注。人即便是成了什么“作家”或“灵魂的工程师”,也并无超脱到坐怀不乱的程度,更无坦荡到敢把自己的叫声像写猫的叫声一样恶毒地写出来的程度。不过也是咎由猫取,如猫们悄悄地干那事,也就没人骂他们,甚至可以去骂别人了。鲁迅先生是嫉恶如仇的,他说他手持长竿把恋爱中出狂呻的猫们打跑,这是因为他要夜读。只要不烦扰他,先生也决不会手持长竿去专找情猫们痛打的。视性描写如洪水猛兽,中外大都有过这阶段,目下在小书摊上高价出售的英人劳伦斯的大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年在英国亦是禁书,禁又禁不住,干脆开了禁,印上几十万本,也就蹲在书架上无人问津了。目下在小书摊上的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听说售价已由十五元降至八元,再过几天连八元也卖不出了吧?国家禁书,小书摊发财,这也要怨读者不能令行禁止,越说是老虎,偏要捋虎须,这也是人类一个既宝贵又可恶的特点。

  还是猫事为要,至于性描写,大家其实心里都有数。一窝蜂钻进裤裆里去不好,避之如蛇蝎也不是好态度。私心而论,一个“作家”(加引号是向别人学习,我始终怀疑作家是当然的“灵魂工程师”的资格,好像一戴上“作家”桂冠,自然就成了德行高贵的圣人,就不争权夺利,就见了漂亮女人掩面哭泣,就不去偷别人的老婆,就不嫉妒别人的才能,就不写错别字,就不大便与放屁,这样的好“工程师”大概还没出生)敢暴露阴暗心理总比往自己的阴暗心理上涂鲜明色彩的人要可信任一些。即便是交朋友,也要交一个把缺点也暴露给你的人。其实都是废话,只有一句话是真的。连我在内,也是“马列主义上刺刀”的时候多。只要到了人人敢于先用“马列刺刀”刮了自己的鳞,然后再用“马列刺刀”去剥别人的皮的时候,被剥者才虽受酷刑而心服口服。

  半夜里的猫叫对于成人,其实并不残酷,对于孩子,才真是精神上的酷刑。我在孩提时代,一听到这凄厉的“恋爱歌曲”就拼命往被窝里缩,全不怕呼吸哥哥姐姐母亲父亲及我自己的屁臭脚臭与汗臭的——这又不是好的话,怎么哥哥姐姐父亲母亲都睡一个被窝呢?这只好为读者(一部分)解释了:睡在一个被窝里并不是要为乱伦创造便利,而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全家只有一条被子。这当然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饥饿和寒冷是彻底消灭性意识的最佳方案,一九六○、一九六一、一九六二这三年,我所在的村庄只有一个女人怀过孕,她丈夫是粮库的保管员。到了一九六三年,地瓜大丰收,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吃饱了地瓜,天气又不冷,来年便生出了一大批婴儿——这正应了“饱暖生淫欲”的旧话。这批孩子,被乡间的“创作家”们谑称为“地瓜小孩”。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随便扯来,竟也感觉不到有多大恐怖,一旦吃饱,那饿肚的滋味便淡忘了许多,以为那果真就是一场梦。我之所以还有些感受,大概是因为一九七六年参军之前,很少与“丰衣足食”这种生活结过亲缘的关系。当兵之后,一顿饭吃八个馒头使司务长吃惊的事也是经历过的,扯得更远啦,打住。

  暗夜中之猫叫,是关于猫的最早记忆,真正认识一只猫,并对这只猫有了深刻了解,则是很晚——大概是一九六四年的事情吧。因为那时村里住进了四清工作队,工作队一个队员来我家吃“派饭”时,那只猫突然来了,所以至今难忘。

  当时,有资格为工作队员做饭,是一种荣誉,一种政治权利。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家是无权的,大概怕这些坏蛋们在饭菜里放上毒药,毒杀革命同志吧。富裕中农(上中农)家庭比较积极的,可以得到这殊荣,比较落后的,就得不到。所以我家得到招待工作队员吃饭的通知时,大人孩子都很高兴,很轻松,心里油然生出一片情,大有涕零的意思。那些被取消了“派饭”资格的中农户,可就惶惶不安起来,也有提着酒夜间去村里管事人家求情,争取“派饭”资格的——这种故事一直延续到一九七六年之后。自四清工作队之后,各种名目的工作队一拨一拨进村来,有“学大寨工作队”,“整党建党工作队”,“普及忠字舞工作队”,“斗私批修工作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九七三年那支“学大寨工作队”。那支队伍有二十七个人,队员和队长都是县茂腔剧团里的演员和拉胡琴、敲小鼓的。这群人会拉会唱会翻斤斗,人又生得俏皮,行动又活泼,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青年小伙子给弄得神魂颠倒,这工作队撤走后,很留下了一批种子,只可惜长大了,也没见个会唱戏的就是了。这段故事也许编成个小说更好。

  四清工作队是最严肃的工作队,水平也最高,后来的工作队都简直等于胡闹。与其说他们下来搞革命,毋宁说他们下来糟践老百姓。我记得派到我们家吃饭的那个四清工作队员是个大姑娘,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戴一副近视眼镜,一口江南话,姓陈,据说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家里请来了这尊神,可拿什么敬神呢?那时生活还是不好,白面一年吃不到几次的,祖父是有些骨气的,愤愤地说:“咱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我们吃什么?霉烂的红薯干、棉籽饼、干萝卜丝子,这都是好的了,差的就无须说了。祖母宽厚仁慈,想得也远,因我父亲那时是大队干部,请着就不是玩。于是决定尽量弄得丰盛一点。白面还有一瓢,虽说生了虫,但终究是白面:肉是多年没吃了,为贵客杀了唯一的一只鸡;没有鱼,祖母便吩咐我跟着祖父去弄鱼。时令已是初冬,水上已有薄冰,我和爷爷用扒网扒了半天,净扒上些瘦瘦黑黑的癞蛤蟆,爷爷抽搐着脸,咕咕哝哝地骂着谁,后来总算扒上来一条大黄鳝,可惜是死的,掐掐肉还硬,闻闻略略有些臭味,舍不得丢,便用蒲包提回了家。祖母见到这条大黄鳝,十分高兴。我说臭了,祖母触到鼻下闻闻,说不臭,是你小孩嘴臭。祖母便与母亲一起,把黄鳝斩成十几段,沾上一层面粉,往锅里滴上了十几滴豆油,把黄鳝煎了。鸡也炖好了,鱼也煎好了,单饼也烙好了,就等着那陈工作队员来吃饭了。

  我闻着扑鼻的香气,贪婪地吸着那香气,往胃里吸。那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到香味像黏稠的液体,吸到胃里也能解馋的,香味也是物质,当时读中学的二哥说,香味是物质,鱼香味是鱼分子,鸡肉香味是鸡分子,我恍然认为分子者就是一些小米粒状的东西,那么嗅着鱼香味我就等于吃了鱼分子——小米粒大小的鱼肉;嗅着鸡肉香味也就等于吃了鸡肉分子——小米粒大小的鸡肉。我拼命嗅着,脑里竟有怪相:那鱼那鸡被吸成一条小米粒大小的分子流,源源不断地进入了我的肚子。遗憾的是祖母在盛鱼的盘和盛鸡的碗上又扣上了碗和盘。我的肚子辘辘响,馋得无法形容。我有些恨祖母盖住了鸡、鱼,挫了我的阴谋。但马上也就原谅了她:要是鸡和鱼都变成分子流进了我的胃,让陈同志吃屁去?在我二十年的农村生活中,我经常白日做梦,幻想着有朝一日放开肚皮吃一顿肥猪肉!这幻想早就实现了,早就实现了。再发牢骚,就有些忘本的味道啦。

  陈同志终于来了,由姐姐领着。

  陈同志要来之前,祖母和母亲恨不得“掐破耳朵”叮嘱我: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说话——我从小就有随便说话的毛病,给家里闯过不少祸,也挨过不少打骂,但这毛病至今也没改,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貌似真理,实则不正确,这边一块肥猪肉,那边一泡臭屎,我相信没有一匹狗不吃肉去吃屎,即便那屎也是吃过肉的人拉的,到底也是被那人的肠胃吸取了精华的渣滓,绝无比肉味更好、营养更丰富的道理,何况那都是吃地瓜与萝卜的人拉的屎呢。

  陈同志进了院,全家人都垂手肃立,屁都憋在肚子里不放,祖母张罗着,让陈同志炕上坐。陈同志未上炕,母亲就把鸡、鱼、饼端上去,香味弥散,我知道那鱼盘和鸡碗上的碗和盘已被母亲揭开。

  陈同志惊讶地说:“你们家生活水平这样高?”

  站在院里的父亲一听到这句话,脸都吓黄了,两只大手也哆嗦起来。

  我是后来才悟出了父亲骇怕的原因的。父亲早年念过私塾,是村里的识字人,高级合作社时就当会计。后来“人民公社化”了,虽然上边觉得让一个富裕中农的儿子当生产大队的会计掌握着贫下中农的财权不太合适,但找不到识字的贫下中农,也只好还让父亲干。对此父亲是受宠若惊的,白天跟社员一块在田里死干,夜里回来算账,几十年如一日,感激贫下中农的信任都感激不过来,怎敢生贪污的念头?但“四清”开始,父亲当了十几年会计,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可疑对象——这也是祖母倾家招待陈同志的原因。

  所以陈同志那句可能是随便说的话把父亲吓坏了。全村贫下中农都吃烂地瓜干子,你家里却吃鸡吃鱼吃白面,不是“四不清”干部又是什么?你请她吃鱼吃鸡吃白面,是拉拢腐蚀工作队!这还得了!

  父亲吓得不会动了。

  母亲和我们都是不准随便说话的。

  祖母真是英雄,她说:“陈同志,您别见笑,庄户人家,拿不出什么好吃的。看你这姑娘,细皮嫩肉的,那小肚、肠子也和俺庄户人不一样,让你吃那些东西,把你的肚和肠就磨毁了。所以呀,大娘要把那只鸡杀了,他媳妇还舍不得,我说,‘陈同志千里万里跑到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容易,要是咱家去请,只怕用八人大轿也抬不来!’他们都听话,就把鸡杀了。这鱼是你大爷和小狗娃子去河里抓的,冻得娃子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说,‘为你陈大姑姑挨点冻是你的福气,像地主家的富农家的娃子,想挨冻还捞不着呢!’这面年头多了点,生了虫,不过姑娘你只管吃,面里的虫是‘肉芽’,香着呢!快脱鞋上炕,他大姑,陈同志!”

  我们只能听到祖母的说话声,看不到陈同志的表情。

  祖母说完了话,就听到陈同志说:“大家一起吃吧!”

  祖母说:“他们都吃饱了的,姑娘,大娘陪着你吃。”

  我站在院子里,痛恨祖母的撒谎,心中暗想:你们大人天天教育我不要撒谎,可你们照样撒谎。这世界不成样子。

  陈同志走出来,请我们一起去吃,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说吃过了,很高兴地撒着谎,我却死死在盯着陈同志的眼,希望她能理解我。

  她果然理解我啦。她说:“小弟弟,你来吃。”

  我往前走了两步,便感到背若芒刺,停步回头,果然发现了父亲母亲尖利的目光。

  陈同志有些不高兴起来,这时祖母出来,说:“狗娃子,来吧!”

  母亲抢上前几步,蹲在我面前,拍拍我身上的土,掀起她的衣襟揩揩我的鼻涕,小声对我说:“少吃!”

  我知道这顿饭好吃难消化,但也不顾后果,跟随着陈姑娘进了屋,上了炕。

  在吃饭的开始,我还战战兢兢地偷看一下祖母浮肿着的森严的脸,后来就死活也不顾了——陈同志走后,因我狼吞虎咽,吃相凶恶,不讲卫生,嘴巴呱唧,嘴角挂饭,用袄袖子揩鼻涕,从陈姑娘碗前抢肉吃,吃饭时放了一个屁,吃了六张饼三段黄鳝大量鸡肉,吃饭时不抬头像抢屎的狗,等等数十条罪状,遭到了祖母的痛骂。城门起火,殃及池鱼,连母亲也因为生了我这样的无耻的孽障而受了祖母的训斥。祖母唠叨着:“让人家陈同志见了大笑话!他爷爷都没捞着吃!我也没吃多点!”祖父愤愤地说:“我吃什么?嘴是个过道,吃什么都要变屎!我从小就不馋!”

  进了母亲的屋,母亲流着泪骂我,骂我不争气,骂我没出息,骂我是个天生的穷贱种。哥和姐姐也在一旁敲边鼓——他们其实是见我饱餐一顿眼红——真到了关键时刻,连兄弟姐妹也不行——爱是吃饱喝足之后的事——这也可能是乡下人生来就缺乏德行——没有多看“灵魂工程师”们的真善美的伟大著作之故——按时下的一种文学批评法,凡是以第一人称写出的作品,作品中之事都是作家的亲身经历,于是莫言的父亲成了一个“土匪种”,莫言的奶奶和土匪在高粱地性交……那么,照此类推,张贤亮用他的知识分子的狡猾坑骗老乡的胡萝卜,也不是个宁愿饿死也要保持高尚道德的人。这不是因为张贤亮说了什么话,我来攻击他,只是顺便举个例子。那些不用第一人称做小说的人也许能像伯夷叔齐一样吧?但愿如此。不过张贤亮行使的骗术并不是他的发明,他一定看过这样一本精装的书,书名《买葱》,里边写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乡下人卖葱,一数学家去买葱。买者问:“葱多少钱一斤?”卖者答:“葱一毛五分钱一斤。”买者说:“我用七分钱买你一斤葱叶,八分钱买你一斤葱白,怎么样?”卖者盘算着:葱叶加葱白等于葱,七分加八分等于一毛五,于是爽快地说:“好吧,卖给你!”——这个写《买葱》的人是个教唆犯。

  就在那次吃饭的时候,我即将吃饱的时候,一只瘦骨伶仃的狸猫,忽地蹿上了炕。祖母抡起筷子就打在猫的头上,猫抢了一根鱼刺就逃到炕下那张乌黑的三抽桌下,几口就把鱼刺吞下去,然后虎坐着,目光炯炯地盯着炕桌上的鱼刺——这只猫还是恪守猫道的,它知道它只配吃鱼刺。祖母挥着筷子吓着猫,陈姑娘则夹着一节节鱼刺扔到炕下喂猫,猫把鱼刺吞下去。既是陈同志爱猫,祖母也就不再骂猫,反而讲起了猫故事,而这时我也吃饱了,看着祖母浮肿着的慈祥的脸,听着祖母讲述的猫故事——祖母那么平静地讲述猫事时,心里却充满对我的仇恨,这是我当时绝对想不到的。祖母说:

  “猫是打不得的!猫能成精。”

  陈同志微笑不语。

  “早年间,东村里一个闲汉,养了一只黑猫,成了精,那闲汉想吃鱼啦,只要心里一想,不用说话,就有一盘煎好的大鱼,从半天空里飘飘悠悠,飘飘悠悠,落在闲汉眼前,酒盅、酒壶、筷子也跟着飘来。那闲汉想吃肉啦,只要一想,就看到一盘切成鸡蛋那么大的红烧猪头肉,喷香喷香,冒着热气,飘飘悠悠,飘飘悠悠,落在闲汉眼前……人吃饱了,就挑口吃了,有一天那闲汉想吃鲤鱼,飘来了一盘鲫鱼,闲汉生了气,把那盘喷香冒热气的鲫鱼给倒进圈(厕所)里了。黑了天,就听到黑猫在窗外说:‘张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想吃鲤鱼,全青岛大小饭馆都没有,寻思着鲫鱼也不差,女人生了小孩没有奶都吃鲫鱼,就给你来一盘,一百八十里路,远路风程,给你弄来,你竟倒进圈里!张三,你等着吧,我饶不了你!’张三也不是个省事的,就说:‘你能怎么着我?’黑猫说:‘你看,着火啦!着火啦!’张三躺在炕上,就看到窗户棂上的纸冒着蓝色的小火苗着起来……打这天起,张三可就跟黑猫斗上了,两位斗得你死我活,分不出个高低。有一天黑夜,张三坐在炕上吃烟,吧嗒吧嗒的,一袋接着一袋,黑猫在窗外说:‘真香!这烟儿真香。’张三也不吱声。黑猫又说:‘我吃口烟,好张三!’张三说:‘吃口就吃口。’他慢吞吞地把早就装足了药的枪从身后拿过来,把枪筒子伸到窗棂子外边,张三说:‘老黑,你含住烟袋嘴。’黑猫说:‘好。’‘含住了?’张三问。黑猫说:‘含住了。’‘真含住了?’‘真含住了。’‘点火啦。’‘点吧。’张三一勾枪机子,只听‘呼通’一声响,把窗户纸都震破了。张三说:‘杂种!叫你吃!’刚要出去看看,就听到黑猫咳嗽着说:‘吭吭……这烟好大的劲!’”

  陈姑娘笑起来。

  蹲在炕前的狸猫叫了一声。

  陈姑娘夹起一段鱼,扔给了猫。

  祖母的腮帮子哆嗦起来。

  二哥踢了一脚猫,说:“连你都吃了一块鱼!”——这是以后的事。

  这匹狸猫在我家待着,任你踢,任你骂,它都不走啦。

  这是匹女猫。

  根据我的观察,猫是懒惰的动物——至于那些成为宠物的贵种,就不仅仅是懒惰而是十足的堕落了——不是万不得已,它是不会去捉耗子的。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那只猫只捉到过一只耗子。

  那是一个傍晚,祖母刚烧完晚饭,祖父他们尚未从田野里归来,我和叔叔家的姐姐在院子里架起一根葵花秆练习跳高,就见那猫叼着一匹大鼠从厢屋里跳出来,我和姐姐冲上去,猫弃鼠而走,走到祖母身边,呜呜叫着,仿佛在告我们的状。

  祖母兴奋得很,飞速地移动着两只小脚,跳到院子里,把那匹大鼠夺过去。

  “啊咦!这么大个耗子!”祖母说,“拿秤去!”

  我们赶快拿来了秤。看着祖母用秤钩挂住鼠肚皮称它。

  “九两,高高的九两!”祖母说(那是一杆旧秤,十六两为一市斤)。

  “孩子们,该犒劳你们了。”祖母说。

  祖母把老鼠埋在锅灶里的余烬里。

  我和姐姐蹲在灶门前,直眼盯着黑洞洞的灶膛。

  猫在我们身后走来走去。

  香味渐渐出来了。

  我和姐姐每人坐一小板凳,坐在也坐着小板凳的祖母面前吃耗子肉的情景已过去了几十年,但我没忘。烧熟的老鼠比原来小了许多,乌黑的一根。祖母把它往地上摔摔,然后撕下一条后腿,塞到姐姐嘴里,又撕下它另一条后腿,塞到我嘴里。鼠肉之香无法形容,姐姐把鼠骨吐出来给了猫,我是连鼠骨都嚼碎咽了下去,然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祖母的手。暮色沉沉,蚊虫在我们身边嗡嗡地叫着。我总感到祖母塞到姐姐嘴里的鼠肉比塞到我嘴里的多。写到此,我感到一阵罪疚感在心里漾开,那时我们是个没分家的大家庭,吃饭时,我和这个比我仅大三个月的姐姐总能每人得一片祖母分给的红薯干,我总认为祖母分给姐姐的薯干比分给我的薯干大而且厚,于是就流着眼泪快吃,吃完了就把姐姐手里的薯干抢过来塞到嘴里。她抖着睫毛,流着泪,看着她的母亲我的婶婶。婶婶也流泪。母亲举着巴掌,好像要打我,但只叹息一声就把手放下了。前年回家,我对姐姐提起这事,姐姐却笑着说:“哪有这事?俺不记得了。”今年回家,一进家门,母亲就对我说:“你姐姐‘老’了。”

  “老”了就是死了。

  母亲说姐姐死前三天还来赶集卖菜,回家后就说身上不舒坦,姐夫找了辆手推车推她去医院,走出家门不远,就见她歪倒了脖子,紧叫慢叫就“老”了。

  人真是瞎活,说死就死了,并不费多少周折。

  我想起了和她一起坐在祖母面前分食老鼠的情景,就像在眼前一样。

  祖母十几年前就死了。她是先死了,打了一针,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活了一个月,又死了,这次可是真死了,真“老”了。

  祖母说,猫抓耗子,并不需要真扑真抓,猫一见到耗子,就竖起毛大叫一声,老鼠一听猫叫,立刻就抽搐起来,猫越叫老鼠越抽搐,猫上去咬死就行了,根本不要追捕。这说法我不知是真是假。

  祖母还讲过一个故事:明朝时,有五个千斤重的大耗子成了精,变成人,当了皇帝的宰相一类的大官,他们扰乱朝纲,怂恿着皇帝干坏事。一个大臣,自然是忠臣,自然也是有慧眼的,看破了机关,回家对父亲说了——这又引出了一个故事:相传,古代,为了削减人口,人到了六十岁,不管健康与否,统统要“装窑”的,这“装窑”据祖母说,就是把人背到一个专门的地方去饿死(有点像日本小说《楢山节考》里的情景)。这大臣是个孝子,因为孝,就把父亲放在夹壁墙里藏起来(其实是利用职权破坏皇家的法规,是孝子不是忠臣)。大臣说:爹,朝里那五个重臣是五匹成精的老鼠,每匹有一千斤重,不知可有法子降服没有?大臣爹说:八斤猫可降千斤鼠。大臣说:哪里去寻八斤重的猫?大臣爹说:咱家那匹黑猫差不多就有八斤。大臣唤了猫来用秤一称,只有七斤半重。大臣爹说:不妨事,明日上朝前,你弄半斤猪肉让猫吃了,不就八斤猫了吗?大臣点头称是。次日,那大臣割了九两(旧秤)猪肉喂给猫吃。为什么割九两呢?因为猫吃肉不会不掉渣,余出一两来保险。大臣把原重七斤半吃了九两肉的黑猫揣在袍袖里胸有成竹地上了朝。文武群臣分列两边,皇帝坐在龙墩上打盹。大臣把藏在袍袖里的猫往外露了露,那猫凄厉地叫了一声,群臣诧异着,皇帝也睁开了睡眼。猫又叫了一声,就见那五个耗子变成的重臣索索地抖起来。大臣一松袍袖,那猫嗖地蹿出,跳到龙墩前的台阶上,竖毛弓腰,扬尾须,连连发威鸣叫,那五重臣抖抖索索,抖抖索索,瘫倒在堂前。猫继续鸣叫发威,五重臣显出原形,袍靴之类尽脱落,就见五匹大鼠一字儿排开,初时都大如黄牛,后来越缩越小,越缩越小,缩得都如拳头般大,猫慢慢踱上去,一爪一个,全给消灭了。皇上翻然醒悟,要重赏那大臣,大臣却跪地叩头,求恕欺君之罪。皇上听他诉说,知道这奇谋出自一该“装窑”而未“装窑”的老人,由此可见,老人还是有用处的,于是就撤销了六十岁“装窑”的命令——我总怀疑这故事与“三侠五义”里的“五鼠闹东京”有些瓜葛,不过考证这些事也没意思就是了。后来又读《西游记》,见孙悟空被陷空山无底洞那匹金鼻白毛耗子精折腾得狼狈不堪,最后去玉皇大帝那儿告了李靖父子一刁状(母耗子是托塔天王的干女儿)。干爹和干哥哥出面,才把她降服了。孙悟空如果听过我祖母的故事,只需寻一只八斤猫抱进洞去就行了。那耗子精也实在迷人,不但美丽绝伦,而且体有异香,连唐三藏都心猿意马,有些守不住,悟空不得不变成苍蝇,叮在耳朵上提醒师父不要被美人拉下水。记得当年看到这里时,不由得恨唐僧太迂,要是我,就留在这无底洞当女婿了。

  后来我和姐姐天天盼望猫捕鼠,可再也没见到过。只见到那家伙每日懒洋洋地晒太阳,吃饭时就蹭到饭桌下捡饭渣吃。这猫,是被我们伤了心。它捉了耗子,被我们烧吃,这行为也是“欺猫太甚”,猫从此不捕鼠,也有它的道理。

  鲁迅先生在《狗·猫·鼠》里,开玩笑般地引用一外国童话里所说的狗猫相仇的原因。引用完毕,先生接着写道:“日耳曼人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书籍的装潢,玩具的工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图冒充,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自己没眼力。”

  鲁迅先生所引童话里说,动物们要开大会,鸟、鱼、兽都齐集了,单缺象。大家决定派一伙计去迎接象,谁也不愿去,于是就运用了某团体分派救济金的方式:拈阄。这倒霉的阄偏被狗拈着。狗说不认识象,大众说象是驼背的,狗遇见一匹猫正在弓着脊梁,可能是因为没请它去参加动物大会而发怒吧!狗就把它请来了,大家都嗤笑狗不识象。狗猫从此相仇。

  这童话里猫是很冤的。动物大会,鸟、鱼都去了,偏不请它,它如何能舒服?正在发怒弓背,巧被狗请,于是放平脊梁赴会,到会后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它又被陷进一个尴尬的泥潭里,狗与猫都是受害者。不知那动物大会的主席是谁,如果是百兽之王老虎,那虎主席就是怕见猫老师,便故意不发给猫请帖,虎怕猫把它当年逼猫上树的丑事给抖搂出来呢。矛盾的对立面是虎和猫,狗代虎受过了。

  这童话真该焚烧,不知编这童话的覃哈特博士是不是“现代派”,如果是“现代派”,又写了这坏童话,那就岂止该烧书!

  比较之后,还是我祖母讲的猫狗成仇的原因对头。

  祖母说,很早很早以前啦,有一个人养了一条猫和一匹狗。主人是开劈柴店的,外出时,就吩咐狗和猫劈柴。狗埋头苦干,猫偷懒耍滑。主人回来,猫就蹦到主人肩头上,把劈柴之功据为己有,然后又说狗如何如何奸猾不卖力气。猫一边说一边用爪子轻轻搔着主人的耳垂——那纤细的小爪子挠着耳垂痒痒的实在是舒服——主人就痛打狗一顿,连分辩都不许。分配饮食时,主人自然就偏着猫。狗只好生闷气。第二次,狗为赎罪,更努力地劳动。主人回来,猫更快地跳到主人肩上——那纤细的小爪子挠着耳垂痒痒的实在是舒服——猫哭诉道:“主人啊,主人!你不要表扬我啦!也不要嘉奖我啦!狗今天对我冷嘲热讽,我受不了啦!”主人大怒,打了狗一顿。分配饮食的时候,一丁点儿也不给狗。猫吃食时,狗蹲在一边,生着闷气挨着饿。第三次,狗干脆罢工了,猫更不干。主人回来,一看,一根柴也没劈,便气冲冲地问:“怎么回事?”狗自然不吱声。主人就问猫。猫哆嗦着说:“我不敢说……”主人道:“你说,我给你做主!”猫哭着说:“主人啊,狗今天说我拍马屁,我跟它争了两句,它张嘴就咬我,幸亏我会上树,跳到杏树上才没被它咬死。狗在树下蹲着,我不敢下来。我虽然想下来劈柴,但我怕死。主人啊,我有罪,我没能坚持工作,我错了啊!”主人这一次把狗腿都打断了,分配饮食时,一点也不给狗。猫吃饱了,就把一条剩下的鱼叼到狗面前,说:“狗大哥,你把这条鱼吃了吧!”狗张开嘴,一下就把猫的脖子咬断了。主人一棍就把狗打死了。从此,狗与猫便成了仇家。

  我自认为祖母的故事比覃哈特博士的童话要高明得多,这也是“外国月亮没有中国月亮圆”的一条证据。

  其实,现代生活中的狗和猫看不出有什么仇。你捉你的耗子我看我的门,又无共同的异性要争夺,互不干涉,无利害冲突,能有什么仇?只有当它们一同劈柴为同一主人效劳时才可能有酿成大仇的机会。但“劈柴”毕竟是久远的往事了。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狗和猫也早就无宿怨了吧?猫之媚主不消说了,从“劈柴”时代就如是,可是狗的子孙们,也从被打杀的老祖宗那里吸取了教训,固然不能像猫一样跳到主人肩膀上为主人抓痒,但在主人面前摇着尾巴替主人舔去靴子上的灰尘,其媚不逊于猫。

  偶尔还有猫狗死斗的情形,但这并不是狗猫之间自发的战斗,而是人的挑唆。

  我家那只猫生第二窝猫的时候,已是初夏,家家户户都赊了毛茸茸的小鸡雏。放在院子里,唧唧地叫着,跑着,确实有几分可爱的样子。我家自然也赊了鸡雏。

  我经常发现猫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目光炯炯地窥测着鸡雏,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祖母,祖母对猫说:“杂种,你要是敢动它们,我就扎烂你的嘴!”

  猫咪呜着,好像懂了祖母的意思。

  几天之后,邻居一个孙姓的老太太,我要呼之为“姑奶奶”的,拄着拐棍,骂上门来了,自然是骂猫,说有一只小鸡被我家那只该千刀万剐的瘟猫给吃了。

  祖母与这孙姑奶奶不是太睦,跟着骂了几句猫。孙姑奶奶还不完,叨叨着,意思好像是要从我家这群鸡雏中捉走一只权充赔偿。祖母说:“姑奶奶,畜生的事,人能管着吗?要是我的孙子吃了你的小鸡,我这群小鸡里就任你挑走一只,这还不完,我还要拔掉他的牙!”祖母对着我挥了挥手。

  孙老姑奶奶还在絮叨,意思是非要祖母赔偿她一只小鸡不可的。

  祖母那群屁股上染上鲜红颜色的金黄色小鸡雏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着。

  猫卧在门旁一个蒲盘上,团着身体睡觉。

  “反正是你家的猫吃了我的鸡……”孙老姑奶奶说。

  有些愠色上了祖母的脸。她把小鸡唤到眼前,捉起一只,攥着,走到猫旁,蹲下,拍了猫一掌,问:“猫,你吃小鸡吗?”猫睁开眼看着祖母。祖母把小鸡放到猫嘴边,猫闭上眼睛,把嘴扎到肚皮下,又呼呼地睡起来。小鸡雏在猫的背上蹒跚着。

  祖母冷笑一声,说:“姑奶奶,看到了吧?这只猫怎么会吃你的小鸡?你的小鸡兴许是被老耗子拖去,被黄鼠狼叼走,被野猁子吃掉啦!”

  孙姑奶奶说:“你家的猫当然不吃你的鸡,再说它吃了我的鸡,已经饱了。”

  祖母说:“‘抓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说我家猫吃了你的小鸡,有什么证据?”

  孙姑奶奶说:“我亲眼看见!”

  祖母说:“我亲眼看见你吃了我家一条牛!”

  孙姑奶奶气翻了白眼,捣着小脚,原地转了两圈,嘴里骂着猫,歪歪扭扭地走啦。

  祖母抄起扫地笤帚,扑了猫一下子,说:“你要再出去闯祸,我就打杀你。”

  几天之后,又有一个人提着一只鲜血淋淋的小鸡雏骂上门来了。猫正蹲在门边,舔着胡子上的血。

  祖母无法,只好捉了一只小鸡雏,换了那只死鸡雏。

  祖母抄起棍子打猫,猫纵身上了梨树。

  后来又接二连三地有人骂上门来,我们本是积善之家,竟因一只猫担了恶名,并不仅仅赔偿人家几只鸡罢了。我家的猫恶名满村,骂猫时,总是把我父亲的名字作为定语:×××家的猫……

  祖母惶惶起来,先是以涂满辣椒的小死鸡喂猫,想借此戒掉它的恶习——祖母是用给小孩子断奶的方式——乳头上涂满辣椒,孩子受辣,便不想吃奶——来为猫戒食鸡癖的,但毫无效果,想那涂满辣椒的鸡不是成了一道大饭馆里才肯做的名菜“辣子鸡”了吗?人尚求食不得,拿来戒猫“食鸡癖”,无疑是火上浇油啦。

  再以后,凡有人找上门,祖母便说:“这原本不是俺家的猫,它赖着不走。现在俺更不管了,谁有本事谁就打死它。”再要祖母把自己的鸡雏赠给人家是万万不能啦。

  这只猫作恶多端,但无人敢打杀它,是有原因的。乡村中有一种动物崇拜,如狐狸、黄鼠狼、刺猬,都被乡民敬做神明,除了极个别的只管当世不管来世的醉鬼闲汉,敢打杀这些动物食肉卖皮,正经人谁也不敢动它们的毛梢。猫比黄鼠狼之类少鬼气而多仙风,痛打可以,要打杀一匹猫,需要非凡的勇气。这里本来还蕴藏着起码十个故事,但为了怕读者厌烦,就简言一个吧。

  也是祖母对我说过的:从前,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肉,家养的猫伸爪偷肉,女人一刀劈去,斩断了一只猫前腿,那只猫蔫了些日子就死了。女人斩断猫腿时,正怀着孕,后来她生出一子,缺了一只胳膊,此子虽缺一臂,但极善爬树,极善捕鼠。此子乃那猫转胎而生。

  这故事也不太恐怖,那缺臂的男孩也可爱,也有大用处,在这鼠害泛滥的年代,他不愁没饭碗,多半还要发大财。关于念咒语,拘出全村的老鼠到村前跳河自杀的故事,是祖母紧接着“猫转胎”的故事讲的,因与猫少牵连,只好不写了。

  但我家的猫实属罪大恶极,村人皆曰该杀,可谁也不肯充当杀手,聪明者便想出高招:让狗来咬杀它。

  事情发生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柳树上的蝉发了疯一样叫着,一群人远远地围着一条健壮的大狗和我家的猫,看它们斗法。他们如何把我家的猫骗出来,又如何煽动起狗对猫的战斗热情,我一概不知道。

  大狗的主人是个比我大三或二岁的男孩,乳名“大响”。据说他出生时驻军火炮营在河北边打靶,炮声终日不断,为他取名“大响”是为了纪念那个响炮的日子。

  围观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青年、中年和老年,他们看到狗和猫对峙着,兴奋得直喘粗气。

  那条狗叫“花”,大响连声说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颈毛直竖,龇着一口雪白的牙,绕着猫转圈,似乎有些胆怯。猫随狗转,猫眼始终对着狗眼,也是耸着颈毛,呜呜地叫着,像发怒又像恐惧。狗和猫转着磨。

  众人也叫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仗人势,一低头,就扑了上去,猫凄厉地叫一声,令人周身起栗。地上一团黑影子晃动着。

  狗不知何故退下来,猫身上流着血,瞅着空,蹿出圈外。

  人声如浪,催着狗追猫。我忽然可怜起猫来了,毕竟它在我家住了好几年了。

  猫腿已瘸,跑得不快,看看就要被狗赶上时,它一侧身,钻进了一个麦秸垛上的小孩子藏猫猫时掏出的洞穴里。洞穴不大,猫在里边蹲着,人在外面看得很清楚。

  狗逼住洞口,人围在狗后,狗叫,人嚷,十分热闹。

  狗占了一些小便宜、翘起尾巴,气焰十分高昂,在人的唆使下,它一次次往洞穴里突袭着。狗每突袭一次,猫就发出一阵惨叫。

  狗又退下来,耷拉着舌头,哈达哈达喘着粗气,狗脸上沾满猫毛。

  “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人们吼着。

  狗闭住嘴——这是狗进攻前的习惯动作——正要突袭,就见那洞穴中的猫眼里射出翠绿的火花,刺人眼痛,射到麦草上似乎有声,与此同时,猫发出令人小便失禁的人叫声,狗和人都惊呆了。正呆着呢,就见那猫宛若一道黑色闪电从洞穴里射出来,射到狗头上,看不清楚猫在狗头上施什么武艺,只能看到狗全身乱晃,只能听到狗转着节子的尖声嗥叫。

  大响挥动木棍乱打着,也看不清是打在了狗身上还是打到了猫身上。

  猫从狗头上跳起来,眼里又放着绿光,比正午的阳光还强烈,它叫着,对着人扑上来。人群两开,闪出一条大道,猫就跑走了。

  惊魂甫定的人们看那狗。这条英雄好汉已经狗脸破裂,耳朵上鼻子上流着血,一只黑白分明的狗眼已被猫爪抠出,挂在狗脸上,悠悠荡荡的,像一个什么“象征”之类的玩意儿。

  狗在地上晃晃荡荡地转着圈,看热闹的人都不著一言,挂着满脸冷汗,悄悄地走散。只余下大响抱着狗哭。活该!这就叫做:炒熟黄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

  猫获大捷之后,在家休养生息,我因钦佩它的勇敢,背着祖母偷喂了它不少饭食。那时,三只小猫都长得有二十公分长了(不含尾巴),生动活泼可爱无比,它们跟我嬉戏着,老猫也不反对。

  几天之后,猫养好了伤,能上街散步了,又有猫食鸡的案子报到我家来了。祖母把猫装进一条麻袋里,死死地捆扎住了麻袋口,然后,由二哥背到街上,扔到一辆去潍坊的拖拉机后斗里。祖母对拖拉机手说了半天好话,央求人家第一不要厌烦猫叫把它中途扔下;第二到了潍坊后要把麻袋左转三圈右抡三圈,把猫抡得头晕了再放它出袋,免得它记住方向跑回来;第三就是希望千万把麻袋给捎回来。祖母再三强调麻袋是借人家的,我知道这麻袋是我们自家的。

  猫被扔进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后斗颠颠簸簸,把猫给拖到潍坊去了。

  这下子好了。

  村里的鸡雏们太平了。

  潍坊的鸡雏该倒血霉啦。

  潍坊离我们村子有多远?

  三百○二十里。

  失去母亲的四只小猫彻夜鸣叫,激起我的彻夜凄凉。天亮后,祖母连连叹息,说:“可怜可怜真可怜,人猫是一理,这四个孤苦伶仃的小东西。”

  祖母腾出一个筐子,絮上一些细草,做成了一个猫窝。又吩咐我从厢房里把四只小猫抱到家里来。

  梅雨时节到了,半月雨水淋漓,连绵不断。我无法出家门,百无聊赖,便逗着四只小猫玩,便用土豆糊糊喂它们。老猫已被送走半月多,那条麻袋,拖拉机手也给捎了回来。拖拉机手姓邱,四十多岁,是个“右派”,人忠实可靠。

  我看着生满绿苔的房檐下明亮的雨帘,想象着笼罩田野的云雾,想象着那一片片玉米,一片片高粱,成群的青蛙癞蛤蟆,泥泞不堪的田间道路,被淋湿了羽毛的鸡擎着瘦脖子缩在树下打盹,远处传来沉闷的火车笛声。明亮的钢轨被雨水冲洗得锃亮或生满稀疏的红锈……

  雨大一阵小一阵,但始终不停,屋子里也一阵晦暗一阵明亮。当晦暗时,四只小猫的八只眼睛绿绿地闪着光,好像鬼火一样。树叶沙沙响着,是风在吹,我想象着那只老猫的情景,它在那遥远的潍坊,生活得怎么样?

  农村的阴雨天,无事可干,劳累日久的大人们便白天连着黑夜睡觉,雨声就是催眠曲。我逗着猫玩一阵,看一阵雨,胡思乱想一阵,瞌睡上来,伏在一条麻袋上便睡。

  蒙眬中看到那只猫穿越河流与道路,出没郁郁青纱帐,顶风冒雨,向家乡奔来……

  一阵喧闹吵醒了我,我揉揉眼睛,我又揉揉眼睛。那只猫果真回来了。它遍身泥巴,雨湿猫毛更显得瘦骨嶙峋。四只小猫与老猫亲热成了一个蛋。

  我大叫着:“猫回来啦!猫回来啦!”

  家里人纷纷起来,看着猫儿女与猫母亲生离死别又重逢的情景,这情景委实有点动人。祖母立刻吩咐母亲给猫备食,它吃鸡的罪恶阴影消逝,起码是在我家老幼的心里,洋溢着一片猫中英雄所创造的奇迹的辉煌光彩。

  猫离家十七天,如果不走弯路,跋涉三百余华里,它是被装进暗无天日的麻袋里运走,老邱又忠实地履行了祖母“左转右抡”的嘱咐,它是靠着什么方法重返家园的呢?这个谜我始终解不开。

  祖母看着急急进食的猫,感叹道:“猫老多啦!”

  多年来,我一直珍藏着对这只猫的敬佩,一直认为这只猫创造了猫国的奇迹,并一直存着写篇文章歌颂这只猫的这段光荣的念头。但偶然翻阅今年的参考消息,看到一则题为《一只猫孤身穿越日本》的珍闻,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猫外更有猫。抄录珍闻如下:

  日本《朝日新闻》三月三十一日报道:一只母猫为了寻找她的家,从东往西穿越日本,走了三百七十公里的惊险旅程,花了一年七个月的时间。

  这只五岁的母猫名叫米基,一九八四年八月随主人乘火车到须知夫人的故乡旅行。她被装在一个纸盒子里随主人从东到西通过了整个日本,即从太平洋沿岸的平冢到日本海岸的系鱼川。

  但是到达目的地后不久,这只猫就跑掉了,须知一家只好返回。从此,这只猫就“失踪了”。直到一九八六年二月九日,猫的主人在花园里发现了这个小家伙,可是她已经变瘦了,尾巴上的毛也被拔掉了,耳朵也被弄破了,但它仍安然无恙。

  有关方面为了表彰她的功绩,特授予她“模范猫奖”,即免费供给她一年多的食物。

  东京动物园的一位兽医说,这只猫创造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奇迹,因为家猫的活动半径只有二百米至五百米。

  初读此文,我不免沮丧。好像不但人间奇迹多由外国人创造,连猫间奇迹也是外国猫创造得多。读过之后一想,我不沮丧了。数据最能说明问题:


  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又是一个外国月亮不如中国月亮圆的铁证。

  日本猫得了“模范猫奖”,我家那只猫因为得不到足够的饲料,重犯偷食鸡雏毛病,竟被当场捉获,可能是它恶贯满盈的报应,也可能是因长途跋涉健康状况大不如前。它万不该偷鸡偷到大响家去,独眼狗协助大响把它擒住,也应了“冤家路窄”的话。

  大响把猫拉到河滩上去,只一镰,就把猫头削落黄沙。

  我为此难过了好久。

  大响斩猫之后,日子很不好过。村里那些恨猫的人,这时却把同情赐给了猫。有关猫的神话鬼话流传很盛,人们见了大响,都换了一种眼光,好像大响不日就要遭到天谴或被猫鬼所祟。

  大响却始终安然无恙。去年我探家时,听说他成了“灭鼠养猫专业户”,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故乡人丰富的想象力由此可见一斑。我带着满肚皮兴趣去找他,“铁将军把门”,他不在,邻人说他赶集卖猫去了。三只大猫在他家墙上徘徊着,满院子猫叫。几天后我见到了他,发现他已成了一个“通仙入魔”的奇人。奇人须有奇文,愿家猫在地之灵佑我佐我,赐我成就奇文的奇思妙想。

  文章本已写完,忽然想到北京土语“猫儿腻”,我总认为这话与“猫盖屎”的行为有关系。我亲眼见过猫盖屎,也就是拉过屎后用后爪子象征性地蹬点土盖盖,并不真正盖得不露一点痕迹。我在农村锄地时,锄一盖二,队长批评我:“你这是‘猫盖屎’!糊弄谁呀!”

  “猫盖屎”——“猫盖腻”——“猫儿腻”。

  一九八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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