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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且许,年华错(古风,父子)[第1页]

作者:江矜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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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他想赢,让他一局又何妨?”于是,此朝彼暮间,举家尽殁。
说书人言:有时候,错,有错的好。有时候,对,有对的绝望。
【第一章(1)】
“淮阴嗣君既至,恐京都有变,速归。”
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慕清枫看着手中的密信,觉得有些头疼。于是,看了看落款,突然觉得头更疼了。
由公认不靠谱的幕僚江然在更不靠谱的时机里发来的密信,究竟能有多靠谱呢?
那是抗命,那真的是抗命吧?!
慕清枫皱着眉头揉了揉额角。
自从那件事以后,他与父亲梁王的关系疏远了很多。除了顶着世子的名衔以外,他已经完全找不到任何滞留王府的理由。他不清楚自己最后是如何成功离开的,但他清晰地记得,在那段人生最灰暗的光阴里,除了错,还是错。而在他最后神志清楚的一刻所迎接的,也不过是远调的密令。但无论是密令还是明令,那好歹是个令。在这个时候回都,慕清枫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吧,他确定,那确实抗命。
最为悲剧的是,这个命他却又是非抗不可。梁王在京都一直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不同于其他诸侯王,那是梁国当年君主禅位后的直接产物,最终成品。因为来历的诡异,历代梁王的身份不低却又毫无权利,甚至有种时时如履薄冰的错觉。但错觉之所以为错觉,其必然是错误的。当年的禅让,梁国君主交割了天下,却保留了暗部组织,而其主宅,立于淮阴。
淮阴啊,那真是个爱又爱不起来,恨又恨不了的地方。
暗部组织通常直接受命于作为现任梁王的主君,但只有一个变数——权利传承,即少主嗣君并立制。少主作为血缘的传递纽带,一般由主君直接任命,比方说,曾经的自己。但嗣君却是暗部耗十余年光阴自行培养,任何人无权干涉,并且终身只杀不废。当然,对于两位继承人的选择,依旧由主君最终裁定。由此可以想见,嗣君之位除炮灰不作他想。但即使这套规则从来未曾启用过,也不能否认它的真实存在。比方说如今,那要了命的淮阴嗣君。
揉了揉昏沉的头,慕清枫再次无奈地感叹自己命运的悲惨。好不容易把自己择了出来,又得巴巴地赶回去送死,果真是命吧。想到这里,慕清枫的心中沉了沉。也不知道那件事的影响如今还有多深,当年……
突然间,马蹄阵作,车厢一阵晃动,把慕清枫原本不清醒的脑子更摇混了两分。
“哎呦,哎呦,我的腿啊~~哎呦~~”
慕清枫的额角跳了两下。这不会是,传说中的……
“啊,血!哎呦~我说,你们都不看路的吗?真是,真是……”
慕清枫彻底瘫倒在马车中。果然……
“哎呦,你们看,这马车,这马车,哎呦~我小老儿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随后,紧接着一阵细碎杂乱的点评,声势愈演愈烈。眼见局势失控,慕清枫叹了口气,抬手掀帘。
正在那人吐沫横飞的时候,只见帘中伸出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抬起了车帘。阳光下,车中眉目分明的少年丰神俊朗,虽浅带一丝病容,却难掩周身的贵气。倒在地上的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只是隐隐觉得,那像是从画上下来的。
“老人家,你没事吧?”不同于京都其他大户人家的子弟,慕清枫的声线中透出一种温和与平静,带着一丝安抚。这种遇事不急不躁的性子也是当年在梁王府一板一板打磨出来的。即使如今做来,也依旧没有丝毫违和。
老人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哎呦~公子,我这家里老婆子还病着,我又……您看这事……”
慕清枫温润如玉地笑着,轻声说道:“轧过去。”
赶车的侍从没回过神来,生生愣了愣,不确定地看着马车里的主人。
慕清枫神色未变,眉间一挑,侍从尚未领会,自来对危险敏感的马早已迈开了腿。一时间,惊叫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说时迟,那时快,被马车撞到鲜血直流的老人一骨碌爬了起来,瞬间闪在了一边,破口大骂。
围观的群众愣了愣,等马车没了影才反应过来,对着“被害者”指点了半晌才逐渐散去。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而在望乡楼上亲眼目睹此番盛况的二人却是神态迥异。
“徽……徽……华,这……这……这真是……真是……”
看着眼前笑得直打嗝的少年,徽华不解地饮了口茶。
看着少年捂着肚子险些拍坏了桌子,徽华手取茶壶,远离一步后,倒茶再饮。
看着少年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徽华终于皱了皱眉,看着茶壶,说道:“掌柜的,再上一壶。”
当然,这道诡异的风景线并不在慕清枫的考量之内,此时此刻,他正站在梁王府的正门口,感慨岁月的流逝。头依旧昏昏沉沉,好像不知何时落下了隐疾,时不时的头昏头疼,发作起来有时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回头看着侍从欲说还休,满目纠结的神色,也是无奈。
“讹钱也是个技术活,撞的时机,冲的力道,倒下的角度,脸上的神情,语音的转换,非行家里手苦学多年不可领会,”慕清枫叹了口气,有些惋惜,“说来也得靠悟性,当年,我做这营生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干什么呢。”
也是,当年若是没讹钱讹到梁王慕衍浩头上,还说不定如今是怎样的场景呢。
【第一章(2)】
静静看了大门良久,慕清枫默默深吸了口气,往边上挪了几步,直接翻墙。还没等侍从一声尖叫出来,他已然潇洒地立于围墙上,随后二话不说蹲了下来。
从任何角度上看,慕清枫的动作都称得上是行云流水,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他凌空跃至围墙上时,那一刻的心悸。也是那一刻,他才忽然想起,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可以肆意行事的人了。他的武功曾经被彻彻底底地废过,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原因。
站在墙上的一瞬,他的脑中一阵刺痛,险些错空一步,紧接着就是一身冷汗。下意识的,他立即蹲下,低头压抑心中的恐慌及脑海的混乱。他压抑得太艰难,以至于没有发现远方走来的二人。
等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慕清枫强忍着不适,对着墙外幽幽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人平安。”
“好,平安,经过多日接触,本世子知道你是个才能卓越之人。现在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交付给你,你必要给我办妥。现在,你马上进府,避开所有认识的人,然后,”慕清枫闭了闭眼,“替本世子搬把梯子过来。”
从小到大,慕清枫从来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主。在没遇到慕衍浩之前,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赚钱”而避免自己受伤;而在遇到慕衍浩之后,他所关心的无非就是如何能尽可能的少挨打,少挨骂。只要能让自己活得舒服,认错、赔罪、改正,他从不吝啬这些。可以说,一年前的反抗,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固执,却不是因为叛逆,而是太清楚。
这个罪,他不能认,也认不起。所以,他生生忍下了长达几天的刑讯,不承认就是不承认。他说不清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这个罪一旦认了,他一定会万劫不复。那是在绝境中历练多年产生的直觉,而这种直觉往往奇准无比。而同时,他又是个认死理的人,知道不能认之后,便真的死也不认了。所以这种坚持,也无非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的举措罢了。
在让自己过得顺心方面,慕清枫是不遗余力的,可想而知,比起再冒一次微乎其微的险,墙翻了一半爬梯子这种丢人事自然完全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了。
而面对慕清枫的命令,想起马车事故的侍从平安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只是怀着不解的思虑默默地准备办事,然而,在踏入大门的一刻,他的腿瞬间一软,口中两字险些蹦出,却生生在对方凌厉的目光刺得定在了原地。不同于平安,刚才的惊险一幕,慕衍浩与江然可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然而,那份凌厉几乎只存在了一瞬间,慕衍浩便恢复了往日的冷漠,转身便走:“告诉他,明早,书房。”
见此,江然终于舒了口气,忍无可忍地甩了个眼色,示意平安去搬梯子。
“师傅,王爷他,真这么不待见世子啊?”
江然无语地抽出手中的折扇,敲着他脑子说道:“哎,平安啊,你蠢成这样可让为师很为难啊。虽说师傅我喜欢挑战高难度,但是,为师也甚是惜命啊。那是谁,那可是堂堂梁王府的世子,你尊贵王爷的独生子啊。你这一嗓子,世子会有什么反应?若是一个不小心发生了些什么,”江然一脸痛惜地看着方才一瞬间险些被自家王爷折断的手,“总之记着,这位祖宗的事情,你能别沾就千万别沾。哎,多么痛的领悟。”
【第一章(3)】
“江叔!”
看着与梯子奋斗良久终于取得胜利的慕清枫,江然有些恍惚。印象里,那依旧还是个风华绝代的少年,习惯将自己的骄傲放在漫不经心的外表之下。一眨眼,原来已近一年了。如今的他诚然不乏当初的烂漫,但这种烂漫在他消瘦身躯的映衬下,却有一种难言的悲哀。
江然并不清楚当初的种种,等他回来的时候,韩昭宣已逝,慕清枫远调,只有阖府上下的沉默诉说着流光。多少次,他想问明白事情的真相,但面对慕衍浩愈发淡漠的神情,江然连开口的勇气都失去了。那是一道刻在心里的伤,它愈合了,但要揭开那道疤,也是会痛的。但即使他一无所知,他至少明白,一个担上弑杀兄长罪名的孩子,生活是不会好过的。
看着站在面前的慕清枫,江然有许多话想说,但到最后,他也不过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笑了笑自己难得的多愁善感,江然转了转手中的折扇,向慕清枫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为了答谢世子将我叫得那么老,在下免费附赠消息两条,一好一坏,世子先听哪条?”
不理会慕清枫无奈的神情,江然自顾自地说道:“那就先听好的吧,你亲亲父王明日清早邀您书房喝茶,畅谈人生。”就差加上个“生死不论”了。
“这也能算好消息?”慕清枫不解地看着江然,但在他愈发意味深长地目光中,慕清枫终于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坏消息是什么?”
“不错,出门良久,脑子尚可啊。比我徒弟强多了,”江然的笑容忽然带上了一丝诡异,“正在世子努力爬墙的时刻,总管大人刚刚办完事回来。这原本没什么关系,不过,诚然不幸,他走的是正德门。”而在不久前,正德门与梁王府的必经之路上刚刚发生了一起斗智斗勇的事件。
“所以?”
“他把那件趣闻当笑话讲给王爷听了。王爷当时的神情,嗯,很是微妙。”
一瞬间,慕清枫的脸色就黑了。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若非要按个“纵马车行凶”的罪名,倒也是一按一个准,尤其是在这种尴尬的时刻。不做还能错,做了还了得。
看着慕清枫的神色,江然有片刻的畅快。这么多年,能让这孩子焦灼的事少有,虽然借的大多是梁王的势。或许真是雏鸟情节,江然与他结成忘年交多年,也没见他多听自己的话,倒是梁王,宠也是真宠,严苛也是真严苛,血的教训永远多于温情,这结果……
江然有些无奈,父子哪有隔夜仇啊。不管怎样,让他相信慕清枫要陷害韩昭宣,他是怎么也不信的。既然是误会,必然是有转机的,只是不知道,这份感情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好了,你现在在这想破大天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吧。先回房,我给你看看。一年不见,你也是真能折腾,活活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哪里是我想折腾?慕清枫笑得惨淡。他比谁都想活得好,只不过,到最后,他也没成功罢了。有时想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因为那份纵容心甘情愿到了王府,没有与梁王达成协议,什么都没有,小偷小摸到现在,或许又能闯出一番名声,那份光景,可比现在自由多了。
想虽这样想,到底也没敢宣之于口,就这么沉默着与江然走向那个理应万分熟悉却实际万分陌生的地方。
一年再见,物是人非。看着眼前丝毫未变的格局,欣慰有,茫然也有。
“自从你搬出去以后,这地方也没动过。不久前,我才吩咐人开始打扫的。一应物品应是全的,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再和我说。这一年里,王府人员变动得大,估计你也不认识几个了。让你和你父亲提,估计你还是愿意这么窝着,那就干脆和我说吧。再怎么样,凭着我和王爷的交情,这件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那,就帮我换个地方吧。”
江然愣了愣:“我以为,这样你会熟悉点的。”
是啊,熟悉得能让我立刻想起发生的一切。慕清枫喃喃地说:“还是换个地方吧。”
江然默了默:“虽然这个问题我不该问,但是……”
“我知道的,你想必都知道了;至于你知道的,或者我还不知道呢,”从始至终,作为当事人,他或许还不如别人知道得多,“很奇怪是吧,但就是这样。”
【第一章(4)】
不管慕清枫的心中如何不愿,最后他也只能暂时屈就在这儿了。而他目前也无力计较这些,毕竟他全部的思维都定格在了:如何把那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不靠谱的事,用一个看起来好似靠谱一些的理由圆过去。
在经过一天的冥思苦想后,几十套说辞被正式敲定,却又因为各种神奇的理由在脑海中被驳回。看着天空逐渐泛白,慕清枫决定,还是随机临场应变吧。
梁王只说了句明早,但明早的范围委实太大,作为一个在王府时时被敲打到大的人,慕清枫显然没有胆气让他等着自己。所以,等梁王姗姗来迟的时候,等待良久的慕清枫脑中已过了不止两套解释方案。
而等聚精会神的他回过神来时,就见梁王已站在五步开外,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自己。
慕清枫愣愣的回视,在称谓中纠结三秒,终于还是试探地开口:“父王?”
慕衍浩不置可否地走过,直接推开书房房门:“等很久了?”
“没,刚到。”慕清枫几乎是下意识反驳,但触及慕衍浩更为复杂的目光,却是生生惊了一下。这,应该算不上随口扯谎吧。
但慕衍浩显然没有再追问的意思,只是平静地进了书房,神色不明。
慕清枫下意识抚了抚胸口,舒了口气,走进书房,习惯性回首关门。这个好习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几乎只在被梁王收为养子的第二天。毕竟,书房在他眼里,某种程度上与书本身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的。
虽然昨日被江然拉着生生灌输了半日诸如“撒娇耍赖死不掉”的奇葩理论,但在实际运用过程中……江然,你能告诉我,如果你手段的运用方连睬你的兴趣都没有该怎么办?
慕清枫欲哭无泪地看着梁王非常自然,神色平静地处理着文书,好像完全忘了有自己这么个人存在,不免默默地在江然“不靠谱”的标签前加了个“最”。
“父王,”慕清枫鼓足勇气,跪下,以尽可能平稳而无辜的音调说道,“我可以解释。”
慕衍浩终于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埋下了头,良久方道:“错哪儿了?”
“解释”和“错哪儿”,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解释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一句“错哪儿了”几乎是直接定罪了,缺的只是罪名。慕清枫忽然有些心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连自己的解释都懒得听了?
“听不懂?那就接着想,想到你听懂为止。”
所以,他究竟为什么要自己跪下来?跪着想舒服吗?慕清枫抽了抽嘴角,把那句“这也可以”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知道要罗列罪名和真正说出来是两码事,罪名怎么说是个艺术,说大了自己找死,说小了还是找死。慕清枫的眉头都快皱到了一起,平时还可以,但昨晚一晚没睡,脑子里实在是一片空白。
良久,总之,至少慕清枫觉得已经是很久很久了。他几乎是靠所有的意志才能保证自己跪的姿势足够标准,至于思考,他已经完全分不出精力了。
而此刻批完文书的慕衍浩抬起了头,或许是终于领悟到他怕是此生也想不清楚了,于是平静地问道:“你离家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慕清枫此生不会再迈入梁王府一步,”沉默了片刻,慕清枫才轻声回道,因为心虚,连声音都带着些讪讪的语调,似乎是觉得哪里不对,又喃喃地补道,“可是,我没走大门啊。”
“堂堂梁王府世子,进个王府连翻墙的事都做得出来。我是该夸你童心未泯,还是骂你脑子进水?你还解释?本王倒想听听你能解释些什么!”
慕清枫当时就怔在了那里,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关注点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看着慕清枫似乎恍然大悟,忽然领会了些什么的样子,慕衍浩平静地拨了拨茶盏,突然间猛地砸了过去。沉浸在思维中的慕清枫下意识快速偏头,待到茶盏碎裂在身旁,凉水浸湿了衣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这可是明明白白的反抗,其性质和抗刑也无甚区别。想到这里立即出了一身冷汗,即刻抬头想解释什么,但看着慕衍浩仿佛没意识到什么的样子,还是把这个听起来不怎么有说服力的解释卡在了喉咙里。特殊时期,能认的错,还是越少越好。
因为江然的不靠谱,他现在连慕衍浩是否知道马车事件都不甚确定,不打自招不是他的风格,斟酌片刻,他还是决定先认了这个看起来不足挂齿的错误,虽然他也不觉得错在了哪里。想当年,别说翻墙了,车轱辘下求生,都是手拿把钻的事。没有挑战,哪来的收益?
不过这话显然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于是,他只能十分诚恳地开口:“父王,清枫知错了。”
一瞬间,慕清枫确认他看到了梁王眼神中的一抹深意,好像自己已经完全被看透了。结合方才慕衍浩复杂的目光,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恐慌。
而慕衍浩只是静静看了他片刻,冷淡的说:“过来!”
忍着膝盖的疼,他撑着地面好不容易起身保持了平衡。刚想提步,却忽然间好像才想起,那已经不是当年的场景了,在梁王的认知里,自己应该是杀死他亲生儿子的凶手。那么,那声“过来”是怎样一种“过来”。那一刻,他忽然不确定,自己是应该直接走过去,还是重新跪下膝行过去。想到这里,他竟是下意识退了一步。
看着慕衍浩没什么变化的目光,慕清枫几乎是怀着赴死的心态走过去的。他不确定自己应该停在哪里,所以在最后几步,他几乎是挪过去的。或许是耐心告竭,慕衍浩忽然用力拉了一把,慕清枫踉跄一步,惊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以及固在自己脉门上的有力的手。
慕衍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默默地松了手,问了一句慕清枫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何会出现在这种情况下的话:“昨日没休息好?”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脑子抽风,那一刻,吓得三魂已去六魄的慕清枫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应该把“好”字去掉。
是的,他昨晚根本没睡。
“听说你想换个住处?”
“不是,我其实……”
“你明日搬到书房来,”看着慕清枫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慕衍浩默默补了后半句,“别的地方还没收拾过,先在这住几天,顺便收收性子。”
还没等慕清枫消化完这几句话做出反驳,就听门口传来敲门声。
“先回去吧,你的帐,我回来后再与你算。”说着,慕衍浩率先出了门。
【第一章(5)】
浑浑噩噩地走在王府的小道上,慕清枫的脑子里几乎一团浆糊。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对,他昨晚设想过许多情景,但从来没有这样简单结束的。
不知不觉快到了大门口,慕清枫的眼前忽然一亮,立刻快步走过去拉住江然:“江叔,我有话问你。我父王是不是曾经失忆过?”
慕清枫确定,那一刻,江然看自己的目光绝对是在看疯子,事实上,江然也确实认为自己是在看疯子。在梁王府正门口,这么人多口杂的地方问出这种问题,鬼才知道最后会被传成什么样。这小祖宗搞什么鬼?!
江然几乎是当机立断,不由分说就将慕清枫拉回了自己的住处,压了半天火气才开口:“这话什么意思?”
慕清枫噤了声,随后磕磕绊绊地把事情说了个乱七八糟。他不知道事情应该是怎么样子才对,但显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如今看到的梁王就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前的样子。明明一年前的痛还这么清晰,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
江然仿佛明白了些什么,皱了皱眉:“我当时不在场,我不知道你们当初是怎么相处的,总之,第一,你们的关系我看着很正常;第二,你父王的脑子绝没有问题。”
“不是,”慕清枫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可是……”
“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只要去做一件事情,八成就能确定了。找到他,然后问他:韩昭宣的房间我能住吗?去吧。”
慕清枫鄙夷地看了江然良久:“你这主意能听吗?我敢问,你敢替我收尸嘛?”
“怎么不敢?”江然拉着慕清枫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你和你父王一样,心思太重。两个心思重的人在一起,难免摩擦。你父王的想法,他不说我也摸不透。说他不相信你,估计连这个大门都不会让你进;说他相信你,那一年前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即使是你父王半途想清楚了,也不可能避开这件事,像没发生过一样。我看着,倒像是他觉得这件事压根儿没有谈的必要。当然,我的想法你实在不必理会。事实上,我是个幕僚,一辈子都在揣测,只能猜,只有猜对才能活。但你和我,到底是不一样的,就凭你是梁王府的世子,就凭梁王慕衍浩养了你十多年,你就比我多一项特权。问!直接问!他是你父亲,你有什么不敢问的?问错了能怎样,了不起就是当年的状态。他是我衣食父母,我问错了就没饭碗了;可你是他从小看大的孩子,你问错了,他还能杀了你不成?”
“他会的,”慕清枫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他会的。当年他看我的眼神,我真的觉得,他会的。”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慕清枫好像回到了当年,连眼神中都透露出极致的脆弱与无助。无边的恐惧透过眼眸一点点渗出。他害怕,他真的害怕。
“我不知道,我没有杀他,我没有逼他,我没有陷害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慕清枫忽然觉得脑中一阵阵疼,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他隐约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却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疼,很疼很疼。
江然怎么也没料想到这种情况,事实上,他从没见过慕清枫这么崩溃的状况。那个印象中永远漫不经心的孩子好像自一年前再也不见了。他就坐在自己面前,神智都不清楚,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夹杂着越来越恐慌的语气,和语言中隐隐透露出的“火”、“血”、“刀”等等看似毫无意义的名词。
江然的心开始往下沉,恐怕他低估了这件事。一件连慕清枫这样的人回忆起来都恐慌的事,究竟有多严重?他开始觉得,或许不该这样做的。想到这里,他极快地一手劈晕了慕清枫,一手熄灭了香炉里的香。
好不容易把慕清枫安置在了床上,江然叹了口气:看来,真的要和王爷谈谈了,这样下去,这个孩子就毁了。
而此刻陷入昏迷的慕清枫却不如表面的平静,一幅幅自己避之不及的画面就这样不断在眼前回放。他知道每一个节点与既定的结局,却无法让它们停止在某一刻。
他看见失魂落魄的黎素染梨花带雨,跪在地上苦苦恳求,磕得血都流下了额头,只为尚未出生的孩子。那是他错误决定的开始,他隐瞒了父王,为了王妃不知姓甚的孩子。
他看见夜晚的磅礴大雨打得黎素染脸色惨白如鬼。她笑着反复询问:为什么?笑容圣洁,却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别人。他不断解释着自己没有。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黎素染孤身打掉了孩子,却在返归的路上,遭到了轮奸。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不久后,那个诗书画乐四绝的温润女子会疯得那样彻底。
他看见江然换下满身繁华,只着一袭白衫,请职远调。细雨凄凄,那样哀伤,那样绝望。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二人曾经有那样旷世绝伦的爱恋。自然便更不会知道,那场相恋,本就有着梁王的默许与纵容。
他看见自己跟着父亲去探望黎素染,推开门的一刻,是遍地的红,滴着鲜血的刀紧紧地握在韩昭宣的手中。从不解到恍然,从恍然到绝望,那个惊才艳艳的少年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慕衍浩,你不信我。那个时候,他还不懂那种绝望。
他看见浓烟渲染了天际,火如毒蛇般席卷了整个阁楼,楼里是惊涛骇浪般的古琴声,以及最终韩昭宣似绝望似放纵的长笑。那把火烧了一天一夜。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韩昭宣曾被一度幽囚过三天,他也自始至终不知道最后他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看见茫然无措的自己望着遍地的人证物证,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王妃的侍女说,他曾经胁迫王妃打掉孩子,无视王妃曾经苦苦哀求。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可是没有证据。一群混混颤抖的手指认他买通强奸。他想说,这根本胡说八道,翻出的金银珠宝却作为物证堆了满地,另附的信件生生就是他的字。一件带血的衣物从他房中被搜出,其上染的是已逝王妃的血,可当时,他分明半步未进房门。看守阁楼的侍卫说,最后一刻见过昭宣公子的,就是他,随后便是一场大火。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至少干巴巴地开口:我没有。那一刻,他忽然了解了韩昭宣当时的绝望,明白了他的沉默。明明你没有,明明你有解释的机会,可是,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看见自己团缩在黑暗的密室的一角,鲜血淋漓,却还在不断地用石子向伤口里划。这里没有光明,没有人声,反复的思维冲击让他的脑子一片混乱,有时候,他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似乎真的杀过人,陷害过韩昭宣,这样的想法让他几乎崩溃。他不断地划出新的口子刺激精神,不断在口中反复重复:我没有。宿疾就是这个时候埋下的,经脉也是那个时候伤的,加之心神不定,真气不宁,一来一去,武功自然就废了。那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黎素染疯得那样彻底,明白被短短幽囚三日的韩昭宣为什么这么决绝。
他看见自己混混沌沌,精神散乱;他看见梁王进入密室,神色不明;他看见自己重见阳光;他看见下人们窃窃私语:昭宣公子死了,局势复杂,梁王后继无人,杀人凶手自然就得逞了,风光无限呢。他看得见,却忽然看不懂了。
他看见梁王逼着自己从学过的东西重新学起,错一个字就是一顿责罚。他看见自己头越来越疼,精神越来越崩溃,每晚都神经质地落泪;他看见磅礴的大雨中,他醒了又昏,昏了又醒,跪了不知多少天;他看见自己在难得清醒的时间里不断策划逃亡,只成功过一次,伴随的就是梁王远调的密令。
慕清枫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当年所有记得的,记不得的片段忽然就这样蜂拥而来,分不清是真的,是假的,错乱地出现却全都集中在那满地的证据上,刺目而血腥,满满的都是岁月的绝望。
【第一章(6)】
“没有,我没有……”慕清枫迷迷糊糊的,有时觉得自己正置身于熊熊火焰中,又忽然间坠入极冰的寒冷中,无论是怎样的一端,都是无边的绝望。恍惚间,他似乎抓住了些什么,死死地不敢放手,说不出怕的是什么。同时,耳边似乎有人在低低诉说着什么。
他就像忽然有了希望,死死地抓着,泪水止不住地流:“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
“好,你没有,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信你,没事的,没事的。”
江然看着如今的场景多少有些无奈,慕清枫高热发了多久,他就在一边陪跪了多久。他这究竟图的是什么?
看着昏迷不醒的孩子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衫,泪水把华贵的衣服染得一塌糊涂,靠着自己不断地往怀里钻,嘴里还不知道胡言乱语着些什么,慕衍浩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他将慕清枫带回来的时候,那孩子毕竟也记事了,加上血缘关系毕竟隔着,清枫纵使再腻着自己,也实在做不出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情。
坐在床边,慕衍浩揉了揉额角,又试着轻声哄了两句,眼见慕清枫暂时平静下来,才转头看向在地上跪了良久的江然,语音不详地说道:“你这香,倒是厉害。”
江然察言观色良久,才斟酌着答道:“人家大夫都说了,这实在不是香的问题,委实是情志问题。所以,这,真是个巧合。”
“所以,你的香和所谓的情志问题倒是一点都没关系了?”江然突然觉得,此处如果再配上一声冷哼,实在是太符合王爷的身份了。
“王爷,江然有些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江然估摸着,如今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时机,又不免看了看床上的孩子。自古“文死谏”,若是真为此丢了看家饭碗,也不知这小子养不养得起自己。
“本王若说不当问,你便不问了?”
那当然还是要问的。江然讪讪地笑笑,快速理了下思路,为保险起见,还是迂回地道:“不知王爷当年究竟是为何要带世子回府?”
“这算什么问题?”梁王看了江然一眼,确认他确实是认真的,又正值今日诸多感慨,便顺手帮慕清枫掖了掖被角,准备起身去外间谈。只是稍一动,便见慕清枫皱了皱眉,原本缓缓松开的手突然间又抓得死紧,好像一松手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再也没有了。慕衍浩看了良久,终于还是没忍心拉开他,只得回身拍了拍他的手,安抚片刻后,压低了声音说道:“说起来,本王当年尚且年少,却已经被梁王的身份压得透不过气来。那段时间,局势不稳,本王膝下无子,皇室恨不得过继个人来当世子,生生断了梁王府的根。那时候的清枫不像现在,他骄傲,却也懂进退,挡在我马车前的样子,瞬间让我想起了当初的自己。聪明的孩子谁都喜欢,我带他回去,立了份可有可无的协定。有些话,说出来你或许也不信,他挡的虽然是皇室的箭,但这么多年,本王是真心把他当自己孩子养大的。”
“那,”江然咽了咽口水,忽然觉得成功的希望又大了些,“王爷年前为何要这样待他?”
话一出口,江然几乎是下意识低头。是生是死,不过一刻。他纵是梁王的心腹,也断没有往主子伤口上撒盐的勇气。此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直至江然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被拉出去时,忽然听到一句带着不解的询问:“本王,怎么待他了?”
江然瞬间抬头,如果不是深知梁王多年,他真要觉得慕衍浩是真失忆了。可是,不是,他忽然间醍醐灌顶,就凭梁王这句话,江然就敢断定,这中间一定错了些什么,甚至错得离谱。
看着江然惊讶的神色,慕衍浩倒是反应了过来:“你说那件事,那事本王不是还在查吗?”
江然的脑子经历了从一片空白到四处是头绪的过程,倒反而不知该从哪个话题切入了。这种明知道事情错了,却完全不知错了哪里的感觉也真是糟心。
“你觉得本王苛待他了?”原本只是随意的询问,江然的沉默却生生把慕衍浩激出了几分火气,“让他解释,半个字都不肯开口。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过限了他几天自由,刚把事情给他择清楚,扭头他就给我来个自残。出了门连下人闲言碎语都镇不住,还得本王重新把王府里洗一批人。教他点东西,动个手还留着力道,他学不会就算,扭头就跑,梁王世子这种身份是能随随便便出京都的吗?补份密令,那是把阖府上下的命都压上了。他倒好,大摇大摆回来还要来次纵马行凶,生怕人家抓不住把柄。就这破身体,调养一年多都没个起色,半吊子功夫还敢去翻墙。当世子当成这副样子,本王还没来得及动他,倒还是本王苛待了他!”
“王爷,”被巨大信息量吞没的江然只能抓住重点问,“那,一年前那件事,您与世子当面谈过吗?”
慕衍浩默了默,随后以一种极为高深的目光看了江然很久:“都不是他做的,我和他谈什么?”
江然突然间觉得,这种强盗逻辑,在某种程度上说,居然真的是有道理的,至少以堂堂梁王的世界观来看,这确实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免了慕清枫的幽禁,等于洗刷了他的清白,那后续的事,真是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于是,听懂了梁王思路的江然只能喃喃地说道:“您不说,他可不就是怕嘛。”
“本王都不相信,他还怕什么?”慕衍浩说着,忽然又觉得不对,“他还害怕?你知道我当时看着他要死不活地躺在那里,我有多害怕吗!本王这么多年连根头发丝都没舍得真动他,他倒也真下得去手!”
若不是顾念着慕清枫,江然那时真的觉得,慕衍浩绝对是要拍案而起的节奏。江然辅佐梁王多年,从没见过他这样性情的一面。他好像一直都是有条不紊,沉默寡言的,也怨不得慕清枫误会。有时候,精神上的冲击确实可能放大肉体上的痛苦,就慕清枫当时的状态来看,产生一些错误联想再正常也不过了。
不过也确实,遇上这种事,只要梁王本身不相信,慕清枫确实也没什么害怕的理由,奈何,他愣是没看出来慕衍浩居然没相信。由此可见,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果真不能谈论问题。
【第一章(7)】
骨节分明的手执着勺子舀过乌黑的药汁,碰在碗壁上发出“叮当”的脆响,清醒多日的慕清枫躺在慕衍浩的怀里,轻轻张口,异常乖巧。江然曾经戏言,如果哪天梁王真要赐死世子,给碗毒药亲手喂下去,保管慕清枫全无反抗,慨然赴死。
其实慕衍浩倒真没这份觉悟,男孩子哪有这样娇惯的。事实上,他纯粹是被江然那套“父子关系修复战”的理论弄得头大,再加上慕清枫怕他确实怕得厉害,好好的父子关系折腾成这样,也确实是他不愿意见到的,这才死马当活马医,谁知效果倒真是显著得很。从初醒时的万分惊恐到战战兢兢,再到半信半疑,短短几天,慕清枫的病情缓和了不少,好像也完全习惯了这种父子相处模式。对于这种状况,江然也只是摇着头暗叹一句“记吃不记打”。
“父王!”
慕衍浩顺口地应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慕清枫好像完全不在乎需要讲些什么,只要一个称谓得到了回应,他就会高兴很久,虽然慕衍浩从来不理解,这究竟有什么可高兴的。
这种尴尬的状态其实已经维持了很久,虽然没什么影响,但慕衍浩潜意识觉得这种关系有哪里不对。如今的慕清枫与其说是一个孩子,倒不如说是个瓷娃娃,好像生命所有的意义都是围绕着自己。就江然所说,那是一种安全感极度缺失的状态,是一种失而复得后下意识再怕失去的恐慌。慕衍浩也曾见过,当自己在的时候,他就抱着自己;自己不在的时候,他就抱着枕头,总之,他总需要手中有样踏实的东西才能睡得安稳,否则难保整宿整宿地做恶梦。
直到今天,慕衍浩终于觉得这种感觉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但到底是怕吓着他,只好先试探着开口:“清枫。”
开口的一刻,慕衍浩能清楚地感受到慕清枫身上微不可见的一僵。
他的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泛起了一丝薄光。他就这么带着笑容喃喃地商量着,却好像真的快要哭出来了:“可不可以再过一会儿,至少过了明天好不好?”
慕衍浩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明天正是清枫的生辰。这段时间忙,他是真的忘了这件事。但即使迟钝如梁王,终于也算是发现了问题所在。这些天,与其说慕清枫是信了,还不如说他从头到尾都不信。因为不相信,所以觉得随时随地都会失去,所以死死地抓着眼前的机会,装着乖巧不敢丝毫触怒他。因为随时随地都有失去的觉悟,所以得到的才会分外觉得满足。
一时间,慕衍浩觉得有些无奈,硬着头皮按着江然的方法试着解释道:“当年,我教你的时候,或许是有些激进。”
慕清枫迷茫地看向身后,正见慕衍浩带着些许似笑非笑,莫测高深的神采:“若是这样你记不住,父王可以用别的方法让你学会。”
话音刚落,慕清枫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顿了顿后立即翻身下地,膝盖磕在地上,生疼,他却丝毫不敢停顿:“父王,清枫知错,请父王责罚。”
慕衍浩面上丝毫不见错愕,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脚下跪着的孩子,便将目光扫向门口。而此刻站在门后的江然几近捶胸顿足:王爷啊王爷,你究竟是怎样把我教你这句明显用于促进父子感情的话说得这样别有深意,威胁性十足的?
在看了慕清枫良久后,慕衍浩终于不得不承认,相信江然是他辉煌人生中最大的错误,没有之一。于是,他十分自然地踱到门口,对着江然冷漠地说道:“拿根藤条来。”
江然对这种神转折显然没有接受能力,只是愣愣地看着慕衍浩,最终在他凌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转身去取。
慕衍浩说的声音不轻,跪在床边的慕清枫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紧握双手,似乎想掐出血来。而慕衍浩完全熟视无睹,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和自己死死地较劲,表情丝毫未变。二人之间的关系又好像退回到了几日前,这几天的温馨宛如泡影。
等江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剑拔弩张的局势,不由默默为慕清枫捏了把汗。在将藤条递给慕衍浩的同时,江然快速求情道:“王爷,世子毕竟年纪小,您好好跟他说。他身上还有伤,也受不得什么刺激。”
慕衍浩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欲关门,江然终于还是憋出一句:“王爷,现在毕竟非常时期,淮阴那边……”
慕衍浩挑了挑眉:“本王有分寸,区区家务事,靖越便不必插手了。”说完,生生带上了门。
缓步走到床边,还没开口,就见慕清枫无意识地抖了一下。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管表现得多强势,多坚强,事到临头,到底还是怕的。
“多少?”
慕清枫愣愣地抬头,眸中带着满满的不解。
慕衍浩手中轻轻捋过藤条:“你觉得,多少?”
慕清枫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你不必与本王耗时间,本王也没时间与你耗。上床!”
慕清枫沉默半晌,像是忽然下了死心,立即起身,趴在床上,死死地闭了眼。
“你这算是要死扛了?”慕衍浩拿藤条点了点慕清枫的亵裤,“把裤子褪了。”
慕清枫几乎是震惊地回头看着梁王,眼神中俱是不可置信。
“不要考验本王的耐心,因为这东西,本王没有。数到三,你再杠,本王拉你到外面动手。一年前你就领教过,本王说话,向来说一不二。有能耐你不妨试试。”慕衍浩这段话说得荡气回肠,天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压根儿不知道一年前慕清枫是否领教过什么。
不过,梁王不愧是梁王,即使是随口胡诌的话都是意义非常。慕清枫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还是不死心地瞥了慕衍浩一眼,张口想说什么。但慕衍浩全然熟视无睹,直接开始数数:“一!”
作为一个常年懂进退、善察言观色而力保自身无虞的人来说,慕清枫审时度势的能力不可谓不强。但对于这几日梁王态度的捉摸不定,他是真的没由来的委屈,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委屈过。就像一个小孩子突然间被强行收走了最喜欢的糖果,本来也没指望还能归还,但有一天,糖果忽然毫无理由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糖纸还是那份糖纸,打开后糖果看起来也很好吃,但总隐隐觉得似乎不是当初的那颗,没吃过的糖不知甜不甜,想尝又不敢尝,委实是越想越委屈。
但委屈是委屈,怕也是真的,想起当年在暴雨下多日无人问津,慕清枫觉得这事他真是干得出来。他虽然打小被人羞辱多了,也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眼光,但他总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否则他不至于怕得这样没道理。
回头瞥了一眼,觉得没什么转圜余地之后,慕清枫一狠心,死死把亵裤往下褪,脸上怎么看都不是很自然。
“本王知道你身子不好,二十下,告诉我错哪儿了,什么时候说对,什么时候停。你就是死磕着一句话不说,打完二十下,本王也不与你追究。”
第一下藤条下来的时候,真是痛心彻肺的疼,说不出是一年多没接触这种东西还是什么旁的原因,他真的第一次知道,藤条打人可以这么疼。下意识地,他觉得,这二十下,不好挨。好不容易缓过了这份劲,他习惯性报数:“一!”
话一出口,藤条就停了。慕清枫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没这个要求,立即抓了把枕头,直接把脑袋埋里面了,脸瞬间红到了耳根。他发誓,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我这才一下,你这是要蒙死自己啊,畏罪自裁也未免早了些吧?”慕衍浩好整以暇地顿了顿,语意不明道,“我倒还以为你是要开始罗列罪状,感情是会错意了?没什么可说的?”
慕清枫一时把握不准他的意思,也不敢随意接话。
他不说,慕衍浩也就不接,藤条又是一下下地往下砸。别说想清楚错在哪里,慕清枫觉得,咬着牙忍下去都忍得非常艰苦,刚在心里默数到七,汗就已经出了一身,实在也没敢动一下。
是以,身后忽然停的时候,慕清枫昏昏沉沉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我现在连数都数得错了吗?
看着慕清枫呆愣愣的样子,慕衍浩忽然有些不忍心:“松口。”
慕清枫钝钝的,脑子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把自己的手往外抽。慕清枫愣愣地松了口,看着食指上的血口,才后知后觉自己忍不住的时候确实有把手指往口里塞的习惯。其实,自小到大,他也没听慕衍浩规定过不准喊出声,不准动的规矩,但他就是下意识觉得,以父王的性子来看,不会喜欢。其实,这个小习惯他保持了很久,但他一直觉得,像慕衍浩这样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一时间,他好像抓住了什么重点。
于是,衡量了一下情况,觉得依慕衍浩刚才的规矩,开口怎么样也不亏之后,慕清枫终于重拾其求生精神,试探着说道:“我错了,不该翻王府的墙。”
回应他的是更凌厉的一下,但慕清枫的第二反应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何为“越挫越勇”的真谛,在忍过一轮痛苦之后,他压根儿没想自己的回答哪里不对,而是喋喋不休地开始认错:“我不该不走大门,不该在大白天翻墙,不该在心态不好的时候翻,不该翻了一半停手,不该在下不来的时候找梯子,不该让平安……”
慕衍浩生生怔了怔,第九下还真没打下去。倒不是他觉得慕清枫这错认得对,实在是他堂堂梁王忽然觉得和这孩子较劲简直是对他智商的莫大侮辱。
孩子,原来他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孩子啊。慕衍浩神色不明地扔下了藤条,看着慕清枫疑惑的回头,汗水浸湿了发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迹,一片狼狈,突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扶他起身带上裤子,脸上泛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你这是对翻墙有多深的执念啊。”
慕清枫惊讶地看着他,没动。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一天,他刚跌倒在地,近距离看到马车时,便已知这单生意要坏,于是故作镇定的自己爬起来拍拍土,以一种无辜中带着小聪明的语调说道:“别紧张,我今天没发挥好,不收你钱。”他不知道这样的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但他深刻地记得,当时对于自己来说高贵不可逼视的梁王默然看了自己良久,忽然一笑,慢慢走下车来,宠溺地摸着自己的头说:“你呀,是对钱有多深的执念。”
那个时候,黎素染对自己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那时候,梁王还没有找到他的亲生儿子韩昭宣。那个时候,阖府都很简单,没有人臆测世子之位的变迁。
慕清枫忽然发现,原来他们也曾经这样平和地相处过。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具体的感觉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直视着慕衍浩的眼睛,虔诚地辨认着其中曾经熟悉的宠溺感,在他收手的一刻,慕清枫突然扑进了慕衍浩的怀里,死死地抱着,流着泪水宣泄着自己多年的无助。那是他在清醒状况下第一次做出的事,是他生平第一次直接的挽留。慕清枫够骄傲,却从来不敢用自己的尊严去赌什么,但他如今就这样清晰把自己的脆弱摊在明面上,无声地告诉对方:你可以推开我,然后看着我从此万劫不复。
慕衍浩僵了僵,随后揽着慕清枫坐在床边,轻拍着他的背,斟酌片刻,尽可能挑着他可能听得懂的语言说道:“昭宣逝世,梁王府的责任只能全由你来担。如果本王是其他任何皇族宗亲,这辈子纵着你也便纵着了,了不起几十年后多个闲散王爷,但你偏偏没这运气。清枫,梁王府赌不起。当然,父王教你的时候可能是激进了些,选的时机也委实不怎么好。昭宣的事……父王也在查,但这和你没什么关系,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你不要多想。父王从小看着你长大,这点我还是相信的。有些话,我从来没说过,一是怕你多想,而是实在没必要。清枫,本王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视血缘,否则,找到昭宣的那一天,本王就该请旨废了你。”
看着慕清枫在自己的安慰下哭得越发凶,泪水如同泄了堤地往外流,慕衍浩的内心实在有些沉重,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有安慰人的本事,只能不甚熟练地拍着他的背。
过了很久,等慕清枫睡熟了,慕衍浩才轻轻扶着他躺下,掖了掖被角后,提步走向门口,快速拉开房门后,后撤一步。重心不稳的江然瞬间以一种凡人难以企及的姿态倒在了地上。面对慕衍浩居高临下的审视,他讪讪笑了笑后,一咕噜爬起,掩饰性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刚准备开口就愣了:“王爷,您这……”
满身狼藉的慕衍浩随手接过信,示意江然出去,随后带上门,一边拆着信封,一边说道:“你先陪本王回去换身衣服。”说着皱了皱眉,狠狠用手揉了揉额角:“毁我两套衣服,哭得我头疼。本王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连续哭两三个时辰不带停的,今日也真是开了眼界了。本王当年有多想不开才去养个儿子啊。”
江然抽着嘴角瞥了眼房门,怀疑地问:“解决了?”不至于吧,世子难不成是欠修理吗?
慕衍浩将目光从书信上移开,高深莫测地瞥了眼江然:“靠你?”说着,收起信,扭头就走。
所以,王爷,你是想证明你的教育观点是正确的吗?可是,您真的不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是,世子已经完全被您养歪了吗?
【第二章(1)】
正堂中,重新理完仪容的慕衍浩换下了平日的正装华服,一袭带着浅色黄纹的黑衫配着无甚表情的脸庞,勾勒出了一个更加深沉的形象,连带着气氛都凝重了三分。
对于梁王在首次面见淮阴嗣君时衣衫的迭换,后期暗部高层曾有过多方猜疑,但依梁王心腹幕僚江然的解释来说,其实这件衣服最大的特点是——防水。
轻轻拨弄着手中的茶盏,慕衍浩带着一丝摸不透的笑意看着手执淮阴信件的少年。而少年只是满怀笑容地对视,恭敬的目光中隐隐夹着一丝倨傲。
江然刚进门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倒也没太过惊讶,只是快步走向慕衍浩,轻声附耳说道:“王爷,世子求见。因为您之前说过禁止任何人打扰,所以被门外的人拦住了。”
慕衍浩挑了挑眉,也没说准不准,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江然,含义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因为世子要脸,我不要。”
慕衍浩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先以眼神示意江然出门放行,而后静静地扫了眼眼前的情况,倒是觉得这件事确实有点意思。
“坐!”一个字,言简意赅,一如往昔。语气里没有特别的影射,也没有刁难问责,甚至对于嗣君少主的死结问题不带丝毫表示,却把主上与嗣君的君臣关系体现得清清楚楚。
少年毫不见怪地与身旁的同龄孩子对视一眼,各自行礼落座。
江然不免皱了皱眉,淮阴培养嗣君若非必要,一般都是秘密进行。身份公开,资料保密,是以即使是暗部,真正见过所谓嗣君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变数,实在不可能出现这么小的孩子已然存在幕僚这种情况才对。但看着慕衍浩一副尽在掌握的神情,江然到底还是放弃了探寻。连慕衍浩这种面对干净案底还要往祖坟上刨三遍的人物来说,要是连他都没什么疑问,那这件事明显就是不可能有问题了。
想着,江然便识趣地离开了,片刻,便响起了房门的敲击声。
轻轻推开门,少年修长的身躯逐步迈入房中,暗纹迭次的衣衫掩去了常日的病容,更衬出一种沉积多年、入骨入髓的贵气。虽是快步而来,面上却是从容和缓,尽显梁王世子的风度,就像当年那个还没有被接二连三打击所震慑到的孩子,有着骨子里的骄傲却从不锋芒毕露。
“父王!”声音温润而不带一丝畏怯与退让。此刻的他并未失去与韩昭宣共事多年后被打磨出的谦和随性,却也有了当时他所没有的心境。
“少主,”少年带着笑意起身行礼,还未等慕清枫做出还礼的举措,便径自接口,“望乡楼下,少主当日的风采,在下可是记忆犹新。”
慕清枫似是愣了愣,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茫然与不解,但很快消失在眼眸中:“望乡楼?公子,是几时见的我?”语气中明明白白传达出“你认错人了”的信息。
慕衍浩突然直接截断了二人的对话:“淮阴至此旅途劳顿,清枫,你安排一下,先让他们在这休息一晚,具体的事情,择日再议。”
“是!”慕清枫看着慕衍浩的表情,尽力揣摩着其语气中的含义。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关于马车事件,慕清枫至此为止都不知道慕衍浩是否知晓。他自认反应已经很是平静,但慕衍浩的中途打断让他心中有些没底。
而与此同时,沉默良久的“幕僚”起身对梁王过了一礼:“徽华多谢君父,”随后返身,“麻烦世子了。对于孙珏方才的冒犯,徽华代舍弟在此表示歉意。”
他的眼中没有慕衍浩的高深莫测,没有江然的顾盼流莹,没有慕清枫的骄傲随性,也没有孙珏的锋芒毕露。他只是这样平凡地站在那里,以平静地姿态告诉所有人:他是淮阴耗费十余年光阴培养,经过层层严苛考量,筛选出的最终人选——徽华。
慕清枫点了点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与守礼:“嗣君客气。”
话音即落,孙珏跟随徽华缓步走出门,在经过慕清枫身旁时忽然以极轻的声音开口:“少主,唐嫣语的事,想来主上还没与你说起过吧?她可是……”
话音未落,一阵劲风自后而来,孙珏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外力猛地推到一边。等他回过神来,便见慕衍浩与徽华对面而立,二人神色未变,但观其状态明显是对过一招。
“父王,没事吧?”慕清枫紧张地问道。刚才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别人可能没有看清,但站在二人身边不远的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父王为什么会突然对孙珏出手,但他看得仔细,在慕衍浩出手的刹那,徽华几乎是当即推开了身边的孙珏,硬生生地回身对了一掌,后退了三四步才勉强站定。按常理来说,慕清枫确实不该担心,但是面对如慕衍浩这样高手的后方奇袭,徽华居然能在被动的情况下生生接下一招,坦白说,就是慕清枫当年经脉未伤的时候,也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其功力之高,确实不容小觑。
慕衍浩静静地看了慕清枫一眼,回头直视徽华良久。对比资料中几乎完美的经历与评定,眼前看似毫无特点的人确实有让淮阴投下十余年光阴的本钱。
僵持许久后,徽华首先回礼,以眼神致歉,随后死死地拉着孙珏快步离去。慕清枫刚想追出去看个究竟,就被慕衍浩叫住了。
“怎么,看错人了?”
慕清枫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神色中难掩尴尬。从头至尾,他都保持了应有的平静,但在徽华起身的那刻,他确实有过一丝明显能被称之为“惊讶”的情绪波动。正式会面却连正主都认错了,虽然情绪逝得极快,但无论如何,这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就更遑论被慕衍浩这样直白地问出来了。
眼见慕衍浩没有丝毫圆场的意思,慕清枫只得讪讪地开口:“爹。”也许他自己没有发现,这个称谓中撒娇的意味有多浓,但大堂内确实一瞬间鸦雀无声,连带着江然都愣在了当场。
慕衍浩皱了皱眉,他记得,当年慕清枫年纪还小,性子又傲,告诫多次人前要叫“父王”,从来都是跟前知错,事后不改的样子。他也记不清慕清枫究竟什么时候改的口,当年局势错杂,自己对此并没太在意,也就简单地以为,孩子大了自然就懂了。但如今细想想,慕清枫的逐渐疏远好像正是从昭宣入府之后开始的。
“本王记得在接昭宣回府之前,曾经问过你的意思。”第一个孩子和其他孩子对于一个父亲的意义有时是不一样的,至少梁王这样觉得。尤其是在当年,他与昭宣还无法谈及什么深厚感情的时候,虽然有一个身带血缘关系的孩子是件很奇妙的事,但如果当年慕清枫反抗得激烈,他也未必会把昭宣认回。更何况,这些年,他自认对两个孩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偏颇,若是慕清枫连这样都不能接受,当初也实在是没有理由同意才对。
但慕清枫显然没有领会梁王的深意,只是沉默着不言。事实上,自从回到梁王府以来,他从来没敢主动提过韩昭宣这个人,即使是慕衍浩在无意中说起,他也只是单方面听过就算。
“你和昭宣有过节?”
慕清枫看了慕衍浩一眼,跪了下去,思考片刻后,沉默着摇了摇头。按理说,他与韩昭宣之间并没有过什么太大的恩怨,甚至没有发生过丝毫冲突,但慕清枫总是觉得禁忌得很。这种感觉不是现在才有,他自己也说不准对韩昭宣究竟是愧疚多点还是嫉恨多点,反正总是觉得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在自己与韩昭宣身亡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后显得尤为明显。
看着眼前的孩子攥着手一言不发,慕衍浩叹了口气:“是本王没教好你。”
慕清枫咬了咬下唇,没回,良久才感到一只有力的手在自己肩上拍了拍:“你如今是梁王世子,本王还活得好好的,所以这会儿哪怕你举止失当了,也不过是个体统问题。但你若是想坐稳梁王这个位子,你的这些个碎习惯,本王非得一样一样给你扳下去。”
慕清枫有些不解地抬头,却见慕衍浩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你先下去安排吧,我与你江叔还有要事要谈。另外,淮阴的事情,本王心中有数,你管好自己的事,最好不要插手。”
“是!”慕清枫神色不明地迈出大门,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沉重。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今天做错了些什么,却不知道错在哪里。其实,他并没有多聪明,在梁王府,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甚至有许多事情,碍着血缘,慕衍浩明显不愿深谈的,他也丝毫不敢过问。所以,实际上,他对淮阴的了解除了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嗣君之外,确实是一片空白。这么干净的自己,或许说出去都没人信,可惜,这居然真的就是事实。
苦笑了一声,刚想出门散心的慕清枫忽然听到一些声响,疑惑地绕道走向一边。
“徽华,徽华,徽华,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孙珏正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讲着些丝毫没有营养的话,而徽华靠在树边,背影清冷,一字不发。由于距离稍远,慕清枫一时间也没看清楚,直到走近了,才忽然发觉情况有些不对,急忙快速走过去,扶了他一把:“没事吧?”
“你在这里装什么假好心?若不是你,……”剩下的一半话被死死地拦在了徽华不赞同的目光中。
时间已然不早了,夕阳下,徽华轻靠着树,脸色惨白,唇角带血,地上还带着成片的血迹,明显内伤不轻。但他只是轻轻抹了抹唇角的血,用一种微弱却又不可辨驳的语音笑着说道:“我现在找不到路,你可以带我走吗?我想住在一间有很多书的房子里。”
看着慕清枫瞬间警惕的目光,徽华笑着补充道:“不一定是书房,什么书都好,旁人都说我性子好,不挑这些。”
刚才在房内,剑拔弩张下,慕清枫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个人,这时候再看,忽然觉得,徽华身上确有一种极为浓郁的书卷气。可见,当时江然错把其视为幕僚,也确在情理之中。慕清枫甚至有一种荒谬的错觉,难不成淮阴考察嗣君时采取的是理论考核不成?
【第二章(2)】
与此同时,慕衍浩与江然刚刚结束了局势的分析。
沉默片刻后,慕衍浩有些意味不明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费了许良久脑子的江然明显思维有些跟不上,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指徽华?我说王爷啊,您这没主没谓的,谁知道您问的是什么呀。”
慕衍浩完全没在意江然的话,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关于徽华这个人,你再去查一遍,仔仔细细地查。十天之内,我要拿到全部资料,记住,是全部,不仅是在淮阴时的。”
“我这可险些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了,还要怎么查?”江然无奈地瞅着慕衍浩,但见对方一脸严肃,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不免多了几分认真,“其实,若徽华真像孙珏那样,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反而如今,我确实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但纵使如此,现在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了不起你拼着名誉不要,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也不至于让你这么紧张吧?
慕衍浩皱着眉头看着远方,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江然,你刚才,看清楚他动手时的招数了吗?”
江然愣了愣,惊讶地看了慕衍浩良久,有些不确定地说:“难倒不是我看错了?”
当时慕衍浩出招极快,但以江然的眼力,还是看出了一些名堂的。徽华推开孙珏之后,返身接掌是不假,但在这中间还有过一个并不明显的手势。或许徽华原先是习惯佩剑的,所以在情急之下下意识有一招起势的动作,虽然在反应过来之前立即收了势,但江然确实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因为那个熟悉的手势,江然直接愣在了那里,才没能拆开二人的对掌。
事实上,他很清楚这个招数他不会认错,因为这是当年慕衍浩年少时的成名绝技,而当初的江然就是因此一招落败才甘心辅佐的,何况慕衍浩自己也在此后明显收势,否则以他的功力,一招下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别说生生接下来了,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这点,与其说他不确定,不妨说他私心里希望这件事情不是真的。
“那一套剑法,我只教过一个人。”慕衍浩的声音有些沉闷,仿佛是想起了当年并不怎么令人高兴的往事。
“可是,韩昭宣……”此后的语言慢慢地淡了下去,毕竟,江然连自己都很难说服自己。他不是不知道,慕清枫能够在王府中立足而不倒,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慕衍浩的一视同仁,甚至说是他的偏心相待。以前,他一直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但当这个真相摆在面前的时候,江然突然懂了,原来不是情不对,只是人不对罢了。
慕衍浩或许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没有在意,所以才真正把慕清枫当亲子宠了十余年。可是,一个无甚关系的韩昭宣都能逼得作为堂堂世子的慕清枫功力尽废,心神俱伤,那么,一个由淮阴所培养出的惊才艳艳的嗣君,梁王慕衍浩的亲生儿子,又能将慕清枫逼到何等地步?
江然看着慕衍浩,忽然有些感慨世事的无常。
“你连着韩昭宣一并查吧,”慕衍浩揉了揉眉角,“顺便告诉清枫,淮阴的事不要插手。”
“可是,方才……”
“我知道,你再去亲口和他强调一遍。他主意正得很,没那么容易听话。再者,把刚才正堂的情况和他解释清楚,这孩子心思太重,我怕他再想岔了。这点早几年我也没发现,现在给他改起来,恐怕也是晚了。”
江然默默应了声,返身离去,看着门外的风景,叹了口气。这天,迟早要变。
或许是他此刻心中太过担忧,所以在此后才会反应如此激烈。事实上,看着眼前撕碎的画卷和满脸震惊的慕清枫,江然都觉得自己有些情绪失控,狠狠压了压心中的忧虑后,他静静地看了看慕清枫,以一种稍显平稳的姿态问道:“你还念着唐嫣语?”
慕清枫的沉默让江然觉得有些可笑:“你还念着她。慕清枫,你莫不是忘了一年前她是怎样对你的。是谁一直在你耳边说着梁王的不是,离间你们父子感情?清枫,人不能好了伤疤,便忘了当时有多疼。”
刚安顿好徽华回来的慕清枫完全不能理解江然的激烈情绪,他只是茫然地蹲下身,捡着已然破碎的画卷,固执地拼出一个温暖的女子,却是笑着落下泪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的,但我知道,那一年,她一直陪着我。那是我那段时间活下去唯一的支柱。那时候,我真觉得,活着,有时候真不如死了。”
一个武功尽废,经脉俱伤的人;一个精神失常,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疯了的人,一个几乎觉得被全世界抛弃的人;一个一生顺遂,却在短短几日内自天堂直入地狱的人,如果找不到一点微薄的希望,他该怎么活下去,他该怎么活下去……
江然欲言又止地看了慕清枫一眼,终于还是干巴巴地开了口:“韩昭宣不是梁王的亲生儿子,这件事,他早就知道。”
“至于徽华,倒或许是,这件事我还没有查清楚,但我明确地告诉你,我觉得,他是。”
看着慕清枫似乎完全听不懂的样子,江然默默地开口:“你父王让我转告你两件事,其一,淮阴那边的事,无论如何,你不能插手。”
“其二,正堂里提点你的话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告诉你,当你站在一个当权者的高度时,是不可以让别人揣摩出自己的想法与情绪变动的,所以,那些碎动作是越少越好。”
“最后,是我江然私下想告诉你的话。马车事件,那是你父亲当时当笑话讲给我听的,你以为他知不知道?你刚回来便被梁王问罪,同样都是问罪,这个理由未免还理直气壮一些,你以为他为什么非要抓着你翻墙这点?书房是不是旁人就能进的地方我便不说了,纵使罚了你,你以为他没留着力道?他是不知道怎么关心你,那是他不知道怎么教你把自己放在心上,那他就只能让你记住这种痛苦,以后少犯一件是一件。”
“这些,王爷没兴趣让你知道,但我今日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感恩戴德,是为了告诉你,你活了那十几年,你的支柱在哪里。”
“清枫,梁王相信你,是你的幸运,但绝不能成为你的底牌。想想看,当年王爷不宠你吗?别忘了当年韩昭宣是怎么硬生生插进你的生活里的。不要想着这是理所当然,他们的理所当然,没准就是你的噩梦。如今,梁王还没理清楚他的思路,但并不代表他一辈子都理不清。等他放手的时候,想想你该怎么办?你可以不争,但你不可以自己不要。”
“别怪我多想,我是个幕僚,这种事情,这么多年,我看多了。或许梁王真的是个意外,但是,慕清枫,你敢不敢赌这个意外,会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江然突然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一段本就未必有多稳固的养父子感情,却还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能怪慕衍浩行事不按常理,只能寄希望于慕清枫审时度势。他其实并不在乎未来梁王府的主子究竟是谁,他是真心心疼这个孩子。
慢慢踱到门口,江然顿了顿还是补了一句:“清枫,不要再让你父王担心。”不要再因为一个女人触怒他。尤其,不要让他动到废了你的念头。
【第二章(3)】
江然已经走了很久,慕清枫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缓缓地跪了下来。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喜欢唐嫣语,或者说,他究竟喜不喜欢唐嫣语。
对于一个曾经近乎失去过一切的人来说,总是会下意识牢牢抓着已经拥有的东西不放的,便如慕清枫一样。江然说,徽华是父王的亲生儿子;江然说,他的世子之位在未来或许不稳;江然又说,为了一个女子,触怒父王不值得。可是,江然偏偏没有告诉他,如果他真的放弃了唐嫣语,如果他真的一辈子乖乖听话,如果他永远维持着如今的这种状态,父王又会不会一直这样待自己,而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失去自己的东西。如果,他终于下定决心放开他已经拥有的东西,却最终也只能徒然地看着父子二人越走越远,越走越绝望,江然,那你告诉我,这样的我,情何以堪。
慢慢从房间里找出所有与唐嫣语相关的东西,慕清枫机械地将它们堆在一起,呆呆地看了良久,开始一样一样地烧,一样一样地销毁,却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渐渐地,慕清枫的脑海中泛出一种痛感,不断地叠加,不断地递增,慢慢充斥整个脑子,却好像还是停不下。他死死地将头抵着书桌,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撞击。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了窜动的火苗,很温暖,很温暖,却暖得有些烫手。
良久之后,慕清枫愣愣地看着不断蔓延的火势,有心起来,却忽然觉得浑身都使不出力气。无力地将自己慢慢往墙角挪去。
韩昭宣,你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绝望?
浓浓的烟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所看见的,便是满目的烟火,那么温暖,却温暖得那么寒冷,那么绝望……
不知道这种沉闷感过了多久,一阵刺骨的冰寒突然笼罩了全身,生生将他已然混沌的神智激得清醒了几分。朦朦胧胧地睁开双眼,看着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慕清枫还没从疼痛中缓过劲来,就被一股大力拉了起来,猛地甩向一边。
慕清枫脑子还昏着,脚下重心不稳,生生往旁边错了多步,感觉上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没站稳,连带着身后的东西也一并倒下。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慕清枫清晰地感到头上,手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在缓缓地流着,一阵阵的疼,却完全及不上脑子里混沌的痛苦。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确认那些是瓷器,因为久违的熟悉感。从小到大,他对王府的茶杯都没喜欢度。唯一的认知,就是它比较疼,砸到了会有血
但他此刻并没有强颜欢笑的兴致。脑子里的剧痛丝毫没有缓解,逼得他连弄明白如今情况的心思都没有,耳边朦朦胧胧的话语扰得他更加痛苦。直到被一股外力拉起来,慕清枫才勉强听到一句不带半丝情感的话语:“你想死?”
什么?慕清枫愣愣的,仿佛听不明白,良久才想摇头,却又被死死地往后推了一把。跌倒的时候,头磕在墙上,周围突然间好像变得一片静谧,脑子里闪过一瞬的空洞。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几起几摔,何况以慕清枫如今的状况。
还没等慕清枫缓过神来,身上就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疼痛。夹着凌厉的风声,鞭子落在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不同于劝导,那是一种发泄。慕清枫忽然觉得时间就像倒退回了一年前,周围是一片黑暗。他隐隐地觉得,梁王今日,或许真的是想生生打死自己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鞭声忽然停了,但慕清枫只是浑身上下都是极致的疼痛。模糊的视线中,他隐隐看到几个人影,愤怒的慕衍浩,劝解着的江然,还有谁苍白着脸,指天立誓。
慕清枫觉得很冷,缓缓地蜷缩着自己。迷糊的感官中,有什么声音传来:“区区一个外邦女子,你若是真喜欢,拼了爵位不要,娶了便是,何必如此要死要活。我慕衍浩费了十余年光阴培养的继承人,果真令我大开眼界。”
慕清枫吃力地摇着头,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说不出一句话。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就像是一道城墙,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没事吧?”
“徽华,你赢了。”看着对方的茫然与不解,慕清枫的泪水缓缓地流下。这不过是慕清枫与徽华的第一天正式见面,算不上有多好,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只是,你内伤如此始终纤尘不染;而我却是狼狈如斯。你赢的比韩昭宣漂亮,因为你还什么都没有做,我却已经输了。
【第二章(4)】
慕清枫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等他清醒的时候便见床边趴着个人,还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倒是愣了很久。
或许是清醒后的动作惊醒了梦中的人,徽华猛地抬起头,脸色依旧带着一丝苍白,眼中还泛着初醒时的呆愣:“你居然醒了?”许是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又默默地改口道:“你终于醒了。你若再不醒,死的就是我了。”
慕清枫有些无奈,觉得和刚醒来的人没有办法沟通,只能示意徽华帮忙倒杯水来。他没什么力气,嗓子实在疼得难受。
但显然徽华没能领会他眼中的深意,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世子,整整一年多,过了那么久,你都没发现你有头疼的宿病吗?”
“什么?”沙哑的嗓音连慕清枫自己听了都觉得难受,再加上发音时嗓子里疼得厉害,他是真没有耐心仔细讲清楚话,只是努力地撑着床,试图爬起来。
这个举动似是惊了徽华一下:“你别乱动,要什么你说。你刚过蛊,身子虚得厉害。”
面对慕清枫眼中的震惊,徽华似乎是怕再刺激到他,理了理思路,才斟酌着说道:“我是淮阴的嗣君。”
慕清枫眼神示意:然后?
“我看过很多书。”
慕清枫有些茫然:所以?
徽华突然开始沉默,慕清枫突然彻底相信了江然的判断,这种思维方式和他父王是何等相像。
“世子,有些话,你知道,我身份特殊,不便多说。我能告诉你的,无非几条:头疼与神智散乱之间未必等同,就像你在每次昏迷后记得的是事发的感觉还是单纯的事情,两者是不一样的。说得简单些,如果你是精神刺激下导致的偶发神智散乱,一般情况下,你不太可能记得整件事情的始末,或许会记得一些局部片段,但我打赌,你现在除了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做出这种事以外,无论是事情本身还是当时的感觉,你的印象一定是分毫不差。所以,我很清楚地告诉你,你的情况,是苗疆一种失传蛊虫的作用,一般在精神压力加大或是情绪变动过快的时候发作。如果我没有断错,这蛊植入你体内已经至少一年了。”
慕清枫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良久才淡淡地“哦”了一声,却忽然失去了探究一切的勇气,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徽华见他似乎累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随手取过身旁的书,闲闲地翻了起来。
过了很久,慕清枫忽然有些困惑地问道:“他认你了吗?”
徽华轻手翻过一页,从书中抬起头来,似是不解地开口:“认我?淮阴的现任嗣君与当代梁王从来都会暗中保持养父子的名目,这是规矩,一般无事是不会随意更改的。”
慕清枫默了默,偏头直视着徽华的眼睛,虚弱却坚定地开口:“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问的是什么?”江然自外面走来,向徽华虚行一礼后,在桌上倒了杯茶。
“既然江叔来了,我便告辞了。”
看着徽华远去,江然手执茶盏走到床边,扶着慕清枫起身:“咳咳,在下以茶代酒,向世子赔罪。昨日的话,还请世子不要见怪。”
慕清枫润了润口,略微舒服了些,到底还是干疼得厉害:“从没见你这么客气。”
“这不是做错事了嘛,”江然无奈地笑笑,看了看慕清枫的神情,不免有些尴尬,“你刚回来的时候,王爷怕你精神状况不稳定,所以没让我告诉你,你……唐嫣语的事情,你知道了?”
慕清枫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徽华刚告诉我。”
“其实,王爷也不是不开明的人,只是,她当年做的这些事,不管本意如何,到底是害了你。一年前的事,王爷不说,也未必代表不在意。我看着,自从那件事后,以他的性子,虽然表面上平稳,但到底念着旧。纵使是没下过多大心血的韩昭宣,当年的纵火自焚在他心里,印象恐怕也难以磨灭,就更不要说你的事了,”江然顿了顿,又有些感慨,“你也是,好好的生辰不过,没事瞎弄什么火。一个苗疆女子,一把火,这两件事卡在一起,王爷难免后怕,反应激烈了些,你也别怪他。不说别的,我当时看着那火炎焱燚的场景,也怕得很。”
慕清枫无意识地笑笑,没有再做解释。多年来,他和慕衍浩之间的问题,从来不在这里
“那,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慕清枫一直以为是因为火势不大的原因,听江然话的意思,倒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江然的目光忽然有些莫测,静静地看了眼窗外:“清枫,和你说真的,我活了这一辈子,见过那么多人,这次确实是走眼了。你和慕徽华接触下来,觉得怎么样?”
慕徽华,这便是方才的答案了吧?他是什么样的人?书卷气?天真?单纯?温和?慕清枫忽然自己都想笑,却到底没笑出来。明明谁都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谁都有这样的感觉,如果不是毫无城府,就是城府太深。
“他看到那火势的样子就跟没看到似的,围着外面转了两圈,顺手就放了第二把火。”
“放火?”慕清枫愣了愣。他不是不知道有这么个方法,但也不过是理论上知道,从没想到有人真能做得出来。要靠这种方法快速熄火,对于可行性的分析,风向的把握,时机的掌控,地点的选取,精准度的要求实在太高。最关键的是,若非他有常年救火的经验,那他必须要有对生命足够的漠视,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足够冷静。
“一个对着火场二话不说放第二把火的人,救了对手还又送伤药又治病的,清枫,”江然揶揄地说道,“你敢和他斗吗?”
“为什么不敢?”慕清枫静静地靠在床沿,面上是独属于他的随性,却生生多了些什么。
江然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沉默片刻后:“清枫,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和梁王的关系不再只限于父子。意味着他未来会犯的错不仅仅只是家规所能涵盖。意味着他要考虑的会越来越多,与所求的东西也会越来越远。慕清枫笑得愈加平静,可是,纵使他什么都不做,结果又能好到哪里。
“你说,我赢得了他吗?”
“那可难说,因为慕徽华从不贪心,他的定位一直是在一个嗣君的立场上。要知道,父子君臣复合关系的维系要比简简单单君主与继承人的关系复杂得多。”江然调侃着说。
“那我……便未必输了。”
此时的江然还不能明白慕清枫此言的含义,直至时过境迁,他才有些无奈地想,其实当年,或许不该这样逼他。
【第二章(5)】
或许,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真正绝望的时候,往往采取的都是放任的态度,所以,当病中的慕清枫看到慕衍浩手把手与徽华拆招的时候,心中竟然完全说不出有什么感觉。这些天,他亲眼看着慕衍浩对徽华越来越严苛,严苛到一本书有几个版本,一页纸有多少字这种问题都要求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看着黎园每天晚上灯火不灭,看着徽华是怎样的磕磕绊绊才能勉强达到慕衍浩的要求。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江然的意思。任何人都是希望自己投下去的心血有所回报的,慕衍浩也不例外。比起自己潜在痛苦的沉默接受,徽华的态度认真到了连慕清枫都觉得不理解的地步。
他看得出来,徽华在练一套剑法。其实,慕清枫曾经见过徽华在黎园练剑,他找不出什么特别的词来形容,就是觉得很漂亮,不同于华丽与花哨,那是剑式与剑意相融合自然而然的飘逸漂亮。但不知道父王是不是刻意刁难,那套剑法走势虽也有飞花落叶的美,其实质走的却是厚朴大气的风范,与他的出招思维差了个十成十。
在徽华以一种完全看不出瑕疵的剑式,理所应当地落败后,他几乎是立即意识到这样是错的,并迅速放弃了自己的根基。他的第二次尝试远没有第一次流畅,甚至像初学者一样笨拙,几乎到处都是破绽,一招出去都不知道第二招要接什么。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地揣摩,不惜完全暴露自己的弱势。
或许是惊讶于徽华的举动,慕衍浩不像第一局那样不用内力七招挑落其剑,而是有意识地开始引领,拆招对招。即使这样,徽华到底也没走过几招。
慕清枫忽然想起,一年前的梁王也曾经试着这样教自己,只是他似乎远不及徽华,更遑论当初的心境。同样的目的,同样的举措,唯一不一样的或许只有一点,徽华知道那是一种培养,所以他学得很认真。或者说,他知道作为主君的慕衍浩如今暂时不会伤害他,所以,他一点都不介意把自己的一切展示在明面上。
有时候,当两个人的差距太过悬殊的时候,是生不出一争高下的心态的。所以,理所当然的,徽华不会把慕衍浩作为对手,而是一个指引者。慕清枫从来不知道,原来同样的事情,在旁人眼中看起来,竟是这个样子的。只可惜,在他明白一切的时候,也必将是自己已然成为旁人的一刻。
于是,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徽华一次又一次落败,剑法却是越走越精熟。慕清枫有些怀疑地想,如果是自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学会一套完全不符合自身风格的剑术吗?
但无论慕清枫如何去想,直面慕衍浩压力的徽华确实有些乏力。他自认已经很努力,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这种明显的排空感是需要悟性的,但慕衍浩明显不会给那么多时间。他甚至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无力,却找不到究竟错在哪里。在第四次脱剑后,他依旧静静地看着慕衍浩。
但这一次,徽华看着慕衍浩,看了很久,随后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极薄的匕首。慕衍浩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那个方才还在想尽办法换式的孩子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直接蹲下身,极快的三刀自腕间而过,出入极快,最后一下直接刀锋尽没。匕首从腕间拔出来的时候,血瞬时溅了一地。因为事情发生太快,又是出乎意料,慕衍浩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
而徽华就这么蹲在地上,捂着伤口,冷汗直流,沉默片刻后抬头试探着对慕衍浩开口,或许因为太疼,又或许因为不确定,连口气都有些轻得让人听不清:“对不起,我……可以明天再来吗?”
淮阴没有过这样的规定,但徽华看过慕衍浩与慕清枫之间的相处,他只是隐隐觉得,虽然主君并不怎么喜欢自己,这种意义上的放宽,应该还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当看到慕衍浩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时,徽华忽然没由来地觉得有些难过。
他能在淮阴生存那么久,基本趋利避害的能力还是有的。他知道,第五次,他也不会成功的。他不知道这套剑法究竟难不难,但他很肯定,且不说他之前消耗了太多力气,又伤了自己,真的,一天之内,他真的学不会。
在徽华诊治之前,二人曾达成过君子协定。一个月内,不管任何方法,徽华帮助慕清枫医治宿疾,而慕衍浩也同意给其一个机会。那是慕衍浩第二次和一个孩子立下协约,却远不如当年的宽容。五次,任何事情,五次学不会,自裁。
或许慕衍浩接触的孩子太少,以为这天下合该都是慕清枫的样子,所以当徽华没有丝毫讨价还价,只是站在他面前欣然应允的时候,慕衍浩自己都是有些错愕的。他已经习惯了把对一个孩子的要求提高到他完全难以企及的高度,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会往下还,但徽华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表示同意,眼神中都流出一种安然与淡淡欣愉。
那个时候,慕衍浩还没有那么了解淮阴,他对淮阴的认知也只建立在做事的结果上。淮阴的办事能力是值得信任的,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慕衍浩从来不会去考虑这种问题。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不知道,淮阴培养嗣君从来不会给那么多的机会,也从来不会考虑这件事有没有可行性。一次过了,就过;一次未过,就死。
而初出淮阴的徽华其实并不明白,所谓的五次机会定生死,对于至少有着名义上父子关系的人来说,是多么苛刻的要求。他还没有学过如何以一个正常孩子的视觉去看待问题,自然也不会觉得这种差别对待有任何的不公平。事实上,对于他来说,五次机会是一种极大的放纵。自始始终,他都没有被人这样告诉过:你可以有机会出错,然后重来。
但纵使这样,徽华也没想过,自己会败得那么彻底。他不是慕清枫,他不知道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得到慕衍浩有意识的放纵。即使是一份完全没有任何实际书面效力的口头协约,他的尊严也不允许他求上一次又一次。
熟练地从衣衫上撕下一块布条,匆匆止了血,包了包伤口。徽华静静地捡起地上的剑,站起身来。闭着眼睛,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睁开眼的一刻,眼中都是决然。
正在他动手的那刻,慕衍浩忽然向他伸了手。徽华顿在当场,眼中满是不解。
慕衍浩无奈地开口:“把剑给我。”
徽华停在原地,以征询的目光看了慕衍浩良久,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有些无措地缓步走过去,将剑柄反手递给了他。
慕衍浩接过剑,挑了挑眉。
徽华愣愣地松手,喃喃地想开口,但到底是放弃了。他想说,他接不下来,没剑的时候更接不下来,但慕衍浩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徽华静静地后退了几步,单手负于背后,倒确实有几分慨然赴死的架势。
慕衍浩险些被他逗乐了,神色揶揄道:“看清楚了,本王只过一遍。”说着,气势一变,飞花落叶般的剑式随手而过,又似绵绵不绝的山峦江河,天地乍然失色,世间万物仿佛都围绕在这一招一式间,让时间留于永恒。
等慕衍浩回首收势,徽华还是没能反应过来,眼神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没看懂?”慕衍浩的眼中难得闪过一瞬的惊讶。其实,徽华学不会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的故意刁难。这套剑法本来就精妙,他示范得又快,不管是谁,恐怕都是学不会的。但这一次,他刻意放慢了速度,以徽华的资质,不至于吧。
徽华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慕衍浩,诚实地开口:“没看。”好像怕慕衍浩不满,又轻轻补充了一句:“但懂了。”
没头没尾,但慕衍浩听明白了。自己的反应不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愣了很久,没看全。但剑术重的不是剑招,是剑意。从这个角度上说,他看懂了。
摇了摇头,慕衍浩有些复杂地看着徽华的手腕,到底还是叮嘱了一句:“回去慢慢想,本王不急。”
不是逼着今日想出,也不是把时间推到明天,而是慢慢想。慢慢想,就是说他可以无限制地想下去,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自我尝试。那一刻,徽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比维持自己嗣君身份更重要的东西。虽然这样东西,明显不应该是他的。
【第二章(6)】
或许两个人都太认真了,以至于没有发现在一旁观看良久的慕清枫。但纵使其后见到了,慕衍浩也只是熟视无睹地走过。
慕清枫面带微笑,神色未变,只是温和地行礼:“父王。”无论中间隔了多久的时光,慕清枫毕竟是梁王自小带出来的人。只要他想,完全可以礼数周全得令人挑不出任何差错。
慕衍浩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头走过。这样的场景很熟悉,熟悉到慕清枫每日做梦都忘不了,唯一不同的是,他如今已能游刃有余地应对。
看着眼前似乎脱胎换骨的慕清枫,徽华偏了偏头,眼中居然没有一丝疑惑,只是向慕清枫对了个平礼,长剑在手,倒是有几分儒侠的风味。慕清枫静静看着他,即使是在利刃穿腕的疼痛下,徽华也表现得十分得体。那真的是个连自己都狠得下心来的人。
聪明人的对话有时不必刻意交谈,凭的是心领神会。就像如今,二人一字未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宣战,无关于战争,比拼的是谁比谁优秀,谁比谁活得长久。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远走。斑驳的日影斜照下来,照在二人相反的路径上,好像昭示着他们未来迥异的选择。后世评论也有诸多感慨,这两人有着相似的目标,却终是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而当前去寻找江然的慕清枫在门口听到争论声时,敲门的手瞬时定住了。他听得清楚,所以也预判得出,里面的气氛很是压抑。自从他来到梁王府之后,从没见过江然和慕衍浩之间有过什么极大的意见分歧。两个知交好友磨合了半辈子,各自的想法大多都能了解了,自然很难会在什么大事上意见相背。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慕清枫没有把手敲下去,也没有立即离开,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无声地听完了二人所有的对答,没有表情的变化,甚至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但他心中忽然空洞得很,好像忽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在慕衍浩推门出来的前一刻,慕清枫立即快步离开,隐匿在了角落里。他看着慕衍浩在门口站了良久,终于离开,仿佛做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阳光照下,将慕衍浩的背影无限的拉长,染着一丝孤寂,渐渐与慕清枫年幼时的记忆相重合。
不知过了多久,肩膀上的轻拍惊了慕清枫一下,快速回头,便见江然笑着看他,眼中却有他看得懂又看不懂的情愫:“在这儿多久了?”
应该很久了吧。慕清枫笑得温文尔雅,却只有自己才知道有多勉强。脑海中,方才二人的对话依旧在不断回放。
“王爷,不能再考虑一下吗?毕竟这么多年都教下来了,更何况所谓少主嗣君并立制,从立下开始到现在就真没动用过。这个先例一开,不说别的,你让淮阴那边怎么去看世子?一个掌权人如果不是对继承人失望到一种地步,怎么可能去起用一个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人?”
“本王不是在和你谈感情,江然,你理智一些。”
“理智?你让我怎么理智?徽华这个人,我到现在都没有看懂。你怎么知道他以后一定会甘心辅佐。你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吗?淮阴,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你敢说,他日后不会反扑吗?是,你如今健在,或许驾驭得了他,可是,说难听些,如果你一旦过世呢?一个失去所有凭借的梁王,一个心机深沉根本看不透的人,这两个人能这么安稳地过下去吗?”
“江然,你对徽华有成见,或者说,你对淮阴有成见,”慕衍浩忽然默了默,“本王的意思不是说要完成什么废立,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可行性。清枫没有过错,本王不可能动他,如今也不过是继续维持原状。你冷静下来去考量这两个人,比起清枫,徽华确实更适合主导淮阴的事务。这和情感无关,本王不只是一个父亲,我也要考虑梁王府的根基。”
“王爷,江然明白您的考量。当年您被逼到那种地步,到底也没忘了天下大局,江然毕竟是佩服的。可您有没有想过,他们如今也不过是您当初的年纪,为什么却要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强行确立一生的走向?您教的时候没问过,如今收回又这样彻底。您究竟有没有正面问过世子,他愿不愿意花下心思去学这些?”
“江然,本王比你更了解他。有些事,不被逼到山穷水尽,清枫从心底里不想去学。他欠缺的不是能力,本王也不需要他博古通今,他缺的是心性,这是需要死磨出来的东西。如今既然有别的方法,本王实在不想再拘着他。这样,他难受,本王看着更难受,也下不了狠手去教。这件事,本王不是与你商量,只是通知你,不要再和他说一些他没必要了解的东西,明火纵楼这种事情,本王终生不想再见到。”
“所以,王爷觉得慕徽华更值得您付出心血,他的资质与心性能够继承您的思维去支撑梁王府的体系。江然不才,只问一句:王爷,这与徽华公子的身份有关吗?”
一片死寂。
慕清枫看着江然,笑容忽然有些难以为继,明明不久前,仿佛还有人这样告诉他:父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视血缘,时光却像一把匕首,顷刻间划破了当初的种种。
慕清枫第一次那么深切感受到,当梁王真正放弃一个人的时候,居然会放得那么干净,好像从来没有在他身上投下过心血,好像从来没有抱过希望。他就这么冷静地站在高处,以足够理性的目光做出评判,顷刻间便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他忽然间恍悟过来,历朝历代的梁王府究竟是如何在皇族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存活下来的。
“清枫,”看着眼前孩子明显的消沉,江然忽然有些尴尬,轻咳几声后说道,“上次,你不是问我,自己能不能赢吗?我今天就可以告诉你。慕徽华,他是个很会压制欲望的人,所以看起来才会无欲无求。你唯一的胜算就是,智者不寿,相不相信,清枫,你一定活得比他长久。再者,别忘了,你身旁可有我这个金牌幕僚,徽华身边那个孙珏简直就是个拖后腿的。”
慕清枫愣了愣,有些失笑,“这,我能听成是褒奖吗?江叔,有没有人曾经提醒过您?为什么我总觉得您现在越来越损了?您这样的安慰方式,实在是与众不同。”
“那倒是,可是清枫,这,真的是你想求的吗?”江然伸手摸了摸慕清枫的头,“不舒服,为什么不哭出来呢?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好吗?慕清枫沉默着低了低头。为什么他总觉得,那是不好的。
江然看得出来,他在逼自己放手,逼得连退路都没有留,那不是一个争权者会做的事。江然也知道,他其实不是辅佐一个世子巩固地位,他只是在陪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在一条完全不好走的道路中前行,死死去求一个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求到的结果,以一种看似夺权的方式。
慕清枫的年纪毕竟小,他没有自信保证留住梁王的感情,所以直接选择了放弃。与此同时,他在努力地做尝试,尝试如何让自己快速长大。不知道有谁说过,当你没办法留住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陪在他的身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尽可能让自己变得有用些,因为这样,你才不会被随随便便地放弃。说到底,慕清枫,到底是怕的。韩昭宣的阴影,或许对他而言,是段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其实,这个方法,与徽华选用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招,徽华用得游刃有余,而慕清枫,仿佛连自己都不明白他自己的考量。他似乎完全不理解这种自我保护的合理性,只是死死地把这件事定性在争权的行列中,并以此自耻,甚至无意识的做出各种放弃。
整整十余年,梁王把他保护得太干净,以至于自始至终,他都觉得权谋是黑暗而错误的。所以,事到临头,他连保护自己都保护得谨小慎微。
这种情况不说诸侯王,即使是世族子弟家里也很难出现,所以,即使是自小看着慕清枫长大的江然也十分困惑,作为一个在权利深渊中起伏半生的梁王慕衍浩,究竟是怎样把一个孩子教得那么干净,干净得几乎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
“要说你也是可怜,还没学会怎么当个好儿子,就被逼着学会如何再补上一段君臣的关系,”江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自信能在短时间内扭转慕清枫的观点,只能顺着他的思维尽量去引导他去做正确的事情,“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忘了你这些年的支柱是什么。要论感情,长久的我不敢说,光目前看来,王爷的心到底偏着你。最简单的证据,如果那三刀是你往身上扎的,我保证你现在不可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
看着慕清枫依旧不甚理解的表情,江然也很是困扰:“是你自己把位子定在这里的,无论这条路有多难,你走得有多不情愿,父子感情这种事,毕竟还是要维系的。”难倒让我直接告诉你,因为你政治斗争的重心在你父王那里,所以你在争权的同时也要想办法改善父子关系吗?他不就是狠吗?你难倒还做不到比他更狠吗?
看着慕清枫有些恍悟的样子,江然真的怀疑他了解到的究竟是什么。但看着他仿佛没有太大波动的神色,江然几乎百分百肯定,这孩子绝对理解错了。一时间,一种无力感自心中油然而生,突然觉得当年跟着梁王那样前程远大、思路清晰、可供交谈的主子是多么正确而明智的抉择。
【第二章(7)】
而等江然真正弄明白世子的理解偏差到了何种地步的时候,慕清枫已然在书房门口跪了三四个时辰了。
坦白说,听到消息的第一刻,江然心中最快的反映是:这孩子疯了。自古哪有当事人亲自去做这种事的,这和逼宫有什么区别。但在他起身的刹那,忽然有一种荒谬的错觉。如果不是深知慕清枫的性子,他几乎就要把“大智若愚”四个字贴他脑门上了。诚然,家族继承人不该做这样的事,但依慕清枫此时的情况,看起来居然真的是没有一点违和。
江然一直觉得,巩固权位这种事,从来应当徐徐图之,但慕清枫的情况实在特殊。在梁王分明不觉得他有此等意图的时候,正面宣告可能确实比暗地里动手高明多了。尤其是对于慕衍浩这种半世浮沉的人,暗地里的事见多了,乍一看到这种情况,被糊弄过去最好,但即使最后失败了,他对慕清枫的印象也不会多坏。反而江然与慕衍浩相处久了,若是看出什么端倪来,反而坏事。
江然站在原地琢磨了半晌,最后拍定:败了不亏,赢了反赚,值得一赌。然而,话是这样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江然也有些拿不准慕衍浩的意思。慕清枫大病初愈,身子亏虚,已经晕过一次了,但慕衍浩出入书房简直就把他当成了透明人,丝毫没有任何表示。唯一让江然继续放任下去的原因只有一个:慕衍浩出入书房的频率委实高了些。
但耗了很久,江然到底是不放心,出门去看了看。
书房门口。慕清枫已经跪得摇摇晃晃,脸色有些不正常的发白。看着依旧紧闭的房门,江然想了片刻,还是觉得,拿慕清枫的身体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无论胜率有多大,都不怎么值得。于是,江然上前几步,扶了慕清枫一把,准备带他回去。
慕清枫此刻的精神状态很是不好,委实有强撑的嫌疑,看着江然的目光都有些涣散,实在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江然不能直接打晕他,便只能无奈地解释:“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我先送你回去。”
慕清枫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瞬间的清晰让江然没由来的出了一身汗。他现在真是怕了慕清枫恍悟的眼神了,简直是作孽啊。
然而更作孽的事永远会纷至沓来。书房的门一瞬间被打开,慕衍浩站在室内,神色难辨。
或许脑子混的时候,胆子特别大。慕清枫用仅有的力气推开了江然后,二话不说就掏出不知从哪里搜刮出来的匕首。
下手同样的狠,出招同样的快,唯一不同的是,慕清枫最终把匕首静静地停在了手腕旁,接着以非常无力的语气说了一句惊悚非常的话:“他敢下三刀,我就敢下四刀。”其下的潜台词几乎不忍直视:你拦不住他,自然也就拦不住我。我敢赌,你敢不敢?
这是江然第一次发觉,当慕清枫真心想做到一件事情的时候,确实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此招一出,大有“你不教我,我就死给你看”的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
江然真觉得,此后慕衍浩看他的那一眼,委实带着些阴狠。天知道,这绝对不是他教唆的。
之后是很长时间的寂静,随后,梁王殿下夺刀置地,顿了片刻,顺手甩了慕清枫一耳光后,愤然离去。按江然的解释是:在这件事情上,虽然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但慕清枫到底是以一种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方式夺得了最终胜利。对比这个强有力的结果,那小小的代价,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面对慕清枫事后的瞬间脱力,江然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是疯了才觉得慕清枫有争权的意思,那根本就是一个孩子糖果被抢后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下去,撒泼耍赖要回来的节奏嘛。
虽然慕清枫的思想觉悟委实低到了一种程度,但他愣是没想到能低到这么不靠谱的地步。江然有些痛苦,以这种脑子,你真的能斗赢淮阴的嗣君吗?
但不管过程如何,江然的心中确实是有了些底。他忽然发觉,这么多天,自己的担心也果真是多余。这么大的事,几乎只在慕衍浩正式通知自己没多久,跪了半天不到,一滴血没流,面对慕清枫神昏时如此无厘头的威胁,慕衍浩居然真的还妥协了,这纵得也是厉害。
而不久后原地复活的慕清枫生活虽然算是平静了下来,学得却也确实是下了苦功夫。在这一点上,江然总觉得他有些较劲的意思,但作为当事人的慕清枫显然没有这个认知。在这件事情上,慕清枫其实并没有什么想法,但对于梁王的态度,他确实是抱着死磕的心态的。十余年相处若是抵不过徽华短短几日,那慕清枫也诚然无话可说。
“江叔,多谢您。”慕清枫定了定心神,忽然以平静地口吻说了一句毫无意味的话。
江然知道,整件事情与其说是闹剧,不妨说是一场豪赌。慕清枫赔上了下辈子的荣华乃至目前所有的一切,只赌梁王的态度,几乎称得上是破釜沉舟。但江然真的宁可他是一时脑子抽风。毕竟,好像慕清枫真的没有想过,如果这一次,他失败了该怎么办。所以,这件事,只能庆幸,庆幸慕衍浩即使是看透了整件事,最后一刻,到底没忍下心。
笑着翻了翻书,他刚想调侃几句,无意间瞥了一眼,却忽然愣在了那里,下意识又翻了几页,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瞬间松了口气。
在父子间多次惊心动魄的风险最终都以一些哭笑不得的方式作结后,江然终于无奈地承认:他老了,这样的世界,他根本看不懂。于是不久便留书一封,返乡探亲。书曰:叹世之浩瀚,心纵然而神往。翻译过来就一句话:世界这么大,我想出去走走。
等慕衍浩纵马赶到的时候,江然已经乘着马车到了城郊。
“你返乡探亲?我倒问你,你亲在何方?”
江然提步下车,眼角带笑,就这么看着慕衍浩,良久才默默吐出三个字:“查徽华。”
江然,祖籍,淮阴。
慕衍浩沉默着摇了摇头,忽然间畅然一笑:“准!”
江然抬手一礼,二人相视一笑。半生磨合,默契相当,江然,到底没有看错。
【解释章节】
随着江然的远走,梁王府愈加平静。毕竟,余下的主人都不怎么多话。无论慕衍浩年少时如何,年龄与阅历差距摆在那边,他并没有与小辈商议大事的习惯,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至于徽华,若无旁事,他是真能做到整日捧着一本书半句不说。而此间,尤以慕清枫的沉默越为明显。
他骨子里不是冷静到淡漠的人,也没有常年浮沉冲刷出的沉稳,但他确实在刻意内敛,不同于多年前的步步相退,他如今的内敛没有那种压抑感。就像江然所认为的那样,他不敢再去长时间倚仗慕衍浩难以揣摩的感情,他确实需要一些东西。但不同于江然的揣测,他不为证明自己多么有价值,只是不想再输得那样莫名。
不站在慕清枫的角度上,是无法真正了解他的情绪变化的。他是个很敏感的人,但直觉往往精准得可怕。他回府后每一天都是新的,但在他眼里,就像是历史的重演。黎素染出门的意外,唐嫣语画卷的揭开,同样是一个女子引发他与王府的疏离;韩昭宣的决绝,徽华的安适,不同的反应,针对的都是慕衍浩忽然间的冷漠;直至如今,江然的远离。
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其势一触即发。
他潜意识觉得一切似乎在走向命定的结局,但他无法告诉别人那种感觉。好像你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完全无力改变。所以他潜意识地担忧,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是以,便能理解他的情绪波动如此之大。毕竟,当时他切断了与唐嫣语的所有关系,也没有阻止事情的发展。
理所当然,明楼纵火事件后,从混乱到恐慌,从恐慌到克制,从克制到平静,当避无可避时,慕清枫用很短的时间打乱了他整整十余年的认知,随后以一种看似温和的方式慢慢学着放手,逐渐断掉自己的退路。
他是个不喜欢玩权谋的人,但不代表他不会,只是他不屑,或者认为不值得。
他知道,自己要走一条很难的路。他要尝试在缓缓推开慕衍浩的基础上,真正去做一个合格的世子。在这条路上,他与梁王不需要维持那么深的感情。只要他确认自己依旧坚持,梁王有朝一日是否还记得,那并不重要。
一个孩子,是不可以算计他的父亲的。那是慕清枫的底线。
所以,当他开始无意识观察徽华,学习如何不动声色地应对任何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时,他已经真正放弃了作为一个孩子应有的特权。于是,他默认了梁王对徽华的寄予厚望,并不断告诫自己那很正常。
慕清枫并非自小生在梁王府,年幼时,他混迹过很多地方,不仅是碰瓷的功夫,他推得了牌九麻将,也玩得转弈棋投壶,所以,他知道什么是时机。
梁王显然已经不再需要一个承欢膝下的孩子,他现在的重心都摆在继承人的考量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千年传承,不外乎如此。
那天,他看着慕衍浩教徽华练剑,忽然觉得,原来他们看起来那么像。那种从血缘中透出的默契与气息让他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或者很难赢了,但他还是很镇定地笑看着徽华,用眼神告诉他,你的棋局可以开盘了。
其实,本质上,慕清枫确实觉得徽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以淮阴嗣君的身份强行进入了梁王府,似刻意似无意地在争取慕衍浩的信任,却丝毫没有对慕清枫下手。那是一种风度。他知道你还没准备好,所以没关系,他不急,等你真正冷静下来了,他再开始落子。这是对于对手的尊重,这一点很难得,因为在淮阴那样的地方,这种风度有时是赌上性命的。
当然,他当时甚至真的以为,往后的光阴里,他唯一所要做的,就是不断与徽华周旋,而且,不能错一步。直到他站在门口,听到了慕衍浩与江然的对话。继承权是个足够敏感的问题,他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但同时,他忽然间觉得,再坏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一个绝境中的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拥有的时候,人总是害怕失去,不敢放手尽力去争,所以才会选择退,直至退无可退,但真正确认失去了之后,死中求活就是再自然而然不过的想法了。就像慕衍浩说的,慕清枫本质上,是个不被逼到山穷水尽,永远不会真正反抗的人。所以,从现在角度看来,那是个契机。
江然的话说得深入而隐晦,慕清枫确实没有完全领会,但他至少明白一点,继承权的动摇对于血统不正、地位不稳的他来说,是致命的开始。
那是他人生最大的一次赌局,却几乎没有任何筹码。他只是觉得,他的前半生充满了这样或那样的误会与不确定。所以,他不想再不明不白地去接受一个结果。于是,他跪在书房门前,清清楚楚地告诉慕衍浩,这件事,他不会退让;这个结果,他不接受。
他第一次正式地向梁王要一样东西,要得那么执着。或许私心里,他是想真正放纵一次的,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失败,他只想知道梁王的一个态度,就像他上半辈子唯一的价值就在这最后一个态度上。
最后,他赢了,赢得很欢喜,却也赢得很悲伤。他知道,自己是在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
【第三章(1)】
一个人的长大会很快,意味着他不会再有人陪伴,意味着一夜夜的长灯不灭,意味着他要自己决定一切,并对所有的行为负责。
人都说,种某因,得某果。所以,此刻的慕清枫站在书桌前,心中完全没有底,只是看着翻阅一摞纸张的慕衍浩,尽可能地保持内心平静。他心里有数,既然昨日那份过不去,那么,今日的也必然是一样。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
“回去想过吗?”慕衍浩轻轻放下手中的纸,抬头看着慕清枫,声音平稳,听不出是不是失望,“你是认真抄的?”
慕清枫点了点头,他很肯定。虽然他完全不知道抄书究竟有什么作用意图,但他确实是用心的。那本书不薄,花一天时间,抄起来也很勉强,他前天熬了整整一夜,但昨日,慕衍浩只随手看了一眼,便放在一边,说了两个字:“重抄。”
如果不是慕衍浩的神色太过认真,他简直觉得那是有意刁难。回去想了整个早上,慕清枫也没有任何头绪。或许,有些事,旁观的时候觉得轻巧,但只有自己真正做了,才会知道那究竟多难。没有基本指导,没有任何提示,他只告诉你一个结果,然后,你自己去悟。
慕衍浩从来没有对他的书法提过任何要求,慕清枫也自认功底不差,他实在不认为单纯是字的问题,但除此之外,慕清枫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只能尽量工整地重抄了一份。半夜身困的时候,他突然有些佩服徽华了,他居然真的能弄明白慕衍浩的意思。
“那好,一句话,告诉我这本书讲了什么。”
慕清枫闻言一怔,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这本书,他倒不是完全没看。但抄第一遍的时候,他就觉得里面的东西混沌得很,不耗个几月根本理不清楚,加之时间太紧,便没看仔细。何况,这两天,他实在没怎么正经地睡过,脑子里都是混的,便更没弄明白的兴致了。要他就这么承认自己没下心思,他并不很甘心;但让他随便瞎扯几句应付过去,也实在没这个胆。脑子里一来二去,人就生生就顿在了那里。
“让你抄了两遍的书,连意思都没弄懂。慕清枫,你倒真也敢说自己用了心。”
这句话实在诛心。慕清枫几乎下意识抬头想辩解些什么,但忍了片刻还是直直地跪了下去:“是清枫没下心思,父王恕罪。”
慕衍浩就像是完全没看出慕清枫负气中的隐忍,只是抄起手边的戒尺,敲了敲桌子:“手。”
看着慕清枫并不情愿地伸手,慕衍浩皱了皱眉,看了他片刻:“右手。”
慕清枫不可置信地抬头。他不是没挨过这个。当年还小的时候,性子野也自恃学过几个字,实在沉不下心去练这种耗时耗力又收效甚微的活计。那段时间就是这样,打完了写,手疼得根本握不住笔,自然就写不出好字,写不好就接着罚,几乎成了死循环。时间相隔太久,慕清枫不记得最后究竟是怎么过关的,只知道,自那时起,他再没敢草过一个字。
“怎么,认错的话你是随便说的?做得出来,担不了?”
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慕清枫沉默良久,还是伸了右手:“请父王责罚。”
第一下下来的时候,慕清枫几乎没有任何准备,死死地咬着下唇,强忍着才没有撤手。见戒尺停了,慕清枫迟疑地看了眼慕衍浩,似乎才反应过来,无措地松了口。
接下来的几下,落得又快又急。慕清枫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知道一件事错了之后,他就永远不会再去试着做第二次。是以,慕清枫再没敢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自然,忍得也就格外痛苦些。
没有上限,没有斥责,什么都没有,慕衍浩好像就是准备这样打下去了。对于一场完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的责罚,慕清枫疼得一身身冒冷汗,实在觉得难捱。
在强忍了许久后,慕清枫本能地缩了缩手,戒尺生生停在了其上不远处。握戒尺的手顿了顿,狠狠往桌上一甩。戒尺与书桌的撞击声吓了慕清枫一跳,他下意识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谁教你的规矩!”
慕清枫愣了愣,很确定,慕衍浩没立过这个规矩,从来没有。当年他动手的时候是抓着自己的手的,完全没有这个问题。但在这种场合争论这个问题,明显是找死的行为。于是,慕清枫明智地没有反驳一个字。
还没等慕清枫找出什么理由来,慕衍浩就直接一把拉起他,推在了书桌上,戒尺一下下击在身后半点力气都没有留。
慕衍浩没压着他,慕清枫手上疼,伏在书桌上也不敢使力,维持姿势都难得很,更遑论品味出慕衍浩心中的后怕。他就是觉得疼,越来越疼,却又不能反抗,真觉得快要疯了。
“过一过二不过三,你既然记不住,我自然要教会你这个道理。本王书房不缺书,实在不想再见到你抄四遍。”
戒尺停了,慕清枫却没能立即起身,慕衍浩到底也没计较。他现在像在水中捞出来的一样,疼得浑身都在发抖。可能是年少时的记忆太过久远,他是真不记得,戒尺打人,也能这么疼。
“去过黎园吗?”得到了肯定答复后,慕衍浩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去看看徽华的字。”说着,敲了敲那本要命的书,扭头就走,意思再清楚不过:今天继续。
慕清枫缓了半天才勉强站起身来,依旧满是困惑。他不明白慕衍浩的意思,徽华的字是徽华的字,书是书,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二者联系在一起,总不见得,书是徽华写的。
可他现在实在没什么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今天弄不清,明天又是一顿。自小到大,梁王从来不会关心罚他的时候,他身上是不是带伤,慕衍浩从来只问这件事对不对。
将自己整理了一番之后,慕清枫尽量保持正常的步伐走向了黎园。第一次,他感动于当时自己的决定,黎园与书房的距离,确实不远。但纵使如此,等他到时,依旧出了一身汗,难为他敲门时还维持着微笑的面容。
自从黎素染故去后,黎园的下人就遣散了,徽华又不喜人多,整个黎园倒是清静的很。
迈入园中的一刻,不出意料,面对慕衍浩忽然间的疏离,徽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此刻的他正坐在园中的秋千上看书,看得津津有味,很是投入。慕清枫忽然有些好奇他是从哪里翻出来那么多书的。
或许是看得太入迷了,以徽华的功力,竟然生生没听出来慕清枫的脚步声。而当他走到徽华身边时,偶然扫过一眼封面,眼神中的困惑与诡异是挡也挡不住,下意识地看了徽华一眼。
就那一眼,徽华几乎是立即回神,对视时,那种瞬间锋利的感觉看得慕清枫怔了一怔,再看时却已一如往常。
徽华笑着合上书,放在一旁,似乎那本书本就没有玄机:“世子殿下怎有兴趣光临寒舍?”
然而,慕清枫的脑子显然还在纠结于那本书的存在,完全没有下徽华的台阶,只是困惑地向秋千上的书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真的确定封面上写的大字是《侠客游记》。
徽华实在有些维持不住笑容,不怎么有说服力地喃喃开口:“这书不是我的,是孙珏的。”默了默后,他终是抬起头,诚恳地说:“我让他带的。”
慕清枫这回真的是怔在了原地。这些书没什么问题,少年心性,谁小的时候没背着大人看上几本,他当时惊讶的不过是,像徽华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这样接地气的爱好。然而,徽华此刻的回答倒真是有些神奇。真的,就是梁王当初拿着板子逼问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诚实过。
慕清枫突然有些不知如何接口,只得跳过了这个话题,正容道:“嗣君如此空闲,倒是难得,今日,清枫恰有事向嗣君请教。”
徽华一瞬间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偏了偏头,有些无辜地开口:“我以为,我们已经开始对局了。既然如此,世子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我徽华会援助一个对手?”
“其实,我们分明可以成为朋友的,”慕清枫静静地看着对方,眼中满是平静,“你其实并不恨我,我也不恨你。你只是要保孙珏,不是吗?”
“哦?是什么给了世子这样的错觉,我们可以和平共处?”徽华突然敛去了满身的温和濡润,眼神中透出一种慑人的光彩,从容不迫地开口,“我徽华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取,从来不需要朋友。”
【第三章(2)】
那是慕清枫第一次见徽华拒绝一件事情,拒绝得如此明显而不留余地。他真切地感受到,徽华是个足够冷静的人,他甚至现实到从来不会做一件无谓的事情。少主嗣君或许真的可以并立合作,但由于他们各自的能力、心智、身份所限,就慕清枫与徽华而言,却是完全无法做到的。他们都太骄傲,骄傲得不甘于一辈子活在另一个人的光辉中,所以势必对立,势必无法两全。
“不过,徽华倒是真的好奇,能让世子屈尊来询问的,究竟是怎样的难题。”
慕清枫看了徽华良久,忽然莫名地问道:“嗣君觉得,文人四友,琴棋书画,有用吗?”他不是刻意迂回,他是真的很好奇。他能理解当初慕衍浩指导徽华的方式,却完全无法领会他如今的举措。抄书,下棋,慕衍浩从表面上看完全不像是在培养继承人,倒像是……
徽华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悠悠地问道:“那世子觉得,什么是有用的?”不理会慕清枫瞬间的微怔,徽华笑着站了起来:“世子若是当真好奇,不妨一听。”说着,便向屋内走去。
慕清枫不解地入内,却见徽华正在净手。水珠顺着双手缓缓滴下,他没有刻意甩干,也没有用布擦净,只是静静地在方点燃不久的香上熏着。
看着房中的七弦琴,慕清枫忽然懂了什么,但浏览一遍室内的摆设的硬度后,还是默默跪坐了下来。徽华似乎是惊讶于他的动作,浅然一笑后,也顺势席地而坐,置古琴于膝上。
浑厚悠远的音韵从玉手间倾然而出,但对于慕清枫此等不识音乐的人来说,却委实是对牛弹琴了。坦白说,他从不觉得古琴有何处动人。不闭眼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闭眼久了却唯恐昏昏欲睡。等到一炷香燃尽,徽华顺势收手:“古琴七弦十三徽,代表的是十二月与闰月,琴上有山有水,有龙有凤,象征的是天地万物,体悟的是灵性,做到的是人琴合一。”
看着慕清枫依旧茫茫然,徽华叹了口气。喜欢古琴的,必然不是慕清枫那样的人。
“一定有很多人称赞过嗣君的琴艺吧。”
徽华摇了摇头:“世子不是爱琴之人,如古琴,是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弹奏的,起的,也不过是修身养性的作用。”
慕清枫皱了皱眉,觉得实在有些头大,终于还是想起了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不知嗣君是否能将往日小字借清枫略作观摩?”要求到底是有点奇怪,这句话,他说得尴尬,表述起来也十分别扭。
徽华愣了愣,沉思良久,仿佛才堪堪明白慕清枫的话:“是王爷的意思?”
看了看慕清枫的表情,徽华大抵了解了事情原委,便轻轻放下古琴,起身去书桌寻纸。而慕清枫扶着地面缓缓起身,闭眼忍了许久后,才神色如常地跟过去。
刚看到书桌的一刻,慕清枫委实愣在了那里。桌上散放着几张纸,每张不过一句诗,走势风格系出同源,却是迥然不同。突然间,慕清枫忽然像是懂了什么。
徽华静静地收了笔:“世子,若这真是王爷的意思,那你一定曲解了他的原话。修身养性,固然是一种原因。但练字练的不仅是心性,你有没有真正领会一段字的意思,从一个人的行文中是看得出来的。因为,如果你真正用灵魂去领悟一样东西,反应于外绝不可能是一样的字迹。所以,与其苦苦思索应当写出怎样的字,相信王爷更在意的是,你有没有读懂他想让你读的东西。”
慕清枫一时便如醍醐灌顶般懂了,沉默良久后,静静看了看徽华:“多谢嗣君赐教。”
徽华随然一笑:“世子,我今晨卜卦,料准近日必有灾祸。若是力所能及,还请略施援手。”
慕清枫愣了愣,不解地看了徽华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知道道理与实际操作毕竟不同,等慕清枫回到书房后,便直接把自己关在了里面。站在桌边,看着书,一眨眼,已是华灯初上,而慕衍浩死死盯着第一页,一颗心不断往下沉。慕清枫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越看越绕,越想越多,居然真的是完全看不明白。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你自认为看懂了第一页的时候,翻过去看下面,哪怕只看一行,你就会忽然发现,第一页你根本什么都没看懂。以此类推,慕清枫就是不断在重复这个过程,反复看,反复想,反复错,以至于现在根本连第一页都过不过去。
想起徽华的游刃有余,慕清枫几乎有点绝望。如果权谋是这样的一样东西,那他与徽华的资质悬差确实是大得离谱。慕清枫自认并不傻,他明显感觉得到慕衍浩对他与徽华的要求差距,最简单的,慕衍浩绝不会向他问出某一页的第几个字是什么这种问题,但纵使如此,他居然不只是看不下去一本书,甚至到现在为止还弄不明白它在讲什么。这意味着什么,慕清枫几乎不敢去想。
更何况,夜色已降,如果现在还不开始抄,明显通宵达旦也不可能完成任务。但就凭他现在什么都没看懂,贸然抄下来也于事无补。无论从任何角度分析,慕清枫都知道,明日那顿板子,自己肯定是挨定了。
再次倒了杯浓茶,慕清枫决定还是先抄起来。毕竟,他实在没胆量明日空手告诉梁王,自己认真看了书,只是一个字都没看明白。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慕衍浩自小教导过清枫,写字是一件正式庄重的事,他显然不能趴着写,但是看着坚硬的椅子和书桌上的毛笔,慕清枫忽然觉得眼角泛酸。慕衍浩不留情面打他的时候,他没哭;知道徽华随手就能理解自己完全看不懂的事情的时候,他没哭;可是站在这里,看着这么熟悉的景象,他是真觉得没由来的难过。
尝试了几次后,慕清枫扶着桌子冷汗淋漓,还是放弃地跪了下去,将纸移到椅子上,提起了笔。这次,他写得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不仅是手上下不了力,更多的,是他不知道如何下笔。依徽华的意思,如果你真的读进去了一本书,并且把这种书当作生命来读,你的字不会是这个样子,可慕清枫的问题在于,他是真的没办法读进这本书。
哪怕他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想安安静静抄完第一页,其结果也实在不尽如人意。他很刻意地尝试在运笔中加入自己的认知感,但这种东西太过于空乏,慕清枫总觉得缺了些很重要的东西,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坦白说,若不是他亲眼看着徽华动笔,他几乎可能觉得这个理论是荒谬的。一个人习惯了写一种字,怎么可能随意转换风格。
慕清枫有些头疼,纸废了一张又一张,他还是不能领会那种感觉。
突然间,一股力道将笔从他手中猛地抽出,笔杆摩擦过手,留下一阵灼痛,慕清枫疼得一抖,生生吓了一跳。
“我是这么教你的?”
慕清枫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身上一阵凉。慕衍浩对他的书法并不怎么苛求,但小时候,他确实反复强调过:运笔要稳。认真写着字却忽然被人抽去了笔,这种事,当年也碰到过。他不记得究竟是怎么罚的,但这个毛病,他确实再没犯过。这次也并非故意,实在是手上没用药,疼得厉害,用不上力气。
下意识瞥了眼慕衍浩,却见他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椅子上的纸,眼中神色难辨,却又隐隐带着些审视的态度。
慕清枫看得是真没底,不过所幸他本身就是跪着的,也确实应景的很。
而在慕清枫苦中作乐的时候,便听慕衍浩认真地开口:“看你这架势,今日是不打算睡了?”慕清枫不解地看着他,但慕衍浩端着桌上那杯浓茶的表情确实很认真,不是责问,不是调侃,他就是在认真地问你:你今天不睡了?
慕清枫迟疑地摇了摇头。他也知道没什么用,反正东西明日一定是交不齐的,花了大半天看不懂一页的东西,显然也不可能半夜忽然悟了。他也不知道在这边能耗出什么结果来。怎么看明日都是一顿罚,今晚好好睡一觉才是靠谱的选择,但他就是没这个胆子,也说不清在怕些什么。
慕衍浩看着他,沉思良久:“从今日开始,子时过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书房的灯亮着。”意思再明显不过,时间是用来用的,不是拿来耗的,无论有什么急事,丑时之前必须结束。做不到,就直接算完不成。
这条规定对于慕清枫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苛刻的。做一件事情,有时候,多哪怕一刻钟,结果都可能有天壤之别,更何况是直接限死了在丑时之前。
事实上,慕衍浩自己也亲身体验过这条规矩的厉害。像他如慕清枫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着手处理淮阴的事务,脑子里头绪乱得理也理不清,几乎每日都是连轴转。老梁王当日远没有他宽容,讲得清清楚楚:你每日睡不满四个时辰,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当时尚还年轻的慕衍浩第一反应是:那老头子疯了吧。
那时候,他远没有慕清枫听话,你不让我做的事,我分分钟做给你看。于是,在慕衍浩经过整整一个月身上带伤但斗志昂扬的岁月之后,老梁王直接改变战略,采取连坐。你有骨气是吧,好,但愿你的骨气能为身边人的痛苦买单。自那以后,慕衍浩几乎每日都在半崩溃中度过,慢慢地,他也终于学会怎样以最快的速度抽丝剥茧,找到最重要的主线。而直到如今,慕衍浩历了沧桑,才真正得以明白:无论任何事情,其实都不值得你耗费生命去成全。
但此时的慕清枫明显还不能领会其中的意义,只是呆呆地看着慕衍浩,似乎在确认什么。这个反应对比慕衍浩当年已经是温和得太多了,完全不带任何反抗,甚至没有过多的不满,只是疑惑,只是不解。
慕衍浩不是现在才发现,慕清枫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听话到甚至好像并不怎么懂得去实行他年少的权利。其实,很少人会去真正听从长者的安排,哪怕明知道这件事是错的,也总要走过了才肯放手。那是年少时特有的轻狂,但这点在慕清枫身上展现得微乎其微。
慕清枫习惯性地会听自己的意见,或者说,他需要有人不断在前面指引大方向。这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因为,以后没有任何人能教他怎么走。所以,慕清枫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他要受的苦会远比徽华多得多,因为他的思维整个就已经偏了。一旦淮阴的事务杂进来,他的出错会越来越频繁,思绪也会越来越混乱。
“父王,我……”慕清枫忽然讲不出半个字。怎么去说,说自己根本做不到吗?
慕衍浩完全不理会慕清枫的言论,拿起桌上的戒尺,轻轻敲了敲桌子,意思明显:这件事,就从今天开始算。
【第三章(3)】
慕清枫看着慕衍浩,没动。
慕衍浩也知道慕清枫不是故意在犯错,也知道他委屈,但任何委屈都不能作为放纵的借口。如果有时间,或许他会尝试慢慢教,但是,显然没有。
慕衍浩忍了良久,到底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清枫,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想法,但你完全无法了解我的想法。因为我毕竟年轻过,但你却没有老过。”所以,你其实并不懂,不懂我每次决策背后所历经的人世沧桑。他其实更想说的是后面那句,但到底还是没有说。
慕清枫看了看桌子,慢慢撑着地面站起来。或许是实在疼,或许是跪得久了,他走得有些慢,但到底还是俯在了桌面上。
教一个世子和教一个孩子,本质上不是一个概念。在这种半君臣、半父子的复杂关系里,慕衍浩必须保证慕清枫的尊严,所以这种教导必然会很正式。就像褪裤这种行为只适合于父子一样,慕衍浩不能用手去压制他,但他不能动,这对于一个人的意志力,有很大的要求,但对于目前的慕清枫来说,也十分重要。
事实上,这是每一个梁王世子必须过的一步。他们必须意识到,不同于有人施压的情况,日后,他们只能自行分析局势,克制自身,做出抉择,并承担最终的后果。甚至有些事是错的,但你必须去做,同时接受责罚。
慕衍浩紧了紧手中的戒尺,不留一丝力,挥了下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慕清枫无意识地抖了一下。然而,就慕清枫的感觉来说,就那一下,他几乎是险些立即回头抗了刑。疼,真的是疼。一个人疼得连坐都坐不下去的时候,是很难再去忍下一轮责罚的。
而慕衍浩丝毫没有停。他有过这种经历,也知道那有多疼,但他却是丝毫没有防水。
慕清枫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疼得被逼出眼泪。
直到慕衍浩看慕清枫抖得实在不成样子,才堪堪停了停。慕清枫茫然回头,看起来,他确实从头到尾没做过什么碎动作,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泪水却是流得一塌糊涂。缓了很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疼。”声音却是轻得唯恐被人听见。
慕衍浩当年也曾和慕清枫一样迷茫,挨罚,持续不断地挨罚,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甚至知道了也完全避不开。然后,一边忍,一边死死地去学。
但他现在才发现,原来看着一个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孩子去受自己当年经受过的苦,居然是这样的滋味,他忽然有些理解当年老梁王看着自己在祠堂硬抗时眼中流露出的复杂与悲凉了。
默了片刻,慕衍浩静静地看着慕清枫的眼睛:“十七。”还有三下。
到底,慕衍浩是严格惩戒到了最后一刻。看着慕清枫俯在桌上,毫无反应,慕衍浩轻轻扶着他起身,仔细去辨别他的神情。
叠加的责打或许会造成破罐破摔的心态,但同时,它确实有极大的震慑作用。至少,在你那么痛苦的时候,你明显不会忘了做任何一件错事的代价。如何去把握这里面的微妙平衡,这其实是一门很精深的学问。
慕衍浩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重新去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没事了,没事了。”明显感觉衣襟上慢慢濡湿,慕衍浩忽然有些无奈:“你这是几岁啊?先睡吧,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在讨论之后的问题。嗯,接下来是我帮你上药,还是你自己动手?”
慕清枫窝在那里,只是摇头。
而此刻,黎园又是另一幅景象。
自从慕清枫离开黎园后,孙珏几乎是破门而入,此后便是长达几个时辰的痛骂,从徽华初入淮阴的时间开始骂起,从午后生生骂到深夜。若非徽华自小培养出了看书不分地域、不挑环境的的好品质,耳朵几乎就要被他磨出茧子了。
孙珏眼见徽华不回应,恶狠狠地夺下他手中的书,继续骂:“徽华,你是疯了!你看不出来主君的意思吗?你说,这算什么事?他明明就是在帮慕清枫磨心性。平日教你半个字不说,让你每夜每夜在这里耗时间,这心也偏得太明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种事,立不立的也就是君父一念之间的事。他看不上我,我还能硬抢不成,”徽华顺手夺过书,“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你不急?你嫌命长了,你不急!你若是赢了,慕清枫不过是办事受些桎梏,该有的权势一样少不了;你若是当不上这个位子,轻则幽禁终身,重则丧命。哪个当权的会让一个能力卓著又不一定受控制的人活着,那叫纵虎归山!你看看主上现在的意思,你……你便守着你的规矩安心当磨刀石吧。我就不信,自古弃子,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孙珏,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徽华将手中的书放在桌边,有些纳闷,“我不是正算着呢吗?”
“你算个鬼!老子信你就怪了!我管不了你,先回主宅了,看你的样子也不需要我,我帮你把辰溪叫过来,我看治好那破病才是正道。”
徽华抽了抽嘴角,自己的话什么时候这么没可信度了?果真是自己没教好。正了正神色后,徽华平静地开口:“不必了,明日,我与你一并回去。”
孙珏愣了愣:“你真有计划?”
“别吓着你就好。”
【第三章(4)】
听到敲门声,磕磕绊绊从床上刚爬起来的慕清枫吓了一跳,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仪容后,拉开门的一瞬,很是怔了怔:“徽华?”
“怎么?世子不请我进去坐坐?”徽华笑了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慕清枫错愕的神色,“当日,我可是很热情地邀您听了一曲呢。”
慕清枫刚醒,脑子也不甚清醒,竟也忘了这里是书房重地,下意识地侧了侧身,直到徽华反客为主,坐在了书桌后才反应过来。但一时也想不到赶人的理由,慕清枫只得谨慎地看着徽华的举动。
徽华默默地在桌上点了盏灯,半暗的室内霎时一片明亮,衬着徽华的笑容,倒显得慕清枫的举动有些多余:“世子别紧张,徽华不过是来问问,还记得昨日的承诺吗?”
慕清枫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哪句话,不禁有些疑惑:“这么说,嗣君是来找清枫施以援手的?”
“那倒不是,”徽华忽然笑得有些怪异,“我其实是来做些需要让世子施以援手的事。”还没等慕清枫反应过来,徽华顺手就推倒了烛台,瞬间点燃了旁边的书。
慕清枫发誓,他再恨那本书的时候都没想过要烧了它,但看着它烧起来的时候,自我感觉还是很畅快的,尤其是,始作俑者并不是自己的时候。当然,这只是次要的,事实上,这几天下来,他至少学会了一条:不要试图去挽救已经无可挽回的失误,而要从全局去考虑一切的本源。所以,此刻的慕清枫几乎是面不改色地看着徽华默默地在烧得已然看不清样貌的书籍上悠悠浇了壶水。
“嗣君今日很闲?”闲到没事触触梁王的霉头看看效果?慕清枫不傻,他不会觉得如徽华这样的人会使用这么没有脑子的嫁祸方法。
徽华看着慕清枫,笑了笑:“世子果真进步神速。那聪明的世子应该不会不知道,那本书是历代梁王修缮,借以培养继承人的家传书籍吧?”
看着慕清枫惊讶的目光,徽华笑得忽然更加开怀:“所以,还请世子切要施以援手。徽华要求不高,世子只需保我一命即可。”
还没等慕清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门口传来敲门声,对比着如今的时间,慕清枫生生僵在了那里。倒是徽华,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状如闲庭信步般走到门口。
开门后的第一句话犀利又直接:“我把那本书烧了,不干世子的事。”
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这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看着慕清枫尴尬错乱的眼神,对比徽华无头无脑的话,慕衍浩瞬间领会了意思。一时间,书房内的气氛紧张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直到慕清枫觉得自己都快站不稳时,慕衍浩才以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声音开口,却不是向他:“徽华,你莫以为身为淮阴嗣君,本王便动你不得。我固然不能废了你,但也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慕清枫第一次听慕衍浩以这种口吻说话,而被指斥的,是他已经证明身份确有血缘的亲生儿子。虽然不知道徽华是怎样的打算,但心下不知为何有些凉意,下意识想开口求情,却被慕衍浩扫向他的凌厉目光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起自己也是罪责难逃,还是默默地把话咽了下去。
一片死寂中,越想越不对的孙珏急匆匆地赶来,便见一室剑拔弩张的氛围,心跳都加快了几分,几度眼神示意:徽华,你搞什么鬼?
然而,徽华却似恍若无睹,只是静静地看着慕衍浩,仿佛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什么。
“嗣君作为淮阴的人,本王支使得动吧?”慕衍浩死死盯着他,“反正你的人也来了,本王没兴趣亲自动手。照淮阴的规矩,二十!”
徽华似是愣了愣,仿佛并不怎么理解,而孙珏几乎是一瞬间脸色惨白。
“怎么?”
徽华很快回过神来,静静地行了一礼:“是。”
看着慕衍浩拂袖而去,徽华有些难过。哪怕是他计划好的,哪怕他真的算对了,看着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还是很难过,比当时徽华误以为慕衍浩要逼他比剑自裁时还要难过。而以他的品行,自己难过的时候,自然是不希望别人好过的,所以,他嫣然一笑,看着慕清枫:“当权者,最重的是信誉,哪怕是答应了最十恶不赦的恶徒,也要真正做到,除非,你能保证他永远不知道。这是书上所述最简单的道理。慕清枫,你到底是毁了约。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说着,徽华忽然转头看了眼孙珏,轻声调侃道:“怎么,吓着了?”
孙珏依旧惨白着脸色:“吓你个鬼!”狠狠跺了跺脚,去追慕衍浩。
徽华摇了摇头,看着门口刚被孙珏从淮阴叫来的辰溪与周倚:“先生,周叔,麻烦二位了。”
辰溪神色不明地看了眼徽华:“我倒是真不想有你这样的弟子,医术学了个半吊子,却是九成九用得上我这个人,实在是个亏本的买卖。”
“是吗?”徽华笑得有些茫然,却也没有再开口,只是慢步走出书房,静静扫了眼四周,“就这里吧,我看着干净。”
周倚点了点头,就着书房外,劈断了几根竹子,量了量长度后,慢慢截短,试了试力道,行了一礼:“公子,得罪了。”
徽华点了点头,撩起衣摆,就地跪下,很是潇洒。但慕清枫看着,总觉得他眼神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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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9  更:2021-09-08 20: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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