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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猫]【现代】载浮沉(完)BY 几多次枉痴心[第1页]

作者:几多次枉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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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浮沉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诗经.小雅》
第一章:影幢幢
第二章:吾往矣
第三章:风云聚
第四章:祭家国
第五章:凝夜紫
第六章:生朝暮
第七章:盈虚数
第八章:英雄叹
第九章:死同穴
第十章:续前缘
 
第一章:影幢幢
俄罗斯花式的大铜门打开,管家白禄匆匆出来。白锦堂摇下车窗朗然一笑,吉普车一声鸣笛,向着茂密夹道的白桦林外驰去,把抱着展昭的白玉堂连同森林深处的别墅远远留在身后。
这份在俄罗斯边境置的产业,白雪秋还在世的时候就由白禄常年在这打理,虽然极少居住,仍然整整齐齐。本来是白家营造起来的秘密藏身之所,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白锦堂开着车,想起弟弟和那只猫儿,禁不住由衷地微笑。骄傲的白玉堂原来也会对一个人如此介怀,在这血雨腥风的炎凉世上,总算还能有一份温暖的安慰。二弟的性情锋利得太过,难免伤人伤己。这次若不是有展昭,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留下。
把这两个已经身心疲惫的孩子送离战场,也算是暂时少担了一份心。
回想这十几年来,原本纵意不羁的自己,已经几乎忘却了快意恩仇的日子。操不完的心费不完的力,苦心经营,却并没有改变白家事业的覆巢命运。
乱世当前,难有完卵。山河既碎,遑论家为!
天塌下来我白锦堂一个人去扛!
锐利双眸褪去温暖神色,吉普车一路扬尘,消失在不可见的远方。阳光透过白桦和云松的层层枝干,在地上绘下错落有致的光影,空气中流动着冬日特有的清新气息。
管家白禄身材不高,慈眉善目,虽然年近七十,仍然精神矍铄。与白锦堂见面的惊喜和不舍还没有散去,刚朝白玉堂喊了声二少爷,就又被他怀里抱着已经陷入昏睡的人着实吓了一大跳。
目光扫过那身材那面目,白禄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老眼昏花,或是时光瞬间倒流过三十年。
展华章!
白禄不由自主地一步跨过来,一声展大人犹豫着没有唤出口,就被白玉堂的急切眼神拦在了嘴里。赶忙拢拢心神,引着白玉堂进了一楼客厅,小心谨慎地帮着把展昭放在沙发上。白禄也彻底回过神来,喜忧参半地望着白玉堂。
“二少爷,难道他是……”
白玉堂点头。白禄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再一看展昭脸色和伤势,又心疼得要命。连忙去烧水添火,帮着白玉堂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禄伯,您忙了半天,就去歇着吧,有事我再找您。”白玉堂起身相送。
白禄虽然很想帮忙,但看到白玉堂的眼神,还是自觉地笑笑,退出把门关上,心中浮起不知当哭当笑的几许沧桑。
当初雪秋对华章的那份未偿心愿,终归算是有人来遂了。空气里有木柴燃烧的淡淡清香,冬日中午的阳光从窗口照进,宁静祥和。
别墅二楼,明亮阳光被米色窗帘挡住一半,另外一半温暖地照在散发着松香的木质地板上。床边的输液架上悬吊的玻璃瓶被太阳照透,亮意溶解在透明的液体里,一滴滴进入手背上淡青的静脉,仿佛那只手的主人,也由此散发出淡淡的阳光气息。
轻轻的门响,白玉堂悄悄进来,沐浴后的清爽里散发着隐隐的药水味道。来到别墅就一直在为展昭忙碌,把一切都安顿妥当,才顾得上匆匆收拾好自己,又赶快回来看他。看着床上的人仍然睡得安稳,连临出去时怕他在昏睡中无意中碰到烙伤而特意用绷带松松固定在枕侧的手臂也没有动一动,白玉堂舒了口气,在床边坐下。
一路颠簸,一路悬心,终于能够平缓下来。
过封锁线之前为了不让猫儿着急,给他吃了两粒镇静药,谁知就真的一路没有醒。
轻柔地解下固定展昭手臂的绷带,握住他的手腕,跳动的脉搏传来,虽然无力却仍然平稳。心里知道他是太累了。掌心里能感觉到那温暖的韧性肌肤下刚强的骨,竟然有一种喜极欲泣的感觉渐渐从掌纹中聚起,沿着手臂一直传进胸膛。
猫儿,能和你活着在一起真好。
展昭确实太累了,昏昏沉沉地躺着,无力去思考任何事。每一寸肌肤都本能地眷恋着舒适爽洁的床被,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他的世界,从来都是风雨如晦,举步维艰,没有希望与温暖,只有残酷到永无下限的现实。
但是现在,他终于可以试着相信,自己能够不孤单。
好久,不曾这样安静地休憩片刻了。
朦胧中知道有人进来,那人的脚步声虽然刻意放轻,展昭也能辨认出是白玉堂。
 
其实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但是,太困倦了。
柔软的羽绒被被掀开,有呼吸和体温渐渐靠近,几道绷带被打开,药棉搌拭的清凉触觉伴着隐隐的痛感缓缓涌进展昭渐渐复苏的意识,睡意最后拥抱了疲乏的躯体一下,悄悄飞散,他才发觉自己完全赤裸。尴尬地想要动一动手臂,却没能动得了。
手腕在那人手里握着,腕上传来的力度和热度分明不容半点抵抗。
展昭淡色的唇角弯了弯,这只任性的白老鼠,自己前前后后确实让他担了太多的心。他愿意握着自己的手腕,就握着好了。
可是耳边的呼吸,却开始渐渐变得异样起来,似乎在抑制着什么,又似乎在渴望着什么。不用睁开眼睛,也能感觉到有目光烫在脸上。
展昭睁开眼睛,正对上白玉堂的凝神注视,那近在咫尺的目光明亮扑人,却又温柔到小心翼翼。有光芒在眸中燃烧,深邃如海,炽热如焰。
白玉堂左手仍然握着展昭的手腕,右手轻抚上那张目光片刻也不忍移开的脸,手指缓缓插进他的头发,停在脑后,小心翼翼地,用一种介于俘获和爱惜之间的力度,固定住他的头。
展昭默默看着眼里闪光的白玉堂,纯黑色的瞳仁现出询问之色,又隐没在融融笑意里。
白玉堂同他对视了一会,胸腔深处仿佛逸出一声叹息式的笑,让开展昭的目光,低下头去,把脸伏在展昭颈间。
“猫儿……我几乎不相信,你真的在我身边了。”
展昭的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放到了白玉堂肩上,静静按在那里片刻,开口想要说话,喉中气流一动,全身瞬间僵住。白玉堂察觉到展昭的异样,抬起头来望向他,低低问道:“猫儿?你叫我?”
展昭瞳中显现出意外的痛苦之色,喉头努力动了动,却只发出一点喑哑的嘶鸣。
“……玉……堂……”
仿佛一道冰凉的闪电打到脊椎上,白玉堂浑身一冷,心中明白,眼眸深处神情陡变,脸上却仍然是笑的,放开展昭手腕,双手托起展昭的后脑,安慰地看着他惊讶的脸庞。
自从上车,展昭只吃力地低声说了一句话,随后就一直在生死线上挣扎,现在生命体征虽然已经平稳,电刑在先,重药在后,对神经的损伤已经阻碍了他发声的功能。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隐藏的后果在猫儿身体里择时而噬?白玉堂不愿去想象,却无法忽视种种不祥的可能。然而白玉堂也知道展昭只是不能说话,头脑仍然机敏,自己的种种担心,展昭自己何尝不曾想到!
白玉堂按下心中的寒意,把展昭的头揽在胸前,仿佛要把他所有的伤痛,都揉进自己的血肉。
“猫儿,你放心,相信我,我一定治好你!”又半开玩笑地宽慰道,“不过是暂时不能说话而已,你的那份,白爷替你说!”
展昭向后仰去,把头放回枕上,轻轻推开白玉堂,湛黑的瞳仁中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惊讶神情,用微笑的唇型无声说道:“玉堂,我没事。或许过些日子会自然恢复。展某要说的话,还麻烦你省下。”
“我说猫儿,是人都知道这年头得攒现大洋,还没人听说过话也能攒的!”白玉堂看到展昭的微笑,立刻得寸进尺进耍开嘴皮。
展昭笑而不答。眼中盈起温暖之色,如同阴云罅隙间透出的一线阳光。
因为,有些话无法代劳,只能是我亲自对你说。
前提是,我没有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而且,还活着。接下来的日子里,白玉堂一直精心照顾展昭。白锦堂的电报三天一到,白玉堂对关东形式了如指掌,知道展昭必定放不下心,所以也并不瞒着展昭。神通广大的白锦堂甚至通过暗线拿到展昭放在智化那里的皮箱派人送来,展昭拆了机关打开,看到白玉堂眼里露出不放心的神色,立刻微笑着把自己的勃朗宁交给了他。
“猫儿,交枪这种事,不像你的作风。”白玉堂毫不犹豫地接过枪,嘴里却不让人。
展昭但笑不语。
除了不能说话以外,展昭其他方面都渐渐在恢复,皮肉之伤还好说,只是胸腔受伤严重,行动不便。白玉堂担心展昭身体没有复原就急于练枪,一直收着他的勃朗宁,但是展昭连提都没有提。他向白玉堂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让他想办法弄到能找到的一切满洲报纸。
 
桌上的水晶烟灰缸已经装满了烟蒂,还是没有任何人回来报信。缠绕成乱麻的的无数念头拥挤在胸中,白玉堂终于连吸烟的耐心也失去,将手中余下的大半支烟狠狠拧灭,霍地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耳畔似有风声悄然而至。
白玉堂身形疾转猎刀出鞘,迎上袭来的气流,寒冷刀光横上对方咽喉。而自己的眉心也被枪直指,双方出手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差。
指住白玉堂的,是前一秒钟还静静躺在桌上的银色勃朗宁,它的主人脖颈贴着白玉堂的刀锋,高挑身材稳稳站立,旋起的风衣下摆无声垂落。
白玉堂一把握住枪管,连那只手一起强横地拧到对方身后,猎刀当啷一声丢在地板上,空出手来抽下风衣腰带,利落地反捆起展昭双手,几乎是用浑身力量,把他扑倒在刚刚自己坐的沙发上,死死压住。
展昭负痛之下胸肋微颤,望着上方白玉堂愤怒的脸,双眼仍然在微笑。白玉堂察觉到展昭的痛楚,眼神闪动,却并没有松开他,继续盯住那双黑暗里反而分外清澈的眼睛,粗重地喘息。
枉有伶牙俐齿,心中万千念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胸中烈焰却越燃越旺,把周遭的一切轰然烧毁。
以制造风暴的气势狂怒地去惩罚展昭的唇,却在相触的瞬间骤变成刻骨的深情,掀起裹挟身心的骇浪惊涛。
凶狠和虔诚,暴虐与挚爱,同样纯粹热烈。白玉堂就这样咬牙切齿地亲吻着展昭,心中涌起的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许久,不知是咬破了他还是自己,血的淡淡甜味泛起,才渐渐把理智从疯狂的边缘拉回。
是真的没有失去他——虽然险险就再也没有机会珍惜他!
“猫儿……”白玉堂喘息着抬起头,“你,相信我么?”
展昭点头。
白玉堂腾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扯开展昭身上的风衣,抓住衬衫一撕,纽扣散落。顺肩把内衣外衣一同抹下,颀健躯体散发的温度令白玉堂心底发热,松开钳制展昭的手,抚上他的胸膛。
裸露的肌肤一如既往的紧韧,却并不细致光滑。手上传来微微的凹凸触感,这活生生的身体,白玉堂熟悉上面的每一道伤疤,记得它们曾经带来的悸栗,记得在自己精心照料下它们怎样一天天长合——却从没有以这样的方式碰触过,抚着抚着,心就变得像沐浴春风的潭水,微微一动,就漾起潋滟波光,连带牵动起沉淀于其下历历往事的疼。
他要走。
他要走。
他要走!
离开自己的呵护,回到波谲云诡里去,回到明枪暗箭里去,洒尽最后一滴血,奄奄一息,然后死在自己永远也不知道的地方!
而他还在淡淡地向他笑!
他是展昭,没人能改变他的轨迹——骄傲若白玉堂,从不信世上有什么事自己做不到。但展昭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知道,这事他不能!经历了离别的失落之后,复得的时刻也没有安心和喜悦,反而是更加不甘放手的无奈。这种无奈感让他几乎要疯狂,却又无处渲泄。
白玉堂突然变得暴怒起来,一臂捞起展昭腰身,另一手伸到后面把堆在展昭手臂手腕上的衣物狠狠绕紧,打个死结,把人拖下沙发,压上去。
沙发脚下是厚厚的羊毛地毯,展昭后背着地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手臂反绑,白玉堂的体重整个卸在他身上,猛然的冲力还是让他眉宇微纠。白玉堂的猎装上残留着烟草味道和森林里的草木气息,带着原始热力的唇舌狂乱袭上他的肌肤,所到之处仿佛有火焰蔓延。似痛非痛,沿着脊椎一路席卷,占据了全身。
展昭的呼吸透出压抑着的急促,却并不全是因为痛。属于白玉堂的热力从他不断游移的搌压掠夺中一直烙进心里。多年的特工训练让展昭能在任何危急时刻保持镇定,可是此时此刻,他却真切地感觉到内心甜蜜的战栗和悬空的茫然。虽然被白玉堂牢牢压住没有空隙,胸肩也不由得微微缩了缩。
白玉堂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能说不心疼,白玉堂从来没有对展昭这样粗暴地动过手;然而心疼,并不代表就会甘心轻轻放过他。
展昭感觉到腰背忽然被揽起,一个靠垫塞进来,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手臂的压痛,也把他的胸腹抬得更高,完全袒露在白玉堂眼前。
 
他的茫然,他的悸动,羼着被白玉堂挑起的青涩赧意,都没有一丝遮拦地呈现着。脸上一热,不由得闭上眼睛。
白玉堂却没有立刻继续。
然后展昭意识到他是在脱衣服。虽然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但展昭还是觉得有点手足无措,甚至有点庆幸白玉堂颇有先见之明地把他绑了起来。否则按他的本能反应,可能想都不想就挥手过去了。
白玉堂本来时刻提防着展昭反抗。倒不是怕落下风,而是担心万一自己失手伤了他。现在看展昭的表现,不大会有这种可能,于是膝盖虚压着展昭,几下闪掉自己的猎装,和展昭一样脱得上身赤裸。
展昭微微张开眼睫望了一下厅堂暗色中白玉堂鼓健暴张的胸腹肌肉,再次壮烈地合上眼。
明知道以他的烈火情性,自己回来和他道别没那么轻松。既然不知道前路还有多长,就……一切由他罢。
可是却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狂风骤雨。
白玉堂只是伏下身来,用自己火热的体温,覆盖住展昭微凉的胸膛。再没有铺天盖地的灼焰一样的吻,静静地拥着他,直到他略略有些僵直的身体渐渐放松。
“猫儿……”白玉堂嗓音低哑,“我的猫儿……”
白玉堂的声音里充满难以言说的深情。展昭睁眼看着他,湛黑眼中似有润润泪意。
白玉堂心里热意汹涌,一手按住展昭肩头,固定住他的身体,俯下脸,唇舌纠住温韧胸膛上的敏感突触,轻轻一挑,展昭腰身绷紧,肩膀微微一震。白玉堂索性把他抱在怀里,牙齿唇舌对准挺起的小小凸点,来回碾按厮磨,直到展昭的呼吸明显难以控制,身体仿佛想要让开白玉堂的攻击,却又无法动弹,强韧胸肌下泵动的心脏几乎要破出胸膛。
而白玉堂却不知什么时候腾出了一只手,解开展昭的腰带,除掉衣物的同时揉压抚摩,一路向他腿间最敏感薄弱的地方摸索。却发现展昭的腿牢牢地绞在一起,他分也分不开,并且明显感觉到了那颀长健挺的双腿对他的行为有多大的抗拒。
饶是展昭身经百战,这种事情却是从没经历过。伤重不起需要完全卧床时,白玉堂帮他擦身也不知有多少次,可是此时的气氛和场面,和从前是完全不一样的。刚刚白玉堂的爱抚已经让他有了反应,却不知为什么,竟是坚决不愿意让这始作俑者看见。
白玉堂停下手,转过展昭的脸,让他面向着自己。展昭清俊的脸庞上微红氤氲,眼中却有一丝茫然不安。白玉堂知道这只猫多年来自守颇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
于是终究舍不得为难他,在他耳际轻吻,低声温言道:“猫儿……好么?”
展昭望着他,眼里晶光明澈。 不好的话,我怎会回来。
不好的话,我怎会这副模样在你面前。
拒绝了你,我曾经后悔。我只期望这一去,于你于我,都不要有遗憾……
好……
当然好……
但是,说不出口。展昭不答,闭上眼睛算是默许,绷紧的双腿松了力度。可是白玉堂并没有感到喜悦,而是一阵心酸。
连这种你情我愿的愉悦事,猫儿都做得和献祭一样。然而他是多想让猫儿知道,情到浓时,脸面矜持什么的都是浮云。
白玉堂什么也没说,靠着茶几坐起来,臂膀一用力,把展昭脸向下横到自己腿上。刚刚情动时解开的腰带松在一旁,白玉堂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展昭散开的外裤连同内衣一起褪到膝弯。
线条优美利落的腰臀裸露在白玉堂目光里,引得他喉咙一阵发干。白玉堂轻轻地抚上去,展昭的肌肤温热紧实,却因为有些紧张而绷出一层微栗。
白玉堂收回手,顺势按上展昭腰背。展昭的手臂仍然在背后被层层衣物绑着,白玉堂也没有松开的意思。一则以展昭的身手,若是真想,从这些完全没杀伤力的束缚中脱出易如反掌。更重要的是,这只薄皮猫要是没了这层遮掩的借口,说不准真会抡拳过来。那样岂不前功尽弃。
而展昭并没意识到白玉堂此刻具体是想做什么,只是宽容地想既然回来了就一切随他处置。脱也脱了,摸也摸了,压也压了,接下大概玉堂就要做最后一步。
算是……临别纪念。
这样的姿势也好,至少背向着玉堂,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可能两个人都会自然一点。
 
“我在后山发现一具死去十几天的无头遗骸,骨相极似禄伯。如果我没料错,现在的禄伯就是那个来送箱子的人。他看出箱里有机关,所以一路上不敢轻举妄动。他杀人后易容留在这里企图控制你,刚刚的搜索行动中我发现有四个保镖行动异常。”
“大哥身边不可能还有卧底。除非途中被劫。”
“这一点无法证实。他的四个同伙已经失去战斗力,后续处理交给你。我可以保征这十五天内,他没有任何机会接近你的电台。”
白玉堂沉吟着,眼角眉梢渐渐充满峻厉之色。片刻,抬起眼来凝视着展昭,寒冷的目光中透出暖意:
“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尊重你。”他猛然站起身,握住展昭的双肩,“猫儿,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展昭微笑:
“到时候你会知道。”他伸出手,按上白玉堂的心口,“玉堂,我不是一个容易死的人。”
俄罗斯边境白家的别墅里,白玉堂手持短刀盯着躺在壁炉前的白禄,眸中严霜凛冽。
全然不顾白禄哀求的眼神,一手掐起脸皮,冰凉的刀刃削过,血光四溅。白玉堂看一眼手中片下的皮肉,冷笑道:
“果然是贴上去的假货。”
顺手扔掉,甩甩手指上的血滴,白玉堂面无表情地下令:“连那四个人一起押下去问口供。方法不限。” 太阳渐渐偏西,地下靶场的大门被敲响。手下来报告,五个人已经死了两个。
“说了么?”白玉堂冷眼一睨,手中自顾推上弹夹,修长手指稳勾扳机,凭感觉一指,一枪中的。
“三个活着的什么也不肯说,一个咬断舌头死了,另一个死前昏迷不醒时,说了句日本话。”
白玉堂眼睛一亮,指底轻响,合上柯尔特M1917左轮保险,把枪甩到台面上。
“他说什么?”
“他说,特高课。”
白玉堂瞳仁里泛起冰瀑般碴枒的冷意,转瞬间又变成嘲讽。
“日本人果然看得起我白家!白爷若是不回拜,还真是对不起他们!”
又有敲门声响起,一个身穿黑衣的手下胆怯地进来,垂手侍立。白玉堂清冽桃花眸向来人一扫,顿时危险地半眯起来。
“我让你跟着他,结果还是跟丢了?”
来人大气也不敢喘,硬着头皮承受白玉堂的目光。白玉堂缓步走到他身边,忽然露出牙齿温和地一笑,这笑容却把来人吓得几乎后退了半步。
“要跟踪他,确实难为你了。”白玉堂拍拍手下肩膀,“去给大爷发报,我要回国。”
 
长春关东军部的灰色高墙内吹不进春风,日夜弥漫着森森寒气。
高大的拱顶走廊里回荡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青木贤二走向长廊深处的禁闭室,雪青灯光下,腰间的武士刀沉重狰狞。
打发走开门的看守,青木向门里看去,阴暗潮冷的室内,蜷曲在行军床上的人强撑着抬起头,单薄军毯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整个人已经脱了形,两道上挑的清秀眼尾使眼睛大得近于空洞。
自从展昭越狱,东条智化就以足以判死的渎职罪被关押起来,同时接受内部排谍审查。名为审查,实为变相刑讯。虽然智化咬定清白一无所招,心中却明白即使如此,自己也依然生死难料。
隔离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见到青木贤二。
这意味着,一切都将要结束了。
在门槛外静默站立的青木,较从前愈加瘦削冷酷。望着决定自己生杀予夺的上司,智化眼神依然谦谨恭顺,甚至努力扯出一抹笑来。挣扎着爬起,摇摇欲坠地立正,像从前一样等待青木发话。
青木面部线条如铁,一言不发。
智化见状,心中明白了几分,吃力地一下下挪动脚步,来到他面前。
“属下失职,早就应当尽忠。”智化俯下身,认真地半鞠一躬,抬起头,眼中是破碎决绝的狂热。
“倘若属下体力不支,请青木君为属下介错!”
寒光一闪,青木腰间的武士刀被智化用尽全力拔在手里,毫不犹豫地对准腹部切下。
青木戴着白手套的手猛地抓住智化青筋暴起的手腕,智化全身力量本来都倾注在刀上,被突如其来的大力一带,身体失去平衡,向旁栽去。
青木俯身伸手,在他摔到潮冷的水泥地上之前架住他的胸肋。
智化在青木臂弯里喘息着,满眼难以置信的神情。
青木凝视着智化的脸,低声说道:“东条君效忠帝国的坚贞之心毫无瑕疵,若能将功补过,胜过切腹自杀。”
武士刀锵然落地。智化颤抖的手指猛地抓住青木衣袖,偏开脸去,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青木扶起智化,低声说道:“东条君,石井少佐调令,需要一名参谋长,去北满,哈尔滨。”
 
路灯的阴影下,展昭低头站着,背在身后的右手把时刻准备飞出的刀片轻轻塞进袖口,另一只手掌心里仍然紧握着割断的绳头。
一只敏捷的手从展昭身侧伸来,把绳头接上,赵珏的喝骂声响起:“楞着干什么!太君让把犯人带到茶楼去!” 清茗茶楼所在的十字路口是太平桥到文昌庙的必经之地,刚刚枪响时有一辆日本军用轿车进城,负责治安的伪警得到清茗茶楼有人行刺的消息,又从日本兵照脸甩来的通行证上知道了这是驻扎在文庙的加茂部队新任参谋长的车,吓得连忙把车队请停,直到确定一切安全,才满脸堆笑地请太君们继续开路。
春夜醉人,华灯照眼,清茗茶楼附近却已经戒严。
中马的73吉普停在路边,日军士兵整齐列队,整条街静得呼吸可闻。茶楼大门口最高的石阶上,中马扶刀而立,目光盯着街道远处。
有车灯由远而近,参谋长的轿车来了。
赵珏押着展昭站在茶楼门前的石狮旁,清新的夜风拂过耳畔,在发间留下的却只有丝丝凉意。
轿车旁若无人地从他们面前开过,没有任何停留。赵珏却敏锐地感觉到黑暗的车窗后,有两道洞穿人心的熟悉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回头看了一眼五花大绑的展昭,后者的眼神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车里的人,认识他们!茶楼门口,跑堂们正胆战心惊地收拾门面,其中一个跑堂垂头丧气地蹬着板凳在揭明凤华带大照片的戏单,一不小心揭裂了,照片上粉光脂艳的俊脸出现一道参差的伤痕。
稳稳停住的日本轿车后排车窗摇开一条缝隙,里面露出一双眼睛,俊秀上扬的眼尾之下,平静无波的眼神在明凤华的戏单上聚出一线异样的光色。
“明,凤,华……”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张虽被撕伤却仍然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在心中激起的却是摧肝裂胆的屈辱与疼痛。
陪同的日军参谋见上司盯视着窗外,低声提醒道:“东条参谋长,到了。”
东条智化沉吟着,职业性地忍住剧烈的心潮起伏,起身下车,目光丝毫没有落到赵珏和展昭身上。
中马大尉敬礼,却并没有走下台阶。
智化拾级而上,到他面前,平视还礼。
展昭的目光落在地上,线条挺秀的侧脸如同落日时分山峦的剪影,神情宁静得看不出深度。
三个月不见,智化瘦得军服空空荡荡,无须语言表述,也能够想到他经历了什么。
相逢不识,却足以说明一切。中马向智化笑道:“参谋长远道而来受惊了,这都是在下的过失。好在扰乱治安的人已经抓到,特地带来,在下亲自斩首,为参谋长洗洗晦气!”
中马话音未落,大开的茶楼门里炸起一声脆亮的哭喊:“别杀他!要杀就杀我……”
日本**的喝骂声和响亮的耳光声把剩下的话模糊成带血的嘶泣。
展昭心头不由得缩紧,策划行动的一直是赵珏,自己与明凤华只有一面之缘,如果这个人出了差错,将直接影响行动的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原本针对徐恩培的行动,忽然被中马打乱,加上断线长达三个月之久的智化突然出现,把一切推向不可控制的未知。
中马狞笑着冷哼一声,侍立在中马背后的士官拎起出鞘的军刀走下台阶。
阶下,两名日本士兵从赵珏手里拖过展昭,拧住双臂要把他按跪在地。赵珏分明看到展昭膝弯抵抗了一下,竟然还是顺从地跪了下去。
展昭低下头去,凌乱黑发挡住清晰如墨的眉眼,遮没了表情。
膝盖落地的同时,刀片悄悄从袖中退出,锐气如寒霜在暗夜中聚起,稳稳指向身后执刀人的咽喉。
刀口的铁腥味在夜风中扩散,只等中马一声令下。
智化皱起眉头,抬手拦住,中马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至极。
智化淡然说道:“满洲皇道乐土,当街杀人,有违大日本帝国安民之道。案发不久,犯人虽已落网,可有口供?”
中马掀掀鼻翼,智化虽然军衔比自己高,其实不过是个架空的文职,初来乍到,面对手握实权的堂堂大尉,这样不给面子,他心里已经有十二分不痛快。扫了智化一眼,向旁边站了站,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
智化倒不客气,点手叫赵珏上来,赵珏点头哈腰地向东条太君行过礼,直起身来指着展昭,在智化耳旁说了几句话,音量控制得刚刚好,像是耳语,却人人都听得到:
 
茶楼里留下的这些人面面相觑,中马健一楞了楞,狠狠瞪赵珏一眼,带人离开,车队追着智化的车绝尘而去。日本**看事情了结得差不多,也就撤走了。
茶客们忙不迭地匆匆离开茶楼,赵珏急忙上前向又端起架子的徐恩培鞠躬:“徐行长,暗探向卑职报告有乱党企图行刺,谁知道是个连口供都问不出来的哑巴,行长您老看怎么办?”
“怎么办?”徐恩培怒气冲冲地瞪着展昭,“敢行刺徐某,胆大包天!你们协防队干什么吃的!押回去给我严办!”回头一眼剜向明凤华,“ **!”
赵珏应了声是,带着手下推推搡搡地带走了展昭,把徐恩培命令手下痛打明凤华的声音扔在身后。
展昭走出去的脚步仍然稳重坚定,没有任何迟疑或留恋。
那群日本浪人坐下喝茶看热闹,坐在最里面的一个闲闲半举茶盏,左手轻托手腕,看似随意,却别有一番风度,仿佛这边发生的一切都跟他们毫无关系。
明凤华低头倚在柱子旁边,直到殴击停止,这些人都走了,才慢慢站起,掩上衣襟,擦擦嘴边的血迹,扶着墙往后台挪去。
那群日本人见没什么热闹好看了,起身往外走,坐在最里面的人走在最后,经过明凤华身边,伸手拍了拍明凤华按着前胸的手,明凤华下意识地一让,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落进衣襟。
明凤华惊讶地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宽肩和服背影,挎着太刀,趿着木屐,一路潇洒而去。出门时略停了停,向明凤华一点头,那一瞬间明凤华记住了那人俊美的桃花眼,明**人如同刀光。赵珏命令把展昭押进协防队的牢房,独自一人向住处走去。
夜色愈深,寒凉如浸。天边浓云聚起,渐渐遮没半轮上弦月。幽深的巷子两边,民居早已关门闭户,连狗也不叫一声。
转过一个弯,前面忽然有黑影挡住去路,赵珏愣了一下,再走近些,依稀看清是个日本浪人八字站立的轮廓,宽袖和服灌满夜风,像微张的翅膀。看到赵珏走近,来人平举太刀,握住刀柄缓缓拖动,像是展开一幅森冷画卷。
宁静的刀光毫不掩饰地铺开,刀尖离鞘的一刹那,静得如同佛前檀香散去时的最后一缕缥缈余韵。
赵珏站住,眼中完全没有了在日本人面前一贯的恭敬卑微。
夜风打着旋卷过脚下,对方已经沉腰冲了过来。刀势稳准狠戾,招招如电,赵珏并不还手,避到无可避处,抬眼直面刀刃后那双结满冰凌的眼眸:
“我没想到你来得这样快,白玉堂!”
“没有我查不到的事。包括你,襄阳。”白玉堂并不收刀,“你们计划把展昭送进去之后再通知我?”
“这是南京的命令。”赵珏诚恳地看着白玉堂,“请你理解。”
“南京?”回应他的是白玉堂毫无温度的淡笑,“南京还命令绝对不抵抗!”
“你可以拒绝配合。”赵珏眼带威胁,“但是展昭已经接受任务,你现在任何一个不适宜的举动都会断送了他!”
“断送他的人绝不会是我。”白玉堂看出赵珏的威胁,心头怒起,眉锋陡横,“带我去见他!”
“他如果愿意开口,当初就会直接告诉你!”赵珏直视着白玉堂,眼中是毫无余地的拒绝。
白玉堂冷笑:“如果我杀了你,你说哈尔滨情报站的新任站长会是谁?”刀锋压低,在赵珏脖子上压出一道红线,“国难当头,白爷不想同胞相残,可要是有人企图拿白家当炮灰,爷就先拿他祭了旗,再和日本人算总帐!” 协防队门口站岗的卫兵正想打个嗑睡,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拍,抬头一看,是赵大队长带着个伪军随从。心想这下糟糕,谁想到赵大队长这么晚了还折回来查岗!急忙立正,错开队长不满的眼神。
协防队的公署是过去的县衙改造的,临时牢房设在西院。门廊没有开灯,黑黢黢的,沉积着古老房屋常年不散的陈旧味道,灰尘在脚下轻扬开来,如鬼魅袭地巡游。
伪军军帽下,白玉堂的眼睛开始涨起寒光。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然而展昭在门前阶下那一跪,已经把白玉堂的骄傲激得迸出血来;茶楼里远远一望,他相信展昭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没有隔空看来一眼。
信任,疏离,都有无可辩驳的理由。
 
可是猫儿!你心中只有家国天下,而我心中除此之外,还有你。第二章:吾往矣赵珏喝一声:“换岗了!精神着点啊!”
里面一个值夜的伪军见大队长亲自来查岗,一叠声答应,交了钥匙,敬礼出门。
赵珏领着白玉堂来到最里面的单间牢房门口,碗口粗的木栅里黑不见物,赵珏捏亮手电,缓缓下移,把整个狭窄的牢房照亮。
于是白玉堂看到了展昭。
展昭安静地靠墙坐着,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微微眯起眼睛,很快又张开,并不意外的眼神透过光柱向白玉堂一笑,清淡得秋水无痕。
赵珏熄灭手电,默默走出回廊。
手电光消失后,眼睛重又逐渐适应黑暗,牢房内外的两个人都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如此熟悉,却又依稀有点陌生。
白玉堂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血清案后,南京虽然暂时打消了对白家的怀疑,却又加上了忌惮。国际形势复杂,上方有苦难言,满洲是暗流汹涌之地,统计科制订冲霄计划,派展昭进中马城承担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必定怀着藉此使用白家势力的心思。
然而面对着坦然赴险的展昭,这一切不满都变得狭隘难言。
有亡国之恨在先,阋墙之争确实顾不得了。
白玉堂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展昭!”
看到栅栏里的身影似乎怔了怔,白玉堂心里一窝,语气还是逸出从未有过的寒意,“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展昭起身来到栅栏边,伸出手,放在一身煞气的白玉堂肩上,把他向自己揽近,在他耳边轻声唇语:“白兄,既然来了,多说几句无妨。”
耳膜像被猫爪不重不轻地地挠了一把,肩上却又传来展昭手掌的暖意,无奈的苦笑在白玉堂眼里一绕,又沉得深不见底。
“展昭,我替你去。”
展昭抑制着胸口传来的隐隐闷痛,晶亮眼瞳望向白玉堂,仿佛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白玉堂把手伸到肩上抓住展昭的手,眼中神色认真得让人无法抗拒。
“猫儿,我用白家全部设备日夜监听,截获调查科的电报信号,追踪到这里。我知道的也许不如你多,但已经足够。”
展昭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白玉堂放开展昭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上方命令追查日军细菌战研发行动,戴罪立功的襄阳是哈尔滨站总负责人。中马健一在背荫河建兵营,其实是为加茂部队准备细菌实验基地。襄阳的公开身份只被允许停留在外围,所以需要一个合适的人,用特移送的名义,进入背荫河兵营,收集情报,积累罪证,伺机行动。”
白玉堂眸光熠熠,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如同耳语:
“襄阳把这次行动命名为,冲霄计划。”
展昭默默后退半步,凝视着白玉堂,眼里泛起沉沉波纹。
白玉堂看出他的担忧,解释道:“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已经不错,我追踪了两天,才发现所有讯息都是在不同频率上零散发出再汇总。只是你们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叫白玉堂的人,能同时分辨出三十组以上的信号。”他猛然伸手抓住展昭肩膀,“猫儿,你听着,去执行冲霄计划,你不是合适人选。”
“玉堂,你既然提前知道了计划,就应该明白现在不是你出现的时机。”展昭直望进白玉堂的眼睛,“我进入兵营以后,襄阳会通知你组织武装力量在外接应。你如果愿意配合,现在立刻出城待命,没有其他选择。”
“猫儿!我不是为你一个人!”白玉堂心头血撞,手下加力,几乎要握碎展昭蓝衫下坚硬的骨,“白爷爷我!是为成全你的计划!你现在这副样子,在里头能坚持几天?要是一个没挺住挂在那了,别说冲霄计划,连个收尸的都没!白爷智勇双全,身强体壮,挨饿都比你耗的日子久! ”
白玉堂还想说下去,却被迎面投来的目光看得生生住了口。展昭清澹深邃的眼瞳深处散出一点落寞,如同已经做了决策的长兄,在宁静而又坚定地看着不理解自己的亲人。
这洞彻人心的目光刺痛了白玉堂,握着展昭肩膀的手,缓缓地松开。
“展昭,你知不知道,你在对我说什么。”晦暗的牢栅间,白玉堂移开目光,眼中却有光影翻卷,“你这是,让我亲手送你去死。”
耳边传来一声木质轻响,一只手接住白玉堂落下的手,温暖地握着,再次把他拉近。
 
不等展昭回应,白玉堂已经起身出门,很快又拿着东西回来。
牢房里亮起了黄晕的油灯光。展昭眼中略有一丝诧异,旋即变成无奈笑意——白玉堂一定是把牢里仓库的家当都搬到这儿来了。
白玉堂给展昭冲了碗热糖水,自己利索地扬开被褥,在稻草上打个厚实的地铺,然后动手脱掉展昭身上破碎的湿衣,帮他伏到枕上,用温热纱布搌去身上的血迹盐渍。
隔着纱布,也能鲜明地感觉到肌体的阵阵紧绷。
静夜无声,白玉堂的头脑渐渐从强制的冷静沉淀成一片清明。回想堂上的情景,抽在展昭身上的每一鞭都像闪电劈进脑海,虽然自己下手已经很有分寸,但毕竟……还是太重。
一阵凉风从窗洞里吹来。白玉堂皱眉向上看了看,甩掉伪军军装,脱下棉质内衣,轻轻把展昭裸在被外的后背大半盖好,只露出随时处理的部分,自己才又穿回外套。
挡住了春寒,却挡不住心里的凉意。
白玉堂太了解展昭的身体,上次把展昭从死亡线上拖回以后,展昭凭着超人的毅力戒断了一切成瘾药剂,然而从此任何普通止痛药都对他失去效力。
苦咸的盐水在绽开的伤口边缘结晶,湿润的纱布蘸上去,几乎等于又上一遍刑。
展昭一直很配合白玉堂的动作,仿佛渗血的伤处没有知觉。只是在白玉堂重又盖上内衣,转身去盆里拧纱布时,展昭才紧抿唇角,一阵隐忍不住的疼痛终于透出体表。
白玉堂浸在水里的手忽然停了一下,沉默地攥着纱布,背对展昭,直到展昭颤抖渐渐平息,才回过身来看。
心中隐寒,他的猫儿心性刚强依旧,身体却已不再像在莲花山时那样精健强悍。
然而刚刚路过赵珏办公室时顺脚进去翻看,发现赵珏把展昭特移送的检验日期就定在明天!
且痛且爱,且忧且恨,百般滋味聚成一把无名火,闷得脏腑如煎,却无处发作。
望着白玉堂近于审视的严肃眼神,展昭嘴角绷起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
“玉堂……我没事。”
“猫儿,”白玉堂的目光落在透出斑斑殷红的内衣上,声音有些喑哑,“你从来不说疼,可是我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还忍得这么辛苦。”
展昭略点一下头,闭上眼睛。
肩背一凉,盖在身上的衣服再次被揭开。鞭伤虽然怵目惊心,但真正严重的是竹内敬三用火烧伤的地方,深及肌肉,需要动手清创。
白玉堂处理伤口的动作稳定轻柔又准确得惊人,然而冷汗还是从展昭额前流下,一直浸湿眉睫。
白玉堂的手停了停,终于还是咬咬牙加快速度。
能让他少痛一秒,就尽量少痛一秒。
雨气清凉地从铁窗外漫进。白玉堂清理完最后一道烧伤,覆盖上纱布。展昭从双臂间抬起脸,温润黑眸透出感激之色:
“玉堂,谢谢你。”
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出白玉堂沉默的影子。光线不明,展昭看不清白玉堂眼里的神情,却能依稀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汹涌心绪。
“玉堂……作为同僚,襄阳做得对。”展昭主动去握白玉堂的手,白玉堂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把展昭的手合在自己额前。
“我没说他不对。我原本也想和他合作。”白玉堂胸腔低鸣,“但他的表现让我改变了主意。”他抬起头,眼中寒星闪烁,“我拒绝听命于人 ——倘若是你,我可以考虑。”
一缕笑意在展昭眸中聚起,冲破重重雾锁的苦涩,照在白玉堂脸上,像一线阳光:
“关外没人有权命令白玉堂。如果你愿意配合,直接致电包处。”
白玉堂不答,盯着展昭看了几秒钟,把展昭的手送回枕边,徐徐俯下身来,在展昭耳边一字字说道:
“展御猫,你听着!我是为你做接应,不是为南京!你要是敢不活着回来,白爷就举大旗平了哈尔滨!”
说完,蓦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门廊下,赵珏已经回来,一声不响地站在黑暗里。白玉堂脚步顿住,冷冷说道:
“他这批特移送,是哪一天?”语气中毫无疑问,倒像是威胁。
赵珏犹豫一下,嗓音有些充血:“……五天以后。”
白玉堂意味深长地看赵珏一眼,甩头离开,隐入夜色。宣化街与文庙街交叉口的日本陆军医院南栋,经常关闭的临街大铁门打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敬礼,东条参谋长的轿车和中马大尉的军车缓缓驶进,在一座二层的小黄楼前停下。
 
楼门前挂着“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牌子,虽然是深夜,仍然有灯光从楼内的各个房间射出。中马健一在前面带路,一直来到石井的办公室。
化名东乡的石井,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待多时了。
智化一直跟随青木驻在长春,因为参与输送血清,对石井的名字很熟悉,见面却是第一次。
智化看到石井的第一眼,就直觉这是一个疯人。
石井有着日本人中极少的一米八身高,比智化高出一头。雪亮的灯光照得脸部骨线嶙峋,奇亮的眼睛里燃烧着有异于常人的热切:
“中马大尉从现在起就要全力投入兵营的启用和扩建,青木司令官把东条君调到这里,真是帮了我的大忙!”石井眼中的光焰延伸出来,一直烧到嘴角,“东条君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工作?”
“从现在开始的任何时候。”智化立正,“愿为圣战尽力!” 从办公室出来,智化开始在中马的带领下在各处巡视,了解他将负责的工作。楼虽然不高,科室密集齐全,在一楼走廊尽头,智化依稀听到有惨叫声传来,环视四周,只有几个化验间而已。
“是宪兵队报送的实验品在体检。”中马健一冷笑,“参谋长去看?”
智化点头,中马按下开关,地上出现一道暗门,里面透出灯光。中马引着智化走下狭窄的楼梯,下面是一条长廊。赤身**的犯人排成一队,有些身上有刑讯的痕迹,有些没有。都一律被穿白色消毒衣的日本军医用橡皮管喷水冲刷身体,再迎头扑上消毒药粉。这些人冻得瑟瑟发抖,呛得满眼流泪不断咳嗽,在殴击驱赶下进到另一个房间接受各项测量以后,把手臂伸进墙壁上的孔洞,上下卡紧。
惨叫。
手再拿出来时,手腕内侧就留下一行焦黑的编号烙印。
“这里关不下那么多人。”中马健一说道,“在这里检查以后,移送到背荫河。”看智化一眼,眼神中有不自觉的傲气,“背荫河是绝密军事要塞,连上空都是禁飞区。就算是东条参谋长,没有上方指令也不能进入。”
一道隐隐的光芒在智化眼角闪过。
展昭,你佯作行刺徐恩培,就是为了去背荫河?背荫河是一个偏僻的山村,被日军一分为二,东面在中马健一的指挥下建起了与世隔绝的军事要塞,当地人称之为中马城。去年关东军修筑的拉滨线部分通车,从背荫河车站引进一条垂直的铁路专用线直通进兵营第三层院套,截断了北边唯一一条砂石公路。
午夜时分,背荫河车站开进一列专车,车头后面挂着两节闷罐车皮。车皮里拥挤不堪,但鸦雀无声。人人都是身穿粗布囚服,反铐双手,黑布蒙头,口里塞着东西,或坐或倚,尽量用能够忍受的姿势维持呼吸。偶有实在难耐的人勉强活动一下肢体,发出锁链的响声,但并不频繁,因为无论换什么姿势,都只是从一种痛苦过渡到另一种痛苦。
虽然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但本能的预感已经足够让人陷进绝望。
在车厢最外侧,一个青年倚门而坐,蒙头黑布向上推到眉间,眼神从门锁缝隙间向外透去,敏锐无形若风,沉静清濯似水,不动则已,动则水起风生。
信号灯闪烁,列车直接拐进专用线,开进中马兵营。
几道探照灯光直直扫来,展昭静静地看着,虽然视野极其有限,还是能看见兵营四周有一丈多高的厚实围墙,上边架设高压电网,折角处筑着碉堡式的岗楼,探照灯的光线从岗楼上射下,所及之处几乎没有死角。
车厢突然微微颠簸,列车开过墙外一道一丈多宽,一丈多深的防护壕上的铁桥,直进了第三层院落。
目的地到了。
 
诶诶!插楼占位!
 
第三章:风云聚
哈尔滨傅家店,是一个被称为“中日俄三不管”的军事缓冲带。虽然日本占了满洲,俄国人在东北的势力仍然不容小觑。为了避免发生国际纠纷,在相关地区常会建立所谓的治外法权地区,各国侨民聚居,烟馆赌场遍布,黑道势力盘踞,巷深街窄,人险地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王国。
展昭被送进中马城的这一夜,傅家店生意最好的乐蜀赌场来了一伙腰别长短火的特别客人。为首的一身黑绸,剃得青里透亮的头皮,隆鼻深目,正是背荫山头的大当家许西风。
这人擅使手段,跟俄国人、日伪军关系都搞得不错,杀人越货的买卖越做越大,这一带名号且是响当当。乐蜀赌场是他常来光顾的老地方,时不时就来豪赌一夜,输赢无所谓,赌不痛快可是要出人命的。他这些日子忙着帮背荫河兵营抓劳工,许久没过赌瘾,好容易今夜得闲到此,却一肚不悦,眼露煞气。
引出这煞气的,是赌场门前的灯笼。
赌场门前原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现在居然换成了黄色,这是有人包了全场,不再接待外客的信号。
是个人都知道这里是许大当家常光顾的所在,竟然敢包他的场!
赌场老板一听许大当家来了,急忙亲自出来殷勤招呼:“许大当家!您老大驾光临!小的们迎接晚啦!”
许大当家哼了一声表示听到,向身边的师爷一摆手,师爷拍出两根十两重的金条,说道:“老规矩,包场!”
老板面露难色,赔笑小声说道:“许大当家,小的跟您告罪,您这些天贵干繁忙,今夜这场,有位爷先包了。”
许大当家露牙哈哈一笑,伸手把盒子炮拍上柜台,紧挨着两根金条,“许某一向最讲道理!今天场子里连你算上,有多少人当班?”
“……十五个。”老板纵然身经百战,奈何许爷势大不敢得罪,只好乖乖回答。
许大当家一使眼色,身边的枪手哗啦一声扬出一把黄铜子弹,在柜台上叮当跳跃,转眼排成整齐的一列。
刚好十五颗。
黄澄澄的子弹,和另一边的金条辉映着,晃人眼睛。
许大当家咧开嘴,向老板笑道:“选!”
老板一缩脖,脑门上冷汗直冒,讪讪道:“许爷!力轻不负重,言轻莫劝人,小的几斤几两,哪敢驳许爷的面子!小的活得不易,只求爷您放小的一马……”
眼看许大当家眼中渐露凶光,老板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冽声音,带着不怒自威的风度:
“许爷莫要为难旁人,包场的是我。”
灯火通明的赌场里,走出一个轩昂青年,通身灿白杭缎,清爽短发,一双利眸熠熠生光。迎着许西风的鹰目,略一抱拳:
“陷空帮白五,见过许大当家!”
“陷空帮?”许西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来人,也抱了抱拳,脸上绽开一抹笑。
“原来是五当家!幸会幸会!五当家身背人命悬赏,泼天胆魄,许某佩服!”
白玉堂仰面一笑,眼神灼灼:“许爷威名,白某久仰!知道许爷时运旺盛,逢赌必赢,今天白某作东,还望许爷赏光!”就伸手相请。
许西风面有凶色,用看棺材的眼神瞄着白玉堂,口中却笑道:“五当家美意,许某却之不恭!” 红布台面上,整齐地码着一副牌九。
有资格入座的却只有两人。
白玉堂也不谦让,率先坐了庄家的位置。
许西风叼着象牙烟斗,喷着烟雾,眼神一挑白玉堂:“五当家想要赌什么?”
白玉堂眼角带笑,开口说道:
“赌命。” 赌命两字像是一声低咒,已近冰点的气氛立刻冻结。
刚刚还对两人点头哈腰的老板,僵在白玉堂身后,抖抖缩缩不知道该走该留。
许西风不看身边肌肉绷紧的枪手们,锐利目光再次环扫赌场厅堂。四方大厅,虽然灯火通明,人却已经清场,所有赌桌一目了然,除了白玉堂带来的随从,每张桌下面最多还能藏两个人。
通往二楼的楼梯不宽,一个火力点就可以封住。自己带来的十余人已经在身后一字排开,动起手来并不见得不能脱身。况且虽然这里地处三不管,黑道势力彼此制衡,纵然是陷空帮的五当家,初来乍到,也不好明火执仗公然枪战。
 
许西风脸上现出丝毫不想掩饰的嗜血表情,目光穿过白玉堂的额头,钉向不可见的去处:
“五爷有话直说。”
白玉堂戴着浅金色象牙扳指的修长手指拈起张骨牌,轻轻在桌面上碰着,玩味地看着雪亮灯光在上面的反射。
猫儿,背荫山占尽地利,易守难攻,我要为你拿了它,以此为垒,踏平中马城。
“许爷做的是人命生意,白某也是。”白玉堂抬头,目光几乎和许西风撞出金声飒响,“白某收的是钱,买的是命,掌的是运,敬的是天!一山难容二虎,若许爷愿意让出背荫山头给白某,赌不赌的就是许爷一句话!”
许西风击掌大笑,笑着笑着眼中已经是一片充血紫碧。
“好!五爷果然有打家劫舍的豪气!”向白玉堂身后的赌场老板扬手,“酒!”
两大碗烈酒摆上桌面,许西风二话不说端碗向白玉堂一举,咕咚咚喝下。一双碧睛被酒气罩上红网,更显得杀气腾腾。
白玉堂俊逸眉锋微挑,单手端碗,余光见扳指入酒并未变色,便知无毒。笑眼一望许西风,抬手仰尽,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许西风鼓了三下掌,笑道:“五爷海量!真英雄本色!”顺手把酒碗推到桌侧。
莹白的瓷胎,在灯光下明亮如镜,斜斜收进白玉堂侧面的影像。
白玉堂已经向老板笑道:“辛苦老板,做个闲家。”
老板看看许西风,又看看白玉堂,并不敢坐,躬身洗牌砌牌发牌。
白玉堂闲闲笑着,转着手上的扳指。牌发出的每一声响都记在心里。听着听着,眼中罩上一层冰凌。
这副牌被做了手脚!两张丁三,没有二四。这意味着自己能拿到最大的牌,就只能是双天。
骰子在白玉堂指间一闪,落到桌上,点数正对。
接了自己要的牌后,白玉堂并不急于翻开来看,安静地扣在面前,眼睛盯着从老板手中接牌的许西风。
许西风厚实手掌按住两张牌,眼神雪亮地逼到白玉堂脸上:
“五爷开牌。”
赌场里静寂无声,灯光从头顶上直泻下来,把人胸口心跳都照得纤毫毕现。
白玉堂端坐不动冷意肃然,缓缓翻开第一张牌,敲在桌面上。
红彤彤一张天牌!
许西风按着牌的手仍然没有动,等着白玉堂翻第二张牌。
象牙扳指和骨牌碰出轻响,第二张牌亮在面前。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叹,双天!
许西风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算是个笑容,但眼中完全没有笑意。
啪地一声,一张牌在许西风指底翻开。
丁三。
人群一声不响,一张小小的丁三,无论如何比不上白玉堂的双天了!
许西风身后的枪手开始搂火。
白玉堂脸上并没有得意之色,双眼紧盯着许西风的手。
许西风手掌移开,手指一挑,另一张牌翻了过来。花色绽放的一瞬间,人群的轻微惊叹立刻变成了兴奋的吸气声。
竟然是二四!
丁三二四配成一对至尊,是唯一能够压双天的牌!
许西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半是威胁,半是得意。猛甩手,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咣地一声钉在白玉堂面前:
“五当家,你欠许爷我,一条命!”
白玉堂身后立刻举起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许西风。
许西风身后亮出同样的火力,对准白玉堂。
白玉堂仍然坐在原处稳如泰山。扬手示意自己的人不准造次。
许西风仍然杀气满满地笑着,目光和桌上的刀刃一样锋利。
白玉堂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笑,伸手拔出桌上那柄刀。
“白某一言九鼎,愿赌当然服输!”他轻轻吹一口刀刃,“好刀!”转手一道冷光架上老板咽喉。
老板吓得一退,白玉堂翻腕用刀背拍拍他脸颊,说道:“别怕,白爷不为难你。查牌!”
老板脸上肌肉跳动,似乎向许西风求救地递了一眼,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刀压在脖子上,老板开始翻开所有的牌。
翻了三十一张,一张不错。
 
第三十二张时,或许是精神极度紧张,老板的手突然几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这点变化没有逃过白玉堂的眼睛,刀光陡闪,在所有的人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之前,刀尖就已经穿过老板手腕,钉在了台面上。
一张和桌上同样材质的牌从老板袖中掉出,赫然一只丁三!
白玉堂冷笑拔刀,夺地一声,刀尖生生把沾血的丁三钉到许西风眼前。
“许爷!这副牌上桌时就是两只丁三没有二四!许爷声名赫赫,不至于做这种苟且之事吧?”
许西风皱眉,目光转向老板,老板捂着流血的手腕,眼里全是可怜至极的委屈:
“许爷!小的和您这么多年交情……”
许西风忍无可忍地怒视着老板,正要发作,突然全场电灯熄灭,黑暗如同潮水没顶。
白玉堂心中疑惑,自己隐藏在三不管已经三天,就是为了堵许西风。为不打草惊蛇,本来和从长春赶来的卢大哥约好零点四十再来接应,现在明明还有二十分钟!
事情有变!
白玉堂倏然闪身到最近的柱后,他带来的随从几乎在此同时各找掩体,端枪警戒。
许西风的手下做了同样的动作。赌场老板和值夜的伙计却都立刻就地卧倒。
赌场里所有的人在不到一秒内集体与黑暗化为一体。门口,窗口,无声的气流涌动,白玉堂敏锐地觉察到来了数十倍于己力的敌手。
从许西风的表现来看,来的不是背荫山头的人。从来者的动作身材来看,也并不是俄国人。
这里号称三不管,没有任何正规军队会冒着触动国际纠纷的危险进入。暗杀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却绝对不会有公开的进攻。能一次调动这么多人手,不是本地的黑道做派。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日本人!
然而如果是日本人,许西风同他们勾结已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难道只是怕误伤?
不容白玉堂再想下去,沉默的厮杀已经开始。
白玉堂的一身杭缎在暗色里分外乍眼,引来了密集攻击。张张赌桌上的骨牌成了最有力的武器,企图近身的人都被白玉堂指间射出的锐风一击致命。柯尔特左轮就插在胸袋里,白玉堂不开枪,手下也同样不开枪。冷兵器近身搏击,道道鲜血烫开厚重的黑暗。
然而来的却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缠脚冤魂,目标都统一指向白玉堂!殊死搏斗中,白玉堂时时还要兼顾隐匿在黑暗中的许西风是否会暴起发难,然而这人却像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越是如此,白玉堂越是提防,且战且退,直到背后靠上墙体。
赌场里的座钟敲响了半点。
再过十分钟,卢方就会带人准时出现。然而这十分钟给人的感觉远远超出六百秒的长度。身边配合作战的人层层倒下,白玉堂明显感觉到两股不同的力量在夹击己方。
许西风果然发难了!重重包围之中,白玉堂眼角余光能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手中刀猎猎生风,直向自己这边杀来。许西风的武功不似车轮攻击白玉堂的日本忍者一样阴邪,厚重之中自带霸气,白玉堂亲眼见自己四五个得力手下倒在许西风的刀光里。
说时迟那时快,许西风已经杀到眼前。白玉堂一肘击飞一个忍者,随手夺刀,架住许西风劈来的贯顶一刀,两刀相击火星一迸,白玉堂极其敏感地觉到许西风刀上贯通的力道竟是虚设!
许西风刀势生风罩住白玉堂,却并不往要害招呼,一柄刀使得滴水不漏,与白玉堂的刀风呼应着,反倒让诸多忍者近不得身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潮涌一般的忍者阵脚开始混乱,渐有退去的势头。白玉堂知道卢方已经来到,凌空一脚蹬碎紧锁的天窗,身向外蹿。许西风紧紧尾随,一直跟到没人处,白玉堂猛收脚步,回手拔枪,指住许西风。
“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西风碧睛里透出笑意:“背荫山许大当家。白五爷,你欠我一条命!”
话音未落,白玉堂对着许西风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子弹从中枪者眉心直穿脑后,死尸立刻从房上栽落当街,手中已经瞄准了许西风的枪掉出好远。
白玉堂收枪:
“现在不欠了!”
许西风爽朗一笑,擦擦太阳穴上被白玉堂子弹锐风蹭出的血,说道:“五爷好俊枪法!再偏一寸,许爷就报销了。”
 
两人从房上下到街心,把尸体翻转来看,正是赌场老板。
和许西风对视一眼,白玉堂冷笑:“他也是日本人的特工。换牌果然是故意要激你杀我。”
“这里大部分还是日本人说了算。”许西风低声,“其实我找你好久了,白玉堂。” 夜很黑,黑到看任何事物都带着阴谋的味道。一声枪响,不知会招来多少杀神,生命等于放进了倒计时秒表。空气中有什么要绷到断裂,断裂前是全然的直白与平静。
许西风:“我找你很久了,白玉堂。”
白玉堂半是冷漠半是讥诮地看着许西风的眼睛,神情中写着全然的不信:
“贵干?”
许西风收刀入鞘,向白玉堂亮一亮,放下。掏枪,递给白玉堂。
“白五爷现在可信我?”
白玉堂掂掂手里压满子弹的枪,眼神变了一变,最后拿出近于温和的微笑:
“讲。”
“五爷要我的背荫山,是为了打中马城?”
白玉堂不回答,他的注意力仿佛都在手里这把枪上。但许西风知道不是这样,这是一个背后都生着眼睛的人。
“为了破获中马城里的秘密,已经牺牲了太多人命。”许西风眼中泛起苦涩,“可是至今没有任何线索,知情人都已经被日本人灭口。”
白玉堂忽然扬起枪口对准许西风眉心:“你是谁?”
许西风向前一步,顶上白玉堂的枪口,低语道:“许西风只是在今年开始抛头露面赌钱生事,在此之前虽然照顾大小赌场烟坊的生意若干年,却一直不见首尾。”
“一张皮。”白玉堂冷笑,“里面裹的何方神圣?”
“党务调查科第三行动组,欧阳春。”
“欧阳春,东北军第四旅旅长,人在热河。”白玉堂淡笑,“东北军都是吃双饷的?”
“展昭,第四旅副参谋长,人已经在关东匪战中壮烈殉职。遗体运回热河,一切体征完全相符。”欧阳春看着白玉堂,仿佛要极力从他眼中看出些端倪,“但是潜伏在东满的北侠欧阳春,一直不相信像御猫那样的特工会死——他已经这样死过两次。”
“他死没死,你找我做甚?”白玉堂心中起疑,唇角噙起不以为然的冷笑。
欧阳春的目光完全过滤了白玉堂的冷笑:
“他是那期学员中唯一的合格者,其余学员都在毕业前被内部处理。他熬得住药,熬得住刑,熬得住侮辱,熬得住诱惑。有时我以为他已经被摧残到无知无觉是个空的,但任何接近他的人都能感觉到他比任何人都充实,他是静水流深。”
白玉堂眼神闪回,是毫无疑问的伤痛。 展昭抱着他翻滚到山石后。展昭在通天窟里拥住他。展昭静得遥远的黑眸里有寒冬的高天:展某命长,岂在朝暮。赤裸的肩上电弧的穿伤,昏迷中寻找枪的手。展昭通身浴血,清醒而痛苦地努力微笑:我不想让你记住一张难过的脸。展昭满是热泪的脸埋在他胸前。展昭吻他的唇角,凉润的触感。展昭惊讶而嘶哑的气声:玉堂。展昭鲜血淋漓地拥住他的肩:玉堂,为难你了。 展昭是静水流深——永远把痛楚沉于水底,只映出一片天光澄澈。于是你们觉得他不会冷,他不会痛,他的血可以永无止境地流!
白玉堂切齿,目光定格成愤怒。然而他的愤怒并未阻止欧阳春说下去:
“我是他的教官。他毕业后是我最得力的部下。庞科长宣布他的死讯,然后我知道有人进了中马城,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一个优秀特工在那里殉职。”欧阳春望着白玉堂,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我知道你可能参与行动,你却在赌场公然闹事,是想把事态扩大到什么地步?”
白玉堂盯着欧阳春,这个人,曾经是展昭的直线上级。
他属于调查科,他代表调查科。
白玉堂的诛杀令,展昭的处决令,白锦堂的锄奸令……狙击步枪血溅机场。
他们不怕杀错人。
他们只怕杀不对人。
此时站在面前的,究竟是许西风,还是欧阳春?或者,只是一台庞大杀人机器的一部分?
自己给包处发的电文没有任何回音。从赵珏那里得到的消息,只有两个字:等待。他们想要保卫领土,却一枪未发撤出东北;他们想要抵御外侮,枪口先对准的却是同胞。
白玉堂枪口后的眼神仿佛闪电划破长天:
“我拒绝接受任何组织的命令。我只问你让不让出背荫山!”
欧阳春眼神深邃得让白玉堂无从接收信息,恍惚间似乎那双碧睛深处有种极似展昭的神色掠过。这神情让白玉堂心中一惊,忽然觉得面前的人心中所藏的事情远远超过他身份的复杂。
巷子拐角已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无论来的是什么人,都必须迅速结束这次谈话。
白玉堂枪口前顶却未扣扳机,另一手突然刀光一现,直奔欧阳春软肋。欧阳春骤然闪身,身体贴着刀刃斜斜擦过,黑绸上顿时涌出一片暗色,那甚至是故意给白玉堂让出的空门。
欧阳春纵身蹿上瓦檐,回身看了已经找好掩体的白玉堂一眼,向着脚步声的方向迎过去。
那一眼绝非敌意。
 
营帐里,白锦堂对烛静坐,白玉堂的电文在指间缓缓燃烧,跳动的火焰映在瞳仁里,华彩灼灼。
决一死战!
他不是在销毁它,销毁一封全国通电没有必要;他是在欣赏之中享受,享受压抑了多少年的快意恩仇。
风衣卷起的寒冷杀气扫灭烛火,白锦堂一马当先,甩开正忙于围剿他的宇都宫师团,以千骑卷平冈之势直扑吉林界。
白玉堂调齐陷空帮主力,撕开石川茂大队的防区,直抵松花江,向哈尔滨发动大规模出击。与此同时,北上的白锦堂向哈尔滨以西配合进攻,形成合围之势。
这已经远远超过冲霄计划的武力打击范围,分明拉开了全面抗战的帷幕!
大快人心。哈尔滨协防队办公室里,赵珏放下庞吉的电报,大皱眉头。
电文躺在桌上,冰冷如铁:
“攘外必先安内,虽然绝不能放弃东北,但是白家闹成如许模样,于大局无益,须设法阻拦。”
庞吉说设法的意思,就是手段不限。
赵珏虽然心中不平,但也十分清楚:防守哈尔滨的干贺旅团建制不满,但以日军的机动能力并不难做到短时间驰援。就算在日军增援之前拿下哈尔滨,随后要面对的就是敌重兵包围,无异自投罗网。
而白玉堂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退一步说,就算白玉堂年轻气盛,难道老谋深算的白锦堂也疯了?果然,白玉堂围了哈尔滨的第二天,青木贤二就下令宇都宫和姬路两个师团火速前往哈尔滨增援。这一点赵珏料对了。
然而他料对的也仅限于此。
说起来本来正忙于围剿陷空帮的姬路师团离哈尔滨只有五百里路不到,但是沿途交通已经被白玉堂在三天时间内叮当二五破坏得惨不忍睹,姬路肋生双翅也难飞过这片五百里“沧海”。
而在东满山沟里四处搜寻白锦堂的宇都宫师团,除了满身狼狈之外一无所获。接到电报知道白锦堂跑去围攻哈尔滨,瞎忙一气的窝火顿时烧成熊熊怒焰。
挥师北上追剿白巨匪!
可是大概因为二弟是爱搞破坏的白耗子的缘故,白巨匪也犯了同样的毛病,遇路炸路,过桥拆桥。宇都宫师团只得跟在后头铺路修桥积德行善,望尘莫及咬牙切齿。
哇呀呀呀,哈尔滨送给白八格牙路的干活,等你进去了再围死你!
青木发布命令后的第六天,两个师团终于抵达哈尔滨。
令他们更加气愤的是,两个姓白的巨匪都压根没进城!
瓮中捉白的梦既然破灭,正好和两只耗子在哈尔滨城下摆开阵势当面锣对面鼓地来一仗!顺便看看抓了好几个月还见首不见尾的白家神圣长得何等模样!
然而白玉堂接下来充分向严谨周密的大日本军人证明了,什么叫计划没有变化快。
白耗子跑了!
跑得明目张胆,浩荡奔放,就差敲锣打鼓披红挂彩一路发红帖!
快来快来,千万别跟丢了。山沟战你们抓不到白爷,白爷换个大舞台领你们玩!
松嫩平原。
1933年的松嫩平原尚无人烟,沼泽遍地,草原无边,擅长步兵和阵地战的日军到这里举步维艰,这里是骑兵的天下。
而最如鱼得水的,就是以马术卓绝的白玉堂为首,陷空帮的土匪铁骑。
白玉堂领着这些人忽东忽西,行踪不定。日军有时追踪了三四天不见陷空帮半个人影,有时半夜对面冲来一支队伍,打了半天才发现是上套的自己人;有时和土匪狭路相逢打得苦不堪言,斜刺里冲来盼望已久的援军,正大喜过望,却挨了迎头一枪——来的还是白玉堂的土匪武装。
关东军分布在东北的总兵力一共四个师团,一个混成旅,一个独立守备队。现在两个师团,半壁江山,被神出鬼没的白玉堂牵制在松嫩平原!
赵珏手中压着“设法阻止”的电报,向着茫茫夜空无声怒吼:
大好战机,增兵关外,增兵关外啊!
但他明明知道不可能——四月份委座在南昌宣布:抗日必先剿匪,匪未剿清之前,绝对不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处罚。
面对如此战机,南京方面无驰援,无给养,无命令,不抵抗。
赵珏揉碎电报,面对着窗外的黑暗,痛苦地闭上眼睛。
 
第四章:祭家国
中马城军医办公室里,军医放下KD376的检查记录,看向侍立在面前的少年兵。
“KD376今天早上的血压50/75?”
“是。”少年兵立正。
“石川班的负责人脑子出问题了,用这样一个不健康的MARUTA?浪费大家的时间和精力!”
少年兵闭嘴不说话。军医不耐地摆摆手:“换一个。”
少年兵低头应声,眼里努力压制的情绪不知是担忧还是喜悦。刚要离开,又被军医叫住。他回过身再次站直,看到军医口罩上方阴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记录上的编号。
“KD376,是那个双侧声带内收性麻痹的MARUTA?”
少年兵楞了楞,不祥的感觉透进脑海。
“是。”
“那个MARUTA的肌肉条件不错。Z攻击一次,缝合对比组。”
少年兵敬礼退出。现在他的任务,是去通知KD376做准备。少年兵回到院子的时候,刚好看到KD376在铁门边放下一堆草,扶着墙直起身来。蓝天绿树,阴阴高墙的背景中,脸色苍白的KD376看到少年兵盯着自己,竟然露出一丝坦然赴死的笑意,甚至是释然。
这样一个笑容和第一次送他进牢房时那个善意的表情重合起来,有如明镜一般,让这个十五岁的千叶少年纤毫毕现地照见了自己的罪恶。
在KD376的坚持下,自己曾经让他推拿过几次,身上的淤伤轻了许多。这样一双神奇温暖的手,竟然让他有了这样大胆的举动,故意写错了 KD376的血压。
如果石川班要求重新测量,不过是自己的一次过失,何况KD376伤势刚见起色,七天前他的血压最低曾经到过30/50临近休克。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什么目的,就算帮助KD376逃过这次,也许下次的项目会更加惨烈,但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在记录表上写下了那样一组数字。
“喂。”他走到KD376面前,“这些草你不用管了。回去准备。”
KD376询问地看着他,那双湛然若洗的眼睛里,没有一般MARUTA得知自己要被实验时的绝望和愤怒,更像是一位年轻的师长想了解他更加年轻的学生。
十几年后日本战败,少年兵回到故乡,他才明白当年那个长兄一样的KD376想要教给他的是人性,这一点让他在战后的岁月里时常忆起,并深深感激。
而现在,他只是懵懂地感觉到一个武士心中所不该有的不忍——甚至是愧疚。这让他几乎没有勇气面对KD376的眼睛,也没有勇气面对自己。
“我教你的推拿手法,你记住了吗?”中文唇型,“在进手术室以前,我还有时间多教你一些……请你尽可能对其他人好一点。”
少年兵指指牢房:“回去躺着。跟他们说你头晕。”
展昭怔了一怔,轻轻道:“谢谢你。”
他不动声色地走开去,身后只留下MARUTA们清理到一起的乱草石块。
里面掺杂着若干胡桃壳。 MARUTA们全部回到牢房后,铁门打开,几个头戴黑色笆斗的劳工进来清理垃圾,其中一个低着头,用箩筐装走了门边的乱草石块。刚拎着出门,日本人叫到外面挖战壕,这个劳工抬脚就去。急急忙忙间箩筐碰翻在地,赶紧在太君的拳打脚踢下一气低头收拾。
黑色笆斗下眼神厉光一现,胡桃壳在他指间一闪而没。
猫儿!让你久等了!背荫山头,新送到中马城一批劳工的许大当家正请赵珏大队长喝酒。一名下山买酒的喽罗匆匆拎酒上山,一路无阻,来到非传禁入的后厅,却久久没有出来。
厅里,欧阳春和赵珏面前,白玉堂撕下喽罗的伪装,跨坐在椅上,眼神冷冽。
“你们是要害死他!”
窗外的阳光照亮了室内一团无处可逃的静寂。面对白玉堂的指责,赵珏确实无话可说,只得向白玉堂抱抱拳:
“五当家鞍马劳乏……”
“用不着和爷扯这些官样文章!”白玉堂伸手拍开拎来的酒坛,倒了一碗,抬手喝尽。
“松嫩平原那边有我哥坐镇,我回来看看你们进行得如何。我白家的人绝不白当炮灰!赵珏!你不跟爷说实话,爷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要爷分散日本人注意力,爷不含糊!可你手下都是些什么废物!”
欧阳春把嘴闭紧,垂眼看着面前的酒碗。
白玉堂冷笑:“七天!七天了没能接上线,你们以为他叫展御猫,就真有九条命么?!”
 
每个牢房里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有的趴到窥视窗口努力向外看,想要记住是哪些同伴被带向死亡。
很多人听出先后有四个MARUTA被强行消毒后锁起押走,只有往外看的人知道其实是五个。
第五个是安静得出奇的KD376。眼神寂然无波的KD376经过一个又一个窗口,一步一步,迈向走廊的尽头。
胸中热血翻涌的展昭经过一个又一个窗口,一步一步,走向愤怒的顶峰。展昭太熟悉这条走廊。
他虽然在午夜的黑暗中对它了如指掌,却是第一次在光线明亮的白天,挺直身体从这里走过。
即将到来的是不折不扣的戕害,在日本人看待实验材料的目光里展昭压抑到窒息。他宁愿前面是枪林弹雨,至少可以放手一搏,而不是这样屈辱地束手就缚。
走廊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死寂压迫着耳膜,愤怒造成的短暂空白中回荡起一声低喝:
“展御猫!你要是敢不活着回来,爷就举大旗平了哈尔滨!”
展昭猛地闭上眼睛,在瞬间的黑暗里冷静下来。
单身越狱的最好时机已经在接线的拖延中消失,减少牺牲并且努力自保的唯一方法,就是承担即将到来的一切。
我要尽可能地继续活下去。
我相信你,玉堂。穿过大房间,后面是一个没有扶手的混凝土楼梯,右拐约走半分钟,下到平行的地下通道,再向上走,推开铁门,就是MARUTA绝望的终点。
终于被除掉了镣铐的展昭站在终点前,打量着这个几乎是宿命的地方。
四壁雪白的大房间,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特大的聚集型照明灯。消毒水的气味充斥房间的每个角落,一种生命无法存活的味道。
房间中央是冰凉的铁制手术台,旁边有一应俱全的器械架,看起来像是大学附属医院的手术室。不同的是,手术台边有固定四肢的束缚皮带,台前放着几个水桶和装着福尔马林液的大型玻璃容器。
几个穿白色消毒衣的人在台边忙碌,擦掉台面上的血迹污渍。
人类的一切伦理和禁忌,在这里都变成对科学的兴奋期待。
这里只需要人的身体,无视人的灵魂。
原木,MARUTA,KD376。
几个日本军医在等着,只露出眼睛和经过第五次消毒的双手。说是军医并不确切,因为这种实验的操刀,往往是由实习的年轻助手进行,他们的导师坐在旁边指挥。
“需要麻醉吗?”日语低声询问。
“不需要。这个MARUTA性情温顺,而且不会喊叫。”
“脱衣服。”生硬的汉语。
展昭脱掉黑色长衫。不着寸缕的身体上散发出医用酒精凉飕飕的气味。
教授级别的军医走过来,打量着这具本来应该是最优等级的身体,皱起眉头。
Z攻击需要的是没有受过伤的健康肌肉,但是这个MARUTA符合条件的部位竟然这么难找。
戴着白手套的手伸过来,开始对每块主要肌肉逐一检查,动作无顾忌到粗暴肆虐。
伤痕未褪的肌体消毒之后温度仍然很低,凉到没有人想到里面隐藏着的是一腔怎样的热血。
足以劈玉断金的颀长手指半握成拳,终于还是缓缓垂下。
展昭闭上眼睛,浓长睫羽埋藏了所有屈辱和愤怒。
 
探照灯晃过外面的走廊,窥视窗里透进的光线在牢房墙上映出顽强的颀长身影。
展昭终于把拐杖抓到手里,光线一转而过,影子也随之从墙上扑下。
探照灯光消失,展昭摔进黑暗。
乌黑眼眸迸出震惊:右腿不听使唤,哪怕只是小幅度的内展和外收也无法完成!
疼痛不是最糟糕的事,真正要命的是运动障碍。挑剔的军医选中的是他没有受过伤的右臀十字部位,他不知道手术刀是不是挑伤了神经。定定心神,尝试曲伸右腿,麻木沉重的感觉无情地碾过身体,冷意从心中直透出来。
腿废了。
水泥地面散发着丝丝彻骨凉意,激起的疼痛却有如火烧。展昭紧攥着拐杖,咬牙慢慢撑起身体,倚在墙壁上。汗透的额发间,清澈黑眸里的千般不甘层层沉下,凝聚成一抹决绝。
在生死边缘踩了十几年,他知道这样鲜明地感觉到身体拒绝作主的脆弱,预兆的只有一种结局。
玉堂,我不知道展御猫是不是有九条命,不过脚倒真是三只了。
展昭踩实左脚,嘴角苦笑。
银针闪了几闪,一号牢房的门锁无声打开,大半体重支在拐杖上的展昭,一步步挪出来,站在黑暗的走廊里。
银针闪了几闪,二号牢房的门无声打开,里面的MARUTA震惊地望着出现在门前的KD376,甚至忘记站起来扶他一把。
直到在黑暗中看不清面目的青年拖着右腿用拐杖挪近前来,镣铐在他手中脱落的时候,这个犯人才猛醒过来,一把抓住那只手,喉间哽咽。
“请你,帮我。”展昭俯下身来,气声在他耳边低鸣,“开始。”
MARUTA望着同为实验材料的KD376,对方的瞳仁在黑暗中愈加坚定清亮,仿佛能够传递勇气和力量。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只觉得胸中有久违的热流涌上,同时又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正在真实发生。
“开始……什么?”
“开始,重新做人。”展昭向他伸出一只手臂,“和这里所有的人,一起去做人。”
MARUTA站起身,扶住展昭。听着前者激动的呼吸,展昭偏过脸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在他的帮助下向下一个牢房移去。
几乎所有的窥视窗里都出现了眼睛,带着各种不同的神情渴求地向外张望。暗色沉积的午夜里,展昭的身影在他们的视野中仿佛发出光来。他艰难却不间断地挪到一个个门口,冰冷的镣铐在他手中一一解除,黑色的队伍在他身边渐渐聚合。
这是一支特别的队伍,手无寸铁,却毫无畏惧。
这是绝望到极点时生出的勇气,这是生命在毁灭前夕迸发的尊严。军人首领定定望着展昭,用不可思议的眼神。KD376身上有太多无法看清的谜团,然而那双眼晴偏偏无比透明清澈。人的眼睛看多了世情就会混浊,而他的眼睛观尽世间最惨绝的邪恶,不仅丝毫未被侵蚀,反而滤尽一切污浊,宛如明月悬天,千江照水,万里无云。
展昭把脸转向他,轻轻的气声:“清点人数。”
夜静得呼吸可闻。手脚自由以后,人们才意识到刚刚一直持续的呻吟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军人开始清点人数,一共二十四人,而展昭明明记得有二十六个。
“有两个人伤太重了出不来,其中一个已经没有脉博。”军人低声,“必死无疑,带走没意义。我……”他垂下头,仿佛在看着手上不存在的血迹。
展昭英俊眉宇间凝起肃然之色。
他知道这两个人:一个人在上一期霍乱试验后始终没有断气,而另一个瓦斯坏疽菌实验的MARUTA只能在剧痛中死去,无法存活一周以上。以现在这些人的战斗能力,带上他们确实可能会全军覆没。
展昭挺直身体,举起手,向那两间死寂的牢室,行了一个没有军服的军礼。
原十九路军的军人握拳站在展昭身边,展昭几乎能听到他胸膛里压抑的哭泣。
一只手覆上军人肩头。他抬起眼,展昭正深深地望着他,他所有的哀恸和郁结都被那宁静的目光看透。
熟悉的气声,却如雷震心:
“我知道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会是第一个愿为大家死的人——所以,活下去,生者死者,都莫辜负。”
每个囚室的门被尽可能关得恢复原样,走廊尽头的特别班工作室铁门在几分钟后敞开,所有的MARUTA穿过工作室,来到通往地下走廊的铁门前。
展昭正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开门,机弦刚发出旋开的轻响,身后单人牢房区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立刻把人心揪到半空。
这是安装在单人牢房里的警铃!
已经进行实验的MARUTA,在觉得自己身体发生异常时可以按铃报告。但是,这个牢区里所有的活人分明已经全部撤离!
铃声索命般尖厉回荡。一道道目光都投向展昭。
展昭苍白的脸庞在黑暗中寒玉般沉静,右臂架着拐杖稳住身体,一手推开铁门,回头向军人首领耳语:“全体隐蔽。选几位身体健壮的兄弟,跟我回去。”
 
军人戳在原地瞪着展昭,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发觉指下单薄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透。
展昭没有躲闪,只是在被抓住的时候不明显地挺了挺肩。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伤痛和强撑,现在已经瞒不过任何人,何况对方是一个职业军人。
军人眼中现出横下心的了然,放开手,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你会开锁,快带着弟兄们走,我去挡住他们!”
看着军人执着的双眼,展昭清楚自己遇到一块推移不动的石头,想要说服他,既无时间,又无可能。心知这些同伴非伤即病,而特别班队员全部训练有素,倘若解决不了,闹出更大的动静,纵然自己开了了七道铁门,结局也仍然是死亡。
探照灯从窗外扫过,门边登记桌上一块裁纸刀片反射出灯光。
军人点手,三名身体较为健全的同伴过来,抄起墙边特别班队员常用的六棱棍,转身就走。
展昭冷汗涔涔的手掠上桌面。
刀光立上指间,金风破空而去,贴着军人首领脸侧射过,钉进房间中央的木柱。
军人猛回过身,惊异的目光看到展昭用十九路军专用战地手语下达斩钉截铁的命令: “违命者,格杀勿论!” 流动的明暗光影里,展昭立在桌边,如同一座挺秀的山峰。军人首领咬咬牙,急步回来,把手伸到展昭胁下,承担起他重量的同时,手臂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胸膛里,是弥足冷静的心跳。这心跳莫名地让人定下心神,甘愿听从安排。
展昭目视前方,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军人顺着他的力量所指的方向迈步前进,心里惊叹,拖着一条腿的展昭,竟然不比他慢。
五个人影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走廊,远远看到电路板上,11号牢房的指示灯亮着。
军人扶着展昭,矛盾重重地低下头。对着没有脉搏形同离世的KE311,他到底还是没有下手。一定是KE311回光返照,用最后的力气求生,懵懂按铃。
展昭宽慰地看他一眼,迅速给每一个人指派位置,把自己安排到原来位于门口的1号牢房。
虽然展昭没有解释,但军人首领明白他的意图:夜里MARUTA按铃,会有两名带枪队员赶来查视。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他将在危险发生之前按铃引来一个特别班队员,其他四人对付另外一个,这样胜算要大得多。一旦查探11号的特别班队员冲出来,他所在的1号牢房就是最后一道防线。 ——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会是第一个愿为大家死的人。 1号房门锁合上的一瞬间,军人猛地转开脸去忍住眼底将要迸出的热泪。
真正为所有人挡住凶险的人,第一个愿为大家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这个至今连名字都不知的,KD376。
——活下去,生者死者,都莫辜负。
活下去。莫辜负。
有人在门外说话,紧接着是钥匙的转动声。
军人心中一沉:来的是全副武装的三个人!值夜的特别班队员直田和松本听到铃声就背着毛瑟枪从牢区旁边的值班宿舍赶来。心中不满,既抱怨实验材料这么晚按铃不堪其扰,又抱怨石井长官要求队员值夜必须带枪小题大做。
牢房每天频繁开锁关锁,MARUTA出出进进,身体健康的戴着手铐脚镣,接受实验的基本都丧失活动能力,所以虽然牢房房门坚固,钥匙却全部相同,特别班成员人手一把。只有关锁外门的钥匙,在当班的特别班队员手中传递。
直田和松本刚到门口,发现有人已经先来一步,因为不当班进不去,等在这里。
特别班实习成绩最优秀的少年兵秋山静。
“秋山?”直田一边开门一边诧异地问,“K实验初步成功,今天晚上大家难得放松一番,你还不休息?”
少年兵努力笑了笑:“如果是我直接负责观察的那几个MARUTA按铃,我不想错过记录机会。”
“不是我说,秋山,你来早了,他们几个今天夜里都死不了。”松本絮絮无聊地推开门,看看秋山静背后的毛瑟枪,抬脚走进,“年轻人就是有精力,纪律遵守得这么好,不当班时过来也背枪。真是优秀学员啊。”
少年兵默默跟在后面,眼中泛起极力掩饰的悲哀。
他只是想来看看按铃的是不是KD376。在这里实习两个月之久,从来没有一个实验材料能够让他产生如此感同身受的担心。
 
走廊里静寂得如同坟墓,连做完实验的MARUTA通常会发出的呻吟声也没有。反而比往日更令人寒毛直竖。
直田打开走廊里昏黄的顶灯,看看墙上的电路板,直接向响铃的11号牢室走去。松本走在旁边,心想如果今天晚上在霍乱实验中幸存的KE311 还不咽气,到明天就可以送去接空气泵抽血,用以制造更加有效的疫苗。
秋山静并没有跟着往里走,他握着军用手电,站在KD376的门口。
应该正是伤口充血疼痛的时候,然而里面的KD376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他昏过去了?还是好不容易才睡着?或者,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一个人在黑暗里煎熬着等天亮?
秋山静移开准备按亮手电的手指,拿单人牢房的钥匙开门。
门正常打开,KD376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秋山静来到床边,把手电平放在床上打开,尽量不惊动他,伸手掀开黑衫,顿时大吃一惊。
紧韧修长的腰线以下,固定缝线的纱布垫已经被鲜血浸透。自己告诉他尽量别动,怎么还挣扎成这样?
正想试试他是不是发烧,手刚探到额前,就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手腕,反倒吓了他一跳。
“你醒着……怎么弄成这样?”感觉到KD376手指冰凉,少年兵犹豫一下,没有把手抽回。
手电的光圈打在墙上,散射的光线里,展昭握着少年兵的手腕,看着他尚存稚气的眼睛。
展昭眼神温朗如初,而少年兵却从中看出了自己所不能超越的千山万壑,这表情他从没在其他人眼中看到过。
展昭淡色唇角苦涩地微笑一下,唇语温和问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秋山静。”少年兵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然后才陡然反应过来,KD376说的是日语!
少年兵意识到不对,想要抽回手。展昭手指的冰凉皮肤下,肌骨如同钢铁一般强硬起来。
肩颈后数处要穴被迅速点中,少年兵倒在床边,直直地盯着展昭,却无法发出声音。
展昭调整呼吸,艰难下床,拿下少年兵肩后的枪,卸下刺刀。
少年兵看着展昭手里的刺刀,绝望地闭上眼睛。
腿上毫无预兆地一凉,锋利的刺刀纵向贯通,却并没有多少痛感。展昭避开了所有重要的神经和韧带,刀刃本身封住了伤口,几乎没有流血。
少年兵耳畔响起令他永生难忘的气声:
“静,谢谢你来看我。如果以后还能见面,我希望你能够不再违心做事。”
探照灯再次扫回来,漏进牢室里的光线映出展昭拄枪吃力站起的轮廓。
秋山静会来是个意外,展昭并不想杀死这个良心未泯的少年,同样也不想让他因为失职而被军法处置。
展昭的目标,是平日里极尽凶残的直田和松本。
绝不能让他们再次活着走出去。
单人牢房地方狭窄,两个背枪的特别班队员进入就显得拥挤。松本站在走廊里不耐地等着直田。
毛瑟枪在黄晕的灯光里泛着金属的死光。同样的金属微光,沉沉埋伏在中马城军用机场旁边的树丛里。
白玉堂和他的一个连。
陷空帮义勇军主力在松嫩平原,白玉堂要穿过日军侦察网,神鬼不觉地通过封锁钱,规模稍大就可能打草惊蛇。
一个连建制的兵力,白玉堂就这样从刀尖上带了过来。
深壕高墙,探照灯电网,机枪火力交错。凭一个连,从外部直接攻进背荫河兵营是不可能的事。
白玉堂选择的切入点是中马城边的机场。
这是一个狭长的军用机场。十二个钢筋水泥建造的飞机包整齐排列,有八架飞机二十四小时轮番飞出执行任务,其它飞机原地待命。飞机既负责特殊物资的运输,又在实验时负责投放细菌弹,有时同样接受轰炸任务。机场周围地堡密集,油料仓库重兵把守。是中马城的军事重地。
白玉堂一身黑色猎装,怀抱捷克轻机枪,两只眼睛放射出光芒。
猫儿,我来了。我一定会赢,为你。
白玉堂目光扫向一旁掩体里守着电台的保镖。公孙策在为欧阳春传递情报,欧阳春立刻发送给实战中的白玉堂。短短几小时内,智化已经使出全身解数搜集情报,中马城内的设置是绝密,机场情况在他职责之内,相对而言方便得多。
今夜有四架轰炸机将在零时飞往松嫩平原,夜袭白锦堂驻地。而去新京接军火的四架飞机在零点三十分时要降落。
引擎轰鸣,四架飞机缓缓驶上跑道,加速起飞,消失在夜空中。地勤人员送走飞机,回到营房休息。
机会来了。
 
猫儿,我不相信来世。我只要今生。 终于,展昭喉间有了吞咽的动作,白玉堂狂喜!加紧哺喂的动作,一口给得猛了,展昭咳嗽起来,白玉堂才不得不抬起脸,急急帮展昭揉背,直到展昭咳嗽完了,浓长眼睫缓缓张开,看向白玉堂。
面对着白玉堂炽烈得满腔热血呼之欲出的眼眸,一种被烫伤的感觉直烙进心里。展昭闭上眼睛,低下头去,平静了片刻,抬头。
潮湿的额发间,展昭蕴着水汽的黑色眸子充满歉意,这歉意落在白玉堂眼中心头,泛起的却是说不出的酸疼。
“笨猫!是不是我得把你绑在身边,你才不会突然跑了?”白玉堂切齿,“爷的耐心是有限的!”
展昭不答,目光在白玉堂若痛若怒的眉眼间流连片刻,终于还是移开,向周围一扫,垂下眼睫,手按地面,是要起来的意思,却发现没有白玉堂的帮助完全做不到,而对方根本是在阻挠他做任何动作。展昭打个冷战,心头一寒,自己流了太多血,已经没有力气跟着白玉堂走了。
“你的东西在那边好好的。猫儿。”白玉堂抱住展昭,把他的脸转到能看见油纸包的角度,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嘶哑,“但是你,你很不好。 ”
双臂缓慢用力,似乎怕展昭挣脱,虽然以展昭现在的体力完全没有这种可能。
“猫儿,从现在开始听我的。”
黑瞳中扩散开虚弱的微笑,展昭点头。白玉堂把展昭放下,温言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离开了白玉堂的体温,展昭似乎瑟缩一下,伸手搭上白玉堂伸向自己衣襟的手背,白玉堂停了停,翻手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安慰地一握,指尖划过展昭手腕肌肤烙印号码的凹凸,略略一僵,随后用不容违抗的力度,脱下他身上破损的黑衫,一眼看上去,心头登时被满目血色揪起一团辣痛。
包裹的绷带早己脱落,缝线迸断的伤处不忍目睹。
白玉堂摸遍自己全身,再没有一块不曾湿透的地方,只好把相对干净些的内衣撕成布条,细心把展昭伤处缠裹好,把上下衣服脱给展昭,半帮半逼着他穿上,自己只剩一条黑色长裤。
水珠在白玉堂背后流下,经过鼓健的肌肉群,如同滚过光滑的群群冰凌。白玉堂双臂用力抱起展昭,眼角带笑俯视着他,说道:
“爷这模样,要是让昔日认识的人看见,还不得说,白泽琰这个不要命的赌徒,差点连裤子都输丢了!”
展昭望着白玉堂,心中暖流一涌,又沉进深潭般的忧虑。白玉堂看出他的担忧,朗利一笑,低头在他额前一吻。
“猫儿,白玉堂倾家荡产,现在你是我唯一的赌注。这回轮到我说,我要把你,活着带出去。” 白玉堂嘴上说着,臂上承担的重量还是轻得心里一疼:自己整个冬天尽心竭力呵护调养猫儿的成果,在这再次分别的十数天里毁失殆尽。
不过,总比完全失去他,要好得太多。
展昭望向白玉堂,白玉堂会意地低下头,听见展昭在耳边低语:
“玉堂,你不觉得你我跳下来的这个通风井,很奇怪么……”
白玉堂眉锋一横:“猫儿,你是说,这不是一个通风井,根本是一个勘探通道!”
展昭微微点头:“大概四百米的垂直距离,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扶手。而我在直井上的通风口边,看到了固定牵引器的铁桩。”
白玉堂苦笑:“猫儿,你早就想到下面可能有溶洞暗河,所以你松开我,不是自杀,是在赌命。”
展昭眉宇间亮起淡淡微笑:“于是展某赢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小心翼翼却弥足热烈的拥抱。
白玉堂把头埋在展昭颈前,低沉地说:“你若死了,赢回的是我的命,你若活着,赢了两条命!好精算盘,横竖赢的都是你!”眼神一领展昭,让他把手放上自己心口,有力的心跳,几乎透出胸壁迸上展昭掌心。
“可是猫儿,你,忽略了,我这里。”白玉堂胸音低低共鸣。
展昭深静黑瞳里光华一跃,如同海水携着夕阳最后一抹亮意漫上沙滩,柔和而沧凉。纵有千言万语,奈何无从道来,只得轻轻说道:
“玉堂……对不起。”
白玉堂凝望着展昭的眼睛,那一瞬光华分毫不少地吸进心里的同时,他听见自己肺腑深处的一声叹息。
 
为这入心的一个眼神,值得了。
心中兀自起伏,嘴上却不饶人道:“爷家的猫说这三个字也不是第一次,看来爷以前是原谅得太容易了,猫记不住!”
展昭无奈一笑:“都是展某的不是,玉堂说怎样就怎样。”
看着展昭温和的道歉眼神,白玉堂终究不忍心再开口揶揄。展昭却弯弯嘴角,手臂向上揽住白玉堂头颈。白玉堂心里一跳,但是一看展昭苍白的脸色和冻得发青的薄唇,又暗骂自己怎能有这种心思。展昭只是想让他再低下头来些,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发出更大的声音来说话。
白玉堂连忙轻轻向上托了托展昭肩背,让他的脸庞近到几乎贴上自己的脸。展昭定定心神,在白玉堂耳边,几乎是无声地说道:
“日本人一定曾经沿着这条路线到过这里。”深吸口气,忍住伤处传来的痛楚,“这洞穴走向狭长曲折,地势向下倾斜严重。应该是先产生断裂构造,后来形成暗河,才发育出溶岩地貌。这样的话,这条暗河就不是有出无进的普通伏流,它的上游一定有落水洞一类的出口。”
白玉堂点头赞许,抱着展昭的手紧了紧:“我说猫儿,看来你在钻洞方面的本事不次于爷!不过你要是再敢不听爷的话,一定要重罚!”
展昭闭上眼睛算是回答,然后他的手里被塞进撕开的压缩饼干,带着白玉堂的体温。
“吃掉,别让我再看到它!”白玉堂命令,随后仿佛是觉得自己语气太硬了,又附带上额头轻轻的一吻。
展昭握着饼干,抑制着刚刚被白玉堂的哺喂唤醒过来的饥饿感,极慢地咬了一口。
洞穴中充斥着庞大到令人失去理智的寂寞,只有单调到仿佛能持续到永恒的潺潺水声。到处都是茁壮的石柱,凝固的石瀑,交织的石丝,差互的石骨。在这些封闭于黑暗之中的森厉景观间,一柱谨慎的亮光在向暗河上游方向艰辛移动。
白玉堂抱着展昭,肩上绑着手电,背后负着枪支弹药,腰间挂着油纸包。黑色软靴小心踩过湿滑的暗河岩岸,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楂枒怪石,而是片片薄冰。
白玉堂尽管脚下深深浅浅,却把展昭抱得稳稳当当。不能再有闪失了,目前的情形已经足够糟糕。虽然尽量做到减轻每一步的震动,白玉堂的臂膀和胸膛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展昭的身体随着他的步伐在悸颤。
布条仅仅是固定住伤口,防止继续开裂,却不能阻止冷水顺着伤口浸渍进内部。
时间,已经少到极其可怜。
手电的电量渐渐消耗,路却越来越崎岖。地势的确在不断上升,走出已有七八里路的光景,却毫不见光亮。脚下堆积的的碎石却越来越多。地下洞穴常年不见阳光,腐败气息阵阵袭来。白玉堂担心展昭昏迷,时时和他说话,但是展昭的回应越来越迟缓,白玉堂看得出,伤痛和寒冷已经把他折磨到虚脱的边缘。
 
白玉堂越是着急,脚下就越是不稳。看准一块平整些的石头,踩上去时却陡然倾斜,白玉堂重心偏移,一个趔趄,暗叫不好,不由得使劲把怀里的展昭一抱,立刻感觉到展昭的手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后背。
伤在那里,刚刚那样大幅度的颠簸,想不牵动是不可能的。白玉堂胸背渗出一层冷汗,知道展昭这样能忍的人做出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定是疼得不轻。连忙拔出脚来稳住身体,低眉看向展展昭,却发现他疼得颤抖的手正努力指着刚刚拔脚的地方。白玉堂顺着方向看去,双眼敏锐地捕捉到了石头移动后变宽的缝隙间一缕破碎的布片。
石头下面有尸体!
找个相对平整干爽的地方放下展昭,白玉堂搬开石头,下面是一具开始腐烂的尸身,衣衫破烂,头发胡子却长得极长。从肢体和面部的扭曲程度能够看出死前经过痛苦挣扎。
白玉堂目光陡然现出锋芒,检视一下,回到展昭身边说道:“死者大概四十岁,生前很瘦弱,左腿陈旧骨折,脚上戴着镣铐……没有明显外伤。”
展昭眼神中带着疑问,白玉堂抚上他烙着号码的手腕,低声说道:“他手上没有号码,不是实验材料。应该是日本人抓来的劳工。”
展昭双眼突然现出警觉之色,反手握一下白玉堂的手,又轻轻松开。
白玉堂明白展昭的意思,却没有动。
“猫儿,我不放心。”他眼里泛起失落的隐痛,“你把每一次见面,都弄得像是最后一次。”
展昭眼神清明地看着白玉堂,唇角划起轻淡苦笑,伸出双手:
“绑上我,你再走。”
沉淀了数千万年的黑暗里,展昭苍白脸庞沉静坚定,隐含着一触即发的锋芒。白玉堂忽然觉得,展昭骨子里的倔强和骄傲,可以隐忍,却无法改变,任凭风霜雪雨四季变换,他眼中永远是明净坦荡的湛湛青天。
白玉堂握一下展昭肩膀,从身上摘下展昭的枪,压上子弹放到他手边,把另一支手电也留给他,自己踏着石块向前搜索而去。走出一百多米,洞穴发生了转折,白玉堂停住脚回头看看,一个光圈从展昭所在的方向晃来,像是一个微笑。
白玉堂晃一晃手电作答,迈步前进。
转过弯去,手电的光已经照不太远,白玉堂只看到光圈所及之处碎石堆积得越来越多,向前走了二百米左右,地势陡然变高,白玉堂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面半坍的断崖下,暗河的水从断崖底部的涵洞里源源不断涌出,而断崖的石头,泛着浅浅的琉璃光彩,这是只有高温焙烧才能有的效果。
这里发生过大规模的爆破!
 
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青木稳住心情,开口道:“东条少佐,石井少佐和中马大尉即将从新京出发,飞返五常县军用机场。请你,立刻赶往背荫河,协助指挥战斗。 ” 智化放下话筒,拉开抽屉,目光沉沉望向躺在里面的左轮手枪。从得知中马城被炸到现在,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整齐的军装。
窗外是弥漫花香的夜色,无月的星空宁静祥和,俯视人间,却并不晦暗。
所有的黑暗,仿佛都被大地吸入极深的内部,沉淀成无生命的永恒。
黑暗没顶的背荫河洞窟中,古老的岩石兀自与流水弹唱,时间无遮无拦地碾过,不动声色地把一切抵抗吸进宇宙洪荒。
展昭伤重难行,白玉堂也接近筋疲力尽。往回走,或是寻找新路,都不可能立刻做到。
为了节省电能,白玉堂关了手电。坐在石上默默揽着全身透湿的展昭,眼望前方沉吟。
其实往任何方向看都没有区别,一样是窒息绝望的黑。几米外的黑暗中沉着无辜的尸首,充满怨怒的不甘神情被死亡定格,任何人看上一眼就再难忘记。
刚才攀援中产生的热量从身上散去,白玉堂只觉湿冷之气渐渐侵入骨节,酸涩难过。而臂弯里的展昭,手脚四肢已经凉得像身下的石岸。白玉堂听着展昭深浅无规律的呼吸,知道他的伤口在寒冷中会冰得多疼。如果替他脱掉湿衣,带伤的身体直接碰触到尖洼不平的石面,白玉堂完全不愿去想是什么感觉。
既然出不去,首要问题就是生存。没有燃料,没有补养,全部食物是腰间暗袋里的一块压缩饼干。
不想这个还好,稍微一考虑食物,白玉堂胃里就腾起一团饿火,烧得腹内空空,他怀疑是不是在前胸轻轻一按,就能摸到后背。
心里又添一层寒意,自己都已经饿成这样,重伤的猫儿只吃了一块饼干,让他拿什么扛下去?
白玉堂腾出一只手,去摸口袋。
展昭手脚僵冷,身体只有贴着白玉堂的部分才能感觉到暖意。白玉堂的赤裸肌肤坚韧紧实,然而裹在他的臂膀里,展昭却能感觉到白玉堂极力在掩饰微微冷颤。刚要开口问,耳边响起对方的辘辘腹鸣。
展昭胸中发紧:长时间战斗跋涉,而且带着自己这个不轻的负担,玉堂尽管通身是胆,却并非浑身是铁。何况,在这无人绝境,就算浑身是铁又能如何?
展昭冰凉的手指轻轻探进衣襟。
白玉堂的手还没伸进裤子口袋,就觉得怀里的展昭动了一下。然后有什么东西触上白玉堂嘴唇,粗糙却散发着粮食的清香,顿时引得他津液一涌,胃里一抽。本能地想要张嘴,却立刻意识到那是自己给展昭的饼干!
半块压缩饼干,在外面时白玉堂看都不会看一眼。然而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它是生存时间,是命!
想到努力扛着伤痛的展昭竟然还在强忍饥饿,白玉堂登时一股怒气压过了饿火,劈手夺过,低吼一声展昭,眼里和心里却一齐发烫。许久,磨牙道:
“你这是要拖死我!”
手电在白玉堂手里亮起,直照上展昭的脸。电量不足的光圈中,展昭凝视着怒气冲冲的白玉堂,疼得不稳的眼神依然清澈真诚。
“玉堂,冷静些。”他青白的嘴唇轻轻颤抖,“我没有力量带你出去。但是你有。”
白玉堂的目光从展昭脸上移到手里只咬了一小口的饼干上,又移回展昭的脸。叫着劲的剑眉渐渐放松,最后竟然挑起笑来。伸手掏出另一块压缩饼干,向展昭亮了亮,又揣回腰里的暗袋:
“爷自小锦衣玉食,现在膀子光着也倒罢了,这东西实在咽不下去。给这只受苦劳碌命的猫吃了,爷好放心去找点顺口的。”
白玉堂边说边将展昭头颈揽紧,把抢来的半块只咬了一小口的压缩饼干送过去。见他抿着唇,白玉堂做出要捏下颔强灌的架势,语气却弥足温柔:“猫儿,我已经够累了……别逼着我把你先打晕再喂。”
 
第七章:盈虚数展昭左脚用力,抱着白玉堂汇入滔滔洪流。
强劲的水流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利爪在全身击打撕抓。黑发在潮水中扬起,臂膀相拥,身体紧贴,疾速流过的水带走了热量,唯一积聚体温的是吻在一起的嘴唇。白玉堂拥着展昭,双脚踩水,在激流中努力向洞顶浮去。离顶越来越近,两人仰面警惕观望,水中扑来盘根错节的石柱石骨,如同远古猛兽的长牙,一旦稍不小心撞到上面,足以削肉断肢。
白玉堂一臂抱着展昭,另一臂和两腿敏捷划动,在石剑石牙间穿行,和水流的方向抗争。
我的猫儿……
白玉堂死命盯着前方,带着展昭随流翻滚,浮沉避绕,尽可能不伤到怀里的人。实在躲不过,宁可用自己身体擦过危岩。身后丝丝缕缕挂出血雾,转眼又被急流冲得无影无踪。
闭在胸中的一口气渐渐用尽。肺叶嘶嘶抗议,胸廓挣命开合,视野阵阵模糊,而前面仍然是无穷无尽的水。
还有多远才有无水的空间?或者,根本就没有空间!
可是,臂弯环着熟悉的身体,猫儿真实地存在着,而且在努力配合他的运动方向。他能感觉到自己减弱划水力量时,展昭就会拼力补上。白玉堂知道展昭和他一样难受,甚至更难受,但是他更清楚,无论什么样的情形下展昭都不会主动放弃,现在就更不能。
死可同穴,这一点已无悬念。
然而,我要的是,生能朝暮。
白玉堂喉咙翕动一下,在充血的视野中,继续向前挣扎。
一秒钟的时间距离被感觉拉成无限远。沧海桑田的变迁,也不过是这样的长久而短暂。
耳鼓突然刺痛,是水压骤减的信号!水势有稍缓的兆头,说明前面不远处有大到水流不能完全灌满的空间!
一线希望刚刚射进脑海,白玉堂就觉得胸肩突然被狠狠勒住,骤停的强大惯性让他险些放手了展昭。
旁边斜出的一丛凌乱石丝牢牢绞住了他身上的枪带和弹链!
因为绑得结实,加上水流湍急,难忍的痛楚撕扯着白玉堂,如同车裂。
白玉堂眼前一阵发黑,紧咬牙关聚起眼神,最后看了展昭一眼。
然后,白玉堂松手。猫儿,对不起。
你要的朝暮,我欠了。
活下去。
你要给爷活下去!
整个人都空了。一生都空了。
这样的湍流之中,一松手,就遥不可及。
白玉堂闭上眼睛。
我的猫儿……
猫儿一定会活下去……在梦想粉碎,希望破灭,爱情割裂以后,只靠意志活下去。
就像你从前那样。
猫儿,我死,谁说不是天意。
把你,还给你的家国天下。
从此,干净利落再无牵挂。
只当,从未相逢。
白玉堂只觉得密封在胸中的一腔鲜血都被沉重的河水压得迸出体表,散进奔涌的大潮。他再也承受不住身心俱碎的痛楚,张口。
然而水却仍旧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喧嚣灌肺。白玉堂迷离的意识里折射出淡漠苦笑。
果然是杀业太重,连痛快地被水呛死都不得。
突然激灵一个冷颤,原来是谁的唇,冰凉却热烈,牢牢地封住他的唇。牙关被强行捏开,一口气,携着血的甜意,度进来。
猫儿还在!
顶着铺天盖地的水流,展昭左脚牢牢勾着绞住白玉堂的石丛,一手握住垂下的石笋,把白玉堂的头固定在臂弯,另一手成拳重重顶向自己胸腹交接处,对着白玉堂的口唇,压出胸中最后一口气。
一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幅度,就是为了在可能出现的紧急时刻,给白玉堂节省下最后一**的希望。
带血的气息压离心肺,气竭的闷痛立刻逼得展昭眼前雪星乱飞。强忍着太阳穴一鼓一鼓的爆跳,展昭拼尽浑身力量把身体悬在石笋上,手顺着白玉堂腰身伸到背后的石丝丛里,摸索着弹链和枪带,完全无视白玉堂涣散而愤怒的眼神。
摸索,尝试,错误。
在水流的击打中,展昭的手臂在摇晃,血雾从手掌和石笋的贴合处漫开来,身体几乎立刻就要被冲进黑暗。
重试,无果,再试。
修长手指被石牙划得伤痕累累,血流一涌,就散得不见踪迹。
再试,失败,再试。
展昭仿佛觉不到痛,只是抿紧发青的嘴唇去寻找绞扣所在的地方。
 
再试,再试,再试,再试……指尖突然一木,掀开的不知是金属搭扣,还是甲盖血肉。
白玉堂只觉得被勒得停跳的胸口血脉一涌,枪支弹链脱离绞结,立刻被水流卷进黑暗。
展昭握着石笋的手,也力尽滑脱。
白玉堂身体顺流扑下,臂膀紧紧搂住展昭,狠命驾驭着最后的意识,向水势平缓的空间挣过去。
大自然强大的力量面前,血肉之躯如此渺小,生命短暂足可无视。
然而,冥顽不灵的伏流永远不能懂得,有些卓然于世的生命即使存在一瞬,热烈的光芒亦堪比日月。 依然湍急的水流中,白玉堂托着展昭头颈猛然冒出水面,闭紧双眼,大口大口喘息,一边向洞壁靠过去。这段洞窟走向平稳,空间庞大,潮水冲到这里,离洞顶有了十几米的空间。白玉堂看准一块类似骨板的岩石,把展昭先推上去,接着自己湿淋淋地爬到展昭身边,把人在怀里搂住。
急流的河水不知何时撕掉了上衣,展昭胸肩冰凉地偎在白玉堂胸前,脸色纸一样白,睫毛低垂,如同睡去。白玉堂惊觉,展昭已经没有了呼吸!
白玉堂只觉眼前金星直冒,耳膜嘶嘶作响,心脏跳动有如雷鸣。哆嗦着嘴唇贴上展昭的唇,另一只手压上展昭停跳的胸口。
那并不是像白玉堂一样肌肉强悍的胸膛,宽展韧性的肌肤停匀地覆在颀长清标的身架上,手掌压上去,将碎未碎的酸痛灌满了手心。
咬牙叫起最后一丝狠劲,右手握拳,向展昭胸骨下猛击。一下,两下,配合送进呼吸,然而那颗心还是安静得让他想发疯想怒骂想扒开胸口拿自己生猛乱蹦的心去换,却无奈到只能眼睁睁地绝望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第三下时,白玉堂只觉得把自己的心脏都锤碎了,这已经到了心脏复苏的极限。
他的手再也击不下去,紧紧搂住无声无息的展昭,把头埋进那熟悉却失去了体温的肩颈,心碎,却哭不出声。
疼到极深极深处,原来是沉默。
白玉堂浑身僵硬得忘记怎样动,只是使尽全身力气抱着怀里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贴在展昭颈间的唇,突然幻觉似的,感觉到了一丝起伏。
白玉堂霍地直起身,犹豫着,犹豫着,终于把手探上展昭胸口。
微微的心泵顽强地在白玉堂手下搏动,像即将破壳的雏鸟,脆弱,但是充满渴望。
白玉堂冻结在眼底的泪水猛地破冰而出。
透过变形的视野,使劲盯着展昭,舍不得眨眼,仿佛睫毛一错,就会把眼前的身影扰成碎片。
他自以为强大的心防一次次被展昭挑到极限,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疼。
死亡和生还之间,原来只隔着一线宽的闪念;拥有和放弃之间,原来是活碾了身心的艰难。
在命运绞错的一刹那选择放手,原来是这样痛如凌迟永不超生的绝望;一向百无禁忌恣意纵横的自己,原来到现在才彻底懂得,猫儿担当的是怎样的不易。
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痛,猫儿,我就应该在你每一次想要独自涉险的时候坚决地抱住你,赴死,赌命,都一起。
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再次对上展昭嘴唇,凶狠的落势,却碰触得弥足温柔。
一口一口,把呼吸给他,把生命给他,把心给他,把爱给他,把一生的虔诚热烈,都给他。
终于,展昭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他看到展昭翕动的眼睫吃力地掀起,望了望他。
两世为人的恍惚感淹没了白玉堂。爱一个人到深处,竟然是轻唤一声也不敢,生怕一句猫儿出口,发现自己拥抱的不过是连呼吸都会惊破的梦境。
然而展昭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不是单一的气流颤动,而是,虽然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声音——
“玉堂……”
白玉堂顾不得浑身涌上的疲乏和疼痛,拥紧怀里的人,惊喜地瞪大眼睛:“猫儿!你,你能说话了!”
展昭胸膛起伏,牙关微响,努力聚焦的瞳仁颤着一线惝恍的喜悦。想要再说句话,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体力耗尽以后,伤痛袭卷而来,头脑失控地陷入昏沉。
冰冷的急流疾速吸走热量和体能之后,白玉堂也筋疲力尽。头沉得像是轻轻一晃就能从颈上摔到地下,关节仿佛松脱得失去联结。白玉堂发现自己连立刻站起来都不能,更不要说带着展昭再走。
白玉堂一手搂着展昭,另一手握着手电,不甘心地四处观望。
 
展昭本来还在咬牙忍痛,忽然被白玉堂在身后抱住,听见他低沉地说对不起。稍抖的尾音扫进展昭耳鼓,仿佛有极细的纹络沿着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在血肉里交织穿梭,爆开一路震颤:
没有人能瞒过白玉堂的一双锐目,白玉堂早已发觉自己醒了,不说破的原因,只是为了迁就自己这份由骄傲所致的尴尬——白玉堂太珍惜眼前拥有在枪林血雨中锻造出的理解和默契的爱人。
同时,白玉堂心里,始终在为一份万不得已的失去而深深内疚,却宁愿独自承担。
展昭缓缓张开眼睫,把手伸到腰侧,握住白玉堂的手,安慰地握紧,向前牵过来。白玉堂顺势起身,半跪在床头,望着展昭的脸。
微光在展昭幽深的瞳仁中曳动,他静静地看着白玉堂,从对方抽紧的眉心,一直看到胸前被枪带勒出的青紫隆印,目光温醇安慰,如同抚摩。
“玉堂,和你没关系。”
一道刀光劈进脑海,白玉堂肩颈肌肉立刻收紧。
展昭早就知道证据丢失!
死生交错的瞬间,展昭亲手断开抵死缠结的羁系,亲眼看着压上性命取来的证据,被绞在枪支弹链上随水而去。
展昭离他而去的这段日子里,他曾经多少次在午夜梦回时,心中隐隐失落,自己在展昭心中的地位永远比不上家国天下的冰山一角;现在展昭在无奈取舍时终于选择了他,为什么他心中毫无喜悦,只有沉甸甸的不忍?
展昭的手环过白玉堂后颈,把他向自己揽过来。白玉堂无声地随着展昭的手,把下颔放上他的肩窝。
“任务已经不可完成,终止它不是过错。”耳边展昭充血的嗓音仍然坚定而温和,“当豁出性命也换不到结果时,至少我要换到你。”
白玉堂心中轰响,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失去意义,唯一的念头,是强烈地渴望把臂弯中的人揉进骨血。
白玉堂一臂圈住展昭头颈,另一手捧住他的脸颊,铺天盖地的亲吻烙在展昭眉宇眼睫,鼻准耳际,一路向下,厮杀般地碾压上展昭的唇。
在他落下第一个吻时,就感觉到展昭的手用力抱住他。展昭的反应完全不是回吻与配合,而是几乎比他还要热烈的诉求。
奔腾的流水在燃烧,厚重的黑暗在燃烧,广大的空间在燃烧,亘古的寂寞在燃烧,烈焰一路升腾搏杀直到榨干呼吸。
咸咸的味道漫进唇齿,不知是谁的热泪漫溢纵横。
白玉堂紧抱着怀中渴望已久的躯体,烈火从骨髓里一路烧上,却又被残留的最后一丝理智压制下去。
他知道,被自己抱在臂弯里的人,一阵阵控制不住的悸栗中,疼痛远远多于兴奋。虽然他时刻记着尽可能不碰疼展昭,可是那样可怕的伤口,没人能够忽略它的存在。
但是展昭仍然在颤抖着亲吻他,这一反常态的热情,不知怎么令白玉堂感觉到类似活祭的悲壮与绝望,展昭越是热烈,白玉堂的心口就越是不由自主地发沉。
一点一点收敛起焚心的火焰,白玉堂抬起脸,慎重而珍惜地放下展昭,帮他伏好,盖上被子,认真地看着他被炉火微光描摹得愈加清朗的脸庞。
“猫儿,”白玉堂低声唤道,眼神分明在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伤成这样已经走不出去了……
可白玉堂接下来真正说出口的却是:“这一辈子,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值过。”
白玉堂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嘴角扯起的笑容却飞扬有如猎猎战旗,那是超脱了生死的自信。伸手把展昭头颈挪动一下,让他呼吸得更顺畅些,手掌温柔地揉上展昭脑后的黑发,附在耳边低声笑道:
“爷还要接着带你玩命呢!你休想这么容易就把这辈子欠爷的还了!”
随后落在展昭颊侧的是一个轻吻,充满温情,无关欲望。
展昭眼底热意一涌,把脸埋进枕里,没有抬头。
白玉堂虽然牙尖嘴利,在这样的事情上却一向非常小心,这句郑重的玩笑,让展昭心中滋味杂糅,一时竟不知几分苦几分甘。
白玉堂却已经飞快地转身,去查看火上的罐头。他知道如果再不停下,也许就会控制不住伤到展昭。毕竟目前只是争取到短暂的存活时间,接下来能不能找到出路,还存在着太多的变数。
只有一点已经是铜打铁铸,无论发生什么事,要和展昭共同进退。
白玉堂磨蹭着撬罐头,一边让自己渐渐平静。端着罐头回到床边,久违的食物味道蔓延开来。
“猫儿,就只有这些。等出去了,爷喂你天天吃好的。”
展昭耳际的一抹浅色已经消失,从枕上抬起脸,向白玉堂一笑。那笑意虽然像清晨大雾中的阳光一样浅淡,亮意却足以穿透视野。看着展昭的笑,白玉堂的心就温软地被撞了一下。
同生共死的爱,原来可以这样沸腾,也可以这样宁静。每一分钟,都是无比珍贵的礼物。
两个人开始就着微明的炉火吞咽粗糙简单的军用罐头。展昭因为在水中给白玉堂度气,喉管咽嗓充血疼痛,白玉堂一边帮展昭把食物吹凉,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等出去以后回上海准备请他吃的菜色:葱油鲜肉虾仁威海卫蟹壳黄,澄黄明亮入口即化的锦江烤鸭,肉嫩汤鲜清淡味美的雪菜鲈鱼,浇蛋清笼蒸淋薄芡的芙蓉蟹斗,小火焖烂软糯浓醇的扒牛头……一则两个人耗费太多体力以后确实太饿,加上白玉堂添油加醋的讲述,这顿饭居然吃得十分鲜美,连汤都不剩。
吃饱以后,一阵阵倦意涌上来,展昭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经泛起困意。
白玉堂也很想休息,但还没到时候。展昭伤势堪忧,补充完体力以后,最迫在眉睫的事就是清理那道可能会要了他命的伤口。
白玉堂拿开空盒,用酒精擦了手,在床边排开医药包里的刀具,仔细挑选了一把狭长的柳叶刀,擦洗干净。犹豫一下,还是拿了块纱布,一手折成长条,送到展昭唇边。
展昭看他一眼,张口咬住。
这是一只疼死都不会叫一声的猫!白玉堂无奈地想。身后一凉,被子被掀开,被冷水浸开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
展昭闭上眼睛,听到白玉堂低低说道:
“猫儿……很快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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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4 00:59:27  更:2021-07-14 01: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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