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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唱彻阳关(父子兄弟)

作者:瞭望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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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祭度!
最近突然特别萌烂大街的父子军旅梗,于是就手痒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日天气难得透出些晴朗,刚刚入秋的季节,只怕京都还是一片燥热,而塞外的风霜却早早降临,寒冷的气息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平添几分萧瑟之气。
远远地走来一个青年男子,瘦瘦高高,一袭单薄的黑衣衬得身形很是瘦削,紧束的袖口依旧被凉风吹得飒飒作响。他背后是一望无垠的戈壁,零零星星有些绿洲,此时夕阳正好,一轮红日照在身上,将人笼罩在光晕里,边缘有些模糊,地上拉出长长淡淡的黑影。因着背光的缘故,男子的脸庞有些看不清楚,依稀可见的是,要比其他普通将士稍微白皙些,没有寻常士兵一样的杀气,看起来更温和些。
没有提到的是,此人还牵着一匹体态壮硕优美的黑马,只是现在有些厌厌的,耷拉着脑袋仿佛不高兴。不然的话,相较而言,它倒是显得比主人要精神得多。这人踏着夕阳的余辉,坚挺着脊背,若不是在这边疆战场,倒很有可能被误认为独行的侠客。
一阵迎面而来的急行马蹄声打破了这傍晚的宁静。
“将军,大帅急招您回去。”来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翻身下马的动作做的很是利索。
“阿秋受伤了,所以走的慢了些。”那青年缓缓开口,温润的声音里带着歉意,接着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帅没有生气吧?”
“这···”那传令的小兵显然不太想说实话,只是急忙说道:“那您换我的马赶紧回去复命吧,我会好好照顾您的马的。”
“也好,”青年抚了抚黑马颈上的鬃毛,轻轻在它竖起的耳朵里不知说了什么,就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他拉着缰绳扭过来,“我的马有些任性,你多迁就。”然后朝那小兵柔和地笑了笑,一夹马肚,扬尘而去。
那小兵对着这个友好的笑容不禁愣住,心里翻起了嘀咕:这真的是战场之上杀神附体的战神卫秋将军吗?
等卫秋赶回营地,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他一路疾驰,等到大帅跟前三百米的地方就下了马。难以抑制的紧张,让他手心微微出汗,将黑衣上的尘土用力拍掉,拿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等到冷风将身上的热气带走,干干爽爽,才在帐外大声通禀:“末将卫秋,前来复命!”
帐子里没传来动静,卫秋一动也不敢动,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军姿站的很标准。没多久,大约一盏茶的的功夫过去,大帅的勤务兵端着搭着毛巾的水盆,掀起帘子出来,恭敬地向外面的人说道:“卫将军,大帅请您进去。”
“是!”
帘子掀开,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帐中,身材高大,气势隐而不发,发丝乌黑,岁月的痕迹只在脸上,却让他显得更有气魄,一双虎目赫赫而有威力。此时,他正悬空提腕,挥毫泼墨。不一会儿,一张大纸上就布满了苍劲有力的字体。此人正是在此打仗的新林军大帅尉正淳。
青年进来就在帐子中央单膝跪下,“末将卫秋,参见大帅!”头配合着低下去,却没有抬起来,更无了下文。大帅做事的时候,他从来也不敢打扰。
尉正淳倒是没有为难他,依旧写着字,状似随意地问道:“情况打探的如何?”
“回禀大帅,胡人最近似乎安静了许多,大概是上次大战损失严重,如今转而休养生息,大部分军队都撤到张掖以北,以末将看来,两方边境能有一段时间的消停···”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飞来的茶杯打断,那杯子力道不重,却正磕在卫秋的额头上,淡褐色的茶水流了他满脸,整个人顿时变得狼狈不堪。然而,卫秋却似见怪不怪般,灵敏的将杯子闻闻接在手里,轻轻放在脚边的地上,丝毫不顾及被砸出的一片乌青,随即变为双膝跪地,深深俯下身子道:“末将办事不利,还请大帅惩处。”
尉正淳连笔都没有停,语气还是淡淡的:“派你出去就打听了这些来?你还真是越来越废物了。”
以头触地的卫秋早就见怪不怪,“请大帅责罚。”
然而尉正淳并没有说话,他慢慢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放下笔,伸手摸茶杯却摸了个空,眉头不禁皱了一下,缓缓踱步到卫秋面前,语气方有些波澜:“听说卫将军为了匹马,所以回来晚了?”
这时,帐外的紧张又重新回归到卫秋身上,“大帅···”
而尉正淳却已经越过他,吩咐道:“来人!将那匹马···”
“大帅!”卫秋再也顾不得什么,一个转身朝着他磕头:“那马是我自小养的,这次受了些伤跑不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大帅手下留情···”边说着边将头撞击在地上,砰砰作响。
“行了,这幅样子装给谁看。”尉正淳无视卫秋已经破皮的额头,看着他的眸子里充满了厌恶,“去军法处领三十棍子,再进来伺候。”
第二章
天已经黑透了,卫秋才扣门进来。只见他换了一件干净的黑衣,头发利整的束起来,出来面容有些苍白之外,没什么别的异样。
尉正淳刚刚用过晚饭,勤务兵正在帮忙收拾碗筷,卫秋见了,忙接过勤务兵手里的伙计,吩咐他下去。大帅素来主张行军节俭,大多数时候,菜都是从大锅里直接盛出来的,不多不少。因此,两个小菜碟很干净。倒是粥是单独盛在一个小木桶,总是有多余的量。如今,卫秋看见桶里金灿灿的小米粥底,忍不住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刚挨完军棍,就回帐整理仪容,一刻也不敢耽搁。
刚入秋的季节,虽说塞外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但是夜晚的西风还不是那么猛烈,大帐里只剩下大帅和卫秋二人,显得静悄悄的。明亮的烛火将帐子烘托得很温暖,大帅正靠在椅背上读各地奏上的军报,卫秋则在案前安静地磨墨,看起来专注而认真。
墨终于磨得半稀不湿,卫秋乖乖退到一旁,静静侍立。空气中安静得只有笔落纸张的声音,卫秋偷瞄尉正淳的侧颜忍不住走神:夜晚的光线下,大帅好像没了白日的威严,脸上分明的棱角也在光晕下变得柔和起来,他现在把军报批完,拿起了压在底下的一封信,看信的时候,嘴角好像有些微微上扬,连眼睛也连带着有些弯,这个样子,在京都的时候多么熟悉,当他对着小王爷的时候,常常就是这副面容,假如有一天,大帅也能对我…卫秋突然打了个寒颤,自己这是怎么了,胡思乱想什么…
“卫秋!”
“是,是!小的在!”
他竟然走神到没听见大帅再叫他!
“老子让你在这伺候是让你当木头桩子的吗?心思喂狗了,你?”段正淳拍案而起。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卫秋不等尉正淳骂完,就直挺挺地跪在他脚下,左右开弓,几个大耳刮子扇在自己脸上,下手极重,没几下救出了血。他认错的声音也变得含混不清,在这宁谧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段正淳看见卫秋迅速肿胀起来的脸颊和刺目的鲜血,莫名有些烦躁,他今天本来挺好的心情,被这小子搅得一干二净。
“滚出去洗干净,把茶换了再进来,真是肮脏!”皱着眉头恶狠狠地说完,又坐下,重新拿起那封书信,平定心情。
“是,小的遵命。”卫秋停了手,磕了个头急忙退下去,根本顾不得胸腔里的心脏紧缩而抽搐。
卫秋没用多久时间就回来了,嘴角的血已经被擦拭干净,手里提着一个滚烫的紫砂茶壶,是新泡好的铁观音。他轻手轻脚地将茶杯摆正,右手执壶,缓缓倒入四分之三的茶水,双手伸直,恭恭敬敬奉给尉正淳,可谁知,好巧不巧,尉正淳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书信上,左手来接,没拿稳,虽然他反应迅速,一瞬间倾斜一角的茶杯还是写了些水珠,到那封“珍贵”的书信的一角。
尉正淳赶忙抖开信纸,发现墨迹没有晕染才稍稍放心,放下信纸在自己右手边,登而大怒:“小畜生,你故意的是吧?”说着将茶杯连带着还热的茶水砸向卫秋,茶杯刚刚擦到卫秋的下巴,不算很痛,热水却流满了脖颈,火辣辣的。
卫秋刚刚惊慌失措地跪下,还问等开口,就听见大帅一声断喝:“倒茶!”
水刚满一杯,还没等盖上杯盖,就被尉正淳拿来,一扬手,照着卫秋兜头淋下,尽管有了空气的缓冲,水不是滚烫,温度也足够让人难受,卫秋感觉着灼热的温度沿着薄薄的面上肌肤顺流而下,一路流到衣襟当中,冷却下来,紧贴着胸前的皮肤,又湿又冷。
直到半壶水过,大帅终于将茶杯里的水转放入自己口中,而这时,卫秋已经满头满脸的茶水。
“叫人端洗脚水进来。”尉正淳好些乏了,或许因为书信的缘故让他心情异常得好,他今天并不想和卫秋多做纠缠,早早打发了他自己也休息。
帐面月色如水,万里月光倾泻在塞外这片广袤的大地之上,风虽然凉,却格外清爽,星子明亮,在墨兰的天空上交织出绚烂的光彩。可惜卫秋一点都欣赏不到这旷世美景,他只觉得这恼人的西风仿佛贯穿了他的身体,还未等他拿袖子抹干头脸,冰冷的气息就凝固住,怎么也驱赶不散。就在这动人的夜色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洗脚水中特意加了舒筋活脉的药材,卫秋肩膀上搭着条毛巾,袖子被紧紧卷起到肘上,他熟稔地帮尉正淳脱下靴子,一手垫在脚下,一手扶住脚,换换放进盆里,让他慢慢适应有些高的水温。沙漏点点滴过,卫秋沿着脚底板一点点为他按摩。这大概是二人相处中最祥和的时光,尉正淳常常将头依靠在椅背上,眼睛上搭着一条热毛巾,此时此刻,仿佛一切烦恼、痛苦和仇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细水长流的滋润。
每到毛巾变温转凉的时候,脚也快洗好了,尉正淳总会拿下毛巾低头打量跪在地上的这个身影:他脸颊消瘦,眼窝处常常有着淡淡的清黑,睫毛很浓密,有点像沙漠里的骆驼。手指骨正而修长,如果忽略掉那些老茧和难看的伤疤,和一个读书人别无二致。最最关键的是,这孩子垂着眼睑抿着嘴的模样,真的和自己很像,很像。
每到这时候,尉正淳冷硬如铁的心都忍不住裂开一道小缝,只是可惜,在卫秋端起水盆抬起头的那一刻,又恢复如常。
第三章
卫秋从帐中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帐外的风已经平静了许多,天空边上稀稀疏疏挂着几个星子,深色的夜里透着干冷,卫秋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眼睛,缓缓往自己帐中走。
他率领的是一小支隐秘的精英队伍,是从王府暗卫中选拔出来的,人数很少,专门完成特殊任务,这些人都是将命卖给了王府,服役期间,生死不计。虽说战绩累累,却从无表彰、在大军当中,犹如隐形。
不过,私底下的奖赏却甚是丰厚,例钱和物资补给都是最高的,立功之后还有额外奖励。不过这些好像都和卫秋无缘,大帅总是以各种理由克扣。所以,对他而言,唯一的好处好像就是,作为统帅,自己独享一顶营帐。
夜空,像墨一样黑。他摸索着进帐,缓缓脱下鞋,合衣躺下,背脊僵硬地贴着床褥,劳累了一天的身躯终于放松了下来。可是他却睡不着,极度疲劳却迟迟不能入睡,这是他最讨厌的感觉。
不过好在明日他们小队全员休整,自己又刚刚因为办事不力,打探消息的任务上也被换了人手,明日又恰逢他一月一天的假期,无需到大帅身前伺候…如果他愿意,就能睡一个长觉,倒也无需在乎晚不晚了。
帐内账外一片寂静,卫秋可能真的太累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于渐渐睡着了。
刺眼的阳光照在卫秋身上,他终于不甘心地睁开了眼,已经是正午十分。
卫秋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打水洗脸,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一件干净的黑衣换上,打算去饭堂吃饭,他看了看天边的日头,心里盘算着快些还能赶上午饭。
今天的饭堂,格外热闹,卫秋觉得有些诧异,喧闹声比往日更甚,还夹杂着欢呼和掌声。
他轻轻翻了帘子进去,没人注意到他,将士们拥挤在一起,前面被团团围住。还好,他个子不矮,隔着涌动的人群,卫秋一眼就看见,向来神情严肃的大帅,难道带着欣慰的笑容,微微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多年不见的尉王府小王爷尉筝。
卫秋神色如常地自己拿了个馒头,从中间撕开,拿勺子舀了些菜肉夹在里面,转身出了帐,一路上碰见自己队里的暗卫和他问好,他都没有听见。
直到回到自己帐里,坐到床上,他才发现,馒头上已经被他按出了明显的五个指印,菜汁流到他手腕处,都恍然未觉。
下午卫秋带着自己的队伍操练了一会儿,日未西落,就草草解散,他沿着校场边往回走,可能是因为惯性,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帅的私人小校场。外面有些稀稀拉拉的小树,里面似乎有剑划破空气的声音。他透过树的缝隙看见,尉筝在里面练剑。
彼时夕阳正好,天边一片彩霞漫烂,余晖打在尉筝身上,一层淡淡的金色闪耀。
一套剑法被他使得行云流水,仿佛一条肆意翩飞的蛟龙,在空中奔腾畅游。虽尚未有吞云吐月之资,却已有气冲霄汉之势。卫秋有些看呆了,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漂亮又高深的功夫,相比较而言,自己那些用来杀人的阴狠招数,竟显得那么不堪入目。
“你在这做什么?”充满威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卫秋惊地猛地转身,正对上尉正淳一张脸上不辨喜怒。
“你在偷学武艺?”大帅顺着卫秋刚才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即声音就沉了下来。
卫秋听了这话,有些慌张,忙抬起头来,想要辩驳,却发现,对着大帅那充满怀疑的眼神,嘴上好像吊了个千斤秤砣,沉重地完全张不开口。
沉默在尉正淳眼里就是无声的承认,“啪”的一声一个狠厉的巴掌就盖在卫秋脸上,不一会儿,指印就慢慢浮现出来,卫秋的嘴角淌出一丝鲜血。
“下作的畜生,又想对筝儿打什么歪主意!”
卫秋只是轻微晃动了一下,牙齿却不由自主轻轻咬上口腔内壁的嫩肉,舌尖鲜血的味道让他有些反胃,脸上的疼痛不算什么,心却像拧麻花一样,仿佛在滴血。
这声脆响成功地吸引到尉筝的注意,他收剑快步走来,还能看见额头新涌出的汗水。他看见卫秋惊了惊,却很快平复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卫秋却像触电一般躲开他的视线,又低了头。
“爹,怎么了?”
“没事。”尉正淳又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他伸手替儿子揩了揩头上的汗,淡淡朝卫秋说到:“以后再让我看见你鬼鬼祟祟偷看不该看的东西,我就挖出你的眼睛。”
一番话说得残忍无情,让站在身边的尉筝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现在,滚。”
“是。”卫秋的应答声不同往常,很轻,很小,他动作很利索,不久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第四章
卫秋拿凉水洗了个毛巾,敷在左边脸颊上,桌面上摊了一本兵书,还有一大碗稀粥,两个包子。
桌上唯一的一盏油灯光芒暗淡,却难得多了一丝温暖。
卫秋划拉完一碗粥,又狼吞虎咽地吃完两个包子,就朝着灯光怔怔发起呆来:小王爷现在该是十六岁了吧,比三年之前长高了不少,和王爷长得越来越像了,看他功夫练得有板有眼,当真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他脑海里不由自主跳出尉筝下午练剑时玉树临风的身姿和潇洒自如的气魄,又禁不住地淡淡羡慕。
正当他看着自己细瘦却盘虬着疤痕的手发呆的时候,帐外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影,卫秋马上警觉起来,手已经按住了藏在袖口的暗器,低声喝到:“谁?”
“我。”
来人应声掀帐进来,正是小王爷尉筝。
“小王爷。”
卫秋一愣,又迅速恭敬地单膝跪地。
“起来吧。”
卫秋有点局促,站在边上,低头看地。
“坐吧。”
“是。”
他虚虚坐下,双手规矩的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的军人坐姿。
夜风轻轻入帐,吹得灯光轻微晃动。
沉默,一片寂静无声。
良久,还是尉筝挑起了话头:“你下午在看我练剑?”
“…是。”
“你觉得如何?”
“…属下也没太看清。”
卫秋想起王爷之前的态度,引引猜测大概是尉家祖传的功夫,怕是不能让外人看见。他犹豫了会儿,斟酌给出答案。
“比我三年前呢?”尉筝不以为意。
“那自然进步很多,”说着,卫秋抬起头来,温和地笑了一下,“您的天赋这么高,一定是学武的奇才。”
扑哧一声,尉筝没忍住:“你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起来?”
“属下没有…”卫秋又轻轻低下头。
“我与你还差的远呢。”尉筝语气里淡淡失落。
“属下都是些不入流的三家猫功夫,哪能…何况,王爷也这么说。”他又朝尉筝笑了笑。
“王爷说什么?”尉筝迫不及待问道,两道目光对上他的视线。
“王爷和李将军夸赞小王爷,说您筋骨清奇,又肯用功,定能继承他的衣钵。”
尉筝听了兴奋极了,眼角眉梢都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半晌,他又勉强收了神色,淡淡道:“王爷训斥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夸我…”
“真的,”卫秋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表情难得丰富了些,“我在王爷和李将军喝醉的时候听到的。”
尉筝脸上的笑意难以掩饰地被放大,脑子里也禁不住浮现父亲喝得醉醺醺却搂着别人对自己大家夸赞的场景。
不过,他自顾自笑了会儿,突然对上卫秋看着他的目光,不免尴尬。他强自咳了一声,把手上的一个布包放在桌上,转移了话题。
“我给你带的栗子糕。”
说着,慢慢掀开布包,露出一个油纸包,再打开,一股栗子的香甜扑面而来。
“这…”卫秋忽地局促起来,愣愣看着他,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谢谢您…”他好不容易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就又没了下文。
尉筝莫名有些淡淡失落,他和卫秋之间的距离感总是那么显而易见,难以挽回。
“那你尝尝,我走了…”
“您…等等…”
卫秋站起身来,忽然又开了口。
只见他把黑色的袖管,卷起来,将腕间的一条红绳缓缓解下,原来红绳上还有一枚铜钱。
他伸手递给尉筝,轻声道:“这个给您。”
尉筝看了眼这个半旧不新的红绳,不觉有些好笑,不过还是伸手接过来。
卫秋似乎察觉了他的笑容,更显得有些紧张:“这是一个退伍的老兵给我的,说是能保佑平安的,挺灵验的,我带着它,到现在还没遇过险…您要是…可以把红绳摘下来,也不用随身携带,就夹在书里就好…真的挺…”
“给我了,你怎么办?”
“我还有一个。”
卫秋笑了笑。
“我知道了。”
待他走后,卫秋尝了口桌上的栗子糕,味道一如从前。
第五章
烛火晃了晃,层层烛泪已经在灯盘下面堆积,眼看着就要熄灭。
卫秋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从领子里拿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坠子。对着烛火看了看。
细看之下,只是个薄薄的小木片,大约指甲大小,中间镂空,是“平安”二字。大概是佩戴时间太久的缘故,透着一丝光亮。
这是他十岁生辰时候得来的坠子,那时正值春雨连绵的时节,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窗棂上,惹得人昏昏欲睡。
他那日因此得了假,偷偷溜出府去,在人烟稀少的大街上晃来晃去。
卫秋难得有些兴奋,小小身影蹦蹦跳跳,故意挑着水坑踩,兴奋地溅得自己一身水花。
雨渐渐下得有些大了,卫秋护着头,忙跑到一个打烊商铺的屋檐下,坐在干燥的台阶上,伸手接着从细帘一样的水珠。
春季的雨天还是有些寒凉,不多久他就觉得有些冷。
他伸手到怀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小小旧旧的布包来,里面赫然躺着两个鸡蛋。
一个是正常的柔和的浅褐色,一个能看出来是个过生辰吃的红鸡蛋。
不过,这红鸡蛋看起来怪怪的,不似一般的红鸡蛋那样火红火红的,只是一点点浅色的红,还不均匀。
这是卫秋昨天的早饭时偷偷藏起来的,等到晚上,对着浅浅的月光,拿捣碎的海棠花瓣染的,虽然涂了很多遍,却还是只有淡淡的颜色。
他将那个红色的拣出来,握在手里还有余温,他拿小手蹭了蹭,看着掌心上的浅粉色,嘴角咧了咧。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蛋壳,小口小口地吃掉,还觉得意犹未尽。
他又拿起另一个普通的,在手里搓了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迅速地砸开了蛋壳,三两口吞了下去,一阵饱腹的满足感。
雨不知不觉地小了许多,卫秋站起来,把蛋壳扔到角落,拍了拍身后,打算重新溜回去,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小子,小子!叫你呐。”
卫秋疑惑地回了头,看见个老的不能再老的老头,坐在个小板凳上叫他。
他觉得有点好奇,迟疑地走过去,没说话。
“你靠近些啊,过来看看。”
卫秋探头一看,原来那老头不知何时在他身后,面前摊了块红布,上面零零星星摆了些小玩意儿。
“来来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卫秋听了扭头就走。
“喂,小子,你是哑巴吗?一句话不说就走!”
那老头一把拉住他,把他扯了回来。
卫秋甩了半天手才挣扎开,半晌,闷闷说了一句:“我不是哑巴!”
那老人听了噗嗤一笑,又搭讪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看你是个小孩子,老头子便宜给你。”
“我不要。”说着又要走。
“哎,你这孩子!”那老头眼疾手快,又拽住了卫秋,“这样吧,我看你这孩子面善,给你免费算一卦如何啊?”
卫秋听了头都大了,拼命要挣扎开。哪成想,那老头死死攥着他,丝毫也不松懈。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算一卦又不会死人!”
卫秋无法,只得任由他摆弄。
那老头将粗粝的手指缓缓划过卫秋小小的手心,一边絮絮叨叨:“嗯,不错,生命线很长,桃花运也不错…”
卫秋没听他唧唧歪歪说些什么,只是歪着头打量他,他突然发现这老头的一双眼睛浑浊不堪,也不看他,好似没什么焦距。他好奇心起,伸出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被那老头一声喝住:“小子!老头没瞎!”
吓得他蹭的一下将手收回到身侧,若无其事地抬头看了看雨过天晴的蓝天。
“小子,你这命大体不错,只是运气不太好啊。”
卫秋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怎么,不信?好,我问你,你是不是总做错事被大人抓住啊?”
卫秋不屑地把头一偏。
“还不承认…”老头呵呵一笑,猝不及防地在卫秋身后拍了一巴掌。
“啊!”卫秋疼的跳起来,拿眼镜瞪他。
“我说对了吧,”老头狡黠地笑了笑,“都挨打了还嘴硬。”
卫秋一边揉着身后,一边瞪他,心里却在默默盘算:这顿打是因为他前天偷偷在院子里揪海棠花,被王爷抓住叫人打的…
“嘿嘿,你看,”老头说着撷起了一个薄薄的木片,递到卫秋眼前,笑道:“有了这个护身符,就能保你日后平安呐…”

卫秋笑了笑,拿指腹摩擦了一下他带了将近十年的护身符,有点无奈:这些年来,打一点也没少挨,枉他当时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这老头说的话,到底靠不靠点谱呢…
第六章
翌日清晨,尉筝依旧依着家里的规矩,来给尉正淳请安。
门口的勤务兵帮他掀起帘子,只见卫秋已经在帐子里伺候。
尉大帅看见他,眼里漫出一丝笑意,随手将擦过脸的脸帕交给卫秋,说道:“来了?”
“是,筝儿给爹请安。”
“起来吧,私下里可以叫爹,”说着,尉正淳的语气严肃起来,“在外面不可乱了规矩。”
“知道了,大帅…”
尉筝头低了低,声音也变小了些。
“好了,爹不过说你一句就受不住了?”,说着上前抚了抚儿子头顶,笑道,“日后在军中,有对你严厉的时候。”
“我知道爹英明神武,是为我好。”尉筝说着,调皮地眨了眨眼。
“贫嘴,还不去饭堂吃饭,这可不比家里,晚了没人等你。”
“哎,坏了…”说着急忙就要出去。
“站住!”尉正淳叫住他,“急急忙忙像什么样子!这次现在我帐里吃,下不为例听见没有?”

这时在旁边站了半天充当隐形人的卫秋才仿佛又活了过来。将刚刚送来的饭菜一一布到桌上,又让人拿了一副碗筷,为二人添了粥。
清晨光线明亮,让尉筝注意到卫秋盛粥的双手。他肤色很白,双手骨骼清俊,只是遗憾的是,细看之下,有很多丑陋的疤痕,破坏了美感。
饭毕,尉正淳将尉筝打发出去,只剩下卫秋在收拾碗筷。
尉正淳坐在案后,一边随手翻着一本书,一边冷冷打量着卫秋。等到卫秋终于把桌子收拾好,打算退下的时候,忽然听到尉正淳开口:
“你过来。”
“大帅有什么吩咐?”卫秋闻言近前了些。
尉正淳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又盯着低着头的卫秋从上到下审视了一会儿,终于目光锁定在他肩头的接口缝线处,只见那里的黑色布料已经有些发灰,线头也露了出来。
他缓缓皱起眉头,露出些许嫌恶的神情。
“过两日有人来接替你将军一职,你做好准备,和队伍里的人说好。”
卫秋闻言倏地抬起了头,眼睛里波光流动。
尉正淳看出来卫秋眼里的难以置信,顿时更生出不快,尤其是亮晶晶的眼眸里的那一丝失望,更让他心里生出些烦躁。
“怎么?不满意?”
卫秋听了,很快就低下头去。他眨了眨眼,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没有,属下这就去安排。”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让尉正淳觉得很不舒服。
他三步下走向卫秋,一手钳住他的下巴把头扳了起来。卫秋被拉的不得不支起身子,膝盖要离地。尉正淳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却又没有了情绪波动的痕迹,好似又恢复成一汪平静的湖水。
“守好你自己的本份,别给本王有什么非分之想!”
“是…”卫秋被牵扯到喉咙,困难地吐出一个字。
“哼…”尉正淳一把松开他,“回去把这身衣服换了,衣服寒酸样子不嫌丢人!”
卫秋被甩的双手向后撑住地,低头答应,很快就退出帐去。
尉正淳坐了回去,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轻轻呷了一口茶,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不愿意承认的是,想要掩饰自己的心里的慌乱。
他知道卫秋对这件事很在乎,不知道是谁给他灌输的思想,从他不到十五岁入营开始参加训练,明明知道自己对他可以打压,却总是想着往上有一番成就。
十八岁那年,他一人单枪匹马深入敌内,烧了敌军大半粮草,火光点亮了半边天空,全军上下激动不已,却又摸不着头脑,不知何人所为。
不多时,自己接到下属来报,平日总在自己身旁伺候的勤务兵身负重伤,命在危旦,却坚持着要见自己。
当他赶到时,只见那人正是卫秋,他赤裸着上身,肩臂处连中两剑,深刻入骨,最严重的却是后心之上,一张小脸苍白的连唇色都不见。
大夫甚是犹豫,后心的箭他实在不敢妄动,生死只在毫厘。
就在这时,卫秋已经将目光移向他,黯淡的眸色好似泛起了些光彩,他想和自己单独说句话。
他说,王爷,烧了敌军的军草,您就能一举攻城,早日回家了。
能看出来,他当时的微笑发自内心,远远的火光投射进来的光辉在他惨白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若是放在平日里,一定会很好看,只是如今,他每吐出一个字,就要顺出一缕粘稠的血液。自己对着这个不愿意承认的儿子,第一次感觉到慌张。
要是能熬过去,就你做暗影队的将军。这是自己给他的承诺,是他用一条命换回来的。
尉正淳至今清楚的记得,说完这句话后,卫秋长久灰暗的眼眸里泛起点点星光,比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都清澈明亮。
第七章
卫秋缓缓走回自己帐中,期间碰见素日和他熟识的尉正淳的亲兵,和他打招呼,都没有反应。
“这是怎么了,”那人暗自纳罕,“失魂落魄的…”
他在帐中坐着发了一会儿呆,不久,起身从空荡荡的矮柜里抱出一个打开的灰蓝色布包,找出一个团黑线,上面扎着两根银针。
他将外衣缓缓脱下,拿到烛火下照了照,又放好。拿起黑线对着针孔想要纫针,却几次都不能穿过。直到针尖刺到了他左手指尖,他才清醒了些。
愣愣地盯着一颗小血珠缓缓沿着手指淌了不到一个指节,逐渐凝结,他才将手指放到舌头上,舔了舔,觉得喉头微微发苦。
这之后,线倒是一下子纫进去了,他找到衣服肩膀的位置,一针一针的缝补,极度认真的样子好像在对待一件艺术品,终于完成后,他又漉了两桶水回来,将衣服放进盆里揉搓,直到那烛火燃尽待亟,明明灭灭,他才反应过来,将衣服晾了出去。
回来他又点了一根新蜡烛,又发了会儿呆。
然后他开始收拾那个放在桌子上的布包。他将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来,放置在一旁:两件黑色棉衣,两件黑色外罩,三件素白但是明显有许多深黄色斑块的中衣,两条洗的发白的水汗巾,还有些缠脚的白布条。
他将这些衣服一件件摊开,又一件件叠好,重新放了回去。他又拿出尉筝送他的栗子糕,打开包裹的布和油纸,一块块不徐不疾地放进嘴里,竟不多时,只剩下了一块。
他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将最后一块也放进了嘴里,将外面包裹的红色绸布摊开。
那红绸手感很是柔软,凉凉滑滑的,上面还用金线绣了一朵莲花。
他将枕头底下包碎银的一个小包拿来,那是一方粉色手帕,上面绣着几朵梅花,很一般的料子,不过很干净,只是有些旧的不成样子。
他又将那小包放进红绸里,又认认真真叠好,放到衣服的最下端。
接着是那几本兵书,在衣服上面,纸墨笔砚也统统收好。又拿起桌面上一个猴子模样的小木头人偶,摆弄了会儿也收了起来。
那人偶做得虽然粗糙,却别有些趣味,四肢和头部是安装上去的,能灵活转动,模样也灵气,卫秋平时很爱把玩。
收拾完毕,布包鼓鼓囊囊的,卫秋手臂环着它,将脸陷在里面,终于重新拾回一丝安适的感觉。
夜半时分,已经很冷了,帐中只有不时跳动的火苗,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秋感觉到有些温热的东西划过他麻木的脸庞,流进嘴角,咸咸的,苦涩的味道顺着食道,缓缓流进胃里,心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
夜凉如水,不知过了多久,卫秋觉得自己开始平静下来。
他轻轻活动了双腿,吹灭了烛火,拖着步子躺到床上。冷硬如铁的床板让他清醒了很多,他开始反省自己。
他觉得微微有些好笑,自己今天算是怎么回事,王爷的决定自是顾虑军中大局,如何容得自己置喙其中。何况自己又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提出异议?卫秋啊卫秋!你这下贱的东西,白日梦做的还嫌不够多吗,真是可笑…再说了,当普通卫士有什么不好,身上的担子不是轻了很多…
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只是眼角还是不争气地划下一行泪水。
第八章
这一觉不成想竟睡到日上三竿,卫秋爬起来,自己也愣了愣。匆忙穿上衣服,擦了擦脸,喝了口水就往校场跑去,他伸了伸胳膊,难得觉得精力充沛了些。
他们队专属的小校场上,二十五人独缺他一人。卫秋远远望去,看见已有一人站在队伍正前,想来是与他交接之人。他便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队伍最后,不过显然,大家还是轻而易举地注意到了他。
这时,他也看见了站在队伍面前的那个年轻人,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风发的意气。
就在卫秋在队伍后面打量他的时候,那人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家散了去吃午饭吧。卫秋,你留一下。”
“是!”
与他原本熟识的队友,纷纷给了他一个“保重”的眼神,井然有序地离开。
“我叫沈达开,久仰大名了卫将军。”那人笑着和卫秋寒暄,眼里却不见笑意。
“属下不敢。”卫秋低了头,恭敬道。
“卫将军执掌暗卫多年,对沈某冒然接替,有所不满,也实属常理。不过,这暗卫,说到底也是大帅一人的暗卫,卫将军此举,恐怕是在驳大帅的面子吧。”
卫秋闻言,心里一沉,正欲解释自己今晨迟到实非有心之举,便又听得沈达开悠悠续道:“方才大帅已来视察,特地嘱咐,待卫将军现身,到帐中一叙呢。”
不等卫秋有所反应,“卫将军,请吧。”
待二人进帐,尉正淳正在案上翻阅军报,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
“是达开啊,快起来。”
沈达开闻言低着的脸上眉毛一挑,“谢大帅。”
卫秋很守本份地依旧跪在原地。
“军中最讲服从二字,胆敢藐视上级者,自当严惩不贷!达开你新来威信不足,今日本王便帮你整治挑衅之人,日后再有此类情况发生,你可自行处理。”尉正淳自上而下,俯视卫秋,冷冷道。
“是!卫将军,你可还有话讲?”
卫秋闻言,心里泛起一丝苦意,王爷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他缘由,他又有何话讲。
“属下知罪。”

和执行之人一同进来的竟还有暗卫队的五名队长。刑凳被摆在大帅宽阔的大帐中央,两名执行人各执一棍,分立两旁。
这阵仗倒把沈达开吓了一跳,他本只是不满卫秋迟到,想要煞一煞他的威风,哪想到大帅竟叫人来观刑。他不禁心里犯嘀咕,这样一来,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不过不待他犹豫,尉正淳已然开口:“原暗卫队将军卫秋,不敬上级,心有怨怼,罚军棍五十,以儆效尤!”
只见卫秋轻轻抬头,环视一周,最终把目光定在尉正淳身上,复又很快俯身一拜,自己趴在刑凳上,还将下身衣物缓缓褪下。
此时沈达开的嘴里大概能装一个鸡蛋,军法处去衣施刑再正常不过,说实话出了受刑人再没有第二个人去那里溜达。然而现在,一帐子有小十人,卫秋竟然自行褪下衣物…沈达开不敢想象,这事若是放在自己身上,定觉得是奇耻大辱。
可是卫秋知道,他别无选择,犹豫和迟疑最终不过是换来更大的羞辱和责罚罢了。
然而这羞辱的味道,确实是常人难以忍受之苦。纵是卫秋,也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罢了。他往日犯错,或是去军法处领责,或是由王爷施手,也都是没有旁人的。如此赤裸下|体,被近十道目光直射,他也从未遭过。
这时,他只觉得从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王爷帐中的猎猎火焰融合着初冬的冷风,刺进他的皮肉。让他即便紧紧握着凳腿的手也在不经意地颤抖,终于,第一下,如期而至。可他只觉得喊声压抑在嗓子里,生生被咽了回去。
“重来!”
卫秋听到这声,脑子才陡然清醒了些,随着下一棍,他从牙缝间挤出了一个“一”字。
军棍一杖一杖,有条不紊。沈达开早就注意到,卫秋臀上,原本就有些清晰的棍伤,还没好完全,再看看他苍白的小脸,不禁有些担心。
终于,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然而,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传报员的声音:“禀大帅,有军报!”
杖声戛然而止,帐内众人也屏住呼吸,所有人都在看尉正淳的眼色。
尉正淳闻声,停顿了一刹那,嘴唇翕合间,突出一个字:“进!”
待那传报员进帐,还未等他看清楚状况,就听砰的一声,卫秋自凳上滚落,额头猝不及防砸在地上,畏缩成一团剧烈颤抖。
那传报员大惊失色,一时间竟忘了开口。
尉正淳脸色一变,却随即恢复正常,吩咐道:“继续。”
还未等众人反应,卫秋已被拉回到凳上,继续施刑。
身后的杖声不绝于耳,卫秋却再也吐不出一个数字,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朝王爷的方向看了一眼,额头上的血流进了眼睛,血色氤氲中他只看到了王爷模糊的身影。
便是流浪的小猫小狗,尚能博得同情,而自己一身血肉,却卑贱地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任人用眼光赤裸裸地围观戏谑。
思及此,卫秋终于难忍心中剧痛,一口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随即不省人事。
第九章
卫秋是在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的,屋内一片漆黑。他已经回到了自己床上,身上还搭着被子,他伸手试探的向身后摸了摸,刑伤好像也被处理过了。
他曲了手臂垫在下巴下面,听着塞上夜深夜的猎猎风声,迷糊想起白天的事,记忆里已经不甚清晰,只是现在倒也不觉得那般屈辱了。
何况自己小时候被王爷这般没皮没脸地教训,难道还少了?卫秋苦笑。只是成了这两年成了将军,倒真把自己看得不一样了,卫秋啊卫秋,何谓不自量力,你现在总算应该知道了。
都说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卫秋更是此中典范。在他这里,似乎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只有,也被他强大的自我安慰能力抚平了过去。
倒是明日如何面对王爷,是个大问题…
想着想着,他抽回了被枕得有些酸麻的手,塞进被子,不一会儿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卫秋醒来,竟被吓了一跳。
原来是找他麻烦的沈达开坐在他帐内的小桌上喝白开水…
“属下不知将军莅临…”说着,卫秋挣扎着就要起来。
“哎别别别,你…不用拘礼…”
“哎呀!”随着沈达开一声惊呼,卫秋已经俯身跪倒在地上,瞬间就疼出了一声冷汗。
“你,你起来吧。”沈达开说着就要扶他,却被卫秋微微避开,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这一动,又牵动了身后的伤势。
沈达开觑着卫秋苍白的脸色和密密麻麻的小汗珠,更加心虚了:“那个卫秋,我昨天不是故意的啊,我是…我没想到元帅会有那么大反应…”
“将军所行乃分内之事,卫秋受罚心服口服,将居不必为区区挂怀。”
“哎我也有错…你不必…”
卫秋向沈达开拱了拱手,“将军好意,卫秋心领。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了,卫秋还当洗漱一番,以免误了服侍元帅。”
“你快快躺下,我已经帮你向元帅讨了三日假,让你安心养伤。此事我也同元帅理论过了,我道元帅素来视左右如手足,何以对你这般苛责…”说着,他瞅了一眼卫秋,小声抱怨道,“不成想元帅自有一番歪理…不过他还是耐不不住我软磨硬泡,许了你三日假。”说着,语气又得意起来。
然而他根本没意识到卫秋听到后面的话,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沙哑着嗓子问道:“元帅可说我为人阴狠,不可深交…或许还有更多…”他喃喃道。
“诶?你怎么…哎呀,你别放在心上,或许元帅只是听信小人谗言依我看,你…”
哪里是听信谗言,这就是父亲对自己向来的感受。
然而,卫秋很快收整了情绪,语气很是淡漠:“元帅话已至此,将军还请速速离去,莫与卫秋多做纠缠。”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元帅几句重话就受不了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元帅之令,还请将军谨徇,将军不要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怎么说话啊?!我倒要看你能怎么暗算本将军,别忘了这三日的假还是本将军给你挣来的!过河拆桥啊!”
“卫秋从未让将军帮我,将军自作多情还要卫秋感恩戴德不成?”卫秋的语气已经冷到冰点,他扶着墙,身后的伤撕裂般的痛,他已经快撑不了多久了。
“你!”啪的一声,沈达开将手中瓷杯狠狠掷在地上,碎裂的瓷器溅出些许粉末,有什么东西仿佛也跟着被摔得粉碎。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卫秋,你给我等着,别让你落在我手里!”说着,掀帐而去。
卫秋默默蹲了下去,随着帐帘翻飞涌入的风把他吹了个透心凉。他默默拿手将碎瓷片收了起来,又一步一步将它们放在桌上。
这时他才发现,桌子上还有个食盒,里面是打好的早饭。
他腹中实在饥饿,未忍住端起粥喝了一大口。他思索着:沈达开年纪轻轻,却备受父亲倚重和宠爱,想来与父亲渊源不浅。父亲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忌惮,让他能做的,就是把他远远推开,这样对谁都好。
当时一念之差,终身万劫不复。卫秋知道,这是自己应该赎的罪。只是,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孑然一身,如一抹孤魂般在世间辗转煎熬,常常压得他恨不得掐住自己的脖子就此了结余生,这种赎法却比他想象的要难过的多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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