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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名著]晋书  卷一百二十二·载记第二十二 [第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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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 卷一百二十二·载记第二十二


卷一百二十二

载记第二十二

吕光吕纂吕隆

  吕光,字世明,略阳氐人也。其先吕文和,汉文帝初,自沛避难徙焉。世为酋豪。父婆楼,佐命苻坚,官至太尉。光生于枋头,夜有神光之异,故以光为名。年十岁,与诸童兒游戏邑里,为战阵之法,俦类咸推为主。部分详平,群童叹服。不乐读书,唯好鹰马。及长,身长八尺四寸,目重瞳子,左肘有肉印。沈毅凝重,宽简有大量,喜怒不形于色。时人莫之识也,惟王猛异之,曰:「此非常人。」言之苻坚,举贤良,除美阳令,夷夏爱服。迁鹰扬将军。从坚征张平,战于铜壁,刺平养子蚝,中之,自是威名大著。

  苻双反于秦州,坚将杨成世为双将苟兴所败,光与王鉴讨之。鉴欲速战,光曰:「兴初破成世,奸气渐张,宜持重以待其弊。兴乘胜轻来,粮竭必退,退而击之,可以破也。」二旬而兴退,诸将不知所为,光曰:「揆其奸计,必攻榆眉。若得榆眉,据城断路,资储复赡,非国之利也,宜速进师。若兴攻城,尤须赴救。如其奔也,彼粮既尽,可以灭之。」鉴从焉。果败兴军。从王猛灭慕容,封都亭侯。

  苻重之镇洛阳,以光为长史。及重谋反,苻坚闻之,曰:「吕光忠孝方正,必不同也。」驰使命光槛重送之。寻入为太子右率,甚见敬重。

  蜀人李焉聚众二万,攻逼益州。坚以光为破虏将军,率兵讨灭之,迁步兵校尉。苻洛反,光又击平之,拜骁骑将军。

  坚既平山东,士马强盛,遂有图西域之志,乃授光使持节、都督西讨诸军事,率将军姜飞、彭晃、杜进、康盛等总兵七万,铁骑五千,以讨西域,以陇西董方、冯翊郭抱、武威贾虔、弘农杨颖为四府佐将。坚太子宏执光手曰:「君器相非常,必有大福,宜深保爱。」行至高昌,闻坚寇晋,光欲更须后命。部将杜进曰:「节下受任金方,赴机宜速,有何不了,而更留乎!」光乃进及流沙,三百余里无水,将士失色。光曰:「吾闻李广利精诚玄感,飞泉涌出,吾等岂独无感致乎!皇天必将有济,诸君不足忧也。」俄而大雨,平地三尺。进兵至焉耆,其王泥流率其旁国请降。龟兹王帛纯距光,光军其城南,五里为一营,深沟高垒,广设疑兵,以木为人,被之以甲,罗之垒上。帛纯驱徙城外人入于城中,附庸侯王各婴城自守。

  至是,光左臂内脉起成字,文曰「巨霸」。营外夜有一黑物,大如断堤,摇动有头角,目光若电,及明而云雾四周,遂不复见。旦视其处,南北五里,东西三十余步,鳞甲隐地之所,昭然犹在。光笑曰:「黑龙也。」俄而云起西北,暴雨灭其迹。杜进言于光曰:「龙者神兽,人君利见之象。《易》曰:'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斯诚明将军道合灵和,德符幽显。愿将军勉之,以成大庆。」光有喜色。

  又进攻龟兹城,夜梦金象飞越城外。光曰:「此谓佛神去之,胡必亡矣。」光攻城既急,帛纯乃倾国财宝请救狯胡。狯胡弟呐龙、侯将馗率骑二十余万,并引温宿、尉头等国王,合七十余万以救之。胡便弓马,善矛槊,铠如连锁,射不可入,以革索为羂,策马掷人,多有中者。众甚惮之。诸将咸欲每营结阵,案兵以距之。光曰:「彼众我寡,营又相远,势分力散,非良策也。」于是迁营相接阵,为勾锁之法,精骑为游军,弥缝其阙。战于城西,大败之,斩万余级。,帛纯收其珍宝而走,王侯降者三十余国。光入其城,大飨将士,赋诗言志。见其宫室壮丽,命参军京兆段业著《龟兹宫赋》以讥之。胡人奢侈,厚于养生,家有蒲桃酒,或至千斛,经十年不败,士卒沦没酒藏者相继矣。诸国惮光威名,贡款属路,乃立帛纯弟震为王以安之。光抚宁西域,威恩甚著,桀黠胡王昔所未宾者,不远万里皆来归附,上汉所赐节传,光皆表而易之。

  坚闻光平西域,以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安西将军、西域校尉,道绝不通。光既平龟兹,有留焉之志。时始获鸠摩罗什,罗什劝之东还,语在《西夷传》。光于是大飨文武,博议进止。众咸请还,光从之,以驼二万余头致外国珍宝及奇伎异戏、殊禽怪兽千有余品,骏马万余匹。而苻坚高昌太守杨翰说其凉州刺史梁熙距守高桐、伊吾二关,熙不从。光至高昌,翰以郡迎降。初,光闻翰之说,恶之,又闻苻坚丧败,长安危逼,谋欲停师。杜进谏曰:「梁熙文雅有余,机鉴不足,终不能纳善从说也,愿不足忧之。闻其上下未同,宜在速进,进而不捷,请受过言之诛。」光从之。及至玉门,梁熙传檄责光擅命还师,遣子胤与振威姚皓、别驾卫翰率众五万,距光于洒泉。光报檄凉州,责熙无赴难之诚,数其遏归师之罪。遣彭晃、杜进、姜飞等为前锋,击胤,大败之。胤轻将麾下数百骑东奔,杜进追擒之。于是四山胡夷皆来款附。武威太守彭济执熙请降。光入姑臧,自领凉州刺史、护羌校尉,表杜进为辅国将军、武威太守,封武始侯,自余封拜各有差。

  光主簿尉祐,奸佞倾薄人也,见弃前朝,与彭齐同谋执梁熙,光深见宠任,乃谮诛南安姚皓、天水尹景等名士十余人,远近颇以此离贰。光寻擢祐为宁远将军、金城太守。祐次允吾,袭据外城以叛,祐从弟随据鹯阴以应之。光遣其将魏真讨随,随败,奔祐,光将姜飞又击败祐众。祐奔据兴城,扇动百姓,夷夏多从之。飞司马张象、参军郭雅谋杀飞应祐,发觉,逃奔。

  初,苻坚之败,张天锡南奔,其世子大豫为长水校尉王穆所匿。及坚还长安,穆将大豫奔秃发思复犍,思复犍送之魏安。是月,魏安人焦松、齐肃、张济等起兵数千,迎大豫于揟次,陷昌松郡。光遣其将杜进讨之,为大豫听败。大豫遂进逼姑臧,求决胜负,王穆谏曰:「吕光粮丰城固,甲兵精锐,逼之非利。不如席卷岭西,厉兵积粟,东向而争,不及期年,可以平也。」大豫不从,乃遣穆求救于岭西诸郡,建康太守李隰、祁连都尉严纯及阎袭起兵应之。大豫进屯城西,王穆率众三万及思复犍子奚于等阵于城南。光出击,破之,斩奚于等二万余级。光谓诸将曰:「大豫若用王穆之言,恐未可平也。」诸将曰:「大豫岂不及此邪!皇天欲赞成明公八百之业,故令大豫迷于良算耳。」光大悦,赐金帛有差。大豫自西郡诣临洮,驱略百姓五千余户,保据俱城。光将彭晃、徐炅攻破之,大豫奔广武,穆奔建康。广武人执大豫,送之,斩于姑臧市。

  光至是始闻苻坚为姚苌所害,奋怒哀号,三军缟素,大临于城南,伪谥坚曰文昭皇帝,长吏百石已上服斩缞三月,庶人哭泣三日。光于是大赦境内,建元曰太安,自称使持节、侍中、中外大都督、督陇右河西诸军事、大将军、邻护匈奴中郎将、凉州牧、酒泉公。王穆袭据酒泉,自称大将军、凉州牧。时谷价踊贵,斗直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光西平太守康宁自称匈奴王,阻兵以叛,光屡遣讨之,不捷。

  初,光之定河西也,杜进有力焉,以为辅国将军、武威太守。既居都尹,权高一时,出入羽仪,与光相亚。光甥石聪至自关中,光曰:「中州人言吾政化何如?」聪曰:「止知有杜进耳,实不闻有舅。」光默然,因此诛进。光后宴群僚,酒酣,语及政事。时刑法峻重,参军段业进曰:「严刑重宪,非明王之义也。」光曰:「商鞅之法至峻,而兼诸侯;吴起之术无亲,而荆蛮以霸,何也?」业曰:「明公受天眷命,方君临四海,景行尧、舜,犹惧有弊,奈何欲以商、申之末法临道义之神州,岂此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光改容谢之,于是下令责躬,及崇宽简之政。

  其将徐炅与张掖太守彭晃谋叛,光遣师讨炅,炅奔晃。晃东结康宁,四通王穆,光议将讨之,诸将咸曰:「今康宁在南,阻兵伺隙,若大驾西行,宁必乘虚出于岭左。晃、穆未平,康宁复至,进退狼狈,势必大危。」光曰:「事势实如卿言。今而不往,寻坐待其来。晃、穆共相脣齿,宁又同恶相救,东西交至,城外非吾之有,若是,大事去矣。今晃叛逆始尔,宁、穆与之情契未密,及其仓卒,取之为易。且隆替命也,卿勿复言。」光于是自率步骑三万,倍道兼行。既至,攻之二旬,晃将寇顗斩关纳光,于是诛彭晃。王穆以其党索嘏为敦煌太守,既而忌其威名,率众攻嘏。光闻之,谓诸将曰:「二虏相攻,此成擒也。」光将攻之,众咸以为不可。光曰:「取乱侮亡,武之善经,不可以累征之劳而失永逸之举。」率步骑二万攻酒泉,克之,进次凉兴。穆引师东还,路中众散,穆单骑奔骍马,骍马令郭文斩首送之。

  是时麟见金泽县,百兽从之,光以为已瑞,以孝武太元十四年僭即三河王位,置百官自丞郎已下,赦其境内,年号麟嘉。光妻石氏、子绍、弟德世至自仇池,光迎于城东,大飨群臣。遣其子左将军他、武贲中郎将纂讨北虏匹勤于三岩山,大破之。立妻石氏为王妃,子绍为世子。宴其群臣于内苑新堂。太庙新成,追尊其高祖为敬公,曾祖为恭公,祖为宣公,父为景昭王,母曰昭烈妃。其中书侍郎杨颖上疏,请依三代故事,追尊吕望为始祖,永为不迁之庙,光从之。

  是岁,张掖督邮傅曜考核属县,而丘池令尹兴杀之,投诸空井,曜见梦于光曰:「臣张掖郡小吏,案校诸县,而丘池令尹兴赃状狼藉,惧臣言之,杀臣投于南亭空井中。臣衣服形状如是。」光寤而犹见,久之乃灭。遣使覆之如梦,光怒,杀兴。著作郎段业以光未能扬清激浊,使贤愚殊贯,因疗疾于天梯山,作表志诗《九叹》、《七讽》十六篇以讽焉。光览而悦之。

  南羌彭奚念入攻白土,都尉孙峙退奔兴城。光遣其南中郎将吕方及其弟右将军吕宝、振威杨范、强弩窦苟讨乞伏乾归于金城。方屯河北,宝进师济河,为乾归所败,宝死之。武贲吕篡、强弩窦苟率步骑五千南讨彭奚念,战于盘夷,大败而归。光亲讨乾归、奚念,遣纂及扬武杨轨、建忠沮渠罗仇、建武梁恭军于左南。奚念大惧,于白土津累石为堤,以水自固,遣精兵一万距守河津。光遣将军王宝潜趣上津,夜渡湟河。光济自石堤,攻克枹罕,奚念单骑奔甘松,光振旅而旋。

  初,光徙西海郡人于诸郡,至是,谣曰:「朔马心何悲?念旧中心劳。燕雀何徘徊?意欲还故巢。」顷之,遂相扇动,复徙之于西河乐都。

  群议以高昌虽在西垂,地居形胜,外接胡虏,易生翻覆,宜遣子弟镇之。光以子覆为使持节、镇西将军、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西域大都护,镇高昌,命大臣子弟随之。

  光于是以太元二十一年僭即天王位,大赦境内,改年龙飞。立世子绍为太子,诸子弟为公侯者二十人。中书令王详为尚书左仆射,段业等五人为尚书。

  乾归从弟轲弹来奔,光下书曰:「乾归狼子野心,前后反覆。朕方东清秦、赵,勒铭会稽,岂令竖子鸱峙洮南!且其兄弟内相离间,可乘之机,勿过今也。其敕中外戒严,朕当亲讨。」光于是次于长最,使吕纂率杨轨、窦苟等步骑三万攻金城。乾归率众二万救之。光遣其将王宝、徐炅率骑五千邀之,乾归惧而不进。光又遣其将梁恭、金石生以甲卒万余出阳武下峡,与秦州刺史没奕于攻其东,光弟天水公延以枹罕之众攻临洮、武始、河关,皆克之。吕纂克金城,擒乾归金城太守卫犍,犍真目谓光曰:「我宁守节断头,不为降虏也。」光义而免之。乾归因大震,泣叹曰:「死中求生,正在今日也。」乃纵反间,称乾归众溃,东奔成纪。吕延信之,引师轻进。延司马耿稚谏曰:「乾归雄勇过人,权略难测,破王广,克杨定,皆羸师以诱之,虽蕞尔小国,亦不可轻也。困兽犹斗,况乾归而可望风自散乎!且告者视高而色动,必为奸计。而今宜部阵而前,步骑相接,徐待诸军大集,可一举灭之。」延不从,与乾归相遇,战败,死之。耿稚及将军姜显收集散卒,屯于枹罕。光还于姑臧。

  光荒耄信谗,杀尚书沮渠罗仇、三河太守沮渠麹粥。罗仇弟子蒙逊叛光,杀中田护军马邃,攻陷临松郡,屯兵金山,大为百姓之患。蒙逊从兄男成先为将军,守晋昌,闻蒙逊起兵,逃奔赀虏,扇动诸夷,众至数千,进攻福禄、建安。宁戎护军赵策击败之,男成退屯乐涫。吕纂败蒙逊于忽谷。酒泉太守垒澄率将军赵策、赵陵步骑万余讨男成于乐涫,战败,澄、策死之。男成进攻建康,说太守段业曰:「吕氏政衰,权臣擅命,刑罚失中,人不堪役,一州之地,叛者连城,瓦解之势,昭然在目,百姓嗷然,无所宗附。府君岂可以盖世之才,而立忠于垂亡之世!男成等既唱大义,欲屈府君抚临鄙州,使涂炭之余蒙来苏之惠。」业不从。相持二旬而外救不至,郡人高逵、史惠等言于业曰:「今孤城独立,台无救援,府君虽心过田单,而地非即墨,宜思高算,转祸为福。」业先与光侍中房晷、仆射王详不平,虑不自容,乃许之。男成等推业为大都督、龙骧大将军、凉州牧、建康公。光命吕纂讨业,沮渠蒙逊进屯临洮,为业声势。战于合离,纂师大败。

  光散骑常侍、太常郭黁明天文,善占候,谓王详曰:「于天文,凉之分野将有大兵。主上老病,太子冲暗,纂等凶武,一旦不讳,必有难作。以吾二人久居内要,常有不善之言,恐祸及人,深宜虑之。田胡王气乞机部众最强,二苑之人多其故众。吾今与公唱义,推机为主,则二苑之众尽我有也。克城之后,徐更图之。」详以为然。夜烧光洪范门,二苑之众皆附之,详为内应。事发,光诛之。黁遂据东苑以叛。光驰使召纂,诸将劝纂曰:「业闻师回,必蹑军后。若潜师夜还,庶无后患矣。」纂曰:「业虽凭城阻众,无雄略之才,若夜潜还,张其奸志。」乃遣使告业曰:「郭黁作乱,吾今还都。卿能决者,可出战。」于是引还。业不敢出。纂司马杨统谓其从兄恆曰:「郭黁明善天文,起兵其当有以。京城之外非复朝廷之有,纂今还都,复何所补!统请除纂,勒兵推兄为盟主,西袭吕弘,据张掖以号令诸郡,亦千载一时也。」桓怒曰:「吾闻臣子之事君亲,有陨无二,吾未有包胥存救之效,岂可安荣其禄,乱增其难乎!吕宗若败,吾为弘演矣。」统惧,至番禾,遂奔郭黁。黁遣军邀纂于白石,纂大败。光西安太守石元良率步骑五千赴难,与纂共击黁军,破之,遂入于姑臧。黁之叛也,得光孙八人于东苑。及军败,恚甚,悉投之于锋刃之上,枝分节解,饮血盟众,众皆掩目,不忍视之,黁悠然自若。

  黁推后将军杨轨为盟主,轨自称大将军、凉州牧、西平公。吕纂击黁将王斐于城西,大破之,自是黁势渐衰。光遗杨轨书曰:「自羌胡不靖,郭黁叛逆,南籓安否,音问两绝。行人风传,云卿拥逼百姓,为黁脣齿。卿雅志忠贞,有史鱼之操,鉴察成败,远侔古人,岂宜听纳奸邪,以亏大美!陵霜不凋者松柏也,临难不移者君子也,何图松柏凋于微霜,鸡鸣已于风雨!郭黁巫卜小数,时或误中,考之大理,率多虚谬。朕宰化寡方,泽不逮远,致世事纷纭,百城离叛。戮力一心,同济巨海者,望之于卿也。今中仓积粟数百千万,东人战士一当百余,入则言笑晏晏,出则武步凉州,吞黁咀业,绰有余暇。但与卿形虽君臣,心过父子,欲全卿名节,不使贻笑将来。」轨不答,率步骑二万北赴郭黁。至姑臧,垒于城北。轨以士马之盛,议欲大决成败,黁每以天文裁之。吕弘为段业所逼,光遣吕纂迎之。轨谋于众曰:「吕弘精兵一万,若与光合,则敌强我弱。养兽不讨,将为后患。」遂率兵邀纂,纂击败之。郭黁闻轨败,东走魏安,遂奔于乞伏乾归。杨轨闻黁走,南奔廉川。

  光疾甚,立其太子绍为天王,自号太上皇帝。以吕纂为太尉,吕弘为司徒。谓绍曰:「吾疾病唯增,恐将不济。三寇窥窬,迭伺国隙。吾终以后,使纂统六军,弘管朝政,汝恭己无为,委重二兄,庶可以济。若内相猜贰,衅起萧墙,则晋、赵之变旦夕至矣。」又谓纂、弘曰:「永业才非拨乱,直以正嫡有常,猥居元首。今外有强寇,人心未宁,汝兄弟缉穆,则贻厥万世。若内自相图,则祸不旋踵。」纂、弘泣曰:「不敢有二心。」光以安帝隆安三年死,时年六十三,在位十年。伪谥懿武皇帝,庙号太祖,墓号高陵。

  纂字永绪,光之庶长子也。少便弓马,好鹰犬。苻坚时入太学,不好读书,唯以交结公侯声乐为务。及坚乱,西奔上邽,转至姑臧,拜武贲中郎将,封太原公。

  光死,吕绍秘不发丧,纂排阁入哭,尽哀而出。绍惧为纂所害,以位让之,曰:「兄功高年长,宜承大统,愿兄勿疑。」纂曰:「臣虽年长,陛下国家之冢嫡,不可以私爱而乱大伦。」绍固以让纂,纂不许之。及绍嗣伪位,吕超言于绍曰:「纂统戎积年,威震内外,临丧不哀,步高视远,观其举止乱常,恐成大变,宜早除之,以安社稷。」绍曰:「先帝顾命,音犹在耳,兄弟至亲,岂有此乎!吾弱年而荷大任,方赖二兄以宁家国。纵其图我,我视死如归,终不忍有此意也,卿惧勿过言。」超曰:「纂威名素盛,安忍无亲,今不图之,后必噬脐矣。」绍曰:「吾每念袁尚兄弟,未曾不痛心忘寝食,宁坐而死,岂忍行之。」超曰:「圣人称知机其神,陛下临机不断,臣见大事去矣。」既而纂见绍于湛露堂,超执刀侍绍,目纂请收之,绍弗许。

  初,光欲立弘为世子,会闻绍在仇池,乃止,弘由是有憾于绍。遣尚书姜纪密告纂曰:「先帝登遐,主上暗弱,兄总摄内外,威恩被于遐迩,辄欲远追废昌邑之义,以兄为中宗何如?」纂于是夜率壮士数百,逾北城,攻广夏门,弘率东苑之众斫洪范门。左卫齐从守融明观,逆问之曰:「谁也?」众曰:「太原公。」从曰:「国有大故,主上新立,太原公行不由道,夜入禁城,将为乱邪?」因抽剑直前,斫纂中额。纂左右擒之,纂曰:「义士也,勿杀。」绍遣武贲中郎将吕开率其禁兵距战于端门,骁骑吕超率卒二千赴之。众素惮纂,悉皆溃散。

  纂入自青角门,升于谦光殿。绍登紫阁自杀,吕超出奔广武。纂惮弘兵强,劝弘即位。弘曰:「自以绍弟也而承大统,众心不顺,是以违先帝遗敕,惭负黄泉。今复越兄而立,何面目以视息世间!大兄长且贤,威名振于二贼,宜速即大位,以安国家。」纂以隆安四年遂僭即天王位,大赦境内,改元为咸宁,谥绍为隐王。以弘为使持节、侍中、大都督、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司马、车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录尚书事,改封番禾郡公,其余封拜各有差。

  纂谓齐从曰:「卿前斫我,一何甚也!」从泣曰:「隐王先帝所立,陛下虽应天顺时,而微心未达,惟恐陛下不死,何谓甚也。」纂嘉其忠,善遇之。纂遣使谓征东吕方曰:「超实忠臣,义勇可嘉,但不识经国大体,权变之宜。方赖其忠节,诞济世难,可以此意谕之。」超上疏陈谢,纂复其爵位。

  吕弘自以功名崇重,恐不为纂所容,纂亦深忌之。弘遂起兵东苑,劫尹文、杨桓以为谋主,请宗燮俱行。燮曰:「老臣受先帝大恩,位为列棘,不能陨身授命,死有余罪,而复从殿下,亲为戎首者,岂天地所容乎!且智不能谋,众不足恃,将焉用之!」弘曰:「君为义士,我为乱臣!」乃率兵攻纂。纂遣其将焦辨击弘,弘众溃,出奔广武。纂纵兵大掠,以东苑妇女赏军,弘之妻子亦为士卒所辱。纂笑谓群臣曰:「今日之战何如?」其侍中房晷对曰:「天祸凉室,衅起戚籓。先帝始崩,隐王幽逼,山陵甫讫,大司马惊疑肆逆,京邑交兵,友于接刃。虽弘自取夷灭,亦由陛下无棠棣之义。宜考已责躬,以谢百姓,而反纵兵大掠,幽辱士女。衅自由弘,百姓何罪!且弘妻,陛下之弟妇也;弘女,陛下之侄女也。奈何使无赖小人辱为婢妾。天地神明,岂忍见此!」遂歔欷悲泣。纂改容谢之,召弘妻及男女于东宫,厚抚之。吕方执弘系狱,驰使告纂,纂遣力士康龙拉杀之。是月,立其妻杨氏为皇后,以杨氏父桓为散骑常侍、尚书左仆射、凉都尹,封金城侯。

  纂将伐秃发利鹿孤,中书令杨颖谏曰:「夫起师动众,必参之天人,苟非其时,圣贤所不为。秃发利鹿孤上下用命,国未有衅,不可以伐。宜缮甲养锐,劝课农殖,待可乘之机,然后一举荡灭。比年多事,公私罄竭,不深根固本,恐为患将来,愿抑赫斯之怒,思万全之算。」纂不从。度浩亹河,为鹿弧弟傉檀所败,遂西袭张掖。姜纪谏曰:「方今盛夏,百姓废农,所利既少,所丧者多,若师至岭西,虏必乘虚寇抄都下,宜且回师以为后图。」纂曰:「虏无大志,闻朕西征,正可自固耳。今速袭之,可以得志。」遂围张掖,略地建康。闻傉檀寇姑臧,乃还。

  即序胡安据盗发张骏墓,见骏貌如生,得真珠簏、琉璃榼、白玉樽、赤玉箫、紫玉笛、珊瑚鞭、马脑钟,水陆奇珍不可胜纪。纂诛安据党五十余家,遣使吊祭骏,并缮修其墓。

  道士句摩罗耆婆言于纂曰:「潜龙屡出,豕犬见妖,将有下人谋上之祸,宜增修德政,以答天戒。」纂纳之。耆婆,即罗什之别名也。

  纂游田无度,荒耽酒色,其太常杨颖谏曰:「臣闻皇天降鉴,惟德是与。德由人弘,天应以福,故勃焉之美奄在圣躬。大业已尔,宜以道守之。廓灵基于日新,邀洪福于万祀。自陛下龙飞,疆宇未辟,崎岖二岭之内,纲维未振于九州。当兢兢夕惕,经略四方,成先帝之遗志,拯苍生于荼蓼。而更饮酒过度,出入无恆,宴安游盘之乐,沈湎樽酒之间,不以寇仇为虑,窃为陛下危之。糟丘酒池,洛汭不返,皆陛下之殷鉴。臣蒙先帝夷险之恩,故不敢避干将之戮。」纂曰:「朕之罪也。不有贞亮之士,谁匡邪僻之君!」然昏虐自任,终不能改,常与左右因醉驰猎于坑涧之间,殿中侍御史王回、中书侍郎王儒扣马谏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清道而行,奈何去舆辇之安,冒奔骑之危!衔橛之变,动有不测之祸。愚臣窃所不安,敢以死争,愿陛下远思袁盎揽辔之言,不令臣等受讥千载。」纂不纳。

  纂番禾太守吕超擅伐鲜卑思盘,思盘遣弟乞珍诉超于纂,纂召超将盘入朝。超至姑臧,大惧,自结于殿中监杜尚,纂见超,怒曰:「卿恃兄弟桓桓,欲欺吾也,要当斩卿,然后天下可定。」超顿首不敢。纂因引超及其诸臣宴于内殿。吕隆屡劝纂酒,已至昏醉,乘步輓车将超等游于内。至琨华堂东閤,车不得过,纂亲将窦川、骆腾倚剑于壁,推车过閤。超取剑击纂,纂下车擒超,超刺纂洞胸,奔于宣德堂。川、腾与超格战,超杀之。纂妻杨氏命禁兵讨超,杜尚约兵舍杖。将军魏益多入,斩纂首以徇曰:「纂违先帝之命,杀害太子,荒耽酒猎,昵近小人,轻害忠良,以百姓为草芥。番禾太守超以骨肉之亲,惧社稷颠覆,已除之矣。上以安宗庙,下为太子报仇。凡我士庶,同兹休庆。」

  伪巴西公吕他、陇西公吕纬时在北城,或说纬曰:「超陵天逆上,士众不附。明公以懿弟之亲,投戈而起,姜纪、焦辨在南城,杨桓、田诚在东苑,皆我之党也,何虑不济!」纬乃严兵谓他曰:「隆、超弑逆,所宜击之。昔田恆之乱,孔子邻国之臣,犹抗言于哀公,况今萧墙有难,而可坐观乎!」他将从之,他妻梁氏止之曰:「纬、超俱兄弟之子,何为舍超助纬而为祸道乎!」他谓纬曰:「超事已立,据武库,拥精兵,图之为难。且吾老矣,无能为也。」超闻,登城告他曰:「纂信谗言,将灭超兄弟。超以身命之切,且惧社稷覆亡,故出万死之计,为国家唱义,叔父当有以亮之。」超弟邈有宠于纬,说纬曰:「纂残国破家,诛戮兄弟,隆、超此举应天人之心,正欲尊立明公耳。先帝之子,明公为长,四海颙颙,人无异议。隆、超虽不达臧否,终不以孽代宗,更图异望也,愿公勿疑。」纬信之,与隆、超结盟,单马入城,超执而杀之。

  初,纂尝与鸠摩罗什棋,杀罗什子,曰:「斫胡奴头。」罗什曰:「不斫胡奴头,胡奴斫人头。」超小字胡奴,竟以杀纂。纂在位三年,以元兴元年死。隆既篡位,伪谥纂灵皇帝,墓号白石陵。

  隆字永基,光弟宝之子也,美姿貌,善骑射。光末拜北部护军,稍历显位,有声称。超既杀纂,让位于隆,隆有难色。超曰:「今犹乘龙上天,岂可中下!」隆以安帝元兴元年遂僭即天王位。超先于番禾得小鼎,以为神瑞,大赦,改元为神鼎。追尊父宝为文皇帝,母卫氏为皇太后,妻杨氏为皇后,以弟超有佐命之勋,拜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辅国大将军、司隶校尉、录尚书事,封安定公。

  隆多杀豪望,以立威名,内外嚣然,人不自固。魏安人焦朗遣使说姚兴将姚硕德曰:「吕氏因秦之乱,制命此州。自武皇弃世,诸子兢寻干戈,德刑不恤,残暴是先,饥馑流亡,死者太半,唯泣诉昊天,而精诚无感。伏惟明公道迈前贤,任尊分陕,宜兼弱攻昧,经略此方,救生灵之沈溺,布徽政于玉门。篡夺之际,为功不难。」遣妻子为质。硕德遂率众至姑臧。其部将姚国方言于硕德曰:「今悬师三千,后无继援,师之难也。宜曜劲锋,示其威武。彼以我远来,必决死距战,可一举而平。」硕德从之。吕超出战,大败,遁还。隆收集离散,婴城固守。

  时荧惑犯帝坐,有群雀斗于太庙,死者数万。东人多谋外叛,将军魏益多又唱动群心,乃谋杀隆、超,事发,诛之,死者三百余家。于是群臣表求与姚兴通好,隆弗许。吕超谏曰:「通塞有时,艰泰相袭,孙权屈身于魏,谯周劝主迎降,岂非大丈夫哉?势屈故也。天锡承七世之资,树恩百载,武旅十万,谋臣盈朝,秦师临境,识者导以见机,而愎谏自专,社稷为墟。前鉴不远,我之元龟也。何惜尺书单使,不以危易安!且令卑辞以退敌,然后内修德政,废兴由人,未损大略。」隆曰:「吾虽常人,属当家国之重,不能嗣守成基,保安社稷,以太祖之业委之于人,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超曰:「应龙以屈伸为灵,大人以知机为美。今连兵积岁,资储内尽,强寇外逼,百姓嗷然无糊口之寄,假使张、陈、韩、白,亦无如之何!陛下宜思权变大纲,割区区常虑。苟卜世有期,不在和好,若天命去矣,宗族可全。」隆从之,乃请降。硕德表隆为使持节、镇西大将军、凉州刺史、建康公。于是遣母弟爱子文武旧臣慕容筑、杨颖、史难、阎松等五十余家质于长安,硕德乃还。姚兴谋臣皆曰:「隆藉伯父余资,制命河外。今虽饥窘,尚能自支。若将来丰赡,终非国有。凉州险绝,世难先违,道清后顺,不如因其饥弊而取之。」兴乃遣使来观虚实。

  沮渠蒙逊又伐隆,隆击败之,蒙逊请和结盟,留谷万余斛以振饥人。姑臧谷价踊贵,斗直钱五千文,人相食,饥死者十余万口。城门尽闭,樵采路绝,百姓请出城乞为夷虏奴婢者日有数百。隆惧沮动人情,尽坑之,于是积尸盈于卫路。

  秃发傉檀及蒙逊频来伐之,隆以二寇之逼也,遣超率骑二百,多赍珍宝,请迎于姚兴。兴乃遣其将齐难等步骑四万迎之。难至姑臧,隆素车白马迎于道旁。使胤告光庙曰:「陛下往运神略,开建西夏,德被苍生,威振遐裔。枝嗣不臧,迭相篡弑。二虏交逼,将归东京,谨与陛下奉诀于此。」歔欷恸泣,酸感兴军。隆率户一万,随难东迁,至长安,兴以隆为散骑常侍,公如故;超为安定太守;文武三十余人皆擢叙之。其后隆坐与子弼谋反,为兴所诛。

  吕光以孝武太元十二年定凉州,十五年僭立,至隆凡十有三载,以安帝元兴三年灭。

  史臣曰:自晋室不纲,中原荡析,苻氏乘衅,窃号神州。世明委质伪朝,位居上将,爰以心膂,受脤遐征。铁骑如云,出玉门而长骛;雕戈耀景,捐金丘而一息。蕞尔夷陬,承风雾卷,宏图壮节,亦足称焉。属永固运销,群雄兢起,班师右地,便有觊觎。于是要结六戎,潜窥雁鼎;并吞五郡,遂假鸿名。控黄河以设险,负玄漠而为固,自谓克昌霸业,贻厥孙谋。寻而耄及政昏,亲离众叛,瞑目甫尔,衅发萧墙。绍、纂凡才,负乘致寇;弘、超凶狡,职为乱阶;永基庸庸,面缚姚氏。昔窦融归顺,荣焕累叶;隗嚣干纪,靡终身世。而光弃兹胜躅,遵彼覆车,十数年间,终致残灭。向使矫邪归正,革伪为忠,鸣檄而蕃晋朝,仗义而诛丑虏,则燕、秦之地可定,桓、文之功可立,郭黁、段业岂得肆其奸,蒙逊、乌孤无所窥其隙矣。而猥窃非据,何其谬哉!夫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非其人而处其位者,其祸必速;在其位而忘其德者,其殃必至。天鉴非远,庸可滥乎!

  赞曰:金行不兢,宝业斯屯。瓜分九寓,沴聚三秦。吕氏伺隙,欺我人神。天命难假,终亦倾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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