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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洛卡》BY:风致[第1页]

作者:貔貅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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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不过,是个悲剧,呜呜………??
 
哈布纳的小皇子,被占星师判为不详的小皇子。
   自七岁起被囚于皇宫后森林中、目湖边的古老城堡。
   每日唯一的乐趣,是自高耸的剑塔小窗,远远眺望,
   那一方美丽而平静的湖水。
   美丽的目湖啊,你是这绿色牢笼里的一眼碧汪。
   目湖,慕湖,墓湖……
   你知道吗,我的王子?他说。
   这湖面,映着满天的繁星。每一颗代表一段无奈的命运。
   这湖底,沉着美丽的童话。关于我,还有你。
   
   一
   眼睛有些刺痛,是阳光催我醒来。我缓缓揭开眼睑,期待有金亮的阳光洒满在视线所及的空间。然而,房里虽明亮,却并没有光芒从窗口照进来。
   天是晴天,白亮,但没有太阳。
   我磨磨蹭蹭的爬下床,不死心的踱到窗边。
   这是扇没有窗扇的小窗,洞开着,无法关上。我也不想将它关起,就一直这么敞开,它带进城堡外真实的空气——四季、风雨,但它从来都照不进阳光。
   我不禁惶恐——那些从窗外刮进来的点点雨丝、片片飞雪,让窗边的绒毯湿了干,干了又湿,如此的真实。但为何,却把阳光,阻在了外面。
   这个城堡外避上、离地百米的窗口,像一张灰色的张开的嘴。
   窗外是一片绿得阴沉的密林。茂密,繁盛,代表生机盎然的密林,竟也能这般死气沉沉。没有鸟叫,没有小动物在其中奔跑。平静,死寂,它们该不会只是虚假的雕刻,或迷惑我的画布吧?
   我怀疑,去无法去印证,我无法离开这里,近距离去碰触。
   从卧房的这个窗口,还能看见半个目湖,那躺在寂静山林里的,平静的湖。要看见整个完全的目湖,需要从城堡的一个塔楼的窗口去看。
   我随意抹了一把脸,走出卧房,穿过主堡,很快就爬上了塔楼,因为距离不遥远,也因为每天要在这条路上走个几趟,我很熟悉也走得很快,闭上眼睛也能数出每一节楼梯,每一个转角。
   这个年代久远的古老城堡其实很小,虽然它对我这个唯一的居住者来说是太过庞大了,但作为一个“城堡”,它很小。
   所以显得外围的四座塔楼突兀的高大。我甚至怀疑,这城堡是否本来就是建做囚牢的,囚禁像我这样的人,高级囚犯。
   塔楼里很黑很脏,空气中飘着刺鼻的气味和黏腻的潮湿。要一直向上爬,爬到很高,才只有这一个窗口,比我房间里还要更高的窗口。
   十四岁的我还够不到窗台,所以墙边堆着我从别出辛苦搬来的三只木箱。把木箱堆成阶梯状,我才能攀在窗台上,看我十来年囚禁生涯里唯一的美景。
   目湖,它叫做目湖,是这座绿色牢笼里的一眼碧汪。两边的桑多拉树丛沿岸把湖水捧成略微倾斜的橄榄形,像流水一样和缓的湖岸线。
   平静的湖水,泛着银色的淡淡光华。即使她和密林一样死寂,没有生趣,但她美丽的湖水的颜色,却已经征服了我。
   那是天空的色彩,是星海的光芒,是山雾的迷媚,是月光的清冽。
   看了好久,我才依依不舍的离开。没办法,自昨天起滴水未进,已让我饿得头昏眼花。
   走到城堡另一头,在紧锁的铁门旁捡起地上整齐放着的一个月分量的食物,就地坐下,一口一口的吃起来。
   我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如何在不发出丁点响动的情况下,神奇的将食物放在了这城堡的门口?
   这里是一片的死寂,城堡里,城外围绕的森林里,都一片死寂。是谁?谁在这空洞的城堡里出现过,没有留下足迹,没有留下声响,却留下了食物?
   我知道他必定是父王那里派来的人——那个我日夜眺望的森林另一边,从那个皇宫里派来的人。可是,他究竟是怎样的人?能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我不是没有试过彻夜守侯在门边,却依旧没捉到那人的身影。
   他不愿见我,不能见我,也不想见我——我早知道了,这是占星师的预言,曾经在我被送走时想见我最后一面的母妃,被处死了。
   但我还忍不住期望,期望能见到自己以外的人。
   我不想再整日对着镶着宝石却落满灰尘、黯淡无光的金框里的镜子,来研究“人”是张成怎样的。我也不想每天从小窗口对着目湖一遍遍嘶吼,来证明我的世界还是有声音的……我不想,不想……
 
   *****************************************
   “他为什么不说话?不谢谢洛卡?如果是帮我离开这里的人,我一定会非常感谢他!”我道。
   他不语,依旧站在目湖边。只是淡淡垂下眼,又虚弱的笑:
   “是啊,为什么呢?”
   笑容是依旧的温暖,但为何,我竟然觉得心撼。有一种酸酸刺痛的味道,若隐若现的悲哀在空气中浮动。
   
   二
   “你已经来啦!”我兴奋的在微亮的启明星渐渐落下的薄雾里,看见他。
   他果然是一直就在这里吗,所以这么早便已经坐在了湖边的嶙石上,比我起得还早。
   他微微朝我点头,带着柔柔的笑。
   我就这么呆呆的看他坐在那里,用手梳理着长发。发的一截和他的腰饰下摆浸在了湖水里。轻轻飘荡,很美。
   天渐渐亮了,他才又看向我:
   “你想到了吗?那个王子为什么不与他说话?”
   他问,像是已有答案却故意为难我,又像实在想不明白想从我这儿得到解答。想着昨天听他说到一半的故事,我心里闷闷的。
   “是害怕吗?”我猜测:“占星师是很神奇的吧,那种靠看看星星就能把握别人命运的人……让他害怕了?”
   他迷茫的眼不知在看什么,似乎透过趴在窗口的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或者,因为那个占星师太美了,他爱上他了?对!应该是这样!”
   别以为我自幼被关进城堡就什么都不懂。七岁前,我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七岁后,在这里,我闲闷至极的消遣就是看遍布满霉味的书房里的书籍。
   他听到我的话,明显愣了一下:“是吗……”
   *************************************************
   太子凯亚在被囚禁起来之前,受到了最好的教育,虽然在十年的囚禁岁月他亦没有荒废所学,在城堡的书房里孜孜不倦的学习,但作为一个即将接替国王统治国家的人,那一切都是不够的。
   接下来的岁月里,凯亚开始了非人般的地狱式训练。要掌握的东西有好多,治国之道、学术理究、剑道马术、行军战术、国际邦交等等等等。
   他必须尽快的学,努力的学,在日渐衰老的老国王倒下之前,掌握一切。
   这本是没有多少人能忍受的艰苦,可是凯亚甘之如饴。不仅因为这失而复得的新生和被委予的重任的兴奋,更因为沉浸在学习中,他才能够控制住,让自己不会迫切的想要再一次踏进星耀堂。
   为什么会这样,他在梦里彷徨。似梦的真实,似梦一般的人,真实却又虚幻,让他恐惧。
   那梦幻的容貌所带来的感觉是那样熟悉,好象那十年间曾经夜夜梦见的幸福,在第一丝日光照耀大地时,破灭。
   “我回来了,我是这个帝国的太子,这一切,不是梦,不会破灭!”
   尽管这样安慰着自己,却有一股更强大,埋藏更深沉的情感牵扯着,让他忧郁动摇,让他脑海里不时浮现出一对目湖水般的双眸。
   那样的轻柔,那样的美丽。好象幼年的自己在绝望中,透过小窗望去的那一方湖水。
   他有些恍惚的明白,自己对洛卡,是抱着奇特的情感。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又如此的美,似梦。
   是洛卡,把自己和禁锢的城堡分离。却也是他,让身为帝国继承人的自己,和拘禁中的小王子联系。
   这梦幻的旋涡快要把他拖进去了,把他掩埋,让他窒息。他不清楚,是该一直这么逃避,还是该再去见他一面。
   没等凯亚得出结论,他便看见洛卡了,无可避免的相遇。
   凯亚看见他,是在皇宫的主殿里。被父王叫来殿中,刚一跨进门里,便已看到。
   国王和皇后坐在高台上,没有旁人。宽敞空旷的大殿中立着两排粗壮的罗马柱,支撑着穹顶。黑色大理石的地面,光洁的映出他白色的倒影。
   地上用白色画着巨大的圆圈,圈里是个五芒星阵。他没有再穿那天素白的袍子,而是做正统的宫廷占星师打扮。
   长发分好几股束起,凯亚才看个真切,他的头发长至膝盖。莹白色衣袍,用蓝色在领口、袖边和摆下缀着奇怪却很有神秘感的线条文饰。那是只有占星师所能理解的古老咒纹。
   合身的衣着包裹出他纤细修长的体形,腰间浅色的带子束出他细瘦的腰身。袍摆的坠子一端镶着银色的徽饰,那是哈布纳皇族的徽章,证明他是宫廷占星师的表征。
   他一手持银色法杖,站在星阵里,随着杖上小环敲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在殿堂里空洞的回响。
   他翩翩起舞,绣饰的蓝色咒纹也在他的旋转间划出淡淡的咒符似的美丽线条。
   他是那样神圣!
   凯亚第一次,从一个占星师的角度去看他,他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人眩目。
   舞定,停下。
   洛卡一手拄着法杖,似乎全身重量都靠在了那一柄细杖上,轻喘了好久,才缓缓抬头:
   “王,南边的洪灾已不可免,但求我朝光泽扶佑,将伤亡减至最少。且另辟瑶坛祭祈,以慰亡者之灵。”
   他的病还没好吗?凯亚看着他起伏颤抖的背不禁想。
   国王面色不佳,低头沉思片刻,挥手遣退洛卡。
   凯亚呆立在门口,洛卡在经过他时微微伏身行礼,但见他脚步不稳的一拐出殿门便“哇”的一口吐出鲜血。
   凯亚慌忙赶至,抱起他没几两重的身体,焦急的问:“你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都吐血了,还能没事?
   凯亚也觉得自己问得愚蠢,但慌乱的心跳到嗓子眼儿,闷着胸口,再也挤不出半句话来。
   “没事。”他道。
   还是那样好听的声音,即使残着血在喉头而略嫌低哑,却还是那么好听的声音。
   他忽然抬手,将不小心滴在凯亚脸上的红色慢慢擦去。
   凯亚感觉他的手很冰凉,自己的脸却滚烫。在洛卡微笑着缩回手时,竟紧张激动得连心脏都忘却了跳动。
   “凯亚,进来。”
   国王的呼唤,凯亚回头望了一眼洞开的殿门,又不知所措的看向面前唇角挂着血丝的人。
   “放开我吧,我没事的。” 
 他笑着,继续说,眼睛透过凯亚看向殿门:“如果王上有吩咐,我的王子啊……请在临行前务必来我行宫一趟。”
   没等凯亚理解他的话,洛卡爬起,一手支撑着法杖一手扶墙,缓缓消失在转角??
 
然而凯亚的心思也被洛卡带走了似的,再也无法集中心思去听父王说的话,眼前尽是那嫣红的血丝,手掌里还有湿粘的感觉——他究竟怎样了?
   “凯亚,我的儿子。你已十年不在宫廷,而今你也已十八。我立你为储,却要顾及天下民心。你须建功,须扬名,这样,你将来登基才会受到爱戴。
   此次安抚南边灾情之事,你亲自去吧,即是皇族爱惜子民的表态,也是给你一个机会。
   既然洛卡占得洪灾已迅不可阻,你也尽快准备准备,后天便起程吧,我让西姆侍将随你同行。”
   凯亚只来得及回神捕捉这最后一句话。
   果然要出行吗?原来洛卡早已料到。
   
   天近黄昏,橙红色的夕阳在行宫外抹上的颜色异常好看。所以,凯亚走在去往星耀堂的路上的心情,也是非常轻松愉悦的。
   明天就要出宫南访……好象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借口,去星耀堂,去见他。
   这次他没有躺在病床上见凯亚,虽然昨天才吐过血,虽然看起来好象随时会昏过去,但洛卡还是端正的坐着,坐在星耀堂的正厅里。
   这厅并不大,摒退了旁人,他坐在圆台的软垫上,四周拢着沙,脚边燃着薰香,厅里漫溢着一种甜甜苦苦的香味。
   地砖和墙上都是一片素白,装饰似的缀满星星的记号。正中的地上用金银色相间的画了个巨大的五芒星阵。
   上一次来去匆忙,竟没有细细打量。
   凯亚走进去时,他闭眼假寐着,即使没有任何声响的打扰,却又似知晓的睁开眼,用那对溢满柔和色彩的眼看向凯亚,微微的勾起笑容。
   凯亚总下意识的就认为那样的笑容,是最真的笑容,不需要解释,便能相信。
   带着笑望向自己的那个人,在自己用双手接住他下坠的身子,在他冰凉的手指抚去自己脸上的血迹后,就跳出迷雾,真真切切的在眼前了,用清楚得好似能摸到的“什么”吸引自己。
   洛卡没有对帝国的太子、他的主人行礼,凯亚本也记挂着他的身体状况,不希望他多动弹的。
   但话没说出口,洛卡已自觉的仅以微微顷身,当作行过礼了。
   他是否也料到我不想他行伏拜礼了呢?见识过洛卡料事神奇的凯亚这么想,也带着些许好奇和有趣。
   等凯亚坐下,一直看着他的洛卡才慢慢垂下眼,细长的手探进胸前衣襟,摸出个小小的白色纸包,一面画着奇妙精美的图纹,上端系着金黄色绳子,结成团结。
   他拿在手上看了半晌,才举头将纸包递过去。
   凯亚见他连爬起来站立都有些吃力,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接纸袋。
   “明天南去……小心。”
   双臂被有力的扶持着,洛卡温绿色夹着幽蓝光芒的眼直盯着凯亚的脸,欲言还止的仅吐出这六个字。
   是预见了我将有的灾难了吗?凯亚默默的对上他满眼的担忧,不禁有些怅然。
   为何用这样的语气,用这样的眼神?算不上恭敬亦没有疏离,却并不觉得突兀,亲密中有着熟捻,仿佛相识多年,并不是仅见过三次面。
   “还有……”
   洛卡跪着挺直身体,一手去摸凯亚的额头。凯亚顺势在他的软垫旁坐下,配合他的高度,合上眼,感觉那冰凉却柔软的指尖轻按自己的眉心。
   他的脸应当靠得很近,轻缓的微凉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同时钻进鼻间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药草和燃香的气味。
   洛卡用食指画着,在凯亚的额头描出看不见的图形。末了,用右手的食指压住,左手握拳,轻轻敲在食指上。
   “记住,这个,要一直带在身上。”洛卡指指纸包。
   凯亚睁开眼,洛卡已经坐回去了,背靠在软椅上仰面对自己说。他低头看看手中的纸袋,捏捏,里面有细细软软好象粉末一样的东西。
   “大人。”侍者从边门进来,恭敬的对凯亚伏地行礼,才又对洛卡道:“大人,该休息了,这几日用‘力’太多了。”
   洛卡闭了闭眼,虚弱的点点头。
   凯亚也看出他的疲惫,开口道:“去吧。”
   侍者扶着洛卡走出厅门,凯亚忽然看见他背后的黑发,似乎有一束,短了一截。
 
   “每一颗星,对应地上的一个人。交相呼应的星光明暗,代表着人们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而星亦有它自己的轨道,仔细研究,便可预测人的命运。”
   他背手站着,星眸投进目湖水,语调随意而淡然,不甚在意的解说好似众所周知的深奥的东西,好象他自己也是个占星家。
   “那灾祸呢?灾祸不是一个人的命运,也能预见?”
   “祸由人起,即使因果相隔久远,但犹可追究。也许数百年前的一颗紫桓星移,便导致今世灾难之果。”
   “有因必有果,那如果被占星师预言而躲过了本应降临的灾祸,不就无果了吗?”
   “是的……无果……”他垂眼,思虑着什么,自言自语一般:“但有些果,无论怎么去改,仍会发生……无法确定那样的结果能否更改,我还有必要这么做么?”
   *********************************************
   “这次的洪灾虽损失巨大,但不可否认它又是给凯亚竖威的机会,因祸得福,你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没有洛卡的宫廷的早朝,异常的压抑、沉重。
   国王不太乐意的阻断皇后的怀疑,一等功爵士托耶姆也附和道:
   “王上英明。此次由凯亚殿下南访,一举灭了肆虐扰民的洛妖,从三目怪鸟的口下救回他们亲人的尸首——那翔天的吉光,正应了洛卡大人的预言——惟有凯亚殿下的星宿才能庇佑我朝兴盛!
   在臣看来,洛卡大人预言了洪灾虽未极给我们避祸的提示,却不失为上天给我们一个机会,看到凯亚殿下的神赐之力,能保我朝万代!”
   “可是……臣妾仍是觉得那占星师是个古怪之人。”皇后轻蹙娥眉:“他来后不久,三位皇子相继死去,连‘颉’大人亦是。
   而他继任占星以来,多少祸事都是仅能预见而不去解破?即知祸端将至,却又不求阻止,还要占星何用?”
   “……”国王无语。
   凯亚激动的开口:“父王,此行若非洛卡他赠予锦囊,儿臣定已随三位皇兄而去了!”
   国王点点头:“再过几个月就是祭辰,不用再提灾祸之事了。”
   挥退众人,疲惫的起身,国王脑后的发都已花白了。
   
   “洛卡!洛卡……你……回来了?”激动过后,凯亚意识到自己的失常,有些尴尬。
   洛卡柔柔的笑,像第一次见到时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让凯亚欣慰的是,他看来很好。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健康。阿蒲罗山三个月的静养果然是有好处的。
   “谢谢你的符包。”虽然已经被爪烂了,虽然里面细碎粉末似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凯亚还是把它小心的收藏着。
   洛卡笑着不语,凯亚又问:“那里面装了什么?”
   “那个啊,是我的头发呀。”
   “头发?”
   “恩,研成了粉末。”
   研成粉末的头发就有那样的威力吗?当然不可能!凯亚知道,他在研碎那些发丝的时候,一定又加入了法力,就为了保他的命。
   那一日侍者扶他休息的时候,说“用‘力’太多了”,所以他虚弱得要晕倒。他背后的乌黑长发,有一束,短了一截。
   他如何能不病?如何能不吐血?凯亚无奈的叹着气,有渐渐开始明了——占星师是神奇的,但他们、尤其是神的使者一般的洛卡,在获得先知的同时,不会是毫不付出的,他付出了他的年轻、朝气的身体。
   那么,在南边为保住自己性命而放出的强大式神有消耗了他多少气力?幸而他现在还好好的坐着,否则……
   “阿蒲罗山上还好吗?你看起来……很好。”凯亚叹息着问。
   “恩,那里虽冷,但很干净。”洛卡笑着,手里捧紧一盅热茶,晶亮亮的眸子看着凯亚:“有流水和很多树的地方,总是很干净,仅是呼吸都能让自己舒畅。”
   “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绿树重绕,还有一方非常美丽的湖——以后,我带你去,可好?”
   “湖……?”洛卡眼睛一转,瞟向凯亚,长长的睫毛忽闪,恍惚的眼神若有所思:“好啊,我等着。”
   声音有些闷闷的迟疑,似乎是不确定凯亚的话是否能够成真。
 
   众人舒出一口气:这位占星师,终于及时提示了一个变故了。
   军令已下,洛卡立在原地,垂首闭目,不知所想为何。
   凯亚远远看着他。这些日子以来一场场频繁的占星式,让他又渐渐虚弱了。他没有稍微胖一些,也没有稍微长高一些。
   初见时还觉得比自己稍长的洛卡,那时与凯亚一般高矮。如今,凯亚已十九,模样变了,而洛卡,还是二十来岁的清秀,个头较凯亚已矮了几分。
   他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
   凯亚懊恼,又担忧,却没有勇气再与洛卡深谈,害怕那样明亮的双眸望着自己。
   像是鼓惑,“喜欢”,就在唇边徘徊。
   
   萨曼今年五十七,却还健朗、豪壮,是帝国最滋深老道的武将,也是教太子的骑射、剑术的老师。
   国王派他率兵前往,阿络斯勋爵机智过人的爱子也随做参军,相信一定会凯旋吧。凯亚这么认为,一边修习一边听得西面捷报频传。
   萨曼军统离开后的这几个月里,宫里似乎总有占星式。或祭天祈祷,或占卜亲人随军的安危,忙忙碌碌的,凯亚几乎可以看见洛卡的生命在银亮的五芒星阵中被吸走。
   “你为何总要给他们占星?”在一个侯爵夫人请洛卡去为自己丈夫做了占卜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趁夜闯进星耀堂。洛卡才刚刚归来,疲惫的准备换下身上的士袍。
   “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为什么需要你去做?你是宫廷里的首席不是吗?那些占卜,有必要一定要你吗,让其他占星师做不就好了?皇族养着他们,不是让他们眼看你一个人被操劳的!”
   洛卡笑着,并不说话,却笑得很开心。还好,自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后,他还能对凯亚报以一如往常的笑容。
   凯亚很矛盾,一方面怯懦的避开不敢亲近,另一方面有忍不住远远眺望。这个给自己带来烦恼的人啊,明知他的关心,却又这么虚弱起来,这不是故意让他倍受煎熬吗?只是洛卡,为何你依旧这样淡然的笑?即使在说出“喜欢你”之后?
   没有丝毫改变的态度,不禁让凯亚有些怀疑,又有些不悦,害怕那样的表白只是一个玩笑。
   他压下满心愤懑,在洛卡身旁的圆台上坐下。身侧的人越见苍白,透明似的皮肤下,能看见青色的血管。不能再任由他消瘦下去,必须阻止。
   “你离宫去阿蒲罗山灵休吧。”凯亚几乎是带着乞求的这样说道。
   洛卡轻轻摇头:“怎么能呢?我的王子啊,我并没有那样的权利,随时想离开,就能走得潇洒。”
   “就说是为了准备迎接萨曼老师凯旋归来,去阿蒲罗山……这样的借口也不行吗?”
   洛卡低着头,似是在研究衣带上的文饰。凯亚看不见他的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湖……”洛卡说:“你说过的那个地方,可以带我去吗?”
   凯亚晶亮的眸子盯着他,“好!”
   森林里的目湖,距离皇宫远没有阿蒲罗山那么远。凯亚牵来两匹快马,洛卡坚持自己独坐一骑,凯亚一面担心的不时回头看他,一面领在前头,向森林深出骑去。
   森林很茂密,厚厚的枝叶遮住一切,即使晴天白日也仅能透进几束阳光,在这样的黑夜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惟有偶尔闪亮的几点荧黄色小昆虫发出的光,在草丛旁飞舞。
   凯亚懊恼于自己的匆忙和不周,竟没有带上一盏马灯来照亮。
   洛卡倒不烦不恼,他勒住马儿踱到凯亚身侧,笑着让他看。
   洛卡的莹白的手在发光,光芒集聚至食指尖,从指尖飞出,如星的精灵,在幽暗的林里缓缓飞舞,向前穿行。
   凯亚觉得神奇得不可思议,兴奋有新奇。
   前方豁然开朗,紧密生长的高树突然没有了,像触在了某条界线的边缘,界线以内,是一片星野开阔的平地。
   两骑马儿追随着那星光,竟真的走到了一片湖前。黑暗被闪耀的银色取代,满天的星斗没遮没掩的洒下光彩,照亮这森林围绕中的一方湖水。湖水旁,有高耸的城堡。
   “她叫目湖,这森林里最美的目湖,她是这座绿色牢笼里的一眼碧汪。”
   凯亚这么说着,把洛卡扶下马,把他扶近湖边坐下。
   洛卡没去看湖水,而是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身后,黑夜里那古老的城堡,爬满青藤的外墙,离地百米的壁上,张着一张黑色的嘴。
   凯亚随他看去,面色不变,似已能悻然接受:“那里,我曾住了十年。”
   洛卡看了许久,收回视线,不转不瞬的盯着凯亚的脸,嗓音很轻柔:“我知道。”
   一路的奔波,洛卡似乎有些累了,他把头轻轻靠在凯亚肩上。黑色发丝流泻,散在凯亚腿上,和身旁的草地上。
   凯亚没有推开,也没有搂住,两人随意的坐着,他觉得心正很不安分的跳着古怪的节奏,一慢一快。
   “喜欢吗?这里。”
   嗓子似乎有些哑了,又好象是为了配合四周静谧、安详的气氛,凯亚低低的开口。气息喷在洛卡的头顶上,他似乎动了一下。
   “恩。”如同睡着了似的,迷蒙的出声。
   “虽然不能一个月、两个月的离开皇宫,但偶尔来这里修养个几天还是没问题的。”凯亚低低的声调均匀的在湖水上传递:
   “如果想躲开那些讨厌的人,就到这里来散心吧。”
   洛卡没有出声,好象真的睡着了。
   凯亚叹口气,望向远处。他想起,宫里的人们是怎样把洛卡当作神祗一样看待的,他们纠缠着,乞求着洛卡。另有些人,他们与皇后一样,躲在身后冷冷的注视着,这个占星师究竟是传递神喻,还是带来不幸?
   洛卡……洛卡……他并不会保护自己啊。
   他不会保护自己,所以任人予取予求,他在自己怀里消瘦。他已经成为比自己弱小得,需要保护的存在了。
   凯亚缓缓抬起手,顺着他脑后的黑发轻轻抚揉,是顺滑如丝一般的触感。
   洛卡,洛卡,我会保护你的。不让他们榨干你的骨血,我可以。
   洛卡突然抬起头,睁开眼。
   他并没有睡,他的眼里很清醒,很干净。
   今夜无云,繁星点点,璀璨闪烁,倒映在幽深的目湖,倒映在他闪着温润华彩的眼里。
   凯亚缓缓沉首,唇碰上他如湖水般的眼。
   洛卡闭上眼,仰头承受着,好象久已等待。
   “洛卡,你会好好的。”凯亚这样承诺。
   在这一刻,情不自禁,仿佛一切都是最自然的。
   是夜和暧昧的星光媚惑了他吧,让他忍不住亲吻他的眉眼,就好象掬起最爱的目湖的水。
   洛卡欢快的笑,双眼弯成月芽,苍白的脸颊上酒窝若隐若现。
   **********************************************
   他说着话的神态不太一样,很幸福的样子,却又淡淡的垂下眼,眸中抹过一丝浅云。
   他是否也爱着什么人?他是否正在思念他?以至说到一半,便有感而发的陷入沉思里去了。
 
   如果洛卡也那样做,他也会死!
   这样的推断骇住了凯亚,他瞠目结舌,只能呆呆的望着洛卡纤瘦的脸颊。仅仅是平常的占星,便已要了他半条命,再阻止萨曼西行,不知会怎样。
   洛卡,似乎总比别人要脆弱许多,比其他的所有占星师们要脆弱许多。正如他的能力比其他人要高强许多一样。这是个对称的反比。
   我不要他死!如果要换回萨曼老师一定要以他的死为代价,我宁愿……
   凯亚不敢再想下去,他突然觉得自己残忍,对于教导自己的老师,为自己的国家而浴血的老臣,他居然选择了其他。但是,洛卡,是无可代替的,他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这是凯亚给他,也给自己的承诺。
   这湖面,映着满天的繁星。每一颗代表一段无奈的命运。
   那一夜,洛卡这么说。是命运吗?是无奈啊……原来如此。
   “萨曼军统倚仗经验丰富、熟知地形,且得先手,便自大轻敌,怎能不败?阿络斯勋爵之子虽聪慧过人,但生在贵族之家,养尊处优,所学皆是纸上谈兵。行军打仗艰辛困苦,阵前局势又变化万千,他如何能作为?”
   洛卡清清嗓子,缓缓道来。行军布阵之道,在他而眼竟如星宿运转一般,虽有万千变化,却也能清楚看破其中巧妙。
   “你说,有一因必有一果,但若上任占星那般靠着预言改变厄运的话,岂非就无果?”
   “是的,无果。”洛卡垂下头,嗓音里有沉沉的悲哀:“无果,并非就是好的‘结果’。而相反的,有些因,无论你如何去努力、去更改,那果终究会发生。不会‘变’,更不会‘无’。这,就是无奈。”
   又是无奈……洛卡的无奈,凯亚似乎并不能理解。
   沉默蔓延着,悲哀的情感随着薰炉里香烟的飘散,在空气中肆虐。
   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使官,传达国王的昭令,要洛卡即刻进宫。
   父王也是要问他的罪吗?凯亚心里一阵焦躁不安,便在使官的带领下,亦步亦趋的跟在洛卡身后,向昏黄中的皇宫走去。
   
   已是晚膳时分,而朝里的大小官爵们都还聚在主殿上,几百道视线一齐投射在跨进门来的洛卡身上。
   洛卡淡淡的,冷冷的,环视四周。人前的他,总似飘渺如远山,不卑不亢,不静不动。温绿色的眼看向远方,他的焦距不会放在任何人身上。
   凯亚无奈的越过洛卡,走至国王下手,站定。洛卡才在殿前慢慢跪下,伏身,行礼。
   他似早有准备,穿着正式的占星袍服,束好了发辫。箍住长发末端的银制长筒在他趴下身子,用前额轻触手背时,带着长发从背后滑落,敲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殿里一片寂静,叮当的回响也已渐渐消失了频率。许久,国王才道:
   “军统战死,大军溃败,这样的事,你已预见到了吧。”
   国王先不说战报的事。丧讯刚至,没有人会把消息传去星耀堂。他也不是在提问,而已用一种陈述的口吻,在诉说。
   “是。”
   “你预见了西边战乱起,预见了军统亡故、大军溃败,为何你却只说出了前者?”
   “我为帝国占星,只求早一步料见威胁。西方一战,我已尽职。”
   “你胡说!” 
 痛失爱子的阿络斯勋爵忍不住上前一步,直指洛卡大骂:“还敢妄称尽职?你没有及时预言,让萨曼大人枉死,让我儿早夭,你还敢称尽职?!”
   国王一挥手,让勋爵莫要噤声。站在他两旁的同僚也连忙劝他息怒。
   安静下来之后,国王又看向洛卡。他扬扬下巴,示意刚才勋爵的问话要如何回答。
   洛卡看了看气得直抖的老勋爵,又挑目瞥向国王:“让该死的人活命,让不该死的人早夭。我的王啊,难道你是要改变星宿的轨道,混乱这世界的生存之道吗?”
   让不该死的人早夭……改变星宿的轨道……
   这让国王陷入了回忆,这句话曾经也有人对他讲过,在他失去了前两个儿子的时候。
   国王没有再继续追问,老勋爵又沉不住气了:
   “你自以为尽职,是为我朝占得西边战火将起。可如今,兵溃千里,大片领土失守,这结局你没料到,你又怎算尽职尽守?”
 
   洛卡冷冷的看向勋爵,语调也同样的冰冷:“凡事有因,必有一果。你又岂知今日之战败,不会成为他日凯旋的因?”
   如此说,是今日犹败,但他日却能反败为胜、收回失地的预言吗?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陷入沉思,而却总有些人,渐渐不敢去相信这位神的使者的灵言了。
   “父王,洛卡之言并非全无道理。”凯亚一步跨上前,道:
   “既然他亦预言儿臣能佐我朝兴盛,此战……请父王下令,让儿臣率兵西征,一来可振军心、但求收复戈戈达,二来,也给儿臣一个机会为萨曼老师复仇,了其心愿!”
   凯亚是想维护洛卡,同时也想建立军功。他要证明洛卡的预言是正确的,他确实是哈布纳帝国的吉星!
   国王脸色略沉,对儿子道:“这事,我自会决定,只是现在还不到你出面的时候。”
   语毕,国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支着脑袋看向殿前跪着的人。
   洛卡,这个在归附哈布纳帝国之前便已扬名全大陆的占星使,他本就不是属于哪一个政权,哪一个皇族的。他是占星的使者,他在大陆各地游历。他的占星,是为了他自己,或者说是为了他自己的什么信仰。
   那信仰为何?是宇宙运行的定律?是古老神祗的密语?是大自然自成一格的淘汰模式?还是人世伦俗的爱恨情理?
   总之,那不会是哈布纳帝国的荣誉、兴盛,和疆土的大小。
   洛卡成为宫廷占星师,所有人都惊讶。他们往好处想,是神选择了这个帝国,派来了使者护佑。可仅仅预报个西边战事便已是他尽职的全部。
   渐渐的,人们的重心开始转移,在国王想通了这一切之后,皇宫里的大小占卜事宜,渐渐转交给了其他占星师。
   洛卡,他还是首席。他确有神奇的能力,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首席”。但他却慢慢的,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崇拜偶像,实际的占星启示不再需要他来做。只有在重大事件发生时,才由次席、三席的占星师向他请教。
   算是“失宠”吧,在旁人看来。
   但对凯亚而言,这样再好不过——这才是宫廷首席占星师应享的待遇。他的洛卡终于可以轻松下来,不用时刻担忧占星会要了他的命。
   忙于修炼和帮国王分担政务之外的空闲里,目湖边成了他们最爱的徘徊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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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收回先前的话了。”我捧着脑袋一边听那个故事,一边插嘴说:“那个王子还不是那么没用嘛,不怕去打仗也要保护洛卡!”
   “因为这样,你就对他改观了?”他笑着,似乎觉得我的想法很有趣:“就因为他能保护洛卡?”
   “对!”就是这样。
   “……”他看着我,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用那对美丽的蓝绿色眼睛仰望着我:“你这么觉得,是因为喜欢洛卡吗?”
   “恩……我是挺喜欢他的。”我不否认,故事里他是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我为什么不喜欢?
   “但是,比起洛卡,我更喜欢你!”我大声的对他说。
   十四岁的我,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或是害羞的,这么大声宣告我的情感。在我心里,那仅用言语来描绘出的“洛卡”当然不及站在我眼前的他,要来得美好。更何况,他温柔的,亲切的与我交谈,对我说话。
   原本的依赖渐渐转化成了一种喜爱,看见他站在目湖边凝望我的样子,就让我心里充满了幸福。孤独了多年,终于有人对我付出关爱。所以我一点也不吝啬的说出喜欢,我希望可以和他永远在一起,但不要隔在城堡内外,我们要很贴近。。
   比起洛卡,我更喜欢你。
   他愣了一下,然后扬起笑意。他一向浅浅的微勾唇角,却不曾这样笑得明显而开怀。
   “我的王子啊,”他说:“你还小。”
   我才十四岁,是还幼小,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我看着他清秀的眉,明亮的眼:“你也并不比我大几岁,我都不嫌你老,你还嫌我什么?”
   他又笑出声,捂着嘴,弯下腰,在湖边坐下:
   “你现在还小,不会懂得真正的情爱。那应当是刻骨铭心的,你还不懂,否则,你便不会忘却。”
 
   “什么第一,什么神的使者?占星师之间本无能力之高下,只是不同的人参透了不同星宿的运程。而我,只是看见了别人都无法瞧见的,那一颗星。”
   别人都无法瞧见的一颗星?
   凯亚顺着他乌黑的长发,曾经被减短的那一截早已长长,修齐。他说:
   “无论如何,请再也不要剪掉这头发了,可好?”
   洛卡微笑着,说好。
   米恩静静退出门,不去打扰,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甜蜜。
   
   即将二十岁的皇太子凯亚,无疑是所有人对洛卡预言中唯一的满意。
   他机智,果敢,严谨而有博怀。他会成为一个好君主,所有人都不怀疑,连国王也相信,他可以安心的将政务交给凯亚,甚至考虑要不要再过两年就提前退位。
   到了太子二十岁的生日这天,皇都举行狂欢,皇宫里也办起了盛大的晚宴。但是,在宴会开始之前,早在午餐之前,太子就消失了踪影。他溜去了行宫,邀洛卡去了目湖。
   “洛卡,今晚皇宫会举行盛大的宴会,为我庆生。”他说,拉着洛卡的手在湖边缓慢行走:“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和你在这里过我的生日,你是给予我的第一个祝福者。”
   阳光很温暖,照在他的头顶上,聚成一圈金灿灿的光。他的眼里是兴奋的,但已能将张扬的表情藏住,只露出淡淡的飞扬神采。
   洛卡有些迷蒙的眼抬起看他。他已二十岁,不再青涩,不再卤莽。自信跃在他脸上,睿智沉在他眼中,皇族的尊贵的王者之气散发在四周。他甚至已比洛卡高出大半个头。
   洛卡站在他面前,要略微仰头,才看得见他金色的双眼。他说:“我的王子啊,愿你永远健康。”
   凯亚看见他微仰着头,阳光从这个角度射进他浅浅幽绿色的眼珠里,他才第一次看清楚那眼睛真正的颜色,竟折出淡淡的蓝光。似蓝似绿,融合在一起的颜色,浓浓的,像深处的目湖水。
   凯亚第一次在自然的阳光下看洛卡的眼睛,原来,那眼睛比他想象得更加漂亮。
   “真美。”
   他赞叹着:“我能邀请你跳今天第一只舞吗,尊贵而美丽的占星大人?”
   “当然,您有这个荣幸。”洛卡被逗笑了,伸出手搭在他的臂弯上。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蓝天白云,金色的阳光。绿草碧茵,蓝绿色的湖水漾起细浪。两条身影旋转着,倒映在水里。欢快的说笑着,一直传至天上。树林里有鸟儿的歌声伴奏,湖畔边有水鸟扑腾着翅膀。
   直至夕阳落下,两人才赶回皇宫。宴会在即,国王派人在宫外四处张望,一见凯亚的身影,就匆忙将他拉去国王寝殿。
   “凯亚啊,我的小儿子。我知你曾常年孤寂,所以如今回来也朋友不多。你若结交好友,父王自不会反对。但你要自重自清,不要忘了自己身份,可别再像今天这样胡闹。
   并且,那个洛卡……你还是离他远一些才好……来往太过频繁了,难免惹人非议。”
   
   晚会很尽兴,除了太子凯亚因为洛卡的没有出现而消沉,其他人都愉快的闲聊、吃喝、跳舞。
   最开心的要属国王,他的前三个儿子都没有活过二十。其次开心的要属一等功爵士托耶姆,因为国王在话里暗示,他的女儿那缔尔将会是太子妃。
   太子过了二十,也早该成婚了。在别人看来这很平常,而凯亚只觉来得突然,他根本不曾去想,也不愿娶一个女子为妻。
   “父王,请让我随军去马里德拉吧。”宴会结束后,他对国王请求道:“萨曼老师死后,又派胡多诺军长前去协助抵挡西耶的进犯。如今守关情势稍缓,请让儿臣为帝国收回戈戈达山吧!”
   洛卡没来参加宴会,凯亚在闲言碎语间听到,又是老年丧子的阿络斯勋爵和一些权贵在议论他,散步洛卡的谣言,甚至猜测洛卡才是祸害帝国的不祥。
   可不是吗,他每次预言的结果,只给帝国带来损失,一点也没有预见的价值。所以,洛卡被冷落了,皇族也鲜少请他占星了,这是事实,也给他们进行毁谤的依据。
   凯亚又觉得,幸好洛卡没来,没有参加这晚宴,若让他面对这些非议该如何是好?洛卡是如此温柔善良,竟要被人无故诋毁。
   凯亚虽怒,但他不能当即发作,他不能拎起那老家伙的衣领,把他说洛卡的坏话原番骂回去。他已不是有勇无谋的毛躁小子了,他要证明,洛卡的预言是拯救了帝国的法宝,他要如洛卡的预言一般给帝国带来胜利!
   国王点点头,说:“我原也想,该是时候让你亲征——萨曼曾是你的老师,我相信他的能力,一定已经把你教得很好。
   可是我也希望你能娶太子妃——我只剩下你这一个儿子了,我希望你尽快留下后代。”
   “父王……!”凯亚犹豫着:“此去西征,不知何日能返,更不能确定后事如何……又何必累得小姐牵挂等待?成婚之事,不急在一时吧!”
   国王想想,凯亚不像那前三个皇子,他已经二十,他依旧健康。那如诅咒般的不幸应当不会降临到他身上。所以也便不急着逼他成婚,国王说:
   “也是,就算如今给你筹备婚事,时间也嫌仓促。太子成婚,怎可轻乎?那便等你从西边回来再办吧。”
   
   太子将要领兵西征,国王在行前一个月边请来占星师为他嘱咐、预言。但让凯亚不甚满意的,来者并非洛卡,而是宫廷里的次席,索隆雅。
   索隆雅有一头灰色的长发,长至腰下,也束着银色的发桶。他穿着的占星袍也同洛卡的裁式一样,只是不是白色,而是很淡的湖青色,上面墨色的文饰也不太一样。凯亚才知道,每个占星师的袍服上的文饰是古老的符语,各人都有不同的标志。
   索隆雅比较高壮,与凯亚个头相当,让他不由得想起洛卡的瘦弱。索隆雅的眉毛很轻,很短,单眼皮,眼睛是深灰色,这又让他想起洛卡在阳光下蓝绿色的眼睛。索隆雅跪下,匍匐在地上对凯亚恭敬的行礼,又让他想起洛卡的随意和亲切。
   总之,索隆亚站在五芒星阵上挥着法杖占星时,凯亚就不停的在想,想着洛卡。
   占星持续了很长时间,结束后,索隆雅又站在星阵里兀自沉思了很长时间——这是自有‘颉’和洛卡两为首席占星以来,第一次有其他占星师为凯亚求卜。所以索隆雅很慎重,而凯亚的星宿也的确不是普通占星能一窥的奥妙。
   “王上啊,星星这么告诉我,相信太子殿下一定会平安归来。”等很许久,索隆雅这么对国王说:“但战场艰险,有诸多避讳,请允许臣下与殿下单独细说。”
   国王以为次席预见了什么,要交代避祸之法给凯亚,遂点头撤去了旁人。
   
 

   “你真的预见了吗,星星的轨道?”凯亚的表情冷淡,语气也不热切。
   索隆雅带着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的看着凯亚,眼里研究的意味更浓。他也是哈布纳帝国里数一数二的占星师,他有高强的法力,更有圆滑精明的世故。他知道他所侍奉的皇族们,相信占星,并且极度依赖占星,但却从不去了解占星,正如皇族中永远不会出现懂得占星之人一样。
   贵族们总在占星仪式结束后恭敬的上前询问结果,他们关心的是占星师所看见的未来。然而这位太子却知道,他说到了——“星星的轨道”。
   索隆雅细长的眼睛带着笑,说:“我知殿下与首席大人相交甚密,想必从首席大人那里了解了不少占星之事吧。”
   凯亚轻哼,却不语,不大喜欢索隆雅这个人。
   他虽身材高大却并不魁梧,身着占星长袍反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他眼睛细长,单眼皮,看起来却也斯文,但其中又有狐狸似的狡诈。总之凯亚不悦,不仅是因为国王让这人为自己占星,更因为这人此刻是顶了洛卡的位置。
   索隆雅不躁不恼,摇头晃脑的道:
   “如今太子面前的星轨,是沉在一片迷雾里,恕臣法力微薄,着实看不清楚。”
   凯亚闻言一惊。他不明白“迷雾”是什么,却惊讶索隆雅竟如此坦白,自露其短。他认为索隆雅此人本是个会为顾及名誉和地位,哪怕胡乱扯一通,也不会说出这种的实话的人。
   “你是宫廷里的次席,是全帝国数一数二的,居然连我的星星都看不清吗?”凯亚挑刺的语气有着故意的刁难。
   索隆雅笑:“殿下有所不知啊。天下间能见星宿轨道者本已不多,能推算占卜者更是鲜矣。若是能见天命之星(王者之星)则更是百万里挑一,这少数的占星者若非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便是如不才在下这样入得宫廷的俗人了。”
   “对你们而言,天上的星星……还有看得见看不见的吗?”凯亚似懂非懂的问。
   “不错。殿下请看——”索隆雅一转身,指着殿外一片开阔的星野:“这满天星辰,或明或暗,纵是凡人亦能瞧见。
   但殿下可知?这每一颗星皆代表地上的一个人。我者若为大局占星,且看个星辰间的交相呼应,若为个人占星,则要先找到此人所属的那一颗星。然而茫茫星海,如何能那般简单的寻着?照理来说,帝王之星本是最明亮最耀眼的,但占不出天命的人,就是瞧不见它。”
   凯亚痴痴的望着满天璀璨,不知哪一颗是代表自己,又有哪一颗是代表洛卡?
   “若论现今陛下的天命之星,索隆雅虽驽钝,但还能看得真切的。只不过,殿下之星宿却绝非一般。若非千万年才遇一次的异象,当年又如何能求得‘颉’大人的那般预言呢?”
   凯亚略有不悦,‘颉’的预言将凯亚囚进古堡之事虽是众人皆知,但却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索隆雅,究竟是无知的莽撞呢,还是直爽的真挚呢?
   凯亚轻嗤道:“你即然看不见我的星宿的轨道,方才为何又在父皇面前谎称我定能平安?”
   “殿下,我虽无法知晓您将经历为何,但我却看见您的星宿光彩耀眼,这是一颗不落的星象,那片遮住轨道的云雾亦非不详,想来……应是助殿下趋吉避凶的祥云吧。”
   二人皆沉默不语,各自心照不宣——那吉云定是洛卡所布。
   凯亚突然觉得这人虽是看起来不顺眼,却着实是宫廷里的次席,才识广博不说,讲的话倒也听来实在,便将心中疑惑拿出来问道:
   “占星会给施术者带来伤害吗?”
   “占星大体跟术士使用术法相当,须消耗自身法力。若过度消耗、体力透支,确实会伤身。不过……”索隆雅也知道,凯亚问起此事是关心洛卡的身体:
   “不过首席大人法力高深,绝非我等这般平庸之辈,即使时常有占星,也不会耗尽才是。”
   “可是——可是洛卡他为了占星曾吐过血,还险些丧过命!”
   一碰上洛卡的事,凯亚便激动起来,被索隆雅稍稍一点,便套出真心话。
   “首席大人法力高强自是不用怀疑的,否则怎会名扬四海?至于他身体渐衰,是这几年才有是事——也许,是曾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伤至内腑,精孔尽开,才导致他如今一旦过度用‘力’,便会因真气外泻,造成重创吧。”
 
   “是,是这样吗……”凯亚若有所思:“会是什么重大打击?”
   “可能是法力反噬,亦有可能是与他人斗法所伤。”
   法力反噬是怎样的?与人斗法又如何?这片大陆上能与洛卡相较高下者又有几人?
   “如何反噬?”凯亚急急的问。
   “逆天。”索隆雅简洁的答道:“逆天者必糟反噬之苦。”
   “何谓逆天?”
   “违逆天命,善改因果轮回,则为逆天。”
   “占星师将预言告诉他人,教人趋吉避祸,不也违反了因果循环?”
   “是的,但那是‘小因结’,逆天者改的是‘大因结’。”
   索隆雅解释道,世间因果相连,循环纠结。一因一果为一“结”。每天每处都有无数小因结发生,那是不会影响整个世间运道的因结。就如同平凡庸碌的庶民,多一个少一个无碍于整个国家的存在。普通占星师改的,都是这小因结,若说反噬即使有也微乎其微,所以无碍。
   而大因结则举足轻重,是不得触碰的“神圣领域”。违者即是忤逆了神的意志,必糟反噬。
   然而大因结并非总是发生在一国之主身上的。毕竟千里长提亦可能毁于蝼蚁,即使一个贫民窟里掉了牙的糟老头就是这‘大因结’亦不奇怪。
   今世的大因结不在国王身上。索隆雅也不说,但凯亚隐隐猜到,那也许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洛卡是对自己的星宿做了什么吗?凯亚百思不得其解,也没去在意索隆雅若有所思又一脸深沉的表情。
   “算了……反正现在洛卡也清闲下来了,只要控制住让他少做消耗法力的事就行了!”凯亚这么想着,松了口气。
   突然忆起洛卡曾说过的一句话,问:
   “你说,能否看见天上的星,是与各人能力有关。那么,可有哪一颗星是谁都瞧不见的吗?”
   “这……当代高强之人,莫过于‘颉’和首席大人,若是那样的能力,应当是没有什么看不见的星宿了。”
   “不——”凯亚有些烦躁:“是那种……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
   “殿下说的,莫非是本星?”索隆雅说:“无论有多么高强的法力,都看不见自己的那一颗本星的。”
   “无论如何都看不见?不会有例外么?”
   “绝对不会,除非……”
   “什么?”
   “除非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间。”
   
   “洛卡,我要走了,我要领兵西征,去向所有人证明——你的预言没有出错!你是最正确的!”
   凯亚拉着洛卡的手,眼里明明有不愿离去的眷恋,语气里却有不容自己后退的坚决。
   “我的王子啊,你本不用如此。”洛卡依旧温柔的笑着,眼里泛着波光,夹着淡淡的伤痛:“你不用为我证明什么,你本该好好的留在皇宫里,便已足够。”
   洛卡这么说着,却也知道无法改变凯亚的决定,语气里尽是无奈的放弃。
   凯亚开心的笑了笑:“不用担心,你说过,我是这个帝国的吉星,我相信你,我绝不会死在西边的……一定回来见你。”
   洛卡叹着气,从怀里掏出符包递给凯亚。
   “你又准备好这个了?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不过,我不用这个,洛卡,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剪掉头发了吗?”
   “真的没剪。”洛卡笑笑:“真的没剪,这里面……是别的东西。带着吧,保你平安。”
   “我不要。”凯亚沉着脸坚决的拒绝:“若这符给解开,里面的法术跑出来,定又让你吐血,我不要——你放心吧,胡多诺军长在马里德拉镇守多月,已招集了众多高强的术士,我不会有事的。”
   洛卡叹道:“你不必为我担忧,我自己的事我很清楚,在没有到那一天之前……我不会死的,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会等到你回来。
   你将这带在身上,若不想我为法力耗尽所苦,就尽量保全自己吧。”
   凯亚想到远征孤寂,带着洛卡所赠之物在身,闲来也可看着它想想过往的美好,便将符包收下:“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它破掉!”
   凯亚闪亮着的金色眼里有万丈豪情,随即又红了红脸:
   “洛卡……等我回来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要告诉你。”
 
   “好。”洛卡柔柔的笑:“我等你回来。”
   
   大军整装,一排排身着银亮铠甲的士兵有的骑在枣红色战马上,有的手持长戟,庄严肃穆的列在远征将军凯亚的身后。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这些都是帝国最精良的最勇猛的战士。凯亚骑在白色的战马上,身穿烙着皇家徽纹的轻型铠甲,头戴银色甲胄,顶上有鲜艳的红缨在风里飘荡。
   他回过头,看看身后的队伍,他们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他又举头看看城楼上,国王和几个重臣远远的注视。肩上的担子沉重,让他谨慎、冷沉,却又觉得无比兴奋。
   城门下匍匐送行的官员队伍里没有洛卡,凯亚也不希望他来。但他看见了索隆雅。索隆亚淡淡作揖伏首,祝他次行顺利,凯亚也点头还礼。
   还是太阳燃烧得最炽烈的时候,军队出发了。先锋已经先行,凯亚领着队伍走在最前头。渐渐的,血红的夕阳落在更前头。
   凯亚终于忍不住回首,那座高坡上,那座行宫里,洛卡,我很快就回来。回来后我会告诉你——
   永远忘不了那个薄雾中的清晨,请接受我迟到的回应,我爱你。
   
   八
   马里德拉,是守住帝国西边的第二道关卡,在戈戈达山系及山地延伸向平原的马里尔草原地带还没有沦陷之前。
   如今的马里德拉,是为抵挡继续东犯的西耶军、守护帝国西部边境的最前线。
   太子带着军队与四个月前已赶来增援的胡多诺军长汇合时,西耶疯狂的进攻已被压制下。恢复短暂的平和里,这位能文能武的军长还指挥着要塞建设及平民运动。等第二拨援军抵达,已经做好反守为攻,去夺回失地的准备了。
   凯亚惊异的发现,胡多诺原本是庶民出生,如今他能坐上仅次与萨曼军统的位置,着实是不简单。这让凯亚很高兴,他早日取胜回都的可能性更大了。
   凯亚并没有意识到皇都王族们对庶民出生军官的歧视,而只是想,这么一位与萨曼老师相比亦毫不逊色的人才,却埋没在帝国内却一直默默无名,竟在这里给他碰上了——这难道不是应验了洛卡的神奇吗?
   “殿下,战争不比儿戏,更不是书上写的、戏里唱的那般简单。戈戈达失守,西耶攻进马里德拉城外仅用了一个半月,可我们要夺回它,却须经年累月,不可求速决。战局一久,艰苦非常,只怕……”
   胡多诺表情虽恭,用语中却又咄咄逼人。这个二十出头、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只怕不比阿络斯勋爵的公子强多少,胡多诺反倒怕他吃不得苦,嫌他碍事。
   凯亚听出军长话里意思,苦笑着说:
   “军长不必担心我,只管照你自己意思去做,我虽拜在萨曼军统名下学习两年,但行军打仗之事还得请教军长。若吃不得苦,我还不会自己收拾行李回去么?”
   胡多诺看看他,不再说话。
   凯亚在城里指挥帐中住下了。城里有精兵十万,城外五千,术士一百七十七人。近邻几个阵门驻兵共七万余。
   反攻戈戈达、收复失地的战争开始了。这场仗确实打了很多年。
   不过,在凯亚来到这里十个月后,皇都就来了快报,国王微恙,挂念太子,要凯亚迅速赶回。
   这时候帝国的西征军队已经横过戈戈达尔草原,与西耶军隔着戈戈达山一处谷口,互相对峙着,争夺决胜的要地。
   一入山谷,则易守难攻,胜负难算。因此双方都按兵不动,在山谷的东西两面驻下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进展,而太子亲征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收复西面大片土地的消息传回皇都,举国欢庆。
   于是,凯亚拜别胡多诺,收拾了行李,带着简单的随从,与信使一同回都。胡多诺竟也来送行了。这大半年来对这年轻人改观不少,本是有些不舍,最后却还是板着脸什么都没说。
   凯亚笑笑:“我若能赶在军长你彻底征服西耶之前再回来,你可还要再收下我啊。”
   
   归心似箭。背着夕阳一路东行,这条路在来的时候布满着橙黄色的晚暮,回去时依旧茜草轻摆,在黄昏中诉说离别之苦。
   这条路,不知下一次再走,会是什么时候。
 
   “洛卡,我的头发留长了呢。”凯亚笑着从镜子里看着洛卡。
   洛卡梳着他柔顺的金发,淡淡扬起唇角:“是啊,你走了多久,这头发变有多长。”
   凯亚沉默,痴望着镜子里的苍白容颜,那双湖绿色的眼睛依旧美丽,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的王子啊,我喜欢你美丽的金发,好象阳光一样的颜色,好象阳光无论何时都会照耀在你的上方。”
   凯亚低笑着,将手里一截金色的细绳递给洛卡,让他给自己把头发扎起。
   “这绳子?”
   “很眼熟吧!”他笑:“是你上次给我的符包上系着的绳子,符包坏后我一直舍不得丢掉,一直留着……我想,我应该适合蓄长发吧,所以一直留着。”
   是么,为了这截金色而留长的发啊。
   洛卡轻手轻脚的将绳子绑好,凯亚转过身来,从衣服里拽出另一个符包,是他西征前洛卡给的。“这一个一直没坏,我很努力的保护它呢”,凯亚这么说。
   战场上怎可能没有惊险,没有损伤?先前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洛卡就看见了或大或小百来处伤痕,然而他真的很努力的保护住了,他甚至用身体的其他部分去遮挡,去掩护,不让术法破空而出。
   洛卡轻轻将玳瑁梳放在台子上,扶着桌沿暗暗落泪。
   “洛卡,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凯亚安慰着,洛卡擦擦眼角:“你快去吧,别叫王上久等。”
   凯亚回到皇宫里时,还是迟了。知晓他的来处的国王心里很不满意,但不想破坏气氛,一顿晚饭吃得格外安静。
   
   清晨的目湖面上升起淡淡的雾气,凯亚说:
   “洛卡,你看。清晨的目湖原来也有这般风景,原来清晨,总会有美丽的回忆。”
   洛卡但笑不语。
   “洛卡,你还记得那个清晨吗?”凯亚的面上淡淡泛红:“在西境的草原上,每一个有雾清晨,我都站在风里想起。想那风和雾,是不是从行宫外的草坡上吹来的。”
   “洛卡,你还记得吗?你的心,还和那时一样吗?”他有些紧张又焦躁的说着,看一眼笑得和那时一样的洛卡,眼中的羞怯渐退,他说:
   “不,不论你是否还和那时一样,我都要说——”
   他说,洛卡,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洛卡,我从来不曾如此思念一个人,痛苦好象刻在我的骨血里。
   洛卡,虽然回答的有些太迟,但我不想将这份心情隐藏。
   洛卡,你看这目湖。
   目湖,目湖,这湖里载满的每一滴水,都是我对你的爱慕。
   
   这是一份禁忌的情感,这是一种畸形的爱恋,可是他无法抑止。洛卡是神圣而高洁的灵魂,这干净而纯粹之中,没有掺杂和拘束。好象有人突然爱上了一角海天,一芳碧草,完全不用去在意其他,只要相拥着彼此,便是幸福。
   “我的王子啊,”他说:“改变谈何容易?更何况是持续了多年的爱情。我爱你,至今未变,从很久很久之前起 。”
   幸福是雨后的彩虹,阳光和水的结合,涂抹着奇异的色彩。
   太阳升起,阳光拨散迷雾,无拘无束的照射下来。洛卡扬起头,笑着说:
   “你看,我没有说错,阳光总会照在你的上头。”
   
   九
   “然后,王子和洛卡就过上幸福生活了吧。”我问着,这是每个童话的结局。虽然这个故事怪异了一点,没有公主,不过洛卡应该比公主更胜一百倍。
   他笑了笑,“是很幸福的生活。”
   但是,他的笑眼里却波澜暗涌,蓝绿色的眼变得好象暴雨前的湖水,蓝得深沉,绿得骇人。
   “但是,幸福可以是雨后的彩虹,也可以是骤雨前的和风,吹在身上轻柔,却带着腥湿。”
   *****************************************
   国王专心修养,大量的事务落在凯亚肩上。
   凯亚几乎要忙得没有时间去看洛卡了,所以爱管闲事的索隆雅也没再以为此事来烦他。忙于为‘颉’占星做祭礼的索隆雅,似乎是为了避开凯亚的忌讳,只在‘颉’旧居和国王的寝宫间频繁来往。
   祭礼定在下个月。其实由于宫廷之中常有占星之事,更有专事宫廷占星师的队伍,要预备祭礼的事物并不需要这么久。凯亚觉得,这位次席占星的主要精力并没有放在仪式的准备上,而是在于清理、收拾‘颉’的旧居、查阅手记稿件上。
 
   是想从那里获得些什么,来提高自己的力量吧。凯亚想,原来看似没有官气的索隆雅,也是会用心思的人。
   
   忙里偷闲,凯亚终于找到一天下午就处理完了所有事情,邀洛卡去目湖。他还让小米恩准备了些食物和褥垫,他想跟洛卡在森林中过夜,就像两人第一次去目湖时那样。
   “父王又念叨着立太子妃的事了,心里烦,我们去走走吧。”
   年纪大了又清闲下来的人,大概只会想着那些事,还不时说起让他别跟洛卡太过亲密,惹人闲话。但凯亚既然已打定注意只要洛卡一个,自是不会同意。可是毕竟不能正面冲突,若是让国王冲动起来,强硬下令隔开两人,那就糟了。所以凯亚只能适当委婉的与自己的父亲周旋,竟比什么都更累人。
   “有什么好烦的?要你娶,你娶了就是。”洛卡倒不在意。
   凯亚听了一惊,哑着嗓子闹起别扭:“什么?你要我娶?那……那……我怎么办?!”
   洛卡觉得好笑,应该是‘你’怎么办才是。他拍拍凯亚的手,转身吩咐米恩准备东西。米恩不情不愿,嘴里嘀咕着担心洛卡会着凉。
   这一年来,洛卡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除了不论怎么进补都依然苍白的脸颊,凯亚已经不会再时常坐在书桌前心不在焉,想着洛卡睡得怎样,吃得怎样。也因为看见洛卡的好转,他才没有反对洛卡出席下个月的‘颉’的祭礼。
   抵达目的地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染出一片淡红色的梦的色彩。凯亚惊叹着,一年四季,一天四时,目湖边总有不同的精彩。
   他从没有像此刻一样爱上这个囚禁过自己的地方,每次拉着洛卡的手站在城堡下,他都只觉得轻松,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像是时间在空气里刻着思念,他怀念一种飘渺的感觉,仿佛前世便曾彼此携手于此。
   “你知道吗,洛卡。”他说:“我记得被囚禁在里面的时候只觉得憎恨,可现在看到却很怀念。并非怀念过往的时光,而是怀念一种……曾在梦中体会过的幸福的感觉……我说不清……”
   洛卡浅笑着静静的倾听,凯亚又拉着他面对湖水:
   “还有啊,这美丽的目湖里,原来沉着美丽的童话哦,说的是——”
   轻松的语调戛然而止。
   说的是什么?凯亚不知道,脑海里搜索不到记忆。
   目湖里有童话吗?是谁对他说过?似乎又没有。这种古怪的感觉让他恐慌。
   洛卡打破寂静,他说:“我知道,那是美丽的童话。”
   他将凯亚牵到湖边,一同坐下,一伸头便能看见湖中相依的两人的倒影:
   “你看,这是童话中幸福生活的王子和洛卡。”
   凯亚也笑了,他轻轻的亲吻着,洛卡的眉,洛卡的眼,挺直的鼻梁,柔软的嘴唇。
   “洛卡,再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我喜欢它们在阳光下的颜色。”
   洛卡笑着,美丽的眼睛弯弯的,太阳落下前的最后一道光线涮他长长的睫毛,那对莹润若水的眼眸,泛着蓝绿的的柔光。
   “洛卡,我爱你,这个世界的唯一。”
   洛卡定着眼,露出淡淡的落寞:“可是,我的王子啊……这是不该有的情感……也许,是我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对你表白心迹。”
   “没有错,不会错的,洛卡。”凯亚轻柔的抚着他的背:“即使错了,那也是星星的轨迹,它牵引我们走到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即使,注定没有结果?”
   “怎会无果?洛卡,你说过,只要有因必有果,又说有些事是无果,甚至有些事无论如何去改都只能得一果。我不懂,但我爱你,这‘因’还不足以给我们‘果’吗?”
   洛卡摇头:“一因是有一果,可那果却并非就是你我所要的好的‘结果’。
   我为我两之间的‘因结’而努力,试图改变不幸的结局,但最终只有过程稍稍不同,‘果’未变,我所付出的努力便是‘无果’。
   到头来,原本的不幸仍会发生,这也就是无论如何都只有一果。”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这就是洛卡一次次叹息着的无奈吗?
   凯亚还是不甚明白,但他隐隐猜到,洛卡大概预见了不好的事,他转身将洛卡压倒在草地上,紧紧搂住他的腰:
 
   “我不会后悔!不会后悔!只要知道此刻,我们在一起,我们彼此相守,我便不会后悔。我爱你,洛卡,告诉我你也一样,请你告诉我。”
   “我也一样,我的王子啊,我爱你,从很久很久之前便已开始。”
   “很久很久……有多久?”
   “比你想象的要久。”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洛卡摇头。
   “在我回到皇宫之前?”洛卡摇头。
   “究竟有多久?”
   “在我知道我会遇见你的那一天开始。”
   凯亚满足的把脸埋在洛卡的肩窝里,轻轻的舔吻,重重的吮吸,四周的空气都被包裹在浓得化不开的甜蜜里。
   洛卡的体温一向是较低的,可凯亚摸得出他的身体温温的散发热量。洛卡的脸色一向是苍白的,但星光的闪烁下他的两颊烫烫的抹上红霞。
   我的王子啊,只要你无悔,我便甘心,献出我的所有。
   
   夜深星稠,月亮落在湖水中。
   银亮的光盘随着水波轻轻荡漾着。岸边的长草弯下腰,亲吻水波。水波的那一头有美丽的仙灵,入水涤洗。
   凯亚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洛卡半裸的身体露在墨色的湖面上。背对着自己,洛卡那头比夜空还要黑得纯粹的长发直直的披下,浸在水里的一截轻轻浮沉着,随波飘荡。
   他跟随着踏进水里,从身后环住洛卡,突然忆起之前的交谈:
   “洛卡,你说你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会遇见我吗?”
   洛卡用手梳理着长发,笑道:“是的。”
   “洛卡,这注定的相遇……你看见的是我的命运,还是你自己的?洛卡,你能看见你的本星吗?”
   洛卡不说话了,他站在水里不动,月下粼粼的波光也没有了。
   许久,他转过身来,紧闭着眼,用双手慢慢的摸上凯亚的脸。凯亚一愣,这并不是情人见的轻抚,洛卡像用双手在描摩自己的脸。
   “怎么了?”
   “嘘!”
   洛卡不要凯亚出声,他说:“别动,我的王子啊,让我用我的手,来记住你的容貌。”
   凯亚咧开嘴笑:“用眼睛记住还不够吗?”
   “不够,要用我的手。即使哪天我看不见你,也能记得这样的触感。”
   
   祭礼当天,晴空万里,太阳火辣辣的照射着,让地面白亮得耀人眼。闷热的感觉沉淀在心头,让人烦躁不安。
   凯亚格外不耐烦今天的重大仪式——他对死去的‘颉’可没有一点好感。不过这样的场合,他是不得不参加的。
   ‘颉’曾预言凯亚是帝国的不祥。而‘颉’死后,天象异变,不祥已经化为吉佑。国王想让所有人承认这位太子已经不同,并非推翻了‘颉’的预言,而是顺应了天意。所以一定要他出席。
   凯亚坐在国王的左边,阴凉的棚帐里。他前方十多米外是一排官员,洛卡坐在最前边。无遮无掩的毒辣的烈日哄晒在他头上,凯亚看见他苍白的脸上已挂上了细汗。
   该死的米恩,怎么不来给他撑伞遮阳?
   凯亚心里咒骂着,完全忘记了这样的场合,米恩是无法进入的。
   
   虽然身上冒汗,但洛卡的身体依旧是冰凉的。
   心脏有些不规律的跳动着,耳边嗡嗡的响,有些听不清声音,四周全是热浪涌过来。
   他抬头,向凯亚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凯亚焦急心疼的神情,又似安抚鼓励的浅浅笑意。洛卡静静的看着他,心里淡淡的感伤。
   索隆雅响亮的声调劈空似的传来,拉回洛卡的注意,站起身缓缓走向祭坛的圆台:
   一切,终于要开始了。
   
   祭礼仪式沉重而冗长。
   洛卡虽是首席,要主导祭礼,但实际上他只是无所事事的站在一旁。大段的献词,流畅的从两位占星师口中流泻而出。他木偶似的随着仪式的进程的需要或敲一下铭钟,或集体向立在坛边的碑牌行礼。
   最后,索隆雅在洛卡做结词之前,走至圆台中心,说道:
   “鄙人有幸操办准备了这次的仪式,先前也能得以出入‘颉’大人的故居,查阅了一些手稿资料,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说个明白。”
   他向洛卡微微伏了伏身,又转向众人,说道:
   “‘颉’大人归天之前曾说过,前二位皇子之遭遇不幸,其实诡异。两位殿下皆为昊天尘寰,不败之星,怎奈却突然坠落。此星相违逆天常,定是有法力高深之人善改了星宿之轨道,迫两位殿下早夭。”
   索隆雅说到这里停下来,很适时的给台下惊叫声起的众人一个相互怪瞠的时间。接着,他又继续说,语速不快不慢,悠然自得:
   “整理‘颉’大人遗物时,我发现大人归天前几日曾穿过的一见血衣仍在。众所周知,‘颉’大人是为国而死。的确不错,不过他并非遭泄露天象的反噬而死,他应当是被高强的法术所伤,吐血而亡——那件血衣上有符咒余留的气息!”
   索隆雅的语气渐渐增强,很有大义凛然之姿。每一句话都能在人群里掀起千层浪,发出轰然巨响。
   “即是说,‘颉’大人之死并非天意,而在人为。大人为我朝社稷忧心,为我朝命运而致力。害死他的人,与害死两位皇子的,定是同一人!”
   “是、是谁!!”
   国王也沉不住气了,胀得满面通红,浑身颤抖,快要喘不过气来似的,皇后在旁担忧的拍扶着他的胸口,他还用手摇晃着指向索隆雅:“你快说,是谁??”
   这时的索隆雅突然没了方才的激昂澎湃,他浅浅的笑着,用清闲、不在意的语调说:
   “在各位看来,有比‘颉’大人更强的占星能力,可更改星宿的命运;又有高强的法力,擅用术法,能让‘颉’大人重伤至死——这等奇人异士,天下间还有几个?”
   顺着索隆雅的视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洛卡身上。
   
 
   他轻轻把洛卡扶起,搂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擦去他额头上的殷红:“别担心,没事的。”
   随即又对索隆雅命令到:“还不去找医生?快去!”
   索隆雅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阴冷的空间里,凯亚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好象一但松开,便再也无法重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洛卡?”
   他自言自语着:“一切不是都挺好的吗?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我还记得那天,我们在湖边,很开心,很幸福,我觉得我们可以永远那样的。
   但为什么,事情突然变了?告诉我,洛卡,那些事与你无关,对吗?”
   渐渐缓过劲来的洛卡慢慢坐直了身体,离开凯亚的怀抱。他那一对美丽的眼睛湿亮,眨也不眨的看着对方,好象只要一闭眼,就再也看不见。
   “你怎么了?洛卡?你说啊,告诉我,那不是你做 !你没有害死三位皇兄,你没有害死‘颉’!我知道的!”
   洛卡仍不答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神,如此悲哀。
   “不……怎么会?你根本没有理由做这种事,不是吗?”凯亚突然狂叫着跳起来,对着洛卡大声说道:“你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宁静的地牢里传来洛卡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清朗。
   他说,“因为我看见了,那颗谁也看不见的星。”
   洛卡这么说,是承认了吗?三位王子,‘颉’,都是他杀的?他把本不该回到皇宫的凯亚放出来了?他这么做了?
   凯亚脑中混沌不堪,他白了脸,摇摇晃晃的倒退几步,撞上了身后的桌角。撞得不轻,但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原来自己还是不祥的,原来自己还是应该被囚禁的,原来所有的幸福都是梦,破碎的时刻已经到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我没有骗你,我的王子啊……”洛卡看着陷入迷茫的凯亚:“我不曾骗你,我无法让自己去欺骗你,正如……我无法让自己不爱你。”
   爱我?
   这个害惨了自己的人,还说爱我?
   凯亚不可置信的盯着他。身陷囹圄,他还是美好如初,凯亚无法忍受他的欺骗,就像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一双素白的手,曾经犯下天大的祸事。
   他为什么做这些?他说他爱我。
   原来,他是为了我?
   我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起,从我知道我会遇见你的那一天起。
   是的,洛卡是能看见那一颗本星的,他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我爱你啊,我无法看你被囚禁在牢笼里受苦。
   所以,洛卡为了让凯亚能够名正言顺的回到皇宫,他不顾一切,他逆转了三位王子的命运,在‘颉’察觉他的异样时,也杀了他。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凯亚获得自由。
   是这样的吧,洛卡?
   凯亚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他凄然的看着洛卡。
   洛卡笑着,笑容那样苍白:“我也许真的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间的人吧。你是今世的大因结,然而,我也是。
   一世轮回怎能有两个大因结?我果然是不该降临的吧。”
   不,洛卡。
   你是美好的,你应该存在。
   错的是我,是我这颗不祥之星,我不该留在这皇宫里。
   凯亚害怕再看他一眼似的,转身飞奔出了地牢。
   
   十一
   国王醒过来了,众臣皆喜。
   然而国王精神很不好,他一整天一整天的望着吊高的穹顶不语。皇后焦急万分,几为御医也束手无策。
   这一天,国王突然开口了,他召见了几位重臣,又召来了他最后的儿子,凯亚。
   凯亚跪在床前,他已经准备好东西,他已经可以选择随时离开。他一直在等着,等着再看一眼父亲,向他道别的机会。
   国王看着凯亚低低的前额,金色头发垂在前面,哑然无光。
   他说,“过来,我的小儿子,让父王再看看你。”
   凯亚走上前去,躺在床上卧病的老国王却眼神锐利,并不散漫。他看了许久,说:
   “凯亚啊,我只剩你这一个儿子了,你要好好的活着。你去西边去吧,我知道胡多诺军长颇看重你,去吧。”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
   他扯着狱官的领子,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他是杀害三位皇子的凶手!他是杀死‘颉’大人的凶手!!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朝廷大臣吗?为什么他还好好的坐在那儿?
   他凭什么坐在那儿?有吃的,有睡的,他是你家的贵宾吗?”
   索隆雅站在一边似笑非笑,沉默不语。被扯着脖子吼的狱官见索隆雅也不说话,只能唯唯诺诺的应“是”。
   “把他给我押出来,我要让他知道他犯了什么罪!!”
   所以,两个狱卒就把洛卡拖出来,用铁环把他的四肢在箍墙壁上,硬是拉成一个“大”字。
   狱官见到阿络斯一边在两个掌心上吐了唾沫,搓搓,一边有抓起挂在墙上的皮鞭,活动了一下肩膀,便连忙先上前一步,一把拉开洛卡上身的衣物,路出白皙的肌肤,供勋爵大人打得更省力一些。
   阿络斯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还真细皮嫩肉的,一个男人弄成这样,是要勾引谁去?跟你一样妖孽的太子吗?”
   说着,抡起胳膊就要往他身上打。
   “勋爵大人。”索隆雅突然开口了,阿络斯以为他是要阻止,手上顿了一下看向索隆雅。而他只是淡淡的一笑:
   “国王陛下有令,不能让他死。”
   索隆雅是个很有文士气息的人,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文尔雅,内涵深广。不过阿络斯却也很快就明白了,他对索隆雅点点头,又把精力转回了洛卡身上。
   不能让他死,就是不管怎么折磨,留下他最后一口气就行了,是吗?
   阿络斯挥着鞭子,皮鞭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恶臭的风,呼呼作响。噼啪的打在皮肤上,拉扯出鲜艳的色彩。
   洛卡只在第一下落在身上时叫出一声,接下来的痛呼都被他紧紧咬住唇,吞进肚子里。只在每一次皮开肉绽时,煞白的头颅不受控制的用力向后仰,好象连颈椎都要折断了。黑发和着冷汗黏在皮肤上,却怎么也甩不开。
   身上满是鲜血,染在衣服上,溅在墙壁上,滴在地面上。血鞭拖着一长串血丝在空中画出神圣的无穷记号,却又在空气中留下罪恶的鲜血的味道。
   “你这个妖祸,为何要害死我儿?你站在圣洁的殿堂上,可曾想过会有今天?如果没有你,我儿是不会死的,是你!你像害死了三位皇子,害死了‘颉’占星一样,又害死了我儿!”
   阿络斯停下了,直到他手臂酸痛得再也提不起来,洛卡也没有发出第二次声响。
   “你的嘴还真紧啊!问你什么都不说,你这张嘴还留着有何用?只用来吃饭就好了!”
   他丢下鞭子,一把抓起旁边烧得滚烫的烙铁,捏着洛卡的下巴,就把红铁印上他的喉头。一阵白烟带着焦糊味升起,洛卡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昏死过去。剪断了的声音在空气的消失,连回响未来得及有。
   “糟,这可不行,快停手,勋爵大人!”
   狱官吓了一跳扑上去拉住阿络斯,才没让洛卡被弄得断了气。
   索隆雅皱了皱眉头,“……勋爵大人激动过度,送他回府休息。”让人送走了阿络斯,又找来医师。
   医师一见洛卡的伤,连连摇头,不过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身份,他也不能说些什么,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药品擦拭。
   “还好没伤到气管,不过声带是被毁了。”
   医师说着,一边用湿布擦手,一边回头看了昏迷中的人一眼,希望自己不要再踏入这间牢房里。
   
   痛楚没有停止,开了一次先河,便陆续有人来探监了。
   比起皇后痛失了三个儿子,阿络斯勋爵的痛苦又算什么?所以当皇后仪态雍容的站在地牢的阴暗里,虽然显得格格不入,她却一点也顾不得肮脏和馊臭。
   索隆雅照例说了句“国王陛下有令,不能让他死。”
   于是,皇后也没有让他死,她用金针捅破了他的双耳,用夹具折断了他的双腿。
   
   宰相的遗孤来了。他们的父亲、丈夫,死在大火里。虽然洛卡的预言让他们躲开了灾难,但却让他们失去了家里的支柱。
   宰相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地位背景,甚至连家都没有了,他们觉得活着还不如死。
   索隆雅说,不能让他死。
   所以洛卡还活着,只是有人踢翻了火盆,滚烫的烈焰扑在他身上。他们觉得还不够,但供他们蹂躏的人已经体无完肤。再从那里下手呢?把他的双手也折断好了。
   “这可不好办呀……没了手,难道还叫我们喂饭给他吃吗?”
   狱官不大乐意的嘀咕,索隆雅想想也是,便打发走了宰相的家人,他们显然还未尽兴。
   
   洛卡被关进地牢几个月后,第一次接触到外面的阳光,是几个占星师带出去的。
   温和的阳光轻柔的抚摩在爬满疤痕的肌肤上,酥酥麻麻的,很舒服。干净清新的空气传进鼻腔里,还好,还好我还能嗅得到——洛卡这么欣慰的笑。
   这时的洛卡不能说,不能看,也不能走,自然也没有了威胁。新的次席占星,是原来的三席,他带着一些下手把洛卡放进封闭的五芒星阵结界里。
   念动咒语,几万股电流击在阵中的人身上,带着虫蚁啃噬一样的痛苦。
   他无法尖叫,他也无法逃走,他只能扭动着身体在地上挣扎。那模样引来四周人的一阵哄笑。幸好,幸好洛卡他并不能听到,他听不到这样的讥笑。
   当索隆雅得到消息赶到时,就看见这副景象。
   他的心情很复杂,他用连自己也捉摸不清的眼神看着缩成一团的人:
   “洛卡啊,这个我曾经敬为一代高人的顶级占星师,他何以落至今天这般下场???
 
他想过吗?索隆雅一年前在宫中看到他时,他还是那么崇高而神圣得不可侵犯,美丽柔和得好似梦幻。索隆雅远远的观赏,这一朵盛开在官场,却依然纯净的莲花。
   他想过吗?会有被这些三流占星师踩在脚底下玩弄,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莫须有的罪名和称号冠在身上……他,为何要逆天而行?
   索隆雅记得自己的师父‘颉’,原本是隐居在高山里的,是前一代先王诚心请求,才把他接进了宫廷。‘颉’虽无心仕途,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但他说,‘既然我决定了入宫做占星,我的全部生命即为效忠帝国’。所以他至死,都无悔过。
   索隆雅幼年是与‘颉’一同在山中修行的,成年后才入宫,他一直秉传了师父的思想,甚至更谨守此道。虽然在处事上很圆滑,但他是个严禁刻板的遵循占星之道的人。若不想为朝廷占星,就不要入宫,一但入得宫廷,则身心都不可有所旁骛。
   占星师是自命清高,品性高傲的,虽然也不排除些许个龌龊之徒。但索隆雅一直认为,洛卡这样的人,一定是与‘颉’一样的。但他,却偏离了占星之道。
   “你们在做什么!”
   再看看眼前笑得猥亵而下作的占星人,索隆雅真不想承认他们是与自己同样的宫廷占星师。纵使对洛卡的愤恨无处发泄,他也不能忍受洛卡受这些三流人士笑骂。
   他狠狠的呵止,低沉的声音深厚而有力。
   洛卡是罪人,即使这样,他也仍是你们无法碰处的,应该是高于这个尘世。就连索隆雅自己,也只亲自下得了手剪去他的长发而已。
   
   胡多诺心里在狂喜,可是他得努力把这分喜悦压在心底,不让泄露出来。
   那天太子在山谷里出事之后,原本因为埋伏着西耶军、他们始终不敢轻易攻入的葫芦形山谷地带,如今半个敌兵都没有。
   他先命当时带着的兵队在那里驻扎下,立即又回城掉来大军,带着完备的攻城用的武器,穿过山谷,一直开到山的西面。
   山外十里,有一座小城,是戈戈达山系归在哈布纳帝国里的最边境的一座城镇。西耶军在得到山谷失守的消息后,就已经弃城退走。胡多诺轻而易举的收回了帝国最后一块失地。
   捷报传回皇都,国王一拿到文书,心里一口气呼出来,好象压在心头已久的大石被除去,精神立即松懈下来。这本该是让人甚清气爽的振奋之事,而国王却再次倒下了。
   “王上年事已高,又过度操劳,身体早已吃不消。只是一直苦撑着一口气,如今放下了,便也萎靡下去——王上应当是……早有安排了吧。”
   御医说完这段话,只留下一些普通的调理用药物,便离开了。
   国王第二天就发出急召,要太子立即回宫,又当着群臣的面,宣布一旦太子回来,就要让位。所有人,包括皇后,都愣住了。
   
   “我不回去了。”
   沉默了一个多时辰,凯亚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胡多诺是没有耐心的人,等了这么久才得到一句不像样的回答,他马上就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叫:
   “皇帝叫你回去继承皇位,你说你不回去?你要赖在我这里做啥?人家还得怀疑我扣押太子哩!”
   “殿下,王上病重了,您回去吧。”使者焦急的劝着。
   胡多诺也说:“回去吧,你留在这里成天半死不活的——仗也打完了,没有给你去送死的机会了。你该有什么得了结的,回去了结了吧。”
   胡多诺还继续驻扎在边境,他也不想回皇宫跟那些贵族周旋的,所以他说边境还不安定,他带着兵队留守。
   帝国先后派出西征军二十二万,现剩十七万余。胡多诺让凯亚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向东方出发了。
   
   十三
   大军行进很慢。
   当日凯亚快马加鞭、日夜赶路,只花七天到达皇宫,而大军却走了两个月。不过,走的这么慢,也有凯亚的个人情绪的原因包括在内。
   两个月,国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到凯亚领着大军在午时进入皇城时,仅有一些普通官员在门外恭迎,重臣们聚在宫中——国王已在弥留之际,他们陪伴在旁。
 
   凯亚一听,拔腿就往国王的寝宫跑。流连在路上,拖延时间的心情化做焦急万分,他冲到寝宫里,重臣在他身周跪倒行礼,他来不及看一眼,就扑向国王的床头。
   国王已经苍老,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许多。他静静的躺着,迟暮中的巨人,十六岁即已登基,风风雨雨中支撑着这个帝国近半个世纪。
   索隆雅从众人中走出,捧上一封印着皇家纹章的雪白信封。凯亚打开细看,那是国王留给他的信:
   凯亚啊,我的儿子。作为父亲,我无法面对你。
   当你回宫时,我看见那个瘦得不成人样的你,我觉得心痛,我觉得自己原来很残忍。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却那般对待过你。
   这是我的罪过,我失去了我的另三个儿子,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不再去想那个预言了,我要就这样把它忘去。
   这个帝国太过倚赖占星,这是洛卡告诉我的。我们已经没有向上的热情去为这个国家而努力,只要盲目的从占星师那里得到结果,再照做——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去做统治者。所以我放弃那个预言,放弃那个占星。
   你去了西边以后,曾有人向我荐言,要把你关回林中,我回绝了。
   若仍把那预言当真,现在做什么都太迟。更何况我不想再提,你好好的活着就行。
   所以,我的小儿子啊,我让你暂时离开,我知你不愿留在这里。
   可现在,我不得不把你召回,因为我也无法再坚持了,我只有把这个国家,留给你。
   我把这信托给索隆雅保管,并非因为他是现在占星师中的首席,而是因为,我看来他这个人确实是个可用之人。撇开占星不谈,他深谙持国之道,兴国之政,他也会是个能干的扶政之臣。
   西边戈戈达收复了,我很高兴,这是你的功劳,也让我可以把这江山完整的交给你。
   这是我唯一可以给你的,给我唯一的儿子。
   
   凯亚跪在床头,信纸被紧紧捏在拳里,他看着父亲,懊恼着为什么不早点赶回来。皇后坐在床侧,哭红的双眼如今干涩的瞪着凯亚发愣。
   入夜后,国王幽幽转醒,但已虚弱的不能言语。他恍惚的认出凯亚,欣慰的笑了,虚弱的冲他点点头,又合上眼去。
   子夜时分,国王驾崩,举国降丧三月,禁止婚嫁喜庆之事。
   三日后,新皇登基。
   索隆雅辞去占星之职,从仕,位列通古太文。
   
   “先王曾说,洛卡一事牵连我朝疆土安定,怕西边战祸未定,处死洛卡一事传出,四面列国不再畏惧我朝占星预卜,兵戎相动,遂一直将洛卡羁押地牢。
   如今西境已平,新皇登位,请王上下令,将其处以极刑。”
   索隆雅恭敬的扣跪在地上,对凯亚荐言。
   洛卡!
   凯亚从悲伤和繁忙、杂乱的事物中抬起头来,在听到那个名字后刹时苍白了脸。连日来始终惶惶不安的根源——洛卡。
   “他……还在那儿……?”
   凯亚的声音很飘忽,他实际上并不是想问索隆雅,他只是自言自语般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洛卡美丽的眼,轻柔的笑,乌黑的长发,衬托着雪白的长袍。
   洛卡……洛卡……
   “……是的……王。”索隆雅犹豫着抬头看了一眼凯亚,才又道:“他现在还被关押在地牢里,王……您要去看看吗?”
   凯亚捏着坐椅的扶手猛的站起身来,桌上的奏折哗啦一声被撞掉在地。他神色慌茫,金色的眼眸无神的盯着墙角,又颤抖的呢喃:
   “不……不……我……我不能见他……我……”
   索隆雅不语,他默默的跪在地上。许久,凯亚才平静下来,他坐回椅子上,一挥手对索隆雅说:
   “你先下去吧,我自会再考虑。”
   
   夕阳是无精打采的虚弱的残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凯亚的身后,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书房里空旷,无人,才更显得寂寥得令人心伤。
   胸口里空空的,规律的心跳声都好象空旷长廊里独自徘徊的伤心人的步伐在回响。
   凯亚看看地上的影子,又看看透着金亮的窗——太阳残余的热量明明还在照射着,但为何,感觉不到丝毫光亮?
 
   太阳,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着,故意不愿照在他身上。
   他缓缓起身,踱向房门,迟缓而拖沓的动作好象暮年的老人。
   “去地牢。”他对守在门外的原任占星索隆雅说。
   
   还是那么阴暗,还是那么刺鼻得难以忍受,凯亚咬紧牙关,他不想让自己的双腿发抖。
   隔着几个空着的牢房的铁栏杆,他一眼就望到了黑暗的最深处的那一抹白。
   是眼睛欺骗了他吧,其实洛卡的白袍早已不再是白色,它已经成了一件染着红、褐、灰、黑,五彩斑斓的褴褛,不过这是等凯亚靠近,愣在牢门外,再也无法向前跨上一步的时候,才看清的。
   牢房还是原来的那一间,地上的倒五芒星阵已经被摩擦得模糊,似乎不用再靠它来困住洛卡。洛卡侧身坐着,让凯亚能看见他被剪得乱糟糟的发,颈项被烙出的丑陋的疤。衣袖和下摆破烂的地方路出凹凸不平的皮肤,同样伤痕遍布。四肢没有再用铁具锁着,因为它们几乎已经纤细、脆弱得支撑不住身体。
   他坐着,两条腿从石床的一侧搭下来,摆出个很不自然的形状。赤着的两只脚也扭向诡异的方向。
   凯亚没有出声,实际上他的喉咙已经干哑得说不出话来。身后的人自然也没有率先开口。这时候,洛卡转过脸来了,像是察觉什么特别的气息的靠近。
   洛卡!
   凯亚在心里轻唤着,那张魂系梦牵的脸孔就在眼前,虽然已经干枯、暗黄,但那就是洛卡!
   “洛卡……”
   凯亚终于能够走上前一步,轻轻的唤着。
   洛卡没有反应,他紧闭着双目,长长的睫毛在脸郏上映出黑影。干裂的嘴没有扯动一下,下唇的周围全是咬烂过的痕迹。
   “洛卡!”
   凯亚再叫一声,寂静得好象死了一般的地牢里回响着的水滴敲打地面的声音,让他害怕,恐慌不已。他白着脸回头看了看索隆雅,又将视线仅盯回洛卡身上。
   “洛卡!是我,我回来了!睁开眼看看我啊!”
   凯亚大叫着,冲上前去,抱住那细瘦的肩膀,用力摇动。
   “他听不见的,王。”索隆雅沉稳的声音在黑暗中飘荡,冷得刮人心肠:“而且,他也看不见。”
   什么意思?
   凯亚慌乱的来回看着洛卡和索隆雅。
   “什么意思?不要骗我,洛卡,洛卡!”
   “他不能说话,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走路,他是一个废人了。”回答的人不是洛卡:“他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陛下,他无法回映你的。”
   凯亚不信,他疯了似的摇晃着洛卡。
   洛卡突然动了,他伸出手,缓慢的,探索的寻上凯亚的脸,细细的描绘着。
   这样的眉,这样的眼,鼻子,嘴唇,线条刚毅的下颚骨,温度炽烈的皮肤。他的手又向后伸去,摸到饱满的耳垂,细软的长发。凯亚的头发更长了,系着那根金色的长绳。
   洛卡摸着他的脑后,摸着那绳尾系成团结的穗,他笑了。
   虽然他的唇形不再完美,笑时牵动裂口让他顿了一下,但他还是笑了,那么温柔,充满了幸福。凹陷的双颊上似乎也能看到浅浅的酒窝,凯亚知道,洛卡认出了他。
   “我要用手记住你的容貌,即使我看不见了,也能记得这触感。”
   那么美丽的夜,怀里曾经安歇着的美丽的洛卡。
   凯亚轻轻的将他锁进怀里,把下巴搁在他头顶,即使洛卡看不见,他也不要在洛卡面前流泪。洛卡一定会更伤心。
   
   “王,您不能这么做!”
   凯亚偷偷把洛卡带出地牢,藏在禁宫里。索隆雅担忧的想阻止,但凯亚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
   “也许他罪当处死,但你们所做的,比杀死他还残忍一千倍!一万倍!”
   “王上……这是受占星所苦的人的家属们的愤恨,臣也没有办法。”
   “是么?”凯亚冷哼。
   “王啊,你这么做迟早会被发现的。国丧未过,您这么做,一定会触犯众怒啊!”
   凯亚沉默不语。
   洛卡,洛卡……
   虽然如今一如废人的洛卡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但洛卡还是会笑,在他碰触到凯亚就在身旁的时候,他笑得那么轻柔,在凯亚心里,他永远是最美丽时的模样。
 
   只是无论他怎么乞求,洛卡总不愿睁开眼睛让他看。他明白那眼框里面如今已什么都没有,他最爱的洛卡的蓝绿色的眼,已在戈戈达山谷的血泊中滚落了,但他并不在意,他说:
   “洛卡,我的洛卡啊,让我看看我的罪过。懦弱胆怯的我,抛下你独自逃走,这些伤痕本不该落在你身上。”
   洛卡没有动,他根本听不见,虽然他能感觉得到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但他只能柔柔的笑,笑得好象什么都已过去,什么都不必在意。
   
   “你曾经说,我面前的星轨是一片迷雾。现在,你能看清了吗?”
   凯亚躺在椅子上,感觉疲惫不堪。
   “臣已经不再占星了。”索隆雅恭敬的站在一边。
   “是么……但其实,你还是想知道的吧?关于我的那颗星。”
   索隆雅不语,像是默认,又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还说过,一个占星师,无论法力如何强大,总有他看不见的那一颗星,就是本星。
   可是……洛卡他却能看见。”
   “什么——!”索隆雅倒抽一口气,再也忍不住的惊叫出来。然而凯亚的口气还是淡淡的,似乎对方的反应早在预料中。
   “绝无例外,人不可能看见自己的星,自己的命运。除非,他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你这么说过,洛卡也这么说,他说‘今世的你是一个大因结,然而,我也是,一世轮回怎能有两个大因结?’所以,他说他不该降生在这个世界。”
   索隆雅暗暗捏起拳,这想也无法想象的事实让他紧张、激动万分。怎么会有看见本星的人?怎么会有两个大因结?
   凯亚看看他紧绷的下颚,喝了口茶,悠然的继续:
   “所以啊,你看,这个世界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错了。
   你认为洛卡是妖祸吗?不该降生到这个世界吗?我不这么认为,他没有错。错的是星星,它闪耀在这片星空,还这么美妙。出错的是神,是他布下的命运让我们走入这‘错’——你们所认为的错,我所认为的全部美好。
   即使我与他一定要放弃一人,我宁愿来到这个世间的是他。”
   索隆雅的拳松开了,他全身都松下劲来,显得有些没精神的站着,凄怆的双眼空洞的望着远方。这相互纠缠的两个大因结,连‘颉’都无法解,连洛卡都无法结,他又有何能呢?
   凯亚低着头,他没有说话的时候,眼睛就像是在哭。
   “你说的没错,洛卡不能留在皇宫里。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勒住他的咽喉,让他窒息。我也无法留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痛苦,让我倍感无助。”
   “王上——!”
   “不过,你不用担心。这是父王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我总不能一走了之……索隆雅……”
   凯亚突然唤索隆雅的名字,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么叫他。
   索隆雅抬头,他看见凯亚眼里的犹豫与不安。他问:
   “索隆雅,你说……我……和洛卡,难道真的无法在一起吗?”
   声音是空洞而惨然的,扭着听者的心,酸得滴泪。
   “王啊……如果他不是占星师,如果您不是国王,如果他不是男人,如果……”
   索隆雅没有再说下去,似乎连空气都不忍心,拒绝传递。回答哽咽在喉咙里。
   “放了他吧,让他离开这里。”
   许久,凯亚才说。
   
   十四
   洛卡穿着崭新的白袍,绣着蓝色的文饰。颜色是天空的颜色,花纹是星光的言语。
   重新打理过的黑发垂到肩上。消瘦的脸回复苍白的颜色,但黑密的睫毛不会在掀起,露出曾经美丽的眼睛。
   当凯亚最后捧起他的脸,轻柔的摩挲,亲吻他的眉心,洛卡似乎知道了,这是离别的先兆。
   他没有再笑,他抬起手指着一个方向,他要凯亚把他送去那里。
   那里,绿荫如碧,青草成茵,有高耸巍峨的古堡,温暖耀眼的斜阳,落叶躺在目湖的水上随波轻飘。
   
   战争再起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哈布纳帝国的新任国王一次次主动掀起战端,横征列国。这位勇猛好斗的战场杀神,他那种疯狂一般的冲杀让人觉得恐惧。
 
   像是不要命了一般,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看见那癫狂的红眼,都忍不住颤抖,死神也不过如此。
   可这位不要命的国王却偏偏天生神力相助,每当身临险境,便会有一阵奇异的风刮来,肃清他身边的威胁,他总能大获全胜。哈布纳,这个内陆大国,在短短数年间,将其疆土扩展为历史上的极至。
   “为什么?那阵风……那中法术,难道不是只有洛卡才会用?”
   凯亚很烦闷,他想不通。
   洛卡在很远的地方,自己身上亦没有连通法术介质性的东西,两个符包都已毁掉,为何仍然总有异象出现?
   洛卡……洛卡……还有着什么联系着我两……
   他对着镜子,看见系在长发上的金绳。这么多年了,一直不曾换过,已经有不少处被磨损。
   心念一动,他解开绳结。细绳是用若干股金线手工编制而成的,他解开金线,不出所料,其中夹着几跟黑色。是洛卡,他在一开始就做了打算。保护凯亚的法术仍然是由他发出的吗?以他现在的状态?
   凯亚放下打到一半的仗,举兵回城。
   “现在的他,还能用这类法术吗?”凯亚急急的唤来索隆雅。
   “我知道他一旦用法术,就会真气外泄而死,所以曾在他身上种下过符,可保他不会歇泻尽内息,但每一次施法都会糟万虫噬心之苦。”
   凯亚握紧了绳子,指甲刺入肉里。
   洛卡,我的洛卡啊,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模样?
   
   战报传来,西境又出变故。曾经帝国耗费大量财力、人力才保住的戈戈达,居然主动背叛,反投临国。
   镇守在西境的一直是胡多诺军长,这位庶民出生,深受平民爱戴的军长,在边境小城起兵造反时,被围困、残杀,他的首级被作为向西耶示忠的礼物。
   接着,曾被凯亚带兵攻占的众国与西耶联合,并打通了夹在其间的中立小国,一同举并侵犯,战况险急。
   “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还活着。”太后开口了,她无法把不满指向身为国王的凯亚,但她知道洛卡被放逐在哪:“因为那个人的缘故,灾祸又一次降至我国了!”
   凯亚不这么认为,太后纠集着群臣一同来到目湖边,他们看到了洛卡。
   洛卡不能行走,不能视听,他以野果为食,靠着目湖饮水。他用磨得出了厚茧的双臂在地上爬行,用嘴衔着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白色石子,把它们放在草地上。绿茵底上排出歪歪扭扭的五芒星形。
   他就是用这个为我做法术的吗?凯亚的眼泪止不住的流。
   太后指着五芒星阵:“你看,他落至今时今日,却还在用妖法祸国殃民,引来四方追兵——他一日不死,一日无法还我国安宁。”
   凯亚自是不同意,“如今国难临头,当务之急是想出策略应对,而不是想着如何处罚他人。”
   太后这次是怎么都不肯妥协了,她命人连夜赶制,打造出一个巨大的纯金十字架来。
   凯亚回到皇都后,时常去湖边偷看洛卡,看完落泪,回来后也不吃不喝,对空长叹。索隆雅说:
   “王啊,放过他吧,也放过你自己。他现在那样,你还要他继续活着痛苦吗?
   以前我并不知道,我一直想,他既然能看见本星,刚被关进地牢时便知自己结局,他为何不自裁?为何还要忍受痛苦?我以为他是为了等你回来,确实是这样,但还有更多的……他是等你回来,由你亲自给他终结。”
   你不必为我担忧,我自己的事我很清楚,在没有到那一天之前……我不会死的,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会等到你回来。
   洛卡遥远的叹息声随风飘来,他是在等着这一天吗?由自己来亲自给他终结。何其的残忍啊……
   凯亚陷入回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回忆中洛卡的张张笑脸总是那么温柔。
   “洛卡似乎总是那个模样,我见到他以来这么多年,他的容颜似乎都未曾衰老。”想着想着,凯亚不知觉的轻吟出口。
   “人哪有不会老的?永远不变的容颜,只有死去的人留给生者的回忆。”索隆雅叹息着。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凯亚一惊,难道真的就只能留下回忆?
 
“如果那时我说,王子啊,只要你愿意一直住在这座城堡,我便一直在这湖边陪你、爱你。如果我这样说,是否会有另一种结局???
 
Ding
 
其实这样的王子不值得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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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08:53  更:2021-07-12 15: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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