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其实并不哑,她只是一个极不一爱一说话的女人而已。 从小到大,我很少见她一次说话能超过几句的,除了用“嗯”,“啊”来回答别人,她所说的话,你不用细数,也能算出她一共说了几个字。在我眼里,比起平日里那些能唠叨的女人,祖母不亚于就是一个哑巴。祖母话虽少,但你只要看一下她的脸,就很容易判断出她的喜怒哀乐。若是你做了什么事情让祖母看不惯或者感到不满意,她也不吱声,她只会斜着眼睛使劲地瞟你,然后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哼”字从她的鼻腔里传出来。若是遇到什么特开心的事情,换了别人也许会蹦起来开怀大笑,可祖母绝对不会,她也会笑,她的那笑容只是抿嘴一笑而已,你还没来得及看清祖母到底高兴成什么样子,她的笑容早就已经不见了。 这样一个近似于哑巴的祖母,我从前是不一爱一的。家里人都知道我对祖母并没有很深的感情,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祖母的疼一爱一。甚至我还有些恨这个女人,因为她是让我的母亲痛苦了一辈子的源泉。我的母亲只要提到她,就会泪流不止。在我的记忆当中,一性一格爽一快的母亲最受不了祖母的地方,就是祖母的不一爱一说话。经常是饭做好了,母亲一遍遍地喊祖母吃饭,祖母也不应个声,害得母亲绞尽脑汁地想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母亲说,不管什么事情,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想让人家怎么做,尽管说出来,就算是哑巴,不说话也知道拿手比划比划,让人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祖母偏偏不是一爱一说话的人,这不一爱一说话的一性一子自己没怎么着,可是快要把母亲给憋死了。或许祖母天生就是一个情绪平静的人,她坐在那里,你若当她是一尊活雕像,也不为过。可这世上的人,哪一个是腹内空空,一点儿心思也没有呢?想必祖母再不一爱一说话,自己的心思也总是会有的。只是她的脸看上去很平静,就像村里的小溪水,表面在缓慢地流淌,没准儿哪块儿石头下也暗藏着一股小激流,会私下偷偷地涌动。父亲去医学院求学时,长期不在家,年轻而又美丽的母亲在村里只要一和别人说话,祖母就会用眼睛使劲地瞟母亲。在那个年代,在那个闭塞的山村,祖母这瞟来瞟去的眼神,仿佛就是一把刀子,足以能够诋毁母亲的清白。 母亲生我那一年,三十八岁的祖母生了一个和我同龄的叔叔,后来这个叔叔有病夭折了。母亲生弟弟那一年,四十一岁的祖母又生了一个和弟弟同龄的叔叔。有时候我常想,我的母亲一定是上辈子欠了祖母的,这辈子才会一生都被祖母所累。同样需要人照顾的母亲却要拖着身心疲惫的身一子去伺候自己婆婆的月子,只是母亲再多的孝顺也换不来祖母一句语言上的夸奖,所以母亲把自己一辈子的委屈都归罪于祖母的不一爱一说话,不能敞亮地与人用语言沟通。 居家过日子,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是少不了的,不管母亲因为祖母有多少哀愁,我都当那些只是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好坏都不应该是我能够参与和评论的。我不一爱一祖母更多的是因为祖母从来都没有疼过我,我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祖母会在自家院子门口大声喊着孙子孙女的一乳一名,喊他们回家吃饭,或者是天快黑了,喊他们早点回家。而我的祖母,她从来都没有亲切地喊过我的一乳一名,从来都没有把我搂在怀里当宝贝一样哄着。小时候家境不好,有点儿好吃的东西,祖母只惦记着给小叔叔吃,因为我比小叔叔大三岁,在祖母眼里,我什么都得让着小叔叔,祖母哪里在意我是她隔了一辈儿的孙女哪。最让我记了祖母仇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年除夕夜,家里很难得有了一个罐头瓶子,玻璃的,我们把一个快用完的蜡烛头放在罐头瓶子里,做成了一个小灯笼,我和小叔叔都极想玩,祖母说让小叔叔先去玩,我不干,和小叔叔抢了起来,最终我抢了先,提着小灯笼就跑了,结果在村子里美滋滋四处玩的时候,因雪地路滑不小心摔倒了,当场就把小灯笼摔了个粉碎。我哭着回了家,祖母把我好一顿瞪,伸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感觉祖母恨不得吃了我的样子。小叔叔玩不成灯笼了,也在一旁哭个没完没了的,祖母越是心疼小叔叔,就越恼怒我,当然也就不会疼一爱一我了。不知道祖母会不会像我一样,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事情并不大,但却被我从小到大记到如今。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街上各式各样的灯笼数不胜数,多漂亮的灯笼我都只看几眼,并不深一爱一,我最一爱一的那个灯笼在我的童年时期,伴随着祖母对我的责备,早就已经碎掉了。 当我进了城,远离了我童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当我不能日夜和祖母相处的时候,我也竟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我从来都不想念我的祖母,我也不关心她身一体好不好,是否还像以前一样不一爱一说话,是否还是一个像哑巴一样的女人。当父亲日夜为祖母担忧的时候,当母亲回忆起往事依旧会流泪的时候,我仿佛觉得他们说的都是别人家的老太太,甚至祖母因患脑出一血住了院,我也只是礼节一性一地去探望,却没有想过要一直守护在她的病床前来照顾她。 祖父去世以后,不能让年迈的祖母一人独居,祖母就又和我的父母亲同住了。祖母如今已八十有一,母亲也已经六十五岁,六十五岁的母亲又像当年的小媳妇一样天天给祖母做饭吃了。只是现在每次母亲做好饭喊祖母吃饭时,祖母虽然还是话语不多,一如她的老习惯,只有一个字“嗯”,“啊”的,可令母亲高兴的是,她每次一喊祖母,祖母都会及时应答,而且即使祖母看到父母亲因为做的菜是淡是咸而拌嘴时,她听了也只是抿嘴一笑,再也不会像当年一样给母亲难看的脸色。有一天中午我回母亲家里,刚一开门,祖母竟然对我说,你都已经十天没回来了,我听了好惊诧,年迈的祖母竟然确切地记得我几天没有回来了,而且还是主动和我说话,说了整整一句话哪。我问:“一奶一一奶一,你想我了么?”,祖母又只回答一个字:“想”,还拉了一个长音。这一声想真是让我觉得温暖,从来都让我感觉并不疼一爱一我的祖母也开始想念我了,我现在都人到中年了,比当年祖母初为我的祖母时,年纪都还要稍微大一些,用我现在的心境去体会当年祖母的心情,我就是想再怨恨她也怨恨不起来,我反倒怨起自己来了。谁让我生在了我们这样一个家庭,谁让我生在了和叔叔几乎同龄的年代,祖母因为疼一爱一小叔叔而不能给我更多的疼一爱一,也是情有可原。就连我的母亲,一辈子为了祖母付出很多很多的人,如今都不再因为当年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而怨恨祖母,想来祖母能在我们的原谅和一爱一护中安度晚年,也算是一个有福之人。 祖母没有上过学,认不得几个字,回首一下她的人生历程,自嫁给祖父以后,从河北老家一路闯关来到黑龙江定居,这应该算是祖母前半生里做过的惟一的一件大事情,除此之外,好像再也找不到一件算得上轰轰烈烈的大事情了。祖母的前半生就是在庄稼地里伺弄庄稼,在农家小院里养育了几个儿女。后半生进了城,就是在家里做家务,也很少出自己的家门,根本没见过多少大世面。如今,越来越年迈的祖母连家务都不用做了,每天就是看电视,吃饭,睡觉,周而复始,过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活。我想,若说祖母这辈子最大的幸福,恐怕就是拥有了我父亲,极孝顺祖母的父亲,对祖母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顶十个的儿子。有了父亲,祖母就是我们家里至高无上的人。不管是我的母亲,还是像我一样作为孙辈的孩子,在和祖母相处的人生旅程中,不管是我们自身因为一点一点的人生感悟而最终选择了要好好去一爱一晚年的祖母,或者哪怕说我们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一爱一屋及乌,才把我们对父亲的一爱一转嫁到祖母身上。总之,我们全家人现在都在一爱一着祖母,希望祖母能在我们的一爱一中度过最幸福的晚年。 这么多年以来,日积月累,我也写了不少的字了。不管是诗歌也好,散文也好,写来写去,总是没有逃过自己的那点情一爱一。我写我一爱一过的人,也写一爱一过我的人,可细一翻看,许多在我生命中走过的人,都曾在我的笔下不止一次伫足过,惟有我的祖母,我还从来没有为她写过一篇文章。而今日,我却是怀着一颗一爱一祖母的心,第一次为祖母写下这长长的文字。不一爱一说话的祖母在古稀之年会一字千金,偶尔对我说一个想字,也为时不晚,我也没有当着祖母的面说我现在已经很一爱一她了,只是相信我为祖母写下的这文字,穿过今夜的天空,必定已将当年那只摔碎的小灯笼,幻化成星光点点,照耀着人间这些正在一爱一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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