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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连环计(古风,父子兄弟)[第1页]

作者:用户名它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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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抠个坑占位置~
嗷你们真的是太热情了,楼主没见过世面,感动得手足无措瑟瑟发抖。。。简直不敢放文了

然后有关众多用户名的问题,嗯小黑云是我
我只写过落尽梨花,晨曦,人间和二十年

以及,第一次尝试这种题材,这个第一章已经推翻重写三次了仍然感觉怪怪的
理科生文笔渣求轻喷
【1】重逢
景嘉十六年秋, 北齐的铁骑汹汹而下,踏破边关。扶风城孤立边陲,危如悬卵。
沈乔思傍晚照常登上城楼远眺,只见乌压压的车马帐篷绵延数里,士兵的头盔于秋日湛碧的青天下反着沉沉的光。城池已被围困三月有余,粮尽草绝,人困马乏。眼看便是霜至,北境严寒,一旦入了冬,便是长达两三个月的大雪封城。
手掌下粗糙的石砖冷意森寒,沈乔思头上鲜红的簪缨于朔风中猎猎飞扬,清瘦的身躯如同夕阳下凝固的剪影。
早在两个月之前,他的义父定远侯陆严已下令收缴城中一切粮草物资,无论兵丁还是百姓,口粮一律由府衙每日定额发放。然而即便是他们省了又省,自昨日起,军中终于还是连掺了麸糠的粥也喝不上了。古来围城之战下场大多惨烈,若他们不能在五日之内击退齐兵冲出重围,届时饥饿之下,军生哗变,民怨沸腾,扶风城无外乎两种下场,其一开门投降,其二…举城殉葬。
陆严对他言道:要护这一方城池,需先保他一万铁甲。最迟三日,城下迟早一战。此生傲然铁骨,可战死,绝不屈降。
就在这般状况下,陆严于今早下令,军需官再入城征粮。当家中最后一点麸糠谷壳豆渣都被军中劫掠一空时,平民暴动已然不可遏制。陆严听着只是冷笑,径自下令,如有反抗者,哗变者,叛逃者,惑众者,无论军民,一律当场诛杀。及至夜里,兵卒已先后诛杀一百七十二名百姓,血流成河,恸哭哀号,声闻数里。
陆严素来行事果决狠辣,沈乔思并非第一日才知晓。陆严誓死固守扶风,守的是这方土地,而非这十万百姓。他并不忍诛杀无辜,但他如何能违逆陆严?
他的父亲原是陆严麾下小将,曾于陆严有两次救命之恩。父亲战死后,陆严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此后十五年,无论是和乐清平,还是辗转黄沙,陆严从未将他抛下。如父如子,不过如此。
可他对不起陆严。
三年前他陷入党争,身遭变故,政敌环伺,强判他军杖一百,那是明晃晃要杖杀的意思。陆严毅然推出独子陆既明以身相替,以致陆既明重刑之下断了一腿,自此天涯杳杳不复相见。这恩情太深太重,沈乔思非死难报。
在陆严面前,他没有分毫反抗的立场和资本,从来没有。
城下旌旗招展,军鼓声声,“咚咚---咚咚!”如同地下搏动的心跳。沈乔思紧了紧腰侧的长剑,默然不语,目光所及,只见黑云压城,倏忽几道闪电劈开墨色,如远古洪荒的猛兽,向着这座孤城张开白森森的利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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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三更。
陆严披着长衣独坐书房。他面前摊着一张地图,蜡烛燃得久了,烛泪一滴滴的溅在牛皮纸上。陆严有些疲累的撑着脑袋,身后的墙壁上映出巨大的阴影。他其实并不年轻了,十六岁束发从军,半生戎马,塞北的凛冽风沙早在他眼角割出深刻的痕迹,纵是睡梦里鼻尖也萦绕着黄沙与马革的气息。
三日,最迟三日。城下必然一战。扶风困如铁桶,北齐兵甲枕戈待旦,要冲开这三道围线,陆严在发下军令的那一刻,就没想再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陆严也曾成家,他的妻子生育第二子时难产血崩,母子二人双双夭亡。彼时他正在西北平乱,待得凯旋归朝,已是两年之后,斯人已逝,朽作尘土。
陆严也曾有过一个儿子,他的长子,他唯一的儿子。他为他取名既明,天之将明,原是希冀无限。三年前陆既明不告而别,至今一千一百二十六天,杳无音信,不知生死。
年逾天命,陆严并不畏死。但是在他死前,他终归还和千千万万的父亲一般,期盼着能了一了此生未尽的心愿。
他此生唯对不起二者,九泉下的妻,天涯边的子。
大门外传来四声梆响,陆严铺陈笔墨,一笔一画在信封上写下:吾儿既明亲启。
写罢这六个字,陆严踌躇良久,狼毫上的墨汁在笔尖上凝成乌黑的一滴,颤巍巍滴在信笺上。他突然发现,他并不知道该和既明说些什么,能说什么。沈乔思是他恩人的血脉,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他命丧黄泉。推出既明顶罪,实是别无他法。他知道儿子永生不会再原谅自己,他也不敢奢望。他只是想再见他一眼。
陆严快要死了,他想念既明,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
过了许久,陆严才提笔,寥寥八字:家门常扫,静待归来。
将将停笔,封住满纸尘叹,陆严的房门便被骤然推开。朔风卷着冷雨呼啸而来,烛火摇曳,映出沈乔思忽明忽暗的影子,他面色惨白,一手扶着房门连喘几口气,急急开口道:“义父,既明回来了。”
陆严猝然起身,撞得椅子翻倒在地,“你说谁?”
沈乔思沉默的退开两步,只听雨水中溅起拖沓的脚步,随后便见门前青衣一闪,现出一个身量修长的少年。这少年全身湿漉漉的,衣衫残破,连头发上都沾了泥水,却丝毫不见落魄仓促之色。眉清目秀,神情却异常清冷苍白,一双眼睛生得极黑极亮,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许久,陆既明终于开口,轻轻唤了声,“父亲。”
【2】离情
陆严只觉得嗓子涩得厉害,声音轻细得如同迷蒙中的谵语,“既明,既明…”喃喃的唤了两声,方才如梦初醒,两步奔到他面前抓住他手腕,掌心触到一片冰凉的雨水,尤染着血迹泥沙。
陆严下意识包住他手掌,低头望着手心里大片的擦伤,怔忪片刻,突然将他双手甩开,厉声道:“谁让你回来的?找死吗?”
昔年重刑之后,陆既明左腿微跛,本就站不稳当,踉跄一下险些栽倒。他自顾自苦笑一下,“你们还在这里,我不能不回来。”
烛影明暗,挟着窗外惊雷声声,他眸如星灿,清明相望。一语言罢,便似被抽空浑身气力,无声无息的软倒下去。
沈乔思正站在他身后,慌忙将他拦腰接住,伸手一摸,湿淋淋衣衫里包裹的躯体冰冷得几不似活人。沈乔思不禁有些慌了手脚,连忙唤过亲兵去请军医看诊,口中尚还不忘宽慰,“义父别担心,既明想来是受了些风寒,不会有事的。”
陆严眉头紧锁默不作声,初逢爱子的喜悦和震颤渐渐冷却下去,现如今一个更可怕的疑虑悄然浮上他的心头。扶风城被北齐两万军马困如铁桶,这三个月里,他先后派出数十支斥候寻找出路,却尽数被敌军拦截击杀。陆既明跛了一足,身无长器,只腰间悬了把巴掌长的匕首,他究竟如何能够越过这重重防线潜入城池?
陆严蓦然俯下身子,低声道:“乔思,搜他的身。”
沈乔思愕然抬头,“义父?你是怀疑…”
“搜。”
沈乔思没有动,他的脸色急速的苍白下去,声音却异常平稳,“我不能。既明他绝不会。”
陆严垂头凝目望了他片刻,方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时局动乱,所有可疑人员均需彻底排查,即便是本将的儿子,也不例外。”
“乔思,搜。”
沈乔思只觉牙关一阵战栗,只得将陆既明抱到床榻上,移过一盏灯火,开始将他的衣衫一件件解下。他似乎摔了很多跤,外衣一去,露出手上腿上大片大片的擦伤,伤口里浸着泥沙,还未凝血。沈乔思咬着牙狠着心继续往下脱,手指划过他赤裸的肩背时,摸到大片大片的伤疤,沿着脊柱一路向下。他心中蓦然一凛。
冥冥中穿透这三年的岁月,那日校场上军棍下年方十六岁的陆既明凄厉的惨叫犹在耳畔,他说,“爹爹,你放过我…”他说,“哥,我求你救救我…”一声一声,像烧红的铁钉生生钉进耳膜。
沈乔思眼中不觉生热,他翻检过陆既明最后一件衣裳,抬头近乎挑衅般一字字道:“回禀将军,既明身上,什么都没有。”
陆严神色淡淡,将手上的灯盏随手撂下,取了一套自己的衣裳来为儿子换上。
搜查无果原也在预料之中,他陆严的儿子就算当真通敌反水作了细作,也不该是这么无能的细作。同样的,就算他陆既明通敌反水作了细作,那也是他陆严的儿子,惟一的。
多少年不曾亲手做过这等事了,动作间处处透着生疏,陆既明一条软绵绵的胳膊塞了半天也塞不进袖管。陆严竭力回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也怎么也想不起既明是怎么长大的。印象里分明还是那个刚刚娩出母体的婴儿,红红的软软的,湿漉漉的躺在他长满老茧的手心蠕动;再之后是他平定西北归来,牵着刚刚丧父的沈乔思,六岁的既明带着母孝倚着家门疏离的将他望着,抵死不肯叫一声爹爹;再然后,他仿佛就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不留心的时候,倏地一下长大了。
陆严把儿子抱在怀里,细瘦伶仃的身躯摸得出一根根骨头,那感觉既陌生又圆满。他四方征战,鲜少回家,军中艰苦,他怜惜幼子,便不忍将他带在身旁颠沛流离。这一分别,就是整整六年,以致陆既明足足长到十二岁,才能如沈乔思一般常伴他左右。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父亲,一直都知道。
围城三月,城中早已没有炭火木柴可燃。沈乔思指挥两个兵丁卸了府里的一扇门,劈作木柴烧水给既明擦身取暖。热水一点点洗净他身上的血迹,军医手中的巾帕转眼就染作了鲜红。陆严盯着铜盆里荡漾的淡红血水,沉思默默。
天色将明,陆严方才将既明放平躺好,掖严被角,骤然听见外头三通战鼓响,杀伐声骤起。陆严长身而起,与沈乔思双双变色。片刻,陆严抓起长刀,疾步而出,沈乔思正欲跟上,却被抬手拦住。“照顾他,看好他。”
前一句为父,后一句为将。
陆严深吸一口气,向着既明再看最后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奔出门口,片刻后只闻马蹄隐隐,遥遥而去。
陆既明是被冲天的喊杀声惊醒的,那声音虽离得很远,却清晰得很,偶尔夹杂几声火炮轰鸣,十足的震慑。沈乔思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凝目远眺,任凭初冬的冷风卷着滚滚烟尘呼呼的涌进屋里来。
陆既明欠了欠身,扯得全身伤口一齐剧痛,不禁皱了脸,叫道:“哥,关窗!”
沈乔思遽然转身,“你醒了?”
陆既明只觉得自己鼻孔里都糊满了灰尘,连打两个喷嚏,拧着鼻子摆手道:“关上关上快关上!”
沈乔思慌忙掩上窗扇,迈开两步又骤然僵住,手足无措的望着他,一息之后,沈乔思突然撩衣跪倒,膝盖触地,砰然有声。
沈乔思什么也没有说,男儿义气,他的愧疚,他的歉仄,千言万语在一躬。
陆既明的手骤然攥紧了床单。有生之年他绝不曾想过,沈乔思会有对他屈膝的一天。他们虽非亲生,沈乔思却待他极好极好,上至读书操练,下至饮食起居,大事小情莫不留心,真正的长兄如父。那一年他受罢刑杖,生死辗转,昏昏晕晕足有半月光景,醒来却听到军医下了断肢难愈的诊断,那时激愤绝望之下,大约也是生过恨意的。而后三年孤清萧索,如今漂泊归来,却被沈乔思这一跪,生生逼出了眼泪来。
陆既明垂下眼睫,涩声道:“哥,算了吧。有些话说得太透,也就没意思了。”他迅速的揩干眼角泪水,抬起水洗过的清亮眸子定定的瞧着他,笑道:“你说,是不是?”
大家新年好


伪更一发~
有三点情况我想跟大家做些简单说明
:1. 入圈两年,圈文已经不大能满足我了。这篇文是我一直想试然而从来没写过的题材,实话说确实感觉吃力而且并不满意。

连环计很有可能是我在贴吧的最后一篇文,所以我大概会更得稍微慢些。不管最后成品质量如何,我都希望能好好的结掉它。
2. 有关众多用户名的问题,如果大家实在分不清
就不要纠结了,因为我也分不清
喜欢用户名们的文的亲,看文多留言就好
(当然,如果你们能记得清我的ID,我会更感动
)
3. 所有问我要链接的朋友,我的完结文:落尽梨花月又西,晨曦,二十年。戳头像就能看到啦~

以上。
晚安
【3】 往事
破晓的天空熹明一线,已被滚滚浓烟熏染得焦黄如残血。
北齐兵马自黎明攻城,密密匝匝的箭镞蔽日遮天,如蝗虫过境一般汹汹而至。扶风巍巍十丈城楼上,鲜血白骨与烈火铺延开望不到尽头的凄绝惨烈。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墙,齐兵借着弓箭掩护攀援而上,被守城的宋兵以石块火把一次次自数丈高地击落,尸骨无存,然而转瞬又有新的兵卒舍命而上,前赴后继,悍不畏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西南角上的防线甚至数次被齐兵冲破了口子,险些失守。
陆严站在城楼上凝目远眺,眉头紧锁。其时天边黑云堆积,一层层几乎要压到头顶来,北风狂啸哀嚎,卷着冲天的血气。远远的齐军阵中,玄黑的幡旗迎风猎猎,上绣青金色的獬豸,张牙舞爪宛若嘶鸣咆哮。
陆严心头暗惊,相持三月,双方原本俱是人马疲敝,是以他才有胆量决意三日内决一死战。却不想齐兵骤然提前攻城,且悍勇无比,战力远胜往昔。城中的宋兵已饥馁一月之久,面黄肌瘦,不过两个时辰以后,便在齐兵无止无休的锐利猛攻下渐渐显出了颓势。
陆严深吸一口气,长刀如雪,当先削掉了一名刚刚爬上城墙的齐兵头颅。他的身体无声无息的软倒在地上,很快就被纷杂的脚步践踏得头脸难辨。他明明还那么年轻,望之不过和既明相仿的年纪。那软绵绵了无生气的样子和记忆中垂死的既明奇异的重叠在一起,陆严心中忍不住的寒战。
“……当今九州疆域破碎,自景嘉初年至今八十六载,各国四方吞并,分久必合乃是古今定势。然乔思此次西行游历归来,眼里所见,如今天下思潮迭起,新政频出,善用贤人,俱是欣欣向荣的景象。且以齐国为例,景嘉七十年,义父尝踏破他北境十七城,迫他割地纳贡,然如今不过十五年光景,齐国推行新政,废奴役,免苛税,举新将,已是兵强马壮。乔思斗胆预言,不出五年,北齐必有卷土重来的一日。若我们宋国依然不思其变,他日屠刀悬颈,非兵马不强刀剑不利,其病在骨,不可医也!”
其病在骨,不可医也!
陆严颤颤的吸了一口气。一时间杀伐兵戈之声俱都远去,四年之前乔思与既明游历归来,接风宴上,年少气盛的沈乔思执着酒杯铿锵而言的这番话,平地惊雷一般自他耳边隆隆炸响。
那日他深恐这番言谈落入国君耳中,惊怒交加,喝令他自去领二十军杖回来。既明大为不满,当即掷了酒杯,朗声道:“兄长这番话究竟有什么错处,我看他对得很!”由此也被罚跪在庭前。只是陆严不曾想到,这区区一场家宴,竟为日后的祸事埋下了引子。
陆严眼中望去,天地俱是一片红朦,除了血色还是血色。他渐渐听不到别的声响,唯有耳畔凄厉的尖叫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回荡。
乔思与既明以“妄言政事,里通外国”之罪被批捕,定罪前夕,他亲自作证,将过错一力推到既明头上,又交割出二十万兵权,自请北去驻守扶风,才将将保住三人性命。
行刑那日,他亲眼见着他的儿子被人拖出校场,头颅了无生气的垂在胸前,左腿拐出奇怪的弧度,在白色的沙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这两条鲜血就刻在他脑子里,三年来睁眼是它,闭眼还是它。
城下响起“呜呜”的号角,锐不可当的齐兵突然有退却之象。陆严刀锋反挑,斜斜削去面前齐兵的半个脑袋,抹一把脸上的鲜血,奔到城墙边向下眺望。只见下面如海如潮的齐兵正整齐的自中间分开一条道路,天光下仿佛汹涌的波涛。当中缓缓驰出一骑青骢马,马上之人玄衣黑甲,一条鲜红的簪缨如飞舞的火焰。
“齐国新任统将苏平,拜会陆将军。”
一般来讲,阵前对话,除了吹嘘就是劝降。陆严并不想答话。激烈的拼杀已经严重消耗他仅存不多的体力。陆严靠着城墙冷然而立,竭力挺直脊梁,眼睛里望出去却已是模糊一片。
苏平轻哂一声,“陆将军不必多虑,在下并非为你而来,而是为我师弟既明而来。烦请转告令郎,我给他两天时间,若他仍旧执迷不悟,他日我攻破扶风,必定举城陪葬。”
苏平说着,牵起嘴角好脾气的笑了笑,他生得面白文弱,这一笑愈发衬得眉目弯弯春水似的柔和,斯斯文文的说道:
“他陆既明,也不例外。”
陆严走下城楼的时候,脑子里犹如被人生生插入一把钢刀,和着血肉翻搅得天翻地覆。
苏平诚然有信,纵然扶风已经岌岌可危,他依旧退兵一里,安营修整,不出半个时辰,便有袅袅炊烟连云直上。
苏平愈是淡然,陆严心头就越发沉重。
一番激战,扶风守军十损七八,侥幸生还者也大半是伤兵残将,痛哭哀嚎,彻夜不息。陆严行走在鲜血横流的街道上,眼前阵阵昏黑,只觉脚下的土地震颤得如同暴雨中的孤舟,他仿佛听到了这座古老城池土崩瓦解的声响。
大战之后,战场需要清理,伤兵亟待安置,可是陆严现今顾不上,通通顾不上了。他赶回府宅时,正见陆既明将匕首钉在书案前的宋国地图上,刀尖直直的戳在扶风城的心脏,按着刀柄,与沈乔思冷冷相望。
陆严怔怔望着他们,脑子里骤然一片空白,那些纠缠的念头突然变得无比明晰简单,“苏平和你什么关系?”“你回来为的是什么?” “这三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陆既明拔出匕首,寒光闪闪握在手中,侧目冷冷瞧着他,“陆将军,三年前我带伤离家,幸得高人相救,遂投其门下。苏平正是我第十四位师兄。至于我为什么要回来……”他嘴角渐渐噙住一丝讥笑,“我的好父亲,好歹父子一场,眼见你大限将至,做儿子的岂能不来扶灵吊孝?”
刚刚从鏖战中死里逃生,生死二字从自己的骨血口中说来,仿佛变得格外刺耳。陆严披着一身血迹硝烟,双手抖得不成样子,一口热血翻涌着抵住咽喉,眼前昏黑一片几欲当场晕倒。
陆既明低低笑了一声,口中所言愈发刻薄,“临阵换将原是用兵大忌,你以为苏平为什么会带一支精锐人马突然至此?十六年前,你兵破齐国安乡,为震慑四方,生生坑杀降卒二十万,白骨千里。苏师兄的父亲,兄长,叔伯,俱都惨死在你手中,他今日带来的这支亲兵,更有八成都是安乡人的后代,个个都与你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你有多少条性命,能灭得了齐人的滔天恨意!”
“陆将军,敢问你还有多少兵马,还有几日粮草,援军何时才到?下一步你又待如何,烹食死尸?还是鼓动全城百姓易子而食啖肉饮血?陆严,你手里攥着十几万条人命,你除了忠义二字外,还有没有半分做人的良心?”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狠狠掴在他面颊,陆既明被打得两耳嗡鸣,口中尽是鲜血的味道。他嗤笑一声,抹一把嘴角倔强抬头,“我说错了吗?”
【4】绝境
一时之间,室内一片死寂。有疏淡的天光,自窗格中缕缕透下。
陆严长长的叹了口气,膝盖一软,坐倒在圆凳上,“十六年前我出兵安乡,城池久攻不下,伤亡惨重,行进艰难,非以屠杀不能威吓四方。我征战沙场四十年,为这个国家肝脑涂地,不惜性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谋取己方最大的利益。”
陆既明抚掌而笑,“好。果然忠勇。那么陆将军的拳拳之心,就换来这三月等不来鬼影儿的孤城一座?”
沈乔思眼见着双方越说越僵,慌忙拉住,低声道:“他好歹是你父亲。”
陆既明“呵”的一声冷笑,咄咄反问道:“你原来也知道他是我父亲我才是他儿子。沈乔思,我们陆家人讲话,你有什么资格置喙?”
沈乔思骤然苍白了脸,缓缓松开五指,沉默的退后两步。
有汹涌的暗潮,在斗室之内静悄悄的澎湃。若是在从前,陆严必定会打到他下辈子都不敢再出言不逊;沈乔思虽然从不动手责他,至少也要冷落他好些时日。然而如今,他们三人都清楚的知道,无论是陆严还是沈乔思,此生都无法在既明面前端起父兄的架子了。或许就在既明断腿的一瞬间,或许是在这漫长的分离中,有些东西已然悄悄改变,再无回旋。
陆严缓缓的摘下头盔,置于一旁,少了乌铁的陪衬,他的头颅顿时显得格外脆弱和衰老。陆既明一时间心有不忍,凝目道:“父亲,你开门投降吧,我敢担保你和哥,还有城中十万百姓,全都安然无恙。”
陆严摇了摇手止住他的话头,反问道:“若我不投降,你又待如何?”
对着面前这双精光四溢的眼睛,陆既明手心生汗,刹那间唤起了从前对他所有的畏惧,牙关微微打颤,“那我就走。为了你的大义我已经死过一次,蠢货才会陪你殉这半死不活的国!”
陆严笑了笑,眼底陡然浸润了冰消雪融的柔和,“那你便走吧。”
陆既明反唇相讥:“陆大将军,你就这样放我走了,难道不担心我泄露军情吗?”
陆严失笑,“今日一战后,你瞧这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的扶风,居然还有值得泄密的军情吗?”他侧过头去细细抚摸着刀鞘上的花纹,淡淡道:“既明,我是你亲生父亲,我总归是盼你好好活着的。”
十九年父子,陆严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出在乎。陆既明眼中微酸,咬牙道:“那就祝您死得愉快。”
陆严没有回头看他,有青白日光穿过飞舞的尘埃,自他身后交织而过,“承你吉言,多谢。”
陆既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沈乔思牵马相送,长街无月无柳,唯有战后的硝烟卷着淡淡的血气,拂过寥落的街角。
近日连逢阴雨,每逢此时,陆既明的断腿便痛入心肠,走起路来就跛得格外厉害。沈乔思默不作声,一踏马镫强行扶抱着既明推到马上,拉起缰绳沉默的走。既明垂着眼睛,低声道:“父亲并不是愚驽之人,这些年朝中明枪暗箭,逼得他羽翼尽折。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誓保宋王,将性命断送在这里。”
沈乔思揽一揽缰绳,淡淡道:“从前我也不懂。直到去岁除夕的时候,义父醉了酒,才同我说道,他前半生零落潦倒,直到有一年秋猎围场上,因擅弓箭得我王青眼,从此青云直上。我王曾执手相问,九州浩荡,谁守四方?义父当时便道,结草衔环,一寸不让。”
“不过是君王惯用的收买人心的伎俩,”陆既明口中飞出轻蔑的哂笑,“他居然也信?”
沈乔思摇摇头不欲多言,“千金一诺酬知己。你知道义父向来是这样的。”
“可我费劲心机的偷到苏平贴身的短匕,雨夜混进来,不是为了当真给他送终的。”陆既明掣出匕首,青森森的剑刃上映出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我还是那句话,父亲信你。当到万不得已时,你就算夺了他的兵权,也要把他好好的带出城来。”
沈乔思不言。方才为了此事,他二人就起了争执几乎兵戎相见,陆既明忧心如焚,皱眉道:“哥!”
沈乔思依旧没有答话,牵着缰绳头也不回的走。长街再长,终究也有走尽的时候。他倏然停住脚步,低声道:“我心中有些话,我知道现在说已经于事无补,但是,恐怕此次就是诀别……既明,我是个懦夫,可我真的从来,从来没有想要把你害成这样。对不住。”
他回过头来,直视着既明圆睁的眼睛温言道:“军人原该死在战场,如果以身殉城就是义父的意志,我不会违逆他苟延残喘。我会尽我所能,保他去得安详,护这一方百姓,至于我自己……”
三年前的那一天,陆严漏夜探监,让他次日当场翻供,一概用不知情来推诿。那时他也曾疑虑,陆严却对他信誓旦旦的保证,此次横祸都是政敌为了打压他少年得意的缘故。既明在军中并无要职,又无树敌,自然也就没人想致他死地;况且既明年幼,按律例也该从轻判决,届时他在当中打点,必然会保其无虞。
沈乔思并不畏惧死亡本身,可是在“杖杀”二字面前,他怕了,前所未有的怕了。那时他也终究年少,六神无主时任何慰藉都被他死命抓住且深信不疑,何况眼前这人是他的义父,更是既明的亲生父亲。惊惧之中,混沌之下,他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踩着既明的血肉苟且偷生。此后三年,无数次午夜梦回时,他眼前闪过血淋淋濒死的弟弟,沈乔思执着小刀在手臂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他不知道有多么鄙视厌恨当初怯懦无能的自己。
“我早就该死的。”沈乔思对着他微微一笑,“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活着出这个城门。”
【5】突变
沈乔思话音方落,忽有铮铮铮十余声响箭,划破扶风城寂寥的天空。
陆既明抬头望时,却是齐兵以弓箭送书,将招降的榜文射入城门,北风一吹,信纸如絮,满城飞扬。他骑在马上随手抓过一张,一目十行:
……夫天下之人固不乐死于非命,余之数告陆将军,盖为贵国人民之性命,不忍限之疮痍尔。若献城降,则余当以诚意相待,赦罪责功,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
……今宋国之地,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嬖昏狡,自相夷戮。养鱼沸鼎之中,栖鸟烈火之上,不亦惑乎……
……每思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鳜鱼肥美。人孰无情,何故向死焉……
陆既明匆匆看罢,心下微惊道:“苏平这是要涣散军心,煽动民乱。”
未几,只见城外袅袅炊烟连云直上,风吹得烤炙鲜肉的焦香飘飘荡荡,如一张无形的丝网,死死的扣在了扶风的上空。
有零落的哭号之声开始在四周响起,起初是星点几处,此起彼伏,而后骤然连成一片,悲天恸地。沈乔思叫了声,“糟糕!”忽有大批百姓涌入街头,或指天叱骂,或抱头嚎啕。
陆既明骑在马上不过一个愣怔的功夫,就被数个少年猛然掀落马下,他原本腿骨疼痛不良于行,一时竟爬不起来,若非沈乔思护着,险些被行人践踏。这几个少年个个面黄肌瘦,凶似饿狼,七手八脚抱住了马脖子,领头那位一刀刀猛劈,生生砍断了战马的喉管,而后余人一拥而上,在既明的瞠目结舌中,手执利器当街分解马肉。
眼见蜂拥至此争抢马肉的人越来越多,沈乔思拖着陆既明避在街角,匆匆道:“你赶快走吧。”
陆既明苦笑一声,双腿微蜷,手指紧紧抠着膝盖,整个人都靠在墙壁上,“我恐怕走不得了,方才摔这一下,我这条腿……委实疼得厉害。”
沈乔思大惊,慌忙扶住他的手臂。陆既明喘了几口气,环顾四周咬牙道:“乱成这个德行,你们还要死守,脑子都被驴踢了吗?你听着,你方才说的那些狗屁道理,我统统听不进去。”
他倏然攥紧沈乔思的手,在四面嘈杂中厉声道:“沈乔思,我告诉你,你的债用不着下辈子,我要你现在就还。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你必须把里面那个老不死的,和你自己,都毫发无伤的带出城来。这是你欠我的,你听见没有!”
沈乔思皱眉道:“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可想?若真是如你所说,苏平是安乡人的后代,那是不死不休的深仇。就算我们投降,你又有几分把握能保住义父的性命?”
“我让你们投降只是为了减少伤亡,苏平当然不会为了你们投降就网开一面。但是,只要我在,他就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可是今日阵前,苏平说得清清楚楚,你再不出城,他连你一块杀!”
“他敢!虚张声势罢了。那是,那是我们师门的事情。”陆既明心虚的咕哝一声,“你只要知道,苏平慑于师门严训,绝对不敢把我怎么样就是了。”
“你,你且让我想想。”沈乔思深吸一口气,心乱如麻,家国之间,忠孝之间,生死之间,从来就是万难的抉择,“让我再想想……有什么办法……”
陆既明眼巴巴的望着他,等了半天,只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嘴唇抿得宛如一条细线,眼底覆着一层又一层的迷茫。他心中一阵焦躁,劈手打开沈乔思抓着他的手,“呸!要你何用!”
沈乔思无奈,“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讲道理?”
陆既明扬起脖子,“我原来也没跟你讲过道理!”
片刻沉默,沈乔思轻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有什么把握能保住义父的性命,总该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却口口声声要我信你,凭什么?”
陆既明垂了眼睛不吭声。
“你既说苏平是你师兄,怎么又对他直呼其名。你们关系很好吗?”
“我们……”陆既明眼神躲闪,咕哝道:“我们其实不大熟……他三年前早就出师了。不过,”他挺了挺脊背,“我保证他不敢对我怎么样。不得兄弟阋墙,不得自相残杀,这是师门第一条严训。任谁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不敢违逆。”
沈乔思鼻子里一声轻笑,“他苏平现在手里掌着五万兵马,想悄无声息的做掉你,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他会被几条师门规矩框缚住?”
陆既明一笑,“我就是有这个自信。”
“给我个理由。”
陆既明抿起嘴,侧过头想了又想,才轻飘飘的说道:“就凭我师座下共有十六位弟子,现今活在世上的还有十一位。除了三师兄病逝早亡,其余都是以身试法的,这四位壮士无一例外,都已经死了。”
“他苏平敢做掉我,除非自己也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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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既明最后是被沈乔思背回府宅的。
并没敢让陆严知道,沈乔思将他从角门背进去,安置在自己房里。陆既明恹恹的瞅着两个兵丁呼呼嘿嘿的又卸了一扇门,劈作柴火烧给他取暖。裹在虎皮褥子里,热乎乎的汤婆子紧贴着疼痛的断骨,着实很舒服。他倦乏的蜷在床上,昏昏欲睡。
“我记得这条虎皮,是我十三岁那年猎来送给父亲做寿礼的。”他摸着虎皮上斑斓的条纹,眯着眼半睡半醒道:“为了猎这畜生,我把手都摔坏了,结果他倒好,一句好话没有,还气急败坏的揍我一顿。第二年他过生日,我又琢磨着亲手给他做个寿桃寿面吧,不就是走水烧了半个厨房么,又挨了好一顿打。去他大爷的,打那以后,我再也没给他送过寿礼。”
陆既明笑一笑,闭了眼睛懒懒地打一个哈欠:“他不稀罕,把这虎皮给了你吗?也是,他瞧我何曾顺眼过。”
沈乔思提着虎皮一直给他盖到眼睛,“这虎皮只是借给我用的,你别再没事找事了,好好歇着。外面的人还在闹,我得去瞧瞧。”
陆既明在被子里惬意的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半眯着的眼睛,睡意浓浓,“唔,劳驾把火盆移过来些,再把门带上。”
这一场好睡,足足睡了两个时辰,睁眼时天色已暗,火盆里的木炭只余了红红的微光。陆既明坐起来迷迷糊糊的揉揉头发,汤婆子已经冷了,尚残着几丝温吞的暖意。腿上的疼痛纾解了许多,他尝试着伸直膝盖,关节处传来咯啦啦的摩擦声,像是截朽掉的木头。
曾几何时,他也是可以挽雕弓,仗利剑,降烈马的。
他伸手慢慢的搓揉着,隔着裤子,指尖还能摸到底下凹凸不平的伤疤。伤得太深了,终究没法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他的臀腿现今畸形而丑陋,凹凹凸凸的伤痕,爬满了每一寸皮肤,甚至连他自己,沐浴时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昔年那场血肉横飞的酷刑,几乎将他毙于杖下,臀腿上切下的腐肉合着血水,足足装了半只木盆。他侥幸活转,在床上死人一般卧了三个多月,刚刚可以拄着手杖下地,便趁夜爬上马背。那时他伤势根本未曾痊愈,行不到十里路,两条腿全都鲜血淋漓。他便发着狠拿腰带将自己牢牢绑在马鞍上,两只手也用缰绳绕了四五圈,不辨方向,不明晨昏,只是一路狂奔下去。直到他被师父的药童救下,那时他已经死人一样挂在马上整整一天了。
师父曾经问过他,究竟恨不恨。彼时他答得平静而决然,“恨。凡我所受的,恨不得让他们一一代之。”陆既明后来时常回想,当时的他,究竟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心志要逃离这个家门。而如今,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兜兜转转,重回故里。
夜色浓而黑,沉得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陆既明胸口窒得难耐,翻身下床,大大咧咧的去沈乔思的衣柜里翻翻捡捡,找出两件皮袍子,在身上比了比,挑了件好看的披上身,剩下的那件乌突突的,被他拿匕首大喇喇地裁成了小块,给自己绑了两副简易的护膝。
陆既明晃晃悠悠转出门去,往他老爹的书房里溜达。沈乔思千叮万嘱,不要擅自去顶撞陆严。他才懒得理,他现在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这全是陆严害得,那么他凭什么要让陆严过得舒服。
太没道理。
陆既明酝酿着一肚子的唇枪舌剑,晃悠到书房门口,只见窗纸上映出两条长长的人影儿,陆严喑哑低沉的声音,不远不近的飘过来。
“……我的兵符只能交给你一个人。假若援兵能到,假若还有一丝生机,你就是下一任主帅。”
“不,不。既明回来了,义父,这些理应是他的。我实在不能再……”
“你听清楚,既明的话,绝对不可以全信……”
……
不信我,信你大爷?陆既明听着,努起嘴唇,抱着手臂低低冷笑。
【6】深恨
房间里高高低低的交谈声仍在继续。
“……扶风乃边陲重地,历来兵家必争之所。然我们困于此地三月有余,朝廷至今没有一人一马增援。苏平屯兵城下,我们根本没有胜算。性命攸关,我留在这里,你带着兵符离开。”
“义父!乔思受您深恩,绝对没有独自逃生的道理!”
“这不是父命而是军令,容不得你说不。只一条你千万记住,无论你心中对既明有多少歉意,也不要管他说了什么,这枚兵符,永远不能交到他的手上。”
陆既明缓缓退后两步,黑色的袍角飘摇,宛然与幽黑的树影融为一体。他嘴角边浮起轻慢的笑纹,像是碎石骤然击破结满冰碴的水面。
他在树下安静的等了很久,直到烛光从门缝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沈乔思一刹那间愕然的神色被他尽收眼底,他忽然觉得意兴萧索,再也没了分毫兴师问罪的念头。
他转身便走,沈乔思疾步相随,“既明,既明,你听我说。”
“听什么,听你们父慈子孝?”
“既明!”沈乔思一手钳住他的手臂,闪进回廊,幽暗夜色中,既明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凶狠的小狼。沈乔思一字一字郑重道:“既明,同我发誓,你是为了救义父才回来的,你不是苏平派来的细作。”
陆既明把舌头噙在牙齿之间,凝目瞧着他,忽的“呵”的冷笑出声,声音脆生生阴冷冷的划破冷寂的夜色,“你们两个人,一起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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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黑的底色,悄无声息的爬上了沈乔思的眼底。他的意识混沌不清,迷蒙中似是看到一条光彩缤纷的甬道,黑暗彼端,他仿佛看见小小的陆既明,肿着眼睛鼓着嘴,一脸苦大仇深的盯着他,“你不是我哥,爹爹打我我也不叫!我不许你跟我抢爹爹!”
又仿佛,是暮春三月的荒郊,他二人策马归来,马鞍上挂着满满当当的猎物,碎碎的论着何时偷偷出去烤肉饮酒。
恍恍惚惚中,似有寒风挟着冷雨,吹打在他的面颊上。沈乔思悚然惊醒,四周浓稠的黑暗一时间让他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捂着肋间伤口艰难起身,却听到铁链铮铮之声,低头一看,手足间竟已披上了镣铐。
“喏,陆严,你的宝贝儿子已醒了,你也不需再瞪我。”有轻和含笑的声音,在地牢中骤然响起。沈乔思茫然四顾,只见陆既明端端正正的坐在地牢中央的椅子上,顶上一道一尺见方的天窗投下幽微的光束,恰恰打在他身上,仿若传说中九幽地狱的判官。他的五官在面颊上投出大片大片的阴影,看起来诡谲而阴森。
陆严盘膝坐在一旁,手腕粗的铁链一头钉进墙壁,一头缚住了他的手足,将他牢牢禁锢在一尺方圆。三十年杀伐四方,一夕沦落,他神情间倒还保有着多年沉淀下的宁定,“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既明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上,架起一条腿,轮流看着他们俩,“我也不想做什么,就是给你们讲个故事而已。”
“三个月前,齐国连破北境三城,直抵扶风。苏平师兄找到了我,问我是否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我自然愿意,遂同他一路北上。彼时那个窝囊的宋王正坐在他的王位上打摆子,朝中主战主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下达的王命是:为保大业,令你弃城而降。自然,这道金牌,半路就被我们截下了。”
“我一路北上,还顺路拜访了你几个旧将。这些莽夫和你都是一路脾气,满脑子想的都是义薄云天。加上朝中主降,他们这些战将都憋气得很,如今见着了陆严瘸了腿的亲儿子,这简直就是朝廷昏聩坑害忠良的铁证啊。我替你募了三路兵马共计四万人,保境安民精忠报国的口号喊得他们个个热血沸腾。苏师兄沿途摆了个小小的八卦阵,就令这帮蠢蛋迷了方向,现今正撒丫子往东跑呢。”
“你城里这帮人尽是伤兵残将,并不值钱。值钱的是那四万铁骑,兵强马壮装备精良,最难得是还没脑子。只待这枚兵符一到,就要糊里糊涂的尽数归了我了。”
陆既明说着,侧耳听了听地牢顶上整齐的军靴行进声,心满意足的微笑道:“今日清晨,宋军开门投降,想必如今城楼上,齐字大旗已经插起来了。”
“陆将军,现今你已成了逆臣贼子,上下无路,前后无门。从你将我推出去顶罪的那一天起,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陆严眼前蓦然一黑,浑身颤抖得铁链都哗哗作响,“你很好,很好……”
不是不知道他身份可疑,不是不知道他心有怨怼,若按他的脾性,这种人原该立即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可是既明不是别人,这是他亏欠良多的亲骨肉,他怎么舍得。在他的心中,既明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少年,会闯祸,会顶嘴,会顽皮,却有一腔炽血。
一念之仁,终致大祸。
陆既明歪在扶手上,两根手指支着额头,闲话家常般惬意,低声道:“我现在还记得,娘亲难产去世的那天,满屋的白绫裹素,我怎么哭,怎么叫,她都没有理我。还有我那个夭折的小弟弟,就躺在她怀里,眼睛都没睁开。那天你不在,你两年后才回来。”
“我当时那么小,母亲死了,父亲不在,我每天都害怕,梦里都盼着你回来。可是你回来的时候,还领了个别人的孩子,逼着我叫哥哥。我不肯叫,闹了一场,你就动手打我。”
“你总是在外面打仗,一两年也鲜少回来。我连你的样子都记不起。我求着你带我一起走,我不愿意一个人在家里。你总说我小,你不肯,可是沈乔思为什么就能跟在你身边呢?到我十二岁那年终于随你从军,你的那些好战友,好兄弟,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原来还有我的存在。”
“你治军严格,待我更是苛刻,凡有错处,动辄打骂。我做得不好,我该受的罚,我不抱怨。可是陆将军,你扪心自问,除了棍棒教扑,你尽过半分为父的责任没有?沈乔思不是我亲哥哥,他待我都比你上心得多。”
“是,你是望子成龙,我知道。我也不为了这些恨你。你虽待我严苛,待沈乔思也没仁慈到哪里去。几十年血水里滚出来,你们这些当兵的都是一个德行,不苟言笑,心硬如铁。”
当许许多多的不满堆积在一起,只需要一个印子点燃,就足以埋没掉过往的所有温情,将它们尽数变为积怨。
“你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父不慈,为将不仁,行事狠辣,冥顽不化。可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会送我去死。军医都说了,我活下来是我命大。”
陆既明直起了腰,声音仍是那般清清淡淡的如同耳语,却俨然浸着三九隆冬的寒意,“陆严,为了你的义子,为了你的大义,你居然送你的亲儿子去死?你站在校场边上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活活杖杀,陆严,虎毒不食子,你怎么狠得下心来?”
那场撕心裂肺的痛楚宛在昨日,他在刑杖下扑腾得像只脱水的鱼,他叫爹爹叫哥哥,叫到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昏厥了又醒来,醒来了又昏去。挨到后来,他几度试图自尽,额角在地上撞得鲜血长流,舌头也险些咬断了半截,胸口滞涩得吸不进一点气息,有血水流进眼睛,他透过那片濛濛的红色,只见陆严负手站在校场的那一头,始终没有动过一步。
那个背影,他至死难忘。
整整三个多月,尊严全无死去活来,他活转过来,却残了一条腿。
“你记不记得,我从前最擅马术,最爱使剑。可是现如今,我连上马都需要有人搀扶。你彻彻底底把我毁了。那时候我就想啊,我是个人,我不是你陆严的一件东西。凭什么,凭什么我要白白受这一切?沈乔思,他又凭什么取代我的一切?”
陆既明微蹙眉头,“陆将军,你说,凭什么?”
陆严说不出话来。
陆既明冷冷一笑,重又靠回椅背上,“那时候我就想了,你们两个人,我一个也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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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兄弟
地牢顶上的日光缓缓的向西偏了一寸。陆既明掸掸衣角,直起身子,“二位在这里好住,我告辞了。”
陆严青着脸,满面萧索,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斧劈一般。沈乔思牙齿在嘴唇上咬出深深的痕迹,突然起身唤道:“你等等!”
陆既明的匕首里淬了极烈的迷药,他虽然醒来,手足仍是发软,踉跄两步又重新跌倒,虚弱的喘息片刻,方缓缓抬头,“既明,当心苏平。你不要忘了,苏平是安乡人的后代,而你,却是陆严的儿子。”
陆既明的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跳,旋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陆既明从地牢里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得像是青天白日下的活鬼。
齐兵刚刚入城,城里兵荒马乱乱作一团,士兵与马队呼啦啦的奔驰而过。陆既明背靠着墙,望着灰白天空中簌簌而下的雪,慢慢的平息着心中的波澜。他多少次咬牙切齿的幻想着这一日,可当他真看到陆严身披镣铐潦倒在地牢中,他也不见得好受到哪里去。
悲怆。唯有听凭于命运,辗转于昨日与今日之间无可奈何的悲怆。
苏平的亲兵将他迎入将军府时,他已经在街上走了许久,面青唇白,全身都冻得僵了。这座府邸昨日还姓陆,今日却已然改姓了苏。陆既明安静的坐在火炉边,手里捧着苏平递给他的热茶,微微的打着寒战,茶杯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这样冷的天,你身子又不好,自己也该多在意些。”苏平围着大氅坐在他对面,伸手笼在炭盆上取暖,抬眼冲他一笑,“此次大功告成,你当记首功。”
“师兄哪里话,”陆既明轻哂道,“还不是都仰仗师兄筹谋。”
苏平笑一笑,“那么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陆既明垂下眼睛,啜饮一口滚烫的茶水,苍白着脸道:“回山。”
“唔,回去也好。” 冻僵的手指泛起细微的酥痒,苏平搓了搓手,饶有兴趣的问道,“可是你就这么走了,不怕我一刀抹了你老爹的脖子吗?”
“留下沈乔思,剩下的随你要杀要剐。”陆既明再平静不过的说罢,猛灌一口茶水,喉管里登时一阵灼烫,热辣辣的舒畅。
苏平低低的笑了起来,火筷子拨弄着炭盆里烧得通红的火炭,轻声道:“小东西,叛君弑父,你比我还狠啊。”
想问问大家意见,你们觉得沈乔思可不可以被原谅?或者说,如果他以后结局不太好,你们可以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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