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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晦明记(古风,兄弟,he)

作者:l悠哉悠哉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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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亡为晦明,死生若朝夕。
晦明如岁隔,朝夕不相及。
【1】
我姓明,单名珏。明珏明珏,听起来就是一派光风霁月冰壶玉尺的好意象。然我十分对不起这名字,也十分对不起给我起名字的老爹,窝窝囊囊坎坎坷坷的长到二十岁,才在这平江镇上开起了一家小医馆,勉强安了家。
医馆不大,前头一间药铺,后头是我自己的卧房。我学着人家附庸风雅,一只烧鸡两壶好酒收买私塾里的老秀才给我写了副对联贴在门前,叫做“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就起名唤作“生尘堂”。每日我坐堂问诊,遇上穷人便周济几钱,逮着富绅便宰上一刀,闲时喝茶望天,遛鸟逗猫,散散漫漫,倒也十分惬意。
这一年的八月异常闷热,正午的太阳像是泼洒的流火,晒得我院里种的小黄瓜都皱巴巴的打了蔫儿。傍晚时老秀才拎着两只酱猪蹄来寻我,说是纪念我开业两周年,顺便讹了我一壶黄酒。我们俩坐在房檐底下啃猪蹄啃得大汗淋漓,十分畅快。直到夜阑人静,送走老秀才以后我关上前门,晃晃悠悠才走到院子里,猛听得天边滚过几个闷雷,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的便砸了下来。
我拔腿便往屋里跑,才跑了一半,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只当是老秀才回来躲雨,缩着脖子又跑回去开门,这一来一回,身上薄薄的一层单衣已淋湿大半。敲门声却愈发急促,“砰砰砰”砰个没完,捶得门板都打颤。我一边移开门栓一边骂:“你急个什么劲……”话未说完,一团缠得八爪鱼似的人影便咣的一下撞进我怀里。
我险些被撞个趔趄,慌忙伸手去扶了一把,却扶得一手湿滑,摊开一看,手心里殷红一片顷刻间就被雨水冲得干净。
八爪鱼抬起一颗头来,哑着嗓子道:“大夫,求您救命!”
借着天边明明暗暗的电光,我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才看清这团八爪鱼原是两个扭在一起的少年,一个歪在另一个身上,垂着头神志不清的样子。我搭了把手将他扶进堂屋,挪上矮榻,擎着火烛一瞧,只见这少年半边衣裳俱是血渍,显然伤得不轻。
同行的那个少年一手托着他的头,一边急切问我:“大夫,他有无大碍?”
我将烛台交给他照着,撕开榻上少年湿淋淋的衣服,只见一道刀伤沿着左肩直划到腰际,深可见骨,倘若再进一分,只怕便是开膛破肚之祸。我抬头道:“这伤恐怕有些麻烦……”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相貌,这少年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尚带稚色,却生得十分清俊,一双眼睛黑亮非常。最要紧的却是他背上背着的两把长剑,剑柄上都刻了扎眼的火焰图腾——那是太炎谷的图腾。
流年不利,叫这两个太炎谷的小崽子撞在我手里。我同太炎谷之间隔着不死不休的大仇,不去寻衅已是我格外宽容,要治病救人却是万万不能。
我冷笑一声,拂袖而起,“少侠另请高明吧,这病人我不治了。”
话音才落,这少年的身影就一股烟似的不见了,随即我腰间蓦地一凉,一柄短匕抵在我腰眼上,“治不治还由得你么。”语气十成十的威慑,偏偏讲话时的气息吹得我脖子又热又痒,我禁不住嗤的一声笑:“少侠的轻身功夫着实不错,可是你挨着在下这么近做什么,占便宜吗?”
匕首恼羞成怒的又往前顶了一分,“你治是不治?”中气十足,喝得榻上人事不省的少年都动了一动,一件异常眼熟的物事从被撕开的衣襟里咕噜噜的滚了出来。
一颗套在黑色络子里的白珠子掉在矮榻边,滴溜溜的转了两圈,在烛火下闪着莹白的光泽。
我一时恍惚,伸手去捡那颗珠子,托在掌上细细一看,年深日久,络子的绳结都起了毛边,唯有那颗珠子却愈发的莹润光泽,就连昔年被我摔掉的那一角,都已被磨得油光锃亮。
果然不错,果然不错!
这颗珠子是我幼年的玩物,原是我那嗜好书法的老爹不知从何处搞来的白芙蓉寿山石,请匠人雕成一方印章,剩下的边角料就琢了两颗珠子,被我和明川拿去玩耍。娘亲见我们俩成日里扑扑楞楞的不老实,便编了两枚络子,将珠子装在里头给我们挂在脖子上。
我那时七八岁的年纪,皮得很,上蹿下跳爬树翻墙,一个不留神,便将这珠子摔掉一块。我嫌它丑,便哄着明川说这珠子掉了一块是多么多么与众不同,多么多么巧夺天工。明川那时才两岁多,傻了吧唧的就知道乐,在他面前,我素来很有做兄长的威严。
我换走了珠子心满意足,套在弹弓上当弹珠弹着玩,带着他颠颠的跑出去继续撵我家的大黄狗。后来没过两天,这颗珠子就在我和大黄的拉锯战中壮烈牺牲了,还连累我战败一场,万幸我跑得快,撒丫子蹿上了树,迈着小短腿追我的明川却被大黄撵上狠狠啃了一口,哭得地动山摇。这场风波最终以我和大黄分别被老爹痛揍一顿宣告收场。真是呜呼哀哉,哀哉痛矣。
倒是明川脖子上的那一颗,一直完好无损,直到他过完三岁生日,直到明家被太炎谷灭了门,直到我们一家四口骨肉离散,天各一方。
明川,明川。
我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同捏在指缝里的三枚银针都软绵绵的垂了下来,哑着嗓子道:“……我治。”
本文古风兄弟,游戏之作,保证he,欢迎冒泡

【2】
腰间的匕首马上就收了回去,少年冷着脸从我背后绕了出来,叮的一声将匕首扎在矮榻边,“他若是死了,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没理会他,忍不住又仔细看了几眼手里的珠子,却被那少年跳起来夺去,一把摔到地上,恶狠狠道:“人都快不行了,你老盯着这玩意做什么!”
我有些着恼,心想这讨人厌的小崽子,简直白瞎了他那副好皮囊。亏得我如今脾气好,若放在几年前,早把你打得你爹都认不出来。
我挽挽袖子,抬手斥他:“去,给我烧盆开水来。”
他杵在原地愣了愣,“我?”
“自然是你,没瞧我这忙不过来吗?”
他抿一抿嘴唇,转头出去了。这边厢我忙着给明川去衣止血,那边厢厨房里乒乒乓乓响作一团。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少年操着根烧火棍,脸上蹭得黑一道白一道又蹭到了门口,尴尬道:“那个……大夫?呃,先生?”
“何事?”
他两只手在衣襟上蹭蹭,嗫嚅道:“我,我不会生火。”
我简直被他气笑,“那么打水会不会?去井里给我打一桶清水来!”
少年应了一声,这次倒回来得快,将一桶清水放在我脚边。我取了烧酒针线和伤药,吩咐他道:“按住他手足。”说罢深吸一口气,将烧酒沿着伤口淋下。
他纵在昏迷中,也疼得呻吟出声,手足都抽搐起来。那少年紧紧的按着他,一声声的唤,“白驹,白驹你忍着些。”伤口洗净后,我即将桑皮线穿过钢针,自他左肩一路向下将那道骇人的伤口缝合。我只盼他少受些苦楚,敷药包扎都极快。待得我收了手,那少年还握着明川的两只手腕子,没反应过来似的问我:“这就完了?”
我在清水里洗净手上的血迹,反问他:“他是怎么受的伤?”
他将明川的胳膊细心摆好,皱眉道:“今日晚上我们一时不慎,进了黑店。我被他们下药迷倒,白驹为了护我,激战之中,被砍了一刀。”
我顿觉白驹这伤受得十分不值,看这少年也就越发的不顺眼,“你是他什么人?师兄弟?”
少年眉头一挑,“这只怕与先生无干。”
我嗤笑道:“怎么就与我无干了?我费心巴力的救治他一晚上,这药钱是不是该同你讨?”
少年顿时哑然,半晌才放软了口气:“先生,我们遇到劫匪,银钱自是保不住的。能否先赊着……”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弱得像蚊子哼哼,他红了脸,一咬牙解下一把长剑,“要么,我将这把剑押给你,够买你十间铺子了。”
我瞟了一眼剑柄上的火焰纹饰,真是碍眼的很,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我是开医馆的,又不是杀猪的,我要你这破剑有什么用。这病人我就暂且收治了,可没有白养活你的道理。走吧走吧走吧。”顺手将地上的珠子捡起,小心的放在白驹枕下。
少年站起身来,立在床边瞧着我默不作声。
我自去药房煎药,顺便煮上一锅粥,回来给白驹灌了两次药,又擦了一回身,这少年仍是直挺挺杵在一旁,分毫不动。
我将巾帕摔进水盆里,抱着膀子问他,“你是成心要赖上我了?”
他垂着眼睛道:“我只是守着白驹,不会动您家一饮一食。”
我道:“你占着我家的地,我也瞧着烦。要守出去守,院里更宽敞。”
少年蹙起眉毛,“先生可是恼怒我方才无礼,成心刁难?”
我笑道:“你既知你方才无礼,这自然就算不上刁难。”
少年恶狠狠剜我一眼,拂袖而出。我顺着窗户望了一眼,见他果真去院里继续杵着了,罚站一般身姿笔挺,倒叫我顺眼了几分。
明川是在天明时醒转的。彼时我正趴在他床头打瞌睡,他轻细的一声呻吟,惊得我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望着他,“你醒了?”
明川望着我,勉力一笑,“谢谢大夫救我性命。”
我摇头道:“不妨。”一时间心头激起千言万语,我想问他这些年去了何方,过得好不好,还记不记的我和爹娘,最后却只干巴巴挤出一句,“那颗珠子,我给你放在枕头下了。”
他伸手去枕下摸了摸,笑一笑道:“还好还好,这东西若是丢了可不得了。”他眼睛满屋子的望了一圈,迟疑着问我,“我们家三公子呢?就是送我来的那个人,他没事吧?”
我往窗外瞟了一眼,面不改色道:“他照料你一夜,我让他先去休息了。他好得很,你不必担心。”
明川点点头。
我坐在他床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套问,“白驹,你是叫白驹吧?你今年多大年纪?”
“十六。”
我颔首,我今年二十二,明川小我六岁,正是十六,年龄对得上。下一条。“你受伤这样重,怎么不见你的双亲长辈?”
明川苍白着脸笑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哪来的什么长辈。”
瞧这情形,明川是一直给门外那小崽子做仆从了。难怪他这样小的年纪,脾性却这般温和,时时低眉敛目,全然没有小时候的活泼淘气。他当年小小年纪,走失之后该受了多少苦楚。一想到这里,我真恨不得马上就认了他,把他宠到天上去,好好补偿他这些年的苦难——可是不行,不行,莫说他如今重伤,我不该这样贸然刺激他,就算考虑到明家和太炎谷的大仇,我也不能这样草率行事,置他于两难之境。
我在心里默念了两句来日方长,伸手给他顺顺脑袋顶上的一撮呆毛,怜惜道:“真是苦了你了。”
明川只笑了笑。我还想再套问些别的,诸如他是怎么入了太炎谷,诸如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却又困倦的阖上双眼。
我支着下巴凑在一边专心致志的看他,明川小时候生得漂亮,粉雕玉琢的一团,如今长开了倒是清秀文弱,鼻子嘴巴依稀还能看出些小时候的痕迹,眼睛么……我记得他从前是双眼皮,怎么长着长着变单了?
我伸出手指轻轻在他眼皮上一点,明川睡梦中咂了咂嘴巴,憨态可掬的模样。我笑了笑,收回手覆在他手背上,心尖上一点酸楚忽悠悠的一颤,突然绵延成一片,几乎逼得我落下泪来。
明川,我的明川。你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
【3】
我趴在明川枕头边发了许久的呆,直到日头把屋里照得晃眼的一片,这才醒过神来。
昨夜一场大雨散尽了天上云彩,暑热卷土重来。我扒着窗户往外一瞧,那院里的少年已经耐不住酷热,在廊檐底下的阴凉处抱着膝盖埋头缩成了一团,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一时有些于心不忍。我恼他,一则为他是太炎谷的人,二则为他拿刀胁迫我。如今想一想,他大约只是急昏了头,归根结底是为了明川好,我又何必跟个毛孩子斤斤计较?
我大度的回身倒了一大碗凉茶,准备端出去给他消暑,才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来。
明川方才,叫他什么来着?三公子?
莫不是太炎谷谷主顾南山爱若珍宝的那个三弟子顾从容?
顾南山,顾南山。我的指节在碗边攥得发白,半晌冷笑一声,将一碗凉茶尽数泼在地上,再不去理会他。
到了下午时分,我再向窗外看时,顾从容已经不见了。我牙关里嘁了一声,十分不屑,信誓旦旦说要守着白驹,说得那个好听,舌头上都能开出花来,还不是自己受不了苦,悄咪咪的跑了?
明川昏沉沉的睡了一日,中间被我唤起喝了药又吃了点粥,我唯恐他半夜发热,扛着草席去他床边打地铺。恍恍惚惚睡到半夜,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霎时便清醒过来。
我袖了把峨眉刺悄声而出,手底下已埋了七八招厉害攻势,甫一推开房门,却见顾从容正就着月光坐在桌子边上,轻笑道:“先生,晚上好啊。”
我不动声色收起了兵刃,倚着门框眯起眼睛瞧他。
顾从容大大方方从我身边绕过去,瞧了瞧明川,又大大方方绕回来给自己倒了碗茶,“白驹看起来好多了,多谢先生。”
他从我身边过时,我闻到淡淡的血气,掌起灯火来一看,果然见他左臂被血洇湿了一块。他倒是浑不在意,自怀中掏出两个银锭推到我面前,“一个算是白驹的药费,一个算是他养伤期间我们二人的饭钱房钱。”
我掂着银子道:“大半夜的,敢情你是去打家劫舍了?”
他笑道:“岂敢,我只是回了一趟那家黑店,把我的东西拿回来罢了。昨夜是一时不察,害得我二人险些丧命,我若就这么算了,那也未免太大度了。”他摸摸左臂,若有所思道:“不过说起来,平江镇这地方还真是藏龙卧虎,小小一间客栈里头,居然藏着这样厉害的机关。”
我虽不曾和他交手,却从他步态身形中看得出,顾从容年纪轻轻已有不低的武学修为。奇怪的是我在镇上已住了两年有余,从未听说过十里八乡有什么黑店。
我把银子揣进怀里,指着他胳膊坐地起价:“你若要治那刀伤,需再付两钱银子。”
楼主是不是特别勤奋,夸我

顾从容剜我一眼,翘起左腿踩着凳子,“这点小伤就不劳先生费心了。”挽一挽袖子,拎起桌上的清水罐子哗啦啦的一浇,冲去鲜血,露出寸许长的一个伤痕,像是被梅花镖一类的暗器扎的。他右手拿着个小药瓶抖啊抖的往伤口上撒金疮药,痛得眉毛都纠在了一处,一边抽着气一边唤我,“先生,你仿佛对白驹格外上心?”
我道:“医者父母心,本大夫对所有伤患都格外上心。”
顾从容呵呵一声冷笑,“我若是没亲眼看着你那副见死不救的嘴脸,还真就信了。”
他拿着帕子一圈一圈的裹伤,右手手指扭来扭去的努力想要把帕子打个结,一边淡淡道:“先生,白驹是我挚友,他身世坎坷自幼孤苦。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识得他身上戴的那个东西?”
唔,顾南山收的这个小徒弟,委实聪明。我眯着眼睛向他一望,默不作声。
顾从容五根手指快要扭成麻花,费了半天劲终于放弃,把爪子往我面前一伸,“喏,先生,劳驾帮我打个结。”
我翘着二郎腿巍然不动,“五十文,谢谢。”
顾从容飞起一条眉毛,“你是行医的还是打劫的?”
我笑道:“自然是行医的。”两手捏着绳结用力一勒。他一声惨叫险些彪出喉咙,泪眼汪汪的扶住桌角缓了一会儿,半晌,却抬头朝我愉悦的笑了笑。
我疑心他被我气傻了,擎起烛台向他脸上仔细照了照,却望见一双格外沉静的眼睛,“先生,你想不想知道白驹过去的事儿?”
这小崽子口舌锋利,虽然有些讨厌,却真的聪明,七窍玲珑的聪明。我缓缓撂下烛台,“请讲。”
顾从容凝目望了我半晌,突然咯咯笑起来,得意洋洋往椅子上一靠,“你方才不是不承认吗?我家白驹的事情,跟你有半文钱的关系?老实交代吧,你认得那颗珠子,是不是?”
我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索性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那颗珠子是白驹自幼戴着的东西,是吗?”
顾从容托着下巴眨眨眼,“是,一直戴着。”
我道:“那好,等他伤愈之后,我想留下他。”
他嗤的笑了一声,“你凭什么留下他?”
我默了一下,轻声道:“我是他哥。”
顾从容突然不笑了。
【4】
屋子里一时间静寂无声,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许久,他才开口道:“你……”一出声,嗓音居然都哑得不成样子,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你有证据吗?”
我说:“他本名唤作明川,壬午年五月初八生人,今年十六岁。三岁那年意外走失,之后生死不明。那颗珠子是家母当年亲手给他挂在脖子上的,绝无虚假。”
顾从容垂了垂眼睛,“他三岁那年走失,迄今已过了十三载。你们若是当真念着他,为什么不去找?”
我低声道:“我找过,找过很久。”我起身从匣柜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长生金锁,刻着鱼戏莲花的图样,顶上缀着颗南珠,光华灿烂,熠熠生光,“明川走失的时候,除了脖子上那颗珠子,手腕还系着这枚长生锁。前些年我在一家当铺里看到它,便将它赎了出来,之后十三个月,我辗转七个州府,问了上千户人家,最后才寻到秀谷县的一对夫妇。这对夫妇对我说,他们膝下无子,曾经从人牙子手里买过一个男孩,可这男孩短命,长到五岁便死了。当地风俗,早夭者不能入土,便丢在荒山上,连具尸体都没留给我。”
顾从容把金锁托在掌心摩挲着,翻来覆去的打量,声音突然高了八度:“他们在说谎。他们买了那孩子不到两年,就添了亲生的儿子,转手就把他卖去了戏园子。卖之前还搜刮了这枚金锁。若不是那颗珠子就是个不值钱的玩物,没人稀罕,先生,只怕你这辈子都找不到你弟弟了。”
我奇怪他何以这般愤慨,僵着嘴角挤出一丝笑来,迟疑道:“唔,你知道得倒很清楚。”
顾从容眨眨眼,别过头去,“白驹跟我讲过。”
一阵沉默。我突然觉得这氛围十分古怪,究竟古怪在何处,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顾从容将金锁丢回桌子上,抬眼定定的望着我,“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我叫明珏。日月明,双玉珏。”
他点点头,“明先生,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是……只是白驹在我身边已有十年,自幼便一起长大,你想留,他却未必想走。不若待他伤势大好,你再同他好好谈谈。他若是答应,我绝不阻拦。别的事情么,自有我帮他打理。”
我顿时觉得这孩子真是又善良又可爱,由衷道:“多谢你。”
顾从容摇摇头,低声道:“不必。”
我伸脖子往屋里望了望,明川侧着头睡得呼呼儿的,并未被我们的交谈惊动分毫。顾从容站起身,往厢房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面庞逆着光漆黑一片,看不清表情,声音也似朦朦胧胧的,“明先生,你会善待白驹吧?”
此后三五天,顾从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屋里守着明川。明川伤势渐渐好转,只是还起不得身,两个人两颗脑袋成日里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笑。近来天热,中暑的患者极多,我忙得脚不沾地,想叫他帮我打个下手。顾三公子靠着床头端坐如钟,中气十足的回复我:“不成,我是伤员!”
然而到了午饭时间,这名伤员又准时准点的拿着碗来药铺一趟趟的找我,“我饿了,有饭吃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不做?”
我忙着给病人抓药,恶狠狠道:“老子没时间!”
顾从容拿根筷子哒哒哒的敲着碗沿,活像街边的小要饭的,“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厨房里有米有菜,你就不能自己做?”
他一挺胸膛理直气壮,“我不会!再说我是付了饭钱的!”
见我不理他,他转转眼珠子,“明先生,你家白驹也饿了。”
我长叹一声,只得抽个空回去烧饭。
晚上我累得腰酸背痛,一身臭汗,来不及坐下来喝口水,先去打水给明川擦洗换药。明川的伤口已有收口的迹象,我小心扶抱起他上半身,把绷带解开,拿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脊背。三伏天气,明川成日里躺着,我怕他生了痱子。
照料完明川我出去冲了澡又扒了几口饭,回屋的时候顾从容正坐在桌边给他胳膊上的伤换药。我问,“要我帮忙吗?”
他吓得往回收手,“别!我怕你勒我!”
我忍不住笑,自顾自抢过他胳膊看了看,伤口四周红肿,并未有愈合的迹象,大概是有些发炎。我有点后悔那天没管他的伤势,皱眉道:“你不要动,我给你拿酒洗一洗。”
他警惕的一把把手抽了回去,不高兴的说,“不,我不要用酒洗。”
我耐心的把他的手又拉过来,“必须洗,天气这么热,化脓了有你受的。你怕疼吗?”
他皱着脸,眼睛眯得就剩一条缝,嘴上却极有气势,“呸!我才不怕啊啊啊啊————”一声穿云裂石的惊叫,吓得我把药酒坛子扔回桌子上,他咬着嘴唇忍了好一会儿,才噙着眼泪弱弱的把话说完,“……不怕疼。”
我在他伤口上重新敷了药膏,“那你鬼喊鬼号个什么劲儿。”顾从容瞟我一眼没吭声,抽抽鼻子,又抹抹眼睛。
他一双眼睛原本就生得极黑极亮,被眼泪一泡,越发透亮。我笑了一声正要打趣,心念却忽的一动。
那一瞬间我心尖上有个疑影儿幽幽的闪过,我突然觉得,他这双眼睛,怎么就这么眼熟。
【5】
明川在我这里休养到第九天,已经可以靠着床头坐起。我欣悦之下,心中却在来回思量,该如何开口同他讲起当年往事。
他虽和顾从容年纪相若,性格却大不相同。顾从容是个皮实的,精力旺盛又精灵古怪,明川却拘谨得多,心思极细,性情温顺得活像李婶家的小奶猫。与之相比,和顾从容交谈起来大概是要容易得多。
我十分惆怅,一边琢磨着一边把目光投到顾从容身上。顾三公子近日心情不错,肯屈尊来我药铺中帮忙,记记账端端茶什么的,此时正饶有兴致的摆弄一套针灸用的银针。我问他,“你说我该怎么开口同明川讲这事?”
他抽出一根针来漫不经心道:“就那么讲呗。话说针灸这东西,下针时可有什么技巧?”
我托着下巴随口道:“就那么随便扎。”继续愁眉苦脸,“我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他眼睛一亮,捏着一根银针踌躇满志,“就这么随便扎?”
我心不在焉点点头,“恩,随便扎。”话音才落,虎口上一阵刺痛,我抽了口冷气定睛一看,一根银针端端正正戳在我合谷穴上。
我咬着牙把针拔出来,皮笑肉不笑,“顾从容,你真是很欠揍。”
他嗖的一下闪到柜台的另一头,手肘支着桌面,笑吟吟道了两声得罪,又问我:“先生是几岁开始学医的?”
那时天光正亮,阳光把他的脸庞照得很干净,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眸子里像是盛着淙淙春水。一瞬间我心头又影影绰绰掠过那股奇异的熟悉感觉,望着他便走了神。
真的,怎么就这么眼熟。那眉毛,那眼睛,我总觉得好像一个人,像谁呢?
医馆里进来个捂着肚子的老头,顾从容起身去招呼,我犹自望着他的背影发呆,怔怔想着,到底像谁来着?
顾从容转了个身,引着老头落座。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间福至心灵,浑身激灵灵一个寒颤。像我娘啊!
他笑起来的样子,分明就像极了我娘啊!
我浑身烧起一阵热,紧跟着滚过一阵冷,大步流星迈上前去,一把扣住他腕子,冷着脸道:“顾从容,你过来。”
他被我拖得一路踉跄进了后院,面色不虞,叫道:“喂喂喂你拽疼我啦!”
我大步冲进白驹的卧房,一把抓起床头放着的那颗珠子,再拽着他奔回院子里,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右手仍攥着他的手腕,一字字道:“这颗珠子,到底是谁的?”
他的眼神倏的一闪,“自…自然是白驹的。”
不对,不是。我的目光一寸一寸自他脸上描过,先前不曾发觉,如今却是越看越像。难怪我总觉得他眼熟,他实在是很像我母亲,眼睛鼻子,还有那笑起来的神气,无一不像。
我慢慢松开手指,沉声道:“你才是明川。”
他抽了口冷气,惊诧万分的抬起头来,随即却又转为镇定,将那颗珠子自我手中从容取出,“对,我是。”
一口浊气堵上我胸口,不上不下,憋得我一时间说不上话来。我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终于自嘲的笑道:“所以这些天,你一直在耍我。”
“我没有,”他微微皱起眉毛,“是你自己认错了。”
“我是认错了,可你没有。”我半是无力半是惆怅的吁了口长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先生,你听我说。”他脸上现出极郑重的神色,“并非我诚心欺瞒于你,此事一开始便是巧合。这件信物的确是我的,这些年来从未离身。十日前我和白驹途经此地,天气炎热,我便将它摘下放在怀中。不想却误入黑店,吃罢饭食后走了不到半里,我便人事不知。那些人很奇怪,似乎是冲着我来的,白驹为了护我,便和我交换了衣衫。所以,这件东西才会阴差阳错从他怀中掉了出来。”
“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你会是……会有这层关系在,我只是觉得奇怪,于是就想诈你一诈。可是后来我觉得,就这么将错就错也很好。”
许是见到我渐渐立起来的眼睛,他急慌慌说道:“你不知道,白驹他…他不太适合在江湖上,他身体不好,于武学一道难有所成,为人又太过和善。他若跟着你……”
我断然截住他的话头,“我问的不是他,我问的是你。顾从容,你是怎么想的?”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良久不言。
我摇摇头,轻声道:“你不愿意认我。”
他亦随着我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愿。”
“明先生,若在我年幼无依之时,你来寻我,我必定会喜出望外。但是现在,我已经过得很好。我对你全无印象,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手足亲情。换言之,有你没你,于我都没什么两样。”
庭中起了风,卷起两片落叶寂寥的旋绕在我脚边。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但是明川……”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明先生,有生之年能知道我姓谁名谁,从容已十分满足。但是从今往后,”他托起那颗珠子在指尖把玩数次,倏然握紧,一声脆响后细细的齑粉从他指缝中四下飘散,“您就当明川五岁时已死在荒山上了吧。”
白色的粉尘随风飘飘洒洒,我一时愕然,再抬头时他已经杳然无踪。我下意识抬脚去追,一时又怅然止步。
莫强求,莫强求。我明珏活了二十二年,今日方知,这三个字是怎生锥心刺骨的滋味。
他被我拖得一路踉跄进了后院,面色不虞,叫道:“喂喂喂你拽疼我啦!”
我大步冲进白驹的卧房,一把抓起床头放着的那颗珠子,再拽着他奔回院子里,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右手仍攥着他的手腕,一字字道:“这颗珠子,到底是谁的?”
他的眼神倏的一闪,“自…自然是白驹的。”
不对,不是。我的目光一寸一寸自他脸上描过,先前不曾发觉,如今却是越看越像。难怪我总觉得他眼熟,他实在是很像我母亲,眼睛鼻子,还有那笑起来的神气,无一不像。
我慢慢松开手指,沉声道:“你才是明川。”
他抽了口冷气,惊诧万分的抬起头来,随即却又转为镇定,将那颗珠子自我手中从容取出,“对,我是。”
一口浊气堵上我胸口,不上不下,憋得我一时间说不上话来。我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终于自嘲的笑道:“所以这些天,你一直在耍我。”
“我没有,”他微微皱起眉毛,“是你自己认错了。”
“我是认错了,可你没有。”我半是无力半是惆怅的吁了口长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先生,你听我说。”他脸上现出极郑重的神色,“并非我诚心欺瞒于你,此事一开始便是巧合。这件信物的确是我的,这些年来从未离身。十日前我和白驹途经此地,天气炎热,我便将它摘下放在怀中。不想却误入黑店,吃罢饭食后走了不到半里,我便人事不知。那些人很奇怪,似乎是冲着我来的,白驹为了护我,便和我交换了衣衫。所以,这件东西才会阴差阳错从他怀中掉了出来。”
“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你会是……会有这层关系在,我只是觉得奇怪,于是就想诈你一诈。可是后来我觉得,就这么将错就错也很好。”
许是见到我渐渐立起来的眼睛,他急慌慌说道:“你不知道,白驹他…他不太适合在江湖上,他身体不好,于武学一道难有所成,为人又太过和善。他若跟着你……”
我断然截住他的话头,“我问的不是他,我问的是你。顾从容,你是怎么想的?”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良久不言。
我摇摇头,轻声道:“你不愿意认我。”
他亦随着我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愿。”
“明先生,若在我年幼无依之时,你来寻我,我必定会喜出望外。但是现在,我已经过得很好。我对你全无印象,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手足亲情。换言之,有你没你,于我都没什么两样。”
庭中起了风,卷起两片落叶寂寥的旋绕在我脚边。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但是明川……”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明先生,有生之年能知道我姓谁名谁,从容已十分满足。但是从今往后,”他托起那颗珠子在指尖把玩数次,倏然握紧,一声脆响后细细的齑粉从他指缝中四下飘散,“您就当明川五岁时已死在荒山上了吧。”
白色的粉尘随风飘飘洒洒,我一时愕然,再抬头时他已经杳然无踪。我下意识抬脚去追,一时又怅然止步。
莫强求,莫强求。我明珏活了二十二年,今日方知,这三个字是怎生锥心刺骨的滋味。
emmm有点写不下去了,停更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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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7 21:09:36  更:2021-09-08 00:2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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