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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猫]【现代】载飞扬(完)BY 几多次枉痴心[第1页]

作者:竹影摇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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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猫现代】载飞扬(重修版)BY 几多次枉痴心
原帖地址 http://tieba.baidu.com/p/1356630522
整理如下
 
1932年,上海滩。
淞沪会战硝烟刚平,十里洋场的四月天温柔多情依然不改。
白氏药厂二十年庆,白家在家族花园里举办盛大的酒会。华灯初上。夜色绮靡,身材高挑的白锦堂一身洁白笔挺西装,手端酒杯穿行在西装革履鬓影衣香间,微笑交谈从容自若,观之可敬。相比之下,另一个同样穿白的年轻人就显着意气飞扬,看似不拘小节,却是举手投足都有别样的潇洒。来的客人不是名媛淑女就是富商巨贾,但满场繁华,竟然压不过他身上自然流露的夺目光彩。
“白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出色的年轻人?”一位法国女子举杯向那年轻人遥遥致意,一边问身边的英国商人。
“那就是白家二少,名叫玉堂,字泽琰,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大概是要同锦一起打理白家的事业。”英国商人回答。但他的声音早已被优雅地向白玉堂走去的法国女子扔在了背后。
白玉堂一面谈笑风生,眼神早已收汇了全场。这种应酬场合他总能游刃有余,但热闹之中总是有几分无聊。极有风度的笑眼并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太久,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百忙之中,眸子也忽然定了定。
喷泉旁的汉白玉栏杆前,一个身材颀长的蓝衣青年端着杯晶莹剔红的奇安蒂慢慢啜饮,灯烧月下,湖水耀金,衬着那人的身影,如画般让人心中平和。
锦绣盈眸中的一抹湛蓝,喧嚣热闹里的怡然静好。
白玉堂只觉得这人与众不同,不由得想要走过去问问,无奈身边围的人太多,只得隔空投去目光。蓝衣青年见白玉堂的目光射来,便也微笑着向他举了举杯,随即转开脸去。
他看的是白锦堂。
白锦堂事务繁忙,这几天筹备酒会有点疲惫,喝了几杯酒,头隐隐有些疼痛。看一眼人群中应对自如的白玉堂,欣慰地笑了笑向后面走去。两个黑衣保镖立刻跟来,白锦堂轻轻摆手止住。保镖只得远远跟着在他身后,不敢打扰。
夜风微凉,繁星满天,白天刚刚下过雨,吸饱甘霖的丁香清新地喷吐芬芳。白锦堂到绿树掩映的凉亭里坐下,揉揉太阳穴,陷入沉思。
白氏集团这几年和日本人合作的项目不少,白锦堂知道自己因此有了怎样的名声。但是国内形势复杂,自己不肯合作,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愿意合作,自己参与进来反倒方便得知内幕。白家黑白两道人脉旺盛,日本人有所忌惮,不至于太过放肆。但是近来对方提出的要求,让白锦堂实在忍无可忍。须得想个两全之策,哪怕付出再大代价也值得。
一阵夜风拂过,丁香丛瑟瑟而动,叶片上凝聚的雨珠还未及落到地面,白锦堂眼神厉闪,旋身拔枪。枪口刚平,另一把银色勃朗宁已经稳稳指在他眉心。
“别动。”温和纯净的声音,却又清冷得令人胆寒。白锦堂心中震惊,自己纵横黑道十年,身手几乎无人能敌。这年轻人竟然还能比自己快过一步!眼角余光扫过保镖站的方向,空无一人。
白锦堂敛敛心神,抬眼看向来人,目光瞬间静止,嘴唇动了动,终于露出镇定如常的微笑来。举起左手,右手把枪口转下,慢慢放在青石桌面上。
“有话好说。”
 
白玉堂好容易应付完身边的人,抽空再向喷泉那边望去,华灯绿树围绕之中再无人影,只余满池摇曳的月光。
到了燃放礼花的时候,大家都看向幻彩纷呈的天空,白玉堂转头找白锦堂,却看见大哥脸色苍白地站在身后,刻意用古龙水遮盖的药水味道传到鼻端,白玉堂心头不禁一凛,回手抓住白锦堂臂膀,却见大哥眼角略微抽了抽,有负痛之色。
“大哥!”
白锦堂一个眼色过来,白玉堂定定神,到前面去招呼宾客了。
他没有再看到那个蓝衣青年。
此后,对白锦堂的暗杀似乎从未断过,白锦堂身边的防卫严密了许多,有几次颇为惊险,最终也安然无事。然而那次酒会上发生的事,不要说贴身保镖一无所知,就连对自己唯一的弟弟,白锦堂也是守口如瓶。白玉堂为白锦堂的安全不知操了多少心,黑道白道终日周旋,然而世事多变,六月份白锦堂竟然登报宣布,二弟白玉堂不务正业,不思进取,终日和江湖中人交游取乐,挥霍无度,败坏家声,断绝了关系。白玉堂负气离开上海,不知所踪。
 
1932年,冬。
东三省。
长春。
有人独闯禁地,取了伪满洲国实业部次长高桥顺三的头颅挂在门上。不要说明枪明刀的军兵,就连次长手下的忍者全数出动也没能抓着。事后发现墙外雪地上有少许新鲜血迹伴着浅浅足印延进树林,可是很快不要说血迹,就连足印也不见,估计那人是处理了伤口,高来高去从树林里遁走了。
伪满洲国向全境发下缉捕令悬赏捉拿凶手。一时间人人自危。
 
逃犯满脸的尘渍下似乎绽开一抹冷笑,手指好像是纹丝未动,却已经飕地射出一线锐风,几点火星擦迸,蒋平只觉虎口发麻,枪管一沉,居然是一颗石子准准嵌进枪管,刚才要是扣了扳机,恐怕子弹就得炸在枪膛里了!
“好!”蒋平收枪击掌,“兄弟好功夫!是被举进的大院子?还是盘走失了手?”
对面那双冰冷的眼睛毫无反应,蒋平心想这位爷大概不是道上人,没听懂自己说什么。后面的追兵,可是越来越近了。
“挡我者死。”白马上的人说话了,却不是粗犷的关东口音,坚定决绝的声调中带着点江浙音韵。蒋平哈哈一笑,说道:“蒋四爷不挡你,可我要是帮你挡了他们,你拿什么谢我?”
不等回答,蒋平一个呼哨响起,身后人马直接越过白马,各找掩护埋伏下来。白衣人怔了怔,纵马继续向前飞奔。只听得身后连成一片的枪声惨叫声渐渐远去。
那个蒋四爷为什么这样做?可是他已经没力气去思考。天不知为什么一阵阵黑下来,视线渐渐模糊到看不清任何东西。
上天……果然要绝我白玉堂么?
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完全浮现,一切就都停止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白玉堂愤怒的同时心中诧异,明明四月份见过这个青年,当时只觉得他与众不同,清雅脱俗而已,然而此时离近了看,却格外英俊沉静。一身戎装,散发着稳重下的精悍,有一股挡不住的英气散发出来。黑沉沉的眼睛似乎沉淀着千山万壑的历练,要将人吸入一般的深邃,却不曾沾染尘俗,无半点杂质在其中起伏。
白玉堂盯着展昭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些。
身后的喽罗却不合时宜地喝道:“这是展副官,还不跪下!”回应他们的是白玉堂冰冷的背影。
喽罗喊话的具体内容并没有进到白玉堂心里,他此时想的是,关东土匪的痞气在关内也有耳闻,这伙人无论是对日本人还是对国军,一向是不买帐的,一路上听喽罗们相互交谈,知道这里是关东有名的大绺子陷空帮,怎么对这个展副官会这样恭敬和看重?莫非他们已经决定接受国军调遣了?
……完全不抵抗的东北军……眼睁睁让出了东三省!白玉堂心里咬牙切齿。还没回过神来,耳边就响起了怒斥:“敢在展副官面前无礼,不想活了你!”小腿上挨了重重一脚,白玉堂眼角绷了一下,身体晃了晃,支持着没倒,一团滚热的红色缓缓从小腿处渗了出来,在粗布棉裤上看不分明。
展昭抬手止住喽罗:“把钥匙给我,你们去吧。”
“可是四爷吩咐……这人危险得很……”
“谢谢。”展昭温言说道。喽罗们立刻一声不吭地服从——哪里敢再承展副官一个谢字!
屋里就剩下这两个人。展昭走过来,弯下身开了脚镣。白玉堂不看展昭,自顾自地踉跄到桌边坐下,拿起茶壶,倒在杯里一看却是温热的清水。冻伤的手指在暖润的杯壁上泛起麻木的疼痛,干渴的喉咙在无声地叫嚣着对水的渴求。
“你流了不少血,不能多喝茶——水也少喝。一会有人送粥和姜汤来。”展昭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纯净。白玉堂把杯里的水一气喝干,开口说话,嘶哑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是什么人?”
“东北军第四旅副参谋长展昭。”展昭云淡风轻地回答。
白玉堂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旋即眼梢又挑起一丝讥诮。想揶揄几句堂堂副参谋长呆在土匪绺子里,这座上客当得好威风,无奈嗓子火烧似的痛,只得闭嘴。
一颗浅绿色药丸送到他面前,散发出薄荷的寒香。他想都不想,扔进嘴里,一股清凉在喉间扩散,肿热的喉咙似乎舒适得多了。
“白兄为何来到深山?”
“白兄?”白玉堂忍住剧烈的头痛,似笑非笑地睨向展昭,“叫谁呢?”
“我在叫你,白玉堂。”
听到自己的名字,白玉堂双眸定了定。
“上次见面,白家二少风采不凡,令人记忆犹新。”展昭修长的双手按到桌面上,明净的双瞳俯视着白玉堂的眼睛,“令兄两个月前登报宣布和白兄断绝关系。以后风传白兄到了关外,今日相见,果然与众不同。”
白玉堂半眯起眼睛,好像被阳光晒得很舒服。一丝微苦的笑意浮上嘴角,成功掩饰了正在全身此起彼伏的尖利伤痛。然而骗得了展昭却骗不了自己,耳际传进展昭问话的声音,竟然变得有些模糊:
“白兄越狱的本领和胆识,展某佩服。只是白兄因何落到日本人手里?”
“先别问我,展副参谋长上这深山老林子里有何贵干?”白玉堂努力聚拢精神反问。
“公务在身,不便透露。”展昭淡淡说着,“再过几天我也就要回去了。”
白玉堂唇角挑起淡笑,说道:“展副官莫不是来当说客,要收编陷空帮?”说着眼中流露出奇异的鄙夷神色。展昭会意,解释道:“卢大当家不愿意被收编,他说加入任何一方,一旦被驱遣着打内战,都是骨肉相残,他只想按自己心意和日本人对着干,不受号令。”
“好!”白玉堂鼓起掌来,“是条真汉子!冲这句话,白爷佩服!不要说蒋四爷救了白爷一命,就算没这回事,白爷也愿意在这里落草了!”一口气说得有点多,喉间冲起力竭的疼痛,低头咳嗽起来。
一只手按上白玉堂后心,醇厚的温度让血液暖融融的。然而温暖在白玉堂体内唤起的却只有更加难以承受的痛楚,消耗得接近极限的身体开始承受不住,伤痛呼啸着席卷而来,白玉堂毕竟不是铁打的。睫毛挣扎地扇动几下,白玉堂依稀看到展昭瞳子里拂出莫名的关切之色。他能感觉到展昭的手扶住自己后背,把自己向床的方向揽过去,浑身刚被水泡开的鲜润伤口和衣裤浆过的粗糙土布里子摩擦,他眼前又一阵发黑。在晕眩的间歇里,最初的念头在头脑中闪回,陷空帮不打算接受收编,为什么还这般厚待展昭?展昭为什么流连着不走?
但是他已经累得,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展昭把白玉堂扶到床上,轻轻解开衣服,倒吸了一口冷气。棉衣下的肌肤是赤裸的,线条紧韧的躯体上纵横着绽开的伤痕,狰狞地张着口。解开腰间系的布带,褪下来看,同样惨不忍视。小腿上刚刚被踢过的地方,一处短刀的伤口鲜血淋漓,床单很快被染上一片。
日伪军部的刑具,不是开玩笑的。
展昭无暇思考白玉堂是怎样落入日本人手里,回手拿过随身携带的小药箱。
白玉堂……是个英雄。
 
“你……还好吧。”
话一出口,白玉堂猛然觉得自己问得不妥。无论是他自己的判断,还是刚刚卢方的话里话外,传递出来的信息都是:虽然在这些人眼中展昭足以称得上英雄,但展昭并不以此为荣,甚至不愿提起。
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白玉堂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展昭的温和亲切之下蕴藏着强韧的力量,就像雪水化成的深潭,一眼看过去分明是那么清亮平静,站在岸边,却怎么也看不到底,不知道里面是否潜伏着携雷掣电的蛟龙。
白玉堂觉得自己脑子大概烧坏了。第一,他竟然问出这种无聊问题;第二,他竟然在为这样无足轻重的一句话而……后悔?
后悔!在他白玉堂的词典里,这两个字是头一回出现。
听到白玉堂的问话,一抹笑意出现在展昭嘴角,他站起身来,端着姜汤来到床边,欠身坐下。
“什么?”展昭问。白玉堂借着台阶立刻摇头:“没什么。”
四面火墙烧得房里温暖无比,加上红糖姜汤热乎乎地冲下肚来,白玉堂额上渗出了细密汗珠。展昭伸手探探,松了口气,拿过毛巾替他把额上身上的汗搌干,盖好被,微笑着揭开床边的盖碗,一股酸甜的清新热香飘出,引得白玉堂舌根津液直涌,眼里不由得生出一点渴望。
“山楂烤熟捣碎,是治冻疮的偏方。”展昭解释道。白玉堂喉间响起一声压抑着的吞咽,眼睛只顾看着自己冻伤后开始发红发肿的手,以此来揭过小小的尴尬。展昭拉过他的手,用山楂泥涂抹着失了形状的手指手背。热热的感觉一直暖进白玉堂心里,不知怎的,就生出一点温馨来。
忽然想握一握展昭的手,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怎样的身份,今后是敌是友,此时带给他的温暖,他很想表示一下感谢。
但是,在经历了那样一番惨烈的血雨腥风后,此刻的阳光、甜香和宁静令他不忍用任何语言和动作来干扰,仿佛这一切都轻柔得像梦境,惊破以后,又是无尽无休的明争暗斗。不如,就任性地让它,长一些吧……
耳边又听见展昭宽慰似地说:“白兄只管睡。手脚受冻时间还不太长,寒气化出去就好了。”平静的声音,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白玉堂顺从地闭上眼睛,竟然在土匪窝里就这么睡着了。
几十公里外的长春同样是夜幕笼罩,关东军部青木贤二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手握兵权的青木贤二的年龄并不大,刚过了三十一岁生日,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然而满洲国成立不过几个月,各种事务就让他觉得自己迅速地老了十几岁。
宽大的办公桌前站着翻译官兼秘书长东条智化,这是个瘦高挺拔的青年,黄色军帽下的一张脸白晳干净,狐狸般的细长眼尾向上斜扬,只觉清秀而不觉狡猾。眼里有血丝,显然是连续熬夜的结果。
青木贤二看智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于是推开文件,扶扶帽檐,坐正身体,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浮起苦笑。示意他说话。
听智化简要地把事情说完,青木贤二脸色变得沉冷阴寒。
“刺杀高桥的疑犯越狱逃进了莲花山?驻防大队的人连一伙土匪都对付不了?高桥次长负责接应从上海送到哈尔滨关东军给水部的货物,他一出事,牵连得太广,如果军事秘密泄露出去,后果不可收拾。”
“要不要派军队剿灭陷空帮?”智化问道。
青木贤二皱眉,手指抵上太阳穴沉思良久,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智化说道:“东北匪患猖獗,令人头疼。不清楚嫌犯的确切身份来路,这事棘手得很。嫌犯莫非有三头六臂,能从戒备森严的驻防大队逃走?”抬头盯视着智化,“东条君,请你负责查清疑犯逃走的始末,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智化敬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出去时,细长的眼角透出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
 
冬月初八,卢方的生日。
大雪封山,北风卷地,处处白得晃眼。陷空帮山头上一片繁忙,卢方不喜欢铺张,但他的五十大寿再怎么说也是陷空帮的大事,要是办得寒酸了,全帮的山众都不干。
白玉堂坐在窗边,手里漫不经心地拿着蒋平送来的字纸,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睡了三天,加上展昭的细心照料,白玉堂身上的伤大多结了痂,烧也退得差不多了。只有小腿上那一刀还新鲜地张着嘴。展昭和四位当家都极力劝说白玉堂再等等,可白玉堂坚持要把这事和卢大当家的生日一勺烩了。
黑亮亮的桃花眼望向展昭,嘴角翘成一个不以为然的弧度:“猫儿?”
这是叫谁呢?展昭怔住,清透的眸子里全是不解。白玉堂笑道:“看你那晚上装枪,悄没声儿的跟猫差不多。”
展昭眉锋扬了扬,眼里流露出无奈。白玉堂渐渐和自己熟了,手也伸得越来越长,甚至打着了解情况的幌子,非要看看他那个两刀四洞戳在什么地方——对这类问题,展昭一概置之不理,于是白玉堂只好过嘴瘾,除了吃饭睡觉,就以揶揄他为乐。
因为真的喜欢看他的笑意他的关怀他的宽容他的从容,那唇角勾起的美好弧度让人想一再得寸进尺地让他笑开一点,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清新明亮,阳光遍洒。
“猫五当家,猫老总,猫参谋长,猫大人?”白玉堂剑眉微扬,瞟向置若罔闻的展昭,“我说,时候差不多了吧?”
“走吧。”
展昭把椅背上搭的大衣和皮帽子扔给白玉堂,向门口走去。看着他的背影,白玉堂又一次觉得,展昭那件浅蓝色上衣虽然又宽松了些,人却还是挺拔得像杆标枪——要不是他扔大衣过来时顺便瞪了自己一眼,还以为他真像标枪一样没感觉呢。白玉堂挑挑嘴角,跟了上去。
自从进山,白玉堂还是第一次看到外面的情形。周围防御工事齐全,依山而建,易守难攻。聚义厅前张灯结彩,说是聚义厅,其实就是一溜五间高大的砖坯房,门窗都是松木钉的,漆得锃亮。大门敞开,中央四张虎皮椅,四位当家坐在上面,颇有几分旧时衙门的肃穆。
展昭刚站住脚,就听身边的白玉堂嘴皮子极其利索地喝道:“我兄弟来得鲁莽,望哥哥抬一膀。我闻哥哥有仁有义,有能有志,在此拈旗挂帅,招聚天下豪杰,特来与你哥哥随班护卫。我兄弟多在家,少在外,三纲五常全不晓,五岳三山并不知,兄弟不知不识,全仗哥哥指示夹磨!”
展昭听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十里洋场尽风流的白少什么时候学的这套江湖说辞。白玉堂仍然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神情庄重,眼角余光却向展昭一撩,掀嘴角咕噜道:“刚背的。”
里面传一声请,白玉堂径直进门。
厅门沉重地合拢,隔断了展昭的视线。明澈的目光定在门上,仿佛能够穿过厚重的木门,看到无限远处。
虽然白玉堂对被驻防大队抓了这件事什么都没说,但这几天派出去的喽罗已经打听出来,他是刺杀高桥顺三的疑犯,刚刚落网就逃掉了。
白玉堂,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白玉堂又一次发起高烧,这次是真的昏迷不醒,再没挣扎的力气。
他失去知觉前最后的行为,是使劲抓住卢方的手,尽可能大声地说:“大哥!我就住猫那了,省着二哥还得挖火墙!”
猫?威严的大当家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锐利的目光环视四周,发现同伙们也都面面相觑。眼光越过人群,定格到展昭身上,后者黑黑的眸子里泛起一抹苦笑,向自己指了指。
大当家还是困惑于展副官和猫有什么联系,蒋平恍然大悟,趴在卢方耳朵边小声说:“我好像听过咱们五弟管展副官叫猫……”
于是白玉堂光荣地以主人的架势,四平八稳地被抬回猫窝。
展昭伸手拦住卢方,低低道:“大当家借一步说话。”
卢方会意,和展昭走到偏僻处。展昭沉声问道:“这几天陷空帮和日本人打交道不少,山上插千的有没有收集到他们的动向?”
“交火的事常有。日本人泛泛搜捕一通就过去了。他们不敢轻易攻山。”
“也就是说,没有消息?”展昭轩秀的剑眉下,清亮的眼眸透出凌厉,“刺杀顺三的要犯居然能够越狱逃走,而且日本人明明知道人在陷空帮,难道就这样轻易放过他?劫车的事,日本人也不至于无声无息地甘心吃亏。黑龙江西路战事刚歇,日本人把义勇军主力逼出境外,正是有余力消灭其他各路的时候,青木贤二安静得不正常。”
“展副官是在怀疑白玉堂是日本人放出的烟幕弹?”卢方浓黑的眉纠结在一起。展昭摇摇头,轻声说道:“我想下山一趟,晚宴前必定回来。”
卢方想劝阻,然而展昭坚定的眼神中散发出一股莫名的压力,让他一时间竟然开不得口了。
展昭的眼神渐渐归于温和平静,向卢方一拱手,“安顿好白玉堂以后,我就下山。这事,展某不想让大当家身边的人知道,还请大当家行个方便。”
漫长的,漫长的煎熬。白玉堂不断在各种离奇的梦境间穿梭,炮火连天的上海闸北,第十九路国民**军在孤立无援中誓死拒敌,使日军在吴淞登陆的计划变成泡影。他曾经揣着手枪掖着匕首,带着救护队推着**冲上前线。三十三天啊!枪林弹雨,白刃肉搏,日军未能越雷池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要签停战协定!蔡将军,把日本人打出去!白玉堂愿意捐上这条命!”
喑哑的嘶喊,从充血的喉咙里溢出,双拳颤抖着,泪水从紧闭的睫间渗出,顺着脸颊流到枕上,从热到凉。
这是他神智清醒的时候绝不允许自己表露于人前的痛楚,这是他已经习惯用轻言嬉笑掩盖无迹的国破家亡的惨伤。
展昭坐在床边,线条分明的嘴唇紧紧地抿着,黑曜石似的眸子灼灼注视着昏迷的白玉堂,瞳仁深处似有盈盈欲出的光芒在闪动。
淞沪停战协定!去年5月5日,他作为陆军中将戴济的护卫,站在谈判桌边,眼睁睁看着签下了沉重的耻辱——中国政府同意取缔全国的**运动;战斗力强悍的第十九路军换防,调离上海;承认日本军队可以长期留驻吴淞、闸北、江湾引翔港等地,而中国军队却不能在上海周围驻扎设防!他已经记不住,自己是怎样压抑住扼死谈判桌的另一边陆军中将植田谦吉的冲动;无论什么时候提起那个场面,头脑就被一片明晃晃的撕疼,轰成了空白。
白玉堂!我其实很愿意相信你,但是……
一只温凉的手,轻轻覆盖在白玉堂攥得死死的拳头上,白玉堂仿佛有了知觉一般,反手猛地握住,凄厉地叫了一声“大哥!玉堂对不起你!”
展昭眼底热泪一涌,猛地站起身,冲到窗边的桌前,双手拄着桌面。良久,抬起头来,手指若无其事地从桌面掠过,拂去上面的一滴水痕。
 
通往小镇的黄土路上飞来一骑,一位蓝衣青年驭马如踏流云,耳边呼呼风响,路边的树木田野向后飞退。路旁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可还没等看清,就已经远去了。
南城门口挂着通缉告示,守城的伪军正检查过往行人。展昭带着张龙赵虎来之前,党务调查科的负责人欧阳春通过关系给他们办了伪满洲国的良民证,这东西着着实实令展昭郁闷得够呛,现在倒是用上了。
按他本心,宁愿拔枪杀进城里!但是他不能。
客栈里的赵虎看到展昭出现在他面前,大吃了一惊。展昭闪身进门,反手关紧,到窗边向下看看,返回身问道:
“日本人有什么动静?黑狐有消息吗?”
赵虎却瞪大眼睛,所问非所答地急急说道:“展大哥!张龙昨晚上山去找你了!”
展昭倒吸一口冷气,双手把住赵虎肩膀,“他要告诉我什么?”
“黑狐说,青木贤二放出消息,说通过在龙升会的线人查出逃走的疑犯是失踪的白玉堂,从昨天黄昏开始,镇上来了五百日本兵。张龙上山就是为这个。”
“他有没有查到白玉堂来长春做什么?”
赵虎摇头:“那个线人已经被灭口。”
展昭放开赵虎,眸子里裂出一线闪光。赵虎趴到展昭耳边,低声说道:“东西仍然在军部压着,劫车的事闹得天翻地覆,日本人怕不安全,还不知道打算什么时候往外送。要是有消息,我一定马上通知展大哥。”
“陷空帮愿意和我合作,按原来的计划拦劫货物没问题。但是情况有变,接下来的事难说。”展昭眉锋压低,“把这些情况都告诉欧阳将军,你注意保护自己,不用担心我。”话音刚落,开门就走,赵虎抢出门去,一把抓住展昭拉回来。
“展大哥,当心白玉堂——”
“怎么?”
赵虎眼里充满不安,声音几不可闻:“黑狐让我告诉你,挂在门上那个人头,不是高桥顺三。”
展昭身体一僵,声音却依然平静:“还有吗?”
“没有了,展大哥你小心……”
赵虎还没来及说完,展昭秀拔如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尽头。
镇内还算安静,不是赵虎说,几乎注意不到日军部队进城的迹象。只是人人脸上都罩着层胆怯凄惶之色,每个人的脚步都尽可能放轻,生怕惊醒无处不在地蜇伏着的嗜血恶魔。
展昭匆匆给白玉堂买了药,牵马急步往城外走。忽然听到巷子深处民房里有凄厉的哭声和日本人的狞笑。展昭眼神一变,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飞身而去。
一处简陋的民居,院门大开,门口倒着一位老人,看到有人来了,老人嘴唇哆嗦着向展昭伸出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展昭来不及扶他,闪到门前,冷目一扫,外屋有四个日本兵,里屋还有两个,正按着一个衣衫零乱的姑娘怪笑。展昭左手拔出匕首,潜身到窗下,悄然无声地别开窗扇,整个人如飞燕般掠进屋里,屋内的两个日本兵只听兜头风响,还没反应过来,左边的一个后颈窝已经被一刀插入,刀尖直从嘴里透出,一滴血也没溅出来;右边的一个胸口被膝盖重击,一口气没透过来,脖子被人反拧,咔嚓一声,颈骨扭断。两人几乎同时无声毙命。
外面的四个日本兵听见里面的声响,反应过来不对,刚要端枪,展昭反手抄起屋里两个日本兵的刺刀,隔着门帘掷去,同时就地一滚,从门帘下穿身而出,只听扑的一声,门帘上溅出两团血红。剩下两个日本兵还没看清同伙是怎么死的,展昭人已经立起,目光瞄到左边日本兵的小队长肩章,把他一手刀砍翻,右脚猛飞出去,直接踹断了最后一个的腰椎骨,翻腕擒拿手锁断咽喉。
前后不到一分钟,五个日本兵已经死于非命。展昭拎起手刀砍翻的日本兵,用流利的日语问道:“你们是昨晚来的?”
日本兵听展昭一口纯正东京音,不知道对方什么来路,连打带吓,稀里糊涂、半死不活地点了点头。
“大日本帝国的优秀战士,大敌当前就干这些?”展昭怒斥,“驻长春的青木贤二,什么时候变得不会带兵了?他手下的小队长,连正事都不记得干,”手中加力,“不如,早点为天皇陛下尽忠,免得给帝国军人丢脸!”
日本兵完全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听展昭口气十分强硬,条件反射地“嗬咿”了一声,“属下记,记得,剿灭陷空帮,为大日本帝国……”
他接下来的话,被展昭猛然锁碎在了喉咙里。
展昭捡起一柄刺刀,挑下浸透血迹的门帘,到里屋一看,姑娘已经吓得昏迷过去。把姑娘抱到没有血迹的地方,拿床被子盖好,回头出来,扶起老人。
“大伯,日本兵都死了,你女儿还活着。”展昭掏出身上剩的所有大洋和伪币放进老人手里,“收拾收拾,快点逃命去吧。找个落脚的地方,好好保重。”
太阳斜过了午,展昭一路出城,策马扬鞭中,深冬的寒风在耳边呼啸,心里却像燃着一团血色火焰,灼灼难安。
白玉堂,你究竟是什么来路?难道你和白锦堂,真的是日本人的帮凶?
 
冬日午后的阳光柔和了许多,照到宁静的房间里,竟然有种寂寞的滋味。
白玉堂渐渐缓醒,头还疼,但是脑筋停不下来。
大哥让自己跟住白家的货物,到长春找龙升会帮忙,主事的江宁婆婆确实待自己如同亲子,然而会中人杂,自己还是被出卖了。现在日本人一定已经盯上龙升会,江宁尚且自身难保,自己只能另寻出路。陷空帮能够初步接受自己,总算在绝境之中迈出了一步,然而遇到的这只猫,究竟是何许人也?
努力在枕上动一动,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烧得没力气,一阵阵模糊的视野中,熟悉的身影浮现出来……眨眨眼睛,确实是没穿上衣的猫。
展昭坐在阳光里,腰间别着枪,健韧的上身伤痕悚目,面前的铜盆边搭着热毛巾,上面是一团团深深浅浅的血红。水汽氤氲里,展昭正用牙齿咬着纱布一端,另一端扯在手里,一圈圈包裹着左臂上绽裂的刀伤。秀拔出群的眼角微微颤动,淡色的唇几乎失了血色,手里的动作却敏捷利落,甚至是……熟练。
看他的伤,像是过堂时扎的两刀,可是为什么裂了?这个问题在白玉堂脑海里一闪,就在桌面堆着的药包上找到了一部分答案。
“你……下山去买药了?”白玉堂干裂的嘴唇扯了扯,眼眶虽然因为高烧而隐隐泛红,眼神却带出一分欣喜,看展昭没抬头,赶紧又补上没头没尾的一句:“哎,你身上那些伤,其实不难看。”
展昭绕上最后一圈,抬起澄明的眸子看看他,嘴角向上浅浅一弯,单手灵活地打了个结,回手披衣,双臂一伸,扣上前襟。新伤旧痕被遮没在朴素的蓝衫下面,就像新雪把备经惨烈的战场覆盖成一片明洁。站在他面前的,还是那只温文尔雅的干净猫,白玉堂知道那是假象,但是他无力去揭穿。
“白玉堂,山下来了几百日本人,你怎么看?”展昭在床边坐下,语气平静得不像是说着这样的内容,一边轻柔地检视白玉堂的伤势,搌去渗出的血丝。
“是冲着陷空帮来的?”白玉堂配合地欠欠身,牵动了伤处,吸了口冷气,“钻天穿山彻地翻江什么的名头,不是白来的,山上总有些机关密道吧?把防御图拿来给我改进改进,管保让鬼子进不了山。”一句话停了几停,说出一头冷汗来。转脸看向展昭,正迎上对方乌湛湛的瞳仁,清亮得纤尘不染,直照进人心里。
白玉堂心里庆幸,自己至今为止还没对展昭说过假话——这样一双眼睛会让人觉得,在他面前说谎简直是犯罪。
而且他的手,还真是温暖——白玉堂不知道为什么这时自己突然想起这个,在大脑反应出自己的行为之前,就已经猛一伸手,把正帮他敷药的展昭搂在臂弯。
与此同时,展昭伸开臂膀扑到床里,反倒把他护在胸前,左手掏枪射向窗外。
白玉堂床里的墙上扑的一声冒起一股灰土,一颗子弹深入墙里,看方位瞄的正是展昭刚刚坐的地方!
同时,外面传来惨叫。
明明是房内外两枪齐发,听来却只有一声。
在外面守卫的喽罗发现伤者,惊呼几声,上来拿住,有人向当家的禀报去了。
白玉堂顾不得伤痛,定定望着上方的展昭,距离这样近,他能看清楚展昭完美如同玉碾的五官,线条分明的薄唇下,紧咬的牙关使俊朗温润的脸庞多了几分刚毅的锋棱。说不吃惊是假。尽管有看展昭神速装枪的经验垫底,他也实在没想到这猫儿会在有人偷袭时,能有和自己同样的反应速度——甚至更快,只凭耳力,就准准命中隔在窗外的目标。
可他也能感觉到展昭刚刚还稳健握枪的左手开始颤抖,他分明看见蓝色的衣袖上,又有一片血迹渐渐洇晕开来,一定是包扎好的伤口又挣开了。
“猫?展昭?”他顾不得伤处被压的痛楚,轻轻摇晃展昭,“猫……你没事吧?”
“没事。”展昭直起身,眼里流露出歉意,“谢谢你,白玉堂。”
是我谢你才对。但是白玉堂没有说出来。身上失去了展昭的温度,白玉堂忽然觉得有点怅然,回味一下,甚至连被压住的痛,都暖得令人有些留恋。何况展昭是撑起半臂护着他,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也并没有实实压在他身上。
“刚才那人,是冲着我来的。”展昭放下枪,“今天晚上会有场硬仗,或许生死难料。你为什么来到长春,能不能在战前跟我说句实话?”
白玉堂靠在床头,眼梢挑起一丝淡笑。
“猫儿,白爷是条血性汉子,你要是相信我,就别问。应该告诉你时自然告诉。”
药水的气息静静萦回,一时间没人再说话,展昭简单处理一下自己,又回来继续处理白玉堂。
 
太阳偏西,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卢方和蒋平来了。
“展副官,你的办法不错,是徐老三手下翻垛的带着一路插千的倒了。”卢方挑起大指,“他私自下山探家,结果家小都被日本人押了!只是没想到陷空帮里的人会这么没刚性,竟然应了日本人来行刺你!多亏你早了一步。不光想得早,拔枪也比他们快!倒是我拨来保护展副官的人,没派上用场啊!”
展昭站起身,粲然一笑。
“大当家过奖了,展某也是冒了个险,让大当家虚担了心狠手辣的罪名。七天之后,大当家还是把解药给各位兄弟发下去,以全信诺。”
“说真的,酒里既然没毒,那你给大当家的是什么解药啊?”蒋平眨着眼小声问。展昭笑笑,答道:“氰钴胺素,对身体没有损害。”
白玉堂想笑,可是浑身的伤一笑就痛,只好忍到肚皮抽筋。这只猫真能故弄玄虚,还氰钴胺素,不就是维生素B12吗……可是卢方和蒋平那一头雾水的表情,对展昭敬若神明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
看白玉堂浑身颤抖的样子,倒是把卢大爷和蒋四爷担心得够呛,直到白玉堂平静下来,蒋平才开口温言说道:“五弟,等这仗过去,你也好些了,咱们兄弟五个再正式结拜。话说干咱们这一行的都得有个报号,你大哥叫钻天鼠,你二哥叫彻地鼠,你三哥叫穿山鼠,你四哥我叫翻江鼠,哥几个一合计,你年轻,人俊,功夫又好,不如就叫锦毛鼠,五弟想着怎么样?”
白玉堂的脸色变了又变,五官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来拼凑表情。心中叫苦,哥啊!坑兄弟我哪!送我这么个报号,要知道我可是开口闭口管展昭叫猫啊!一口气闷在喉咙里正出不来,眼光斜到在一旁佯作不闻的展昭,看那猫儿俊脸微红,眸溢黠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样子,自己就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这是命啊!有四个鼠哥在前,白爷一下子变成锦毛虎终归不好。看来,是注定要被这猫压过一头去……
只是白玉堂不知道,那个猫的绰号,其实并不是他第一个叫的。党务调查科的每个特工都有一个行动代号,而展昭的,就叫作“御猫”。
展御猫。
看卢方蒋平笑容灿烂,展昭向卢方拱手。
“内奸既然挖到了,请问展某的勤务兵张龙,可有消息?”
 
听展昭问到张龙,蒋平笑吟吟地回答:“他们招出来,人在山腰小庙里关着呢,已经让人去请了。”
话音刚落,有人急急跑来报告,小庙里没有张龙,院里枯草零乱,血迹已干,人不知什么时候被带走了。看雪地上留下的鞋印,是日本军靴。
究竟还是被日本人抢在了前面!屋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刚要说话,又有人来报,又来了一队鬼子和伪军,看方向是向陷空帮后山拉网,镇子里的日军也开到了山下,而且准备了好几门野战炮和榴弹炮。
卢方冷笑:“前后夹击,还真是场硬仗。日本人既然来给卢某拜寿,就好好招待吧!”
展昭俊逸眉宇间掠起凝重之色。自从东北军不发一枪撤出锦州,东北的抗战形势就明显吃紧,关东军集中力量在黑龙江作战,占了上风以后越来越嚣张。近日各股地方武装力量和日本人冲突不断,陷空帮二十七个分堂哪个也不敢轻易离山,此时在总堂这里的人不过三四百,而且武器普通。劫车时弄到的几箱军备终究有限。要面对的是装备精良的日军,生死难料。
展昭拱手:“张龙出事,说明日本人对山上的情况有所了解。大当家信得过展某的话,就请允许展某参与布防迎敌,尽量保存陷空帮实力,准备趁夜撤离。”
“还有白爷!”床上传来白玉堂的声音,“虽然时间紧,只要有人手,埋雷拉线还是够的。大哥让我看看山头的机关防御,我保证至少能多干掉一倍的鬼子!”
卢方迟疑了一下,白玉堂心里知道卢方是出于慎重,眼光睨到一旁展昭向卢方微微点头,卢方这才应允,心里不由得一阵不快。原来白爷在卢大爷心里的位置,还不如这只猫来得重要。白爷偏不信邪,拿出本事来给大家看看,白爷虽然屈尊叫了锦毛……什么鼠的,可无论哪样也比这猫强!
 
依着山势地形,展昭指挥着架起火力网,重改了防线。卢方拿着白玉堂改过的机关雷防给展昭检查,确定没问题以后,逐一安排下去,惊觉白玉堂果然心性玲珑,并不花费太大的人力物力来改动,却盘活了全局,千变万化,处处致命。这个五弟确实有才,陷空帮有他在,是如虎添翼了。
 
展昭巡山回来,在窗外就看到灯影里的白玉堂正咬牙切齿地坐在床上和绷带战斗,
 
满头冷汗才把臂伤裹紧,
 
套上衣服。
 
夜色如同墨幕笼罩四野,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辛辣味道。
成功掩护了帮众撤退,现在应该是走的时候了。
展昭向卢方拱手作别,锁链轻响,白玉堂只得跟着抬起手来,想想反正手也没处放,也侧边拱了下,倒显得心不甘情不愿似的。
“若是与大哥走散了,展某相托之事,还望大哥周全!”展昭说道。
“展兄弟放心!”卢方还礼,“有卢某一条命在,必定不负所托!”
展昭随韩彰等人下了寨墙,白玉堂看看手上的锁链,清凌眼眸向展昭扬起笑意。
“猫,白爷没那么没用……你还是放开我。”看展昭不理不睬,白玉堂大致猜到他心中所虑,向前凑了凑,笑道:“我不跑就是。”
展昭眉锋轻扬,眼中闪过一道锐光。白玉堂的笑容渐渐凝结,不知道是凌晨的寒气还是展昭身上的冷意,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韩彰带人准备往后山暗道撤离,展昭拦住。
“蒋四爷他们还没走远,再从那边走,容易被后山的日本人顺藤摸瓜一起追上。”
韩彰瞪大眼睛,“鬼子已经围了东南西三面,咱们往哪里去?”
展昭淡淡一笑,“望乡崖。”
望乡崖!那里一向是陷空帮处决犯人的地方,峭壁峥嵘,冰封千尺,是不折不扣的绝地!
不只是韩彰,在场的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展昭右手扬起卢方的佩枪直指向北,枪上二尺来长的红绸在暗夜雪光里迎风飘扬,仿佛一道火焰。枪在展昭手里,等于卢方亲自下令,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没一个人敢眨眼。
韩彰挥手。
“走!”
山路崎岖,雪粉迷眼,大家沉默地匆匆赶路,身后的枪声渐渐远了。
白玉堂右手跟展昭的左手铐在一起,虽然有半臂长的钢链,终归不自由,况且新伤未愈,此时的身手虽然从闵秀秀手底下溜走绰绰有余,比起展昭还是差了许多,但是展昭脚步轻捷如羽,白玉堂几乎感觉不到羁绊,骄傲若他,也不得不暗自叫好。
凌晨时分的黑暗重如铁砧,衣服贴在身上没有一点热气。朔风飕飕旋过耳边,寒气透进太阳穴里,脑浆几乎要冻实。白玉堂刚才聚精会神地射击时只恨左臂用不上力,这会注意力渐渐转回到自己身上,才感觉出疼来。不仅是左臂,浑身的伤处被冷风一逼,举手投足都激灵灵地痛得鲜明,然而现在的处境容不得他停下歇口气——何况,在名号上既然已经逊了那猫半头,气势上又怎能输给他?
然而这份煎熬……倒真是够人一受了。明明周围是一片夜色,视野里只有微弱的雪光,白玉堂眼前却时不时有亮点浮现,不知道是痛的还是累的。
展昭感觉到白玉堂的勉强,刚刚显露出迁就之意,白玉堂脚下立刻快起来。知道他是心高气傲不愿示弱,展昭也只得压下担心继续前行。
转过上坡弯,路开始变得崎岖狭窄,白玉堂忽然脚下一绊,和展昭脚步相错,被拖了个踉跄。努力站稳身体,却从绷直的锁链上感觉到展昭仿佛一颤,才想起自己这只手是好的,展昭左臂却是有伤。展昭转头略停,看他一眼,冻得脸色发青的白玉堂立刻条件反射似地挺了挺胸。
展昭心里浮起对逞强老鼠的无奈,伸手解开自己衣扣,动作敏捷地闪下外套,没等白玉堂弄清楚,衣服已经在展昭手中翻转,穿过连着两人手腕的锁链,里外调换,套到了白玉堂身上。
白玉堂只觉淡淡的硝烟味道羼着清凉的雪气裹住了一身伤痛,展昭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怔了怔。展昭向前一带锁链,左手就势牵起白玉堂右腕,迈步就走。暗夜里满山的雪光映着衣衫单薄却矫健如鹰的展昭,手腕被他握着,白玉堂心里忽然有一丝发热,翻腕握住展昭的手,尽可能不让他使力。暖意渐渐在相握的地方积存起来,竟然莫名地让人安心。
片刻工夫,两人已经赶到队伍前面,和领头的韩彰相隔一丈来远。韩彰回头看到展昭和白玉堂,指指前面,停下脚步。
 
白玉堂一看地势,倒吸口冷气,不远处是断壑,对面石崖如切,左右都是深涧。日本人没办法从其他方向向这里攻击,可要是从身后逼上来,陷空帮这些人就绝没生路。
除非……可是……
白玉堂转脸看向身边的展昭,不知道是天黑还是对方脸上硝烟斑驳,他没能看出任何表情。上到崖头细看,才看到三条陡溜牢牢钉在两崖之间,映着下面冰河的冷芒,在风中兀自摇晃。
白玉堂心里一动,原来这里已经建起逃生的通路。撤离前展昭不当着大家说,必定是怕内鬼没有除尽,会有人露风给日本人!心中又马上升起莫名的难受——难道锁在一起的原因,也是他怀疑我么?
山石后面闪出穿山鼠徐庆和几个喽罗,徐庆胡子眉毛上满是霜花,欣喜地上前来,一手抓住惊喜得瞠目结舌的韩彰,说道:
“溜索拉好了!展副官说得没错,虽然现钉溜索是费点力气,可日本人一定以为这是死地,穷追猛打,再也想不到咱们从这边还能撤退!”打开地上一个麻袋,从里面拿出一个个带把手的铁钩,分发下去,“二哥!你带着兄弟们先过去,我领人在这等大哥!”
韩彰接过铁钩,先递给展昭和白玉堂,却被展昭轻轻推开了。
“二位当家带人先走,大爷吩咐不用留人,一会就到。我跟五爷说句话。”语气温和,却是毫无余地。韩彰和徐庆虽然不放心,已经见识过了展昭的本领,也就不再坚持。看展昭穿得单薄,白玉堂衣服也不多,韩彰抓过徐庆,扒下他身上的狼皮袄扔给展昭,自己的脱给白玉堂,点点头,铁钩挂住中间的溜索,一声忽哨,带人凌空向对面滑去。
远远能看到寨门的方向有照明弹接二连三升起,展昭知道日军已经发起强攻。拉起白玉堂登上崖边的山石,触到白玉堂的手腕,一阵火热传来,展昭心中一沉,知道他又开始发烧。
但是要说的话,还是不能不说。终于找到能够真正独处的时机,错过就晚了。
“白玉堂,至多四十分钟,日本人就能攻进来。”望着夜色中低头沉默的白玉堂,展昭声音平静得仿佛于己无干,“陷空帮的人撤了,这里再没别人打扰。”
白玉堂剑眉纠紧:“你想说什么?”
“白锦堂同日本人的生意,你知不知道?”
白玉堂横一眼展昭,头痛得一阵阵厉害,连自己的说话声都仿佛变得遥远:“我向来不赞成他的买卖。你这话是从何问起?”
展昭的声音透过黑暗落进白玉堂火热的耳鼓中,却没有了初见时的清凉,听来只觉寒冷:“我四月份在上海。”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白锦堂四月份受过一次伤,是枪击。”
一幕幕影象在白玉堂脑海中迅速闪回,白氏制药公司年庆,酒会、舞曲、星光、礼花……大哥苍白的脸色,缄默的嘴唇。那件事的始末,连对自己,大哥都不曾提起,可展昭竟然知道!
难道……开枪打伤大哥的人是他?
焕彩之中的清新明蓝,竟然是索命的无常利剑么?
白玉堂脸色突然变得铁青,甩脸盯向展昭,“你是什么人?”
“白锦堂同日本人合作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展昭对上白玉堂的目光,却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这次白锦堂通日证据确凿,在劫难逃。如果你愿意合作解决,你白家上下或许能一并保全。”
白玉堂强忍头痛,目光灼灼地罩住展昭的脸,一字字问道:“你是想借助陷空帮的力量查白家?”
展昭似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抬右手擦去眉睫间渐渐结起的霜花,放眼看去,山众都已经顺索滑过,崖边已经空无一人。
“要查白家,用不着动用陷空帮。”他望向白玉堂,“我来关外并不是为找你。但既然遇得这样巧,于你于我,都是机会。”
白玉堂胸中一紧,展昭都知道什么,知道多少?看他在陷空帮发号施令,从容若定,绝不像和这帮派只有一个多月的渊源。他对自己虽然照顾有加,却看不出是敌是友,而且他提到大哥的事……莫非,那笔生意的去处,他也知道?
莫非,他是为这个而来?
远远传来枪声和雷爆声,是卢方带着人,一边布雷一边撤来了。展昭眼神陡闪,一把揽住白玉堂胸肋,隐身在石后。卢方等人到了面前,并没多看,顺索而去。等最后一个身影上到对面崖头,展昭拔枪连发三响,三条溜索应声而断!
白玉堂胸中血涌,眉锋陡横,展昭这种自断退路的做法,无异于自杀!
“白玉堂,来的是驻长春青木贤二的军队,你若有话要说,我不拦你。”展昭轻轻吹散枪口的青烟,在白玉堂耳边改用日语流利而纯正地说道:“白君,现在没有外人,你可以告诉青木大将的手下,虽然出自不得已而玉碎了一批优秀战士,但你已经取得陷空帮的信任,从此就可以控制和瓦解东北民间武装,为前方圣战将士分忧!白君家的那批货物,不日即从长春运往哈尔滨,能得白君亲自相助,必会万无一失了。”
展昭的声音清润冰冷得像刚落的雪,白玉堂缓缓把目光转向他,嘴角淡淡勾起,上海滩泽琰二少笑得风流倜傥却毫无感情,不复有陷空帮白五爷叫猫儿时的明亮促狭。
几乎没有时间的流动感觉,白玉堂反手夺枪,一系列动作流畅无痕,枪口顶上展昭眉心,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空枪。
白玉堂眼神冷厉,甩枪猛地去扼展昭脖颈,无奈左臂乏力,右臂受锁链牵制达不到目的。于是咬牙使出浑身最后一股气力,死死抱住展昭,直向悬崖峭壁下滚去。
难怪他要把自己锁在身边,难怪他不跟陷空帮走,难怪他打断溜索时没有半分犹豫,原来这只温文又锐利的猫儿是在跟陷空帮做戏……原来他对这个自称姓展的青年难得的好感,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在复杂的环境中他不敢轻易信人,但展昭身上总有种莫名的东西在吸引他,让他理智上虽然有所保留,内心却情不自禁地愿意相信。他以为展猫儿是热血的中国人,谁知期盼了这么久,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在这个人面前——他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因为白锦堂的缘故,他白玉堂被看作是汉奸!
大哥……玉堂此行……真要对不起你了……
 
展昭被白玉堂陡然爆发的凌厉冲力扑倒在地,一时居然刹势不住,电光石火间,白玉堂已经把腕上的锁链缠了好几圈,成功反拧住展昭左臂,死死把他压在积雪的石崖边。展昭大半个身体悬空,寒风在颈后呼啸,只要稍有挣扎打破平衡,或是白玉堂再向前使一下力,两人必定摔下山崖。
“敢动一下,白爷就跟你同归于尽!”
展昭真的没有动,头向后微仰,看不见表情。白玉堂感觉到自己手里拧着的那条臂膀在微微颤动,一定是疼得不轻。心中闪念,身下的人空门大开,胸腹要害都袒在眼前,只可惜自由的左臂刀伤阵阵剧痛,徒手一击要了他的命固然是好,万一死不了反倒激起他拼命挣扎,一同掉下去就全完了。
命悬如丝,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得想个更稳妥的法子。
枪声渐近,白玉堂右臂从展昭身后把他制住,腾出左手,在他胸肋腰腹到处摸寻,眸子突然一亮,贴身有匕首!
展昭发觉白玉堂来摸匕首,眼神陡变,情急之下咬牙挺腰,身体向下滑出半尺,眼见着就要坠落冰崖。白玉堂见自己也要被拖下去,不得已只好向上拉,压制展昭的力道刚有松动,展昭双腿掣电般贯力倒卷,白玉堂切齿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向前栽去。
身体离了崖头,呼呼寒风顿时刺得他睁不开眼,双手却牢牢抱住展昭腰身,心想就算真掉下去,也先拿你垫个背!
耳边骤然响起锐器破风的啸响,展昭袖中射出绕臂钢钩铁链,抓住了崖腰生长的老树。疾速下落的身体突然一顿,停在半空中。展昭右手承着两个人的重量,左手仍然被白玉堂绞着,白玉堂兀自勒着他的腰,被风吹得来回晃荡。
出自搏命的本能,刚一稳住,白玉堂立刻抽出展昭腰后的匕首,刀尖向下握在手中,心道这会还捅不得,且看展昭做何打算。眼神凶狠地扬起,发现展昭也正在低头看他。
白玉堂做好了看到凶神恶煞的心理准备,然而从上面落下的眼神,竟然和漫山的雪光一样明净。刚刚还想杀之而后快的这个人,现在竟然这样看着自己,白玉堂只觉发狠不是,下手也不是,松手不是,抱着也不是。
和白玉堂手腕锁链相绞的手轻动一下,听见展昭低声说:“松开,上来。”
没有其他选择,白玉堂手握匕首,单臂圈着展昭,另一手把腕上的链子松了几匝,抓着展昭的手臂,向上攀来,他听出展昭在伤臂受力时屏住了呼吸,手又碰到对方肋下一片湿热,心知是挂住老树时巨大的惯性撕裂了伤口,心里不由一悬,直到亲手抓到展昭挂在树上的钩链,才落了一半底:就算展昭吃痛松手,也不至于两人一起掉下去了。
就这样几乎没有距离地对面挂着,彼此的气息温热地拂在脸上,天地间仿佛忽然静寂下来,连崖上隐约传来的日本兵枪声和叫喊,也恍如隔世。
白玉堂盯着展昭,刀在自己手中,只要一刀卸了展昭的手,就自由了。
展昭脸上冷汗交错,清俊端正的五官却依然平静,温润黑瞳里是如水的清澈,甚至不知怎么就让白玉堂看出一抹笑意来,白玉堂眸子里的凛冽,竟然也渐渐和缓。
白玉堂往上看看,把匕首咬在嘴里,同展昭一起顺着钩链向上攀去,展昭并不抢前,先爬上树杈的人是白玉堂。展昭双手把着链子,动作稍有迟缓,白玉堂忽然向上提起钩链,左臂伸到展昭腋下,用力把他抱上树来,随手把匕首钉在树干上,叹息道:“展昭,你到底是不是人呐。”
展昭找个地方靠住,拢拢发眩的眼神,微笑中现出询问之色,在已经泛出灰白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白玉堂看着展昭的眼睛,一直深深地望进去,“你手里有钩链,又知道我抢的是空枪,其实能被我按到崖边的机率并不大。你要是青木贤二的人,完全不用费这么大周折,所以,你打断溜索时本就打算要抓着我跳崖,不管我是不是日本人的帮凶。你是想弄清楚我态度和身份——这机会倒是千载难逢,难为你一片苦心。你不信任我,但这代价未免太大,要是被我杀了怎么办?”
展昭背靠着斜逸的树干微笑:“要杀展某的人何止你一个。”语音略顿,“刀在你那,试试也还不晚。”
 
白玉堂没说话,皱着眉头端详展昭,看他颀长的身躯裹的还是外套里面穿的深蓝上衣,狼皮袄早不知被自己扯到哪里去了。自己身上那件,倒还因为挂住半边袖子的缘故幸存了下来。
呼啸的寒风里,白玉堂解下皮袄,披到展昭肩头。展昭想拒绝,被他按住肩膀。
“刚才你流了不少血。让我看看。”
轻轻解开展昭上衣,里面洁白的内衣上血染一片。白玉堂伸手向肋下探去,大吃一惊。一块弹片深入皮肉,几番磨折,伤口已经血肉模糊。白玉堂替他掩上皮袄前襟,拔起树干上钉的匕首。
“你还行吗?”
“无妨。”展昭点头,平静的眼神里透出倦色,“谢谢你。”
衣襟重又敞开,冷风不可避免地灌满胸膛,然而一切感觉非但没有麻木,反而鲜明起来。白玉堂挖弹片的动作已经尽量轻捷,展昭尽管极力配合,眼前还是闪过茫茫雪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并不很久,疼痛和寒冷忽然变成了迎面裹来的温暖。白玉堂撕了内衣包扎好展昭伤口以后,敞开自己前胸,把冻得冰凉的展昭抱在怀里,拉起宽松的狼皮袄尽可能地裹住两人。仿佛是自嘲,又像是解释,展昭听到白玉堂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反正白爷正发烧,这样都省得冷了。”
两个人的体温毕竟比一个人的温暖许多。就这样静静地抱着,怀中的展昭暖玉似的体温让白玉堂心里发热,这只稳重凌厉的猫儿,身上背负着层层重任和累累伤痕,拥抱着他,白玉堂内心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是一个配和自己并肩战斗的人,越是难以接近,自己就越是想要分担他的孤独。
天一层层地亮起来,崖上的枪声渐渐停了。
“说实话,你打断溜索的时候,我真的怀疑山下的日本人是你引来的。”白玉堂忽然说道,又把臂膀紧了紧。
展昭并没有感到意外:“自从见到你出现,我就没相信过你是真的被逐出白家。”
白玉堂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在上面说的话,再说一遍。”
展昭反问道:“哪句?”白玉堂不答,于是流利的日语又从展昭唇齿间飘了出来:“白君,现在没有外人……”
“不是这句。”白玉堂眼神变得极其严肃,“你说我哥通日证据确凿,让我跟你合作——说清楚些。”
“白氏公司的那批血清,是送给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展昭回答,“单此一条,白锦堂已经罪无可赦。”
“你果然知道。”白玉堂淡淡接道,“日本人要秘密研究细菌武器,条件有限,需要我哥提供支持——我哥本不想答应,但他们肯定会找别人。”他停了停,“我哥预备发给日本人的那批血清经过特殊处理,根本不能用。”
展昭凝视着白玉堂:“但这只能延缓一时,于是你和白锦堂脱离关系,到东北来干预这件事?”
白玉堂点头,眼角闪过一线冷光:“两个月前白氏公司开始为给水部制造血清,我来到关外联系白家在东北熟识的江湖势力阻挠给水部的研究……但是到发货的时候,白家内部竟然有人把血清换成了真的。”
展昭心中猛沉,智化压下的那批血清原来还是真的!
“我一路跟到长春,本来是要销毁血清,可是防卫严密没能得手。这批货是绝密,我想通过龙升会接近高桥顺三,弄清货物的存放地点和发往哈尔滨的时间,我就来得及再组织一批人,中途劫货。但是……”
但是自己竟然被龙升会的内奸给卖了,情急之下只好对顺三动了手。然而这话白玉堂说不出口。
展昭眼中透出层层清明,望着白玉堂:“高桥顺三还活着。”
“你知道他活着,所以怀疑我是日本人的帮凶,打着杀他的幌子,制造迷惑人的烟幕。”白玉堂苦笑,“猫儿,我要真是帮凶,你留我在山上,置陷空帮的帮众于何地?”
“这三天我和你日夜不离,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要杀你随时都有机会。”展昭缓声说,“但是一旦杀错人,就可能铸成大错。”他停顿片刻,语气郑重,“对你是这样,对你大哥,也是这样。”
白玉堂不说话,只是把展昭又抱紧了些,良久,叹息道:“猫儿你还……真是好心。”他忽然向前用力,把展昭压在树干上,身体覆盖上来,在展昭耳边呼吸似地说道:“猫儿,你不觉得我刚刚告诉你的话,太多了么?”
 
关东司令部的审讯室里阴森可怖,一盏孤灯昏黄的光从头顶泻下,水汽在光影里奇形怪状地升腾。前半夜有一个陷空帮逃出来的人陪审,想从张龙嘴里挖出展昭收编陷空帮的目的和白玉堂进山的原因。几乎所有刑具都过了一遍,一个字也没有撬出来,于是后半夜改了招法。 奄奄一息的张龙被绑在椅子上,两腿泡在下面生火的铁桶里,活活煮了半夜,膝盖以下已经骨散筋飞。
戴口罩的智化领人走进来,打量打量张龙,向身后的军医伸手,一支注射器递到智化手里。 针头斜斜进入张龙无力颤动着的颈脉,大约一分钟以后,张龙浑身抽搐一阵,恢复了知觉。 张龙被抓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横竖是一死。没能把黑狐交代的消息传给展昭,张龙不甘心,但是见识了司令部这些人灭绝人性的凶狠后,他又隐隐为黑狐担心。自己被抓,保不准一直传递消息的黑狐也暴露了身份,虽然从没见过面,他对黑狐是佩服的。令他欣慰的是,在刑讯前简短的问话结束后,身后有人神鬼不觉地刺了他一针,然后他的舌根就开始麻木得无法控制。一下子放下心来,司令部里还是有自己人在,无论怎样他都不用担心自己招供半个字了。
 
然而苏醒以后,他发觉药效已过,自己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不过没关系,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模糊的视野里浮现出东条智化被口罩遮了大半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上挑的眼尾俊秀而冰冷。
“还没想好?”生硬的中国话。
张龙喘息着盯住他,痛得不住地哆嗦。
“小日本鬼子……休想!”
智化示意左右出去,回到张龙身边,一把扼住他咽喉,从衣袋里摸出另一支小注射器,再次刺进颈脉。
随着药液推进,张龙觉得疼痛竟然渐渐平息。
 
舌根又开始发木……伴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震惊!难道这个日本人是……
“你是条好汉,放心走吧。”他听见智化在耳边轻声说,自己却只能发出一点轻微的啊啊声。
智化大步走出去。外面的日本士兵已经等候多时了。
 
“用脑箍。招供了告诉我。”
 
智化漠然微笑,“我倒要看看,【zhi】【na】人的嘴硬,还是头骨硬。”
 
双层铁箍扣到张龙头上,铁楔一根根钉进铁箍夹层,挤得眼珠几乎要突出,脑浆仿佛要迸裂,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惨叫,却说不出一个字。
张龙脑海里浮现出最后一个念头——终于解脱了,只是对不起展大哥……对不起欧阳将军……黑狐,你……究竟……是不是……真的……
终于,一切都模糊下来,如烟消散。
 
“近来令弟的事,白先生可曾听说?”青木贤二心平气和地对着远隔千里的白锦堂发问。
电话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波动:“高桥次长的事略有耳闻,白某深表遗憾。不过白玉堂已经和白家没有关系,青木君依法查办,白锦堂并没有话说。”
“毕竟是同胞血脉,白先生虽然家规严谨,在我看来,还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昨夜我派兵围剿陷空帮,本想给令弟留条生路,奈何令弟勾结匪帮,执迷不悟。可惜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秒钟,白锦堂的声音平静中透出心寒:“家门不幸,多说无益,青木君见笑了。帝国的技术项目要紧,如果青木君需要帮手,我可以派白氏公司的技术人员来协助。”
他难道不想知道白玉堂的死活?白锦堂一个字也没再问,青木贤二心里说不上是满意还是失望,寒喧几句放下电话,既然明着把话过给了白锦堂,接下来要加紧监视。多做多错,如果这些事真和白锦堂有关,他不信抓不出蛛丝马迹。
白氏公司英租界的办公楼内,白锦堂合上听筒,左手中指上的线戒已经被按进肉里,血盈指根。从得知白玉堂行刺的事开始,他就怀疑关外出了问题,动用白家的黑道势力明察暗访,知道白玉堂被龙升会的人出卖,扼腕不已。现在,青木贤二终于开始对自己起疑。
门轻轻被叩响,一位身材玲珑的少女端着咖啡走进来。看到白锦堂手指抵着太阳穴低眉不语,连忙走过来询问。白锦堂招手让她走近些,轻声说道:“月华,通知长春青帮二舵主,放出消息,白锦堂悬赏十万大洋买白玉堂全尸,声势越大越好。”
磨花山的大风客栈地处深山,按道理说是偏僻之处,却从来不缺生意。采药的、绑票的、来往的山霸路匪走累了都投宿在这里,听说掌柜的名叫夏遂良,却没人见他露面,天天都是老板娘坐镇,竟也平安。
天色将晚,进来两个打扮奇怪的客人。一个眼神冷冽,披着狼皮袄,走路有点跛脚,另一个穿件深蓝中外套,眉目俊朗,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看他两人手牵着手,竟是片刻也不离,引得众人窃窃私语。
蓝衣青年把一柄缚红绸的匣子枪放到柜台上,老板娘一见,连忙把两人让到后院,看看四周没人,小声说道:“这就算是到家了!丁大爷和卢大爷吩咐我等着,两位没遇上去接你们的人?”
“没有。”展昭含笑。同白玉堂一起借助钩链爬下山崖真是不容易,在崖边扭打时卢方的佩枪被白玉堂甩到了崖下,刚好捡拾回来。这一路走得隐蔽,直到看见磨花山界碑,顾及白玉堂的伤势,虽然身边带着些药,还是怕他体力难以支撑,才找个地方落脚。老板娘忙前忙后安排了房间,送来热饭热菜热水,就又到前边招呼去了。
“我还以为是茉花山,原来是磨豆花出名的磨花山。”白玉堂伸直腿趴在炕上。展昭差点被他带倒,把链子松开几圈,才勉强靠在被摞上。柴草燃烧的温暖气息凭空生出几分亲切的感觉,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疲倦。
“我说猫儿,白爷左手不会使筷子……”白玉堂眼巴巴望着炕桌上的饭菜,“又累又饿,怎么办呢?”
展昭拿过老板娘放在桌上的热毛巾,白玉堂主动伸过自由的左手,展昭犹豫一下,还是先替他把手擦干净,可等他美滋滋地张开嘴时,塞进来的却是一整个大花卷。
“自己拿着吃。”展昭撕下一只鸡腿,拿碗盛了放在白玉堂手边,“这个也用不着筷子。”
白玉堂从嘴里拔出大花卷咬了一口,笑眼看着展昭说道:“猫儿,要是老这么锁着不松开,你是不是得伺候我一辈子?”
展昭只作没听见,夹了口菜嚼着,余光斜斜扫向白玉堂气定神闲的模样,白玉堂放下花卷,正拿起鸡腿愉快地啃着,看展昭眼光转过来,他收敛起享受的表情,正色说道:“展昭,你别孤军奋战,听听我的想法。”
展昭点头。
小镇的客栈里,赵虎关上微型电台。他收到了两方面的消息。
黑狐告诉他,张龙已经牺牲。铁路被炸,青木派出独立守备大队来剿陷空帮。
欧阳春告诉他,上海的肃奸行动正在展开,为绝后患,命令展昭立刻诛杀白玉堂。
 
炕桌上的烛火静静燃烧,白玉堂把下颔放在交叉的手臂上,滚热火炕暖着酸滞的关节,仿佛伤痛流窜的四肢百骸也松快得多了。
“我本来是想请龙升会帮忙先把药劫下来,让日本人有所顾忌。现在既然指望不上,只能请陷空帮支援。万不得已的时候,直接去哈尔滨刺杀石井,捣毁给水部。”白玉堂挡在眉间的浓密黑发罩着微微的光晕,眸光如钻,向展昭一扫,“我是闲人,有的是工夫跟日本人耗,只是你展大人,收编陷空帮的事,难道不用回去复命?”
展昭不用回去复命。他恢复展昭这名字也不过一年有余。在日本时叫日向昭,在黄埔军校读书时叫赵旃。中统得到日本人准备建立细菌研究所的消息以后,军校毕业一直在奉天军机处任职的少校赵旃就在剿匪中“丧生”,转身变成了展副参谋长。而在此之前,第四旅的副参谋长展昭只是个虚职,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这次中统派展昭来收编陷空帮,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卢方是光复会的旧成员,比较容易接近——既能考验陷空帮**的决心和能力,也是想让帮众相信和敬伏展昭,从而得以驾驭关外的有生力量对抗关东军。
但是这些,并没必要让白玉堂知道。
展昭眉间拂起清风般的笑意,“展昭人在公门,复命自然是要去的,只是白兄的事未了,展某怎能一走了之?”
白玉堂嘴角挑了挑,不置可否地笑笑,“猫儿,你少跟我打官腔。你说要合作,可你不拿点诚意出来,我怎么相信你?”
“我在长春汇宝银行租了个保险箱,里面放了三百发改装达姆弹,还有一百根金条。”展昭从另一侧的绑腿夹层里抽出张凭条,推到白玉堂眼前。白玉堂就着灯火看过印鉴,点点头表示满意。把凭条推还回去,展昭澄明的瞳仁里却泛出异色,像是深湖漾起的沉沉波纹,“可是钥匙——”
拿凭条进门,拿钥匙换真正的开箱钥匙,缺一不可。
难怪把钥匙打进石壁时,那双猫儿眼睁得那么圆!白玉堂瞪着展昭,眼里的神色一时难以形容,“那,手铐的钥匙呢?”
展昭指指和白玉堂撕打时扯破的衣袋,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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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4 00:59:27  更:2021-07-14 02: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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