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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猫]【古代】经年 by 迷路的猪猫[第1页]

作者:迷路的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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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赠度娘,顺便说几件事~
第一,这是《经年》完结后的修改版,含番外。其实修改幅度不如我此前自己想象的大,有些地方,牵一发要动全身,而且,唉,自己犯懒了。以后再开长篇,还是需要思虑周详些才好。
第二,我承诺发送的电子版,明天开始会陆续发出,请大家查收,要是一直没收到请抽打我。
第三,这个完结文库区不能插楼,需要脱水。请大家在我搬完之前先别回复,我大概需要搬几天(实在不喜欢一直排版)。如果有不喜欢想拍砖的,或者有讨论的,请移步原帖。添麻烦了。
原帖地址在此:http://tieba.baidu.com/p/2133002356
如果有插楼,请原谅我不得不进行删除处理,鞠躬致歉,希望能谅解。
以下修改版奉上:
 
两人晓行夜宿,四月二十一这日,终于到了太原府境内,据清平镇约莫还有一日的路程。待经过了界碑,展昭看看白玉堂:“白兄,我们在这里停上一二日,打探打探消息再去清平镇。等等进了城里,白兄找个铺子,把这身衣裳换了吧。”
白玉堂低头打量一下自己一身雪白明霞锦的衣服,再看看展昭蓝色布衣,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展昭忍笑又道:“这太原府的吴通判原与包大人有些师生之谊,据大人说来最是奉公可靠,我私下去找他探问探问,看看官府里是如何结案,有无线索。白兄找了客栈换了衣裳,不妨到那些茶楼酒肆里坐坐,看能否探得些小道消息。晚些展某自去找白兄汇合。”
白玉堂斜睨着展昭:“你这臭猫休要动那些独自脱逃的歪心思,你如何知道白爷爷在哪家投宿?”
展昭白了他一眼:“不过寻着这城里最大最贵一间就是了!白五爷挥金如土,难道还去别处不成?都跟到这里来了,若还想甩的脱白五爷,那是展某自不量力!”
白玉堂轻笑:“好,就等你到入更时分。笨猫莫要自己走丢了,还要累你白爷爷出去寻你!”
展昭再白他一眼不再说话。进了城门,两人便分作两路各自行动。白玉堂随便寻了家店铺,将现成棉布衣裳买了两身,便去了城中最大的同福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回屋里换了衣裳出来,随便寻了处热闹酒肆坐下,叫了一壶蒲中酒慢慢饮着,一边留神细听周围动静。
这种寻常酒肆,向来是南北客商与江湖人混杂集中的落脚打歇之地,店中伙计大多消息灵通,又爱卖弄。才坐了片刻,白玉堂已听到几桌人都在议论清平镇的凶事。那伙计一边各桌招呼着端酒上菜,一边不时插几句嘴,直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白玉堂听得心里好笑,待一壶酒喝完,便招手又叫过伙计道:“小二,再来一壶。”
伙计乐颠颠跑来问:“这位客官,咱们这店里有几样酒菜也是好的,您光是喝酒未免无趣,又伤脾胃。不如让小的端几盘菜来吃着,岂不是更好?”
白玉堂微微蹙眉摇头。他于饮食上一向挑剔,江南口味精致清淡,这几日一路向北行来,本就吃不惯。这酒又不如惯常所喝的香醇绵柔,入口只觉得辛辣无比,哪里还有吃菜的兴致。见那小二露出些懈怠神色,便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道:“虽不吃菜,若听些太原府的趣闻轶事,倒好佐酒。”
伙计喜上眉梢,忙将银子笼在袖内,又另拿了酒壶给白玉堂斟上,故作神秘道:“客官总算问对了人,我们太原府里正是出了奇案。偏巧儿我有个远房的表亲在衙门当差,若是问我消息,再错不了的!”
白玉堂慢悠悠将酒喝下去:“哦?什么奇案?”
小二便口若悬河说了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案子前后情形白玉堂已听了个七七八八,与那日展昭所言倒并无太大出入。正觉得并没有什么新鲜消息,却听见小二说道:“那清平镇早年间打仗的时候,几乎给踏平了,现在住的大多是当时活下来的邻近山民,淳朴的很,多少年不曾出什么命案。那客栈老板是前几年说老家遭了旱灾逃难来的。现在吓傻了的店伙计,是老板捡回来的!必是这些外来的人带累了镇上的风水……”
“店伙计是捡回来的?”白玉堂疑惑问道。
小二笑了笑,看看桌上酒壶又已经空了,道:“客官您看,这时候用晚饭的人多,店里忙不过来,掌柜的要责骂……”
“再拿一壶来,随便加几个菜就是。”
小二笑弯了眉眼,不多时便端了个托盘,摆上四样菜色,却是野狐肉,羊白肠,二色腰子和芥辣瓜。这酒肆本也不甚讲究,菜又荤膻,白玉堂看了更是全无胃口,只再倒了杯酒喝。小二便站在一旁继续说道:“我那表亲说,一年前冬天里,店老板在离客栈不远处看见个人躺在地上,带了一身的血,说是叫野兽给咬了。那老板也是好心人,就抬了回来。后来反正那人也没个去处,索性留下做了伙计,好歹有个吃住的地方。却不想连着闹命案,竟给吓了个半疯不傻。作孽!”
白玉堂沉思了半晌又问:“前两次都是他发现尸身的?”
“可不是么,不然怎么就吓傻了!这事儿必定有妖怪作祟!我那表亲说,死的那两个,手上有不少老茧,是练过兵器的,怎么能一刀毙命,连个挣扎喊叫声都没有!不是闹鬼,还是什么?”想一想又殷勤给白玉堂倒上一杯:“我瞧客官您出手大方酒量好,也是个有胆识的,却千万别往那里去。如今就是当地人也有搬出来不在那里住的,谁知道是什么邪佞!”
白玉堂思索了片刻,再喝干了杯中酒,扔了块银子给那小二,起身回客栈去了。
天色全黑时展昭方回到同福客栈,推门进屋,白玉堂正斜靠在床头坐着。也不点灯,见他进来也不招呼,满室的夜色里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他一身白色布衣。展昭只道他平素衣饰上讲究,穿不惯这布衣,不禁失笑:“白兄可用了晚饭不曾?”
白玉堂不答,只淡淡问道:“查到什么了?”
“并没什么发现,你我二人就在这里多停一日。明日里吴通判着人暗地里安排了,入夜想办法进到牢里去,亲自问问那店主人再作打算。”
白玉堂点点头。展昭迟疑一下试探道:“白兄,已经进了太原府,可否……多要一间上房?”
白玉堂仍是淡淡说:“随你。”
展昭剑眉一蹙,到桌前掏出个火折子点了灯,借着光细细打量。只见白玉堂脸色微有些苍白,闭着双眸,眉心稍蹙,左臂横在胸腹间。忽然想到,这几日忙着赶路,白昼里只不过拿些干粮充饥,入夜住店,白玉堂也多是叫一壶酒就当了一餐。自己这几年四处办案,原是风餐露宿惯了,好歹均能凑合,白玉堂想必是吃不惯这北方口味。伸手摸一下桌上茶壶,竟是冷的,也不知这人自己在这里忍了多久。
展昭瞧着他额角一层细汗,心里莫名紧了紧,暗暗叹了口气。想要开口询问,又觉不妥,立在床边稍加思索,转身出了门。
片刻之后,展昭端了壶热茶回来,见白玉堂仍是方才姿势坐在床上,便倒了茶走到床边道:“白兄,喝杯茶罢。”
白玉堂接了茶杯在手里:“清平客栈里动手之人武功甚高,内力也不差,或许用了毒,且颇有几分力气。你我还需要小心为上。”
展昭点头道:“我今日详细看过了卷宗,想也是如此。否则莫说别的,就是那马匹,寻常人也处置不了。只可惜案发之后仵作验尸不细,隔了这些天,尸身早已腐烂,想是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白玉堂听了此话脸色更白了几分,慢慢将茶喝了,又闭上眼不再开口。展昭自他手里接了杯子放回桌上,取了块软布,就着烛光细细擦拭巨阙剑鞘。过了两刻,门上传来轻叩之声,展昭起身打开房门。一个伙计端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小砂锅,两只空碗,恭恭敬敬道:“这位爷,照您说的法儿,熬的菊苗山药赤豆粥。果然闻着就香甜的很,我这一路端过来,好些客官都问着要呢。”展昭伸手接过,递了些散钱过去,重又掩好了门,将托盘放在桌上,轻声唤道:“白兄,且吃碗粥罢。”
白玉堂歪过头看着,眼里掠过丝讶异,带着笑问:“展大人竟还通晓庖厨之事?”
展昭摇摇头:“展某怎么会懂这些。只是偶然听公孙先生说过这么个法儿,便记下了。”
白玉堂翻身站起,推开窗向外看看,月色正明,窗子正对着客栈的小后院。夜风吹进来,带着微凉。便觉得身上也爽快了几分,笑着道:“公孙先生知道这些方儿不稀奇。你倒是细心。”望着窗外看了片刻,又低低说了一句:“猫儿,当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唇齿间,压不住的浅浅笑意。
展昭正拿了勺子盛粥,听到这话一怔,不禁脸上一热,心中猛跳了几下。带了些薄怒抬眼,语声也高了两分:“白玉堂!”话音落了,却见那人斜斜倚着窗棂,虽是一身布衣,仍难掩焕然风采,苍白面色倒更衬得半散的头发墨样的黑。方才还满含调笑之意的凤目却突然阖上,双眉一蹙。
展昭心中又一叹,垂下眼去盛了粥闷声道:“白兄再不来吃,粥要冷了。”
白玉堂走过来坐到桌前,拿起勺子尝了尝:“倒确实爽口香甜,有劳展大人了。展大人既然另要了间屋子,奔波了一日,何不早点回房歇着?”
展昭取出块黑布来将巨阙裹上,踌躇了一下,微有些不自然低声说道:“方才那伙计说,店里今日生意好,再没有空屋子了。”说着就将包好的剑放在桌上,也走到窗边面朝外站着。一看之下,却发现那后面院子里栽满了桃花,娇娇嫩嫩开的正盛,月色下面妩媚俏丽,煞是好看。
展昭生在江南,从未到过北地,更没想到这个时节桃花仍开。看了一会儿不禁也笑起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果真如此。”说着转回身,只见白玉堂慢慢吃着粥,双睫垂着,少顷也溢出个微笑,低声道了句:“白爷爷说的不错,真是蠢猫!”
夜风轻过,淡淡花香散在房间里,混了菊苗山药赤豆粥的香甜。两人一站一坐,烛灯轻轻一摇,满室安谧。
 
那李大胆的住处距此不远,两人在路上稍加打听,很快便找到那两间简陋砖瓦房。
房子盖在山脚僻静处,屋中摆设倒还整齐,连灰尘都未落。展昭略看了看便道:“这屋子已经有人搜过了。若李大胆不过是个普通送柴做短工的,何必搜这屋子?看来果然是负责接应情报的人不错。”
白玉堂疑惑道:“若说是接应情报的,这屋子陈设也太简单了些,连个藏东西的去处都没有……”说着眼前一亮,疾步走到那石砌的炉灶边,伸手摸索起来,片刻扣住一块石头,指尖用力,竟将那石头撤了出来,露出后面方方正正一个深洞。
展昭也走过来:“白兄如何看出这里有机关?”
白玉堂得意一笑:“陷空岛上大小机关上百,都是白爷爷一手布的。这点把戏如何瞒得过我!这李大胆一个人独住,那边水缸米缸俱是空的,想必从来也不曾自己煮什么饭食,这砌炉灶的石头如何能被烟火都熏黑了?想必是为了掩饰什么故意为之,好教人看不出这石头上有蹊跷。”
展昭伸手进去,摸出来一只白色锦袋,拿到眼前细看,又蹙起了眉。白玉堂也不发问,只负着手站在一边静静看他。少顷,展昭伸手到腰间又摸出一只锦袋,一并送到白玉堂眼前。白玉堂接过细看,两只锦袋竟别无二致,均是白色织锦,绣着和那绢帕上相同的虎头纹样。不禁抬眼看向展昭,眸子里带出询问之意。
“展某同县里有个故交,名叫仇明,与展某同年,相交甚深。”展昭淡淡道来,“那仇明自幼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年幼时因没有父兄倚靠,每每受人欺凌,便去拜师学了功夫。到了十八岁,我们各自出来闯荡,我入了开封府,他得了机会从军,归在狄大将军帐下。”
白玉堂听到此处便略略有些明白,展昭神色黯然继续说道:“前年五月,宋辽边境有一场小仗,他做了右先锋,带着队人马从边路攻敌,却不想中了埋伏。后来军中弟兄反复搜寻,只找到一具尸首,已被野兽啃咬的不成样子,旁边还寻到了他的佩刀和几样随身的东西。”
白玉堂闻言微微动容,展昭握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我听说此事曾专程回乡探望过他那寡母,问老人家讨要了一样遗物,便是这只锦袋。知交一场,好歹有样东西,留着睹物思人。”
白玉堂将手中锦袋递还展昭,展昭接过来放回腰间道:“他曾偶然认识了个西域人,教了他些用药的法子。方才那只瓷盒,便是西域人给他的物件。他学武时已有十二,身量又天生较高,故此轻功有限。得了那西域人的传授,学会用药用暗器,补了许多不足,故此那盒子珍爱得很,断断不会随便落在别人手上。”
“所以那王二,或者与仇明的死有关?”白玉堂问。
展昭迟疑一下:“展某尚不能肯定。”
白玉堂心里已有些明白,便不再追问。只用手中画影轻轻搭上巨阙道:“待抓了那人问个清楚便是了,横竖有你白爷爷在,有的是手段叫他开口。”
展昭听了浅浅一笑。白玉堂便转身向门外走去,才到门边突然压低声音道:“猫儿,别动!”话音未落已一掌将门推开,闪身出去。只见清晨客栈中那人正向这边走来,看到白玉堂出现,顿时呆在了原处。
白玉堂将手笼在袖中,握了两颗飞蝗石,正欲出手时那人转身向后跑去,白玉堂提气纵身飞快追上,半空里身形一翻,便落在那人身前挡出了去路。
那人急急收住脚步,抬眼一看,只见面前这白衣公子面如冠玉却挂了层寒霜,眼神凌厉如刀般刺在自己身上,开口声音更是冷冽:“王二,你跑什么?”
王二眼珠一转,已经知道白玉堂轻功远在自己之上,此番必定是跑不掉的。便忽然跪倒在地又哭又笑道:“这位神仙绕过小的吧……小的不过是个店伙计,什么也不知道,您就放了小的……”
他正边说边捣蒜般叩头之际,忽然眼前又现出一双皂色靴子。王二一怔,抬头看时,面前多出这人穿了身普通蓝衫,周身散发着温润坦荡气概,虽面色苍白,却眸如点漆,澄澈沉静。王二不禁呆在原地,一时动作不得。
展昭缓缓弯下身,用了些力道抓住他手臂,温言道:“王二,你莫怕,我们只是过路,不会索命。你若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自然没有人会为难与你。”
王二似被展昭眼神定住了一般,片刻之后才也扶着他小臂抖抖索索站了起来。这一扶一站之下,原本缩在袖中的手便露了出来。满是泥污的指尖在展昭衣袖上留下几个黑印。
展昭盯着那黑印看了片刻,不动声色抬起眼来,王二却一个转身,跌跌撞撞向着山上跑去。白玉堂纵身想追,展昭伸手拦住:“白兄,莫追。”
白玉堂转过脸来,见展昭闭上双眼,满面倦色。片刻后睁开眼望着白玉堂微微一笑:“白兄,咱们且先回客栈,展某有事相求。”
回到客来居房中,展昭飞快修了封书信交给白玉堂道:“白兄,当日在太原府大牢内,我曾应允过王掌柜,以性命保他幼子平安。现今你我既已被王二猜到来历,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孩子无辜受累丢了性命。你且带着这封信,找到那孩子,连夜将他带到太原府衙,托付给吴通判暂时保护起来。待事情过了,再让他们一家团聚。”说罢再想了想,又将身上锦袋和瓷盒一并掏出来,也递到白玉堂手里:“此乃证物,白兄也交给吴通判拿着罢。”
白玉堂握着东西,薄唇紧紧抿住盯着展昭不语,展昭笑笑:“白兄,此番多亏有你,否则此时,展某就真是分身无术,无可奈何了。你速去速回,我绝不轻举妄动。你……放心。”说到最后两字,他稍稍垂了眼,声音轻飘已几不可闻。
白玉堂慢慢将书信和证物都揣在怀里,一字一句道:“展小猫,白爷爷回来时,你若少了一根猫毛,可休怪白爷爷翻脸!”
展昭笑着点点头,又抬起眼来,目光丝丝缕缕在白玉堂周身绕了一圈:“白兄,路上小心。”
白玉堂再死死盯了展昭一眼,便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半个时辰后,展昭起身也出了门,骑了马径直向清平客栈方向而去。
客栈四周悄无声息,展昭绕了一圈,不见王二人影。进到西厢房,却发现竟连被褥都叠了个整齐。再进到王掌柜夫妇居住的正房看了看,屋内陈设未动,桌上却放了一封五十两的银子。
展昭长叹一声,翻身上马,回了客来居。要了一壶酒,静静坐在桌前。
夜深之后,客店里渐渐安静下来,展昭也不点灯,仍在桌前端坐。垂眸盘算时间,白玉堂想是该到太原府衙了。门上传来一声轻叩:“这位爷,您还未用晚饭,小的给您送了点菜来……”语声带着微微颤抖,正是徐成的声音。
展昭伸手握住巨阙,缓缓抽剑出鞘,静静答道:“送进来罢。”
门被推开,徐成抖抖索索端了个托盘,满脸惊恐。才迈进一步,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中托盘上一只砂锅摔得粉碎,竟在碎片之中飞出无数牛毛般细小的银针,纷纷冲着展昭双腿而来。
展昭纵身跃起,避开银针落在墙边,那南面窗子突然开了,七八枚飞镖闪着寒光直奔展昭胸腹之间而来。
徐成早已经吓得连滚带爬出了屋子,不知躲到了哪里。展昭也不管他,挥起巨阙在身前划了个半圆,飞镖纷纷打在剑上,叮然作响。
避过这两重暗器,展昭已是退到了墙壁和床榻之间夹角处,一时间无处可闪。此时,东边窗子又猛然弹开,竟有十几把精巧飞刀破空而来,寒光罩上全身。
巨阙施展不开,展昭只得横剑勉强挡掉了飞向面门的刀,足尖点上床柱飞身而起,手腕翻转将剑势挥转向下,堪堪再格开几把。落地时身形一矮在床榻上翻身一滚,便有三四把刀插入了身后墙上。尚未站起,又是十来把飞刀同时飞来,展昭重心不稳,只得将真气运到足尖,踢开两把刀子,再无法可躲。
与此同时,一条白影飞一般从门口闪入,一道银光掠过,电光火石间将飞刀挡落在地。却有最后一把斜斜从窗外飞来,直奔展昭心口而去。眼看地方狭窄无法回剑去格,展昭又未及起身,白影索性转身面向床榻挡在展昭身前,一把刀便直直没入了右肩。
展昭方欲起身,刚好看到这一幕,心惊肉跳一把抱住那人,惊唤一声:“白兄!”
白玉堂只觉肩头锐痛,没好气挥臂将展昭格开,咬牙骂了一句“蠢猫”,便回身举起画影,全身杀气顿起,修眉凤目间一派狠戾,宛如修罗。展昭也起身将巨阙横在身前,却再没有暗器飞来,只见一条黑影跃上屋顶,飞檐走壁而去。白玉堂一望而知,那人轻功远在自己和展昭之下,刚飞身要追,只觉肩上伤处剧痛,竟提不起半点真气。
展昭也不向外追,看那人逃的远了,急急扯过白玉堂就要查看伤势。白玉堂又一挥袖将他挡开:“蠢猫!你支开白爷爷,为的便是这个?若白爷爷回来的慢些,这刀落在你身上……”说到此处突然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怒容满面瞪着展昭。
展昭拿火折子点了桌上烛灯,便看见白玉堂肩上白衣已被血染透。心中一抖,扯过他衣领便要撕开。白玉堂怒气稍散,挡住展昭手,借烛光上下打量着问道:“可伤了哪里不曾?”
“白玉堂你胡闹什么!”展昭气急败坏吼道,“展爷好得很!伤在你身上反倒来问我!还不快让我看看!”
说话间已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血迹斑斑的里衣。
见他动了真怒,白玉堂反倒笑了出来:“猫儿,白爷爷伤在后肩,你扯领口却是想看哪里?”
展昭哪还顾得上他说什么,手下已将里衣也一并撕破,露出伤处。只见刀锋已齐根没在肉里,鲜血正沿着右臂蜿蜒下流,不禁咬住了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玉堂见他模样,叹口气道:“无事,替白爷爷点了周围穴道,把刀拔出来。”
展昭闻言抬手,点住了他周遭几处大穴,又到包袱里找出一瓶药粉,再转身时白玉堂已自将那刀拔了出来,拿在烛灯旁细看。那刀锋两寸来长,闪着粼粼寒光,犹带着鲜红血迹,刀柄上系了一根细细黑色丝线。
展昭把止血的药粉细细在白玉堂伤口洒了,又将已经扯破的里衣撕了一条下来,给他把伤处裹好。看他面色如常,犹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才稍稍安下心来,迟疑着问道:“白兄……此时不是应该在那太原府衙才是么?”
白玉堂玩弄着手上的刀懒洋洋一笑:“蠢猫不过想支开白爷爷而已。那王二根本就不想致王掌柜一家死地。否则要伪造证据嫁祸他们易如反掌,那王家夫妇此时人头早落地了。何况就算被你我识破身份,此时当然要来杀了你我!杀个孩子又有甚么用!不过为了万无一失,白爷爷还是找到那孩子,带他在镇子西边那山上转了转。寻到一处林密石多的地方,借着地势布了个阵法,寻常人等进不去的。我给那孩子留了干粮和水,他在里面待上三两日也无碍,你放心就是。若非为了这个回来迟了,又怎么会让你险些被那厮伤了去!”
说话间,只觉肩上锐痛渐轻,却有阵阵晕眩袭来。白玉堂再看看那刀,抬手摸到肩上裹好的伤处用力一按,方才慢慢止住的血顿时又流出来。展昭大惊,按住他问:“白兄,你做什么?”
白玉堂收回手看看,血色仍是鲜红,拿在鼻端轻嗅一下,心中已全然明白。便笑了笑道:“猫儿,刀上淬了药。白爷爷此时半点真气也聚不起来了。”
展昭闻听,一把抓住白玉堂手腕探了一下,面色瞬间惨白,手上竟有几分微颤。
白玉堂扶着桌子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形微晃,展昭慌忙一把扶住,将人搀到床边让他侧身躺下。正要再回身去包袱里寻药,白玉堂一把拉住他衣袖,勉力维持最后清明低低说:“无事,蠢猫且安心待着,切莫再惹恼了白爷爷。”说罢便松了手阖上眼睛,神志昏迷前,只听到展昭焦急声音,在耳边连唤了几声:“玉堂!”
 
展昭此时心慌意乱,再伸手去探白玉堂手腕,只觉脉息微弱,真气全无。他勉强定了定神,突然想到来时路上白玉堂给他那只瓷瓶,忙去包袱里翻了出来。倒在掌心看时,是淡红色两颗药丸,忙塞进白玉堂口中,又走到门外轻声唤来店伙计。
方才的打斗声早就惊醒了些人,只是大抵胆小怕事,缩在各自房中未敢露头。展昭此时一唤,便有个伙计战战兢兢走过来,展昭掏出一锭银子道:“在下的朋友受了些伤,烦小二哥,将这镇上最好的大夫请来诊治。”小二见那银子一锭足有五两,也顾不得害怕,扭头便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老者回来叩门。
展昭正在屋里等得心焦,开门只见那老者一身青色长袍,蓄着长须,倒有几分仙风道骨。忙让进屋来行礼道:“这位先生,在下的朋友肩上受伤,昏迷不醒,许是那兵器上淬了毒,还请您费神医治。”
那大夫看展昭俊逸温和,一脸掩不住的焦急担忧之色。再看床上躺着的白玉堂,虽在昏睡中,仍是一派风华俊美,已对二人心生好感。当即坐下看视了,起身作了个揖道:“这位客官莫急,你这朋友无事的。”
展昭仍是不信:“既是无事,怎么昏迷不醒?”
大夫摇摇头:“他并非昏迷,只是昏睡。看他肩头伤口平滑,血色鲜红也无腥臭,且洒了药粉,血已经止住。若是有毒在上面,必然不会是这等模样。想必那兵刃上淬的药,只不过是要他昏睡过去。据我看来,他脉象虽弱,却还平和,断然不是中毒之相。只是伤口较深,还需静养几日。他这一睡,只怕要睡上五六个时辰。我且开个方子,客官待天明去抓付药煎给他吃了,防着发起热来,过两日自然就无事了。”说罢拿笔写了方子,递在展昭手里。
展昭握着那药方,犹不放心,又问了一句:“先生,我这朋友果然无事?”
老大夫捻须笑笑:“老夫行医五十年,这把老骨头担保,果然无事。我看你给他洒的,真正是难得的止血生肌的好药。你此刻是关心则乱,待过几个时辰他醒过来,自然你也就放心了。”
听了这话,展昭面上一红,心中一惊,忙付了医资,唤来那伙计送了老者出去。自己则坐在床边,低头望着白玉堂沉沉睡颜。他这些年闯荡江湖,又供职开封,过的日子虽不是刀头舔血步步杀机,却也绝算不上安逸太平。受些皮肉外伤称不得家常便饭,也是在所难免,却从未曾像今夜这般惊惶失措过。
桌上烛灯燃尽,晃了几晃熄了,展昭这才回神,重新点了灯。桌上几滴血迹已涸,他随手拿了块软布擦去,想到白玉堂冲进来挡下那刀时的神情,再想到“关心则乱”这四个字,脸上又是一热。此时床上人轻轻动了动,在昏睡中蹙起眉来。展昭忙伸手向他额上一探,幸好未曾发热。慢慢将手从额上收回,强自将心里乱糟糟思绪压下去,展昭苦笑着喃喃自语:“白兄,这下,你让展某如何是好……”
这一夜,展昭半步未敢离开床前,时时伸手去探白玉堂脉息。幸而正如那老大夫所言,脉象虽弱,却始终平稳。好容易到了天光大亮,展昭给了店伙计银子,让他按方抓药。待伙计提了几包药回来交差时,展昭问道:“店里那个姓徐的厨子,手艺甚得我这朋友喜欢。可否专喊他烧几道拿手菜色来与我这朋友尝尝?”
伙计赔笑道:“真不巧,爷,那徐成昨儿个晚间还在,不知怎么一早起来就不见了人影。这时候掌柜的正在后厨骂呢!”
展昭闻言叹口气道:“既这样也只好罢了,烦请小二哥端些温水来罢。”
待小二送了水来,展昭轻轻掀开白玉堂衣服,蘸着温水细细擦拭他肩臂上沾染的血迹。又将裹伤的布解了,在伤处洒了药粉,拿干净白布重新裹了伤。这才发现,昨夜里情急之下,竟将他里衣扯得七零八落。犹豫了片刻,便到白玉堂包袱里找了一身干净里衣过来,正要解他衣袢,手腕却已被握住,白玉堂轻笑着问道:“光天化日,脱白爷爷衣服做什么?”
展昭心里一喜:“白兄醒了?”
白玉堂微微蹙眉问:“你叫我什么?”
展昭一怔:“白兄,怎么?可有什么不妥?”
白玉堂复又闭上双眼,低声道:“确实有些不妥。”
“可是疼的紧?”展昭慌忙向伤处看去,刚要伸手去解那白布,才发觉手腕仍被白玉堂握着,掌心热度略高。便要挣脱:“白兄放手,我将那药拿给小二让他煎了。”
白玉堂睁眼疑惑道:“什么药?”
“昨夜里请来的大夫开下的,怕你发热,让醒来服了。”展昭仍要尝试挣开,却又惦着他肩上有伤,不敢用力,“白兄且先放开,展某去去便回。”
白玉堂手上握的更紧:“三脚猫才为这点小伤请大夫吃药!白爷爷不吃!”
展昭无可奈何好言劝他:“白兄,昨夜你一味昏睡,展某担心,故此请了大夫来诊治。药既然都开下了,便吃了又有何妨?”
听了这话,白玉堂双眼一眯,冷笑出声:“白爷爷莫不是听错了?原来展大人还会担心?”
展昭见他突然冷了脸,不明所以问道:“白兄昏睡不醒,真气全无,展某又不通医理,自然担心。这有何不对?白兄气什么?”
这些日子他连夜间睡觉都加了十分的警觉,总怕展昭借机先行,独自涉险。又经了昨日一番奔波担忧,本就已经身心俱疲。此时又见展昭满脸懵懂无知茫然神色,忽觉一阵倦意袭来,连着肩上伤处也开始作痛。便松了手闭上眼:“白爷爷累了!展大人请便吧!”
展昭想向他额上探探温度,伸手出去却又停在半空,迟疑一下又收回来。拎了桌上药包开门出去,亲眼看着厨下煎好,才又端着药碗并些粥饭回屋,到床边轻轻唤道:“白兄,起来吃些东西,喝了那药罢。”
白玉堂闭着眼睛冷冷道:“端走!”
展昭正要发火,一眼看到他肩上裹伤的白布,心下顿时软了:“白兄,莫耍孩子脾气……”
白玉堂忽地翻身坐起,厉声道:“展昭!你分明认出那王二便是仇明,此番前来也算有了结果,大可直接回京找圣上复命交代出他底细。剩下的事已经不是你我管得了的,自然会有别人去查去办!你念他是故交,留有余地,却为什么支走白爷爷?昨夜是那仇明只身而来,且刀上淬的不是剧毒!可见他也并未真动杀机,尚属万幸!若他不念旧交,或是背后仍有主使,多派人马,又将如何!你将证物都交给我带走,是为了以防万一,就算你遭了他们的毒手,大不了白爷爷替你回去复命。你算的倒明白!此时竟还和白爷爷说什么担心!你可知白爷爷多担心你?!为了让你放心,我明知有诈,还不得不带那孩子就近找个稳妥的藏身之处。布那狗屁阵法时只恨不得插翅飞回来!只怕……”说到这里,他自己心里也一惊,猛然停住,双眸似能喷出火来一般怒视着展昭,生生将下唇咬出一排齿印。半晌转过脸去闷声道:“把药端出去泼了!白爷爷不吃!”
展昭却被这一番话里意思惊得愣在原地,只觉心里狂跳,手脚都无处放置。许久方勉强稳住声音开口:“白兄,仇明既连叛军之事都做得出来,他是否会用杀招,展某并无把握。怎能让你……”话说到一半,自己忽觉可笑至极,只怕那人更要发火,便住了口,也咬住下唇别过脸去。
片刻之后,白玉堂长叹了一声:“猫儿,白爷爷究竟……”
此时门外却传来一个颤抖声音:“两位爷……小的,可否进去说话?”
又是徐成。
展昭定定心神,握了巨阙,开口唤徐成进来。白玉堂则闷声不响躺回床上,看看自己衣衫不整,索性扯过被子,连头蒙了。
徐成进门扑通一声跪倒便开始叩头:“但求两位爷饶过,小的也是受人威逼无可奈何。”
展昭扶他起来,拍拍他手臂道:“徐成,我们自然晓得你是受人胁迫,你只要将实情道出,我们绝不为难你。昨夜可是王二让你进来送饭菜的?”
徐成哆嗦着道:“昨天傍晚,小的正在厨下炒菜,他突然进来拿刀顶了我的脖子,问我这几日是否有人来盘问过那命案的事。小的一听他描述那样貌举止,正是您二位,没敢撒谎,照实说了。他便给了我那只砂锅让我入了夜送进来,进门摔在地上便可。小的并不曾想到里面竟有那许多的暗器,直吓得跑回后厨去了。在桌子下面躲了半宿,那王二却又回来了,扯着小的回了那清平客栈,在我们当日住的那西厢房里呆坐了两个时辰,就打发小的给二位爷带两句话,第一句是,穿白衣裳的爷,身上伤无碍的,睡上两日自然醒了。第二句是,请蓝衣裳的爷,千万在入夜之前到清平客栈去见上一面。他在那里候着,若是迟了怕是来不及了。”
展昭听罢点点头,待徐成出去,掩好了门回过身来,白玉堂仍蒙头躺着。两人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足过了盏茶的时间,被子里方传出咬牙切齿闷闷的声音:“蠢猫还等什么!药给白爷爷端来!喝完了同去!”
展昭闻言一怔,随即低了头,眉眼一弯,带着满满笑意应道:“好。”
 
七月 好天良夜酒盈樽
七月流火。
乞巧节这几日,各处城门均要迟关一个时辰,自初五这天,各处的街市店面上已经都做好了准备。街上临时搭了许多贩卖巧果,针线,磨喝乐,钗环水粉,饮料小吃,以及各色小玩意的摊位。每逢这种时候,开封府的众衙役便从早到晚,分做三班不断巡街。酉时将过,王朝带着几个衙役走得口干舌燥,在小纸坊街口买了几碗酸梅汤,站着正喝,就见南门大街上一队衙役正急急向朱雀南门外方向跑过去。
王朝忙高声叫住领头的刘捕头,一问之下才知,方才府里得了报告,城外四里桥下停的货船里,有一艘竟是偷贩私盐的。有惯常在那边巡视的官差无意中觉察不对,暗中查探了发现,船上几十人,多半都会拳脚。其中几个显然身手不错。从身材样貌看来,其中一人很像是官府里发过海捕文书,有几宗命案在身的水匪林清。
刘捕头擦擦头上汗水道:“暗探的官差说那船想是这三两天在那边交货,然后便要走了。展大人已经先赶去,另还有一百官兵,往南边各路去埋伏着抓人,属下这就带着人去帮忙!”
王朝思索一下,安排了个路线,留了两人巡街,自己招呼着另外几人也匆匆跟了过去。
赶到四里桥下时,战局已散,江面尚乱,十来名衙役正指挥旁边货船各自照常停靠。那贩私盐的船上有几个官兵在简单清理货仓。岸边几处茶棚酒肆里,看热闹的人还在纷纷议论刚才情景。王朝打听之下知道,方才是展昭独自先行赶到。在周围等了片刻,认准了正是林清,又得了回报说南边也埋伏了人,还有一百水兵已经赶到蔡河入口处,便强行冲进船舱。打斗中展昭负了伤退出来,一路向南奔去,林清带了几个人追过去了。
此时刘捕头已经带着手下的人将抓住的二十多人都绑缚了准备送回府衙,见王朝着急便过来道:“王大人且莫急,展大人只是故意卖个破绽受些小伤。他闯入船舱之前嘱咐过手下,说若在这里动起手来恐要伤及无辜,必要将人引到远些的地方才好围捕。王大人且先回府去吧,南边都是早有埋伏的,想是等捉了人,展大人也就回去了。”
王朝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便只好依言先回到府里等着。果然半个时辰后,就听见院子外面有当值的衙役喊着“展大人受伤了”,一路向公孙策书斋方向奔去。
马汉也正与王朝一起在屋里等着,听见衙役喊声,便忙向东跨院跑去。才到了屋门口,却听见里面有人含着怒意道:“快给我看看!怎的才回来这几天就弄伤了?难道还要白爷爷天天在身边看着你不成!”
展昭低声道:“谁用你看着!不过划个口子。你莫要大呼小叫的,给别人听了不像话!”
王朝马汉面面相觑,此时公孙策手中拿了一只药箱走到门前,听见里面声音,也停了步子。伸手在门上轻叩几下,问道:“白少侠莫非在屋里?”
门从里面打开,白玉堂行了个礼:“先生请进。”看到王朝马汉,又匆匆一揖,便回身走到床边,伸手替展昭将衣襟敞了。只见前胸五六寸长一条伤口,正有鲜血蜿蜒流出,显见是刀锋划的。公孙策略看了看便道:“无妨的,伤的不深,那兵刃上也无毒。只是未及尽快止血。现下只要上些止血的药粉,每日里换药,三五日便好了。”
展昭一拱手:“劳烦先生了。”说着向白玉堂望了一眼,微微一笑。
白玉堂轻轻吁出口气,公孙策将手中药箱打开,取了只方正小盒子递在白玉堂手上:“这里是前些日子学生新配制的。方才一下子擒了三十来名水匪,大人正要找个头目审审。展护卫受了伤,便歇上两日,王朝马汉随我去罢。今日府里既忙,白少侠又在,这上药之事,只得有劳白少侠了!”说罢笑着对白玉堂拱拱手,带着王朝马汉出门去了。
待三人走出跨院,白玉堂回身便握住展昭手腕:“果然三脚猫!白爷爷早就说你功夫不济!竟连几个水匪也制不住!”
展昭安抚地拍拍他手背:“无妨,诈一下他们,方能引出去围捕。你没见那城门口水道里多少商船画舫,倘或在那里大动起干戈来,还不知要伤多少无辜百姓。也是我故意用了内力,逼着血流的多些,他们当我伤重,必然要追杀出来。将那几个功夫好些的引到僻静处,剩下些乌合之众,自然就好办了。左右不过是皮肉伤,你无端端的急甚么!难道我心里这点分寸也没有?”
此话一出,白玉堂反倒更怒,本正将那药粉细细往伤处洒,此时便将药盒往展昭手里一塞,冷声道:“白爷爷自然不着急!你既然有分寸,这药便自己上罢!”说着袖子一甩,转头便要出门。手才碰上门扉,只听到身后展昭轻轻吸一口气,喃喃道:“果然不济,才洒了药又弄裂了。”
白玉堂急急回身两步赶到床边,却见展昭正拿着药盒,浅笑望着自己。公孙策配的药粉见效极快,血已止住,只是那白色里衣上斑斑点点的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心里一松,眉间却一皱,白玉堂咬牙切齿道:“臭猫何时竟也学了诓你白爷爷!莫不是皮痒了!”
展昭将手上药盒放在一边,低低唤了一声:“玉堂。”
白玉堂满腔怒气便化作一声长叹,到旁边备好了的水盆里拧了软布,过来轻轻给他擦拭胸前血迹。口中仍是抱怨道:“便是怕伤了无辜,也不用非得伤了自己。难道堂堂南侠奈何不得那帮蟊贼么!”
展昭见他消气,便觉淡淡倦意涌来。事情出的突然,晚饭尚未来得及吃,此时只觉得又饥又渴。懒懒笑了笑:“倒也不全为了这个,万一船上有甚么机关埋伏,他们仗着水势,我又不会水,只怕在那里缠斗的久了反而吃亏。所以必定要引到个安全地方,才有把握。”
白玉堂瞪他一眼,拿了干净白布帮他裹着伤处:“笨猫!仗着水势又怎么样?你难道不会派人去找四哥帮忙?”
展昭失笑:“远水解不得近渴!你也糊涂了!等四哥来,不能再少也是十日,这帮人早不知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林清,已经发了半年多的海捕文书,今日也算自投罗网,怎能让他走脱了!”
“便是如此,你既知白爷爷这一二日便到,等等白爷爷又何妨!”
“等你做甚么!”展昭眼睛瞪得溜圆,脸上露出惊奇之色,“莫非玉堂会水?”
“你……”白玉堂气结,手上便作势要用力。展昭只道那裹伤力道必要加重,忙屏了呼吸等着。可白玉堂动作顿了一刹,反倒更轻柔起来,缠好了伤处抬眼看他,挑起唇来一笑:“猫儿习了这些年的武,身上倒没甚么疤痕。”说着修长手指自展昭锁骨处轻轻划过,打了个圈儿,“这身猫皮委实光洁好看。”
展昭脸一热,挡开他手,自己在箱子里取了干净衣裳要换。看看白玉堂站在桌边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又迟疑起来。白玉堂伸出手道:“怎么?连换衣裳也不会了?莫不是要白爷爷给你脱?”
展昭一听脸上更热,忙自己将衣服换了,垂着眼道:“走罢,去厨下看看可还有什么吃的。”
白玉堂转头向外走:“没想到你会带了伤回来,白爷爷本是在清风酒楼定了酒菜要与你饮酒。如今你在房里坐着等等,我去将那酒菜取回来,咱们就在屋里吃罢。”
 
十月 青春作伴好还乡
樊奇归案之后,判了杖责二十,入狱五载,展昭将遗失令牌交回宫内,至此秦绍被杀白玉堂遭陷一案便彻底了结。白玉堂自七月初来了汴梁,已是三月未曾回陷空岛,心内惦记。加之玉堂巷宅院已开始修葺,需有两个得力之人看管,便先回了岛上。与展昭约定,半月后带白福一同回来汴梁。
此案既结,赵祯心中大悦,又见展昭受了伤,便索性加派了两名御前护卫暂时驻守开封府,协助办理各项公务。如此一来,展昭便多了不少闲暇。常州府内有个习俗,逝者满三年需大祭一次。十月下旬正是展昭之母过世三年之期,家里老仆展忠一个月前便捎信过来,道是二老坟前已经着人修整干净,只等展昭回家拜祭。
展昭见府内近日无事,腕上伤势也已痊愈,便向包拯告假,算来若路上不做耽搁,只需十日便可返回府中。
包拯听罢他言,点头笑道:“回乡拜祭本是要事,自然准假。只是展护卫莫急在这两日,待白少侠回府,你与他做伴同去。近日京中府内均无要事,又有两位护卫相帮,你放心便是。待年关底下又要忙碌,这些日子且好好歇歇,十日短了,本府准你二十日的假。”
展昭一怔:“待玉……白兄回府?”
包拯点头不语。展昭还要再言,公孙策笑问道:“有何不妥?白少侠不过这三五日便回,你此时回乡,想必白少侠回来时你仍未归,到时要府里如何招待他?莫非还要我与大人陪他吃茶谈天不成?吃茶谈天倒也无妨,只是饮酒比剑,我们却做不来。白少侠是府里贵客,岂非要怪府中招待不周?”
展昭脸上微有些热,忙揖了一礼退出来。见天色尚早,府内得闲,便索性去了玉堂巷那处宅院。
院内正有几个花儿匠,照之前白玉堂吩咐的在后院子里选地方掘树穴,见他来了,恭恭敬敬施了礼回禀道:“展大人,这是白五爷临回去嘱咐过的,选好了地方,栽上几树梅花。他说过年时候要赏梅。只是这园子久不住人,土也硬了。如今掘了树坑,先放些肥料养养,此时栽树必是栽不活的,须等到明年春天再移了树苗来。您若见着白五爷时,劳烦问问他,若是今年就想赏花,便只好赶在年关之前临时移几树,明春再换。赏梅虽可,却白费了银钱了。”
展昭笑笑:“过年时这宅子里也无人,赏甚么梅。便先将树坑掘了,养养那土,明年春天再移树便是。待白五爷回来,我说与他。”
花儿匠得了吩咐便自去忙碌。展昭方要到别处看看,忽听房顶上有动静,忙举起了巨阙抬头望去。一道白影自屋脊处落下,白玉堂一手按下巨阙,笑问:“猫儿,你怎知过年时这宅子里无人?白爷爷要赏梅花,你做什么拦着?”说着转头对花儿匠道,“此事依我的意思办,待年关要到时移了梅花来,便栽不活亦不妨事,天暖了再移几树便是了!若是耽误了五爷赏花,留神派你们的不是!”
展昭见他回来,先是一喜,复又疑惑:“今日便回来了?路上可是星夜兼程?”
白玉堂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怕你想我,故此赶的急了些。你这三脚猫次次离了我,再见面时便要带伤,白爷爷放心不下,待等等回了府里,给我好好看看,若添了半点伤处,仔细猫皮!”
展昭忙将他推开些,低语:“不过受两次皮肉小伤,你要念上多久?也不知这半年是谁内伤外伤竟未断过!”
“猫儿,白爷爷受伤又为的是谁?”白玉堂低笑问道。
展昭转过脸向外走去:“白福可随你来了?若无事,这里让他看顾着,我与大人告了假要回常州去。你既回来了,明日便动身。”
白玉堂闻言脸上一垮,边随他向外走边问:“可是家中有事?怎的白爷爷一回来猫儿便要出去?莫非又让我给你守着府里不成?”
“家母过世正满三年,本月下旬需回去拜祭。”展昭走到院外,见四下里并无工匠,又收了步子,垂睫低声问道,“玉堂,家中已无旁人,惟余下一座宅院,日常不过有管家忠叔打点,并留了几个老仆。我也有两年未曾回过常州了。此番恰好府中有宫里派人照管,大人允了二十日的假,你可愿与我一同回去?”
白玉堂握住他一绺发丝,低低问道:“猫儿想让白爷爷陪你?”
展昭忙抬手将发丝又自他手里抽回来:“这是外面,你别胡闹,给人看了像甚么样子。若不想你陪着,还问你做什么!此去常州,十日便可折返,大人体恤,多给了十日的假。你若愿意,一路慢慢行去,也当散心。”
白玉堂将手在他脸上抚过,轻轻笑道:“猫儿记牢了,只要你想,莫说汴梁到常州,就是刀山火海,碧落黄泉,白爷爷也陪你。”
听他此言,展昭心里一暖,脸上一烫,拍开他手低声斥道:“休要胡说!甚么碧落黄泉!你赶路累了,且歇上两日,咱们便动身罢。”
“后日动身。明日我再画个图样交给工匠们,让他们照着把宅子修盖仔细了,待你我回来便买家什器物。我令白福选好了家丁丫头,你我在这宅子里过年。”白玉堂负着手慢悠悠向院外踱去,“平日在府里,猫儿放不开,待回了自家宅子,白爷爷从头教教你,究竟甚么样才算胡说胡闹!”
待回了府中,两人便各自忙碌。展昭先修了封书信,差人快马加鞭往常州家里送去,着展忠将拜祭之物提前准备,又正式与包拯告了假。家中仍有几名多年跟从的老仆,展昭均对他们尊重有加,视为长辈亲眷。几年未归,此番便亲自到街上置办了几样礼物要与他们带回去。白玉堂则在房中画了半日的图纸,又领了白福,将修葺园子的各个工匠逐一叮嘱过,只等自常州归来之后,便要亲自置办家什。
第三日两人临要动身之时,白玉堂忽上下打量展昭一番:“猫儿这样便出门?”
展昭见他眉头微挑一脸不豫,低头望望自己身上,又抬头不解问道:“玉堂莫非认为这样有何不妥?”
白玉堂似笑非笑,贴近些在他耳畔低语:“天已入冬。三脚猫既然畏寒,穿得如此单薄便要出门,路上冷了,莫不是要白爷爷抱着你赶路?”
展昭慌忙向后一退,复又向自己身上看看。他这两年出门,每每都是为了办案,路上辛苦不说,与人打斗更是在所难免。故此衣着上不甚讲究,只以轻巧方便为要,是朴素俭省惯了的。如今白玉堂一提,自己方才想到,此番出门,一不必星夜兼程,二无需与人动武,竟可轻松行路,赏玩风光。低头想想,便又回身开了衣箱,思忖片刻伸手自里面取出件衣裳披好,转身一笑:“依玉堂所见,这件如何?”
展昭手中拿的,正是初上陷空岛那次穿回来的白玉堂那件银线滚边的纯白云锦大氅,披到身上,衬着里面墨蓝衣裳,分外端庄好看。白玉堂这才点头一笑:“如此倒还像样。”说着伸手抄起那大氅的带子细看,“猫儿拿香薰过?保管的倒仔细。”
展昭将带子自他手上扯回来,又要解开:“只说让我多披一件,自己倒穿的如此单薄,这件还是你穿,我再另拿一件。”
白玉堂忙按住他手:“无妨,好生披着罢。你当都和你这三脚猫一般不济?白爷爷从不怕冷,便是三九天里也不惯穿这些。这件原是三嫂过门之时,亲手为我们弟兄几个每人做了一件。放了两年也从未曾上身,那日见你畏寒又穿的单薄,便与了你。三嫂针线最好,若猫儿喜欢,我求着三哥,让三嫂再为你做件蓝的。”
听他这话,展昭一怔,回想起那日自通天窟出来到雪影居情形,便好奇问道:“我初到雪影居那次,你屋里笼着旺旺的两盆炭火,你倒说不怕冷?”
“笨猫……”白玉堂叹道,“那日将你放出来,我探你脉息便已觉出你受了风寒,只是不解你内力如何会耗损太过,怕你是带着内伤上岛。故此你在那正厅上与大哥他们说话之时,我已嘱咐白福请了大嫂,暖了屋子,又令厨下重新备了热热的粥饭姜汤。莫非笨猫竟一直以为是白爷爷自己怕冷不成?”
展昭低头,细细将那日情形又思索一遍,方才恍悟,白玉堂那日竟用了如此细腻心思。那雪影居里桩桩件件,竟都是特意为自己所备,不禁心里一热,唇边不觉带出一丝笑意。
见他如此神情,白玉堂微微一笑:“白爷爷一见你便喜欢。猫儿却到如今才知?”
展昭忙重又抄起桌上巨阙向外走去:“既如此便快些动身罢。早日将正事办完,难得有闲,还可在附近走走看看。”
白玉堂施施然跟在后面:“猫儿,若果然有空,你是愿与我回趟金华,还是去见干娘?”
展昭闻言,又收了步子。他家中再无亲人,近几年来,心里只当包拯和公孙策为长辈至亲。与白玉堂之情,既得了两人默许,便再无挂碍。原想着此番回乡,虽不能携白玉堂一同祭祖,但在坟前禀明了父母,往祠堂内向先祖叩个头,也便是有了交代。只是白玉堂虽也是父母均亡,总还有个嫂嫂,又有干娘义兄,两人之事迟早总要说与这些人所知。六月在陷空岛上,那丁家兄弟也曾提及要与白玉堂说亲。便是能拖过一年半载,想必待蒋平定了亲,卢方便要张罗白玉堂亲事,届时众人反应,尚且难料。
想到此处,展昭心里一乱,便回过身来盯着白玉堂不语。两人对视有顷,白玉堂轻轻将画影横过来,搭上巨阙,低语道:“猫儿,你没了亲人,白爷爷却尚有干娘兄嫂,你我之事,总要说与他们。你且放心,便是此事不符礼义,有悖伦常,白爷爷认定之事却从不更改。届时无论他们是惊是怒,是忧是喜,你只需记得,白爷爷许过你,生生世世,生死不离。”
此话说出来,只见展昭眉间一松,双眸阖上。待双睫再扬起时,一双平素沉稳幽静如深潭般的眸子便似漾了粼粼波光,将那说不出口的种种情意全溢了出来,如此注视了白玉堂片刻之后,才挑起唇来一笑,轻声说道:“泽琰放心,我,定不负你。”
 
赶到遇杰村已是日落时分,展忠早已派了个小子每日在村口路上守望着,如今见展昭策马远远奔来,一溜烟地便回去报信。展昭自来在家乡人缘极好,做了官也无半点架子。此番乡亲们早听说他要回乡做三年拜祭,今日路上有见了面的,分外亲热,纷纷上前招呼寒暄。白玉堂也不急不催,只牵着马慢慢跟在一旁,看着展昭一路与人说笑闲谈,到了家中老宅门前,展忠早已得了消息,带着家里几名老仆迎了出来。
展忠十来岁时便跟在展昭祖父身边,这四十几年来服侍了展家上下三代。展家人丁向来不旺,及到了展昭这一辈,竟只余了他一人。展昭幼年体弱,被送去学武不常回家,及至学成了武艺,入了江湖再入庙堂,三年两载才返乡一次。展忠向来对他放心不下,时常惦记。今日见到展昭回来,尚不及将人往屋里让,便一把握了他手上下打量。见他气色红润,满面笑容,再伸手摸摸身上衣裳,厚实暖和,这才将心放了下来。
展昭素来对展忠恭敬有加,从不当下人对待,便照晚辈之仪行过了礼,又拉过白玉堂道:“忠伯,这是我知己,白玉堂,表字泽琰。”
白玉堂也不等他说,唤了声忠伯,便同样以晚辈之仪就要行礼。展忠慌忙将他扶住了细看,展昭朋友虽多,向来总是君子之交,此番肯带白玉堂回乡,又引为知己,可见两人交情非比寻常。打量之下又见白玉堂年少华美,气度不凡,虽然眉宇间掩不住桀骜神色,可礼数周全,望着展昭的神情更是满含笑意,便对白玉堂生出七分好感。当下忙着将两人让进正屋,早有人打了水来与他们净面洗尘,又有人端了茶来。
待坐定之后,展昭便叫人将包袱中为家中几位老仆所买的衣料等物取了出来,厨下早备好了晚饭。展忠一面张罗着摆饭,一面赔笑对白玉堂道:“这位白爷,咱们家少爷之前的信上并没有说要带朋友回来,因此上前几日也未做准备。如今且先用了晚饭,我赶着让人收拾一间屋子与您歇着。委实不知道您来,仓促了些,东西未见得齐全,好歹担待些儿罢。”
白玉堂本欲阻拦,想说不必麻烦,只与展昭睡在一处便好。却见展昭笑着握住展忠手臂道:“是我疏忽了,便劳烦忠伯。别的尚可,只那枕头被褥必要全新干净方好,若实在不及预备,只将我那床上的都拿去先与了他。”
闻他此言白玉堂轻轻一笑,料想他在这些老仆跟前必是抹不开面子,也就不再多言,只对展忠揖了个礼谢过,便施施然随着他们用晚饭去了。
待用罢晚饭,又将后日拜祭之事一一交待妥当,展忠便找来两个小子分别服侍二人沐浴。展家宅子分了前后三进,第三进里东厢房便是展昭往日居所。展忠已命人赶着将西厢里两间房子又洒扫一番,换了崭新干净被褥,展昭进了院子,低笑着道:“这半日辛苦,玉堂且早些睡罢。明日我还要探望探望乡里几个老人,待后日祭祖完毕,不拘你想去哪里,我陪你便是。”
白玉堂见身后尚跟了两个小子等着伺候,也只轻轻挑一下眉,低声问:“说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展昭拍拍他小臂,转身便回了东厢房。白玉堂望着他将门掩了,也摒退了身后跟着的那小厮,自回到西厢里歇下。
他自幼锦衣玉食,讲究太过,因此素来择席。取了卷书看了约莫一个时辰,反愈发没了睡意,及至夜深方熄了烛灯躺下。辗转反侧片刻,又不知展昭是否睡实。多年习武查案,展昭警醒非常人可比,若此时出了院子,只怕扰了展昭。思前想后,便将后面窗子推开翻了出来,欲要四处走动走动,又怕惊了宅子里值夜的人。索性便一纵身上了屋顶,才要枕臂躺下,却见那后面小院子里有个人缓步行去,正是展昭。
白玉堂心思一动,顺着他脚步方向望去,有处正房里点着长明灯。看那门口摆设,想必是便是供了展家先祖牌位的祠堂。
此处虽比汴梁偏南,入夜仍然寒冷。见展昭穿的单薄,白玉堂一翻身跃下去,到房内取了大氅出来,便向着那祠堂方向走去。
及至到了那处院里,白玉堂方才迟疑起来。原本以为展昭不肯与自己同居一室,是为了回避家里众人,如今看来,或者正是为了夜入祠堂,不愿自己一同前来。如此说来,自己贸然跟去反而不妥。若不过去,又不知展昭要在里面待到何时,只怕染了风寒。犹疑之间便不自觉抱着那大氅,在院口停了步子。
犹豫了片刻,终是觉得自己此时跟去,未免逾矩。心下盘算着,到前面两进院子寻个值夜的小子,将大氅与了他,命他送与展昭更为妥当。才要抬脚向回走,身后却传来展昭低唤:“玉堂?”
白玉堂又收了步子转回身来,展昭正站在那祠堂门口,不解道:“既然来了,如何又要回去?”
白玉堂走上前去将大氅与他披在肩上:“原是见你过来,想送件衣裳与你,又恐此处是你展家祠堂,我是外姓,进了不妥。本想着寻个你家里人捎来,才转身要走。”
展昭轻笑,紧了紧大氅道:“自你寻到门口便听见了,等了这一刻也不见进来,原来为的这个。如今我倒是正有些话,要与先祖们说。后日拜祭,必有乡亲跟随,反而开不得口。原本想着趁夜里清净,将那些话交代清楚了便罢,是没想让你跟着。可如今既然你已经寻来,倒也没甚么避着你的。和要说与先祖的这事比来,你便是贸然进了这屋子,也算不得多么逾矩。”
白玉堂向那祠堂内望了望,低语道:“白爷爷自然是不计较那许多规矩,你却不同,这乃供奉你展家先祖之地,不可冒犯。待百年之后,这也是你的屋子,到时白爷爷也不进白家祠堂,只在这宅子附近寻个干净地方,做个孤魂野鬼也陪你。”
听了这话,展昭神色一敛:“胡说的是甚么,我正要说起这事,你倒先提起来了。既这样,你便在这里好生听着。”说罢转身又走进祠堂。正位上有条红木长桌,一溜供奉着二十余个牌位,前面另置了一只香案。展昭取了几支香点上插在炉内,一撩衣摆便直直跪在案前一只蒲团之上。
白玉堂恭恭敬敬垂手立在门口,向内望去。只听展昭朗声说道:“展家列祖列宗,不肖子孙展昭展熊飞,今日回乡为母亲做三年拜祭,在此有些话要与先祖交待。展昭自幼习武,这些年来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本想着江湖庙堂均是险恶,自身尚且往往难保,不愿累及他人,只愿一人终老。然上苍垂怜识得玉堂,此生惟愿与他祸福相依,死生不离,便是最大幸事。我二人虽同为男子俗世不容,然展昭决心已定再无更改。展家人丁素来不旺,至展昭这代已是单传,不能续展家香火,实属不孝之至。展昭自知惭愧,日后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自领责罚。待身故之后,不入展家宗祠,只愿碧落黄泉,能伴玉堂身侧,则万死不辞。”言罢重重叩下头去,半晌重又站起,略整整衣袍,转回身来抬眼望着白玉堂,轻声道:“谁许你做甚么孤魂野鬼。”
他这一番话,已听得白玉堂呼吸敛住,心内却一阵狂跳。展昭不擅言辞,又稳重面薄,两人心许已久也从未曾听他说过情话。如今在展家先祖灵位之前,这番话却字字铿锵,毋庸置疑,显见是早做了决断。他素来洒脱狠辣,从心所欲,然此时见展昭立在原地,脸色端肃,一双星眸澄澈深湛,在先祖面前说出这礼法伦常上大逆不道之语亦毫无惧色羞赧,一时间竟只觉眼中发热,不能言语。过了半晌才伸出手去,展昭向祠堂外跨了两步,也伸手与他相握。两人十指紧扣,两相对视,终是展昭先轻轻笑道:“发甚么呆,既是将话都与先祖交代明白了,且回去歇着罢。你若睡不惯那屋子,便来东厢里我那榻上说话。”
两人回到房内,展昭重又掩上门,拨旺盆内炭火,宽了外衣向床上躺好。他虽不常回来,屋里倒是每日都有展忠亲自洒扫,那床上被褥也是前几日趁着日头好,新洗晒过的。白玉堂在他身畔躺下之时,隐隐约约闻到熏过的淡香,便笑着道:“果然你这里比西厢舒坦,床榻都宽些,今夜不回那屋里了,你我就在这里挤挤。”
展昭将身上被子向他那边扯一扯:“原是想今夜去了祠堂,心事便了了。谁想你这白老鼠半夜不睡,被你跟了去。现下在这屋里便好生睡罢,明日一早我去拜会故人,你若无事,四下随意走走。待晚饭时分我便回来。”
白玉堂想起祠堂内展昭所言,悄声唤道:“猫儿。”
“嗯?”展昭闭目应了一声。等了半晌,白玉堂却并未再言,只将一手搭在他身上。展昭也不再问,两人相继入睡。
 
白玉堂喜不自胜,忙去挖酒。江宁转身回到前厅里,桌上已摆好了晚饭。此时暮色已合,前院里有酒坊的帮工将房檐下灯笼点了。展昭正立在窗前光影里,听见江宁进来,回身又行了一礼。江宁见他身形修长,挺拔如竹,一双星眸明澈澄净,便忍不住笑了说道:“展昭,你且先坐下吃菜,那没毛鼠挖酒去了,等等便来。”
展昭见江宁改了称呼,便知与白玉堂之事已得了应允,垂下睫来浅浅一笑,道了声“多谢婆婆”,便要按照晚辈之仪行礼。江宁一把拉起他,扯着往桌上坐了,白玉堂已提了酒回来,人还未曾进屋便听见高呼声:“猫儿!果然今日有好酒喝!”
话音既落,只见他提了只酒坛进来,放在桌上,摇头道:“可惜娘吝啬得紧,只许拿一坛。不能一醉方休。”
展昭失笑:“又没人和你争,这坛都与了你。连御酒坊都能随意出入,见了这酒还馋的这般,可见婆婆酿酒手艺。你且斟一杯来我尝尝。”
白玉堂一掌拍了泥封,顿时满屋醇香四溢,展昭不禁赞了一句:“果然好酒!”江宁夺过酒坛,交在展昭手里:“你们弟兄几个全是酒虫投胎,再有十坛也不够你喝。今日若不是为了展昭,谁肯让你去挖!”说着又转向展昭道,“你且自己好好喝这一坛,休要管他。这多半年也不知露面,我今日不馋他一馋,今后也不用听他叫娘!”
展昭接了酒坛一笑,将江宁面前酒盏斟满,又自斟了一杯,敬过江宁后便仰头喝干。果觉这酒醇厚浓洌,异香绵长,入腹便带起一阵暖意,不禁由衷叹道:“婆婆酿酒真是一绝!”说罢也不看白玉堂,兀自又斟了酒,索性与江宁对饮起来。
白玉堂在一旁坐立不安,苦着脸连唤几声娘,江宁只是不理。展昭略一侧目瞥见他神色,强忍住笑意,执杯对江宁道:“婆婆厚爱,展昭心领。只是酒量太浅,若再饮便要醉了。我陪婆婆喝了这盅,剩下的让玉堂陪您罢!”
江宁这才沉着脸望向白玉堂:“原是想教训教训你,要不是看展昭心疼你,这酒今天你一滴也休想!”说罢再掩不住笑意,将酒坛都递到他手中,“你也不用斟酒了,自己抱着坛子喝罢!等等若还不够,准你再挖一坛!小崽子记着,这可都是展昭的面子大。自己掂量着些,若果真醉死了,我便趁你不省事,将你小时候那爬墙尿炕的淘气都说与展昭!”
白玉堂方接了酒坛,正仰头痛饮,听了这话几乎呛到,边抹着唇边淌下的酒液边讨饶:“娘……您老念在儿子从常州一路带了那许多特产点心的份上,且留个情面吧……”
展昭偏过头去,咬唇忍了又忍,终是轻笑出声来。映着窗边廊下灯笼,加上饮了几盅酒,展昭脸色比往常略红润些,衬着肩上墨黑发丝,更显俊逸超凡。白玉堂看他此时模样,不禁心旌神摇。江宁顺他眼光看过去,便站起身来道:“我也不在这里陪你们了,你们慢慢吃菜,我到那后面看看酒坊里伙计,把今日杂事打点打点。小崽子,你那屋子是干净的,连那被褥都是新换的,你们便将就挤挤罢!可记牢了,只准再挖一坛酒!”说罢又将白玉堂耳朵扯上一把,对展昭一笑,转身往后面去了。
见屋内再无别人,白玉堂伸手握住展昭肩上发丝,低低笑着问:“猫儿,白爷爷可说错了?干娘一见了你,必然喜欢。且吃些东西,等等去后院再挖坛酒出来,咱们回房内慢慢饮去。”
展昭拿筷子吃着菜,悠然道:“婆婆只准再挖一坛。你既然馋的这般,自己都饮了罢。若醉了便只管回房里睡去,我倒真想听听名震江湖面冷心硬的锦毛鼠,都做过什么爬墙尿炕的好事。”
白玉堂将酒坛往桌上一放,欺身过来捏住他下颌轻声道:“猫儿酒品甚好,次次醉了只扯着白爷爷衣袖睡觉。我却没你那么稳重,你要当心白爷爷醉后无德,轻薄非礼……”
展昭忙将他手一拍:“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外面还有帮工的伙计。方才就不该在婆婆面前为你讲情,且喝了这坛便回房去罢。”说着拿起酒坛自斟一杯饮了一口笑着道:“难怪不光是你,连那几位兄长也成日惦着婆婆这酒。我饮着竟比那玉醑眉寿也不逊色。”
白玉堂伸手将他剩的半杯拿起来喝了:“猫儿面子果然大,这酒比日常酿的多费了几道工序。酿酒倒不值甚么,只是那原料不易寻得。干娘每年不过酿出十坛来,也不贩卖,只等逢年过节拿出来饮了。往常我们弟兄得了机会就要来寻,却从未曾得手过。今年二哥添了儿子,取回去几坛喝了,如今想必就剩了这两坛。等回了岛上,给四哥知道便宜了我,还不知怎么磨牙呢!”
两人说笑间慢慢将那一坛酒饮尽了,又去挖了一坛,提着回到东面跨院里去。果然正房里一间屋子是收拾干净的,已经掌好了灯,被褥齐整,甚为讲究,正是白玉堂一贯喜好。只是屋里未笼火盆。
白玉堂将酒坛放在桌上笑着问道:“如今猫儿可信了?白爷爷从不怕冷,干娘想必不知你畏寒,竟未备下炭火。我去寻个伙计,让他端个火盆来。”
展昭忙将他拦住:“罢了,现下时辰已晚,想必伙计们也都歇了,饮了酒倒不觉寒冷。待明日再说。”说罢掀了坛上泥封,取了桌上两只酒盏来斟上:“今夜尚可尽兴饮酒,后日一早又要动身回京。待喝了这一坛,趁着酒意暖和睡下,也无碍的。”
白玉堂见他如此说,挑眉一笑:“也罢,若果然冷了,猫儿只来白爷爷怀里便是。”
展昭闻言也不理他,只慢慢啜酒,一坛酒倒被白玉堂独自喝了十之八九。都饮尽了,夜色已深。这酒虽入口甘醇香甜,后劲却足,展昭虽饮的不多,但几日赶路辛苦,此时趁着酒意也已困倦。见白玉堂亦已半醉,便替他除了外袍,扶到榻上躺好,自己躺到里侧。虽借了几分酒意暖身,然这屋里未生炭火,躺了片刻,尚未入睡便觉出寒意。白玉堂此时迷糊间将手臂伸来把他拥在怀里,半睡半醒间把身上一半锦被又扯过去些,呢喃问了一句:“猫儿可冷?”
白玉堂内力深厚,又饮了一坛半的酒,此时身上正热,展昭方贴近他便觉暖意顿生,轻轻一笑,阖眼答道:“安心睡罢。不冷。”遂又向他那边再贴紧了些,两人酣然睡去。
 
十一月 洞房昨夜停红烛
白展二人在江宁酒坊住了两日,便启程回京。待回到汴梁城里,玉堂巷那处宅院已修葺过半,白福将一封岛上书信交与白玉堂看过,是卢方写来。说是年关将近,岛上事务繁忙。加之徐夫人有孕,身上常觉不适,徐庆脱不得身。叫白玉堂若能得闲回岛上些天,再将岛内于汴梁城内的买卖与他交代清楚,年前方便收查账目。
白玉堂又在汴梁留了两日,将宅内余下事务与白福交代清楚,便回了陷空岛。凑巧城中连续发生几起盗案,府中又得到消息,有个一年前便发了海捕文书的杀人要犯,在汴梁城外露了行迹。宫中又给出时限要将年内几起积案查明。展昭甫一回府便日夜奔忙,总算是将盗案了结。张龙带了几名衙役赶往城西一处僻静树林子,寻着那盗贼供认的埋赃地点将些首饰等赃物挖了出来。正清点之际,有一名衙役在几丈远处寻到了两块破毡子,另有生火痕迹与几块烤熟啃剩的骨肉。
此处离城极近,走上不远便有条进城小道,开了两间小茶肆贩卖酒水饭食。林内有十几座荒坟,平素人们皆嫌忌讳,从不往里走。且冬日里天干物燥,城外几处树林子里都禁了明火,因此那衙役便警觉起来。张龙验看之下,心内拿不准主意,只怕是那犯人藏匿此处,便仍扮作挖找赃物模样,暗里派了个人回府报信。
展昭听闻这事片刻未敢耽搁,又领了十几名衙役匆匆赶去。张龙已令人在方圆几里稍作查看,却在一处乱树丛里寻到具半埋的尸首。
展昭将周围细细巡查了一番,不见其他线索,便先行回到了府里将案子报与了包拯。仵作验尸之下,发现此人是当胸一刀毙命,伤口平滑齐整,竟将一根肋骨也削断了。且从尸身看来,此人结实强壮,似还练过兵器。可树林里并无明显打斗痕迹,此人能被人从正面一刀杀死,若非实在猝不及防,想必便是凶手武功远在他之上。种种情形看来,行凶之人颇像海捕文书上要拿的人犯贺老大。
这贺老大是松江府人士,功夫不弱,有把削铁如泥的好刀,据说是从东洋传入。在当地做了几件杀人越货的勾当,松江府发了海捕文书却始终拿不到人。展昭自江宁回汴梁前几日,便是城外有松江府从此过路的买卖人来报,称在汴梁城外偶然见到个人,身形样貌极像那贺老大。故此包拯才派了几班衙役在城内外四处留心打探,不想今日歪打正着,被张龙寻赃之时发现了踪迹。
包拯认为,贺老大犯下数起凶案,按照常理,应该往那荒僻之处隐姓埋名。如今却躲在汴梁城外树林里,必然另有缘故,若事情未了,或者仍要回藏匿处去。展昭听了略一思索,便对包拯抱拳道:“大人,既是如此,便在那林子里守上两日,等他回来。只是他为人狠毒狡猾,若把守的人多了只怕打草惊蛇。且他武功了得,不如就让属下独自去那里埋伏,更有把握。”
包拯沉吟片刻,也确实并无其他办法,便点点头道:“展护卫辛苦,万事小心为上。”
展昭领命而去,在那附近路边茶棚里乔装过路人,要了壶清茶慢慢啜饮。直坐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晚,也未见到甚么可疑之人。待到入夜,他脱去外袍,只着里面的夜行衣悄悄摸进那小树林中,寻了棵粗壮大树纵身跃上,凝神倾听周遭动静。
已是大雪节气,夜行衣又单薄轻便,后半夜正觉寒意透骨,只听到树林子边上传来轻轻脚步声。展昭借了月光望去,隐约看到一高大人影,手里提着把刀,正摸索着向树林内走来。
他屏息静气向下望去,只见那人走到白日里那埋尸之处附近,顿住步子。想必是看到尸身已经不在,知道藏身之处暴露,转身急急又想走开。展昭本想发只袖箭,转念一想,此人身份尚不能肯定,或许只是路人。便又缩回手,四下里再一张望,见周围再无旁人,从树上跃下,身形一闪掠了过去,剑鞘一挥直奔那人背后穴道。
那人正是贺老大,发现尸首不见,已知不妙,早防备着有埋伏。听到身后风声,将腰一弯避过了这一招,再直起身时拇指一按刀鞘机括,那刀便闪着寒光直奔展昭前胸而来。
他是有七八条人命在身的重犯,且本就凶残狠毒,从展昭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便知对手轻功远在自己之上,必然是逃不脱的,因此便处处下了杀手,只求能保住性命。展昭此时尚不能认定他便是贺老大,只恐万一伤及无辜,因此连巨阙都不曾出鞘,十招中倒有七八招只是招架闪躲。故此虽功夫远胜于他,一时倒也未能占得上风。
两人打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贺老大只恐展昭转守为攻,索性身形一拧,双脚发力高高跃起,手里钢刀砍向展昭颈项。展昭反手以剑鞘将刀格开,此时贺老大半空中一个转势,在旁边树干上一蹬,整个人借力向左飞去,同时举刀直劈展昭头顶。这一招甚为歹毒,变化太快不说,且此举使得自己前胸要害空门大开,是常人万万料想不到的一步棋,着实是为了险中求胜。便是展昭见他如此变招也不禁一惊,若再举剑相格已是不及,只得身形一矮,几乎倒卧在地才避开刀锋。他以手撑地稳了下身形,刚好掌下摸到一块石子,便就势抓住。贺老大此番本是背水一战,想着便是不能将展昭一刀劈作两半,至少也可重伤了他。见未能得手,心里已经慌了。展昭趁他未及收势,也不等自己站稳便扬手将那石子掼了内力掷出去。贺老大刚要转身再劈一刀,便只觉右臂一麻,手上不听使唤松了力,刀落在地上。展昭已出手点了他穴道,借着月光细打量了下样貌,方能断定此人确是贺老大无疑。
待将贺老大绑缚了带回府中,天色已经大亮。包拯审问之下,他倒是痛快,对前面数起命案均供认不讳。他在发了海捕文书之后,东躲西藏了几月,不慎曝露了行迹,在松江府近水县被擒住。带到县衙里审问之际,却发现那近水县令于正,竟是自己儿时故交。
于正当即摒退了左右,与他密谈之下,便向外放出话去,说是抓错了人,私下将他安置在一处僻静宅院,要他避风头。贺老大初时只当于正念及往日情谊出手搭救,自然感激不尽,连家中老母此时藏身之处也一并告知了于正。却不想那于正另有打算,将他老母关了起来相要挟,令他潜入京中,伺机混进礼部郎中张全大人家里行刺。
贺老大虽凶残狠辣,却也是个孝子,无奈之下只得冒险来到汴梁。平常躲在那小树林里,白日伺机混进城去,在张全府前徘徊,打算想法子混进去做个下人,借机刺杀。因曾经险些遇到官差盘查,慌乱之下将随身包袱也弃了,银两尽失。那夜见有人路过,便杀人劫财,正是今日张龙找见的那具尸首。可于正为何要至张全于死地,他却并不知晓。
此事涉及朝廷命官,需谨慎处置。加之除了那遇害的过路人,余下命案与嫌犯皆在松江府管辖之地,海捕文书也是松江府发出。包拯申明了案情,令贺老大签字画押之后,便修了书信与松江府尹。唤来展昭,令他挑上几名精干得力的衙役,将贺老大押回松江府交审。
 
展昭得了示下,第二日一早便选了四名衙役,押解着贺老大上路。包拯生怕此事牵涉过广,特命展昭等人不着官袍,一路掩饰身份,以免打草惊蛇。
故此展昭将贺老大绑缚好了,藏在马车之内,由两名衙役贴身看管,另两名衙役扮作车夫,自己则骑了马跟在一旁留心周围动静。一路上也不进繁华街巷,专拣清净之处行去。如此一来虽然掩了路人耳目,却着实拖慢了赶路速度。直走了十天,才终于接近了松江府境。
这一路上几人处处小心,每逢入夜便寻一处僻静客栈随意歇歇,更有两夜是在荒郊野外,连投宿也没个去处。虽说上路之前公孙策为防万一,特给贺老大施了几针,令他手脚乏力,施展不得武功。然展昭素来行事稳重谨慎,这次押送重犯,更是片刻未曾大意。每夜无论宿在哪里,只是抱剑囫囵打个盹,连外袍也未宽过。如今眼见再行一日路程即可抵达松江府衙,心下才稍安了一些。当夜几人在一处镇上寻了家小客店,叫了间大房歇宿。为怕人看出破绽,展昭在投店前解了贺老大身上绳索,点了他两处穴道,又在他身上洒了点酒水,令衙役扶住,只装作是醉了,混进房内。几人叫了些简单饭食,令小二送入屋中,便将门栓好。吃罢之后,展昭便点了贺老大睡穴,令四名衙役各自歇下,自己坐在桌边熄了烛灯,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这店里住客不多,甚是清净。展昭连日疲惫,片刻之后,便进入浅眠。约莫睡了近半个时辰,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之声。那叩门之人敲了几下停了手,见屋内无动静,便稍稍加大点力再敲两下,仍不见有人应答,少顷便见有细细一支竹管伸进门缝。
叩门声甫一传来,展昭便已惊醒,他自椅上起身闪到门边,全未发出半点声音。那门外之人只当屋里众人都已睡熟,本欲用些迷药,却不想竹管才伸进来就被一股极大力道转推回去,慌张之际躲闪不及,险些正正戳进眼里。
与此同时,展昭迅疾扯开门闩将门一拉,外面那人方才吓得不轻,已经跌倒在地。正仓皇要爬起身,被展昭一把扯住衣襟拉进门来,低声喝问道:“你是何人?要做甚么?!”
那人抖抖索索作揖答道:“这位爷饶命,小的是这店里伙计。平素掌柜刻薄常扣工钱,养家糊口甚是艰难,便偶尔趁着店里人少清净偷盗几两银子,实在是家道艰难且是偶尔为之,爷您便饶过小的,大恩大德小的当牛做马也报回给您!”
展昭点了灯看去,果然是之前给他们端饭食进来的那个伙计,此时已吓得面无人色。再审之下,仍是这一番说辞。展昭略一思忖,便将他暂且用绳子绑住,又找块布塞了嘴,随意一掌劈在后颈让他昏了过去,塞到了床下,复又将门闩了。
此时那几个衙役也早已听到动静醒来,其中便有一人要连夜将那伙计扭送到官府里去。展昭摆摆手,查看一番确信再无人偷听,又检视过贺老大,确实被点了穴道处于昏睡,方低声说道:“此事另有蹊跷。咱们投店之时我已看到,东厢里有一对夫妻住店,穿着打扮看来尚算富足。若是偷盗,为何不选那夫妻二人,偏来这住了数名男子之处?此人想必另有所图,只怕是奔那贺老大而来。只是如今并无证据,且装作信了他的,莫要打草惊蛇。天明有人问起,只说这伙计不恭不敬,惹恼了咱们便是。若背后仍有主使,见咱们已经警觉,今夜应也不会妄动。你们几个暂且先略歇歇,待天明尽早动身,若赶得快些,一个时辰即到松江府界内,到时再报官不晚。待果然捉拿了主事之人,他自然也逃脱不得。”
几名衙役见展昭思虑周全,自然都依。天色方开始露白,一行人便会过了银钱,只装作急于赶路,出了客栈。
方走了两三里路,有一赶车衙役便低声向展昭问道:“展大人,那边那路似乎过于荒僻……咱们要么换条路向热闹地方走?虽略远些,若有贼人,想必热闹之处他们不好下手。”
展昭摇头道:“不可。仍向那僻静地方走。若万一昨夜那伙计暗算我们果然是为了贺老大,只怕今日仍有麻烦。人多之处动了兵器难免误伤无辜,若是背后主谋想将贺老大灭口,越是繁华地方越方便埋伏,你我防不胜防。等等路上我们机警些,切记务必保住贺老大活口!”
衙役于是便挥鞭将马车向一条小路上赶去,又走了几里远,前面是个小山坡。待翻过了这坡,便是松江府辖内。行到半途,有处地方山石巨大,地势稍陡。展昭做个手势让衙役将车放缓了些,自己凝神向四周张望。正在此时,前面不远处,两旁山石之后闪出十几个人来,均做劫道的打扮,手中各自拿着刀斧等兵器,也不言语便直奔马车而来。
展昭翻身下马,巨阙已然出鞘,同时扬手扔出去一枚袖箭,直直钉进最前面那人左腿。那人当即跪倒在地,挣扎着要再站起来,已被一名衙役擒住。
马车内两名衙役为保贺老大安全,此时留在车里不敢妄动。展昭纵身跃到那十余人面前,手起剑落已然刺伤了一人右肩,剩下有五六个执刀之人围拢过来,另有三四人与那两名衙役缠斗,剩下的人便直奔马车而去。
见此情形,展昭已然确认,这群人绝非普通劫匪,正是为了劫囚而来。他本来手下尚留着余地,只想轻伤活捉了他们,可围拢来的几人功夫竟明显高过余下数人,若处处留情,只怕一时半刻要被困住,脱不得身。无奈之下,他只得运了七八分内力当胸一脚将面前一人先踢飞出去,将巨阙在身侧猛力一挥,击落一人手中兵器,便要先冲出几人包围。
就在此时,身后那人已挥刀砍向展昭颈项,出招虽不快,力道却极猛,带来一阵风声。展昭也不躲避,只用剑鞘一格,这一挥臂用了十成内力,那人手里钢刀瞬间脱手,连肩臂都被震的剧痛,一时无力再去捡拾兵刃,只得飞起一脚要踢展昭后心,却被展昭弯腰闪过。他因右臂被内力震伤,这脚踢空后立足不稳,向后一仰跌翻在地。展昭怕他再起来发难,索性狠心使力向他腿上一踏,借势飞身而起,落回那马车旁边。
此时车上两名衙役也已下来,正与四五个人战在一处,其中一个衙役肩上被刀砍伤,只得勉强抵挡。已有一名歹人寻得空隙打开马车车门。展昭见此情形,手下便再不留情面,挥剑直接将一人后心刺穿,同时左手剑鞘直飞出去,正中那开车门之人的后脑。那人未及吭声已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展昭迅疾向车内一望,贺老大仍在里面,手脚均被绑缚,正一脸惊恐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时又有三四人被衙役擒住,剩余五六个未曾受伤的人已冲了过来,展昭足尖挑起剑鞘,也不用手接,反而趁势一脚将它踢飞出去。那剑鞘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呼啸而出,跑在最前面一人躲闪不及,被击中胸口。展昭这一脚内劲十足,那人当时喷出一口血倒地不起。后面的人猝不及防,险些被他绊倒,尚未及稳住身形,只觉眼前蓝色身影一闪。展昭一脚踢中他面门。落地之时随手将巨阙划了个圈,生生将旁边一人右耳削掉,那人猛然大痛,正惨叫之际,又被衙役按翻在地,绑了起来。
余下三个在这众人中算是武功尚可的,见展昭动了杀意,显见不是对手,扭身便跑。展昭捡起地上一把掉落的钢刀掷了出去,又刺穿一人后心。另外两人会些轻功,已逃出十几丈远。衙役们自然追赶不上,展昭又恐周围仍有埋伏,不敢再追。只令几名衙役将活着的均绑了起来,自己方取了止血的药粉要与那受伤的衙役处理肩上伤处,忽听砰然一声,方才逃走的两人里有一个落在身旁几米远处,显见是被点中了穴道,直挺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满脸惊惧之色。接着便听有人懒洋洋说道:“猫儿,另一个被我一剑刺穿了,还替你留了个活的!”
“玉堂?”展昭闻声一喜,抬眼望过去,白玉堂正站在两丈之外,似笑非笑盯着他看。
自开封府动身前一晚,展昭曾差人先行带了书信与白玉堂,原想着待案子了结,白玉堂在陷空岛上事务大约也可办妥,到时一并返京。白玉堂原本正打算回京,接了书信,便在岛上专等展昭。到过了几日仍不见抵达,心里惦记。想到书信上说这次押送的乃是重犯,只恐途中生事,索性离了陷空岛,往这边来探问消息。自汴梁入松江府,若不走水道,只这两条路而已。他素知展昭脾气,押着重犯,为妨万一生事累及无辜,必然择僻静处走,便选了这条路迎过来。方才在那山坡处已听到有打斗之声,正要赶来时刚巧剩下两人逃过去。其中一人见白玉堂拦在前面,慌乱之中举刀要砍,被一剑刺了个对穿,这一个则被点了穴道制住。
几名衙役均识得白玉堂,见了个礼,便各自将那些受伤的歹人简单包扎处置。白玉堂走到展昭身边,低声问道:“可曾伤了哪里?”
展昭含笑摇头:“若非故意留着余地,这等宵小之辈,还伤不到我。”
白玉堂哼了一声,见几名衙役均不曾留意这边,伸手轻轻一勾展昭下颌:“这才像话。”
展昭忙挪开一步,看着地上那些带伤之人叹了口气:“这些人里大多都已不能行走,这倒如何处置?”
白玉堂一笑:“有甚么难的,若脚程快些,只半个时辰即到松江府辖内。如今白爷爷既然来了,在这里与你看着他们。你且先押了人犯寻到官府驿馆,再令官差来带他们回去。待官差将这些人带走了,我回岛上等你。何时你公事了结,上岛寻我,咱们同回汴梁。”
展昭闻言点头:“也只得如此,我这便带着贺老大赶路,不知这附近是否还有别人,你自己小心些。”
白玉堂看看地上一具尸首:“你且再带上两个活的,留着口供。若再有人敢妄动,大不了一个不留。猫儿诸事小心,有事便差人去岛上寻我。切记莫自己去涉险,若敢带着伤回去,白爷爷那关猫的笼子,可还为你留着呢,连里面牌匾都未曾摘过。仔细再将你关上几夜!”
展昭想到那块“气死猫”的匾额,心里暗自好笑,垂下眼去方看到自己身上染的全是血迹。他素来宅心仁厚,又秉承师父教诲,惯于手下留情,轻易不伤人命。如今见到这一身的鲜血,便有几分怅然。无奈叹口气说:“气虽气不死,若关上几夜,只怕要冻死了。”
“猫儿莫怕……”白玉堂略探一探身,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这一回白爷爷带着红烛锦被鸳鸯枕去陪你,那通天窟才真正该叫做洞房……”
话说到一半,展昭已忍无可忍,正要回身拿剑鞘点他穴道,白玉堂已向后退出了几米远,提高了声音正色说道:“展大人且放心将人犯押回去,这里一切均交给我便是,必然不会出甚么差错!”
展昭拿他无奈,只得在那群人里选了两个绑好了塞在马车里,与几名衙役往松江府内赶去。寻了最近的一处官府驿馆,亮了身份腰牌,令人去把剩余人犯与尸首一并带回。又请了大夫与那受伤的衙役诊治。如此耽搁了近半日,待赶到松江府见了府尹,已过正午。
那松江府尹听展昭把诸事一并交代过后又看了包拯书信,便对展昭笑道:“展大人一路辛苦,多亏你武功高强,机警沉着,否则只怕此案还要横生枝节。这信上说了,展大人在松江府有个知交,每逢来此必去拜会几日。此案交与我,展大人尽管放心。若要去会朋友只请随意就好,有事之时,自然会差衙役请大人前来。”
展昭素知这松江府尹原与包拯有同窗之谊,交情甚笃,为人最是正直廉洁,故此包拯才能放心将此案全移交回来审理。且这松江府的案子,自己原本不宜插手讯问。如今听他此言,忙行礼谢过,交代如若有事到陷空岛请人,便告辞去了。
 
赶到江边天色已晚,天阴欲雪,展昭寻了片刻竟不见有船家。心下正焦急之时,只见有条小船驶了过来,一少年船夫遥遥见到他,施礼喊道:“岸上的可是展大人么?”
展昭抱拳应是,那少年忙用力撑了几篙靠过岸来道:“五爷说今夜天寒,想必船家都躲了,令我来此候着。怕万一展大人来了过不去江,竟果真被他算准了!您且上来,今晚有风,那舱里有五爷交代拿来的衣裳,您先披着。咱们不出一个时辰即到!”
展昭跳上船,钻入舱内,果然看里面铺了厚厚毡子,摆了件簇新墨蓝色织锦大氅,便披在身上坐下歇息。已是十余日未曾睡过安稳觉,如今总算将人犯平安带到,心里一松,便觉出困倦。本想略歇一歇,可今夜恰好起风,那船身忽上忽下晃个不停。他原不惯乘船,又颇为疲倦,几番摇晃之下只觉恶心欲呕。偏巧自清晨急着赶路,也未曾好生用饭。腹内空空更觉不适,只得闭目调息强自忍耐。总算捱到离船上岸,下人一见是他便要去厅上回禀。展昭急忙拦住问道:“你们家五爷可在厅上?”
有个小厮摇头道:“五爷在自己院子里呢。”
“既如此,我先去寻你们五爷有事,切莫先去叨扰大爷他们。”展昭再三嘱过几名家丁,便自庄内小径一路寻到雪影居,尚未进院已听白玉堂正嘱咐下人:“备下三只炭火盆,要笼得旺旺的。再吩咐灶上日夜备着热水热饭,凭什么时候我要,便即刻送来……”展昭听着一笑,举步走进院里,白玉堂正在门口与两名小厮说话,抬眼看他进来,便对小厮道:“现下就将炭火盆端进屋里去,然后到旁边厢房里候着。这一夜不可离了这院子,听着吩咐便是。”说罢转身进屋,两个小厮领了示下忙跑出去笼火盆。展昭方一踏进门,便被白玉堂拉住小臂扯到怀里调笑道:“还当展大人需过上几日,审明了案子方能回来,怎么今夜便上岛,莫不是想你白爷爷?”
展昭身心俱疲,又在船上颠簸了半个时辰,虽是披了厚衣裳,江上风大,仍觉寒冷。好容易回到雪影居里,便彻底放松下来,话都懒怠多说。虽炭火盆还未端来,被白玉堂一搂,也觉得自内而外瞬时全都暖了起来,便抬手也环住他,靠在他身上应了一声:“是。”
见他反应不同往常,白玉堂拿过桌上烛灯细细打量他一番,蹙眉问道:“猫儿脸色怎么这般难看?果然带伤回来的?先让我瞧瞧伤哪里了!等等我去请大嫂来。”
“无妨。”展昭忙拦住他,“不过累了,江上浪急,船晃的厉害,歇歇便好。”
白玉堂探了探他脉象,果然无碍,便回身打开桌上一只点漆食盒,自里面端了只盖碗出来。又自另外一只盒里拿出只小碟子,上面摆了几块精巧小点心:“想必猫儿这一日里也不曾好生吃食,且先垫垫。等等让他们提水与你沐浴了,再到厨下端饭过来。”
展昭正觉不适,此时本不思饮食,只拿了块点心随意尝了尝。却觉口感绵软清甜,倒是甚合口味,便问道:“这又是二嫂手艺?”
白玉堂点头道:“这点心颇费心思。是今年新收的菱角和莲藕,捡那上好的存到冬日里拿出来,混上槐花蜜渍过的枇杷,捣成泥入馅。那外皮是牛乳掺了水和的面。”说着将那盖碗掀开递与展昭:“四哥几日前就说了这些天江上必然起风,我知你不惯乘船,特意寻来备着的,且趁热喝了。”
展昭接了过来,那盖碗一直在食盒里拿热水温着,此时喝来冷热正宜。入口酸甜适中,且有股怡人清香,慢慢饮下去,连那胸腹间翻搅不适之感也缓和了七八分。便好奇问道:“这又是甚么汤水?”
白玉堂见他脸色稍好,便笑答道:“这是大嫂与二嫂一同琢磨的方儿。将那青梅和漉梨也用蜜渍了,再配了枸杞陈皮甘草等七八味药材,并熟透的金桔取了汁,一起煎汤。最是健脾开胃,若有恶心欲呕,饮这一盏即好。可见效了?”
展昭含笑点头:“果然有效,只是这个方儿也过于讲究繁琐些,莫非岛上还常备这个?”
“自然不是常备。不过近两月三嫂常饮,故此厨下每日……”白玉堂此话尚未说完已觉失言,硬生生将后一半咽回。展昭脸色已瞬间由白转青,继而转红,自齿缝里挤出“白玉堂”三字,便抬手要运掌劈来。
白玉堂忙握住他手腕,忍笑低语:“猫儿莫恼,你累了这些天,且省省力气。等等沐浴更衣吃些东西,到白爷爷那床上好生歇上一宿,明日睡足了再算账不迟。”
此时门外已有小厮隔着帘子回道:“西厢里热水衣裳等物都预备好了,展爷请过去罢!”
展昭挣脱了白玉堂,掀了帘子出去。待沐浴过后换了干净衣裳回来,桌上已摆好四碟清淡菜蔬,另有几样精致面食。白玉堂握着只银酒壶,就着壶嘴慢慢饮着道:“猫儿,坐下吃了东西便去歇着,今夜乏了莫再饮酒。放心,这酒院子里梅树下还埋着几坛,白爷爷给你留着,待明日歇够了,你我喝个痛快。”
那浴桶里加了解乏宁神的药材,洗罢周身舒泰不少,也有了些胃口。展昭取了只乳饼边吃边笑道:“你当我也是酒虫托生?那几坛酒你且留着自己喝罢,当心让几位兄长知道了来抢。”
白玉堂压低声音道:“那边厢房有小子们等着伺候呢,猫儿说话轻些。那酒是三哥院子里挖出来的,三嫂近日规矩甚多,不许他饮酒。前几日他馋得受不住偷饮几杯,晚上回房去一顿好教训。我为怕他们因这点小事口角,索性帮他都拿到雪影居来,免得他再偷嘴,闹得夫妻失和,还不是为着他好!这酒他少说也埋了三年,二哥四哥均惦记着呢。咱们明晚偷偷喝了,别给外人听见……”
展昭闻言失笑。用过了饭,两人闲谈片刻,白玉堂便起身拉展昭进了里间。屋内早已笼了两盆炭火,暖意融融,带着幽淡香气。
“这香静心安神,解乏最好。”白玉堂拨了拨盆中炭火,转头对展昭道,“猫儿先好生睡一夜,旁的事情明日再提。”
展昭这十余日来时时处处提了小心,夜间几乎不曾沾枕,如今拥了锦被躺到床上,倦意迅疾自四肢百骸都涌出来,只片刻便已睡沉。白玉堂此前将陷空岛在汴梁的生意账册俱取了来,此时倚在床边随意捡了一本核对,渐渐也觉困意袭来。正要熄了灯睡下,门外传来轻叩之声,有个小厮低声问道:“五爷可是睡了?大爷叫过来看看,若还没歇下,让到厅上去有要紧的话商议。”
白玉堂低头看看,展昭正兀自睡得安恬。他小心起身披了衣服,到外间推开门轻声问:“大爷可说了是甚么话?”
那小厮略迟疑一下答道:“小的也不清楚,只是似乎大爷知道展爷上了岛,与另几位爷在厅上关了门不知说了些甚么,便要叫您过去。我瞧着大爷脸色颇为不善,竟像果然是有要紧的事,五爷忙去看看罢。”
白玉堂蹙眉思忖片刻,低声嘱咐道:“我这便去厅上。你且莫要走开,在这外间候着。若展爷醒来问,只说我与大爷核对账目,去去便回,让他安心歇着就是。”
 
后面接连几日,展昭白日忙于府里余下小案,入了夜便去张全府上守一两个时辰,伺机行事。怎奈这张全似乎对下人管教并不严厉,守了四五夜,那些值夜家丁竟都是在廊下围坐闲聊,从不四下巡查,始终不曾得到时机进到屋内查看。
此间包拯又提审过于正一次,仍未得到口供,纵是展昭沉得住气,这天寒地冻之时白白守了几夜,也难免有些心焦。这一日白天无事,正在街上随意巡视,经过一间宅院时恰好遇见那家里守门家丁赶人。原来是给平日里给那府上送菜蔬的人生了急病,无奈之下拜托街坊帮衬一天。那街坊不曾做过这事,只寻到府上就要从正门进去,家丁便将他赶了出来,要他往西边角门里去。那街坊又不认路,又不懂大宅院里规矩,便起了口角。
展昭在旁边听了片刻,见无甚大事,转身要走之时忽然有了主意,扭头回府去了。
当日临近傍晚,有个挑夫担着付担子到张全府邸叫门,说是后厨里叫送来的水产。门口家丁查看之下,那担子里确实是装了两只盛水铁桶,里面是几尾活鱼,便往东指着要那人从后面角门进去。
可那送鱼的却不知怎么,在门口与几名家丁纠缠起来,说自己是那新来的伙计,不认得这府里后厨所在,硬要家丁带着从前门进。几番纠缠下来,有个家丁不耐烦推搡了几下,伙计一个趔趄在台阶上绊了一跤,翻了担子,鱼扑棱棱跳了出来,噼噼啪啪直拍尾。
一时张府门前有喝骂的,有捉鱼的,有去捡拾铁桶的,几人乱作一团。门内便有一个壮年男子出来大声呵斥:“做什么弄得乱糟糟的!连在前面廊下都听见吵嚷了!”
门前一年轻小厮忙过去行了个礼道:“老六叔,这是个送水产的伙计,此前从未来过,今日硬要从这正门里进去,争执了几句,翻了担子。”
那被叫做老六叔的正要再说话,却有几名巡街的衙役刚巧路过,见状便过来询问。领头的正是马汉,与这老六却有几面之缘,原是认得的。老六一看是他,不敢怠慢,过来拱手说清了缘由。马汉见那几条鱼已被捉回桶里,便对那送鱼的伙计道:“你新做事不懂规矩,这官宦人家的宅子哪是随便进的?教你往东边角门里走,只听话便是,还啰嗦甚么!”说着又对那老六道,“这鱼只怕是要忙着送进去才是,桶里水既洒了,再耽搁片刻,那鱼一死,怕误了府里用饭。不如就让他赶忙进去,我派个衙役跟着他,你只管放心。”
老六见如此说,也不能再犟,拱手谢了马汉,兀自在门口与他闲谈寒暄。有个衙役便站出来带着那伙计,一并进府去了。
足过了一炷香时间,那衙役方领着伙计又从正门出来,马汉抱怨问道:“怎么去了这些时候?”
衙役低头行了礼道:“原是要送进去便出来,只是忽然内急……”
马汉不耐摆手道:“罢了罢了,时辰不早,这便回府去吧。”说着与老六拱手道了个别,带着衙役们转身离开。
这两日有使臣前来朝觐贺岁,当夜宫中摆了筵席。包拯自清早入朝,直到入夜方才回府。展昭未同前几日一般守在张府,而是在东跨院内等候,待有衙役来报说包拯回府了,便忙去书斋求见。
张府里今日委实要了几尾活鱼,那水产店的伙计担着担子来送时,展昭早已领了几个人,假作巡街,实则在张府附近寻找时机。见到有人要送东西进府,便给了那伙计点散钱,着他与一名衙役换了衣裳。这衙役得了展昭示下,故意与门前家丁争执起来,将水桶打翻,马汉便趁机出面调停。
那老六正是前次展昭和白玉堂夜探张府听见的,因送信迟了挨了打的人。那日马汉听见议论这案子时,便说出自己认得那老六。人在张府里已有两年,似乎是府中一名管事的,经常跟着出门。马汉往常又多是巡查那一带,故此认得,彼此见了面,也常闲谈几句。展昭此番便特意带了马汉一同前来,不想歪打正着,竟果然见着了本人。
那名跟随进去的衙役便是展昭所扮,进府之后借口内急,从厨下出来迅速在前院转了一圈,找到了张全书房所在。赶巧当时周围无人,他想着便是夜间得了机会进去,怕惹人发觉,不能点灯。今日便趁机四下先查看了一番,那室内陈设简单,不像能藏甚么机密物件。墙边立着只百宝格,陈列了几件玩赏器物。因雪影居中,白玉堂那只百宝格子上所陈设器物,大抵均设着精巧机关,展昭便多留了点神。格子上摆的几样东西虽都不甚名贵,倒还精巧好看,最顶端格子上摆了只胆瓶,应是唐代淄博官窑所烧制,展昭瞧着隐隐只觉似乎有何不妥,一时又理不清头绪。为怕耽搁久了惹人生疑,也未敢细察,便退了出来。
将上面情形细细讲述与包拯,展昭微有些迟疑道:“属下在张府守了这几晚,总没能寻到时机进去那书房,今日也不敢久留。于正人在牢里,那张全必然怕他招供,拖得久了,只怕他手上证据全毁了去。属下想着,不如索性使个计策,若能将家丁支开,再到书房里面瞧瞧。想请大人个示下,看此举是否可行。”
包拯听了,一时也有些犯难。松江府那边尚不知情形如何,若两下里均寻不到人证物证,则此案便是陷入了僵局。前思后想之下,也只得长叹一声,轻轻拍拍展昭手臂道:“此事着实难办,展护卫这几日辛苦。此案再行查探之时,就依你的判断见机行事,一切小心。今夜且先歇歇罢,待明日再去那张府。”
展昭这几日夜夜守在张府,原本困乏,待将衣裳宽了躺下,却又没了睡意。辗转了半晌,无端只觉心里阵阵发慌,再也躺不住。又披衣起来重新点了烛灯,回身刚巧看见墙上挂的那只玉箫。伸手摘下来,将白玉堂挂在上面那两颗珠子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竟然越发心慌起来。他自小沉着稳重,便是遇上再棘手事情,也未曾如此心烦意乱,坐立不宁。自觉蹊跷,在屋里呆不下去,索性将那玉箫挂回墙上,换了夜行衣,抓起巨阙又往张府里去了。
前几日的雪大抵都已融尽,屋脊结着层薄冰,照例有几名家丁在前院廊下闲聊。各屋里灯早已熄了,后院子里一片黑寂。展昭俯在前院屋脊上,再借着月色将这宅子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正踌躇是否弄出点动静将家丁引开,忽听下面有个声音略提高了些说道:“这官老爷家的事情果然太难做,今日不过二夫人家亲戚来,我到书房里通禀了一声,就挨了老爷几句好骂!”旁边便有个年长些的劝道:“咱们家老爷算是好性儿了。你新来不懂规矩,旁的事情都好说,却唯有这书房轻易去不得。便是你老六叔,也要在门口问一声,老爷准了才能进去。里面一应洒扫活计也有专人,还需老爷在一旁监管着才能做事。你只记得这点就是了!”
展昭听了此话,蹙起眉来再细细思索一番,拿定了主意,便悄无声息潜到了后园子水池边。
后院花圃角落里堆叠了几只粗瓷花盆,展昭随手抄起一个用力往池子里一掷。那水池里本有层薄冰,如今叫重物一砸,冰面破了,那花盆也碎做几半落入水里。展昭再抄了两个接连扔过去,响声连连,静夜里直传到前院,几名值夜的家丁都唬了一跳,纷纷站起身向水池子处奔去。
展昭纵身又上到墙头,只见那后一进院子有几间屋里陆续亮起灯来。家丁们均提了灯笼自东边回廊下向后院跑,在水池边照亮检视,那花盆已落到水下。水虽不深,然夜晚借着灯笼的光,却也看不真切下面,一时后面乱糟糟一团,前院便没了人影。
展昭猫下腰,轻巧自墙头一路奔到前院,推开书房门闪身进去,自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了,向那百宝格上照去。粗略打量几眼,便凝眸看向高处那只胆瓶。那胆瓶上是精致蔓草纹样,落了薄薄一层尘土。他本要伸手去取,又觉不妥,正四下里张望想寻件趁手东西用,却听见东边回廊处有人正在高喊:“你们这些值夜的!每每躲懒!如今想必是后院里进了贼,还不赶紧在后面四处好好搜搜!若丢了要紧的东西,或是惊扰了夫人,必要每人给一顿板子!”
听那声音,正是老六,此时应是从廊上往前院来了。展昭忙将火折子吹熄,略一思忖便推开西面窗子翻了出去,再将窗推上时顺手捅破了窗纸,又顺着窗外廊柱攀上去,贴在暗影里向下看。
老六跑到前院里来,手里提了只灯笼,在院内四下照照,便闪身进了书房,将那桌上烛灯点了。
屋内一亮,透过窗纸,便可见那老六在屋内略停了停,便直奔多宝格而来。展昭稍向前探探身,刚巧可从那方才捅破的窗纸内看到那只胆瓶。老六将一旁椅子扯过,踏在上面,便要伸手去取。
展昭眉尖一蹙,他夜行简装,身上带的东西极少,此时若用袖箭,难免暴露身份。可那瓶内若真有证物,又不能让旁人得手。无奈之下,只得拿巨阙在窗棂上重重敲了两下。
书房内,老六忽然听见窗外有声,唬了一跳,险些将那胆瓶碰翻。慌忙自椅上跳下来,跑出门外,厉声喝问:“窗外何人?”
趁他出来这功夫,展昭早已飞身掠过房檐,躲到东厢房屋脊后面。老六四顾看不见人影,毕竟心内发虚,不敢再往书房里走。趁他站在院内踌躇之际,展昭早悄悄潜到屋后随意摸了几颗石子,躲在暗中灌上内力掷出一颗,将檐下一盏灯笼打落在地上。
老六此时再不敢怠慢,忙高声喊起人来,后院里正四处巡检的家丁听了,纷纷又向前跑。展昭见有人来了,想必老六再难寻到时机进书房,才纵身越过院墙,迅疾向府内奔去。
白日进书房查看之时,他隐隐觉察不对,却并未悟明缘由。直到晚间在榻上辗转不眠,忽然想起,那胆瓶本该插花供奉,原不该放置在最高处。况那书房里陈设清爽洁净,唯这胆瓶却落了一层薄灰,显见是久不曾擦拭。及至听见廊下几个家丁闲聊,便确信那胆瓶内必有蹊跷,原想进去看个明白,回府禀告包拯,却横生枝节。这老六不知究竟是何角色,这个变故倒着实在意料之外。
如今事已至此,只怕张全要起警惕,所幸包拯已明言,可见机行事,无需事先禀报。展昭飞奔回府内换了官服,将王朝马汉叫醒,领了一队衙役又迅疾转回张府叫门。
那张府里仍是一团混乱,有家丁开门见是开封府官兵,不敢阻拦。一行人走进前院,老六忙迎上来施礼,展昭微微一笑,温言道:“临近年关,大人为怕年下出事,令我们值班夜巡。刚巧有衙役自这边经过,听见贵府里吵嚷,便去回禀。展某听说是张大人府上,不敢怠慢,便带了人来瞧瞧。请问,是否有贼人?可伤了人不曾?”
老六赔笑道:“展大人辛苦,是听见些动静,却未曾见到人,如今正满府里查看。偏偏晚间圣上赐了酒来,我家里大人略多喝了两杯,身上不适,方才硬撑着过来看了看,见没少甚么东西,便先回去躺着了。如今展大人亲自来了,我去将大人叫起来罢。”
展昭忙摆手道:“今日宫中摆宴,圣上往各府里赐酒,展某也是知道的。千万莫要再惊扰了大人,暂且先让这几个衙役帮着查看查看,若府上发现少了甚么,只管说与展某。”
老六赔笑又要让他们到厅上喝茶,展昭摇头一笑:“展某此番算是公务在身,岂敢躲懒。据马汉兄弟说,倒是和您熟识的,且先将方才情形说给他听听,等回去了也好回禀包大人。不怕您笑,展某查案子有个怪癖,不喜旁边有人陪着,怕扰了思路。且不必费神管我,我在这宅子里四下看看便是。”
老六听了不敢再多言,马汉又扯住他在一旁问个不停,彻底脱不得身。展昭随意在院中四处瞧了瞧,便直奔书房而去,见身后无人敢跟来,径直取下那只胆瓶向内细瞧,果然里面装着十几只细长纸卷。
将那纸卷倒出,随意展开两张看过,展昭便将余下小心又装回瓶中,走到院内喝道:“王朝,带十名衙役守在这张府之内,任何人等不得进出。马汉,你且亲自看守住张全,待我回府禀明大人,便来拿他!剩余人等,将这老六绑了,随我回府!”说罢将官服衣摆一甩,亲自拿着那胆瓶向外走去。
 
事出突然,包拯本已睡下,听了回禀也立即起身。连夜审讯之下,几人均将罪行如实招来。三人所述并无出入,包拯将几人供词合在一处,便整理出此案前后因果。
那于正和张全在松江府任县令期间,确实曾沆瀣一气,私采矿藏。虽谋了些利,但有一次山石塌下来,几个被强押着去挖矿的山民赔了性命。张全胆小,见这情形便没了主意,偏巧跟着干活的几个山民商议一致了想要偷偷前去松江府衙报案,被监视采矿的几名衙役捉了回来。于正一时发狠,索性将那几人全都杀了灭口,好歹在挖了一半的那铁矿里掩埋了作罢。
这事一出,那矿自然是不敢再动。参与了此事的几名知情衙役,张全给了点银两留在身边权作打手。然而这几人此事过后夜夜噩梦,终是忍耐不住,趁着有个提刑官到地方上巡查之际,寻机将案子报了上去。却不料这提刑官也是贪赃枉法之徒,听了案情先私会了张全。张全胆怯,逼问几句便据实招供,又为自保,将那铁矿上得的银钱全都交了出来。这提刑官因此觉得张全软弱,便于辖制,非但不再难为,反而处处举荐,想引做亲信。至于那几个报案的衙役,索性随便寻了个错处,活活杖刑至死了。
而于正心狠手辣,提刑官不想与他深交,威胁吓唬一番,又在他那里拿了些封口的银两,便不再管他。
这提刑官,正是现任监察御史佟桦。
这二年,佟桦听闻地方上对于正作为有了警觉,生怕万一事败牵连自己,便对于张二人起了杀心。他先是借刀杀人,背地里通告于正,说张全欲参奏他渎职贪污,怂恿于正把张全灭口。贺老大押回松江府一事,也是他在暗地里通风报信,致使于正为求自保,途中劫杀人犯。
待于正也被押解回京,佟桦一时乱了阵脚,情急之下修了书信交与张全,无外乎是些威逼利诱之语。却又终是放心不下,深恐罪行败露,便指使老六尽快去盗取证物。
这老六是张全当年进京任职之际,被佟桦暗中安插在身边的内应。这几年来佟桦一直命老六留神寻找张全藏匿证物之处。老六好容易查出信件藏在胆瓶之内,苦无机会取出。这几日得了命令,又刚巧赶上展昭夜探。当时以为是来了飞贼,天赐良机,忙来到书房里要动手,不想反而因此暴露了身份。
佟桦原本以为,当初采矿谋财,杀人灭口诸事自己从未曾亲自动手。只要能将那十来封信件盗出,便是于正张全招了供,没有真凭实据也无妨碍。却再料想不到,正是老六慑于包拯官威,将他底细一一交待了出来。
那于正膝下只有一子,一年前生了奇病,百般求医都说无治。佟桦听说了此事便要将那孩子接来汴梁,请名医诊治。于正因有把柄在他手中,本就不敢违逆,这次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将孩子送了来,不想半年调理过后竟果真痊愈了。佟桦借口于正之子聪颖伶俐,要留在身边,与自家公子一并请名师教诲。于正也只好忍气吞声,原想过些时日再寻机将孩子接回,不料忽然被捕入狱。正因如此,当年采矿之事,于正生怕供出佟桦,他狗急跳墙伤了孩子性命,才咬紧牙关不肯招认。
案情审明,天色已白。包拯将几人画了押的状纸与那胆瓶内寻到的信件小心装上,带了展昭径直入朝。
赵祯听闻真相大怒,当即下令将佟桦革职关押,待松江府那边证物消息传回一并审问。那于正的孩子此前一直被软禁在佟桦府里,此次救了出来,暂且收留在开封府。张全和佟桦的府宅均被细细搜检过,又得到一些账册书信等物证,都暂时带回开封府保管细查。
待展昭将诸事都办完了回府已是戊时将过,本想回房将衣裳换了去厨下瞧瞧,好歹用些茶饭。可忙了这一日一夜,待到得闲安静下来,心里竟又觉隐隐不安,连用饭的心思也没了。
屋内没笼火盆,展昭在桌前坐了片刻,渐渐觉出寒意,伸手摸摸桌上茶壶,也是空的。无奈之下只得又站起身,推开房门向厨下走去。
开封府内因平常事务繁杂,常有衙役夜归,故此包拯曾吩咐过厨房里,夜夜需备些饭食,留人值守。今夜在厨下当班的叫徐春,正在外间桌旁支额打瞌睡,见展昭来了,便笑着道:“展大人用过饭了不曾?”
展昭拱手一笑:“徐大哥,搅扰您歇着了,我笼个炭火盆就好。”
徐春拍拍身边桌子:“展大人坐着,那里面有预备好的,我与你端来。”说着转身到里面灶上去了。展昭等了盏茶的功夫,已觉不耐,那徐春才回来,手上却不是火盆,而是一只托盘,盘上是碗才煮好的鸡丝面。
展昭一怔,徐春已将托盘放在桌上笑道:“公孙先生专门嘱咐过,展大人今晚想必是没空用饭的。这面虽简单,倒是我拿手的。白五爷那么讲究的人,也赞过可口。大人且尝尝。”
听人提起白玉堂,展昭只莫名觉得心内更乱,又不忍拂了公孙策和徐春好意,只得拿起碗筷,勉强将那面吃了。徐春已将笼好的火盆端了出来,要与他送到房里去。展昭忙谢过,自己接了那火盆,告辞回房。
将火盆在床脚放好了,展昭掩好房门。再要抬手闩窗之时,指尖才触到窗棂又停住半晌,摇头微微一笑,回身在架上随意拿了卷书,倚在榻上翻看。
心内虽不似前一晚慌乱难安,却终是静不下来,展昭几次将书放在枕边阖眼要睡,却辗转半晌又拿起来。直到外面天色渐明,索性起来穿了衣裳,又径直随包拯入朝去了。
后面几日,展昭四处奔忙,才将新旧几起案子了结,松江府便送回了查访所得人证物证。如此一来,更是不能得闲,待到此案上下俱已打点完毕,各色人犯一律招供画押,已连祭灶日也过了。白玉堂当日动身之时曾说半月即归,如今已迟了四五日,展昭等得心焦,却也无计可施。白日里公务繁忙尚好过,若闲时便总觉心内不安。他深知白玉堂脾性,应允之事从不食言,此番迟迟未归,定是被什么棘手事情绊住,也不知有无危险,是否需人帮衬。思前想后,终是放心不下,这一日好容易将府里大小事务都办妥了,便想去玉堂巷寻白福,令他差遣个可靠之人往金华走一趟。
才要出门,便有衙役来报,说府门口有人要来求见。展昭令他带了人进来,却正是白福。
见了展昭,白福行了礼便自怀中掏了封书信递上来道:“展爷,今日金华府里面来了个小子,说是金华家里有点买卖上的事,五爷再耽搁三两日便回。带了封五爷的书信,叫直接送来给您瞧瞧。”
展昭听了白福这话,心头一松,似有千斤重的石头终于落地。忙接了信拆开,果然是白玉堂笔迹,比往常更龙飞凤舞,墨迹淋漓酣畅,却只有一行大字——为夫甚安,猫儿勿念。
这八个字看的展昭心里一窘,顺手便将那信笺揉做一团就要丢开。扬起腕来却忽觉不对,又将纸展开了细看片刻,变了脸色蹙起眉来急急问道:“那送信的人何在?”
白福笑着回道:“留了个话,便已赶着回金华过年了。”
展昭沉下脸来:“既是来向我回话,如何连面也不见,只把信与了你便走?难道急在这一两个时辰?这便是你金华白家的规矩?”
白福尚是初次见展昭动怒,忙劝道:“展爷别怒,我们想着既是五爷亲笔有信,要说的必然都在这信上写明白了。左右过三两日便回,展爷也不用急,且耐心等等。若这府里无事了,便回宅子里去罢。那后院里照五爷当初吩咐的,栽了梅花,如今全都开了。展爷若今晚上回去,我吩咐厨下给您备饭。那厨子是常州人士,手艺极好,五爷特别吩咐了让请来的。”
展昭怅然叹了口气:“罢了,想必你也不肯实说。旁的我也不问,你只直言,你家五爷伤势究竟如何?可有大碍?”
白福听了他这话,竟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般,一时之间反倒没了主意,踌躇片刻才道:“展爷且放心,再过三两日,五爷必然回来。”
展昭再叹了一声,微微点点头道:“也罢,既然是你们五爷的意思,我也不难为你。等他回来我问他便是。你且先回去,费心将年下要用的东西打点了。若你家五爷回来,叫人来府里知会我一声。”
白福不敢再多说,点头应了,转身离去。见他出了院子,展昭又将那信笺拿到眼前端详片刻,折好了揣回怀里,忧心忡忡抿紧双唇站了半晌,方回房去了。
开封府内每逢过年,都是众人轮值。展昭家中已无父母亲人,自供职开封府以来,已有三年均是在府中值守。这一年包拯本是早有安排,准了他半月假期。自白福来送过信,若无事展昭便也不再出门,每日清早便起身到书斋陪公孙策整理抄录近两月的卷宗,至入夜方回去歇着。
直到腊月廿七这日,及至入夜,全年卷宗俱都整理妥当,装箱收存。展昭与公孙策道了安,
脚步匆匆回到东跨院,才进院门,便看见窗内透出光来。他生生收了步子,呆了一霎才又抬脚走到门前,稍稍迟疑一瞬,扬手轻轻将门推开。
 
瞧着夏冬儿背影出了院门,白玉堂才有几分困惑地问:“瞧她样子倒不像扯谎,只是这么对耳坠子,虽说那玉成色是极好的,到底也不算多稀罕的物件儿。那李员外家大业大,如何竟为了这么件东西巧取豪夺起来?”
展昭此时将两只耳坠都放在掌心细细瞧着:“这就要好好审审他们夫妇才知了。照我想来,只怕翠儿的死,也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他说着也走到那桌案前执了笔,在一张宣纸上画了几笔,大抵将李府那宅院模样勾勒出来,指着给白玉堂看:“你在那房檐上想必瞧不清楚。那收着首饰细软的屋子在这里,柴房在院子西北角上,若是有人在这屋里行窃叫翠儿丫头撞见,尸身为何会出现在柴房旁边?昨夜里雨大,院子里也泥泞,若有人进屋必留下脚印,可翠儿住的那屋里除了马汉进去查验过一回,再没有留下别的足印。后院里都是李府的主子,便是有丫鬟小厮,也不是做粗使的,这边通柴房那里的路,照理不该经常有人走动,可今日看来,却正是这里足迹最是凌乱,似乎有人来回跑过多次。且我看过那屋里,分明放有两床铺盖,晚间并不止翠儿一人睡在那里,那李员外全是扯谎。”
白玉堂将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几下:“我本来也觉得蹊跷,若为了杀人灭口,一击致命就是了,怎么在翠儿身上留下那许多伤痕?照此看来,也说不准正是李员外夫妇觉察是翠儿将夏冬儿偷偷放了,将她拷打致死的。”
他两人将几处疑点又梳理一遍,展昭便要回府将情形先回禀包拯,白玉堂一面将方才写字的纸折起来封了,一面问道:“猫儿,等案子查清楚了,你预备将这夏冬儿怎么办?”
展昭尚未来得及认真盘算此事,听见他问,便站在门口想了片刻,为难道:“论理是该寻到她爹,把她送回家去。可照她所说,那亲爹正宠后娘,也未见得肯对她用心照管,只怕反倒是害了她。等这案子因果清楚了,我再问问她自己是什么打算。”
“她若是打算留在这府里呢?”白玉堂扬眉问道。
展昭听了愈发为难起来:“留在府里?她毕竟还有个爹,留下只怕不妥……是个小子倒还罢了,权当收个徒弟也是好的。可你我身边平白的留下个姑娘家,成什么样子?若是在这府里做丫头,好歹她此前也是殷实人家的女孩儿,怎能委屈了她?”
白玉堂低头看看手里信封,缓缓说道:“她根本就不想回家。杭州那一带的丝绸生意,金华白家刚巧都熟,做得好的,并没有一个姓夏的人家……”
展昭怔住,想了想又无奈笑笑:“也罢了,她既然能将那李员外说成姓王,也就能藏住真名实姓。家里若果然有个刁钻后娘,倒还不如找个妥帖主人家做做丫头,不愿回去,也是有的。待过几天这案子弄清楚了,我好好问问她便是。”说罢略整了整身上官服,就要往门外走。待跨出了门槛,又忽听白玉堂在身后唤了一声:“猫儿!”
他回过脸去,挑起一双剑眉含笑瞧着白玉堂,两人对视片刻,白玉堂低声嘱了一句:“猫儿,办案子当心。”
展昭微一蹙眉,眼里露出几分疑惑,站在原地不动,又瞧了白玉堂一忽儿,那人却挑唇笑笑不再言语。两人一个屋内一个屋外互相瞧着,终是白玉堂先叹了口气,笑着摇头:“不过随口嘱咐你一句,快去罢,留神叫大人等急了。”
见他无意多说,展昭也不再问,只点头笑笑,便一掀衣摆向外走去。白玉堂瞧着他走出院子,方喊过一名小厮来,将手里信封递给他道:“找个人,选匹快马,日夜赶路将这信送到杭州西湖边上白家的绸缎庄去。”
当日王朝留在李府之内,把府中丫鬟家丁都盘问过一遍。虽然人人都说对昨夜凶案毫不知情,却有一个平日在后院里洒扫浆洗的老妈妈,见四下无人说了出来,那翠儿丫头临死之前,是关在柴房里的。用晚饭的时候,她趁着后院无人,还偷偷往柴房里给翠儿送了半张饼给她充饥。这老妈妈还提起,约莫一个月前,宅里买过一个小丫头,前两日不知为了什么被关进了柴房里,又蹊跷不见了人影。
王朝得了这个口供,便回府报与包拯。众人凑在一处,几下里将疑点一对,心中便有了计较。包拯当即下令传来了李府几个下人重新审问,公堂之上,那几人再不敢扯谎,均交待出翠儿确实被在柴房里捆了一天。其中有个小厮还曾听见她哭泣讨饶之声。只是人究竟是如何死去的,并没人见到。
瞧着这些人签字画了押,王朝便要到李府去将李员外夫妇带回来,却被包拯拦下。王朝不解,展昭拍拍他肩膀道:“便是李员外要强抢人家东西,又私下里拷打了丫头,毕竟没能得手,到底算不得是什么重罪。他若一口咬定那翠儿丫头是外人所杀,又当如何?如今要直接审他,尚不是时机。”
王朝听他一说,也没了主意,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拍拍大腿道:“着实晦气!那丫头死的冤枉,如今既然明白是叫那李员外拷打致死,偏偏所有疑点又都算不得真凭实据,急死人!”
公孙策坐在一边,将那对碧玉耳坠子翻来覆去看了良久,脸上渐渐露出些惊疑神色。半晌亲自研了墨,兑了水盛在一只空碗里,把耳坠浸到水中。
众人皆不解他是何用意,面面相觑。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公孙策自水里取出耳坠,托在掌心上递到包拯面前。那耳坠通透碧绿色泽中,竟生出隐隐如叶脉一般黑色纵横交错纹路来,包拯接过去细看,展昭愕然问道:“先生,这是……”
公孙策苦笑:“是有个传说,学生也是早年听一位同窗说过,只不曾当真。今日偶然想起来便试一试,岂料竟是真的。”
几人将那耳坠子传看了一遍的功夫,里面纹路颜色便逐渐淡去,几至不见。公孙策将那耳坠又放回展昭荷包内,略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此事学生也未曾见过典籍记载,故而始终只当做是个故事。相传早年间有个当兵的,在战场上死人堆里拾得一小块玉料,拿去做了只玉佩戴在身上。却不想自那之后连立战功,更几次死里逃生,两三年的功夫居了高位。他自己也觉得稀罕,找了个颇为灵验的算命先生去看命理,那先生称他是有神物护体。他将那玉佩拿出来,算命的见了大惊,说这玉料是来自西域,曾被妖僧做过法术,若佩戴得法即可心想事成,可若佩戴不当,将惹杀身之祸。”
“这消息不知如何便叫旁人知道了去,便常有人算计着要将那玉佩盗出来,只是多年过去也无人得手。直到他年迈,为防此物贻害人间,竟生生砸碎埋了。”
“相传此人过世之后,家里有不肖的子孙寻到了这埋玉之处,好歹挖出两块略大些的碎块拿去镶嵌,弄了这么副耳坠子。可却不知是犯了何样忌讳,几年的功夫就家业凋零人丁散尽,这耳坠也就流落出来,难觅踪迹。”
“学生那一位同窗祖籍兰州,这事便是出在他家乡。只是关于此种在玉石上施法之事从无任何记载,不可考证。他也是听长辈说起,这玉若浸在带了颜色的水里,则随着水色自生纹理。又有传言说这耳坠子镶嵌之时,曾在那银钩上刻过记号。方才学生细看之下觉出那银钩底部刻有凹痕,偶然想起此事,不过随意试试,竟果然生出了纹路……”
他说到这里,王朝忽然一击掌:“那李员外正是兰州人士!我今日才打听到,他是早年间乡试中过秀才,后来到京里赶考未中,不知怎么就做起药材生意,慢慢发迹起来!想必他听过这传说,认得这副耳坠,才千方百计要夺了去,以至于最后闹出人命来!”
直到此时,众人才终于将此案前因后果,大抵拼凑了出来。展昭问道:“先生,可知晓那最初拾了玉的人家是否姓夏?”
公孙策摇头道:“并非姓夏,这故事流传了几代,究竟是真是假,也没人能说得清楚。据我那同窗所言,那一家似乎是姓林,后来家族没落,是否还留有后人,也无人知晓。”
包拯沉吟了片刻,向展昭伸手出来道:“既是如此,展护卫,且先将这耳坠拿来一用。你回家将夏冬儿领来当堂对个质,好言哄着,莫吓坏了孩子。方才仵作验过,那翠儿头上伤痕似乎是木棒所为,王朝马汉去将李员外夫妇二人带到堂上,再留几个人彻查李府上下,如能找到沾有血迹的木棍,带回府来。”
几人得了示下,各自出门。展昭回到家中时白玉堂并不在府内,他喊白福在巷口雇了一顶小轿在门口候着,便往西院里去找夏冬儿。
依了白玉堂的吩咐,白福为夏冬儿添置了几枝头花。终究是小女孩心性,夏冬儿见了喜欢的要命,正在屋里缠着那个新雇来的丫头帮着梳头发。见展昭进屋,睁大眼睛带了企盼神情问道:“展大哥,我娘留下的耳坠儿,可是能还给我了?”
展昭笑了笑:“快将头发梳好了,与我出去一趟。见了人也不用怕,只管实话实说。若你讲的都是实情,那耳坠儿自然很快便还给你。不仅如此,丢失的那只,我也替你找到了。”
夏冬儿听了,忙忙将小辫绑好出了门。待坐进轿子里,又不安掀开轿帘瞧瞧展昭:“展大哥你怎么不上来……”
展昭失笑:“哪有武官坐轿的?岂不叫人牙都笑掉了!怎么?我就走在你旁边,还怕我半路跑了?”
夏冬儿脸一红,正要将帘子放下去,展昭忽然轻声问道:“冬儿,你娘亲姓什么?”
夏冬儿呆呆瞧着展昭,看他伸手掀着轿帘,微微向前俯着身子,两道浓黑剑眉轻扬起来,一双眼里隐隐含着期许。原想好的说辞到了嘴边,硬是出不得口,迟疑许久才低了头说:“我娘亲姓夏,我爹姓林……我本来,是叫林冬儿……”
听了这回答,展昭似是松了口气,眉梢眼角都含了笑意,点点头道:“好孩子,等等到了地方,不要害怕,一切照实说,万万不可再有欺瞒之事。只要你肯说实情,便万事有展大哥替你做主。可记清了?”
夏冬儿重重点头,展昭一笑,放了轿帘。两个轿夫才将轿子担在肩上离了地,她忽然又将那帘子掀开,急急说道:“展大哥,除了这个,我说的全是真的!”
展昭略微侧过脸来,笑着低声说:“我知道。”
 
直到第二日辰时将过,展昭才终于悠悠张开双眼,见天色早已大亮,心里一惊,翻身便起。白玉堂在旁边一步跨到床边就要揽他肩膀:“猫儿,可觉得好些?”
展昭茫然抬眼看看白玉堂,旋即向屋内四下稍作打量,脸上露出疑惑之色,开口问道:“白兄,怎么是你?这是何处?”
白玉堂手上动作一滞,登时变了脸色:“你叫我什么?”
“白兄,这是何处?”展昭低头看自己只着亵衣,面上添了几分尴尬,推开白玉堂手臂站起身,在一旁椅上抓起自己衣裳披了,边束腰带边瞧着他神色,迟疑又问,“白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白玉堂一把握住他手腕就将人往怀里带:“猫儿,我是谁?”
“白兄……”展昭冷不防被他扯得身子一歪,微露出些愠色拂开他手,“白兄,这是做什么?这究竟是何地方,你我怎么会在这里?”
白福此时在外面听见动静,挑了帘子进来:“展爷醒了?方才开封府里来了个衙役,说是大人已经朝散回来,叫问问展爷可无碍了,需不需先生来瞧瞧。还说府中无事,叫展爷只管歇上一天。我看展爷未醒,便先教他回去了。若有什么事要往府里传达的,只管说与我,我去走一趟。”
展昭瞧着白福怔了片刻,问道:“白福,这是何处?”
这句话把白福问得愣住,他抬眼看白玉堂脸色铁青,只当两人不知为何事争执起来,正在怄气。便忙陪着笑道:“展爷可是这些日子太乏了?今日不如就在家里好好歇歇罢,我且到厅上叫他们把早饭摆上,再去与芸生小少爷说一声,叫他今儿别来搅扰你们。”说罢急忙转身就走,在外面将门掩了。
展昭听了他这话,明白了几分,转脸瞧着白玉堂:“这是白兄在汴梁城的宅子?展某又怎会留宿在此?竟全然记不得了。”
白玉堂死死盯着他双眼看了半晌,哑声开口:“猫儿,你认得我是谁?”
展昭无奈之情溢于言表,苦笑道:“白兄莫再看展某笑话。莫非是昨夜醉了?白兄且担待酒后无状,还要叨扰片刻,待我在此略洗漱了,便回府去。赵虎兄弟近日告假,府内人少事多,不可在外面久留。”
白玉堂跨上前一步又扳他肩膀:“猫儿,你记得白福,记得赵虎成亲,却独独不记得白爷爷?”
展昭因全忆不起如何会睡在此处,正自懊恼,又见他一早起来三番两次动手拉扯,不及思索便错身闪开,抬臂格开他手。心烦意乱之中,这一下不觉竟带了两分内力。白玉堂未曾防到他力道如此之大,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按住桌角才站稳身形。
“玉堂!”见他险些跌倒,展昭忙又伸手去扶,情急中本能又改了称呼。两人视线相对,见白玉堂面色苍白,展昭莫名只觉得心里一紧,隐隐发痛,收回手低头抱了抱拳:“是展某失态了,白兄莫怪。”
静默了片刻,白玉堂低声问:“你此时,可觉得身上有什么不适之处?”
展昭满脸困惑神情摇了摇头:“展某无事。白兄你……”
白玉堂闭上双眼,抬手扶住额角停了许久才淡淡开口:“无妨,且洗漱了,好歹吃些东西,我与你一同去开封府。”
展昭看他神情忽惊忽疑,最终脸色苍白如纸,满目萧索,自己却半点摸不到头绪,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草草将头发束上洗漱了,见白玉堂仍撑着额头坐在桌边,踟蹰片刻走过去轻按住他左肩:“白兄,可否告知展某,是否身上有什么伤病不妥?”
白玉堂将手放下来,抬眼定定瞧了他片刻,点点头道:“是,这肩上有处旧伤,不知为何今日疼的钻心。”
听了他这话展昭心里猛然一疼,迟疑问道:“白兄如不介怀,让我替你瞧瞧那伤处,可使得?”
白玉堂不答话,只背转身去将里外衣襟敞了,半褪下来一些,露出后肩上那处疤痕。他虽常年习武,肤色却较一般武人白皙,受伤之后愈合也比常人好些。那伤疤如今不过指肚大小,微微凸起,颜色比周遭肌肤稍浅,看上去全无异状。展昭不解询问:“白兄,这伤处无碍,怎么?可是这里疼得紧?”
“你可知为何会有这一处伤?”白玉堂背对着他沉声问。
“展某不知,只是这伤处看来确实无碍。”展昭不敢用力,只拿指腹轻悄抚过,“像是飞镖之类兵器所致,白兄是说这里疼?若等下你与我一同回府,叫公孙先生瞧瞧。”
“你可知道太原府清平镇?”白玉堂一边将衣襟整好,一边问他。
展昭点头,神色一敛:“自然知道,去年清平镇上曾出过一起大案,还牵涉了展某故交。怎么?白兄也去过那里?”
白玉堂向后退了半步,不可置信摇了摇头:“猫儿,你记得那案子,记得仇明,记得我是白玉堂,却不记得这伤是如何而来?难道此时在你心里,白爷爷只剩下一个名字?”他脸色已经越发惨白,额角隐约渗出冷汗,眼底一片惨痛。展昭不由得连呼吸都滞住,心底又酸又涩,茫茫然伸出手想要拉他,迟疑着开口唤道:“玉堂?”
这声叫出来,倒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一早之间,竟已有两回,莫名就改了称呼。这些年无论江湖还是官场,虽也有故交新友,却从没如今日这般,唇齿仿佛不听使唤,心里更是从未有过的酸痛难当。他隐隐察觉自己定是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事,却不知究竟从何问起,既满腹疑惑,又生怕造次。指尖触到白玉堂衣袖,略顿一顿,又想要缩手,却被白玉堂一把握住,力道之大,攥的他骨节生疼。
展昭微有些不自在想将手抽回来,看着白玉堂脸色却又停下,呐呐不知该如何开口。白玉堂握紧了他手,轻声问:“你可还记得,你我二人是如何认识?”
展昭怔住沉思,许久苦笑摇头:“白兄……千万莫气,展某此时竟什么也忆不起来。”
白玉堂见他不躲,试着将他拉近了些。抬了另一只手想抚他脸颊,却又停住,只轻轻触了触他肩上发丝,瞧着他惆怅神情叹了口气:“无妨,好歹你还记得白爷爷名字。便是连名字都忘记了也不妨事,白爷爷记得你就好。”
他这几句声音放得极轻,展昭心中一动,垂下眼定了定神,试探问道:“白兄,与展某一同回府去面见大人?”
白玉堂点头,脸色比方才略缓和了些,放开手转身向外走去:“且先到厅上吃些东西,再回府找公孙先生,看他是否能有办法。若还不行,待过几日二哥来了,我将这边事情交给他照应,带你回岛上去找大嫂。”
 
展昭沐浴了之后,独自坐在房内等着白玉堂回来,见桌上摊开着一本琴谱,便拿了随意在灯下翻看。他情知白玉堂必然是为着自己失了记忆这事才出去,心内惦记,那琴谱翻来翻去,总静不下心,索性站起身来往里间走去。
虽失了记忆,这床榻却莫名有熟悉之感。他在床沿坐了,瞧着床上帐子正入神,就听见低低笑语:“猫儿,白爷爷不回来,你一个人不敢睡?”
展昭抬眼瞧去,白玉堂斜斜倚在门框上,浅笑盈盈抱着双臂。他一贯警醒,这回在陌生屋子里,竟连白玉堂何时进来都未察觉,面上有几分挂不住,也顾不得这话里挑逗之意,别过脸去轻咳了两声。
“那荷包白爷爷方才在厨下扔到灶上烧了。”白玉堂敛去笑意正色道,“眼下这情形确实与那荷包有关,详细因果此时我也不能尽知尽信,也只得等上两日,瞧瞧情形再说。此事急也无用,幸好除此之外,应是并无其他害处。忘了的那些事,若你想知道,我自然可以慢慢都讲给你听。只是有一点,白爷爷说的,你可都愿相信?”
思及今日这一天的情形,再加上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又听过公孙策一番话,展昭隐隐已对实情有所觉察。记忆尽失,此事从常理而言虽略显突兀,可在他心底深处,却好似天经地义,自然而然。他垂眸稍作迟疑,便抬起眼来:“展某相信白兄。白兄不妨先说给我知,咱们两人是如何认识的?”
他脸上方才的一点拘谨犹疑神色已全然不见,浓眉略微扬起,一双明亮清澈眸子坦荡荡瞧着白玉堂,唇角轻挑,笑意温和。白玉堂看在眼里,心满意足轻叹了一声:“既如此,你且再等一等。今日弄得满身灰土,待我去沐浴了回来,详详细细说与你听。”
待他匆匆沐浴过换了衣裳,又自行将体内真气运转了几个周天,心口闷痛之感缓和了些回到房中,展昭却已半靠在榻上睡了,连唤了几声竟然不醒。白玉堂先是一惊,瞧他面色红润,脉象平稳,呼吸均匀,便知应是烧了那符的缘故。索性将他移到枕上躺好,盖了锦被,自己和衣倚在一旁,闭目养神。
次日即是中秋,小孩子每逢过节便难免兴致高些,芸生又惦着展昭,天才亮便跑了过来。听着屋里尚没有动静,他怕吵了展昭歇着,不敢进门,索性在院里练起白玉堂才传的轻功身法。到底初学乍练,一个不慎接连带翻院内几只花盆,哐啷声响连他自己都唬了一跳。
他正懊恼到底还是弄出了动静,门便推开,白玉堂笑着低声喝他:“莫不是诚心来与我们捣蛋的?怎么练功练到这里来了!那花盆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跌了跤碰破了流血,又叫你娘唠叨我!”
芸生看着一地碎片,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就是怕捣蛋,才没敢进屋。昨天一天没见到展叔,我娘也惦记,叫我问问可好些了?”
白玉堂点点头:“等等展叔醒了,若他没事,我们带你到街上逛逛,你别急。先回西院和你娘吃饭,耐心等着,让你展叔多睡睡。别忘了,今日过节,叫夏冬儿也和你们一起吃,别叫她一个人闷得慌。”
芸生听了兴高采烈跑了回去。白玉堂叫来个小厮收拾院里狼籍,再回到屋内,就见展昭边扬臂绑着发带边轻笑着唤了一声:“玉堂。”
白玉堂呆怔在原处瞧着他,半晌将信将疑问道:“猫儿……想起来了?”
自听见芸生在院中踩翻了花盆,展昭便已醒来,略怔忡一霎,忽然将所有事情都忆了起来。细细回想之下,不过一日,竟像隔了多年。他起身披了衣服,瞧着廊下白玉堂背影,经了这番变故,又想到昨日情形,心里百味杂陈。可待白玉堂转回身来,却又碍于那院里两个忙忙碌碌收拾洒扫的小厮,心中千言万语开不得口,索性一挑眉,笑着问道:“怎么?莫非白兄盼着我想不起来?”
白玉堂又怔了一忽儿,昨日里几次想把这笨猫箍在怀里却不能够。今日他全想起来了,不必再有顾忌,待反手掩好了门,却只抬起手来,拿指尖碰一下他额头。再沿着他耳际轻轻划到下颌,压着满心酸涩滞痛,低低说了一句:“如此便好……”
展昭稍稍侧脸,唇角自他指腹蹭过,方才醒来时尚有满腹的话要说,此刻又觉得全不必出口。两人静了片刻,展昭困惑问道:“那荷包莫非装了那耳坠几日,便染了什么歪门邪道?”
“果然木头猫儿最煞风景……”白玉堂指腹仍摩挲着他嘴唇,喃喃说道,“竟只顾得先问这件事。此事倒委实与那耳坠子无关,那块玉虽特别些,究竟有什么灵力到底无人说得出。或者只是以讹传讹,不足取信。若果然是有心想事成的能为,怎的夏冬儿的娘还会病故,她又颠沛流离了这几年?若是相克大凶,又怎么夏冬儿竟逢凶化吉,先遇上翠儿舍身相救,又遇上你我打抱不平?”
展昭闻言垂眼叹气:“若果然那耳坠子毫无蹊跷,这些年来,一大家族的人,恩恩怨怨,争争夺夺,连李员外夫妇和翠儿也算上,平白的送了多少性命?”
“这世上祸福尚能卜,人心最难测。”白玉堂把他耳垂在两指间轻悄揉捏着,“为些虚名浮利,有甚么意思?倒不如和白爷爷这般,安心只守着只木头猫儿。”
展昭忽然好奇,浅笑着问道:“我若再想不起往事,你会如何?”
“想不起便想不起。”白玉堂挑唇瞧着他笑,“猫儿虽然忘事,显见却并未忘情。便是全忘光了,白爷爷也不放手。哪怕天王老子,想夺了白爷爷的猫走,也需得先问过了画影再说。”
他两道剑眉霸道锐利,斜斜向着鬓边挑起来,微凑过来低声问:“猫儿,你虽然把咱们之间万事都忘了,可心里仍然有白爷爷……我可说错了没有?”温热吐息掠过耳廓,展昭脸一热,本能要躲,白玉堂却不依不饶继续问道:“展大人,白爷爷可说错了?”
知道若不答他,再躲不过去,院里仍依稀传来小厮说话之声,只怕白福这便要来服侍洗漱,展昭索性点头:“是,白兄说的有理,展某不敢否认。”
白玉堂咬牙切齿瞧着他:“昨日纵着你喊了一整日的白兄,莫不是还叫出瘾了?”
展昭垂眸忍住了笑:“玉堂,那荷包与失忆一事究竟是何关联?”
白玉堂原是想说给他听,可一想到夏冬儿那句“不能娶进门的媳妇”,便生出几分怨气,指尖捻揉的重了些,口中含含混混道:“此事今后再慢慢告诉你不迟,这时候,倒另外有要紧的事做。”
“要紧的事?”展昭被他弄得耳垂生疼,带了询问神色瞧他,抬手将他手拨开。却不料白玉堂手腕顺着他力道一抬,将他才束好的发又散了,掌心扣住后颈,温润唇舌便交缠上来。
展昭原当他有正事要说,冷不防被吻住,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待他回过神,已被白玉堂拥到里间按在榻上,连外衫的衣襟也敞了。他顿时大窘,忙伸手去拦:“玉堂!这晴天白日,成什么体统?等等白福也该进来了。”
“咱们自己家里,管什么晴天白日还是更深夜静。”白玉堂手上动作不停,轻嗤一声,“今日中秋,天又晴好,芸生难得过个热闹节,必要缠着直到月落了才罢,白爷爷却等不及那时候了。白福若连这点机灵也没有,怎能在我身边留了这十年?”
展昭仍勉力想要闪躲,白玉堂忽然在他耳畔悄声说:“昨日见了你那发带,吓得三魂出窍,一口血此时仍呕在心里,只当一场噩梦到底还是应了……白爷爷这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怎的就败在你这蠢猫身上……”
展昭身形一僵,此刻才明白当时白玉堂缘何会是那般模样,原本想推开他的手顿了顿,抬起来些环住他肩背,叹息着叫了一声:“泽琰……”
白玉堂已将他里衣前襟也解开,把手探了进去,温热掌心在胸前轻巧游走。展昭叫他引得微微颤栗,索性阖了双眼,也摸索着去敞他衣襟。两人喘息声渐渐都重起来,衣物零零乱乱散落满地。
展昭捺不住,喉间逸出一声闷闷呻吟,白玉堂紧紧将他拥住,呢喃说道:“猫儿,自此以后,可要将你白爷爷记牢些……”
展昭侧过脸去与他唇齿相贴,含糊低语:“蠢耗子放心就是……”
白福过来伺候洗漱,见两个小厮正悄悄退出来掩了院门,问了两句,便笑着跑去厨下打点今日菜色,预备过节。走到棵桂树下,刚巧秋风乍起,吹在他身上几片桂花瓣,香气馥郁沁人心脾。他伸手拂去,咧嘴一笑。人正团圆,佳节正好。
月有圆缺,却能南北东西,夜夜相随,人有悲欢,但愿年年岁岁,莫失莫忘……
——END——
加送一个小小剧场:
展昭见夏冬儿那屋门开着道缝,露出她怯生生朝外张望着的小脸蛋,摇头暗笑,走过去也不推门,只轻声在外面说了一句:“等等便出来,今日街上热闹,带你和芸生一同出去逛逛。若想吃什么玩什么,或是缺什么东西,只管说给我。”
又等了片刻,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夏冬儿红着眼圈站在门里,仰脸看着展昭不说话。展昭失笑,伸手扯扯她小辫子:“哭什么,没事了。”
夏冬儿嗫嚅了半天,突然问了句:“展大哥,你,你又将你不能过门的媳妇想起来了?”
展昭错愕地瞧着她。他与白玉堂在屋内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怕樊氏和芸生惦记着,赶着过来西院。是以此事前因后果,白玉堂还未及细细说给他听。听见夏冬儿这么一问,他茫然望了白玉堂一眼,却见那人脸色微微有些发青。他心念电转,忽地明白为何早先问起时,白玉堂含糊其辞。便半蹲下身,笑着问:“都想起来了,冬儿,展大哥知道你皆是好心,且和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展昭确实无碍,又不责怪自己,夏冬儿总算松了口气,讷讷将昨日那些话又说了一遍。展昭几回听见身后闷声咳嗽,悄悄侧脸瞥去,见白玉堂脸色阴晴不定,横眉立目,索性竭力忍住笑意,低声道:“谁说那是不能过门的媳妇?他随我回过家乡,见过长辈,祭过先祖,进过祠堂。早与成亲过门无异了。”
夏冬儿愣了愣,半晌才问:“那展大哥怎么不与你媳妇住在一处?”
“我公门里事多,虽不能日日一处,也是天天见面。”展昭余光瞟着白玉堂脸色,想想又问,“你可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必定很好看。”夏冬儿到底还是孩子,听见说这些便来了兴致。眼睛亮晶晶瞧着展昭。
“何止是好看。”展昭微微一笑,“曾有人说他神采风度,和谪仙一般。论人品相貌,脾气秉性,武功才情,家世声名,都是极好的。”
夏冬儿眼睛更亮:“那,她对你好不好?”
展昭含着笑点头:“自然很好。你年纪还小,将来大些了方能明白,如何真心待一个人。需信他念他,敬他爱他,疼他护他,纵他容他。这些,他一概全都做了。就是把命放在他手上,我也安心。”
夏冬儿听得似懂非懂,张大了眼望着展昭,虽对这些话只能一知半解,脸上倒渐渐露出些放心神色。展昭拍拍她手臂:“所以你想,这样的人,我怎么会舍得忘了他?”说着站起来,也不再看白玉堂,转身便往屋里走,仍将笑意压在齿缝间,朗声道:“玉堂,将芸生叫出来,咱们带着两个孩子出门转转。叫白福去拎几坛子玉醑回来,今夜我要陪那没拜过堂的媳妇,饮酒赏月。”
白玉堂恨恨磨牙,两步跨上前去,与他并肩而行。抢在他前头先伸手按住帘子,在耳畔悄声道:“可见猫儿皮痒,莫非方才教训的不够?既然嫌没带你拜过堂,等夜里旁人睡了,白爷爷倒要叫你瞧瞧,谁才是那没过门的媳妇!”
展昭垂眼浅笑,抬起手来,指尖自他手背划过,去掀那门帘:“夜里的事,夜里再说,当展爷怕你不成?”
 
展昭此时已绷紧了肩背,白玉堂抬起头来,将手自他胸前缓缓向下移,碰到亵裤时稍稍顿一下便探进去,不想触手竟是一派灼热坚挺。他稍稍愣怔,旋即笑开:“原来猫儿并非清心寡欲,心里也想白爷爷……”
随着他小心握住,展昭全身一颤,两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咬唇略定了定心神,低喘着闷声道:“玉堂,放开。”
“放开?”白玉堂以左肘支住上身,右手兀自在展昭亵裤内轻柔抚弄。温热吐息内犹带甘洌酒香,一字一顿问道:“展南侠,这便怕了?”
被他念着江湖名号一激,展昭气血上涌,险些便回他一句“鼠辈才怕”。话到唇边一咬舌尖又咽回去,索性别过脸暗自握紧双拳不再吭声。白玉堂看他模样,俯下脸将他耳垂含在口中,拿牙尖磨蹭着,含混道:“猫儿莫怕……白爷爷教你。”说着手上动作更轻了些,常年握剑之人指根与虎口处均带着层薄茧,那私密处最顶端的肌肤却敏感柔软,近乎娇嫩,划过之时展昭全身一僵,几乎自床榻上弹起来。不自觉抬手扣上白玉堂肩膀,指尖触到一处半指长凸痕,正是当日在清平镇为他挡那一刀留下的伤疤。
两人自相识而今种种情状迅疾自心内闪过,展昭略撑起身来,哑声开口:“给我瞧瞧。”
白玉堂只顾小心拿捏手上力道,未解展昭何意,扬起睫来望着他,一双凤目微微上挑,含了询问之色。展昭手指用了些力按上那处疤痕:“给我瞧瞧。”
“瞧它作甚?”白玉堂低笑,“那夜原是我急糊涂了,当日若我不曾回去,那仇明也伤不到你。白爷爷在江湖走动了这些年,竟被你这蠢猫迷住了心窍,平白挨他一刀。一条疤痕能有甚么好看的,等等给猫儿瞧瞧别处……”说着手上动得快些,展昭又倒回枕上,扣在白玉堂肩头的指尖力道更大了些,生生咬住牙关才未使呻吟之声溢出唇角。
白玉堂双唇自他耳垂向下蹭去,在肩窝处细细吻过。展昭只觉微微发痒,身上放松了些,才要扭头闪躲之时却听白玉堂柔声道:“猫儿,莫动。”接着又低了头,吮上他胸前伤痕,手上再加快了些。渐觉他喘息越发急促,全身都轻颤起来,便俯到耳畔轻唤了一声:“猫儿……”
展昭神思已略有恍惚,听见他唤,才开口要应,便禁不住发出声轻吟。白玉堂在他唇上轻触一下,再唤了几声猫儿。展昭喘息之声已压抑不住,含含混混发出细碎咿唔声音,手掌自白玉堂肩头向下滑去,扣在他背上,紧紧箍住。白玉堂指尖再加了一丝力气,轻轻揉捻,便觉手中发颤,有热流涌出。展昭全身俱已绷紧,只觉眼前微微发亮,耳畔白玉堂呼唤声都渐远。半晌才缓缓放松,手上力道渐渐松懈,闭目略喘息片刻,这才觉出,方才竟已被白玉堂将亵裤褪下了一半。
他迅疾睁眼,白玉堂正就着指端残留浆液,将手向后伸去,才一触及,展昭便慌忙伸手过来要挡,声音仍带着微颤:“玉堂?”
白玉堂停了手上动作,轻声道:“猫儿若觉得疼,便说出来,我自然会停手。”
展昭又将手收回,指尖划过白玉堂前胸,触手一片湿滑,全是汗水。他勉强抑住心底羞赧之情,扳过白玉堂下颌看他神色。白玉堂眸色本就极黑,此时借了桌上跳动昏暗烛光望去,竟似能将人魂魄吸住一般深幽不可见底,额角带了涔涔汗水,双眉紧紧拧在一起,脸色竟微微有些泛白。
对视有顷,白玉堂缓缓将手抽回,声音低哑几不可辨:“猫儿若乏了便先歇着,我去将手洗净了便回来。”说着便撑身要起,展昭一把扣住他手腕:“怎么?白五爷口口声声说要教展某,如今自己倒不会了?”
这话出口时不及思索,只顾着看他隐忍模样心疼,待说出来才觉满身都发起烫来。展昭又阖上眼,将心一横道:“若果然教不得便算了。”
白玉堂看他满脸烧红仍强撑着嘴硬的模样,心头一阵乱撞,险些便再忍不下去。最终提了些内力深吸口气才又勉强压住心头那团火,将手又探到他两腿间,小心翼翼用指尖摩挲,试探着缓缓向里放去:“猫儿略忍一忍……”
觉出展昭身上再度绷紧,白玉堂慌忙停下:“疼?”
只不过是一节指尖,况且白玉堂动作轻柔小心,并未觉得痛楚,只是那感觉古怪,从未体验。展昭缓缓吐出口气来摇头:“无妨。”说着略动一动,迎合白玉堂手指放松一些,自齿缝里低语道:“怎么如此啰嗦!”
“猫儿你……”白玉堂眉头蹙得更紧,直恨不得将身下人揉碎在怀中,却偏偏手上半点舍不得用力。里面的手指左右旋转片刻,待觉得松动了,才敢尝试着再慢慢加上一根。展昭多年习武,加之内功心法和轻功招式本就与众家不同,他身体极为柔韧。此时几番吐息,强令自己松弛下来,一手握了白玉堂几绺发丝,一手暗暗攥紧身下锦被。
待到第三根手指要探进之时,白玉堂已忍得连下唇也咬出了血痕。展昭觉出他喘息愈发浊重,勉力撑起身看过来,被那唇边一点血丝骇了一跳,白玉堂也抬眼望向他,额间汗珠滴上展昭小腹,竟还轻声问道:“猫儿,疼么?”
展昭重重倒回枕上,抬起左臂遮住双眼:“展爷是堂堂南侠……鼠辈才怕这点疼……”话音未落,白玉堂再不能忍,抽回手来换了姿势直抵过去。
展昭这才知道,待动了真格,却与手指感觉全然不同。才稍稍进了一点便觉出诡异疼痛,本能便抬身要躲。白玉堂伸手握住他腰侧,指节用力将他锢在原地,不敢再向内探,只缓缓在周遭磨蹭徘徊。他忍得太久,此时已是拼着最后的神智清明控制自己,生怕伤了展昭。展昭仰起头强忍住不适,许久方又放松了些,睫上沾了汗水,流进眼中带来一阵刺痛酸涩。他勉力睁开双眼,视线略有模糊,仍能看到白玉堂剑眉紧蹙,胸膛起伏剧烈,鬓边发丝全湿。他舔舔唇角,开口道:“玉堂……”
白玉堂咬了牙再试着向内顶些,展昭身下痛楚更甚,竟比往日里每回受伤更加难捱。急促喘息几下,略略抬起下身来配合白玉堂动作。又觉出有几滴汗水打上小腹,沿着腰际淌下去,带起轻微酥痒。同为热血男儿,怎能不知白玉堂此刻辛苦,他再尽力稳住呼吸,开口唤了声:“泽琰……”
白玉堂握在他腰侧的手微微一颤,展昭深深吸了口气,再唤了声:“泽琰……快些……”
此话出口,猛然一阵剧痛,展昭本能将身抬起,用尽周身力气方能忍下唇边呻吟之声。白玉堂被他一句颤声催促,彻底磨光了拼力维持的耐性,咬紧牙关硬顶进来。展昭额上冷汗涔涔,双目紧阖,睫毛微颤,停了半晌张开眼,双手握上白玉堂小臂,把他向下拉。
白玉堂俯下身来将他抱拥入怀,两人紧紧贴在一处,身上汗水混在一起,彼此均能觉出对方心中狂跳。展昭双手环住他肩背,手指不自觉使力,双腿却是再抬了几分,使两人贴合愈发紧密。
白玉堂合着展昭动作,将自己再埋深些,渐渐加了力道。他全身汗湿,展昭手上一滑,指腹蹭过肩头疤痕,便停在那里,用力按住。随着白玉堂动作渐快,那初时难捱剧痛略略减轻,自腰骶处有酥麻之感沿椎骨渐次上升。展昭再忍耐不住,零散呻(度娘)吟之声自喉间溢出。白玉堂听到耳畔声音,只觉心内那团欲火直烧出来,四肢百骸都几欲焚化一般,再难掌控力道。呢喃叫了声猫儿,动作幅度便骤然加剧,横冲直闯起来。
展昭神思昏沉间猛然一痛,不及思索张口便咬住白玉堂左肩,生生忍下呼痛声。身上之人却浑然未觉,仍用力冲撞。大力冲击下两人全身均已禁不住震颤起来,包裹太紧,滚烫热度自身体交汇处迅疾蔓延。展昭只觉体内最深处一阵阵奇异疼痛混着莫名快感,自全身血脉迅疾游走,渐渐眩晕,几欲不知身在何处。
白玉堂反反复复在他耳际低语:“猫儿,猫儿,猫儿……”声音低哑断续,落在耳中似是蛊惑,展昭不再用力啮咬他肩头,缓缓松开口,在恍惚里叹息般应道:“泽琰……”
这一声已带出几许呜咽之意,白玉堂仿若被这呼唤声扯上九天云端,竟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将将周身血液蒸腾起来,脑中仅余空白。又是一番大力冲撞,在粗重喘息和展昭近乎低泣的断续呻(度娘)吟里终于绷住全身,略微颤抖。片刻之后方才一点点放松下来,神思归位,才觉出身下之人仍在轻颤。他小心离开展昭身体,支起身擦去他头上冷汗,试探问道:“猫儿?可是疼得厉害?”
 
以上= =被吃掉的豆腐,如果度娘良心发现吐出来,我再删除吧。= =度娘万受无疆=皿=
 
“白兄,怎么是你?这是何处?”
“你叫我什么!”
展昭面上添了几分无奈,“不过是愚人节的礼物而已,怎的如此慌张”
以上纯属恶搞
作者我好佩服你,一个五爷党竟然会写失忆梗,你。。。没有想不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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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4 00:59:27  更:2021-07-14 01:4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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