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里予文少爷[第1页]

每一座城都从它所面对的沙漠取得形状，爱情也是如此
------题记
2014-01-01 07:13
那一年，我路过南城。
南城是典型的江南小城，古老的青石板街，美轮美奂的雕花木门。这是一座沉浸在水里的古城，柔美，温婉。打马路过，哒哒的马蹄声恍若隔世。有人告诉我南城里住了一位老裁缝，他做的旗袍可谓南城一绝，精美细致。于是我就在那个缱绻的午后推开了他的门。仿佛一切都刚刚好。
透过茶杯里溢出的氤氲的水汽，我看到了那些精美的旗袍，或素雅，或华美，它们无一例外都绣有美丽慵懒的蝴蝶，巧夺天工。一件件整齐的挂在那里，像是在诉说着尘封已久的美丽。
老裁缝告诉我这些旗袍是不卖的，这是他做给一个人的。此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旗袍的尺寸大小都是一样的。远处传来缓慢而绵长的流水声，老裁缝说：
“三月的午后好容易犯困，姑娘，要不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可好？”
我点头答道：“好”
老裁缝呷了口茶水，微笑着说：“这是一个很久很久的故事了，可是，却又像不久之前。呵呵，人老了，好容易就恍惚了······”

那年他十五岁，本来该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可是他却将愁刻进了骨子里，酿成了延绵不绝的恐慌与无措。那是是军阀统治时期，他的整个家族都是贫民，战乱，饥饿，贫穷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他们所剩无几的温暖。那一年战火烧到了他们村子，他所有的家人都在战乱中失了音信，他一个人四下流离，这一走就是一年。这一路上他没洗过澡，衣衫褴露，指甲里全是泥，鞋子也磨破了。他告诉自己，他要活下去，因为他还要找到自己的家人。村上曾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也许在战火烧毁他家的那一瞬间他便开始苍老，而这余下的许多年，他都用以怀念。
他是在冬天的时候来到南城的。那天夜里他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了一家人的门外，他已经虚弱到不行了，饥寒交迫，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瓦解掉人的意志。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变得恍惚，自己居然没死掉，他抬手看到自己被洗干净的手指，身上盖着干净的棉被，棉被下的身体上穿着干净的衣服。他知道他又活过来了。
救他的是一个裁缝，已近半百依然孑然一身，便收了他做徒弟，让他跟着自己学做衣裳。从量体裁衣到缝制刺绣每一样裁缝都教得很细，他也学的很认真。他终于不用再流浪了，裁缝让他有了某种归属感，也许，他本来就该在这里。但是那场战乱像是一个可怕的梦魇，以至于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梦到自己躺在死人堆里，炮弹将血肉模糊的尸体炸到他跟前······每当他大汗淋漓的从梦中醒来时，他才幸运地发现好好地躺在老裁缝的铺子里。这多像是一场死里逃生，幸运如他，不幸如他。
那时的南城像是一个古井不波的僧人，和裁缝在一起的日子亦是平静，就这样的日子一过又是五六年，他已过弱冠之年。这一年南城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老裁缝去世了，他理所当然接手了老裁缝的铺子，好在这些年他努力的跟着老裁缝学手艺，较之老裁缝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另一件事，便是一个女子走进了他的生命。
2014-01-01 21:13

老裁缝去世后的日子更是平静，平静到有些无聊。每日从来量体裁衣到缝制刺绣，他每一项都做的很细致，老裁缝说过这是他的招牌，他不能让它砸在自己手里。老裁缝在临死之前告诉他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关于自己终身不娶的秘密。老裁缝对他说，浮生若梦，这一生他只做了一个梦，关于那个女子的梦。如果有一天那个女子回来了，他让她替自己告诉她：思君催人老，没待你回来我便已经很老了，像活了很多很多年。他很震惊，他一直好奇的事情却在他知道的那一瞬间变得很难过。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替自己难过，还是在替老裁缝难过。

君生我未生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瓷胚上作画，隔着墙篱我可以看到他安静的侧脸，一条藏青色的发带轻轻束住他如云的黑发，嘴角若有似无的微笑几乎令整个阳春三月都黯然失色。一阵微风袭来，夹杂着杏花的香气，飘零的花瓣落满他的月色长袍，他静坐在竹椅上，左手轻轻托着一只花瓶的瓶身，右手执笔在瓶身写写画画，画面美的像是一个迷离的梦境。
2014-01-14 11:54

然后他像神一样若无其事，但是端然的转过脸，再然后他就看见了我。我站在墙篱外，待他缓步走近我才如梦初醒，不知所措地将凌乱的发丝别至耳后，他微笑，然后问我：
“是来找我的吗？”我很紧张又尴尬万分的说：
“先生……我……请问你需要佣人吗？那个……那个我没有地方可以去，还望先生可以收留我。”他先是一怔，尔后微微一笑：“你先进来吧，虽然我不需要佣人，但我可以暂时收留你”。也许我是幸运的，不期然间撞上了谪居世间的神明。就是在那天，我知道了他叫孟泫，他说你叫我孟泫就行，然后他问我：
“你叫什么”
“我叫青瓷”
他低头沉思，尔后吟到：“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柔”我脸颊微红，浅浅说到：“父亲曾说青如玉，明如镜，声去磐，青瓷也”
“你父亲也烧瓷？”
“嗯”
“那你是从哪儿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低头慢慢说到：“家中本是做瓷器生意的，但不幸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又举目无亲，已是孑然一身，还好遇见了先生”孟泫笑道：“无事，以后你可以安心住在这里”。我打心里是高兴的，因为这个神一般的男子免了我的四下流离，无枝可依。那年杏花微雨，我十八，孟泫已是三十八。
2014-01-14 11:59

我从不曾怀疑这个世界上有纯白的存在，孟泫更是让我确信了这一点。我喜欢这个地方，不仅是因为它有一个漂亮的名字，而是它符合每一个愿意做梦的人的绝美想象，既没有今人窒息的贫穷，也没有那些将人玩弄于股掌的富贵。孟泫告诉我，他在这里待了快十三年了，在我之前陪伴他的只有这座名叫浮生若梦的竹楼和那棵杏树。我却深知，孟泫还有一个梦，一个与岁月无关，美丽而冗长的梦。我从来都不知道，梦可以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来支撑人活下去，哪怕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父亲曾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兴衰始终掌握在庙堂之上最为显赫的人的手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战争，贫穷，疾病……几乎任何一个因素都可以击碎人们心中那些关于温饱，康乐的梦。可是现在我更愿意相信，这世上始终有一个地方逃离了世人心中所有的梦魇，而我却如此幸运的遇上了。
2014-01-15 08:55

和孟泫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是我平生最为温暖平和的时光。每个月孟泫都会将烧制的瓷器带去几里之外的市集上卖掉，然后买回一些生活必须品。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让我欣喜，哪怕清贫都让我甘之如饴。白日里孟泫教我烧瓷，晚上便在杏花树下饮酒抚琴，孟泫的酒有一个醉人的名字，离人酿，有杏花的香气，甘醇清冽。孟泫说这个名字是别人取的，我心头一颤，我知道这又与那个梦有关。
2014-01-16 09:02

孟泫喝醉的时候总会念我的名字，青瓷，他说：“青瓷，你给我说说你的家乡吧”
我低头缓缓说到：“我的家乡是一个充满战争，贫穷的地方，百姓几乎食不果腹，有为求安乐卖儿典女的，有为求一餐温饱沦落风尘的……所以我是多么的幸运，上天是给我多大的恩惠，让我碰上了你。你在这里，我刚好路过，于是我们便相遇了”
孟泫安静的听我说话，如云黑发垂在两侧，静若处子，眼神明媚又哀伤，温暖又冷寂。如此突兀的两极在他身上却没有一点怪异与不适，以至于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一个可以将所有矛盾演化为一种平和的人。我坚信这种宛若神祗的淡然与脱俗是与生俱来的，他人花几世都学不来。
那年元宵佳节，孟泫与我在竹楼里喝酒，后来他送了我一枝白玉簪子，他将我头上的银簪取下，又用白玉簪子将我的头发重新绾好，他对我说：青瓷，你是个美丽的女子。再后来，他终于对我讲了那个美丽的梦，如同珍藏数百年的佳酿，清香四溢。他告诉我，那棵杏树下有他此生最爱的人，一个酿离人酿的女子。战乱，门第害她香消玉殒，于是他将她纯洁的身体埋在那棵杏树下，与他朝夕相处。我想孟泫是醉的厉害了，她和我说了很多话，最后他拥我入怀，用手指摸我的头发，一遍遍唤我的名字却不说话，我对上他的眼睛，莞尔一笑：孟泫，你娶我如何？
那年，我满双十，孟泫已过不惑。

孟泫自然没有娶我，我亦没有再提，只当是南柯一梦。我想若是此生可以一直像这样安静度日直至苍老，该多好。远离世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赌书消得泼茶香……可惜该来的始终要来。竹楼外面穿来了粼粼的车马声，我承认，我很害怕马车，好不容易逃开却又不得不正视，孟泫变换的神色提醒了我这一切是多么的真实。那抹明黄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回头对孟泫浅浅一笑，轻轻地说到：“孟泫，你陪我喝一杯离人酿吧”我走回香案，抚琴轻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两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急过今春
孟泫，我骗了你，我不是瓷商的女儿，我的父亲便是那个庙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也是那个卖儿典女为求安乐的人。他意欲将我嫁往邻国和亲，可是就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我逃离了皇城，婢女穿了我的凤冠霞帔代我远嫁，我自私地抛家弃国，逃开了我肩负的不可推脱的责任，我像是一个贼，偷来了这段缱绻的时光

一见君，如故知，似曾相识，相见何太迟，思君君不知，欲把相思与君知，君之情意让我思，我为知意长相思……
门外响起清冷的声音：“公主，请同属下回宫”。我盈盈浅笑，孟泫不悲不喜，我姗姗里去，他安然静坐。孟泫再见了，我想我此生都不会遇见一个温润如水，神明一般的男子了。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孟泫烧制的一件瓷器，上面的是一个女子清瘦的身影，不辨容颜，一侧题诗：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
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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