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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年少无忌 by 红之叶[第1页]

作者:貔貅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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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算得上是校园文吧~
因为小攻的回忆占很大篇幅,回忆的就是两个人同学的时候。
小攻其实是个蛮可恶的人,但是最终他对小受的爱的坚持却也是很难得的啊。
小受也是个可怜人呢,但是很坚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去追求想要的爱情。
结局虽然不是十全十美的,但是两个人能相互依靠地走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幸福??
 
“陈旭帆!” 
听到喊声,陈旭帆抬眼望去,公寓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正远远地冲他挥手。十月傍晚天气已有几分寒意,那人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袖T,牛仔裤上到处是拖着流苏的破洞。陈旭帆皱了皱眉头,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朋友。 
走近前去,看清来人的面目,陈旭帆不由怔住了。可以相信吗?真的是他?曾经以为这张面孔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陈旭帆紧盯那人弯弯的笑眼,一瞬间过往的回忆潮水般漫溢上来,几乎让他窒息。 
“还记得我吗?”少年在台阶上揿灭了烟头,站起身来,伸手将棕色的发丝向后拂去,露出一张青春飞扬的面孔,黑漆漆的眼睛令人过目难忘。 
“言冰,”陈旭帆冷静下来:“好久不见。” 
“是啊,有六、七年了吧。”言冰笑了:“要找你可真不容易啊,我打了18个电话。不过老同学就像是一串螃蟹,一只钳着一只,顺藤摸瓜,没有我找不到的人。”言冰说着打了个响指。 
看着言冰那轻快的模样,陈旭帆的心头堆满了疑云。言冰出现了!以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口吻对自己说话!怎么会是这样?! 
电梯直上九层,陈旭帆打开房门,将言冰让了进去。 
“真不错啊!”把旅行袋搁在客厅地板上,言冰往柔软的大沙发中一倒,枕着双手冲陈旭帆笑了:“租金很贵吧?你爸妈还是这么宠你,不愧是陈大少。” 
“有烟灰缸吗?”言冰取出一盒烟,叼上一支问。 
陈旭帆愣了愣:“我不抽烟,先拿个盘子将就一下吧。对了,你喝点什么?” 
“啤酒,”言冰脱口而出,随即笑笑:“不会没有吧?” 
看着言冰熟练地将烟灰弹入盘中,陈旭帆陷入了沉思,眼前这张面孔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一模一样的眉眼,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表情。若不是亲眼看到,他绝对想象不到那个腼腆、乖巧的小男生有天会变成这样。 
呷了口啤酒,言冰抬起头来:“七年没见,你变化不大。” 
“怎么可能?”陈旭帆扬眉:“那时候我们刚刚初中毕业,才15吧,现在我都22了。” 
言冰吐出一口烟:“没我变得厉害。”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淡淡的斜阳从落地窗外照进来,陈旭帆忽然觉得言冰的侧面显得有点悲伤,但言冰很快转过头来:“听阿宝说你现在一个人住?我今天早上才下的火车,无家可归,你先收留我一阵子吧。”说着他俯身在盘子里揿灭了烟头,提起脚边的旅行袋问:“东边是主卧吧?我去西边的客房。” 
看到言冰推开客房的门扇,陈旭帆这才惊觉对方根本就没给自己拒绝的余地。 
“这是你的工作室?”言冰翻着桌上的成摞的建筑图,问身后的陈旭帆:“阿宝说你读了建筑学,我吓了一跳,当年你不是信誓旦旦要当个画家的吗?” 
“人是会变的,”陈旭帆把床上散落的专业书刊、图纸收拾起来:“你可以住下,不过我有言在先,每晚7:00到10:00我要在这里工作,你可以到客厅去看书或者看电视,没事别进来。” 
“好啊,”言冰摆弄著书桌边的计算机:“可以用你的计算机吗?” 
陈旭帆迟疑了一下,言冰回过头笑了:“放心,我不会乱动你的文档,也不会装什么乱七八糟的软件。计算机我还是会用的,不会把它炸了的。” 
陈旭帆交抱着双臂,静静地审视着言冰:“这些年你去了哪儿?” 
“G市,”言冰在计算机椅上坐下,手指闲闲地在扶手上敲着:“我没念高中,找了家公司,进去一混就是七年。”他抬眼笑了:“我多少有点积蓄,这个月的房租应该还付得起。” 
陈旭帆没有作声,他需要重新认识面前的言冰,以前的言冰绝不会用这种嘲讽的口气对自己说话。 
“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沉默了半晌,陈旭帆开了口。 
言冰点燃一支烟,隔着袅袅的烟雾他的表情显得神秘莫测:“你猜。” 
“我猜不到。” 陈旭帆直视他的眼睛:“你要住多久都可以,我不会要你付房租。不过有些事情我要先说明一下。第一,别把外人带到家里。第二,别在房里抽烟。第三,不要打搅我工作。再有…”他顿了顿:“我女朋友有时会过来,她叫亚亚,很孩子气,希望你们好好相处。” 
 
言冰含笑望着亚亚:“陈旭帆为什么不看?” 
“他啊,他说电视节目无聊,浪费生命。可是不看电视时间就会停止了?怎么都是浪费,与其一个人对着图纸,还不如陪我一起浪费。”亚亚说着撅起了嘴。 
“吱——”地一声,客房的门开了,陈旭帆走了出来,亚亚上前搂住他的胳膊,回头对言冰一笑:“可以休息了,晚安。” 
目送陈旭帆和亚亚步入主卧,言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关上顶灯,银白的月光爬上客厅的地板,借着月色言冰把杂志、遥控器收拢起来,一一放入电视柜中。屋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从主卧流泻出的笑语听来格外清晰。 
推开落地窗,言冰走到阳台上,踩着冰凉的铁栏杆,他将大半个身子悬到空中,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夜风从楼下翻卷而上,鼓动着他白色的衬衣。 
那夜,有只受伤的海鸟于城市的茫茫滩涂搁浅。 
3. 
下午的课临时取消了,周围的同学尚在抱怨不迭,陈旭帆已拿起课本走出了教室,与其在这里发毫无意义的牢骚,他宁愿到图书馆去坐坐,昨天翻到的德文版洛可可建筑集值得一看。 
沿着花木扶疏的小径,陈旭帆朝图书馆走去,秋阳温柔地洒在肩头,校园里静悄悄的,似乎连时间都放慢了匆匆的脚步。忽然有人低着头迎面急行过来,险些与陈旭帆撞了个满怀。 
“傅教授。”陈旭帆停住步子微笑,傅衍哲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走路不看人,他那明亮的大脑门被各种设计思路、教学方案所占据,撇开建筑学知识不谈,这位渊博的老者基本称得上是生活白痴。 
“陈旭帆,” 傅衍哲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你来得正好。TBS青年建筑设计大赛下个月开始,看到通知了吗?” 
见陈旭帆点头,傅衍哲追问:“你有什么打算?时间是紧了些,今年的主题也比较偏,不过我很希望你去参加。TBS和去年的UC不同,UC只面向大学生,而TBS只要是35岁以下选手都可参与,有机会和职业设计师一争高下。”傅衍哲推了推眼镜:“当然,你的长项是大型公共建筑,幼儿园这样的小型主题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陌生。要得奖非常困难,但我觉得这会是一次很好的锻炼。” 
陈旭帆抱着课本沉思,他有过参赛的打算,但用自己的弱项去跟别人的长项比拼实在没有意义,陈旭帆从来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自信的基石是自知,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疆界,也有明确的人生规划,他为自己预设的主攻方向是大型共同建筑,对于幼儿园设计他兴趣不大。 
“上次的谈话你其实并不服气,对吗?”傅衍哲的小眼睛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幼儿园的主题最能检验设计师是否具备关爱与温情,如果你能在设计过程中发现自己的不足,那将是一大收获。”拍着陈旭帆的肩膀,傅衍哲笑得别有深意:“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教训是最好的财富。” 
陈旭帆抬起头来:“您觉得我一定会失败?” 
傅衍哲微笑:“不,只是成功的几率不大。” 
“好,我会参赛。”陈旭帆目光坚定。 
和傅衍哲的谈话改变了陈旭帆当天下午的行程,他没有去看那本德文版洛可可建筑集,而是把一堆最新国外幼儿园设计图集抱回了家。全力应对挑战时,陈旭帆要求绝对的安静与自由,在这两方面学校图书馆都无法和家中的工作室相提并论。 
推开工作室的门,陈旭日愣了愣,言冰背对着他坐在计算机桌前,双手抱住头,指间夹着一支烟。看到这样的情景陈旭帆不由心头火起,走到写字桌边,他重重地将手中的图集拍在桌上。 
言冰的手指动了动,半晌慢慢抬头,两人的视线相遇,陈旭帆发现言冰的脸色有点苍白,黑幽幽的眼睛也显得黯淡。 
“回来啦?”言冰的嗓音听来有些沙哑,他揉了揉太阳穴:“我睡着了,几点了?” 
“三点。”陈旭帆仔细一看才发现言冰手里的那支香烟并没有点燃,房间里也闻不到呛人的烟味。 
注意到陈旭帆的目光,言冰抬起手来:“放心,我没在屋里抽烟,就是闻闻,提个神。”伸手翻了翻陈旭帆放在桌上的图集,言冰皱了下眉:“这么多数据,你要工作啊?用计算机吗?” 
 
陈旭帆摇摇头:“不用计算机。” 
“哦,那我把计算机关了。”言冰说着转身去关计算机,陈旭帆瞥了一眼计算机屏幕,正在运行的是一个制图软件窗口,看样子言冰正在完成一份灯具设计稿件。 
“你在做兼职?”陈旭帆问。 
言冰笑笑,关闭了计算机:“没有,好玩而已。”说着他站起身来,不知道脚下绊到了什么,言冰忽然一个趔趄,陈旭帆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言冰急躁地甩掉陈旭帆的手,后退两步,撑住桌子,终于站稳了。难言的尴尬在空气里弥漫,言冰低低地说了句:“我先出去了。”头也不抬地走了出去,从外面掩上了房门。 
陈旭帆在桌边坐下,翻开了一本图集,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纸页间的线条、色彩渐渐模糊起来,脑海中的某些回忆却如翻腾的浪涛直逼到眼前。 
那是知了在树梢高歌的初夏,此时距言冰转入北高刚好是两个月的时间,言冰已完全融入了新的集体,即便是一开始对他抱有抵触情绪的阿宝也很快和他打成了一片。当然,言冰最好的朋友还数陈旭帆,他们都爱好美术、学习优异,就连运动方面都是同样出色,陈旭帆为自己能找到这样一个旗鼓相当的伙伴而感到深深庆幸,言冰弯弯的笑眼、活泼的言谈都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陈旭帆都觉得言冰像一只爱可爱的小猫,调皮而温顺。然而在那天的体育课上,陈旭帆见识了言冰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那是一节篮球课,班上的男生分成两组进行对抗赛,陈旭帆和言冰分在同一组,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那天的黄金搭档,言冰传球,陈旭帆扣篮,直看得围观的女生连连惊叫。比赛结束,陈旭帆和同组的成员击掌庆贺,却不见言冰,一回头他发现言冰正独自朝场边走去,看着言冰略显消瘦的背影,陈旭帆的胸中忽地涌起一股热流,他跑上前去,伸出双手搂住了言冰的脖子,试图用肢体语言传达自己的喜悦。不料怀中的身子猛地一僵,随着胸肋传来的钝痛,陈旭帆被重重地甩在了地上。 
陈旭帆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众目睽睽之下,他四仰八叉摔了个正着,后脑勺磕得生痛,眼前金星乱冒。言冰显然也慌了神,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说着,他向陈旭帆伸出手来,要拉他起身。陈旭帆没有理睬言冰,他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跑出了体育馆。 
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冲在头上,羞愤的红晕渐渐从陈旭帆脸上退去。关上水龙头,他甩了甩脑袋,仿佛要把难堪的记忆连同水珠一起甩到脑后。 
“对不起。”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陈旭帆没有回头,转身朝浓荫深处走去。言冰追了上来,一把拉住陈旭帆的胳膊:“我不是故意的。” 
陈旭帆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言冰却死死地攥住他不放。陈旭帆又气又急,对着言冰怒吼:“你不是故意的?我们换一下好不好?你也让我推一下,当众出一次丑,怎么样?” 
言冰咬住了嘴唇,他注视着陈旭帆点了点头:“好——只要你肯原谅我。” 
不知道是由于剧烈的运动还是因为太着急了,言冰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水,棕色的发丝湿漉漉地搭在前额上,益发衬出了皮肤的白皙,而发稍下的双眼更是漆黑如墨。望着言冰认真的模样,陈旭帆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看得出来言冰非常重视自己。 
“算了吧。” 
听到陈旭帆这么说,言冰如释重负地笑了:“谢谢。” 
陈旭帆叹了口气:“你也太敏感了,抱一下又怎么样?居然打人。” 
言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说话了。 
“那么讨厌别人碰你?”陈旭帆试探着问。 
言冰咬住嘴唇:“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控制不住。” 
陈旭帆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被人抱住你有什么感觉?”他回想起来,言冰确实很少跟人有肢体上的接触,赢球之后,大家会拥抱欢呼,而他总默默地走开。 
“有点恶心,还有……害怕。” 
“你讨厌我吗?”陈旭帆说着朝言冰走近了些,言冰摇了摇头。 
“我想抱你,你不会觉得我恶心吧。可以吗?” 陈旭帆望着言冰问,不安、恐惧、犹豫如走马灯般在言冰的眼中闪过,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点头。 
陈旭帆伸出双臂,将言冰揽到怀中。时值六月,天气奥热不已,可言冰却直打冷战,他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陈旭帆都开始害怕了,他第一次知道温暖的拥抱却会让某些人如此畏惧。起先陈旭帆也想过要放开言冰,但不服输的个性占了上风,在单纯而无畏的少年眼中,世界上不存在“不可能”三个字。陈旭帆用他所知的一切温柔方法抚慰言冰,不断在言冰耳边重复“不要怕、不要怕”,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言冰在怕些什么。 
鼓噪的蝉鸣响彻碧空,香樟环绕的小树林构筑出一个秘密的世界,陈旭帆清楚地记得那天斑驳的阳光,花草的芬芳,言冰始终没有停止过细微颤抖的身体,还有他那怀绕在自己背上的、传递着深深信任的手臂。很多年后陈旭帆才明白那么坦然、诚恳的拥抱一生只有一次。 
4. 
合上厚重的原版图集,陈旭帆按摩着鼻梁叹了口气。这一周来他把所有能找到幼儿园建筑图籍都看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准感觉,过去他也曾在设计中遭遇瓶颈,但像这样全无头绪,连个大体构思都拿不出来的情况,却并不多见。陈旭帆多少有点懊恼,但他决不容许自己后悔,更不会轻易放弃,即便是不感兴趣、不擅长的题材,既然选择了参赛,他就要求自己做到最好。陈旭帆坚信只要投下时间、心力,没有什么事是他无法完成的,对于自己的能力,他有着充足的信心。 
站起身来,陈旭帆看了眼手表,时针已指向23:00,亚亚肯定等得不耐烦了,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最近自己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亚亚,她却来得格外勤快,以前她每隔两、三天才来一次,这周却几乎天天都来报道。 
刚打开工作室的门,轻快的笑语便飘进了陈旭帆耳中。 
“真的吗?那么好玩?”亚亚背对着陈旭帆歪倒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她对面的言冰盘腿而坐,神情悠然,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散落着一堆扑克牌。 
听到开门声,言冰瞥了一眼陈旭帆,把牌扔到茶几上:“老大来了,收工。” 
亚亚转过身来,望着陈旭帆惊讶地问:“这么早?”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又一迭声的惊呼:“啊?十一点了?!” 
看着陈旭帆无奈的样子,言冰嘴角轻扬。 
熄了灯钻进被子,掰开在自己腰际游走的小手,陈旭帆翻过身去,把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亚亚,别闹了,我很累。” 
 
“原来你喜欢狗。” 
乍然听到陈旭帆的声音,言冰惊讶地扬起了头。陈旭帆走到言冰面前,蹲下身把小狗抱了起来:“我也喜欢。可我妈有洁癖,特别讨厌动物,不许我养狗。”陈旭帆仰望言冰的眼睛:“你呢?” 
惊异过后,言冰的目光冷却下来:“你怎么来了?” 
第一次在言冰脸上看到如此戒备的神情,陈旭帆有些不安也有些生气,他将小狗高高举起,语调轻快地回答:“哦,看看你怎么吃午饭的。”瞥了一眼言冰手中的课本,陈旭帆淡淡一笑:“原来你只需要精神粮食。” 
言冰咬紧了嘴唇,把课本塞进书包,腾地起身,扭头就走。 
陈旭帆放下小狗,冲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言冰仿佛被毒蛇咬到,浑身一颤,飞快地甩掉了陈旭帆的手。 
陈旭帆很清楚言冰讨厌与人肢体接触,并仅仅不针对自己,但言冰过激的反应还是深深刺伤了他的自尊。几天来被忽略、被搪塞的委屈连同挫败感一起汇成一股无名的愤懑,冲击着陈旭帆的心房,他不甘心就这样被言冰甩开,他偏要闯入言冰那严防死守的世界!他不容许别人拒绝自己! 
陈旭帆紧紧捏住了言冰的胳膊,任凭言冰怎样反抗都死不放手。言冰漆黑的眼中燃起了愤怒的火苗,陈旭帆也涨红了脸,安静的街心花园里,两个少年就这样无声地撕扯在一起。 
那是他们头一次打架,陈旭帆早忘了是谁先收的手,反正结果是平局。 
清风拂过汗涔涔的额发,躁热和怒意仿佛随着汗水排出了体外,两人的神经都慢慢松弛了下来。 
陈旭帆摸着红肿的嘴角,唏嘘道:“你下手真狠!” 
“彼此彼此。”言冰说着提起了掉落在地上的书包。 
“喂,你不是讨厌跟人接触么,打我的时候拽得那么紧。” 陈旭帆嘟囔着说。 
听到这句话,言冰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紧张的空气消散了,望着气喘吁吁的对手,两人都释然而笑。 
“饿死了,吃饭去。”陈旭帆看了看手表,转身朝花园门口走去。 
言冰愣了一下,背上书包跟了过去。 
看到菜单上诱人的食物照片,言冰迅速调移开了视线:“我不饿。” 
陈旭帆轻轻一笑,招呼侍者要了两套简餐。 
“你打伤了我,陪我吃顿饭,就算是赔礼,”陈旭帆催促:“快点啊,不然迟到了。” 
言冰看着陈旭帆,咬了咬嘴唇,终于拿起了筷子。 
默默地吃完一餐饭,两人沿着林荫道向学校方向走去。看着身旁悠然不语的陈旭帆,言冰忽然站住了,低声地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以后下手轻点倒是真的。”陈旭帆说着笑了。 
言冰轻轻勾了勾嘴角。陈旭帆继续向前走去,随意地说:“那家店味道不错,明天再一起去吧。” 
“不。”言冰脱口而出。 
“哦,你明天又要‘回家吃午饭’?”陈旭帆回过头来望着言冰:“你是不是从没把我当过朋友???
 
那天之后陈旭帆不再坚持拉言冰出去吃饭,但每天中午言冰的课桌里都会出现一个面包。陈旭帆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摸到面包,言冰骤然抬头望向自己,虽然竭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陈旭帆还是涨红了脸,在短短的几秒钟里,陈旭帆觉得言冰会把面包退还给自己,但是言冰很快调开视线,重新合上了书包。看着言冰微微泛红的侧面,陈旭帆的心中涌上一股暖流,那是帮助他人并被人接纳的双重快乐,这感觉是如此的美妙,以致于后来言冰告诉陈旭帆他已拿到下个月的饭钱时,陈旭帆竟然觉得有些失落。 
从春天到夏天,他们的友谊如校园里的树木一般日益葱茏,初二的暑假美好得像一个透亮的玻璃瓶,盛满了五彩缤纷的回忆,陈旭帆和言冰常常结伴去海边写生,朝霞弥漫的海湾、夕阳浸染的滩涂、阴云密布的天空、白浪翻卷的堤岸,一幕幕景象不仅挥洒在画布上,也铭刻在了记忆之中。暑假的最后几天,莫名的伤感袭上了陈旭帆的心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眼前的快乐即将一去不返,一如夏末凋零的玫瑰。 
这年秋天,陈旭帆认识了二年级的许沁盈。许沁盈容颜娇美、学业优秀,入校之初在师生中引发过一场小小的骚动。陈旭帆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被誉为北高校花的女孩,不过死皮赖脸地讨好女生可不是他的作风,在许沁盈面前他总故意摆出冷淡的样子,可越是这样许沁盈越是喜欢来找他,还说要请他教自己画画。陈旭帆表面不动声色,却也不禁暗自得意。 
对于陈旭帆和许沁盈的交往,班里的男生们不免又恨又羡,每次许沁盈来找陈旭帆,总有人不自觉地靠过来,故意大声说话或者做出一些夸张的举动吸引她的注意,看到这种幼稚的行为,陈旭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相比之下,言冰就要成熟得多,他对许沁盈既不冷淡也不过分热情,三个人一起聊天的时候他总是淡淡微笑着,偶尔冒出一两精彩的应对,陈旭帆很庆幸自己有一个如此出色的朋友。陈旭帆忘了三角也许是最稳定的图形,然而两男一女的构成三角却只会引发麻烦。 
最先向陈旭帆发出了警戒讯号的人是阿宝,某日午饭过后他一屁股坐到了陈旭帆身旁:“言冰不在?” 
陈旭帆点了点头,这两天言冰不知在忙些什么,吃过饭便不见人影。 
“那个…”阿宝神秘兮兮地靠了过来:“你和许沁盈还好吧?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可一定要看牢啊。” 
陈旭帆拧起了眉毛:“胡说什么?” 
阿宝摇了摇头:“不识好人心了吧。我可好容易才下定决心跟你说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和言冰都是我的朋友,我也很为难。不过…”注意到陈旭帆不耐烦的眼神,阿宝指了指顶楼:“去天台看看吧,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将通往天台大门悄悄地推开一线,陈旭帆鼓足勇气朝门缝里望了过去,眼前的情景让他略略放松了紧皱着的眉头,言冰捧着画板席地而坐,十米开外许沁盈背靠围栏迎风而立,很显然言冰正在为许沁盈画像,这本算不得什么,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想到这里陈旭帆多少有几分不悦。 
从背后掩上门扇,陈旭帆故作轻松地朝两人走去,忽然他停住了步子,从他站立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言冰的侧面,此刻言冰正凝望许沁盈,眼底浮动的是陈旭帆从未见过的温柔。许沁盈静静靠着栏杆,脸偏向一边,微风拂过,鬓边发丝轻轻飘扬,说不出的娇俏柔美。陈旭帆的脑海中猛地蹦出四个字——“天造地设”。虽然看不到眼神的交汇,但言冰和许沁盈之间分明存在一个无形的磁场,外人根本无法涉入。 
陈旭帆不由僵在了原地,进退不得。 
“陈旭帆。”到底是女生敏感,许沁盈眼波流转注意到了陈旭帆。 
言冰也抬起头来,冲着陈旭帆友好地笑笑,但方才的温柔已荡然无存。 
“在画像啊?让我看看。”陈旭帆盘腿在言冰身边坐下,拿过画板,竭力用轻快的动作掩饰心底的不快。 
这是一副即将完成的素描,画者运笔娴熟、明暗得当,女孩的俏丽天真跃然纸上,称得上赏心悦目,陈旭帆看了却只觉得心烦意乱。 
 
许沁盈也凑过来看画,垂落的发丝无意间略过陈旭帆的胳膊,带来一阵麻痒。 
“怎么样?”言冰托着脑袋问。许沁盈也扬起脸来,大眼睛里满含着期待。 
“不错。”陈旭帆的吐字有几分艰涩。 
“哦,这么简单啊。”许沁盈不依不饶:“再说一点么,哪里好,哪里不好?” 
“画得很好,模特不好。”陈旭帆的回答招来一顿粉拳。 
望着眼前笑闹的两人,言冰嘴角轻扬,陈旭帆忽然觉得他已看穿了自己的嫉妒与虚弱。 
6. 
放学回家的路上,言冰和陈旭帆并肩走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近他们常常会陷入沉默之中,画像的事已过去整整一周,表面看来这件事对他们的关系并没造成任何影响,但无话可说的尴尬已在悄悄腐蚀友谊的基石。 
再拐过一个街角就要道别了,言冰忽然停下了步子:“我有东西给你看。”说着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画,交到陈旭帆手中。拿掉缚在上面的橡皮筋,陈旭帆展开了手中的铅化纸,一幅水彩半身像出现在眼前。画中的女子约莫二、三十岁的样子,脸型和许沁盈有几分相像,神情却完全不同,她的表情相当温柔,眼眸间含着几分轻愁。 
言冰靠近一些,伸手遮住了画像的眼睛:“像许沁盈吧?下半部的轮廓特别像,尤其是下巴的线条,简直一模一样。”望着陈旭帆的困惑的表情,言冰轻声道出答案:“这是我的妈妈。” 
陈旭帆愣住了,言冰从他手中接过画像,慢慢收拢:“我一直很想为妈妈画一幅像,但总是无法下笔,我画不出她柔和、美丽的模样,她去世前病得很厉害,我想到的都她痛苦中憔悴的面孔。”说着他咬住了嘴唇:“前些天我和许沁盈谈起这件事,她说愿意做我的模特。这个办法真管用,就在画她的过程中,妈妈生病前的面貌一点点浮现出来。” 绑上橡皮筋,言冰轻抚画卷:“这种感觉真好…就好象重新握住了妈妈的手,很温暖也很安心。” 
陈旭帆皱了皱眉头:“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言冰抬起头来望着他,半晌平静地开口:“我不希望你误会许沁盈…我和她没什么。” 
没什么?!不曾对自己提及的烦恼却可以告诉许沁盈,这叫“没什么”吗? 
陈旭帆很清楚,虽然言冰说过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自己可以问他任何问题,但他们之间仍然存在一座无形的屏障,有些话题无论是言冰还是陈旭帆都不愿触及,比如言冰的悲伤、再比如他为什么那么讨厌与人肢体接触,陈旭帆并不是不好奇、也不是不关心,但他隐隐感到那道神秘的帘栊背后藏着自己无法直面的危机,可是许沁盈居然轻巧地撩开了言冰内心的大幕,虽然只是一角,但那却是陈旭帆从未窥探过的世界,想到这里陈旭帆心中不由浮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甩了甩头,冷笑一声:“有什么好误会的?我跟她也没有什么。”说着他冲着言冰挥了挥手:“我走了,再见。” 
陈旭帆一口气走出很远,才悄悄回过头去,隔着车水马龙他看到言冰站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夕阳贴着地平线缓缓地沈落,暮色里弥漫着伤感的味道,那一刻陈旭帆忽然有种感觉:自己和言冰将永远被这车流人潮阻隔,再不能回复到从前。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进入11月天气日益寒冷,言冰和陈旭帆的友谊也踏入了冰冻期,虽然在众人面前他们依然说说笑笑,但两人的眼中再没有会心的微笑,彼此的默契支撑着他们把这场友情戏扮演下去。也许他们的演技太高超,周围的人都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裂缝,就连常常夹在他们中间的许沁盈也浑然未觉。这段时间许沁盈和他们混得越来越熟,放学回家也是三人同行,陈旭帆明显感到许沁盈对言冰抱有好感,她更愿意和言冰说话,走路的时候跟言冰也挨得更近一点,看着那谈笑的两人,陈旭帆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局外人。 
这种感觉在这一年的11月7日达到了顶点。 
那天放学之后,陈旭帆、言冰照例在校门口等候许沁盈,不一会儿许沁盈出现了,陈旭帆发现她的笑容格外灿烂,双手背在身后,不知藏着什么东西。 
 
许沁盈走到言冰的面前继续微笑,言冰不由打趣:“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忽地许沁盈把一条纯白色的围巾套上了言冰的脖子,望着满面讶异的言冰,她笑微微地轻启朱唇:“生日快乐!” 
身后响起几声轻佻的口哨,陈旭帆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看着这一幕,许沁盈的行为无疑宣布了自己在这段三角关系中已经出局,明天类似“校花当众表白”、“陈旭帆被甩”的话题将传便全校,也许根本等不到明天。 
陈旭帆走到街沿,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不等言冰和许沁盈反应过来,他已钻进了车中,他无力勉强自己做个大方的失败者。 
这天晚上陈旭帆卧室的灯一直亮过午夜。书桌前少年静静坐着,视线漠然地落在桌上,早失去了焦点,假如将他涣散的目光聚焦,他眼中那片斑斓的紫色将变成一本水彩风景画集,之所以是紫色的,那是因为画册封面的主题是晚春的紫藤园,正是在那馥郁的累累藤花下,陈旭帆第一次见到了言冰。买下这本画册已经两个月了,除了在书店匆匆翻过的那几页,陈旭帆再没看过这本画集,他总以为会买下这本书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但当许沁盈将围巾套在言冰脖子上的瞬间陈旭帆突然发现了自己心底蛰伏的渴望——想在言冰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影像,想看他欣喜地接过画册的表情。陈旭帆不由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模糊,睡梦中他仿佛看到言冰走了过来拿起了桌上的画册轻轻翻动,白皙的手指滑过挺刮的铜板纸,无邪的动作却意外地煽情,一阵奇异的战栗沿着脊椎扩散到四肢百骸,陈旭帆惊得睁开了双眼,那一刻他窥破了自己的秘密。 
这之后的两个月间,有关陈旭帆、言冰、许沁盈三个人的流言成了那年冬天北高最热门的话题,比之窃窃私语的众人,三个当事人却表现得相当坦然,许沁盈照例大大方方地走在两个英俊的男生当中,自在地与他们谈笑,传说中横刀夺爱的言冰没有任何嚣张得意的举动,而集众人同情、怜悯于一身的陈旭帆更是意外地超脱。期待中的陈言对决始终没有出现,流言的制造者、传播者多少都有些失落。阿宝几次三番地在陈旭帆耳边长吁短叹,表示要打抱不平,陈旭帆总是装胡涂或者干脆一笑而过,他很清楚,阿宝他们想找言冰的麻烦与其说是同情自己不如说是为了发泄对独占校花的言冰的不满,这样自私的恩惠,陈旭帆当然不会领受。 
然而陈旭帆也知道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中确实埋藏着不安的因素,眼前奇异的平衡并不是一个稳定的状态。他们仿佛正围坐在一个火山口上,眼前虽是一派平和,然而地底深处却涌动着滚烫的岩浆,说不定哪一刻便会喷薄而出、灰飞湮灭。但是陈旭帆没有料到火山的喷发会来得那么迅速,就在他生日的那一天??
 
“换了别人可不行,只优待你一个,”亚亚说着笑了起来。 
“这么大的面子,我可不能浪费了。”说着言冰朝陈旭帆靠了过去,有那么一刻陈旭帆以为言冰真的会揽住自己,然而言冰的手撑在了陈旭帆身后的栏杆上,虽然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终究还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两位帅哥,分开这么多年,再见面有什么感觉?”亚亚对眼前的画面相当满意,玩笑着采访两人。 
“能再见到他,我很高兴。” 言冰嘴角挂着闲散的微笑,看似不经意的回答却让陈旭帆的心抽搐了一下。 
“哦,”亚亚显然没有觉察什么,镜头对准了陈旭帆:“旭帆,你呢?” 
陈旭帆抿着唇,径直上前,从亚亚手中拿过了DV:“拍这些干嘛,无聊。”亚亚不服气地撅起了嘴,陈旭帆指着对岸崖壁上的龙飞凤舞的碑文给她看:“看,那才是好东西,船开过去就拍不到了。” 
亚亚很快被石壁上细细密密的题诗给吸引住了,一字字辨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她皱起了眉头:“‘烟雨乱琼楼’后面是什么,好潦草。” 
“草书当然潦草。”陈旭帆一边拍DV,一边没好气地说。亚亚朝他吐了吐舌头:“就你聪明,”她捅了捅一旁的言冰:“言冰,你说这是什么字。” 
言冰摇了摇头:“我看不清。”亚亚这才注意到,他根本没往石壁上看。 
“你是近视眼?出来玩怎么不带眼镜?至少要带隐形眼镜吧。” 
面对亚亚热心的唠叨,言冰只是微笑。 
山间的夜来得格外早,不过六点光景,远处的山脊已没入暮色。在山中旅店的天台上吃过晚饭,三个人不急着回房,叫上一些饮料,消磨秋日傍晚宁谧的时光。言冰点起一支烟,悠然地吞云吐雾,这不是在室内,亚亚也没有表示反对,陈旭帆就不好说什么了,但他还是拧紧了眉头。其实,陈旭帆周围的同学中抽烟的大有人在,建筑系的男生常以“打开设计思路”为理由,堂而皇之地在设计教室吸烟,对于这种幼稚的行为,陈旭帆只觉得好笑,谈不上反感。但是望着言冰夹着烟的娴熟手势,却让他如芒刺在背。抽烟的言冰是陌生的,淡蓝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烟草的气息提醒着陈旭帆,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有七年的断层,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恶意的嘲讽、讥诮的微笑,他不再是那个乖顺、纯净的言冰,但最可怕的是,即便如此,陈旭帆都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自己近乎本能的执着让陈旭帆感到心惊。 
陈旭帆心中的挣扎,亚亚自然一无所知,借着最后的天光,她正低着头从DV中检视着白天的拍摄成果,看到中午烧烤时拍的那段,她叫了起来:“言冰你这个坏蛋,居然偷拍!” 
“哦,”言冰笑了:“许你偷吃,就不许我拍你偷吃的样子?” 
亚亚“哼”了一声,一抬眼也笑了:“谁叫青椒那么好吃,一人五个根本不够么。对了,我第一次知道青椒也可以拿来烤的。你常去烧烤吗?很会玩哦。” 
言冰点了点头:“一个人生活很闷,有时也要放松一下。” 
“一个人?”亚亚放下DV,眨了眨眼:“我才不信呢,你会没女朋友。” 
言冰微笑着不说话,他越是这样,亚亚越是起劲地追问,两人一个问,一个挡,太极打得没完没了。天边露出稀疏的星子,呷一口已然冷却的咖啡,陈旭帆冷瞧着亚亚因兴奋而绯红的脸蛋,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浮出了水面——亚亚远比她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喜欢言冰,当然眼下这份喜欢还没有到达危险的程度,但持续下去会变成怎样却也难说。陈旭帆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趣的人,可事实摆在面前,对女孩子来说,言冰似乎比自己更有吸引力,十几年前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为什么命运总爱把人推入相似的怪圈? 
看了看表,陈旭帆站起身来:“不早了,我要回房了。” 
“我想再坐一会儿。”吐出一口烟,言冰淡淡地说。 
亚亚陷在藤椅中,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这里很舒服啊,旭帆,再待一会儿。” 
 
陈旭帆绷紧了薄唇,严肃地看着亚亚,亚亚却恍若未觉地合上了眼帘。一旁的言冰仰起脸来,叼着烟凝视陈旭帆,映着唇间橘色的火星,他的眼里闪现出奇异的神色,像是怜悯,又像是嘲笑,但无论哪一种都是陈旭帆不愿看到的。四周的林木发出潇潇的声响,天台上的客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饭店的服务员们凑在账台边闲谈,不时往这边瞥上一眼,陈旭帆忽然觉得在他们看来枯站着的自己一定显得相当愚蠢,挫败感如茫茫夜色铺天盖地地侵袭过来,陈旭帆掉头就走。 
夜晚山间的散步道上静得可怕,只有秋虫在草窠中絮絮吟唱着,月色将人影拉得格外细长。陈旭帆走后,言冰和亚亚沿着旅馆前的小径散步,不知不觉已绕了一大圈,再次回到了旅店门前。夜风吹过,亚亚不由抱拢了双肩:“还是蛮凉的。” 
抛掉烟头,言冰默不作声的脱下外套,披上她的肩头,亚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半晌她悠悠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好人,温柔、善解人意。我有时会想如果旭帆能像你这样,那该有多好。” 
“如果陈旭帆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言冰掏出打火机“啪”地点上一支烟。 
“是啊,他会的。”亚亚点了点头:“可还是不一样。旭帆也会照顾人,但是...我觉得他的心不在我身上,又或者说,他对谁都不会动真心。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完全被他迷住了,他是那么骄傲又那么优秀,所以我主动去追求他,还自以为很勇敢,但是后来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能跟他再亲近一些。他的心里有一道门,紧紧关着,我进不去。”亚亚苦笑了一声:“我跟他谈过、吵过、闹过,根本没用。后来我用了一个很傻的办法,真的很傻...”亚亚捂住了脸,月光下纤细的手指泛出青白的颜色:“我想让他嫉妒,所以存心去接近他的一个朋友,但是他居然没什么反应,很平静地说出分手的话。我真被逼疯了,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男人,但那时候...我只想报复,真的很蠢,我跟那个男人发生了关系,那是我的第一次。” 
亚亚站定下来,吸了口气,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言冰交抱着双臂,默默看着她。 
“真是可怕的日子,我恨他、恨身边的男人、更恨自己...我想他,想得窒息。后来,我割了腕...我完全崩溃了。父母送我去看心理医生,花了半年,才渐渐好起来。后来我鼓足勇气,去找他,说想跟他在一起。他说可以,但是他又说,他给不起承诺,他能做到的仅仅是和我‘在一起’。当时我觉得只要能回到他身边就可以了,但是,有时又觉得委屈、绝望。我知道他对我的背叛是很介意的,旭帆骨子里很传统,他不会接受一个不是处女的妻子。” 
弹掉长长的烟灰,言冰深深注视着泪眼婆娑的少女:“听我说,亚亚,你是一个好女孩,又善良又直爽。如果陈旭帆没有珍惜你,那他真是个傻瓜。陈旭帆看上去很聪明、很自信,但其实他胆小、自私、爱面子,又很怕寂寞。能遇到你是他的幸运。”顿了一顿,他的目光变得严肃:“亚亚,最近你和我走得很近,这么晚还跟我一起散步,也是想让陈旭帆嫉妒吗?” 
“有点,”亚亚眨了眨眼,赶忙又加上一句:“不过我真是觉得你人很好,跟你说什么都可以。” 
言冰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感伤:“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他温柔地抚摸女孩如瀑的长发:“嫉妒是一味毒药,只会伤害你们的关系,别做傻事。” 
“我知道,谢谢你。”亚亚郑重地点头,把挂着泪痕的脸蛋埋进了言冰的胸膛。 
无关情欲,亚亚只想表达她的信赖与感激,但侧身旅店阳台的阴影中旁观这一幕的陈旭帆却不会这么想。 
9. 
为期两天的清泽山之旅并没让陈旭帆的神经放松多少,反而平添了新的烦恼。但陈旭帆不会去向亚亚和言冰求证什么,在感情的世界里,他绝不愿扮演失败者的角色,超然的冷漠是他唯一的也是一贯的姿态,这让他感觉安全。好在有设计任务作借口,回到家,陈旭帆一头扎进了设计比赛的筹备之中。为了更好地工作,他特地跟言冰换了房间,搬进工作室住。之后的几天中,除了到学校去上必要的专业课外,陈旭帆不分日夜地泡在图纸堆里,累了推开床上的图集闭一会儿眼,醒了继续在计算机前奋斗。知道陈旭帆要全力应对比赛,言冰默默地包下了所有的家务,每天按时把饭菜送到工作室门口。为了不打搅他,亚亚也不来过夜了,每天发上几条手机短消息表示慰问,陈旭帆正在气头上,看也不看便删了。 
 
一周之后,近乎自虐的工作终于有了成果,一个现代化、半开放式的幼儿园已跃然纸上。望着耗费心力完成的初稿,陈旭帆却没有丝毫的成就感,他很清楚,这并不是从心底喷涌而出的创造,这只是勉强从头脑里挤出来的作品。采光、通风、照明、空间利用几乎无可指摘,骗骗一般的业主绰绰有余了,但国际大赛的评委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会一眼看出,这栋建筑没有灵魂,是的,已经不只是缺乏温情的问题了,这一次连陈旭帆作品中常见的那种金属感的灵魂都没有了,这只是一具漂亮的空壳。陈旭帆按着鼻梁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在时间的长河里他遗失了纯朴的温柔、对美的执着,而现在连他赖以维持的最后一点自信也要被蚕食掉了吗? 
“好棒!”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旭帆一回头,发现亚亚正越过自己的肩膀看着工作台上的效果图赞叹不已。陈旭帆皱了皱眉,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亚亚说过要来看望自己的。 
“进来也不敲门?”陈旭帆没好气站起身来。 
“你自己忘了关门。”亚亚说着,干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细细打量效果图,半晌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里透着兴奋:“颜色很好,又明亮,又活泼,我很喜欢。旭帆,你一定能成功!” 
亚亚的话语是真诚的,但外行漫无边际的赞美却让陈旭帆更觉孤单、寒冷。他在床沿上坐下,捧着白瓷茶杯出了神。 
“言冰,”亚亚忽然朝着门口方向露出粲然的微笑:“快来看看,旭帆的设计完成喽!” 
陈旭帆握着杯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言冰的动作。言冰背对着陈旭帆,双手撑在桌上,低着头看图纸。今天言冰穿着件黑色的紧身T恤,阳光透过窗纱落在他的肩膀上,沿着胳膊、背脊一路滑落,勾勒出完美的线条,陈旭帆第一次发现,言冰虽然瘦了点,身材却相当匀称,今天的他有着七年前尚不具备的男性魅力。亚亚正是受了这种男性荷尔蒙的蛊惑吧?陈旭帆这样想着,恨恨地咬住了杯沿。 
“什么时候交稿?”言冰转过头来问。从他的表情中陈旭帆既看不出赞赏也读不出揶揄,陈旭帆喝了一口水,淡淡地答道:“还有十七天。” 
“那么——”言冰嘴角轻扬:“重新来过吧。你应该很清楚,”他盯着陈旭帆的眼睛:“这件作品,不过关。” 
陈旭帆冷冷地望着言冰,言冰也坦然地回视他,重逢以后他们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直视对方的眼睛。陈旭帆忽然觉得言冰在逼迫自己,是的,从他出现的第一秒开始,他就逼着陈旭帆审视原本自以为很完美的生活,直看到满目仓痍、心灰意冷。言冰要干什么?打乱他的生活,勾引他的女友,剥夺他的自信,他到底还想干什么?言冰是回来报复的吗?这样的设想立时占据了陈旭帆的头脑。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回来?! 
两个男人眼中蹦跳的火星让枯坐一旁的亚亚也感到了不安,她僵硬地笑了笑:“言冰,别这么说啊,我倒觉得旭帆的设计挺好的。” 
“看着挺现代、挺漂亮,也挺有儿童的感觉是吧?”言冰说着转过脸来望着亚亚。 
见亚亚点头,他微微一笑:“是啊,这是一般成人的感觉。因为设计师就是设计给成人,或者说设计给评委看的,他根本没有考虑过待在里面小孩子的需要、小孩子的感觉。知道这个幼儿园让我想到什么?我会想到一个放玩具的箱子,里面堆的是没有生命的、五颜六色的玩具娃娃,而不是活生生的小孩。” 
没料到言冰会说出这样重的批评,亚亚愣住了。陈旭帆心中也是一惊,但他不会当着言冰的面承认这一切,他要反击,他绝不允许自己被这个人击倒。 
“你学过建筑吗?”陈旭帆嗤笑一声,悠然地架起了腿。 
“没有,”言冰笑了:“不过我为孩子设计过灯具,我知道小孩子需要什么。” 
“一两百元钱的灯跟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建筑可不是一个概念。虽说都是设计师,”陈旭帆摊了摊手:“自知之明这样的东西,不需要我来教你,同样,我也用不着一个外行来对我说三道四!”说到最后,陈旭帆的声音里已透露出压抑不了的怒气。 
 
“作品好不好,你自己应该知道。不承认事实就不存在了吗?”言冰耸了耸肩:“如果你只是不承认事实,那还有救。如果你真心觉得这个幼儿园有多成功,作为设计师,那你这辈子倒真是到头了!”说着言冰大步朝门口走去,显然已不愿跟陈旭帆再作无谓的争执。 
陈旭帆心头火起,“腾”地冲到门前拦住了他的去路:“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初中毕业生有资格对我说这些?你知道什么是设计?你懂什么是客户的需要?不要以为在一家什么破公司混口饭吃,挂个设计师的名头,你就真是设计师了!你除了在女人面前夸夸其谈还会什么?你要真混得风生水起干嘛要回来?连份工作都没有,住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还摆出这张脸来?!” 
言冰静静望着陈旭帆,眼中闪现出深刻的失望:“说出这种话,我都替你害臊!” 
“旭帆,”亚亚也看不下去了,拉住了陈旭帆的胳膊:“别这样,你怎么能这么说言冰。” 
陈旭帆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也帮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帮他?”陈旭帆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他知道自己就像一列刹车故障的列车,明知失控却只有由着惯性一味地向前冲,半个月以来的疲惫、猜忌,工作上的巨大压力,对自己能力的怀疑,这一切的一切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一个劲地把他往前推。 
“你喜欢这个人?”陈旭帆听到自己这样问亚亚,亚亚似乎在竭力申辩,但她的声音太弱小、太无力,暴怒中的陈旭帆根本听不进去,他狠狠抓住亚亚的双肩摇晃她,似乎想摇出一个答案,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 
言冰走了过来,掰开陈旭帆的手指,解救出挣扎的亚亚。言冰清冷的目光、亚亚楚楚可怜的神情如刀子一样切割着陈旭帆的神经,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憎恨言冰。他指住言冰,手指在抖、声音也在抖:“哈,哈,太好笑了。亚亚,你喜欢这个人?你知道他是谁?你知道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陈旭帆!”言冰的喝斥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但此刻的陈旭帆根本听不进去,他只想往前冲,往前冲,前面是人也好,山也好,他都顾不上了,他只求一个痛快!毁了吧!什么都毁了才好呢!这个秘密压了他七年,他受够了! 
“这个男人,是我的情人。七年前他就跟我上了床!他是个不能抱女人的同性恋!”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半晌亚亚“啊”了一声,倒退到计算机椅前“!”地坐了下来,望着眼前呆立着的两个男人,亚亚小声地哭了起来:“这是不是真的?”,她的哭声又细又尖:“言冰,你告诉我,是不是?” 
言冰咬住了唇,猛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很快从玄关处传来大门闭合的声响。陈旭帆这才如梦初醒地在床沿颓然坐下,双手插在头发里紧紧抱住了头。亚亚的哭声回荡在斗室之中,陈旭帆听到她在问:“你也是同性恋吗?你也是吗?” 
陈旭帆不想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10. 
墙上的挂钟迈着“咔嚓、咔嚓”的步子,窗外的阳光由明亮变得暗淡,最终在地板上酿出红酒一般甘醇的颜色,傍晚悄悄地来临了。言冰一直没有回来,亚亚早止住了抽噎,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凝望自己,陈旭帆不敢抬头确认,仿佛一旦触碰到她的目光便有了向她解释的义务,七年前发生的一切他不想跟任何人分享,那是仅属于青春的疯狂,迷乱的记忆中藏着最赤裸的自己和最可怕的秘密。 
虽然不愿回想,但记忆就好像是一个陶罐,只要磕出一道裂缝,里面的水便会源源不断地渗出,即便不去面对,回忆的水流也会像蛇一样蜿蜒而来,慢慢把人浸透。此时的陈旭帆就被那条名为记忆的蛇缠住了,它吐出粉红的信子,温柔地将陈旭帆卷入七年前的时光。 
陈旭帆记得,初三那年春天来得很早,校园里的紫藤开得也格外的好,坐在教室里远远便可以望见操场边紫色的云霞,可对于陈旭帆来说,这藤花却像是一道暗紫的伤疤,看在眼里,徒添烦恼。陈旭帆叹了口气,假装翻书,迅速地瞟了瞟身旁的人,言冰正望着黑板,端正的脸上毫无表情。经过那次荒唐的生日宴会,表面上看言冰对陈旭帆的态度没什么变化,既没有要求调换座位,也没有刻意地疏远,但陈旭帆很清楚,言冰已对着自己重重地合上了心门,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不会为自己发光了。起初陈旭帆也曾试图忘记言冰,甚至拿出比言冰更加淡漠的态度,但当他发现自己即便一天不说话,言冰也不会看他一眼时,他的自信崩塌了,那锥心的失落使他明白自己根本无力忘怀。 
天气已有些闷热,大家都换上了短袖衬衣,写字的时候,陈旭帆的胳膊肘不经意地和言冰的靠在一起,一刹那的肤触却令陈旭帆怦然心动。近来陈旭帆常常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胶着在言冰身上,那艺术家般的纤长手指、日益坚定的眼睛、洁白的颈项、微启的嘴唇都让他流连不已。这样的发现让陈旭帆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是喜欢言冰的,言冰似乎也曾喜欢过自己,“喜欢”是青草般芬芳洁净的感觉,然而此刻他对言冰抱持的却已然是肉感的情欲。陈旭帆不知道自己体内这如春天的植物一般疯长的热情是从何而来的,难道说正常的交流被阻断之后,无法回头的眷恋便会冲破情爱的堤防?但无论怎样解释,午夜梦回,床单上稀湿的痕迹让他在面对言冰时总无法坦然。 
在大家眼中,陈旭帆是一个冷静持重的少年,其实他的情绪不过是一锅冷水,初三这年的春天,这锅水第一次被爱情煮沸了,那蒸腾而出的破坏力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随着情感的偏执发展,陈旭帆对言冰的愧疚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嫉恨,他恨这个诱惑了自己,又把自己抛到孤独中的人,但有时残存的理性又会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他很清楚两人的关系会变成今天这样责任全在自己,如果他不那么自私、如果他勇敢一点、如果他坦率一点,一切也许都会不同,然而生活不接受假设。陈旭帆于是在对言冰和自己的憎恨中不停地左右摇摆着,绵绵无尽的恨意像一层阴云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一天天地把自己逼入死路,却没有想过转圜的方法,听说言冰拒绝了许沁盈的表白时,陈旭帆只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故作姿态的言冰相当讨厌,他竟没有想到另一个显而易见的可能。 
长时间激烈的情绪起伏终于影响了陈旭帆的生活。初三前最后一次校际美术比赛前,陈旭帆脑中乱成一团,对着调色盘中!紫嫣红的水彩,他陷入了茫然,不管画什么都会想到言冰,每一笔勾划似乎都泄露了潜藏的情欲,到处都是言冰,他的眉、他的眼、他嘴唇的轮廓、衬衣下隐约露出的锁骨曲线。陈旭帆第一次对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畏惧,最终他交上了一幅石膏素描,只有机械的描摹,枯燥的黑白才让他稍稍觉得安全。比赛的结果全在意料当中,他落选了,在第一名的位置扫到言冰的名字,陈旭帆愣了愣,随即逃也似地走开了,那一整天,他的心都像是浸在冰水里,冻得直发颤。 
紧接下来的中考仿佛是美术赛的翻版,迎考前的一周陈旭帆竟然一点都不想看书,虽然笔记就摊开在桌上,一个个字符是那么熟悉,但是他怎么都无法把它们连贯起来塞入脑中,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要输给言冰,心就越是烦乱。那几天,因为一单大生意,陈旭帆的父母双双飞去了欧洲,一个人待在空落落的大屋子里,陈旭帆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夜里他把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了,然而孤寂、彷徨还是撕扯着他不安的灵魂,抱着一字未看的课本,陈旭帆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直至考试来临。 
 
发榜的那天陈旭帆假托头痛没去学校,反正父母不在家,他尽情品尝着堕落的失重感。中午时分,班主任打来了电话,先是问候了几句,然后语调温和地告诉了他中考的结果。陈旭帆的基础毕竟扎实,尽管考前整个人都处在混乱状态,中考的成绩也没有太难看,还是排入了全校前50名之列,可是离他第一志愿的录取分数线,不多不少刚好差了一分,真是莫大的嘲讽。 
电话那头的老师竭力安慰着陈旭帆,却被他冷冷地打断了话头:“言冰考得怎么样?” 
挂上电话,陈旭帆躺倒在沙发上,直到月光摸上了他的脸颊,他才睁开了双眼,懒懒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陈旭帆才想了起来,昨天他已经把最后一点食品给扫荡空了。 
趿了双拖鞋,把钱包、钥匙扔进口袋,陈旭帆走出了家门,夏夜的空气又湿又闷,几天没出门了,乍然走到街上,脚下都有些打飘,陈旭帆推开一家便利店的玻璃门,几分钟之后,他拎着一大袋啤酒走了出来。街边的灌木开着不知名的白花,浓郁的香气熏得人发晕,陈旭帆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街道上行人寥寥,汽车拖着煌煌的灯光飞驰而过,没有人看他一眼。他在街沿坐下,从塑料袋里摸出一罐啤酒,拉开环盖,呷了一口,一点也不好喝,又苦又涩。喝光一罐,他把空的啤酒罐放在面前,这给了他些许成就感,为了累计更多的好感觉,他把袋子里的啤酒逐一消灭,当八个空罐子一字排开地立在街沿,陈旭帆茫然地笑了。一个路人匆匆走过,踢飞了陈旭帆的啤酒牌坊,铝合金的罐子弹开老远,拽出一溜空响,莫名的悲哀紧紧地抓住了陈旭帆的心脏,他忽然觉得自己十五年的人生就像是眼前的罐头,外表光鲜,内心却是空的。 
突如其来的凉风贴着地面卷过,飞扬的尘沙迷住了陈旭帆的眼睛,头顶的行道树被风吹乱晃,丰茂的树冠沙沙作响。眼看要下暴雨了,陈旭帆扶着身旁的树站起身来,八罐啤酒毕竟不是好消化的,他的脚步有些趔趄。夏日的雨来势迅猛,刚刚走到街口,豆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行人们纷纷走避,陈旭帆却在这雨中尝到了一份酣畅淋漓的痛快。酒精刺激着头脑,心里像火一样燃烧着,外头却是冰凉的水世界,而身体处在这冷与热的临界点上,被激得一阵阵发颤,他想奔、想跑,想大声呼喊,他不想做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但是喊什么呢?他有什么可以宣扬的?陈旭帆硬生生地哽住了,没命地在街上跑了起来。 
雨渐渐止住了,仿佛突然失去了追逐的目标,陈旭帆往街边树上一靠,结束了狂奔,他的动作太重了,树冠积存的水滴纷纷落下。抹去脸下的水痕,陈旭帆打量着四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言冰家附近。踏着地上的积水,陈旭帆走到一栋六层楼的公寓前凝神眺望,言冰曾告诉过陈旭帆,他舅舅一家住在三楼,还指给陈旭帆看他的窗口,此刻那扇小窗正亮着温暖的黄光。 
胸口有撕裂般的痛楚,真想大声呼唤那个名字。 
“言冰!”脱口而出的喊声把陈旭帆吓了一跳,惊讶过后,无可抑制的冲动淹没了他,他直着嗓子一迭声地呼唤那个名字,仿佛这两个字里藏着他的救赎,维系着他整个的生命。 
“言冰!言冰!言冰!”一声声呼唤在静夜里听来近乎凄厉,不断有人探出头来往下张望,有些还骂上几句,陈旭帆听而不闻,他紧紧盯住三楼的窗口,但那里却毫无动静。 
随着头顶几声闷雷,如注的暴雨再次倾泻而下,陈旭帆有些倦了,酒精开始发挥效力,他觉得头一阵阵发晕,世界变得模糊,他停止呼喊,双手按住胀痛的太阳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不停滴落在脊背上的雨点消失了,陈旭帆慢慢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头顶张开了一把雨伞,伞下是言冰熟悉的面庞。 
11. 
真见到言冰,陈旭帆反而说不出话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雨越下越大,周围弥漫着一股水腥气,雨点子不停地敲打着伞面,益发显出无言的尴尬。言冰背光立着,脸没在阴影中,一双眼睛却明若寒星,陈旭帆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然而言冰什么也没说,只把手中的伞递到陈旭帆面前,看他怔怔立着,才补了一句:“撑回家吧。” 
 
陈旭帆咬紧了嘴唇,忽然觉得委屈,鼻子一阵阵发酸,他不想让言冰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挥开言冰的手,陈旭帆扭头就跑,已经够难看的了,他不想再难看下去。陈旭帆跑着跑着,拐进了一条窄巷,巷子很暗,他心又乱,没注意到地下横着一堆杂物,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陈旭帆!”身后的人惊呼了一声,陈旭帆不由止住了步子,他也不回头,眼睛盯紧了脚下的地面,耳朵却努力捕捉着背后的声响,鞋子踩在积水中的声音,衬衣随着动作的摩擦声,甚至是言冰轻轻的呼吸,这是他,不是梦,如此真切,近在咫尺,他想抓住他,想触摸他,却不知如何伸手,甚至不知该如何转身。 
他不说话,言冰也不开口,两人静静立在那里,时间似乎都凝固了,毕竟喝过点酒,这会儿静下来陈旭帆开始感觉到酒意上涌,心口一阵阵发热,好像猫抓一样难受。 
陈旭帆重重地甩了甩头,转过身来,直视着言冰。言冰追得急了,顾不上撑伞,也被雨淋了个透,晶莹的水珠子凝在发梢,白皙的面孔像夜色里的昙花,并不妩媚,却说不出的干净,叫人自惭形秽。 
这几个月来,陈旭帆软弱的时候常常会想,假如可以单独跟言冰谈一次该有多好,他设想过很多情景,他想跟他道歉,想告诉他自己有多后悔,想告诉他自己心底的渴望,他甚至在白日梦中幻想过和言冰接吻的情形,那柔软的唇,温暖的肤触,如此真切,把心脏都灼痛了。可是眼前绵密的雨帘却仿佛在嗤笑他荒唐的想象,真到了这一刻,他根本挪不开步子。陈旭帆一直自诩是个独立的人,不需要父母的关心,不需要粘腻的友谊,也可以活得如鱼得水,他用一层细瓷般冰冷的自尊包裹着害怕拒绝的灵魂。他不敢拿这层自尊冒险,假如他在言冰面前剖白了自己,又遭到拒绝的话,他的自尊会碎,那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半晌,陈旭帆把湿发向后一拢,挺直了背脊:“恭喜你。” 
没头没脑的话让言冰蹙起了眉头,陈旭帆接下去说:“全校第一名,不该恭喜吗?”他努力笑了一笑:“不管是许沁盈、画画,还是读书,最后赢的人总是你。” 
言冰默默地望着他问:“今天你来,就想说这个?” 
言冰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陈旭帆却觉得自己仿佛遭到了谴责,他扬起头来,激烈地瞪着言冰:“你想听什么?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如果你以为我要道歉,那就错了!你自己做人有问题,才会那么招人恨!最讨厌你这种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样子,却占尽便宜!你对什么人都一样,客客气气,谁对你好,你都接受!可你对谁有过一点真心!天下就你最干净!就你最聪明!就你最浑,你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什么都可以不说!…”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嘶吼了,陈旭帆知道自己这个样子真是难看透了,但不这样,他又能怎样? 
不管陈旭帆说了什么,言冰始终一声不坑,等他发泄完了,才把手中的伞放在地下,直起身子说:“我把伞留下,你拿走吧。你要怎么想都可以。”忽然他抿住了唇,一句话在嘴边,吞咽了一下,还是滑了出来:“没必要道歉,我早就原谅你了。” 
陈旭帆看着他别过身子,他知道他要走了,这一走,恐怕这辈子,他们就完了。路灯黯淡的光线勾画出言冰的侧影,白色的衬衣全湿了,紧紧贴在身上,陈旭帆鼻子一酸,眼前的身影模糊了,那白色呈放射状延伸开去,仿佛生了翅膀,他始终抓不住他,他要他,但那理由他说不出口,也找不到逻辑,这是反常的,然而这又是本能,蛮横无理,夹缠不清。 
青白的闪电刹地划过,雷声紧接着碾到,就在那焦雷声中,陈旭帆从背后紧紧、紧紧地抱住了言冰,怀里的身子僵了一下,不住地颤抖、挣扎,陈旭帆知道言冰怕这个,也知道自己这是疯了,但他管不住自己。巷子很窄,两人挣扎推搡之间,不觉就变成了陈旭帆把言冰按在墙上的姿势,陈旭帆死死靠在他身上,却不知要做什么,慌乱间望见他水色的唇,于是贴过去,牢牢吸住,言冰痛苦地拧起了眉毛,好看的睫毛不住翕动着,陈旭帆捉住他的下颚,用舌头撬开他的牙关,才探入一些,言冰狠狠咬下,血腥气在两人的唇间弥漫,陈旭帆痛得捂住了嘴。 
 
言冰推开陈旭帆,剧烈地喘息着,一张脸变得煞白,浑身都在哆嗦。 
陈旭帆抬头盯着他看,言冰背后的水泥墙早被雨浸成了青黑色,愈加衬出他皮肤的白皙,那双黑幽幽的眼睛仿佛沾了水气,简直能要人的命。他知道他们是同性,他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但言冰身上就是有什么东西磁铁一样吸引着他,这绝对不是友谊,这是狂暴的热情,冷雨也无法浇灭。 
陈旭帆再次搂住言冰,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咬住唇,恨恨地说:“你都明白,对吗?你敢说你不明白?我输了,我喜欢你。” 
言冰还是抖得厉害,听到最后一句,却闭上了眼睛。陈旭帆凑过去亲他的嘴唇,他的唇冰凉冰凉的,却没有躲闪。这是陈旭帆的初吻了--带了血腥味的吻。舌头一直在疼,言冰始终没能停止颤抖,但陈旭帆可以感觉到,他努力地在接纳自己,两个人生涩地纠缠着,真正的吻远比想象中的苦涩,也远比想象中的更加幸福。 
雨倾盆而下,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淋透了,每跑一步就发出哗哗的声响,交握的双手传递着彼此的温暖。陈旭帆没有说到哪里去,言冰也没有问,因为彼此都很明白,从头到底,他们都是明白的,从第一眼就注定了,只是当时他们都不懂这是什么,也许直到此刻他们也还是不懂,但这又怎么样呢?什么都想清楚了,也就错过了。如果不是年少,如果不是无知,那么也就不会无忌。 
到了陈旭帆家,关上房门,连灯都顾不上开,两人就倒在了客厅的沙发里。性真是人的本能,明明什么都不懂的,然而该做的、不该做的,那一夜他和言冰全都做了。多年后,陈旭帆才知道同性之间的行为有很多技巧,比如润滑,再比如松弛之类,但在当时驱动着他的只有热情,他想他是把言冰弄疼了。从头到底,言冰都很紧张,害了热病一样全身发抖,然而他还是咬着牙打开了自己。陈旭帆不知该怎么疼他,他亲吻他,抚摸他,不停地在他耳边倾诉着热情,一边说又一边恨语言的无力,说出来的全是废话,真正的意思只能通过汗涔涔的肌肤,纠结的肢体传递,他第一次知道,爱原来是这么赤裸裸的东西,而所谓天堂,就是那样一个温暖柔韧、可以包容一切、宽恕一切、纵容一切的所在。 
晨曦中,陈旭帆慢慢醒了过来,头很痛,四肢一阵阵的发酸,一抬眼,视线落在一个平坦光洁的胸膛上,不由吃了一惊,再度闭上眼睛,昨夜的缠绵如电影胶片在脑中混乱地闪回,他想起了他在言冰身上做过的一切。心脏激烈地跳动着,眼皮上暖洋洋的日光提醒着他,他真的跨到了轨外,不是梦,而是现实。定了定心神,陈旭帆睁开双眼,言冰也醒了,正凝望着自己,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干净得不带一点杂质,同样是赤身裸体,他却显得那样的坦然。 
“早。”很正常的招呼此刻却暴露出陈旭帆的慌乱,他要言冰,但那只是最隐秘的幻想,如果不是酒精,如果不是暴雨,如果不是言冰的突然出现,他绝不会越雷池一步,可是,命运偏偏成全了他。但真到了这一步,他反而手足无措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陈旭帆全无头绪。 
言冰微微一笑,俯身从地下捡起两人零落的衣物,抛给陈旭帆,怕他尴尬似的,自己背过身子,拿起衬衣来穿。 
“天!”陈旭帆惊呼了一声。言冰回过头来,看到他落在自己背上的直愣愣的视线,迅速披好了衬衫。 
“这是怎么回事?”陈旭帆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隔着衬衣抚上了他的背脊,言冰的身子一阵哆嗦。陈旭帆小心翼翼地褪下他的衬衣,言冰略微挣扎了一下,叹了口气,放弃了。衣服褪下来,陈旭帆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少年线条完美的肩胛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痕,虽然早已结疤,但那交错的深痕,深入肌理的圆洞,仿佛月亮表面的斑驳的陨石坑,如此怵目惊心??
 
陈旭帆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触摸那些疤痕:“疼吗?” 
言冰摇了摇头:“几年前的伤,早好了。”说着他勾起嘴角,似乎想给陈旭帆一个微笑,到底还是失败了。垂下头,言冰默默地抓开陈旭帆的手,把衬衣重新披回了身上。 
阳光透过纱窗在客厅里投下水波似的纹路,言冰侧身坐在那里,安静得像一尾水底的鱼。陈旭帆害怕这样的言冰,那低垂的颈项,黑色的眼睛,抿紧的唇都包藏着秘密,某些可怕的,自己无力承受,却不得不面对的秘密。如果可以,陈旭帆不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虽然依照常理这个时候他应该温柔地询问言冰过往的一切,可是陈旭帆不想知道,再过几个月他就要满十六岁了,他已朦朦胧胧知道一些世间的丑恶,关于言冰的事情,他也有过一些猜测,最可怕的那种却只是一晃而过,他回避着,不想面对也不想验证。 
“有些事,我想...应该告诉你。”言冰忽然开了口,低低的声音却让陈旭帆浑身一颤,他惊惶地抬头,言冰正看着自己,黑幽幽的眼睛坦荡得叫人心痛,面对这样的言冰,陈旭帆只能沉默。 
“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爸爸,换句话说,我是一个私生子。因为这个亲戚们都看不起妈妈,外公外婆把她赶出了家,妈妈就一个人带着我生活。我妈妈很温柔又乐观,跟她在一起很开心,可她身体不好,又没有稳定的工作,那一点收入没法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所以我八岁的时候,她嫁给给了一个男人。后来,妈妈生病住进了医院,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家。”言冰咬住嘴唇,说不下去了。陈旭帆瘫坐在沙发里,太阳穴突突跳着,一阵阵地发疼,他拼命安慰着自己,不会是最坏的那种,应该不是。 
“背上的伤是那个时候留下的...”艰难地吐出一句,言冰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节都挣白了:“他用皮带抽我,还把烟头按在上面...” 
陈旭帆捂住了嘴,说不出话来,也许他应该安慰言冰,但他做不到。言冰的伤都在背上,为什么呢?他想到一种合理的解释,但是太可怕了,他问不出口。 
“你,猜到了吧?”言冰望着他,脸色苍白,嘴唇都咬破了,透着点点青紫:“他压在我背上的时候...” 
“够了!”陈旭帆厉声截断了他的话头,随即将脸埋到了掌中。太残酷了,居然是这样!真的是这样!第一次喜欢上的人,让他魂不守舍的人,纯净得叫他自惭形秽的人,却原来有这样的过去。昨夜陈旭帆在还为言冰的青涩而激动不已,想着那么腼腆干净的他为了自己张开了身体,甜蜜混杂着痛楚涌上心尖,几乎让他融化在言冰的身上,回头再看,陈旭帆只觉得自己可笑。那一场疯狂是自己的最初,却不是言冰的。陈旭帆紧紧按住了太阳穴,胸口有些窒息,一切都来得太快,他无法消化。陈旭帆不是个小气的人,小时候他常慷慨地将玩具分送给亲戚的小孩,但他认准的东西却不容任何人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有洁癖的,然而命运却跟这个骄傲的少年开了个玩笑,在他找到之前,他喜欢的玩具已经被别人弄旧了,摔破了。该怎么办?是忍着恶心把玩具捡起来,还是远远抛开?陈旭帆没有答案。 
肩头覆上一层温暖,陈旭帆抬起头来,言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默默地望着他。陈旭帆细细地打量他,清秀的五官,幽深的眼睛,白皙的颈项,还有那衬衣下柔韧的身体,他不由伸手去触摸,少年的肌肤是那么爽洁,丝毫没有污秽的感觉,然而...为了压住翻涌而上的痛苦,陈旭帆猛地吻住了言冰的唇,他要一点快乐,他想疯狂,他想遗忘,他想证明--证明他是他的,证明他的味道是干净的,又或者想证明自己真是爱他的。喘息之间,陈旭帆把言冰压倒在沙发上,挪开嘴唇,陈旭帆捧住了他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言冰错愕地望着他,目光渐渐冷却:“你想说什么?” 
陈旭帆刚要开口,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两人还来不及反应,随着一声惊叫,陈旭帆的母亲出现在客厅门口。“啪嗒”她手中的行李箱直坠地面,随即跟来的父亲正要埋怨,看到沙发上纠缠的两人顿时也变了脸色。 
 
13. 
亚亚愣了愣,回头朝客房看了一眼,陈旭帆依旧抱着头坐在原地,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亚亚气得直咬牙,跺了跺脚,随即也进了厨房。 
灶台前言冰低着头点火做饭,望着他平静的侧面,亚亚简直要怀疑昨天的争执是否真的发生过。 
“言冰。” 
听到亚亚的喊声,言冰却没有抬头,他专注地盯着锅底蓝色的火焰,半晌叹了口气,捂住眼睛苦笑了一下:“你想知道什么?” 
“旭帆说的是不是真的?”亚亚捏紧了拳头,尖尖的指甲刺入掌心,却丝毫不觉得痛楚。 
“你怎么不去问他?”言冰双手撑在灶台上,看也不看她。 
“他不肯说。” 
言冰笑了一声,垂下头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焦虑紧紧地攥住了亚亚,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然而她不甘心,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颤着声音追问:“你告诉我!说话啊!” 
言冰回过脸来,直视亚亚:“是真的。” 
一阵阵酸楚直冒上心尖,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眼眶,亚亚定定地立在那里,忘了拭泪,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注视着言冰,仔细看,眼前的男子真的很漂亮,与陈旭帆的英挺帅气不同,言冰的漂亮是跨越性别的,五官如此精巧分明,长在男人脸上好看得近乎奢侈了。一直以来,亚亚从女人的角度欣赏着言冰的外形,此刻她不禁要想,陈旭帆会怎样看这个男人呢,这张漂亮的脸蛋会引动他的欲望吗,想到后来,一阵恶心。 
言冰默默地望着亚亚,表情依然是那么温和,亚亚不由生出一股恨意,她讨厌这个男人,明明是自己的情敌,却摆出一副温柔的面目,若无其事地介入她和陈旭帆之间,亏自己还把他看作朋友,时时处处想着他,这人实在太阴险了。亚亚猛地抹了把泪,仰起头来瞪住言冰:“你来找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想跟你借他。” 
亚亚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我会答应?除非我疯了!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枉我那么信任你,什么事都对你说!你不是人!!” 
言冰别过头去,淡淡地说:“我早告诉过你,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好。” 
亚亚连指尖都在颤抖,胸中的郁卒无处发泄,一抬眼瞥见料理台上的盘子,手一挥,把一堆盘子都扫落地下,刺耳的瓷器破碎声中,亚亚朝言冰怒吼:“你给我滚!滚!!” 
直到言冰拿着行李走出大门,陈旭帆还蜷缩在客房中,言冰和亚亚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无力去管,也不想去管,摆脱言冰让他觉得轻松,同时也有些许的失落。那失落感太淡薄了,陈旭帆相信自己很快又会忘记,就像七年前一样,年少痴狂的时候自己尚且可以割舍,现在就更容易了吧。然而陈旭帆错了,言冰走后他的心境丝毫没有好转,起先他还强打精神,想完善一下设计稿,然而铺开图纸,耳边就是言冰尖锐的批评,他不想理会那个声音,却骗不过自己,越看越觉得稿子一无是处,想改却又无从下手。眼看着截稿日期只剩下十来天了,陈旭帆的情绪陷入了低谷,整天板着张脸进进出出,看谁都不顺眼,傅衍哲问他设计进展得怎样了,他含混两句转身就走,老头也只好摇头叹息。 
亚亚这段时间对陈旭帆格外体贴,言谈都是小心翼翼的,不触及任何与言冰有关的话题,她越刻意回避,陈旭帆越觉得焦躁,终于一天夜里,两人爆发了争吵,以前他们也吵过,然而这一次两个人都格外认真,牵牵扯扯地把陈年旧帐都翻了出来,不说到对方体无完肤不解恨似的,陈旭帆本来就够头痛的,再加上这场气,烦得不行,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分手。” 
亚亚一下子安静下来,直愣愣地看着陈旭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陈旭帆给她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毛。 
“你早想分手了,对吗?”亚亚的嗓子都哑了:“他回来,你就不想要我了,不是吗?看到我和他在一起,你嫉妒的不是他...是我!”亚亚捂住嘴,大声地哭了出来:“你不要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是因为他,对吗?你从头到底,都喜欢他,对吗?他是变态,你也是!我讨厌你们!恶心死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 
 
等了一阵子还不见言冰出来,陈旭帆有些无聊,又窝到被子里去补眠,枕褥间有言冰的味道,想到昨夜的疯狂,陈旭帆不由深深吸了口气,简直像七年前的翻版,不同的是地点从陈旭帆家换到了言冰租的公寓,进了门两人便贴在一起,抵死缠绵,言冰还是会发抖,还是那样咬着牙承受,然而陈旭帆知道,言冰甚至比自己更加急切,他的唇像是溺水的人需要空气那样吸住自己,急迫地需索着,颤抖的手臂紧紧楼住自己的背,那么那么的紧,简直让两个人都窒息了。 
陈旭帆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枕头,手在枕头下碰到了什么,他掀起枕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塑料瓶,瓶身上写的是德文,陈旭帆懂一些皮毛,但药品说明对他而言显然太难了,读了半天也只认出“口服”,“一次一颗”之类的短句。 
“吱呀”一声卫生间的门开了,言冰走了出来,他刚洗过脸,发丝垂落在眼皮上,显得有些稚气,皮肤本来就白,此刻沐在晨光中更是近乎透明。陈旭帆看着他,不觉出了神,言冰身上有股子奇异的清新,岁月都无法涤荡,从十五岁到现在一成不变。 
言冰在床沿坐下,陈旭帆搂住他的腰,扬了扬手中的瓶子:“这是什么?” 
言冰皱了皱眉,接过瓶子扔进床头柜的抽屉。俯下身子,他严肃地望着陈旭帆,一字一顿地说:“这是——避、孕、药。” 
陈旭帆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一把将他拖到床上,翻身压了下去:“好啊,我叫你避孕失效!” 
“被子,被子掉了…” 
可是这种时候谁会管被子呢? 
放纵和放松是两个概念,但两者之间的界线又有谁分得清楚呢?陈旭帆现在的生活完全称得上放纵,离设计大赛的截稿日期只剩下十几天了,除去上课的时间,他整日整夜地泡在言冰这里,聊天、亲吻、疯狂地做爱,工作室、设计图都被抛到了脑后。可这种闲散堕落的日子却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放慢了生活的节奏,陈旭帆渐渐注意到许多以前忽略掉的东西,城市的天空虽然被摩天楼割得支离破碎,但夕阳的沈落的时候却有种温柔的美,街头的树叶被阳光一照,琉璃般透明,细碎的纹理精致得让人赞叹,邻居的小孩,路边的小猫,甚至是墙上的水渍,仔细看去哪一样不是浑然天成,意蕴十足。 
下午陈旭帆没课,两人一起去超市买水果,言冰拿起一个柿子对着陈旭帆晃了晃,柿子熟透了,红的耀眼,衬着他白皙的手指,鲜明的对比让陈旭帆心头一颤,仗着没人注意,陈旭帆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耳垂,轻声地说:“我想画你。”言冰的转过头来,望着他,笑了。 
言冰备着全套的水彩颜料,画板、画笔也一应俱全,抚着那些画具,陈旭帆叹了口气:“我很久没画建筑以外的东西了,你呢?一直在画吧。” 
言冰笑了笑,算是承认。陈旭帆要看他的画,他却说都放在G市了,没有带回来。天慢慢暗了下来,暮色中言冰的表情格外的柔和,陈旭帆一边吻他一边将他的衣服褪下,言冰回吻着他,忽然笑了:“你到底还画不画啊?” 
“当然要画。”陈旭帆把他按在床上,手指滑过他的肌肤:“知道吗?我放弃画画是因为你,我怕我自己,不管画什么里面都会有你——赤裸裸的你,鲜花,水果,云彩,都有你的轮廓,只有硬邦邦的几何图形才不会泄密。你说我对美没有感觉了,也许吧,我不敢想起对你的感觉。天知道,你是魔鬼。”陈旭帆深深地吻他,半晌叹息:“最美的魔鬼。” 
陈旭帆重新拾起了画笔,房间里的摆设,凌乱的被褥,风中飘摆的窗帘,小屋中的一切都被他捉入笔端,当然他画得最多的还是言冰,抽烟的样子,微笑的样子,熟睡的样子…。陈旭帆画画的时候,言冰总是默默坐在他身后,陈旭帆问他怎么不画,他说只有一块画板,说着“啪”地点上一支烟,陈旭帆劝他少抽一点,他笑笑,吐出的烟雾模糊了表情。 
这天下午,陈旭帆刚走出教室就接到了言冰的手机,报出一个地址,说了句不见不散,言冰就掐断了电话。半个小时以后陈旭帆赶到了约定的地方,原来是个幼儿园,言冰背着画夹在围墙边等他,见到他,扬了扬手中的烟,微微一笑。 
 
等到了言冰租的公寓,天已经亮了,陈旭帆“!、!、!”一口气跑上二楼,敲了一会儿门,却始终没有动静。陈旭帆摸出一把钥匙来,钥匙很薄,一看就是地摊上配的便宜货,当初言冰给陈旭帆钥匙的时候,陈旭帆还抱怨过,言冰却说:房子是借的,钥匙又能用多久?配得好了也是浪费。和言冰在一起的时候门都是他开的,陈旭帆还是第一次用这把钥匙,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却拧不动了,陈旭帆不敢太用力,生怕掰断了钥匙,正跟钥匙耗着,背后响起一阵犹犹豫豫的脚步声。陈旭帆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看着有点脸熟,大概是邻居,陈旭帆从没跟她说过话。 
“小言退了房,搬走了。”老太太看着陈旭帆手里的钥匙,皱了皱眉:“我是他的房东。” 
陈旭帆拔出了钥匙,闭了闭眼睛。 
“你在这里住过吧?你是他什么人?” 
面对房东狐疑的目光,陈旭帆哑口无言。要找个借口搪塞,其实很容易,说是同学,说是朋友,甚至说是亲戚都可以,但此刻他无力撒谎。陈旭帆问自己,他和言冰算什么?十年了,拥抱过,亲吻过,也做过爱,喜欢过,伤害过,也真的心动过,但是这又算是什么?不管是来还是走,言冰自始至终都没给过他理由。 
房东见他脸色阴沈也怕了,嗫嚅着说:“小言有病吧?前几天送医院了…” 
陈旭帆猛地抬头,急着问:“他怎么了?” 
“我也不太清楚。那天也是一大早的,有个女孩子来找他,敲了半天门也没开,我刚好在,知道他应该在家,就有点担心,从隔壁窗台上爬过去一看,发现他昏倒在地板上。后来,那女孩子叫了车,把他送去医院了。前天晚上他一个人回来,退了房,搬走了,我问他怎么了,他也没说。” 
陈旭帆咬住了嘴唇:“那女孩长什么样?” 
“很漂亮,个子蛮高的,大概比你矮一个头,扎个马尾巴,眼睛又大又亮。以前从没见过,她说是小言的朋友….”老太太正絮叨着,陈旭帆撂下声“谢谢”,转眼消失在楼梯口。 
下课铃响了,亚亚收拾好讲议,拎着浸了调色盘、画笔的小桶下了讲台,前排的几个学生瞧瞧她,又瞧瞧门口,“哧哧”直笑,亚亚皱着眉往外头一看,不由愣住了。陈旭帆站在走廊里,正默默望着她。 
亚亚瞪了那些孩子一眼,快步走到陈旭帆面前:“你来干嘛?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给我五分钟。” 
“不可能。” 
“你送他去医院的吧?他怎么了?” 
“果然…还是为了他。”亚亚别过脸去,陈旭帆看不清她的表情,半晌她压住眼角,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凝视陈旭帆:“怎么来问我?问他去。” 
“他搬走了。” 
“哦?是吗?”亚亚冷笑一声:“你不是爱他么?那自己去找啊。” 
“亚亚…” 
“别叫我!”亚亚“啪”地甩掉陈旭帆的手,小桶中的水泼了出来,红色的颜料洒在地下,像滩淡淡的血渍:“你要我怎样?帮你去找他?看着你们团圆?再送上祝福?对不起,我不可不是那么伟大的傻瓜!我已经做到极限了,下次…他就是…他就是死在我面前…烂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管!我告诉你,这是报应!你活该!你们活该!!!” 
回到家,已是午后两点,陈旭帆坐在客厅里,脸深深埋入双掌,疲惫、失落、还有那无名的痛楚撕扯着他的心,他恨言冰的不告而别,然而言冰的病又让他恨不起来。真的要找言冰也不是那么难,大不了把全市的医院跑个遍,总能找到他的就医记录。可是,要去找吗?找到了只怕是更大的麻烦,两个男人是没有未来的。陈旭帆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他的目标是做一个顶极的建筑师,他的伴侣自然得配得上他的身份,亚亚这样的女孩子尚且不能合格,更何况是言冰,即使撇开他的学历、身世不谈,光是性别就不能过关。只图一时热情,玩玩当然可以,但是,其它…陈旭帆怀疑自己是否负担得起。也许忘记是最好的,就像七年前一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反正自己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什么,也没有赶他走,一切都是言冰自觉自愿。想到这里,陈旭帆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心也开始抽痛,他想起了言冰,乌黑的、会微笑的眼睛,柔软的嘴唇,颤抖着搂住自己的胳膊,还有那销魂的感觉…最隐秘、最深沉的幸福还有痛苦…陈旭帆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他知道自己中毒了,真的中毒了,那些感觉已经烙进了皮肤,所谓“爱”并不是不说出来、不去正视,就可以忽略的东西,它存在,就是存在,鲜明决绝,蛮横无理。 
陈旭帆瘫倒在沙发里,腿无力地伸出去,踢到什么东西,他抬眼一看,原来是几天前的包裹。包裹是前天到的…前天?前天!那是言冰离开的日子!陈旭帆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也顾不得拿剪子,手嘴并用,三下两下撕开了那个扎得牢牢的硬板纸盒。拿掉上面覆盖着的泡沫塑料,陈旭帆愣了愣,这是什么?如此晶莹剔透,即便在暗处也反射着幽幽的光彩,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从盒里托出那片东西,是玻璃,水晶般晶莹、琉璃般瑰丽的玻璃,它的形状像是一片云,仔细看又像是一只翅膀,你不能用简洁、美丽或者线条流畅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它,因为它就是它,它的本身包涵着什么。 
陈旭帆小心地把它搁在沙发上,从盒子里又取出了一副金属支架,配套的灯泡,最后,他找到了一个信封。拆信的时候,陈旭帆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信封里只有一页纸,将信从头读到尾读了一遍,陈旭帆不由苦笑一声,这,居然是一份灯具安装说明,至于他和他的事,只字未提,在信的最后,言冰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 
卧室中,陈旭帆架好折迭梯,默默地把原先那盏灯拆了下来。言冰说过这盏灯丑,在美感上,他果然是个绝不妥协的人,即便离开,也会以他的方式要求改变。将言冰的灯装好,陈旭帆收拾好梯子、工具,拉起窗帘,躺到床上,伸手按下了顶灯的按钮。 
柔和的光线透过玻璃的折射滑落下来,眼前张开了一朵云,宁静、洁白,又无比炫烂,托着人往上飞,清风拂过面颊,耳边响起天使的歌唱,那歌声甜蜜而忧郁,诉说着一个单纯的故事,故事绵延了十年,却又如此简单:一个男孩爱过另一个男孩。 
陈旭帆闭上眼睛,枕巾湿了??
 
年轻人茫然地抬头,看清了司机,蹙了蹙眉:“车钱不对吗?”说着又去摸钱包。 
“不是钱,”司机抓住年轻人的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跟我来。” 
小饭馆里,年轻人对着那碗牛肉面沉默了很久,司机把汤都喝干了,他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司机望着他叹了口气:“不管出了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年轻人拿起筷子,挑了一根面,一低头,却捂住了眼睛:“我也带他去吃过饭…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女朋友吧?” 
年轻人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推开面碗,两只手遮住了脸:“对不起,辜负你的好意,但是我…” 
“别这么说,”司机点起烟来:“你要是愿意呢,就跟我说说话,不然我陪你坐坐也好。这世上谁都有不如意事,千万别想偏了,要爱惜自己。” 
碗里的面已经凉透了,年轻人才抬起脸来,鼻子红红的,袖子都湿了,他呆呆望着司机手里的烟,忽然问:“可以给我一支吗?” 
司机点上烟,递到年轻人手里,他死命地吸了一口,顿时呛得猛咳,司机急得去夺他手里的烟:“你不会抽啊!”见年轻人实在不肯松手,司机也只好由他去了。司机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么自虐的抽烟方式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年轻人眉毛拧作一团,狠狠地吸着烟,每一口都深入肺腔,每一次都咳得眼泪直流,司机忽然有一种感觉,他找的也许只是哭泣的借口。 
“原来,抽烟这么难受。”年轻人终于在烟灰缸里揿熄了烟头。 
司机笑笑:“会抽就不难受。” 
“我…”年轻人迟疑了半天才开口:“很小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那时不懂事,伤害了他,分了手。一个月前他回到了我的身边,前两天又忽然失踪了,我到医院去查,才知道他得了脑瘤,已经严重到必须接受手术了,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所以我回来找他…”说着,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听起来很无聊吧,可是…” 
“不无聊,谁都年轻过。”司机又点起一支烟,递给年轻人:“慢慢抽,别吸得太深。” 
年轻人点了点头,接过烟来 “没想到,真找到他了…”他顿了顿,说不下去了。 
司机叹息一声:“她肯回去看你,说明心里有你。生死有命,你也不必太自责。” 
年轻人正在吸烟,听到这句,被激得又是一阵猛咳:“不,他不会死!”他扬起脸来,急切望着司机:“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知道吗?他问我爱不爱他,我还没回答呢。这点机会,他总得给我。明天是11月7日,他的生日,我要给他庆祝,还有明年的生日,以后的,十年,二十年,我都要跟他在一起…” 
司机给他抢白了一顿,倒愣住了,好容易等他停住了话头,这才插上话去:“她现在怎么了?” 
年轻人把玩着指间的烟,轻轻阖上了眼帘:“他正在接受手术,现在几点?” 
司机看了看表:“20:30。” 
“手术24:00结束,”年轻人张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 
“哦,你早说啊,我还以为她怎么了呢。”司机挥了挥大手:“你安心等着就是了。” 
年轻人苦笑一声:“医生说手术的成功率是50%,如果失败,”他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司机:“他会死。” 
11月天气,秋意并不浓,但午夜到底寒意逼人,司机拉起外套的领子,挡住冷风,四周的建筑物早熄了灯,只有面前的医院依旧是灯火通明,宽宽的台阶一级级地延伸上去,便有一种肃穆的感觉。年轻人昂着头踏上了台阶,仿佛要去迎接自己的宿命,司机不由叹了口气,两个小时前,年轻人就劝他早点回家,可他实在不放心,到底还是跟过来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中空空如野,司机跟着年轻人在凳子上坐下,眼光向墙上的挂钟滑去,23:45,还有15分钟,一切就要结束了。年轻人按着鼻梁,静静坐着,薄唇紧紧抿着,等再放开,下唇赫然印上了紫色的牙印。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司机从凳子上弹起身来,而年轻人早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扑到了担架前。担架上的人昏迷着,却没被白布蒙住脑袋,司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那个人熬过了一劫。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太紧张了,年轻人身子忽地一晃,手还抓着担架,人却忽然软倒在地下,司机赶忙上前,帮着护士们把他扶起来,眼光扫到担架上的病人,忽地愣住了,病人颅脑部分缠满了纱布,五官极为清秀,但司机还是一眼看了出来:这是一个男人。 
 
晚上的病区走廊寂寂无人,皮鞋在地上敲出一溜空响,陈旭帆莫名地感到心虚,推开医生值班室的大门,架着金丝边眼镜的大夫抬起眼来:“你是言冰的家属?” 
陈旭帆点了点头,在办公桌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手术前怎么没来?入院手续,家属签字都是他自己办的么。”大夫“哗哗”地翻动手中的单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朋友。” 
大夫皱了皱眉头:“朋友?那他家里人呢?” 
“他是孤儿。” 
大夫狐疑地看了陈旭帆一眼,半天才“哦”了一声,纤长的指头在桌子上扣了扣,递过一张薄纸。陈旭帆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手术同意书,下头是言冰的签名。 
看到陈旭帆疑惑的眼神,大夫点了点头:“我想应该跟你说明一下,脑瘤手术风险很大,有很多不可知因素,何况他的肿瘤压迫到视神经,危险就更大了。” 
“影响视力吗?”陈旭帆紧紧攥住那张纸。 
医生的眉毛蹙成了一团:“你什么都不知道啊!ok,”他扬了扬手:“这个病人一直是我接手的,两个月前,他因为间歇性头痛、视力减退过来就诊,当时就确认为脑瘤,我建议他立刻接受手术,再不进行手术,不但随时可能失明,生命也有危险,当然我也告诉了他手术的风险,比如死亡、失明、瘫痪。他当时就答应立即住院,接受手术,可是第二天,他却反悔了。他说希望把手术推迟一个月。”医生叹了口气:“我竭力反对,可他相当坚持,最后我只好妥协,他拿了些止痛药就走了。直到上个星期才回来,倒是蛮准时的,刚好一个月。” 
陈旭帆的心“别别”狂跳,这一个月,言冰是留给他的! 
“肿瘤的切片结果已经出来了,”医生说着抽出一张满是数字的单据:“是良性的,换句话说,不是脑癌。” 
陈旭帆按住额角,舒了口气。 
“可是,”轻轻的两个字,把陈旭帆的心提到了半空里,医生摊了摊手:“我只能说他这一个月拖延得太不明智了,虽然肿瘤是良性的,但发展也很快,肿瘤粘连得非常厉害,我担心预后不好。” 
手术同意书都快被捏烂了,陈旭帆把手按到桌上,努力稳住情绪:“什么叫预后不好?” 
“刚才的检查发现,他的眼睛对光完全没有反应,有可能失明。” 
陈旭帆一下子愣住了,医生消失了,眼前浮现出一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上一个男孩正低头画着什么,忽然他扬起了脸来,…陈旭帆永远忘不了这一幕,那么蓝的天、那么绿的草,那么白的云,而男孩的那双眼睛…这是世上最美的眼睛,如此漆黑,如此明亮。 
“不!”陈旭帆叫了出来。 
医生赶忙按住他:“别着急,我只是说‘可能’。脑瘤术后恢复期因人而异,十几天乃至半年、一年都有可能,现在没反应不代表以后也没反应。”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大脑实在是太复杂了,真的很难说。我只是想让你先有个准备。” 
恍恍忽忽地回到病房,陈旭帆跪在言冰的床前,额头隔着被子抵在言冰身上,这让他觉得有了点依靠。心很乱,陈旭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时间静静流淌着,突然,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抬腕看表,时针刚要指向24:00,陈旭帆凑到言冰面前,言冰睡得很熟,纤长的睫毛安静地覆着,那下头是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陈旭帆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皮,贴在他耳边说了声:“生日快乐!” 
十几年了,这次总算没有错过,他对他说了生日快乐。 
这一夜,陈旭帆伏言冰枕上睡着了,梦中他还不断地安慰着自己,医生说了,“可能”失明,只是可能,可能是一个概率,所谓概率就是或许不发生,陈旭帆不敢去想逻辑的另外一面:或许发生。 
18. 
一周之后,言冰恢复了意识,精神好的时候还可以说几句话,手脚也能稍作活动,基本排除了失语、偏瘫的危险,可他的眼睛却还是没有焦点。明知道言冰看不见,陈旭帆在他面前还是竭力微笑,他不知道这是为了言冰,还是在安慰自己,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言冰的眼睛怕是永远不会亮起来了,当然陈旭帆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可这希望就像是天边的晚霞,看着光艳诱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还是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 
 
陈旭帆“谑”地站起身来,浑身颤抖,他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一甩手把咖啡杯扫到了地下:“为什么要说这个?!我是你们的儿子,我没他活不下去!你们想怎么样?到现在…再说这种话有用吗?”陈旭帆指住惊惶的母亲:“你说我让她操心?你们真的关心过我吗?除了钱,你们给过我什么?从小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我的生日你们陪过我几次?你们问过我交什么朋友吗?你们知道我喜欢什么吗?”鼻子酸得不行,陈旭帆闭了一下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我不管他做过什么,也不管他是谁,我至少知道,他是真心爱我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他!” 
“旭帆!”父亲要去拉陈旭帆,被他“啪”地甩开。 
“七年前,我不懂事,才会放开他,现在我不会了!” 
“旭帆,你疯了!”母亲急得又哭了出来。 
父亲按住她的双肩,冷冷看着儿子:“你以为你长大了!也许从法律上来说,你是成年了,我们管不了你了,可你别忘了,我们同样也没有义务承担你的学费生活费,这么看轻金钱,这么要自由,那你去啊,随你跟谁在一起!但你再不要指望从我们这里拿到一个子儿!” 
19. 
回到病房,陈旭帆默默地在床前坐下,言冰闭着眼睛,看上去睡得很熟,陈旭帆伸出手来,轻轻拂开他额前的碎发。 
“回来了。买了什么?” 
乍然听到言冰的声音,陈旭帆倒是一惊:“你没睡啊?我买了苹果。”话一出口,他才发现刚才自己一怒之下走得急了,连苹果都忘了拿,陈旭帆不觉叹了口气:“…路上掉了,我再去买。” 
刚想起身,言冰按住了他的手腕:“不,陪我坐一会儿。” 
陈旭帆把他那只手捉过来,按在脸颊上,低低地喊:“言冰。” 
言冰没有吭声,陈旭帆叹息似的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也不顾屋里还有其它人,将言冰的手指含进了嘴里。指尖碰到暖湿的口腔,言冰吃了一惊,刚要抽开手,却被咬了一下,虽然陈旭帆没太用力,却也在他手指上留下了一排红色的牙印。 
“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永远都是。”陈旭帆贴着言冰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说完他把头深深埋进了言冰的枕头,半晌枕间飘出一句压扁了的低语:“我跟他们断绝了关系,我…只有你了。” 
言冰是1月下旬出的院,天本来就冷,偏又下起了雨夹雪,地下泥泞不堪,从医院到火车站出租车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幸而陈旭帆喊的是那位熟悉的司机,一路说说话,倒也不觉得无聊。司机很热情,却也很懂分寸,关于言冰的眼睛,关于陈旭帆父母的态度,关于他们未来的打算,他一句都没问。陈旭帆心里很感激他,临下车时,特意多给了点钱,谁知司机一把攥住他的手,把钱按回到他的手心里,陈旭帆刚要说话,司机冲后排座位上的言冰努了努嘴,笑着说:“有机会再来玩,多多保重!” 
可能因为快到年底了,车站里人很多,陈旭帆既要扶着言冰又要照顾行李,相当的辛苦,如果不是因为钱不凑手,他绝对会坐飞机回去,可是父母已经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卡上余钱也不多了,刨去下个学期的学费,光对付房租都很困难,可言冰得长期服药,两个人还有吃饭问题要解决,想到这里陈旭帆头都大了。好容易挤上了车,陈旭帆把言冰安顿到靠窗的座位上,汽笛长鸣,火车隆隆地开了出去。 
言冰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的头发才长出来一点点,陈旭帆怕他冷,给他戴了顶白色的绒线帽,他的五官本就秀气,大病之后人特别清瘦,又被帽子压住了眉毛,乍一看倒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乖巧里透着几分可怜。出院前,言冰的主治大夫跟陈旭帆谈了一次话,他告诉陈旭帆手术对言冰的视觉神经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言冰再不可能复明了。当陈旭帆把这一切转告给言冰时,言冰只是笑了笑,说:“哦,看来得买副墨镜了,还有导盲棒。”陈旭帆当然不会让他用那些,他讨厌任何让言冰看上去有所残缺的东西,可言冰空洞的眼神却是他怎么都无法忽略的。陈旭帆望着言冰出了神,他不由问自己,这个人真是我要的吗?将来又会怎样呢?车厢里暖融融的,外面又冷,两股气流一激,玻璃窗上罩了层白茫茫的雾气,外头的世界一片模糊。 
 
应付完期末考试,陈旭帆去了一趟傅衍哲的办公室,老头把办公室的门落了锁,交握着双手,默默地听着陈旭帆的陈述。隆冬时节,天黑得早,暗沉沉的屋子里只有傅衍哲!亮的秃头泛着一点油光,陈旭帆忽然觉得有点灰心,但除了这位老教授,他实在没有可以求助的人了。 
“陈旭帆,”傅衍哲叹了口气:“我没法说你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但是建筑系是五年制的,你还有一年半的学业要完成,远的不谈,这一年半你有什么打算?” 
陈旭帆点点头:“学费方面,我希望能申请助学金,另外,我也可以去打工。” 
“打工?去帮人刷盘子吗?”老头拧起了眉毛:“坦白说,我对你参加TBS的那件作品非常满意,你已经具备了必要的素质,只要你肯下功夫,再有个十年,不也许只要五年、三年,你必能跻身一流建筑师的行列。但是,这三、五年非常关键!” 
陈旭帆咬紧了嘴唇,傅衍哲从不轻易夸赞学生,陈旭帆相信他的判断,更知道这番话的分量,正因为这样他的心更乱了。 
傅衍哲摘掉眼镜,揉了揉鼻梁:“我会帮你申请助学金,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家里的经济条件太好了,很可能申请不下来。” 
“有钱的是我的父母,我们已经断绝了关系。” 
傅衍哲苦笑:“有法律文书吗?再说了,你们总是亲骨肉,可能的话,我倒是建议你去跟他们和解。” 
陈旭帆重重地摇头。 
“年轻人的爱情啊…”傅衍哲歌咏般地叹息一声:“我能给你的只有一句话:不要影响学业,前途是你自己的。” 
春节前的最后一天陈旭帆和言冰搬离了原先的公寓,那套房子的租金太高了,他们负担不起。新找的房子离学校远了点,骑自行车的话单程需要45分钟,但是急切间要找租金便宜的小房子并不容易,陈旭帆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考虑到言冰失明后行动不便,陈旭帆特意挑了底楼的房子,但一住进去他就后悔了,这是一栋位于旧城区的老屋,年久失修,门窗透风,本来就够糟糕的,底楼更是阴冷不堪。言冰手术后身体虚弱,经不得冻,陈旭帆理完东西回头一看,他人陷在椅子里,嘴唇都有些紫了。陈旭帆看着心酸,拿过条被子,把他连人带被子一起裹到了怀里,言冰愣了愣,脸靠上陈旭帆温暖的胸膛,这才明白过来,微微一笑,回抱住了他。 
这一年的新春,吃过晚饭,两人早早上了床。隔壁人家开着电视机守岁,不时传来阵阵笑语,寒风从窗缝间灌入,带着爆竹的硫磺味道,置身于黑漆漆的小屋,陈旭帆也能想象外头喜气洋洋的景象,这就是传统佳节,是要普天同庆的,节日的气氛如此浓郁,即便想躲也躲不掉。 
言冰侧身躺着,陈旭帆从身后抱住了他,亲吻他的脖子,摸索着解开他睡衣的纽扣,将衣服往下褪。言冰手术之后,陈旭帆一直克制着自己,但今晚他太寂寞了,他需要言冰的温暖。衣服被推到了被子外头,指底的身子依旧是那么光洁柔韧,陈旭帆贪恋的吻着言冰,手落到他的腰侧,心里不禁一酸,言冰瘦了很多,肋骨都突了出来。觉察到陈旭帆停止了摸索,言冰转身送上嘴唇,抓住陈旭帆的手向下导引,热情的火花被慢慢地点燃了,陈旭帆一个翻身压住了他,言冰顺从地放松了身子。窗帘底下透进点月光,落在言冰苍白的脸庞上,他仰着脖子,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美丽颓废,仿佛一只垂死的天鹅。 
陈旭帆忽然记起来,父亲曾经说过,言冰坏就坏在漂亮上,他太会勾人。确实,谁能抵御这样的诱惑呢?这个雪一样洁白的身体,到底在多少人面前打开过呢?想到这里,陈旭帆心里油煎一般的难受,他一把抓过被子,蒙在头上,低头猛地吻住了言冰,在这个小小的、黑暗温暖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是的,谁都不能打扰,不管过去发生过,此刻他是他的。陈旭帆环住言冰,死命地把他往怀里按,可抱得再紧,却还是不安心。言冰的背脊远不像身上其它地方那么光滑,摸上去坑坑洼洼的,那是他继父留下的伤痕,永远无法消弭的伤痕。 
 
工作方面,陈旭帆上手得很快,事务所规模小,接的项目也相对简单,在陈旭帆眼里真是小菜一碟,经理很快注意到了他,言词间颇为赏识,陈旭帆案头的项目也越堆越高了。但是,不久他就发现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事。事务所有个莫名其妙的规定,所有的项目都必须在公司里完成,不可以带回家去做,即使是课余兼职的陈旭帆也不能例外,越来越多的项目逼得陈旭帆不得不一次次的加班,别说照顾言冰了,就连自己的学业都快顾不过来了。更让他心烦的是,经理的器重召来了嫉恨的眼光,事务所一个姓丁的结构工程师摆明了跟他过不去,对陈旭帆的方案多方刁难,老拿一双小眼睛横着陈旭帆:“你以为这是你的作业,异想天开,这样的结构根本没法实现,现在的学生就是华而不实!”会计偷偷告诉陈旭帆,姓丁的女朋友就是坐在他对面的建筑师,工作能力差,整天出错,陈旭帆这一来,威胁到她的位置,姓丁当然坐不住了。 
人事的纠纷,学业、生活的双重压力让陈旭帆喘不过气来,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觉到金钱的美好,它好,并不仅仅在于它可以买到什么,而在于它可以让你免去太多太多的麻烦,有时金钱就意味着自由。 
回到家,时钟已爬过22:00,扔下书包,陈旭帆倒在床上闭上一会儿眼睛,又腾地跳起来,扭亮台灯,在窄小的书桌上翻开了设计图集,陈旭帆没有忘记傅衍哲的话,前途是自己的,他怎么都不会放弃努力。 
一杯热茶被轻轻地推到了手边,陈旭帆从书页间抬起头来,叹息一声,按住了那只拿着杯子的手:“你早点去睡吧。” 
言冰笑了笑,昏黄的灯影下,他的眼睛显得那么的空蒙。陈旭帆心里一动,起身将他搂到怀里:“对不起…最近心烦,没顾上你。” 
言冰摇了摇头,陈旭帆抓过他的双手,按在胸前,刚要说话,言冰低低地叫了一声,陈旭帆觉得不对,仔细一看,他的左手一片灼红,显然是烫伤了。 
“怎么弄的?”陈旭帆把言冰按到凳子上,翻箱倒柜地找来一支软膏给他涂上,却还是不放心:“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 
言冰的笑容很温和,却也有些飘渺,像湖面上的涟漪,似乎随时都会消失,陈旭帆觉得不安,却又无可奈何,不由紧紧抱住了他。两个月的共同生活,让陈旭帆见识了言冰的倔强,明明还没有康复,他却一个人在屋里跌跌撞撞地熟悉起了环境,稍好了一点,竟趁着陈旭帆外出,自己摸到公共厨房里,请邻居大妈教他使用灶具,学起了做饭,言冰漂亮的面容、黯淡的眼睛让人无法拒绝,明明是这么危险的事情,那些大妈们居然都答应了下来。陈旭帆叹息着把言冰的双手举到面前,原本光洁的皮肤现在布满了新伤旧疤,不仅是这里,言冰的膝盖,手肘也总是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他从不叫苦,陈旭帆发现了,他也只是笑笑,掩饰过去。 
“等我工作了,就不用这么苦了。”陈旭帆亲吻着他的手指:“我们雇一个人…” 
“雇个人伺候我?”言冰嘴角划出讥嘲的弧度:“陈旭帆,给我留一点尊严。??
 
“你是结构师还是我是结构师?你说可以实现对吧?那你来出计算书!” 
陈旭帆推开他的手:“我不会越俎代庖。” 
“喝!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啊?你以为你是谁,拿个TBS的第二名就这么拽?要是第一名还不得飞上天去了。我告诉你,不管你是谁,今天你在这里拿工资,就得把活干好了!重做!”说着,“啪”地把图纸拍在了桌上。 
正闹得不可开交,经理走了过来,姓丁的气急败坏地说了一顿,经理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回另一间办公室去,拖了个凳子,经理在陈旭帆面前坐下:“小陈,我知道你很有才能,但出来做事,跟读书不一样,得学会跟人相处。”不容陈旭帆分辨,经理把图纸递到陈旭帆手中:“加个班吧。” 
“辞职”两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一圈,陈旭帆还是把它压了下去,重新打开计算机,等着windows慢腾腾地启动,心里有个声音说“去美国吧,离开这里,不用在公司受气,不用忍受同学的恶作剧,不用住又湿又冷的小房子,也不用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讨厌的小case上面,去美国吧,去美国吧…”陈旭帆按住鼻梁,半晌抬起头来,对照着设计要求,重新画了起来。 
走出事务所,已是晚上八九点光景,陈旭帆刚跳上自行车,就听见有人叫他,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身旁,车门打开了,驾驶座上的是他的父亲。 
“旭帆,傅教授跟我们联系过了。”父亲说着通过反光镜打量着副驾驶座上的儿子:“我和你母亲都很欣慰,如果你去美国,生活方面不用担心…” 
“只有一个条件,跟他分手,对吗?”陈旭帆眉毛一扬:“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旭帆,你再喜欢他,也不可能长久,看看你现在…别让生活磨掉了你的才华。” 
陈旭帆抿着嘴唇没有说话。父亲点起一支烟:“跟我回家吧。”见陈旭帆摇头,他叹了口气:“你回去,也见不到他,旭帆,他比你现实。” 
陈旭帆猝然回头,盯住父亲:“什么意思?” 
父亲吐出口烟:“五个小时前我送他去了机场。” 
陈旭帆一拳捶在车门上,就要下车。父亲从背后拖住了他:“旭帆,你听我说,他很现实,想得也很清楚,他拿了钱,我没逼他,他自己愿意走的。”陈旭帆甩开他,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回程的路上,陈旭帆倒在出租车的后座里,他觉得自己很蠢,今天既没有刮台风,也没有落冰雹,五个小时前的飞机,怎么也不可能追上的,可他还是去了,像傻瓜一样在候机大厅呼唤言冰的名字,不过这也没什么,人一辈子总会做几件没有意义的事情,谈几次没有意义的恋爱,大家都这样走过青春,陈旭帆一遍一遍地安慰着自己,心口却还是痛到麻木。 
回到两人同居的小屋,陈旭帆在门口徘徊许久,才鼓足勇气开门进去,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陈旭帆没有开灯,几个小时之后,天自然会亮的,再黑也不会比言冰的世界更黑了,他的天空永远都不会亮起来,可是,自己呢?被抛弃在黑夜中的不是自己么?陈旭帆恨言冰,明知道他的自私,明知道他容易跟生活妥协,为什么还要放手呢?陈旭帆不是情圣,他只有那么一点勇气,也只有一点坚持,这一次,他已经做到了极限,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重来一遍。陈旭帆很清楚,他和他真的完了,自己会去美国,也许有一天他会名扬世界,然而心里的空洞却永远都填不满了,胸口一阵阵地发寒,陈旭帆慢慢地蹲到了地上,抱住头,失声痛哭。 
是什么…如此温暖? 
包着自己脸颊的,是一只手,拥住自己后背的,是一支胳膊,紧紧靠着自己的,是一个身子。陈旭帆止住了哭泣,却不敢动,生怕一动,这一切便会消失,梦是很容易醒的,但是这个梦,他想多做一会儿。 
额头贴上了一个花瓣般柔软的东西,是他的嘴唇,不会错的,那么轻盈的唇,像一只蝴蝶,轻轻点过心上,振振翅翼便要飞走,陈旭帆伸手去捕捉,他不甘心,他要把他掬在手心。捉住了,轮廓完美的嘴唇,手指往上走,挺秀的鼻梁、弯弯的眉、绒绒的睫毛,陈旭帆的心疯狂地跃动着,这是他!他把他抱住,急切地摸索着,是的,这是他的脖子、他的胳膊、他的脊背,这是他的他! 
“言冰…”陈旭帆紧紧抱住他,除了这两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语。 
第二天,陈旭帆把父亲给的那笔钱打回了父亲的账号。留学的事情,也去信谢绝了。 
五月天气,春光融融,小屋里也变得温暖起来,难得的周末,既不用上课也不用打工,陈旭帆早就醒了,却不愿起床,抱住言冰一起赖床。 
“对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从地下拖过书包,摸出一包烟扔在言冰胸前。 
言冰摸索着,笑了。 
“客户给我的,知道你喜欢这个,不过你身体不好,不许抽啊,只能闻。”陈旭帆说着点住了他的鼻子。 
“抽烟是因为寂寞。”言冰把烟弹开:“现在不需要了。” 
陈旭帆哈哈一笑:“是因为离开了我,太寂寞,才抽的烟?” 
玩笑的话语却换来言冰认真的点头,陈旭帆愣了愣,随即紧紧地拥住了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言冰淡然一笑:“你是我唯一报复过的人。” 
陈旭帆愕然,言冰继续说了下去:“我回来,本来只想看看你,可是你跟七年前一样,还是那么任性、自私,所以…你可以说我诱惑了你,只是以后的事,超出了我的预计。” 
“你答应我父亲离开,是要放我自由?”陈旭帆抚着他的脸颊:“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因为…我没有报复够!” 
“哦,”陈旭帆一翻身,压住了他:“没关系,继续报复啊,来,来,现在就来…” 
清风掀起窗帘,外面一树紫藤正开得烂漫,今年的春天特别暖,花也开得格外早,有人说花开得早了谢得就快,也有人说花开得越早花期越长,种种说法,莫衷一是。紫藤无言,和风过处,串串藤花轻舞飞扬… 
——[全文完]—??
 
忘忧谷链接:
http://bbs17.xilu.com/cgi-bin/bbs/view?forum=13178&message=2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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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08:53  更:2021-07-12 15:2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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