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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青山遮不住(春寒姐妹篇) by 晓渠[第1页]

作者:我是小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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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 by 晓渠
http://post.baidu.com/f?kz=108090689
 
  不是为了你好么?我还真好心赚了个驴肝肺,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抱怨,夏玉书来到仰恩的卧室门前,扬手敲门: 
  “肖仰恩你有种给我把门打开!我上辈子欠你们两个是不是?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啊?” 
  仰恩好不容易收拾了心情,渐渐地看了点书,却给玉书几乎带着哭腔的高声呼叫给惊个正着,连忙开了门,心急地问道: 
  “这是怎么了呀?” 
  不料门外的脸带着狡猾的微笑,轻轻扔了句,“跟你演戏呢!”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屋,“不这么手你能给我痛快地开门?当天底下人都跟姓丁的木头那么傻?”说着自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给你买了奉记馄饨,你趁热吃点儿。” 
  仰恩身上的热度慢慢退了不少,正觉得有些饿,也没推让,拿起来便吃。他深知为了感情糟蹋身体的苦处,发誓无论如何都得对得起自己的健康,无奈当那种情绪排山倒海倾轧上来的时候,想控制自己竟是那么的难!这会儿再去回想下午对丁崇学的态度,难免尴尬,怎能如他所说,跟他耍小性儿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崇学无所顾忌的?那双坚定厚重的臂膀,不勾言笑的脸庞无意间透露的温柔……那份塞藏不住的关怀,和为此付出的忍耐……并非始于上海,仔细想想,其实可以追溯到北平,甚至奉天了。那些是他不想再碰的东西,此刻却似乎梅雨季节弄堂里的霉印,潜滋暗长,努力不去思考,不做无端的猜测和总结,可仰恩的心里渐渐地,有些惴惴不安。 
  夏玉书看着仰恩默默吃饭时,再度陷入沉思的眼神,想了又想,终于没忍住,开口问: 
  “姓丁的对你的心,现在是司马昭之心,可你是怎么想的啊?” 
  其实玉书已经不是第一次问到他与崇学的关系,只是他向来不正面回答,颠三倒四地便换了话题,玉书这次才说得如此明了,让他无从推脱回避。可仰恩心中确是没底,捋也捋不清,索性继续保持沉默,他知道玉书沉不住气,必定要唧唧喳喳说下去。果然不出所料,玉书似乎并不急于迫他说穿答案,自顾自继续: 
  “是因为你对他压根儿没感觉呢?还是因为心里放不下原尚文?” 
  “实话跟你说吧!我是故意告诉你丁崇学喜欢五太太的,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没想到你醋劲儿还挺大,楞把姓丁的给踢出去了,哈哈,好!看他也有今天,我心里其实痛快着呢!可我跟你是真朋友,不能看着你受罪,还在一边幸灾乐祸,怎么也得开导开导你。人呀,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一棵树不结果,你就不会换棵树?原尚文有什么好?我打一开始就没看上他,以为自己什么高级品呢!” 
  “那你又鼓励我们在一起?”仰恩终于吐了一句。 
  “还不是因为你死心塌地先喜欢上人家了?就不说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跟人学着当兔儿爷。你那年纪懂什么呀?就是小孩子的初恋情结,为了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着迷。” 
  玉书开始还是打着“开导”的名义,唧哩瓜啦地损他,慢慢地声音低下来,眼睛里多了些婉转,“初恋呀,就是那还没熟透的果,等不及了咬一口,都是酸的。” 
  仰恩心里对玉书的那个师兄是有些好奇,却又不好开口问。很多伤痕,因为还没有痊愈,碰是会疼会流血的,当真哪天可以拿出来与人相谈,多是痊愈了,再不计较当年的恩怨。玉书对那人,毕竟还是放不下,才会藏着不说,就如同自己对尚文,虽是死了心,却做不到置若罔闻,每每听人提起那个名字,心里总要别扭一番。 
  “我当初搓和你跟他,也是存了坏心,”玉书说着,斜斜看了仰恩一眼,似乎有点心虚。 
  “嗯,”仰恩应了一声,“你那会儿对崇学还不死心,排除异己么!” 
  “你知道呀?”玉书惊大了眼睛,“那你还……?” 
  “我再傻,这么多年也想明白了。”仰恩瞪了玉书一眼,“再说当时对他是没什么想法……” 
  “看你,说漏嘴了吧?”玉书眉目之见蕴含着一股捉到把柄的奸笑,“什么叫‘当时’没感觉,那就是说现在已经不同了!” 
  仰恩给玉书截得没话说,于是不再理他,心里却自己跟自己说,对崇学的感觉是与先前不同了,多了依赖,多了挑剔的心。那种挑剔,却是象恋人间的不满,这让仰恩隐隐感到不安,并不是他对过去放不下,只是如今的他,少了当年不顾一切的莽撞和率性,多了“越求之越不得”的恐慌,因此崇学对他越好,反倒让他觉得心头的压迫越发沉重,两个人要怎么走,能走多远,强求不来,委屈不得,不如顺其自然。 
 
“他父母是舟山的渔民,叫他小船儿。后来给卖到戏班子,大家都叫他大师兄,出师以后又取了艺名儿,可没人的时候,我总爱叫他小船儿,只有我知道他那名儿,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每次我叫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是我一个人的。可后来有一天,我碰见他带那婊子去天桥玩儿,她也叫他小船儿。” 
  所以要用他的名字来开店,至少店是你的,这只“船”不会与人分享,真正是你一个人的。仰恩忽然想起他喜欢“郑福斋”的酸梅汤。“郑福斋”的老板也是唱京剧的艺人,店开在“上海大舞台”的东邻,主要服务在上海演出的京剧角儿,以自制京式糕点和北京酸梅汤为主。仰恩心想,玉书对那里的喜欢,多数也是因为会让他联想起自己粉墨登场的年代,他与那“小船儿”曾同台共戏,在别人的故事里相恋,相守或者分离…… 
  “现在好好的,以前那些不愉快,不去想也罢。”他说。 
  “能说不想就不想么?”玉书今天是有些奇怪,“你就能把原尚文甩了你跟人结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仰恩只觉得自己毫无防备的心,似给锥子扎了一下,疼得一跳,玉书的脾气还真一点都没变,说话没轻没重,也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他只得苦笑: 
  “他那么做也没什么错……” 
  “你是真豁达还是装伟大?反正我不管,他负了我就欠我一辈子,我呀,活着不饶他们,死了也不放过。” 
  懂得忍耐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也算是种豁达吧?仰恩心里想着,也许那么活着,不如玉书这么敢爱敢恨来得快意,可该遗忘,该原谅的时候,放下心里的介怀,对人对己都是种解放。仰恩一点也不恨尚文,他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那会儿是彼此认真,至于最后能不能走在一起,毕竟不是两人你情我愿就能心想事成,又何苦去抓着不放? 
  “呵,你今天是怎么了?子渔惹到你了?” 
  “不是,”玉书的眉间忽地闪过一瞬的迟疑,“今天看到一个人,长的象他。” 
  “不会这么巧吧?”仰恩不太相信,中国这么大,北平分开的两个人能这么在上海重逢?人海茫茫的,怎么可能? 
  “最好不是!”眉眼间的疼痛已经消失无踪,玉书忿忿地说,“要我遇上,看我怎么整他们。” 
  仰恩在心里笑,得罪谁也别得罪玉书这样的,没见过这么记仇的人。 
  子渔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肩膀湿了一片,他倒不怎么介意,坐下来就打招呼说“侬好”。他不是本地人,只在打招呼时说上海话,别的就一窍不通。说着,抓起块仰恩未动的松糕,一口塞进嘴里。玉书“啪”地一声打在他手上, 
  “混啊你,是给你吃的么?”瞪着嘴塞得满满的子渔,“不是说下午要采访,怎么回来这么早?” 
  子渔是“民报”的记者,跟玉书同岁,长得倒是虎头虎脑,怪招人喜欢的。玉书却是爱叫他“死鱼”,他也不生气,还老是美滋滋。人也是小孩脾气,跟玉书在一起玩着玩着就要动手的,不过每次都故意败给给玉书的花拳绣腿。看他们两个人就跟看戏一样,真真给仰恩的生活添了不少乐趣。 
  “别提了,”子渔一脸沮丧,“明明都说好的,这次还是主任安排的呢!唉……没想到那么德高望重的人,竟也出尔反尔。” 
  “采访谁?”一边的仰恩觉得好奇。 
  “四爷听过么?”子渔说,“‘平社’的四爷。” 
  “胡孝存?”仰恩有些不解,“他能答应让你采访?” 
  说完又觉得后悔,他不是瞧不起子渔,只是四爷这人格外低调,若真要接受采访,选的也定是数一数二的大报,点的也是名记,排场是要讲的。好在子渔正在伤心,没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是主任找了关系,费了很多麻烦才联系上他,亲口答应,还让秘书安排时间的。” 
  虽然仰恩到上海还只是几个月,这四爷的名气却是如雷贯耳了。只是他不出席一般场合的社交活动,倒极少见面。只除了一次,在盛家的舞会上,他是特邀宾客,特别到甚至不与场内任何人打招呼,只在楼上的书房与盛家大爷单独会谈。仰恩记得他,是因为在走廊上穿身而过的瞬间,他叫住了自己,却没说话,只盯了半天便离去。仰恩想他也许是认错人,否则他看着自己的眼光,就太怪异了。 
 
 “可有年少时候的照片?拿来给我看看。” 
  “平日少拍照,不过有几张,明日给您看。” 
  “切莫忘记,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模样,是否跟现在一个举止?” 
  “差不多,”仰恩说,“有些变了不少,有些还跟小时候一样。” 
  又吃了点甜汤,四爷见天色也晚了,便问他如何来的,仰恩回答家里的司机在外面等。 
  “随身可有保全人员跟着?” 
  仰恩摇了摇头,“不习惯。” 
  “得小心,现在上海不太平。我送你回去吧!你住的地方离我家也不太远。” 
  仰恩很想推辞,可又怕四爷觉得自己见外。于是只好答应了,一起走了出来,方文华已经离开,白俄保镖却还都在,刚行至门口,一眼就看见崇学的黑色卡迪拉克此刻也正停在灯光里,旁边也跟了辆保安车。 
  “丁将军!好久不见。”四爷走上前,与他握手,“怎么不放心令弟,要亲自来接?” 
  “他出门不带保镖,今日太晚,才会来接他。”崇学说道。 
  “我本来想送他回去,看来是多此一举了。下次赏脸,也陪我这老头子吃个饭可好?” 
  “四爷有雅兴,崇学定会奉陪。” 
  寒喧了几句,方要离开,仰恩与四爷告辞,并在他耳边低语一句,没想到惹得四爷放声大笑,在仰恩的肩膀上亲昵地拍了拍: 
  “你这孩子!” 言语之间充溢着长辈的疼爱。 
  车子驶过望平街口林立的报馆,此刻正是报馆上班时间,坐在车里仍能听见印刷房“刷刷”作响的节奏。 
  “你刚才跟四爷说了什么?惹得他那般高兴?” 
  “我呀?”仰恩说话间,眼睛里带着股捉弄的调皮,“我说,论辈份,我应该是你的小舅舅。” 
  说完看着崇学难辨青白的脸色,兀自哈哈大笑起来。两排矮楼之间,露出狭长的一截夜空,因各个屋子均亮着灯光,因此夜空倒显得暗淡,只觉得那高高耸立的路灯,嵌在黝黑的天幕之下,倒象是硕大的星星了。崇学没说话,黑暗里,突然捉住了仰恩的手。 
  仰恩先是没动,任他握着自己的左手,慢慢地向后靠去,碰上椅背的瞬间感到一股期待很久的释然。崇学的手掌触感粗糙,却温暖干燥,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涌到那只被他轻握住的左手,而另外一只孤单单的右手依旧冰凉。车子在宁静夜色里穿梭而过,那悠长的瞬间,连空气也是静谧无声。就这样吧!仰恩的心底缠绕着细微的声音,这样也好,也好…… 
  崇学还是放弃了中央军官培训基地的职务,只借着地利之便,时常出没在丁啸华驻沪边的部队视察,时值局部抗战已经燃起星星之火,修养生息中的丁崇学似闲实不闲,手下各军军长更常出没他“愚园路”的住所,帘幕低垂之后的商讨,外人不得而知,内部人却都了然,他正全面为复出热身准备。与此同时,他与仰恩之间进入一段异常平和的时期,彼此心意了然在胸,却谁没去点破最后一层纸,来往暧昧频繁,结伴同游沪杭,是一段难得的亲近时光,淡泊欢愉中,一年又过去了大半。 
  九十月间,天气热得让人头昏脑涨。玉书坐在崇学宽敞的客厅里,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猛力地扇着。报纸的头条是仰恩与四爷的合影,这是最近社会版和政治版最火爆的新闻,四爷胡孝全收肖仰恩做义子,并一反常态地,亲自在海格路高调宴请上海名流,办了举市轰动的仪式。“平社”的人也透露,四爷近期频频带肖仰恩出席社里各种场合,不管是谁私下里面见四爷,仰恩几乎都会在场,于是猜测纷纷传扬出来,都说四爷是打算把仰恩培养成未来“平社”的接班人。玉书扇着扇着,也注意到报纸上的照片,见崇学从楼上走下来,于是说道: 
  “现在上海最风光的人莫过于仰恩了,若不加油,可不得给他比下去?” 
  “他在上海过得好,你做朋友的不为他高兴,反倒要在我面前挑拨离间么?” 
  “谁稀得挑拨你们啊?”玉书白了他一眼,“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算一算,你偷偷喜欢他也这么多年,怕是连人家手都没拉过吧?为你亏!” 
  崇学没搭理他,回手接过佣人递上来的茶,饮了一会儿才说, 
 
  “不要你操心,我跟仰恩都有分寸。” 
  玉书却是一笑, 
  “我就是怕你们呀,太有分寸!两个人都端着,得磨到什么时候?” 
  这话崇学似乎有些同意,他回味样地摸索着杯子,半晌也没回应一句。玉书对他这一套似乎早已习惯,倒也没介意,只自顾自地往下说: 
  “不用我管拉倒,我可得用你管。” 
  崇学抬眼看着他,眼光带着征询。 
  “就是那伙流氓啊!”玉书美目充满抱怨,“本来想给他们点钱,求个太平,怎么知道他们得寸进尺,最近越发来得勤了。真是给脸不要脸,不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他们不知道我夏玉书是谁啊!” 
  崇学给他狐假虎威的模样逗得心里暗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那你当你是谁呢?” 
  “呀!”玉书的声音立刻高了,“这是怎么说话呢?我夏玉书在北平的时候也是一呼百应!还不是跟你去了奉天才失了势啊?” 
  “当初你要是不跟我离开,就得给人整死,还抱怨什么?这事儿你怎么不跟仰恩说?他在上海的势力比我强。” 
  “你们两个哪个都行,洋人不有句话么?叫什么?”玉书侧头想着,“对了,小蛋糕么!这事对你们两个就是小蛋糕。” 
  崇学终于笑了出来,“你行啊,还通洋文了。” 
  “废话,想当年我还跟仰恩学过……”玉书见崇学只在笑话他罢了,也不坚持,“找你不找他的原因,主要是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单独告诉你。” 
  这话果然吸引了崇学的注意,玉书接着说: 
  “前两天我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看见一个人,是你大哥,原尚文。” 
  刚过晚饭的时间,天还没黑,法国公园散步的人渐渐多了。吕班路是租界区高级住所,因此为了确保治安,巡捕房似乎投入更多警力,仰恩放心从这里走回万宜坊的家中。路过一家叫“唐”的甜品店的时候,又忍不住驻足。他并不象玉书那么喜甜食,但店铺的小小门面装饰得充满异国风情,老板是个叫TOM的美国人,取中文谐音叫“唐”,娶了个会乐里的交际花,食物的名称取得非常别致,才会吸引他的注意,象德国“黑森林”起名叫做“夜幕降临”,“提拉米苏”叫“醉卧今宵”,樱桃慕斯叫“红尘一笑”……。他与崇学经常在这条路上散步,路边高大蔽日的法国梧桐夏日撑起慷慨的阴凉,秋日落叶满地更加美伦美焕。拣一个黄昏,两个低声交谈,漫不经心地随意走着,生活难得的清闲和惬意都在那短短一段散步当中享受个尽情。崇学见他在橱窗口留连,曾问过他, 
  “你喜欢哪一样?” 
  “吃就都不喜欢,观赏还是可以的。美食是种艺术。” 
  “你跟尚文在国外的时候,就一样都没尝过?”崇学问得格外自然,象是喝水一样随便。那是他第一次提问仰恩跟尚文的关系,仰恩索性直说: 
  “试过不少,当时也挺喜欢的,只是久不尝那些味道,也不觉得馋,更不会想再试。可能以前觉得好吃的东西,如今再吃,又不以为然。” 
  可每次走到这里,还是免不了要停驻看上一会儿,只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甜品似是那陈旧的记忆,翻上来想一想,发现自己再不复当年,曾经的那些林林总总,远去了,就再也走不回来。 
  许是黄昏暧昧的空气捉弄着他,恍惚间又觉得崇学就在他的身边,他那宽厚结着薄茧的手掌恰到好处地握着自己,用的力道不大,却又让人觉得无论怎样,那人也不会松开自己。一次简单的握手,心灵交汇,再不需言语庸俗告白。说又如何?守不住的诺言,即便给了对方,到了离弃的时候也全然不记得当年说过什么。索性就这样吧!心里那潜滋暗长的依赖和信任,明明就是爱慕,难道还要用别的借口糊弄自己?如今的自己不会再象当年那般无畏地告白,也不会再去掩藏自己的真心。丁崇学,我是喜欢你的。他在心里默默说着,含笑地推门走进“唐”。在TOM把“提拉米苏”装进盒子以前,仰恩忍不住伸手制头刮了一下,再送到嘴里,嗯,跟一般甜腻的点心不同,这一款口味不重,淡淡地透着一股莱姆酒的味道,果然是选对了。 
 
  世界开始有了声音,是门外细碎的低声争吵,只可惜没有精力去辨认声音的主人,他使尽全身力气睁开如沙般干燥的眼,一时无法适应满室的光明,竟是大白天! 
  “你醒了?”凑上来是张甜美的笑脸,年轻的护士小姐低头辨认他的清醒,手摸上额头试温度,满意地说,“烧退了不少。” 
  仰恩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再试了试,粗糙的嗓音总算拼成了句子: 
  “今天礼拜几?” 
  护士小姐似乎没怎么听懂,重复了一次, 
  “你是问礼拜几么?礼拜三呀!” 
  “哦,”仰恩脑子转得不太灵光,呐呐地说,“怎么,还没到礼拜五?” 
  门毫无预兆地开了,还没等仰恩挪动眼光,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冲到床前,挡住好大一片阳光。丁崇学,难不成他提前回来了? 
  “醒了?” 
  他的脸离自己那么近,周围的空气立刻给他挤走了,仰恩感到一瞬间的窒息,不禁哑着嗓子佯做抱怨: 
  “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说什么?”崇学似乎又近了一步,仰恩连忙用尽力气,提高声音: 
  “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哦,”崇学连忙向一边撤了撤身子,“大热天,给太阳晒着不热?” 
  “热,”仰恩倦恹恹地说,“我又没说让你躲开。” 
  如预料中再见丁崇学难分青白的脸,他很想笑,可才一收腹,那刚刚一时忘记的疼痛立刻活生生跳出来,只好做了想笑的表情,而已。 
  “醒了就捉弄人,真是好兴致。” 
  崇学说着,还是慢慢把身子移动回来。这一个礼拜日日夜夜的煎熬,面对那沉睡的苍白的脸,一边恼怒一边鼓励自己要相信仰恩,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漫长。他没有阻挡尚文在仰恩昏迷的时候过来探望,尚文也很遵守承诺,得知仰恩醒来的刚才,虽然也情难自禁,却最终没有闯进来。崇学慢慢坐在仰恩的身边,看着他歪在一边的脸,好象陷入浅眠,不知何时,他瘦长的指头缠上自己的手,象是抓住了什么,让他如此安心,昏迷时一直皱着的眉头展平了,乌黑眼睫也没有抖个不停,他睡得浅,却又那般沉静,如同吕班路上秋日里一片沉睡在角落里的落叶……崇学低下身,用另一只手拨弄着他搭在前额的头发,再滑过他秀气的鼻子,停在那两片淡色嘴唇上,他犹豫着,终还是抵不过心底辗转的勾引,轻轻地亲了一下。很干,因为发烧带着热度,想再亲了一下,仰恩却呻吟着转了头,崇学伏在仰恩枕边,眼角可以瞄见阳光下几近透明的耳垂,他的脸贴上仰恩的颊,轻柔摩擦着,象是动物之间亲昵的问候。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嘤咛,发现仰恩正睁眼看着他,崇学连忙坐直身体,心“砰砰”地跳起来,不知做何解释,可仰恩似乎并不太在意他的行为,或者他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谁,目光散乱,呐呐地问了句: 
  “今天礼拜几?” 
  “礼拜三。”崇学说,又觉得古怪,“问这个做什么?” 
  “礼拜三?还有两天,”仰恩声音越说越小,“还有两天,他就回来了……” 
  只剩崇学笔直坐在一边,眉头皱起来,原来你念念不忘牵挂的,就是我的归来?心象是给电流穿过,激起一真难耐的抽痛。执起相握的手,送在唇边,崇学专注地吻了一遍,仰恩浅浅睡着,却不知是不是感受得到。 
  为了安全起见,仰恩并没有在医院住很久,脱离危险以后,四爷跟崇学同时提出,不如请了私人医生和护士,回家休养。这正合仰恩的意思,他对医院依旧怀着某种畏惧,这里的颜色和气味都提醒他不堪的过往。然而,要去哪里修养,四爷跟崇学发生了争执,各自都想仰恩暂时搬到他们那里住。本来,四爷知道仰恩与崇学是有亲戚关系的,不管是舅甥还是称兄弟,都算是一家人,他个外人自没有插手的道理,但现在他认了仰恩做义子,这关系似乎一下就比崇学近了,他早就想仰恩搬去与他同住,共享天伦,无奈仰恩以前拒绝了他,如今又是一样的答案。 
  “我还是跟崇学一起住吧! 我这人麻烦,毛病又多,恐怕只有他能忍耐,若是跟您住上三两天,估计您就得后悔认我这义子,”仰恩带着说笑的态度,“我还是藏住自己的本来面目比较好。” 
 
倒是轮到仰恩无言,他料想不到崇学承认的口气跟吃颗花生豆一样。此刻两人隔着如此相近的距离,这人带着压迫感的身躯紧逼着自己,似乎多年来的暧昧和默认要借着自己的一个玩笑揭竿而起了。仰恩并没有费脑筋思考,却又不知道那混沌的一刻,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仿佛陷入昏迷般,稍微清醒时候,崇学的大手已经紧紧捉住了他的手,两人面对面站着,眼睛都在观察对方的神态。崇学的手劲极大,那会儿又似乎给鬼上了身,捉着他的力量大得让人有些难以消受。可仰恩没有阻止,越是阻挡内心的激流,积攒的潜能越是强劲,他那狠狠地抓握,是不是泄露了那身中山装包裹下的精壮身躯里正进行的山洪海啸一样的挣扎?空气异常干燥,似乎能看见空气摩擦间产生的火星,呼吸如同火舌一样热起来,每一次喘息,空气就会升温,离燃点渐渐近了。仰恩也想狠狠地握回去,也想让崇学感受到自己的力,自己不顾一切的决心,可在那铁箍一样的掌握下,终于让他意识到“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先前非常不以为然的话,其实还是有些道理。他只好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力气,也不小……你不要,以为……” 
  如同导火索燃到了尽头,那一声爆破竟是无声,只觉得身体给无形的力腾空掀开,跌在床上的一瞬,才感到后背压迫的疼。周围都是崇学的气息,一层层,茧般缠绕着自己,他没有立刻吻上来,隔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距离,看着仰恩的眼,因为太近,都看不太清楚对方此刻的面目神态,只在彼此的瞳仁里,清晰地意识到此刻带着狼狈的欲望。仰恩能感到汗正从崇学的鼻尖额头缓慢渗出来,也许衣服下的身体也在忍耐中汗流浃背。仰恩靠了上去,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啄,象那日他偷吻自己那样。 
  “我们扯平了。”嘴唇分开,他说。 
  崇学似乎跟着他唇撤离的方向前倾了一下,“没这么容易!” 
  那平息了片刻的火焰,再次重重燃烧起来,榨取了空气每一分氧,让人无法喘息,无法思考,让忘我的身体失去了控制的能力。不管我是谁,你是谁,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明日又有什么……这一刻,只有你我,我们的心和身体,都需要结合……象是北方夏日午后的雷雨,遮天蔽日的阴云密布,把白天瞬间变成黑夜,肆虐的暴风之后,闪电划开漆黑一团……衣装褪尽,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每一寸肌肤都要留下痕迹,证明这一刻爱过,拥有过……惊雷很大声地迟到,象是坦克车从云层滚滚驶过,又象是不停不歇,无休无止的爆破,轰鸣着远去,再由远处轰鸣而来……仰恩感到崇学的身体压上自己的后背,却又不觉得沉重,料想他必是支撑着,他沿着自己肩钾骨处线条从亲吻到啃咬,舌头划过脊锥骨的凹陷,一支大手在胯骨出不轻不重地揉捏,再慢慢接近那处致命……雨点大得象冰雹,砸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却一排排密集降临,借着暴风的携力,斜斜地打在城市的每一块砖瓦,“劈劈叭叭”一片爆竹样的声音。天地之间给灰色的雨幕连接在一起,很多时候,象是黑沉沉的天空粉碎了,化成大雨坠落人间……崇学进入得有些艰难,却又不急躁,仰恩每一次僵直,他便停下来,在他颈后亲吻,在两人连接处亲昵抚慰。仰恩感受着身后的躯体汗如雨下,“叭叭”落在此刻敏感异常的后背,每一点滴都是他为自己付出的等待忍耐,仰恩扭头吻去,臀部向上迎合……云层此厚彼薄,雨水于是一阵大一阵小,海潮一样,波波浪浪,上来一阵再退去,再涌上来,再退去,风却是渐渐地息了……高潮短暂却极霸道,关闭了身体的一切感官,两首赤裸交叉在一起,固定在那无声的刹那,如同一个奇怪的符号……来去匆匆的夏日雷雨之后,天空水洗般纯净……我看见了彩虹。仰恩象是梦呓般低声呢喃,很大很大的一道彩虹,跨越了整个人间。 
  一走进“船”, 仰恩便看见玉书站在梯子底下,叽叽喳喳指挥子渔挂灯笼,一会儿说低了,一会儿偏了,高低上下总不得劲儿,弄得子渔满头大汗,站在梯子上东倒西歪,怎么看怎么危险。 
 
  “我来吧!”他自告奋勇,走上前去,“子渔你下来!” 
  玉书却没拦着,倒是走下来的子渔有些不好意思: 
  “那怎么好?你娇生惯养,能会弄这个?再说咱家这还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呢!” 
  “你都能行,我怎么会不行?” 
  仰恩说着一手拎着灯,一手扶着梯,轻巧地爬了上去。“船”的装修有些特色,在屋顶悬挂了一艘乌篷船的模型,这灯笼便是要挂在船头的。梯子很高,仰恩倒不怯,回身跟玉书商量得往哪里挂好,一会儿功夫挑了不偏不倚的位置,挂上去效果正好。 
  “啊呀呀!仰恩你真是能文能武,佩服!”子渔笑眯眯地称赞。 
  “你当个个象你一样,中看不中用?”玉书横了他一眼,又改正道,“不中看也不中用。” 
  “这么说就有欠公道,”仰恩一边接过玉书递过来的毛巾擦手,一边说,“前段时间子渔追踪‘德美药房’的杀人案,巡捕房都跟着他的报道和线索调查,很了不得啊,象是受过专门训练一样。” 
  “唉……得了吧!我一个跑社会新闻的小记者,上头一句话,我就得跑断腿,就分到一个好活,采访四爷吧,要是没有你,恐怕也要泡了汤……” 
  仰恩似乎想到什么,跟子渔谈到转行的事。当时的社会名笔,多跑政治新闻,因此出了不少记者出身的政治人物,一时也是风光无限。上海的几家影响大的报馆,仰恩倒是多少都认识,也说得上话,如果子渔有那份心思,他是愿意帮忙的。子渔自是求之不得,最少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喜从天降,高兴得差点要把抱着仰恩不放了,好在他没有被幸运冲昏头脑,仍然记得自己的爱人是多么大的一个醋坛子。 
  “你们先聊!我出去买菜,晚上仰恩留下来吃饭,我亲自下厨!” 
  子渔眉开眼笑,一路小跑儿出了门。正是下午生意清淡的时候,玉书嘱咐了店员几句,便带着仰恩出了后门。他跟子渔住的地方离店只隔一条弄堂,步行三五分钟便到。进了屋,玉书烧水泡茶,一坐下便直问: 
  “看你桃腮水目,终于跟丁崇学云雨了吧?” 
  一句话问得仰恩立刻满面通红,竟不知如何做答,只用眼光责怪玉书的口无遮拦。 
  “你脖子上的吻痕还没散呢!”玉书说着,用手指了指脖根儿的地方,“再说了,两个人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还算给仰恩面子,没在这问题上逗留,似乎也有些烦躁,显得心不在焉。玉书早就明白,崇学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那人多年的期望不过是他站在地平线,仰望着的一个梦想而已。好似多年前,自己处心积虑地搓和仰恩与尚文,到最后,这两人兜兜转转又凑在了一起,怕是上天指定的缘分,任外力怎么拆,也散不了吧?玉书解释不了,看不明白的事情,通通归到命运上去。况且仰恩跟崇学均为强势之人,出身背景,无论凭借什么标准来衡量,都无比般配了,自己还真是不折不扣地做了这么多年的观众而已。可也是观众的角度,他看着这两人不慌不忙地发展,即使现在也不急着确定关系,那份从容,均是来自对彼此的信任,外表的形式,言语的表达,跟内在的决心比起来,都显得渺茫了。想到这,他不禁叹了口气。 
  “好端端叹什么气?”仰恩坐在对面问。 
  “人的命怎么会差这许多?我自认模样不比你差,可你含着银勺子出生,一辈子顺风顺水,我从小给人卖到戏班子,吃了不知多少苦,好不容易熬成角儿,钱是不愁了,可也没见日子好到哪里去。” 
  那时玉书仍然无法理解,仰恩与他命运之不同,并不仅仅因为出身。 
  “你这话说得太早了,我们才多大?说一辈子还太远。再说子渔对你言听计从,有了自己的生意买卖,不是挺好的?” 
  “嗯,说的也是。”玉书的眼半眯着,看着窗外弄堂口露进的窄窄一块儿天空,象是看清了自己走过的二十几年,“我也跟过不少人,个个达官显贵,对我好,也是把我当玩物,死鱼虽然没什么能耐,可最起码他把我当个人,就是我养着他,也心甘情愿。” 
  仰恩了解玉书经历过很多不堪往事,培养出他如今的品性,爱嫉妒嘴巴毒,但心眼儿是不坏的。仰恩是在深宅大院里孤独成长起来的一个人,并没交过什么朋友,就只有玉书,这么多年一直联系着,尽管他与玉书在性格观点上颇多不同,可对他来说,玉书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他们之间的这段友情,让仰恩的生活更加圆满。 
 
  “你希望子渔往上爬么?”仰恩知道玉书肯定有这方面的顾虑,哪一天子渔飞黄腾达了,会不会依旧守在他身边?“我该不是越俎代庖,管太多了吧?” 
  “猪刨什么?”玉书收回朦朦双目,瞪了仰恩一眼,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刁钻神采,“就算要爬,他也得有能耐爬上去啊!他要真做了官发了财,敢不要我,哼,有他好看。” 
  仰恩低头默默笑了。他觉得玉书好似有什么瞒着他,却又没追问,他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既然玉书没有主动跟他说,想是还没准备好,或者不想他知道,问也徒劳。 
  窗外华灯初上,万家灯火转瞬连成一片,在雾蒙蒙的夜色里,散放着隐晦的光明。一天又一天,日子象车轮,滚动地重复着相同的内容,日复一复,年复一年。浑浑噩噩的大世界,哀哀怨怨小儿女,涛涛汤汤的黄浦江,终于将纸醉金迷歌舞平的上海滩,推到了历史无法跳转的一页。 
  [caihua/qiu] 
  第五章 
  时局动荡,风云变幻。民国二十五年夏,李陈反蒋,因肖仰思与蒋宋两家的关系及拉拢,崇学带部进兵衡阳,与陈诚军队会合,节制李陈。因先前称病隐退上海,婉转拒绝去西北的调令,崇学曾一度遭遇南京的冷遇,借着机会重获重视,很快在丁啸华的关系举荐下,晋身国民军事委员会,全面复出。“西安事变”之后,受中央指令,接收改编部分张杨部队,组成第九集团军,任司令长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先后出任第三战区前敌总指挥,六九战区司令委员等要职,授陆军一级上将,先前蛰伏的雄鹰,终见展翅。 
  同年秋,肖仰思定居上海。原风眠故去留下遗嘱,原家一切地产钱财,均留给老太太,各房姨太太愿为老太太养老送终便可由老太太供养,公司生意留给肖仰思,女儿女婿有股份的,依旧保留,肖仰思继承原风眠生前在各大公司的全部股份,实际上接管了原家的经济命脉。她继承原家企业不久,也借着丁家的军事王国的复苏,减少贸易多投资军工生产。当时的国民政府,武器七成靠进口。一旦全面战争打响,日本很可能占领口岸,控制海路,那么军火生产就主要靠国内。民国二十六年初,沿海工业已经开始了向内地迁徙,肖仰思的工厂也早就有此计划,以武汉为周转点,不行,就继续西撤。上海的“济昌隆”则是她投资的最大的商号,内地物资缺乏,必须有这个能量站搜集沿海物资,向内地输送,这个重要任务,只有交给仰恩才信得过。实际上后来,抗战爆发,上海沦陷以后,“济昌隆”发展成物资保卫战的重要阵地,丁崇学等国民党高官也纷纷入股,由仰恩在上海负责,搜集战争急需物资,以纱布药品为主,经由崇学的第三战区,转移到大后方。这些又都是后话。 
  原风眠故去不久,老太太八十岁高龄寿终正寝,名下产业均由归家的原尚文继承。外界纷纷传扬原家五太太翻天夺了权,一度出走海外的大少爷浪子回头却风光不再,成了流浪上海滩的没落一族。 
  “他没那么落魄,”肖仰思端坐在丝绒包裹的沙发里,眼睛看着不远处原风眠的遗照,“怎么说都是风眠的儿子,我怎会亏待他?再说,风眠留给他财产够他吃喝几辈子不愁,若真有人传他落魄了,八成也是装的。” 
  “好端端装那个做什么?”仰恩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细雨如丝。他知道尚文到上海也快两年,却没亲眼见过,只间接地,风闻一些他的消息。上海不小,但法租界的上层社会并没大到两人不能相遇的地步,除非,他是纯心躲着自己。 
  “谁知道?”仰思话没说透,她知道以仰恩的心思,恐不用她点明,心里也是有数,“四爷的病好些了么?” 
  仰恩摇了摇头,自从去年冬,四爷心绞痛的毛病犯得频繁,最近更是只能卧床,“平社”的大小事务明里仍旧请教四爷,由他说了算,其实背后大多是仰恩在做决定。王文华从香港回来以后虽然扔恢复原职,手中再没实权,而夺他权的,确实是仰恩。他本无意接手“平社”,可王文华的妹夫川军出身,在崇学竞争军事委员会席位的时候,曾狠狠争了一番。这让仰恩看清楚,即使自己没什么野心,“平社”就象是个阵地,自己不占领,就是给敌人留了机会,对手的势力会借着“平社”的社会关系,打击到崇学的地位,于是几乎是没有选择地,仰恩暗暗地成了“平社”背后说了算的人,他知王文华恨他入骨,却也只能小心周旋。仰思告诫他很多次,因“平社”中立的地位,才得以在风起云涌的上海滩保存和壮大实力,所以即使在帮崇学的时候也不能太露, 
 
  “你知道我嫉妒你什么?仰恩,你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不会理解我心里的苦。我越想要什么,越得不着,越得不着,我越想要,越努力去捉,可捉在手里,都是空的。我爱师兄,他不爱男人,我对丁崇学动心,他心里压根儿没有我,今日若没有子渔,你觉得我还能与你相对么?”玉书说着,摇了摇头,“很难,其实很难,你万事具备,而我一无所有,让我如何调整心态坦诚待你?可我在你身上是学到不少东西,也很高兴,你一直都在我身边,这般真诚待我。” 
  仰恩不言,他了解玉书这人的性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人不能以己之失,去比人之所得,那样只会越发觉得失去得多。得失之间会自觉保持一种平衡,一处得了,另一处就会失,各人又有各人的标准去权衡,得到的和失去的,哪个更加重要。仰恩也曾经陷在迷失之中,只觉得自己为了一段感情失去太多,而如今,终于再没有遗憾,只要有那个人,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只能说,人与人走的是不同的路,象玉书,象守成,象尚文,崇学和自己,大家看到的景致风物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不同罢了。玉书觉得自己跟崇学是一条路上的人,那是因为自己很努力地,跟他走在一条路上。人生那么多岔路,要始终走在一条路上,并非易事。他与尚文擦肩而过,再跟崇学乱世相许,只是一日不到人生的终点,都不知道,最后的一段路,与谁同行,又或者,寂寞终老? 
  仰恩沿着黄埔江慢行,迎面吹来湿冷的江风。守成的猝死,似乎是一面镜子,反射出战乱中,人们恍惚的惶恐,此刻,他心里皆是对崇学的思念,不禁默默地问,假如明日我死于非命,今日,应该跟你说些什么?暮霭沉沉,楚天壮阔,似看见那人威严仪表,挺拔双肩,似听见他庄严的声音,抚胸而言: 
  “一辈子,你是我的一辈子。” 
  模糊的瞬间,有的往事慢慢淡化,有的却越发鲜明,直到听见一声淡淡的: 
  “恩弟。” 
  并不觉得惊讶,象是等待了很久的人终于出现,仰恩微微侧头看过去,身边的人,穿着米色风雨衣,双手抄在口袋里,黑色的礼帽低低地压着,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原尚文,并不如想象的那般落魄,相反,他看起来成熟多了。是,过了三十,已入而立之年,当初那与自己在北陵打雪仗的大小孩,已经为人夫,为人父,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再不复当年的少不更事。这几年来,仰恩在上海风光无限,总算在明处,而尚文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知偷着观察自己多久了。许多次暗中他跟梢偷看,仰恩并非全无感觉,只是没有揭穿罢了。此刻,终于这般坦然端望着,那眉稍眼角淡淡的风霜痕迹,一股浅浅的涩,从仰恩的舌底弥漫至整个口腔,口中无言,心里却反复盘桓着纳兰性德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故人心,变,是没变? 
  仰恩带尚文去了那间白俄的私人菜馆,那里往来人少,又与老板娘比较相熟,便于交谈。进了小包间,菜上齐以后,老板娘识趣地退了出去,随手关门,屋子里安静地,惟剩下两人,心思却又都不在罗宋大餐上。 
  “养合集团是你的吧?”闲聊了一会儿,仰恩平淡地问。 
  “你知道?”尚文又觉得自己说的可笑,便继续道,“包括间贸易行,一间中药铺,还有些别的投资。” 
  战争状态下,药品是国家集中管理的资源,可中药材是原家传统的生意,向来声名在外,尚文再度经营,也不算引人耳目,只是仰恩心里又多计算了一番,闲聊着问道: 
  “生意可还好么?” 
  “一般了,世道乱,做什么都不容易。” 
  心平气和不痛不痒地聊着,仰恩深刻地体会到这几年来,尚文确实是变了不少,举止言谈,不再那么轻率莽撞。提到他最近进了批好参,要给仰恩送几棵,说是他身子大损过,多补补是好的。仰恩连忙推辞,他身体已经恢复得不错,况且四爷跟崇学也都留意这些,补品是不断的。一提到崇学,他感到尚文似乎有些不适,也便没往下说,这里毕竟是外面,很多话不方便说。崇学跟仰恩的关系,在上海并未公开,没人知道确切的真相,偶有风闻出来,也都给四爷和肖仰思的人拍得死死的。可仰恩总觉得尚文跟崇学极有可能私下里谈过,甚至摊过牌,崇学是那种人,会偷偷摆平一些状况,不与他说的,况且他们是兄弟,也一直有交往。不料尚文忽然问他: 
 
  “仰恩的周岁照。”不知何时,仰思已经站在他的身后,见他看着照片出神,猜出了他的心思,便与他说了答案。“他小时候就喜欢笑,格外乖巧,病了的时候也不闹,爹还害怕说会不会是个傻孩子呢?”仰思提到往事,不禁莞尔,“后来他长大了,聪明伶俐,哪会傻?只是天生一副好脾气罢了。” 
  崇学转身对上仰思,她穿了件黑色花呢,用同色软缎滚边的旗袍,外面罩了件开司米的披肩。即使在时髦的上海居住时,仰恩的着装一直比较传统,此刻更显得端庄贤淑,带着中年女人特有的成熟韵味。她专著地看着照片上的孩子,若有所思地,似乎在与崇学说话,又象在自言自语: 
  “你听过一句话,叫‘养女象家姑,养儿似娘舅’么?我经常想,我那儿子若出世,长得必定跟仰恩一个模样,说不定脾气秉性也能跟他差不离……” 
  说着话,收敛了迷离的目光,转瞬换上一个温柔的笑: 
  “仰恩五六岁那会儿,总是生病,我回家探亲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我的腿上,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那种乖巧的依赖,让我对小生命充满了期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仰恩当做我的孩子,幻想自己做母亲的那天,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苦笑着,带着强烈的却又不得不忍耐的辛酸,仰思很快转了话题,“现在的仰恩是我也说不听了,他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外人能说劝就劝的,有时候宁愿他还是坐在膝头的小孩子,唉……就象是看着树上的果子,日日盼它成熟,熟了,又怕掉下来。” 
  崇学默默听着仰思对弟弟的叨念,没作评论,心里偷偷地想着那双水样清澈的眼眸,想着湿润江风里,他曾握过的那只手。 
  晚饭是简单的三菜一汤,都是东北的口味,看来仰思在生活上即使外表看来朴素,实质上却还是不将就,吃的出来,厨子是东北带来的,这昆明的一个不时常逗留的家,伺候的人也都是熟面孔。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人候着,一边吃一边也聊些家常,仰思问的也都是些身体如何,日常安排会不会太紧张,闲暇时候做什么这样的。吃好之后,上了水果点心,仰思把旁人打发了,跟崇学坐在客厅一角的小间,才说起仰恩在上海的处境。 
  “当初后撤的时候,我本来是打算他跟我走的,‘济昌隆’那里我可以留代表。可他不肯,非要自己留下。这几年没跟在他身边,他似乎也变了不少,从上海那头传来的消息看来,他还是稳得住大局。方文华并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他选了那条路,心里也没底,就能走到天亮,后路还得留的,所以他不敢拿仰恩怎样,况且真的要斗,他未必是仰恩的对手,你信是不信?” 
  仰思的话语里带着对弟弟的信任,上海如今这般错综复杂,一般人都很难把握各方要害,可看仰恩拿捏游刃有余,对付突发状况还是很有分寸,担心难免,可上海的局势,确实也没人能处理得比仰恩更好。方文华那些投靠日伪的势力,以崇学的能耐,是绝对看得透他们的软肋,今日这般无端地慌张,难道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他对仰恩的心已明朗到不加掩饰,只是这么彼此掏心掏肺的两个人,在自己面前却欠个坦白。 
  崇学似乎也感到自己这次乱得没有章法,心头惭愧,嘴上却没什么也没说,听着仰思的话,犹豫了片刻,问了句: 
  “你觉得没有把他接到后方的必要么?” 
  仰思却笑了。 
  “有没有必要先不说,他若不想,你能劝得动他么?” 
  崇学本来不多的话,给仰思一句笑谈再次压了下去,他心里怎会不清楚仰恩的脾气,他从来不是个压制仰恩棱角的人,他欣赏仰恩的光芒,甚至为他沉思时的认真和专著而着迷……仰恩只身留在上海,为的什么,崇学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也尤其害怕他出意外,自己这辈子也休想再得安宁。仰恩其人虽然表面看来好说话,心里也有倔的时候,尤其在涉及到崇学利益的问题上,他几乎从来不妥协的。给人这般全心全意地帮衬着,被他时时刻刻挂念在心,这样的感觉崇学从来没有过,仰恩对他的保护,总能让他从内向外,如同被阳光穿透一样温暖而愉快。嘴上依旧跟仰思有一着没一着地聊着,心思却给那个秀丽的影子,占了个满。 
 
  “您知道了?” 
  “嗯,”四爷微微颔首,“你调动了那么多关系,查法巡捕的名册,我想不知道都难啊!” 
  四爷向来信任仰恩,很少干涉他的决策,这次也并非是反对,只是两人似乎长久不谈“平社”的事务,心里确实有些话想交代与他,见仰恩侧耳倾听的模样,也不再犹豫,坦白说来: 
  “我知你已经是尽量低调,可你的一举一动,仍然会有人明里暗里跟我说,可见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原尚文这事,一定得你插手么? 万一不成功,可知道,你在上海得是多么危险?” 
  四爷把身边的形势细细地分析给仰恩听,能想到的利害关系一条条列出来,说到最后,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再说,你跟他不是已经,过去了么?他值得你这般奋不顾身?” 
  刚说完,四爷感到仰恩握书的手似乎陡地颤了一下,依旧低着头不肯表态,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了回来: 
  “我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你想让我知道的,不想让我知道,我大概都了解。” 
  仰恩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背景不调查个通透,四爷又如何能认自己做义子?如今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便索性不再隐瞒: 
  “只要曾经喜欢过,这一生他在心中,永远不会与别人相同。值不值得,也不在于他,在于自己的心。尚文这次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 
  “能管就管,管不了的,别太为难自己。” 
  “我能力有限,解决不了的,您权当帮我也好,不管将来发生什么,请一定保证把他一家平安送到后方。四爷,这个忙您能帮么?” 
  “你的忙,我怎么能不帮?但我有我的原则,一切要以保你为前提,原尚文的事次之。” 
  仰恩面露凄苦,心里似乎挣扎不断,眉头一直深皱着: 
  “您没见过他的一对儿女。他们今年五岁,是龙凤胎,聪明可爱,讨人喜欢,只要你看看他们的眼睛,就不会忍心让他们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沦为孤儿。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子女,尚文的家,就象是梦想一样,他的梦圆了,我的梦,也就跟着圆了。” 
  四爷没想到仰恩对尚文会有这么一层感知,也为了这孩子终跟自己敞开心扉感到高兴。然而,事情进行得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几乎就在仰恩与四爷彻夜长谈的第二天,法巡捕房的线人传出消息,仰恩跟他提过的三个人里,有两个已经被捕。那三个人知道尚文在上海的真实身份,名单泄露,接着主要人物被捕,这一切都暗示着,事情是预谋的,正在象最坏的方向发展。四爷联系了充分的人手,暗地里铺好了送人出上海的路,仰恩连夜去尚文的家里与他商量,不料,尚文却不肯走。 
  “我一走,上海的工作就会陷入瘫痪,那么多隐姓埋名的同志收不到撤退指示,都会很危险,我不能扔下并肩作战的同志,一个人夹着尾巴逃跑。” 
  “你们没有紧急联系的方法么?” 
  “我不与下面的人直接联系,跟你说的三个人,就是负责向下传达指示的……” 
  “可他们中的两个已经被捕了!”仰恩显得急躁,“他们是抗日力量,会被引渡到公共捕房,那时候日本宪兵队会插手,就算是我落在日本人的手里,也救不出来!这后果你可知道么?” 
  “那趁现在还在法巡捕这里,有营救的可能么?” 
  “有,这些交给我去办,你现在马上离开上海,因为一旦营救不成功,你再想离开就很难了,日本人有很多法子让他们开口供出你,或者,他们已经知道你的身份,留着你不过另有企图……”仰恩这般想着,越发觉得恐怖,“不行,你今晚就让嘉慧她们收拾东西,出上海的路线我已经帮你们铺好了,天亮前就走。” 
  尚文摇了摇头,面目绝决,难以动摇: 
  “你送嘉慧他们走,上海的工作需要我,我必须留在这里。” 
  仰恩知道尚文这人一旦决定,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危急时刻,与他争吵也无用,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直觉一股火已经开始侵蚀他的心肺,头昏目眩又觉得口干舌燥。尚文接着说: 
  “谢谢你这般不遗余力地帮我,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我就算死在这里,也得把任务完成,被捕的同志得营救,隐藏的要及时撤退,而这些,是我留在上海的使命,我不能连累你。恩弟,我只把嘉慧和孩子交给你,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请你帮我照顾他们,请你帮嘉慧把孩子抚养成人。我这一生欠你的,来生必定还你!” 
 
  “你少说混话了!”尚文背后的墙上,时钟准确地报时,晚上十点了,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仰恩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尚文转头看钟,说:“十点整……” 
  还未说完,只觉得被仰恩狠狠在后颈处敲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仰恩绕过他的身体,催促嘉慧带孩子收拾东西,再折回来将尚文绑了起来,刚塞进汽车,尚文已经清醒过来,他的眼神,竟复杂得连仰恩也无法理解。 
  “为什么?”良久,他哑声问。 
  “他们是你的妻儿,你自己负责,我不管。” 
  趁着黎明前黑暗的掩护,尚文一家离开了上海,那是仰恩与尚文最后一次见面,命运没有给他们充分的时间,如同美丽的相遇那般衣冠楚楚闲情逸志,绝别,如此短促,苍惶,而狼狈。 
  正如预料的,尚文刚刚离开,事态就迅速恶化,日本人很快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法巡捕房逮捕的两人也终辗转落如日寇手中。日方那里消息封锁得很紧,仰恩也不知道他们了解多少,是否牵涉到尚文身上,但有一点,日本人似乎并不知道尚文已经离开上海,依旧在搜捕他的下落。好在收到消息,尚文一家终于安全到达了后方,上海的灾难再不能影响他们。仰恩自己也格外小心,几乎足不出户,却又觉得在上海再添了一层孤独,只有偶尔玉书他们过来,一同吃个饭,打个牌,兴致上来,他还唱上一小段,遥遥地想起奉天的日子,乡愁便似那一杯陈年的酒,熏染着寂寞的精神。玉书也遇上点小麻烦,他说最近总觉得有人跟梢,让他不安宁。仰恩劝他放心,法租界治安还好,而且日本人那里是不敢公然到这里来捉人的。玉书听了感到心安些,也不再提那话茬儿,直到一天,仰恩收到了子渔的电话,声音格外焦急,说玉书失踪了,家给人搜了个稀巴烂,仰恩想也没想便赶了过去。 
  保镖停在走廊,仰恩敲门,子渔将门开了个缝儿,见是他方才放了心,让进去,随手锁了门。屋子里果然是很乱,仰恩四处看了一下,问道: 
  “什么时候发现失踪的?报警了么?” 
  却不见子渔回答,刚要再说什么,就见几个人影从卧室里慢慢走了出来,默默地包围了他,冷冰冰的枪口顶上他的后背,果然是他,子渔。仰恩长长换了口气,努力镇压着身体里盘旋而上恐惧: 
  “为什么要帮日本人?” 
  子渔再不复平时的活泼愉快,透着股冰凉澈骨的阴冷: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日本人。” 
  第九章(上) 
  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从夏玉书的家里消失?四爷开始以为是玉书与外人勾结,绑架了仰恩。过了当晚,却没有收到任何勒索的消息,心中焦急更胜一分。门外的保镖连呼救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过了许久感到不对,进门再查,发现有道门直接通到外面的楼梯间,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负责监视的人也传来消息,说夏玉书跟子渔双双消失了。四爷衡量许久,又觉得尚文的事情也许败露,连夜联系了多少人脉,包括熟识日本人那里的关系也没放过,结果,谁也没能找到仰恩的下落。 
  两天过去,明显排除了绑架的可能,四爷慌了。上海敢动仰恩的,也就日本人那里,可内部人传出的消息,正常的逮捕登记里,没有仰恩的名字,这般看来,他极有可能被人诱捕,秘密关押了。仰恩素来娇生惯养,落在日本人手里,得是如何一般光景?四爷随便想想,也觉心如刀割。意识到事态严重,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应该通知丁崇学,虽然仰恩曾嘱咐过,一旦他在上海发生什么不测,定要四爷尽全力掖着藏着瞒着,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出去。 
  “他现在一点也不能分心。”交代的理由那般简单,却又饱含关怀。 
  可现在情况如此严峻,仰恩每时每刻都陷在危险之中,顾不了那么多。电报拍过去,丁崇学立刻有了回音。四爷简单地说了仰恩一度对子渔身份的怀疑,觉得那人有可能是日本人的间谍,可找不到证据,确实查不出什么嫌疑,加上子渔那人善于掩护,终没有最后防住他的毒手。如今看来,仰恩的消失只有这一种可能,中了子渔的埋伏,被捕了。 
 
  十指连心。感觉断裂的不是关节,而是细长的指骨,骨膜上丰富的神经挣扎着,叫嚣着,导致疼痛象海浪一波接着一波,越是往后越是强烈。仰恩这一生没受过这般大疼痛,直觉耳边似有千万丝竹杂乱做响,又似夏日午后一阵一阵绵延不绝的蝉鸣,疼得竟似要疯了。轻微的断裂的声音,却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仰恩没抵过最后一刻,椎心刺股的巨痛,眼前断续闪过耀眼的几道光芒,终于,黑暗昏然降临。 
  意识弥留的那一刻,仰恩嘲笑自己,果然如人所说,还是娇生惯养,吃不得这般苦头,可尚文,我总算对得起你。 
  第十章(上) 
  子渔在公寓的铁门前,用日语问两个士兵玉书今天是不是还在砸东西,得到“今天很安静”的回答,感到一阵错愕。开门进了屋,玉书仰面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他回来,瞅了一眼坐起来,脸色不似前几日那般冷淡,带着点儿嗔怪地说: 
  “家里没吃的,我饿了一天了。” 
  玉书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子渔欣喜: 
  “我让人送上来,想吃什么?” 
  “出去吃行不行?”玉书说了又后悔,皱眉显得不耐烦,“随便什么都行,你去叫吧!” 
  子渔脱了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他是不敢带玉书出去吃,一是怕四爷的势力报复寻仇,虽然虹口是日本的地盘,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还是小心为妙,另外一个顾忌,他怕玉书逃跑。他怎会不知道以玉书的水晶心肝,早把自己这点心思猜了个明白,才会显得烦躁。 
  餐厅吃饭时,玉书虽然没说话,但态度缓和了很多,问他些话也有简短的回答,子渔心中不免高兴,以他对玉书的了解,这人终是自私,看来也是仰恩死去,悲伤一阵,还是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即使放了心,嘴上还是问出来: 
  “怎么想开了?” 
  玉书横了他一眼,筷子在碗边儿划着圈,说道: 
  “我跟仰恩不同,他是自己能站直的一棵树,我不行,我就是那缠藤,自己站不起来,总得依附着别人。小时候是小船儿,小船儿跑了以后,跟了北平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丁崇学没成,倒找到你。现在仰恩也不在了,这世上除了你,我是什么也没剩下。乱世道一个人怎么活?不靠你又靠谁?” 
  说完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转头又问: 
  “那天你说的话,就是,带我回你家乡,过一辈子那些的,可当真么?” 
  灯光下幽幽的一双眼,带着埋怨,也显得绝决。 
  自那以后,子渔看玉书不如以前那么紧了。玉书自己似乎也明了现在在上海的处境,极少出门,在家里闷得慌了,便没好气地跟子渔为些小事吵个不停。不久之后,心口疼的毛病也犯了,子渔上前安慰几句,询问要不要看下医生什么,他却不领情: 
  “你少气我一些就好,看什么医生? 你不怕给四爷他们找上门,我还没活够呢!” 
  “那怎么办?”子渔看玉书的脸是一天比一天白了,“以前在霞飞路那里的一间药房开的方子不时很好用么?” 
  “去那里买药不是找死么?”玉书长叹了口气,“方子我留着呢,明儿我去附近的药房开了就好。” 
  玉书出门也是小心,总带着两个人,瞻前顾后的不敢大意。日子久了,子渔见他不再闹腾,凡事也挺小心,给他的自由也渐渐多了。子渔觉得自己还是把玉书认识得很透彻,这人确实真心喜欢自己,况且这种情况,全上海都在搜他,只有自己能保护他,他是识时务的,不会为了些便宜而不值钱的气节放弃自己的生命和幸福,那时候,子渔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人活一世,总不会事事看得清楚。 
  仰恩明明看见了窗外一片灰色的天,却又不能肯定自己是清醒还是昏迷,只觉得那一片暗淡的灰,象是坠进清水盆里的一滴墨,渐渐堙散开,成就的那一种让人垂头丧气的色彩。已感受不到哪里在疼,一只手指而已,连累着整只手,整条手臂,整个身体都象给夹板夹过一样疼痛。并没有任何医治,醒的时候看见形状奇怪的手指,一直肿到手腕。脑袋里跟被棍子搅过一样,什么也想不了,费了半天的劲,努力地拼凑着,拼出一张即使微笑时候也给人严肃感觉的脸,想起那人粗粗眉毛,在握住自己的瞬间,快乐地,跳动了一下。他带着枪茧,却永远温暖干燥的手掌,抚摸自己的时候那般无懈可击地温柔,从额头到双颊,到下巴,到颈窝……仰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嘴里喃喃地呼唤出一个名字,很轻很短的: 
 
  “嘴里吃什么呢?”帮忙盛饭的时候,见玉书的嘴里“吧唧”个没完,好奇地问。 
  “话梅糖,”玉书回头,把嘴凑到他跟前,“你尝尝?” 
  说着舌尖将那化得只剩一点儿的糖块儿送到他嘴边,子渔犹豫着,既害怕这其中有玄机,又怕悔了这难得的好心情,正为难,玉书却把舌头退了回去,一抿嘴,尖下巴一扬,不理会他了。似乎刚才那短暂的勾引,只是挑逗,并不真想与他亲热一样。这时候的玉书绝对是让人难以推却,子渔一上前,抱着他的腰身,在他嘴边一嗅,甜甜酸酸的,果然是话梅糖的味道。 
  “怎么想起来吃这个?” 
  玉书嘴刁,喜欢吃些稀奇古怪,或者一般男人不怎么碰的东西。 
  “嘴里老觉得苦,这个东西提味儿,吃着舒服。”说着放松地靠在子渔的怀里,“心里却不似几日前那么苦了。可你总这么防着我,有意思么?” 
  子渔的嘴唇沿着他的发际亲吻,却不说话。 
  玉书快三十了,却保养得极好,看上去滋润柔和,还是那么年轻,而且他那刁钻顽劣的脾性,更给他凭添了些孩儿的印象。玉书向来极重视外表,有时候子渔取笑: 
  “没见过你这么爱臭美的男人。” 
  他却不生气,只随意抛来一句,“那是因为他们不美。” 
  有次子渔心里不服气,发狠一样噎回去: 
  “仰恩模样比你还要好,也没见他象你这般爱拾掇。” 
  不料玉书立刻翻了脸,没好气地撂了句酸溜溜的话: 
  “他好你找他去呀!” 
  便几天也没理他,之后学乖,再不会那么拿仰恩与玉书比较。当时也是故意试探,慢慢得出结论,玉书愿意与仰恩为友,多是因为嫉妒不成,追赶不上,索性做了朋友,也好逼迫自己接受仰恩的那些好。透过那些琐碎的小事,渐渐建立了信心,玉书断不会为了仰恩的死而记恨自己,看来果然猜对了,这人从社会底层一路打拼上来,果然不会为了朋友而断送自己的前途。今夜这番情意绵绵也是跟自己表明心意,折腾这么多天,终还是选了与自己一起。这么想着,心中欣喜,不禁冲那酸甜交加的唇亲了下去。 
  玉书心中叹了口气,只觉此刻自己再做回台上唱得投入的戏子,神情却无半分漏洞,半睁如丝媚眼说道: 
  “你呀,这是疯了,不吃饭有力气么?” 
  还没说完,已给打横抱起,冲着那卧室走去。 
  身体象是给蒸熟了一样滚烫,子渔如陷入泥沼般不能自拔,沉溺着,是毁灭也是重生。端地,玉书却嘤咛了一声, 
  “糟糕,锅上的汤还没关。” 
  “管它!”以为什么天大的事情,子渔一心只想继续,却被踢了一脚,玉书白了他一眼: 
  “瞧你这点出息,一会儿着了火,烧不死你呀!” 
  子渔却笑了,“好,我去关。” 
  他知玉书在床上向来情趣颇多,必是又有什么花招,去关了火,回来果然房门已锁了,他倚着门暗笑,等着玉书前来开门,心下又对即将的开始好戏期待不已。说起玉书这些花招,都是他伺候那么多达官贵人积攒下来的招数,子渔是既受用喜欢,又觉妒恨交加。今夜折腾得久了些,刚抬手要敲门,门却开了,露出红润的一张容颜。子渔朝屋中看去,却是楞了。 
  换了大红的床帐,金钩挑在两边,绣龙凤的被褥整齐垛在床里,红烛高高燃烧,映着柜子上烫金的喜字……竟是洞房。身边的玉书也换上了一身宽袖的红袍,也递给他一件新郎装: 
  “换上。”见他楞着不动,问道,“怎么?不愿意?” 
  子渔这才从糟懵中清醒过来,依旧不知道如何应答,只换上衣服,由玉书拉着,走到床边,慢慢坐下,周身依旧是火热,可玉书的手有些凉,温柔地盖在他的手背之上,幽幽地在耳边似说似唱: 
  “今夜与夫君洞房,可好?” 
  子渔万万没有想到玉书会突然有这一番举动,更不知道如何配合他半演戏半认真的态度。玉书自是看得清楚,只好收敛了玩劣的神态,聊天一样,却又认真地说: 
  “本来没准备充分,怎知道你今夜猴急,想着选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晚吧!怎知道你又这番推拒,不是你说的,带我回你家乡,过一辈子清闲日子?难道说话不算话?” 
 
  〖Cissy〗 
  第十一章(上) 
  仰恩闭着眼,感受着风从外面吹来的时候,捎带进的一股清凉。自那次受伤以后,再没有提审过,近日来更是连子渔都极少露面。清醒时,尽量集中精力想一想,又觉得事情在悄然起着变化,恐怕高层营救只是个幌子,难不成崇学和四爷那里会想着强来?岂不是太危险?仰恩自不想死,也不想再受那非人的折磨,那拆骨的疼,然而要崇学与四爷冒着危险,武力救援,他还是犹豫。何况崇学后方战况吃紧,他莫不要一时按捺不住,做不该做的事。转念一想,崇学那人心思深沉,不是冒然冲动之人,便又觉得宽慰。坐牢的日子太过“清闲”,仰恩只觉得整日那么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索性这般翻来覆去地想个没完,这么多年,竟没有一段这么连贯的空白,只要伤口不疼得太厉害,他也会静静地把多年来的往事,从头到尾仔细地回想一遍,好似重新走一遭,才豁然发觉,当年看来那么多纠缠和挣扎,如今再去想去体会,竟也不似当时沉痛难耐,曾经郁结在深处那打不开的结,不知什么时候,也悄然解了,原来,对生活里坎坷的释然,来得并不艰难,是心灵在长久的囚禁以后的一种自我营救,茧里困得久了,总要钻个洞,飞出去。 
  方文华的再次出现,仰恩多少都预测到了一些,这人对自己的杀机是渐渐不去掩饰了。这几年与他明争暗斗,确实伤了不少和气,而且他似乎在汪政府里混得不怎么好了,大概与投奔前的期待有大差距,才会这么浮躁不堪。有些人走错一步棋,进了死局,便是也不想着去挽救。 
  “恩少爷状态不错。” 
  方文华带了两个人,守在门口,本来巡逻的日本士兵,也似乎绕开,这让仰恩心里隐约不安。 
  “托方部长的福,还不错了。” 
  方文华讪讪地点头,似乎对仰恩胆淡定的态度有些不满,这几年给仰恩排挤在政治场上的失意,终于找上债主: 
  “恩少爷再喜欢,这里也是住不长了,你家里果然非一般能力,连老太婆跟周佛海互相看不上的两个人,都联合给你求情。可偏偏这激怒了日本人,他们是定不会留着你了。” 
  “既然这样,你今日来是替他们执行了?” 
  方文华没说话,只侧脸向外示意给仰恩,那里站着的两个人,都带着枪。仰恩明了,依旧假做不惊慌地问道: 
  “日本人都不愿意亲手干的事,方部长倒不介意么?” 
  这话分明就是拆穿了日本人假方之手杀自己,无非是为了推卸责任,一旦有高层责问,只说看守不严,再说行凶的是汪政府的人,自然也不能多追究。仰恩知道方文华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给自己这么嘲弄了一下,顿时露出了点凶狠之色: 
  “肖仰恩,你生来克我,本来政途一帆风顺,自从你到了上海,‘平社’的一切都成你的,为了丁崇学,你处处排挤方家的势力,还小人得志,处处春风得意,除掉你大快我心,给人利用又如何?” 
  仰恩叹了口气,这多年来积压的怨气,恐怕今夜要秋后算帐了,他不紧不慢地说: 
  “这么说有欠公平了。政治上的排挤是互相的,你敢说你没有处心积虑破坏丁崇学的前途么?只不过你输了,却又不去检讨自己不争气,反而怨恨赢了的人,未免太小肚鸡肠,显得目光短浅。今日凶相毕露,恐怕也是在周佛海那里吃了鳖,早知道我被捕,却没跟他汇报,给他当成替罪羊了吧?你这人机关算尽,最后还不是把自己算了进去?背叛了‘平社’投奔日本人,却什么好处也没捞到,现在给周佛海卖了出去,怕重庆那头是永生不会再接纳你,走进死路了,呵呵,我倒是做鬼也要睁眼看着你,能折腾到什么时候!” 
  仰恩心里看得清楚,仇恨是日积月累的,想消除已是不能,不如死前,图个嘴上的痛快,也绝不能让方文华舒服了。方文华着实吃惊,他没想到,肖仰恩这人在牢房里关着,竟也把事情看得如此明白,心中不免恼恨,今夜之行,怕是多此一举。本来自己不用动手,却想着在肖仰恩死前,狠狠羞辱他,不料却给他称了意,毫无顾忌地把自己数落一番,心中之气难以平息,他恨恨然地盯着仰恩的因病痛带着血丝的双目,忽然抓住了那只受伤的手,狠掷到墙上!仰恩“啊!”地叫了一声,疼得眼前一黑,喉咙发紧,再不能发出完整的音节,只蜷缩在地上,期待着排山倒海而来的疼痛快快撤去,连方文华的话也未听清楚,只觉得他似乎撤了身,向门外走去,大概想离开,让行刑的人动手。仰恩素日里胡思乱想得多,这一刻,头脑却分外简单,甚至没有去遗憾,心里只默默念了那人的名字,也觉得安详。让该来的,来吧! 
 
  仰恩觉得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又似乎很清醒,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崇学的味道春暖花开一般包围着自己。他的手摸索了一阵,抓住那人略嫌粗糙的掌,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悠长的鸣笛,船开了。 
  “我想你,丁崇学,” 迷迷糊糊地,仰恩说着,“想了你三年了。” 
  崇学嘴上没回应,只伸手抱住了他,又碍于他的伤,没敢抱得太紧,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任他听自己沉重连贯的心跳,每一下,都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久有人规则敲门,崇学没立刻开门,等了一会儿,才拉开道缝儿,门口隐蔽处放着两份午饭。仰恩那会儿的体温已经升上来,没什么胃口,却依旧在崇学的帮助下稍微喝了点汤水。由于双手完全不能用,这般就着崇学的手吃东西又觉得尴尬,只好说: 
  “你放在一边,我手松快松快就自己吃。” 
  怎料那人全不理会他合理的要求,一勺汤水又送到嘴边: 
  “也不看看你那两只手肿得跟猪蹄差不多,等它们能用了,估计你也饿死了。快吃!” 
  仰恩皱眉怒视着,还是乖乖地张了嘴,喝得有些堵气。稍微吃过之后,精神不济,他先是小睡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格外不舒服,咬牙忍了阵,只感到身上没一处不难受,想翻身又没气力,喘气都费劲,冷汗如雨,慢慢湿透了衣衫。一直观察着他的崇学很快发现他的异样,在耳边小声地询问: 
  “挺得住么?” 
  仰恩勉强点了点头,说道: 
  “帮我翻个身好么?” 
  话一出口,发现嗓子已是一片嘶哑。崇学知他睡得不舒坦,把他汗湿的外衣脱了,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汗,这才帮他翻了身,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赤裸的上身,顺便看了眼他的伤势,心中不免担心,暗暗寻思着,香港还远,等到那里再治疗,怕要太晚,看来怎么也得从船上找弄个医生过来瞧一下。 
  仰恩给折腾得不安生,伤患处不住传来的痛,却是连呼吸都显得艰难,干脆睁开眼,努力跟崇学聊天转移注意力,说着便谈到玉书,仰恩的意思是在香港等他们救他出来,再一起去后方。 
  “还是去后方再等吧!” 
  崇学说的时候,心中也觉得难过,玉书出事之前,辗转给四爷送过信儿,让他派人那晚去他的寓所拿子渔办公室的钥匙,那时候还在想办法救仰恩,需要监狱的火力部署安排。不想四爷的人按照他安排的时间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与子渔同归于尽。这人到死,绝决的性子也不肯改。四爷跟他通过气,玉书的死讯暂时向仰恩保密,不想惹他这时候伤心,于是又说: 
  “杜子渔对他还不错,没有囚禁,挺自由的,也要看他愿意不愿意了。” 
  “哦,”仰恩微微想了想,“也是,毕竟是玉书自己的一辈子,要怎么走,我们也不能替他说了算。我是怕他那脾气,有时候死心眼,想不开,子渔已不是以前的子渔,他若惹了玉书死了心,以玉书那脾气恐怕……” 
  仰恩说着又觉得这么想不吉利,便不再继续,只下了决心到了后方以后,怎么也得把玉书从上海接出来。 
  “他对你时而刻薄,你也不记恨?” 
  “不会。”仰恩想着与玉书认识的这许多年,“你是不跟他交往,不了解,他的出身成长的环境又与我们不同,是跟人拼着抢着,能出卖的都卖了,才出人头地,有了名声,要不是那好强的性子,恐怕早给人吃干抹净,连骨头也不剩。他本性不坏,全是给这吃人的社会逼的。” 
  再说,我在他身边,无须任何努力,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自然会有嫉妒之心,可他若真厌恶我,自然不会与我做这么多年的朋友。他有他的好,要亲近了,细细品味,剥开他多刺的外表,里面是跟你我一样,肉长的心。仰恩心里想着,却又无力说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一刻想到玉书的瞬间,心里怎会疼得这般厉害,象是今生再不会相遇,而自己竟想不起与玉书说的最后的话,想不起最后的时光,彼此做过什么。 
  崇学发现仰恩的神智渐渐不支,整个人开始恍惚,手掌下的身体热得那么不正常,一双勉强睁开的眼,目光却是慢慢地扩散,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 
 
  “我是比玉书幸运,他竭尽心力不能争取的感情,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得到以后,又该怎么办?崇学……” 
  那一瞬,心似乎给冰凉的手抓个紧,跳与不跳,都不由自主,崇学摒住呼吸,怕惊扰了仰恩微弱的气脉。 
  “到香港,坚持到香港。”凑近仰恩的脸,“仰恩?” 
  呼唤着,没有回应,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目,竟已无法集中地看着自己,仿佛一束雪白的月光,照上人间草木的时候,向着四周分散了,散了。 
  12 中 
  “胡佛总统号”上的随船医生是个印尼华侨,中文不错。看过仰恩的伤势,皱紧眉头,直说耽误不得,等到香港的话,恐怕伤口要恶化。子弹夹在肩钾骨和肋骨之间,不深,应该可以拿出来。 
  “船上有手术的条件么?”崇学忧心忡忡。 
  医生摇了摇头,又低头查看了一下伤口: 
  “没有麻药,也无法提供输血的条件,但子弹射得不深,也没刮伤大血管,割几刀取出子弹,再缝合就行。消炎药不多,但坚持到香港应该没有问题,上岸以后再做进一步治疗。” 
  崇学摸了摸仰恩滚烫的脸,经验告诉他,子弹留在身体里,可能引起很多麻烦,可这么生生往外拿,又怕仰恩吃不了那苦,他向来果断,这会儿心中却难免犹豫不决。 
  “你要不要跟他商量一下?”说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受伤的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神智了,医生于是说,“我回去取些药品过来,不管你们怎么决定,他的伤口需要消炎。手术器具我会一并拿来,做不做,你们说了算。” 
  说着出门取东西,有人随身跟上他,他心里自然明白,在到达香港之前,是不会有什么人身自由了。虽然船长没坦白吩咐,这人怎么看怎么象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医生一离开,崇学把仰恩从床上扶起来,喂他喝了点水,见他在怀里蠕动了几下,才凑在耳边问道: 
  “把子弹取出来好不好?能挺得住么?” 
  仰恩微微睁了眼,布满血丝,似乎看着他,却又没给什么回应。崇学一下下抹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 
  “挺一挺,我知道你能行!”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并没有数,毕竟仰恩自幼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大苦头,无论如何赌上一把,否则这般昏迷着熬到香港,再想抢救恐怕就来不及。于是暗暗地拿了主意,把帐都算我头上吧,崇学寻思着,等你好了,怎么报复我都答应。 
  刀割下去的时候,仰恩骤然握紧了崇学的手,每一个骨节都绷得如同随时会断裂地那么紧,身上的肌肉僵硬着,衬着那肩钾骨尖尖的下端象把尖刀一样要刺穿淡薄的皮肤。每一次颤抖和痉挛都传达着那具身体在承受着怎样无法负荷的痛苦,可仰恩又是那般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崇学几乎粗鲁地镇压着身体自然产生的挣扎,感到手下的肌肤正迅速给汗水打透,身体接触的地方,能听见仰恩身体里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都在抗议和哭泣,而这人趴在那里,死死咬着枕头,竟是一丁点的呻吟也不肯泄露出来,时间变的无比漫长,崇学只觉得自己是从里到外,无一处不疼得钻心。 
  完成了最后一针缝合,医生也是大汗淋漓,这时候双手才敢公然地发抖。伤口敷了药,仔细包扎好,仰恩的身体却依旧僵硬着,无法放松,右手依旧紧紧地抓着崇学的,象是抓着救命的稻草,青色血管从苍白的手背上挑出来,仿佛要崩开一般,就连受过伤的左手混乱中也扭转成个可怕的角度,崇学试着想放开他的手,却一时做不到,只好用空闲的手,慢慢把仰恩的身体翻过来,沾满汗水的脸,眼睛半开阖着,也说不清是清醒还是昏迷。崇学接过医生递过来的药片,无奈仰恩象是给疼痛逼疯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嘴。试了好半天,怎么都不行,只好有差人去寻了些福寿膏,船上富贵人极多,这玩意儿不难找。烟枪点起来,崇学吸了两下,感到烟上得匀称了,才递到仰恩的嘴边。 
  仰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着,但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睁着眼睛,至少他努力睁着,想着要每一分每一秒都盯着那人,可他确实什么也没看见,也说不出一个字,这让他觉得好象自己应该还在昏迷。只是身上就象给冻僵了一般,完全移动不了,不管碰到哪里,不管碰得多么轻柔,在他看来,都与疼痛无异,整个身体依旧处在警惕和戒备状态,只想跟他们说, 
 
  “别碰我,我疼。” 
  可似乎没人理解他,他们搬他的胳膊,掰他的嘴,他想躲避,身体又给人紧箍着,象锁在框架里,完全无法移动。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耳边开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响着那熟悉的声音: 
  “吸一口,仰恩,吸一口就不疼了。” 
  勉强吸了一下,呛人!他咳嗽着,却很快给那股香甜勾引住,忍不住再吸了几口,回甘无限,象迷药一样入口便进了口腔的粘膜,钻进沸腾的血液,带来前所未有的平和,先前那种紧张和僵直慢慢松软下来,人如同腾云驾雾般浮动着,再没有拉扯和沉重,轻飘飘的,象是一股空气……正想着再吸,那东西给撤了,他直觉向前去追寻,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的手摸上他的额头,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 
  “不能抽了,傻瓜,要上瘾了。” 
  感到怀里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也顺利地就着水吃了药,崇学小心把仰恩放在褥子上,外面有人送了清水和毛巾进来,仰恩素爱清洁,容不得汗腻,崇学拧干水,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他自小就瘦,监狱里这些天,身上跟是一分肉也没剩下,崇学擦着擦着,不禁为那瘦骨磷峋的身体,皱起了眉。擦完上身,他刚要伸手去解仰恩的裤子,却不知为什么,只稍稍向下褪了褪,沿着腰线擦干汗迹,再继续犹豫了片刻,拿着毛巾的手才探进他的裤子,就在这时,仰恩的腰轻微地拧了下,崇学一抬头,碰上一双略带捉弄的眸子,血丝还没退尽,却显出清明了,眉梢淡挑着,嘴角却噙了个如同晨曦初露的微笑: 
  “你在做什么?” 
  12 下 
  “帮你擦汗。” 
  “以前又不是没擦过,怎么这次犹豫害羞?” 
  仰恩刚到上海的时候生病,崇学确实不止一次照顾过他,这些活计不陌生。 
  “谁害羞了?”崇学说着,竟觉得脸上带了热度,迅速地在仰恩下身擦了几下,腾出手来,从一边拿过餐盘,里面放着稀饭和小菜,“醒了就吃点东西,船上没好吃的,你将就着点儿,上了岸再找些你爱吃的。” 
  仰恩这才发现双手都上了夹板样的东西,不能移动,只好任崇学喂他一口一口喝稀饭,吞咽时困难重重,力气稍微大一点就会扯到伤口,疼得他弓着身子不能说话。于是草草喝了几口,便顾不得肚子还又空又饿,不肯继续吃了。崇学见他疼得白了脸,也不忍心逼他,却变魔术般变出一颗糖果,塞进仰恩嘴里。 
  仰恩向里缩了缩,示意崇学也躺下来,这人强装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日夜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眼神里却掩藏不住身体的疲惫。崇学没推拒,合衣躺在仰恩的身边,也不怎么说话,只看着那一盏晃来晃去的桔色小灯,象是看电影时正片上映前,剧场里暗下来,等光线再亮起的时候,已经是故事的开始。那盏晃悠悠的小灯,引导着两人在黑暗里慢慢摸索,时光在试探中,回到从前,北平的那个夜晚,两人也曾如此亲密却纯粹地近距离躺在一起,只是此时,彼时,却又是这般迥乎不同,兜兜转转这许多年,物是人非,变了多少?没变的,又是多少?
 
  “我手上可握着某人的一辈子!” 
  那一夜,仰恩睡得挺好,比先前睡得沉,还梦见春天到了,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开得铺天盖地,看上去又象是隆冬,天地间覆盖着无休无止的雪。都说梦是没有颜色,也没有味道,所以也很难去判断,究竟是春是冬,仰恩心里是愿意相信春天,总是比较象好运跟重生吧?睡得迷登登的,却给人摇醒。 
  “来!看看外面。” 
  所住的船舱的一角本来有个排气扇,却给崇学不知怎么弄停了,透过排气扇的空隙可以看见外面的海天一色,船向西行,他们在船尾,看的却是东方,本来很难辨认的一片深色混沌,也在远远的天海一线处,渐渐扩大了一片浅色,那是即将要到来的黎明,是太阳就要升起的方向。仰恩觉得头脑中的睡意没了,这两天闷在不见天日的船舱里,整个人都开始糊涂,忽然见了这么清秀新鲜的晨光,竟是情不自禁地出声笑了。崇学站在他的身后,脸稍微侧着,可以看见仰恩幸福的容颜,微笑的侧脸,也从他秀丽的眼目中观察着逐渐明朗起来的晨曦,那双眼里映出的世界,正在慢慢被朝霞点燃,光明和温暖正在从仰恩几近崇拜的眼神里,降临人间!崇学终于相信有人说过的,一生只为一刻。不管生命多么漫长,总有那么一刻,让人觉得一生不会白白走过,仿佛一世为人,经历无数劫数和考验,为的只是一个瞬间,多年后一遍遍地追想,回味,是生命赋予的唯一奖励。丁崇学一直认为,那个在从风扇缝隙露进的晨光笼罩下的仰恩,他眼眸中映衬出的纯净的晨曦初露,便是点亮他整段生命的一段记忆,是神明留给他的一颗果,寂寞时候尝上一口,总觉得甘甜! 〖Cissy〗 
  13 
  第十三章(上) 
  船一到香港,崇学便把仰恩送进港岛的一家教会医院。他与那里的院长十分相熟,说明了尽量保密,也不准仰恩与别人接触。在回到重庆之前,崇学不想他再发生任何意外,而他身上的伤,虽然先前硬撑着,依旧到了不能不治的时候。所以,崇学忙碌接洽即将到香港的外交部欧洲司的要员和从海外飞来的特使,也只好按捺着心中的不忍,将仰恩一个人扔在医院。临时办公室设在九龙的半岛酒店,而他每日完成公事以后,必定要乘坐渡轮,去香港那头看望住院的仰恩,晚上偶尔也会留宿在附近的酒店。 
  仰恩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怎么欢喜,心里虽然也体会崇学到香港是公干,有任务要完成,两人隔着海峡总是觉得远,无奈刚住进来便给打了什么针,昏昏沉沉睡得没完没了,即使崇学来探望,也是迷迷糊糊,想与他说些什么也提不起精神。终于忍不住向崇学提出抗议, 
  “你们给我打了什么鬼针?害得我整天想睡觉?” 
  这人却全不当回事: 
  “哪有打什么针?是你自己累了,需要休息。” 
  “真的么?”仰恩怀疑地瞅着崇学,“你没有在背后使坏?” 
  “我哪敢?” 说着终于笑了,“再说,我骗过你么?” 
  仰恩慢慢也觉得大概是自己真的太累,自从入狱,便整日绷得紧紧,加上逃难,船上的手术,没一件事不掏尽他的精力的,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香港,似乎太平日子总算到了,身体到精神都放松着,才会觉得疲累不堪,睡个没完吧?也便不跟崇学计较。 
  这日难得清醒,适逢礼拜天,崇学下午过来看他,进门遇上一个开心的笑脸。 
  “什么事让你高兴成这样?” 
  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水果食物放下,同时在病房门口放了“谢绝打扰”的牌子。 
  “睡了好几天,今天却精神,所以高兴。” 
  仰恩是觉得身上有力气了,不似前两天那么病恹恹地难受,而且他住的病房在半山靠海,开窗便可见温柔的海湾,景致悦目,人更加倍地觉得开朗, 
  “带了什么好吃的?正饿着呢!” 
  崇学在窗口摆了小小的茶几,把带来的外卖的三菜一汤摆上去,想着过去掺仰恩过来,仰恩腿脚却麻利,自己蹦下床。 
  “脚是好用的。”他坐在桌前,却又不看饭菜,只往窗外贪婪地瞧,心里想着,香港虽不如上海繁华,自然风光却是好的,尤其这样一个初冬的下午,天气依旧算是怡人,从这里看出去,海水显得那么地蓝。再回头,见崇学正专心地往自己的碗里布菜盛汤,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如墨入水,再缓缓化开。向来强硬威风的那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竟温柔至此,当下仰恩心似给馥郁的风扑个正着,连呼吸都香甜起来。 
 
  “明天若走不了,我得内疚一辈子,”他坐起身,左手的石膏还没拆,右边身子靠着崇学,“怕呀怕的,还是拖累你。” 
  “我今天要是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那我就得内疚一辈子,口口声声,信誓旦旦,大难临头却一个人夹着尾巴逃跑,你认识的丁崇学是这样的人么?” 
  仰恩给他说得笑了,“所以你宁愿让我内疚着!” 
  “不是让你内疚,我只是不想我们两个任何一个,这辈子留下什么遗憾。仰恩,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嗯,你逃出去就行。”仰恩心里暗暗地说,“你肯为我留下来,我这一生就已经没有遗憾。” 
  黑暗里闪烁的两双眼,沉默地凝望着彼此,好象把这几年亏欠的,都看了个够本。一夜无眠,天亮前一阵翻天覆地的轰炸声,空袭警报象是针扎一样尖叫起来。这让仰恩想起上海陷落的时候,日本人空袭闸北,当时玉书不知怎么陷在那头,自己前去找他,混乱的人群,尖叫和嘶喊,炸弹在街道中间爆炸,着火的树木,血和残破的尸体……当他在一片嘈杂中找到玉书的时候,子渔已经赶到他身边,他们抱得那么紧,似乎已经不去害怕近在咫尺的死亡。其实仰恩也不怕,只是他宁愿是一个人去死,他想崇学能活着,完成他抗日的梦想,想他有完整的人生,享受太平盛世的宁静安康……你若真爱一个人,并不是只想跟他如何携手终老,你更想他不管有没有自己,都能快快乐乐地活着,你甚至害怕自己会成为他幸福的一部分,你怕万一自己不能,他的幸福会不完整。所以爱,总是诚惶诚恐,患得患失。仰恩闭了闭眼,将头缓缓抵上崇学的颈窝,感觉崇学低头蹭了蹭自己的额头,然后轻轻地印了一个,吻。 
  第二天消息传来,昨夜的轰炸已经完全破坏了启德机场,中国航空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撤退,空路离开香港的希望已经完全被碾灭了。【tetsuko】 
  第十三章(下) 
  第二天消息传来,昨夜的轰炸已经完全破坏了启德机场,中国航空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撤退,空路离开香港的希望已经完全被碾灭了。这使得留在香港搜集情报的工作人员万分紧张,在水路陆路都别切断的情况下,既要保证丁崇学在港期间的安全,又要绞尽脑汁想法子将他安全送回后方,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形势渐渐变得危急,半岛酒店的最低三层给政府征用,作为临时的战地医院。半岛酒店的洋经理已经过海,临行前过来征询丁崇学的意见,问他们是否愿意也避过去。崇学自不好点名港岛也是守不了多久,只委婉拒绝了,仍拜托对方能将自己的行踪保密。剩下的中方经理,暗中依旧照顾着一行人的饮食起居。 
  港澳负责人那里也是焦头烂额,九龙失陷近在咫尺,可滞留在这里的大老,要人,还有北洋政府时期的大员,一旦落入日本人手中,加以利用,对将来的抗战必有负面影响,而丁崇学的保护也成了问题。九龙守不了多久,日本人攻打进来,半岛酒店的目标太大了,转移是势在必行,只苦于目前全九龙流氓横行,各自都盯着周围的重庆分子,为将来邀功做准备,要把人好好地藏起来,再悄悄地逃出去,是让人颇费脑筋的问题。 
  而此时的崇学与仰恩,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急躁,虽然没有明说,各自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两个人盘算的结果,却又是非常不一致,恐怕说出来,难得要惹起一番争吵,所以各怀心事,也未与对方商谈,加上仰恩伤势未愈,崇学日间忙碌与与各方取得联系,夜里悄悄地照顾着他。外面兵慌马乱,剑拔弩张,两人依旧相处得平淡安宁,只觉得每一天都显得格外珍贵??
 
  日本陆军很快占领新界,进入九龙,并以九龙为基地,向港岛发起攻击,日本海军在浅水湾,香港仔一带展开行动,日日硝烟弥漫,空袭警报不断。九龙形势也并不乐观,半岛酒店果然被日本人征用,做为对香港作战的指挥部,大街小巷汉歼带着日本宪兵到处抓“重庆分子”。丁崇学带着仰恩连夜搬出半岛酒店以后,先是寄住在胜斯酒店,很快也遭到搜捕,幸亏有人提前报信,才在日本人进入酒店大堂的时候,在随从的掩护下从后门逃出生天,负责掩护撤退的人,恨不得在地下挖个洞,将丁崇学藏起来,已是头疼至极。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九龙一带四五十名的社会名流,被日本宪兵从各处搜了出来,均集中在“半岛”酒店管制。不仅如此,南京与上海已经派了人过来监管这些人,南京的主要是争取下野的势力加入“和平运动”,上海的主要都是“七十六号”来抓逃出上海的“通缉犯”。而这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警告着崇学与仰恩情势已经危急到怎样的程度,虽然暂时找到新的藏身的地方,但因为水路一直没有最后联系好,一时间无法立刻结束这日日行走在刀刃上的逃亡躲藏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因为精神上的紧张,仰恩低烧的毛病持续了数日依旧没有好转的趋势,医院中偷来的药也没少吃,却也没什么效果。 
  “陈将军那里传了消息过来,‘维持会’那里已经安插了耳目,以后搜索的区域我们能提前知道消息。” 
  ‘维持会’无非就是汉奸组织,日本人侵占以后,还是要依赖当地人的渠道,一方面肃清重庆潜藏的情报人员,一方面加强对沦陷区的战时管理。而既然要用中国人,就很难避免被安插入耳目,战争时代双方的情报工作是无孔不入的。因此崇学听到这个消息,还是稍微放心,那日从胜斯酒店与日本宪兵几乎擦身而过的艰险,如再经历几次,必定在逃出香港之前要落入敌寇手中了。 
  “这一代安全?那头说了什么时候能出去么?” 
  “这里前几日搜过几次,相对是比较安全的。一切都在准备之中,同时撤离的还有四五个,他们分散在尖沙咀、油麻地一带。”杨副官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才说,“恩少爷打着石膏,太显眼,又一直生病,找医生来,怕会引起周围居民的注意,现在‘特侦’搜得很频繁,怕对您的安全有威胁。” 
  崇学开始就知道他有什么要说,才会让仰恩避去另一间屋,如今听着听着,眉头已是情不自禁地皱个紧,杨副官虽有些忌惮,又一心为了崇学着想,才冒着惹将军生气的危险继续说,“陈将军那头的意思也是,希望将军您先跟其他几个人集合在一起,等路线确定了,再把恩少爷接过去,一起撤退。” 
  “这话你跟仰恩说过了?”崇学话语平静,深知他脾气的杨副官却了解,这人已经生气了。 
  “当然没有,没跟您汇报以前,我怎么敢私自与恩少爷说?” 
  “这事到此为止,勿要再提。” 
  话不多,已经完全不给商量的余地,丁崇学向来说一不二,杨副官见他丝毫不作考虑,也再去打扰,他更不敢自作主张去与仰恩商量,虽然可能那样的效果更加直接。 
  崇学到了隔壁,仰恩坐在窗前,他们住在八楼,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得很远,孤独的香港岛又冒起了青烟,大概是刚刚经历一场空袭。他故意加重了脚步,免得惊吓了正看得出神的人。 
  “晚饭怎么吃那么少?不舒服么?” 
  放低声音,说话的时候手摸向仰恩的额头,不料仰恩转身躲了,脸上却怎么也看不出不悦,甚至好似为了成功地躲开自己的手,调皮地笑了出来,那样的一瞬,崇学感到一阵恍惚,似回到了十多年前,仰恩与尚文一起出现时,那活泼的孩子一样的笑颜。时光象是错乱的机器,忽然在某个刹那间与从前纠缠在一起,一时间无法分清眼前这张容颜,是从前,还是现在,又或者将来,是否还会属于自己? 
  “坐下来!”仰恩拉着他的手,靠窗坐下,却有重新拉下帘子,只怕外面的人看见,“巧不巧?香港的‘香’拆开差不多就是十八日,从八号开始算,可以守到二十六号呢!你说准是不准?” 
 
那夜,迎着微凉的晚风,月郎星稀,江面开阔,黑暗中隐隐的丛林,象水墨的背景,一舟直下,穿越落在江面之上的雪白月光;微风徐徐,如缓慢的人生,长衣因风而满,兜起沉沉一帆湿润而纯净的风。一人若是青山,一人甘做流水,黑白的画面,一切,渐渐远去。 
  ——漫长岁月,如细水长流,你,留住了什么? 
  ——我留住过一颗心,并且在里面,装进了我的,一辈子。 
  (完) 
  尾声 
  旧金山难得的明媚早晨,那日日从海上升来的雾今日奇迹般地缺席了。崇学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个上午,都在温暖的阳光里温习一本陈旧的“宋史”,那是多年前,仰恩在北平书市赠他的一套,算是答谢陪他逛书市花去的下午。五十多年了,书页已经发黄,纸张也变脆,翻阅时要格外小心才不会碰坏。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摘下老花镜,慢慢靠在椅背上,明亮的光线里,每一道皱纹都显得那么深刻。五十多个春秋,弹指一挥间,连那城市都已经改了名字……仰恩离开他,整整三十五年了。 
  眼睛慢慢地合上,仿佛只是进入一段短暂的睡眠,又或者终可以,永远随他而去。 
  一九四五年(民国三十四年)抗日战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崇学送仰恩回上海疗养,战争中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仰恩旧患新伤全数复发,身体状况一度十分危急。到了上海又得知四爷胡孝存心脏病发,两年前逝世于海格路寓所,父子团圆尽享天伦,终成南柯一梦。而玉书与子渔的事情也再瞒不下去,与他说时,仰思崇学都在身边,仰恩心中却似早有准备,也未多言,只苦苦寻了一年多,在郊外一处乱坟岗找到玉书的骸骨,再重新安葬,逢年过节,必在路口烧些纸钱,盼望这一世尘归尘土归土,来生玉书能够再重新开始。 
  一九四七年夏天,肖仰思嫁给了瑞士外交官,定居欧洲,临行反复征求弟弟意见,无奈仰恩依旧宁愿与崇学生活在一起。次年,崇学与仰恩撤退至台湾,安家台北,崇学政途一帆风顺,仰恩专心研究西方文学,朝朝暮暮,日出日没,日子平静地过了几年,直到一九五四年春,仰恩病重入住台北医院。卧病期间,肖仰思从欧洲赶到台北,悉心照顾了半年多,而弥留之际,身边只留丁崇学,两人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这段扑朔迷离的感情,除了亲近的几个人之外,再没人了解真相。同年冬,仰恩病逝,终年三十九岁。 
  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原尚文因“走资派”罪名被抄家,因其不合作态度,遭到红卫兵殴打,后因治疗不及时,病逝家中,临死前,手中仍然紧紧攥着不肯交给组织检查的私人物品,由于握得紧,直到火化以后,才在骨灰中发现是一枚指环,熏得发黑,也有些变形,上面的字迹再也无法辨认,那是西班牙文刻着的,“TE AMO”。 
  一九五六年,崇学辞去行政院职务,移民美国,定居旧金山,直到九零年在寓所寿终正寝,至死未娶,孤独终老。他一生所积甚丰,因无子女后代,均有原尚文在国内的一对子女,原海心,原海因继承。两人赶到美国以后,处理了后事,并按照崇学的遗嘱,将他与另一坛骨灰并装在一起,运回国内,安葬故乡沈阳。丁崇学遗物不多,一套古董般的“宋史”,里面夹了一张旧照片,跟书页一样陈旧而发黄,上面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眉目清秀飘逸,带着一股说不尽的才华风流。两人想了半天也猜不出是谁,早已淡忘当年在上海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恩叔叔。 
  岁月从容如流水,走了的,留下的,分开的,团圆的……时光了了,聚散依依。你我都淡如微尘,无人识记,只要我识得你,你识得我,生生世世,都能在茫茫人海中,认得出彼此,然后结伴漂浮着,漂浮着,管它山重重,水迢迢,跟着你,翻山越岭,飘洋过海,天涯海角为家,好是不好? 笑着点头吧!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带着股味儿。” 
  “什么味儿?” 
  “雪味儿,我喜欢那味道,干净。” 
  (完??
 
忘忧谷链接:
http://bbs17.xilu.com/cgi-bin/bbs/view?forum=13178&message=2357
 
超级无敌喜欢崇学二哥,超级无敌酷!!!!!!!!
 
好喜欢!好文??
 
毕竟是要东流去的。。。。。。不是吗??
 
岁月从容如流??
 
晓渠大人又一好文,似水流年,飞鸿踏雪??
 
好文啊~~最喜欢看这种(民国-抗战)时期的文~
浓浓的,雾蒙蒙的感觉~~仰恩和崇学都喜欢!!
一猜大哥最后就不好,能活过日伪时期的革命者不算什么,能活过文革的才是真正平安了。。。哎死在自己人手里面,当初为的什么呀。。。跑题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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