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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苍林落子,可将前缘续(古风,君臣)[第1页] |
作者:江矜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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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链接】 《错过的,都是开局》(已完结):http://tieba.baidu.com/p/3910967767 《且许,年华错》 (第一卷完):http://tieba.baidu.com/p/3765414425 《光阴逝,谁主沉浮》(连载中):http://tieba.baidu.com/p/3802621699 |
【文案】 铁马金戈,垂衣拱手,不若允曦公子几尺白头。 君王爱慕,深若几何,且看青州苏氏朝野权倾。 A:试问当今君主萧夙寒,可有死穴。 B:苏是云,苏允曦。 一杯毒酒尽,华发三千丈,君王一怒,血染襄城。 凌迟,处斩,流放,廷杖……墨未落,意先伤,只余闭目掷笔。 不见,不问,不求,不憾……旨已至,去无声,到底恩断义绝。 岁月久隔,真相重现,左相府中,明月半残。 恍然想起,他曾许诺,血染江山,共享天下。 此时,正值岑奚浛罢相,外放三年。 晚霞傍山,苍林落子,奚浛,我们前缘再续可好? |
【第一章】 烈日炎炎,毒辣的太阳当空照着,烤着大地都冒着热气。曦和宫外,青衫的男子静静地跪着,汗水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淌,单薄清爽的衣衫此刻尽被打湿,黏腻在身上,额前的碎发也不再松散地遮住眼帘,衬得谪仙一般的面容,生生透出一种虚弱。自从几年前的战场,帮他挡过一支毒箭后,即使调养了那么久,身子却一直不大好。 门口的太监总管到底是看不下去,轻声劝说着:“岑相,您这是何苦呢?陛下的心思,谁挽得回来?您这样逼着,也不是回事啊。” 岑奚浛抬了抬头,不以为意地笑笑,或许跪了太久,连带着身躯都微微晃动,眼眸半闭,似乎快要支撑不住。这么要命的天气,他就从早朝时间跪到现在,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昏沉。 看着依旧紧闭的宫门,岑奚浛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恍惚间听到“吱呀”的开门声,世界都显得空灵,只见到萧夙寒高贵渺远地站在那里,眉目间带着复杂的深沉,不辨喜怒地开口:“短短一夜之间,唆使百官集体罢朝,岑相好大的手笔。” 岑奚浛只是跪着,不说话,半晌才听到萧夙寒的命令:“进来。” 总管年公公刚想下去扶人,就直接被君王拦下:“让他自己起。威逼君王的胆气都有,烈日下长跪不起的勇气都有,还怕他站不起来。” 岑奚浛歉意地对年总管一笑,死死地撑着地面起身,腿下一软,又重新磕在地上,钻心的疼痛刺激得脑子都有了瞬间的停滞,眉头整个都蹙在一起,半晌都没有动静,刚回神便看到身前的一片阴影。 居高临下看了岑奚浛良久,萧夙寒才皱着眉头,直接揽着他的身子抱起,未曾注意岑奚浛复杂的神色,只是无奈地开口,语意间是浓浓的讽刺,带着淡淡的复杂,分不清的味道:“朕立个男后,又碍着了你什么事?要死要活地折腾。” 直到关门的一刻,年总管都在暗暗提着心,但到底是多虑。曦和宫内的气氛,几乎堪称温和。 杀伐决断的君王细致地帮岑奚浛上着药,看着破皮流血的膝盖,一股无名邪火,蹭蹭地往外冒,好半晌才压制着缓和下来,尽量平静地开口:“朕知道你担心朝野震动,但朕真心喜欢的人,必然要给他最好的。”这样,才能安心吧。 对上岑奚浛不赞同的目光,萧夙寒摇着头接了下去,“爱情大抵就是这样,哪怕他已经足够衣食无忧,哪怕连带着整个苏家都足够荣华,爱人到底是爱人,朕还是希望能给他更好的东西,免他一生受惊受苦,战战兢兢。身后事暂且不提,至少,活着的时候,朕总要亲眼看他衣食丰足,快乐无忧,堂堂正正地与朕比肩站在一起。” 被萧夙寒喜欢上的人,当真是幸福的,因为,连带着他回忆的诉说都带着甜蜜的味道。岑奚浛敛眸看着地面,感受到自己的信仰,自己的所欲所求,在无声间支离破碎。越来越浓厚的绝望感让他觉得窒息,但他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萧夙寒的话语:“允曦,当真是朕见过最干净的人。那种真情实意,本就是这世间可遇而不可求的纯粹。” 萧夙寒与苏是云的爱恋,举天下都知道,轰轰烈烈,带着三生三世至死方休的誓言,在萧夙寒即将登位之前,在岑奚浛喜欢他三年有余之际,以萧夙寒与岑奚浛携手打下的江山为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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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岑奚浛敛着眸,将动乱繁复的心思,彻底压在不置可否的外表之下。即使竭尽全力地避开下,他依旧会见到苏是云,见到他的白衣翩翩,纤尘不染,见到他与萧夙寒,笑意满满,心有灵犀,而他就这么站在一边,见证着他们的爱情,自始至终,无人问津。 其实,苏允曦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样貌,也没有什么惊才大略,堪堪算得上清秀,甚至不怎么爱讲话,只是一双眼睛长得好,清澈得就像掐得出水一般。兼之性格温润,为人和善,撇开身份不谈,没有人说得出他一点不好。 萧夙寒看多了聪明人的弯弯绕绕,苏是云的干净是他未曾体验过的真情。可是,谁的感情,不是真情实意呢?分明,他也很想什么都不懂的。 这场局开得一点也不公平,因为他这么努力,这样努力,去经营一段感情。放弃一切的追随,带着必死的决绝,整整三年,才堪堪走进萧夙寒的生命。可是,皇城脚下的最后一场血战,萧夙寒例行公事的抚慰,蓦然回首,一眼,就那么一眼,岑奚浛就输得干干净净。 这么久了,他一直没有明白,自己哪里不如苏是云。这么久了,他也不过只能苦笑地承认,所谓爱情,或许不过就是那一刻的感觉与那一刻的境遇。活该,他没这份机缘。 门口的杯盏碎裂声响起,瞬间拉回了岑奚浛的心绪。他看着萧夙寒的眉头忽然蹙起,眸间闪过一丝明显的心疼与懊恼,看着他即刻放下药,去拉开苏是云意图拣碎片的手,心里还是觉得疼,疼得有些空落。 岑奚浛轻轻理了理衣衫,避开那份刺眼的场景,缓缓站起,才听到苏是云清浅的话语,带着一贯的岁月静好,和煦而包容:“怎么?岑少爷煽动百官成功了?夙寒,你身边的人,都不简单啊。以后,若是把奚浛策反过来,我们溜出宫都没事了。” 岑奚浛不知道,爱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得这样无欲无求;爱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得这样刻骨铭心;爱一个人,怎样学会潇洒放手,又怎样在清茶淡酒间,维系这份感情。他知道自己输了,他知道一贯喜欢算人心的自己输了,可是,苏是云的存在,永远能将这种输赢无限制地放大,因为,在他的心里,或许根本就没有输赢。 岑奚浛几乎是不自觉地看向他,想看失去原本唾手可得后位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表情,可是,却只撞入一汪明丽的笑意,不华贵,却在浅淡中透出一种浓烈的爱慕。他就这样忽然牵起萧夙寒的手,语意浅然,不卑不亢:“只要心在,一切都好。” 萧夙寒看了他很久,才将他揽入怀中,很紧很紧,紧到让岑奚浛觉得手中都带着明显的刺痛,恍惚间回神,才见指甲扣入皮肉,带着丝丝鲜血。 他看见萧夙寒无奈地转身,听见他语带复杂的话语:“好,朕不立他,满意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已然这样不耐烦。岑奚浛对着萧夙寒,用尽全力,才堪堪点了点头,终是狼狈地落荒而逃,却在步出房门前听到萧夙寒的厉喝:“朕让你走了?” |
【第三章】 岑奚浛攥了攥手,到底风轻云淡地回头,房门半开,清辉洒下,一脉飘逸,微风阵阵,扬起的发丝如墨,便似一幅倾世的画。 曦和宫,曦和,是萧夙寒为允曦公子独开的宫殿,寄予了他对苏是云的爱恋,承认了他的地位至高无上。而你如今,是打算在你赐予心爱爱人的归宿中,当着苏是云的面,向我岑奚浛动手吗? 萧夙寒眸间深深浅浅,到底半点不露,只是以柔和的目光看了眼苏是云,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但苏是云浅笑着离开了。平静的了然是最深的利剑,比之当年生死一瞬的毒箭,更让岑奚浛觉得难捱。到底,萧夙寒什么都不会瞒苏是云,不管是多么私密的事情。自然,这样默契相爱的两个人之间,又怎么会有秘密呢? 岑奚浛觉得眼睛有些泛酸,几乎强制着偏头,才压住即将落下的泪水。但他不是初见世事的孩子了,他有他势必维系的尊严,尤其,在萧夙寒眼前。因为,那是他仅有的东西了,自从认识了萧夙寒,他还剩下了什么? 他听见自己缓缓开口,带着一贯的潇洒与不拘:“怎么?萧夙寒,打击报复?”诚然,这才是他岑奚浛的风格,随性淡然,万事不过于心,带着指点江山的气魄,却又衍化在恍若玩笑般地话语间,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萧夙寒似乎是有些放了心,语气中都染上了一丝熟稔的语重心长:“奚浛,你是聪明人,有些江湖气,别带进宫里来。” 岑奚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却又是倚着门口,笑得一脸不知所谓,视线却随着萧夙寒的语音,缓缓转向他的目光。即使他算是反向要挟,萧夙寒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种事责他。岑奚浛追随时,二人说得很清楚,错,也要错得心服口服。 于是,理所当然,他看着萧夙寒手下一顿,下意识看了看一旁,层叠的折子,反复的话语,反复的压力,萧夙寒到底是叹了口气,静静开了口,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抚慰:“奚浛,以后,还是从宫中的礼节吧,性子收敛些。看看参你的折子,参允曦的都没这样多。” 即使有准备,岑奚浛还是愣了愣,却又在转瞬间恢复了平和,笑得一脸随性:“好,”青衫飘动,膝盖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带着刻骨的疼痛,礼节却不错半分,带着一种温和与臣服的味道,“臣岑奚浛见过陛下。” 这套礼仪,他看别人做过无数遍,自己也在心中过过无数遍,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回忆得出来每个细节,不出任何差错。他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无谓玩笑,他只是害怕有一日,突然真正面对的时候,震惊让他无以做出任何反应。 多年前,萧夙寒轻许了他不必跪拜,兄弟相称。 多年前,萧夙寒轻许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多年前,萧夙寒轻许了他血染江山,共享天下。 多年后,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向萧夙寒行礼下跪,彻底臣服。 这么多年,他对于萧夙寒而言,算是军师,算是幕僚,算是兄弟,如今,到底也算是君臣了。与旁人有什么差别吗?或许有,一个能拔剑守卫突围的军师,总是比空口白话的好多了。诚然,也就这点特殊之处了。 坐稳龙椅多年有余,人当真是会变的,只是他以为,萧夙寒不会。 君臣兄弟,离心若此,大抵就是一般。回不去的东西,总是不该肖想才是。 |
【第四章】 萧夙寒复杂地看着跪在眼前的男子,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他一个人做主。而岑奚浛的性子,实在…… 就像历史无数次的回放,却平白多了些什么,又似乎少了些什么。岑奚浛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磨出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但他依旧面色清冷,微微蹙眉,去缓解脊背上一道接着一道的疼痛。这算是下了重手,每一下都疼到了骨子里。 萧夙寒并不喜欢在动手的时候讲道理,理由基本都是动手前讲开的,既然认了,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不必纠缠这些。是啊,他一贯以聪明人自居,可是,聪明人就不会有真情了吗? 岑奚浛不露痕迹地咬着下唇,冷汗不自觉地蔓延开来,眼前开始一阵阵的泛黑,但身后的疼痛,似乎怎么也停不下来。萧夙寒很少这样对他,记忆力,几乎只有那次他深入敌营,以反间计全身而退后的事件,才牵引过导火索。那一次,没理由,没商议,甚至,没有基本的沟通。那一次的道理,是动完手后,萧夙寒才以复杂的语调做下的总结。 或许,这便是他痴心妄想的开始吧,带着绝对的自信与步步为营,慢慢将这份感情向上升华。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经营一盘棋局,妄图将一份简单的兄弟感情,往爱情方面缓慢推进。然而,三年追随,三年辅佐,依旧抵不上苏是云一颦一笑,果然是场笑话。 岑奚浛的心中有些空,连带着责罚也觉得分外难忍,一声抑不住的闷哼后,叠加的痛苦忽然消失,只余麻木的疼痛在逐渐深入骨髓。他恍然觉得口中带着一丝血腥味,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只是依稀见到萧夙寒的面容,却忽然觉得恍惚。 原来,他们已经这样陌生;原来,当初的岁月早已被辜负,却唯有他以为时光未变;原来,一直都只有他在强求。 “奚浛,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有一点,性子太犟,似乎,你总是觉得,这世上谁都对你不起。以前无妨,但你如今当在这个位置上,实在堪忧,”微微叹了口气,萧夙寒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可奈何,“明日,诉弶楼,依旧。但允曦他身子不好,朕或许晚些来。” 岑奚浛疼得有些难以维系,但不习惯自己太狼狈,或者说,他习惯了自己漫不经心的游刃有余,所以,这样诛心的话语下,他很难听懂期间的深意,却也稳稳当当地执礼谢恩离去。 他不想让萧夙寒去处理伤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隐隐的畅想间,假作自己是被在意的,而不是被怜悯同情。 今日的天气格外好,带着空气中清新而温暖的味道,扑面而来,岑奚浛走在宫中的小道上,便似走在原野间,不着官服,叠复的丝衣轻扬,诚然是一脉谪仙的风姿。可惜,很快就要被束缚了吧。岑奚浛觉得膝盖很疼,疼得连走路都难忍。 缓缓步出宫门,岑奚浛浅笑着迈步走上马车,坐在软垫上的一刻,他轻靠在一侧,鲜血忽然源源不断地从喉间溢出,却丝毫没有反应,似乎早有预料。 他知道方才苏是云打碎的,是他的药。箭上的毒混杂,他硬压着内力封了它,但到底余毒难清。缓和的药物大多贵重,不是皇宫,实在出不来,兼之,这几日事情乱,他几日几夜地熬,身体或许当真吃不消,可他与萧夙寒疏离到这种地步,闹得这样绝,再去求他似乎不太合情理。 何况,一句允曦身子不好,说白了,萧夙寒明明白白觉得自己没事,这么上赶着去讨施舍,总觉得有种莫名的意味在,实在不是岑奚浛的作风。 如果硬撑,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岑奚浛恍然记得,萧夙寒曾经无奈地与自己说过一句话——你就不能盼着些自己好。 明明当初听来很温暖的话,不知为何,如今想起,这么悲凉。 |
【第五章】 次日清晨,岑奚浛神色疲惫地坐在诉弶楼,尽力打着精神。朝堂既稳,但事情依旧繁杂,尤其是萧夙寒盛宠苏是云的当口,他这么一夜夜地熬着公务,也不知能强撑几日。 漫听着说书人热议綦阁数千年的风风雨雨,岑奚浛揉了揉额角,觉得他或许可以趁着今日,缓和一下日渐紧张的君臣关系。王权与相权分立,帝王与丞相离心,短短三年,物是人非,无论是对于家国,亦或是对于情谊,都是足够大的消耗。 桌面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岑奚浛下意识起身,瞬间愣在了那里:“苏公子?” 当年,因着自己没有生辰可循的缘故,萧夙寒单就了当日,作为一种纪念,或者,作为一种安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许诺,萧夙寒却遵循了很久,即使君临天下,也独开了诉弶楼。虽说身份不比往先,做不了什么太出格的事,扫红煎茶、煮雪酌酒,总是一番滋味。 可是……岑奚浛能够理解萧夙寒的迟至,甚至打好了其源于苏是年身体缘故的直接缺席,但他实在没能想象到这种情况。即使皇权稳固,作为众矢之的,萧夙寒怎么可能准许苏是云离开他的保护范围? 敛了敛眸,岑奚浛抬首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笑意,眼中光路流转,一脉风流韵味,带着算尽人心的运筹帷幄,却又偏偏温润如玉,随性淡泊。 他知道,其实,整件事上,苏是云没有错,萧夙寒也没有错,本就是他一厢情愿的事,本就是他在强求,本就是他爱错了人,又怨得了谁?对着正宫谈恩恩怨怨,以岑奚浛的性子,还做不出这种事。或许,从一开始,他与萧夙寒就只能是兄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就是这样。 他算了三年,又等了三年,终于,还是见证了苏是云逐渐走到萧夙寒的身边。这样的感情,还需要坚守吗? 看着苏是云一脸幸福而平和的样子,岑奚浛似乎毫不在意地起身,随手缓缓倒了一杯茶,却在一瞬间手下一抖,因为苏是云说了一句话,带着陈述的语气,完全不可置信的内容:“岑相,我知道你喜欢夙寒,也看得出,他很喜欢你,可是,这种喜欢……” 岑奚浛只是浅笑着递出茶盏,好像心中没有惊涛骇浪,但只有他知道,从头到尾,他再没听到半个字,整个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苏是云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喜欢萧夙寒。他究竟表现得有多明显,才能让一个从未正面接触过的人一眼看出。而连苏是云都看出来的事,萧夙寒又究竟知不知情? 岑奚浛怔了很久,才低笑着举杯示意:“苏公子,奚浛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苏是云把话挑得这样白,他总不好再纠缠,清茶一盏,自此断了念头吧。看着苏是云在浅笑间缓缓饮进,岑奚浛忍着心中的空落,抬手间,似乎滞了滞,茶盏猛地脱手,几乎就是那一瞬,诉弶楼一阵混乱。 他几乎无力辨别,究竟是冲着苏允曦来的,还是冲着自己。岑奚浛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苏是云如今在他手上生了好歹,萧夙寒怕是要拿他命来偿,也抵不上。 岑奚浛不是不会功夫,可是毒素散溢下,他是拿内力一直封着,兼之药物压制,才生生压了三年,坦言之,他如今的功力,怕是连两三成都不到。刺杀安排精细,本就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但一旁的苏是云似乎是僵在了那里,连基本的躲闪都没有。 岑奚浛硬拼着力道震开尽出杀招的黑衣人,忍着喉头的血腥,利刃划过手臂的时候,一阵疼痛。他生生推开一旁的苏是云,熟悉的死亡感扑面而来,带着凌厉夺命的刀锋,阴寒入骨。 |
【第六章】 千钧一发之际,长剑破空而至,擦着岑奚浛的脸颊而过,削下一段发丝,徐徐飘零。如虚影般的身姿霎时出现,接剑直击。岑奚浛诧异之下,咽下回出的瘀血,立即状似无碍地开口:“阿琪,先带苏是云走!” 綦阁的训练下,能活着走出来的暗卫,都不是一般人,对于命令的服从性往往超越生命,是以,阿琪只是看了岑奚浛一眼,便直接拉过一旁近似呆滞的苏是云,往外掠出。 减少了苏是云在身旁导致的束手束脚,岑奚浛轻车熟路边战边退,倚仗自小居上的轻功,以最快的速度甩开了那群黑衣人。 靠在隐匿的墙角,岑奚浛头眼昏花地蹲在地上,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只是死死捂着口,任鲜血缓缓浸湿玉手,沿着手淌下。果然,毒素散了。 这样下去,怕是活不长久了。岑奚浛皱着眉头,昏昏沉沉间,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回綦阁了。唯一残存的生命与早已无望的爱情,究竟哪个重要呢?极度疲惫下,岑奚浛居然就能在内外伤夹存的情况下,生生失去了基本的清醒,彻底陷入昏迷。 直至夜深风寒,冰凉的气流兼着落下的雨滴,才堪堪激醒了昏迷良久的岑奚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他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扶着墙面缓缓起身,似乎想起了什么,硬压着身体的不适,跌跌撞撞地往诉弶楼走。 “店家,抱歉打扰,请问方才有人来过吗?”虽说是萧夙寒开的地方,但身份所限,诉弶楼最大的东家,自然没人见过。岑奚浛只能尽量比划着,极力去描述萧夙寒的体貌特征,但得到的,也不过只是确定的摇头。 岑奚浛不知道,他究竟算是来了又走了,还是从来没来过。 今日的夜晚,似乎是格外的冷。岑奚浛温和地笑笑,取出身上所有的银两:“这是赔您今日的物品损失,若是还有不足,左传丞相府,报我的名字,我叫岑奚浛。” 不顾店家错愕的表情,岑奚浛返身步入雨幕。冰凉的雨水浇得他透心彻骨的冷,但他恍然未觉,只是满目迷茫地往前走。雨水打湿了发丝,头似乎更晕了,衣服湿哒哒的,整个人都有些颓败的不堪。岑奚浛年少出綦阁,文韬武略惊世,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直到熟悉的景象闯入眼帘,他才迟疑地眨了眨眼,对着金字提笔的丞相府匾额,透过雨幕,恍然想起他们初入城门的时候,真的是跟梦一样了。 “啧啧啧,主上,你好棒,方才还是血呼啦次的,现在就水淋淋的了,可怜啊可怜,”阿琪换下暗卫行径,在丞相府的时候,当真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嘲讽起主子来,真是要多顺口有多顺口,“咳咳,没事,别瞪我,苏大公子已经安全返回了,小人亲眼见他进的宫门。” 岑奚浛不止一次觉得阿琪欠扁,但听到这个消息,心还是定了下来,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居然要为情敌毫发未伤而欣慰若此,心中阴郁下,一时竟笑了:“阿琪,难怪师兄看不上你这种货色。” 嘚瑟的阿琪瞬间黑了脸,恶狠狠地瞪着岑奚浛良久,才踢了脚丞相府的大门,嘟囔了一句:“三年不成五年,五年不成十年,我总能让公子觉得,我还有点用的。” 雨下得太大,岑奚浛没听到他的话,却也猜得通透,他当年为何要选阿琪这样表里不一、全无暗卫自觉却又嘴碎得一塌糊涂的人呢?或许不是因为他武功卓越、能力不俗,也不是因为他多年的排名均列第一,而是因为,他够天真,天真到非取得穆晔韫的认可不可。 只是,綦阁的少主看尽了世事,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孩子,究竟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在不断维系本心中,死死去求一个第一。 |
【第七章】 阿琪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满腹牢骚地扶着岑奚浛进了丞相府,刚走一步,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讪讪地开口:“主上,您要换身衣服吗?府里……有客。” 听着正厅里就快掀了屋顶的豪放声,岑奚浛觑了阿琪一眼,又打量了一番如今自己的鬼样子,终于还是默认了这个主意。仅听声音就知道,是当年共打天下的兄弟,除开一批谋士,大多作为武将,镇守着边关。 如今,自己若是这幅样子,见了他们,难免有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意味在。不光寒了诸人的心,实在也于君王的声名有碍。 而来来回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岑奚浛便一身光鲜地出现在了正厅,无视了阿琪明显质疑威吓的目光,状似无碍地和一群阔别多年的老友喝着酒。 他们进京的目的,岑奚浛也大致明了,当年,萧夙寒只是说今日是他的生辰,别的,当真一字未言。武将到底心思简单,也不会质疑。这么多年,萧夙寒默许了他们的进京,但如今的情势,岑奚浛心里忽然有些没底,连带着神色也有些踌躇。 “哎呀,我说军师啊,那……” 或许是岑奚浛的神情才过于莫测,以致还没等老刘把话说完,身旁的幕僚就狠狠跺了他一脚,面带笑意,半行着礼,叫了声:“岑相,不知……”礼节不错半分,语气拿捏也是恰到好处。有时候,人分别得久了,自然而然会疏远,会生嫌隙,会担心时局变动,人心变迁,而这一点,聪明人,尤胜。 老刘疼得抽了抽嘴角,愣了片刻,才摸了摸脑袋,笑得有些二傻:“对对对,如今是丞相了,哎呀呀,我个大老粗。” 真不知军里怎么派出这么个活宝来。岑奚浛忍笑忍了好久,才维持住一副似笑非笑、莫测高深的神情:“本相只是奇怪,诸位无召进襄城,所为何事,”不理瞬间僵化的气氛,岑奚浛缓缓饮下一杯清酒,眨了眨眼,轻声接口:“莫非是刘将军终于割爱,准备将何小幕僚许配出去了?没事,奚浛这里,还是有很多人选的。各种风格,应有尽有。” 岑奚浛好整以暇地看着何奕的脸色顷刻间变得古怪非常,随后在一群恶意的唏嘘叫好中,拍着桌子险些笑昏过去,理所当然,被何奕生生灌下几壶酒才算平了风波。 当真是许久未见了,岑奚浛的眼神有些迷离,趴在桌上,看着众人吵闹着折腾,连脑子都有些混。透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他就像看到了当初铁马金戈的日子,没有苏是云,什么都没有,相互信任,没有猜忌,没有无可奈何的疏远。 这个承载了多少人生死,承载着多少人希冀的梦想,在当真实现时,为什么远远没有当初的预想的喜悦与兴奋?区区一个君王的位置,究竟埋葬了多少的青春年少。 “公子,你醉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岑奚浛模模糊糊地抬眼,恍然看到阿琪的轮廓,有些茫然地接口:“回哪儿?回家吗?可我岑奚浛,早就没有家了。”他静静地趴在桌上,整个人都静下来,与这场充满欢乐的氛围,融合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意味。 阿琪抽了抽嘴角,决定不和醉鬼计较,磕磕绊绊把人扶起来,折腾半天,才弄出正厅,冷风密雨带着透骨的凉意,让岑奚浛清醒了片刻,带着风雨欲来的味道。 “主上,您要不防着些苏公子吧,”阿琪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莫测,“这种看似清纯的人,脑子可不是您能理解的。” 当时的生死一线,阿琪隐约看到了一丝隐微的寒光,锋利的匕首,就差那么一些。但要真论起来,一个根本无力竞争甚至可能也不想再争的人,苏是云没必要吧。或许看错了也不一定。 但没等阿琪将人送回房,管家便匆匆忙忙地赶来了,脸色带着一丝隐隐的焦急与担忧:“相爷,皇上急召,传令立即入曦和宫见驾,似乎……”老管家纠结很久,才迟疑着开口,“似乎是苏公子那边,出了什么大事,整个太医院都惊动了。年公公传信,说陛下的脸色不是很好。” 岑奚浛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茫然,视线都难以聚焦,好半晌才回了句:“哦。”吓得阿琪三魂去了六魄。 乖乖啊,事情牵扯苏是云,主上又是这么个状态,实在是怎么看,都怎么瘆的慌。想起苏是云当时似是而非的举动,再反观岑奚浛如今大病小病一堆,连脑子都不大清醒,阿琪觉得,是要出大事的意思:“主上,要不明日再去吧,陛下应该不会介意的。” 不介意才有鬼了,阿琪默默心里吐槽了一番,觉得这个借口找得实在下档次,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内伤药,往岑奚浛手里一塞:“别死在宫里,小爷是不会给你收尸的。” |
【第八章】 岑奚浛无奈地笑笑,茫然地望着天际,似乎有些出神,却到底还是出了相府。无论是年公公的突然传信,还是来人紧绷的脸色,都隐隐预告着此事的不平凡。君王震怒,是……为了苏允曦吗?可是,他又出了什么事呢? 曦和宫内,淡淡的安息香缭绕在室内,依旧掩不住隐隐的血腥味。一阵阵刺鼻的,不仅是残余的药汁,更是死亡的气息。偌大的内室里,只余下无声的担忧。人影不断地进进出出,脸上不再是往日容颜,黑压压笼罩下的,是一片肃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医们依旧面面相觑,相对沉默,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萧夙寒静静地站在一边,整个人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势,却偏偏是一字不言的沉默,带着刻骨的冰寒,视线扫过众人的时候,生生带上了一丝隐晦的杀意。 岑奚浛在门口站了半晌,确定萧夙寒没有传召的意思,便缓缓推开来人手中的伞,静静跪倒在地上。冰凉的雨水瞬间沁骨,刺激得伤口阵阵地发疼,脑子却是难得清醒了片刻。无论怎样,诉弶楼的事都瞒不住,既然都是错,何必再去徒惹烦心。 不知过了多久,萧夙寒才缓缓将目光移向殿外,隔着重重的雨幕,岑奚浛看不清他的神色,更辨不清他的态度,只是隐约觉得,对方的脸色并不好。 曦和宫内,一片死寂;曦和宫外,亦是一片死寂。 彻夜冲刷的雨水,作为一道无以跨越的鸿沟,生生阻滞了两个人所有的交集。就像命运为二人划定的结局,终其一生,他岑奚浛,永远不过只能在追逐萧夙寒背影的过程中,渐行渐远。 敛了敛眸,岑奚浛推开旁人的搀扶,艰难地起身,尽管衣衫湿尽,依旧面色不改,沉静了然。 尽力忽视带着温度的鲜血无止尽般缓缓渗出的黏腻,岑奚浛坐在床畔,擦干了手,等恢复了一丝温度后,才轻搭起苏是云的脉搏。缓缓地,他的额上逐渐渗出一层薄汗,而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不知是源于本身的疼痛,还是情势难以控制的纠葛。不光刺杀的风波没有留下丝毫的余地,苏是云的中毒也远在自己意料之外,如今的情况,分明就连生命也无以保障。 几柱香燃尽,岑奚浛终于收回了手,眼神中含着的说不清是什么情愫,只是呆呆地望着窗棂出神,仿佛正在思索些什么。 浑浑噩噩间,他隐约想到了什么,一道快得抓不住的思绪划过脑海,有种未知的寒意与隐忧细细牵动,以至于整个人都僵了僵,下意识地去寻找萧夙寒的目光,却只触及一汪复杂的深眸。 张了张口,岑奚浛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就听萧夙寒分外难以辨别语气的话语。“你喝那杯茶了吗?” 你,喝那杯茶了吗?那杯掺着剧毒的茶,那杯分明要夺苏是云性命的茶。 |
【第九章】 岑奚浛愣在那里,终于想起那份违和的疏密点在哪里。他的东西,一贯讲求雅致精细,连带着茶叶,多是自带自泡的。换言之,从上茶到斟茶,自始至终,没有人接触过那杯茶,除了自己本人,以及如今尚且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的苏是云。 岑奚浛下意识想辩解些什么,却当真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綦阁的秘药,巧合的时机,最关键的是,当时情况紧急,他确实没有喝那杯茶,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在这件事情上,他委实百口莫辩。 “岑奚浛,朕这样信你。” 沉默地看了萧夙寒良久,岑奚浛缓缓跪下,带着绝对的陈述与肯定:“我没有。” 一片死寂后,萧夙寒平静地开口,语气却带着刻骨的冰寒,明显压抑着心中万千的情绪:“把解药给我,这件事,朕既往不咎。” 岑奚浛猛地抬起头,视线紧紧盯着萧夙寒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重复:“我没有。” 萧夙寒的目光瞬间转冷,半晌才抑住心中的怒意,尽量和缓地开口:“奚浛,朕知道你一贯重视朝纲,你与允曦的冲突积怨、与朕的政见相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下到言辞,上到逼宫,你是样样做全了,朕都没做追究。自古哪个帝王能忍着被臣下这样挟制?但你如今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是真要把事情做绝了不成!” 或许是萧夙寒的话语太过诛心,又许是室内温度升起,连带着酒劲也发了出来,岑奚浛恍恍惚惚地跪着,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变得荒唐:“我没有,”他很重视朝纲吗,他会与萧夙寒意见相左吗,泪水缓缓顺着脸颊流下,“我不会的,永远不会的,我那么喜欢你。” 岑奚浛说得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轻到连自己都似乎听不见,可是,室内一瞬间死寂到了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恍惚间,岑奚浛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茫然地抬头看着萧夙寒。 “你,喜欢朕?”萧夙寒的表情,惊愣中带着一种恍悟的了然。就像一个死结,一个说不过去的事实,突然,找到了原因。这场所谓的爱慕,就像一场笑话一样,到底不过痴心妄想。 岑奚浛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心凉过,年少的憧憬,就这样生生碎裂在萧夙寒明显的恍悟中,却是在这样要命的时机里,带着这样明显的质疑与追责。 岑奚浛就这么跪在殿内,忽然跪坐下来,全不在意地抬头,带着笑到险些哭出来的笑意,泪迹还没有干,却当真笑得倾国倾城,暗哑中甚至透出一种亲和:“你说你,就算是吧。”总归,你早就不信我了。我这么殚精竭虑,赔上一生、赌上性命去辅佐你,可是,原来你早就不信我了。 |
【第十章】 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事情,其本质都不值得被期待。权力的风云中,低迷的场景下,人总会有意无意地说些美好而空洞的畅想与期盼,这些话若是当了真,原本都能称得上是承诺,但事实上,这些话不过只是说出来的时候有意义,年年岁岁的变迁后,就很少再会有人,愿意耗心思筹谋如何去实现它了,就像,当初年少天真时的高谈阔论。 岑奚浛从不轻易言悔,他只是忽然有些难过,从未有过的遗憾,遗憾于他分明早已看透了世事,却到底,最终当了真,才会在今日,输得这么彻底,输得颜面全无。 “奚浛,我们相识六七年,风风雨雨这般过来,朕是真心将你视为手足,”萧夙寒的神情忽然变得冷静平和,却是字字掷地有声,下了最后的判词,“但也仅止于此,你不要恃宠生娇。” 语意之间意思明显,纵使岑奚浛手眼通天,纵使苏允曦自此亡故,他的立场也不会发生丝毫变动。谋害至此,不过徒劳无功,不若放手为好。 “可是,人之所以要得宠,其本质,不就是为了恃宠而骄吗?”岑奚浛觉得这样的词汇无论是放在他身上,还是放在这样的语境里,都是十足十的奇怪,却也只是轻轻浅浅地接口,恍若无意,直到很多年后,萧夙寒都没能领会出其间的意思。 “陛下,”太医匆匆忙忙地出来,整个人都抖得不成样子,“苏......苏公子……怕是……”苏是云之于萧夙寒,举朝上下谁人不知,人命捏在他手中,又怎么会不怕。 “是什么!”萧夙寒猛地拉起太医的领口,“话都不会说了吗?朕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 “是是是,”老太医吓得三魂去了六魄,连忙不带磕绊地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唯恐萧夙寒不耐烦,要了他的命,“苏公子体内毒素,如今已然控制下来,但若是再无解药,恐怕最多,最多也撑不过几日。” 纵使如此,太医的声音也是越来越轻,最后殿内留于一片死寂,在萧夙寒极致的威压下,阴森得让人不敢逗留,良久:“朕最后再问你一遍,解药,你是交还是不交?” 岑奚浛静静抬着头,视线涣散,看不出是在思考,还是单单走神。萧夙寒一贯是高高在上、睥睨江山的样子,或也有礼贤下士、知人善用的包容,但却从未有过情绪如此明显激烈的时候,果然,唯有苏允曦。 “我不交,你又打算如何?”轻到听不出的笑意,却凝结于最后沙哑的嗓音中,“你又能如何?杀了我吗?” 一片死寂。 “岑奚浛,”萧夙寒狠狠松开老太医,眼中带着明显的森然,沉寂得让灵魂都为之战栗,“是你逼朕的。” |
【第十一章】 那一夜的雨下得很大,冲刷得连视野都变得朦胧。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后,岑奚浛透过雨幕,看着深色生硬的刑凳在雨中,显得这样厚重,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也不知围绕着多少冤魂。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想过,位极人臣,他也有被刑讯逼供的一天。 缓缓起身,岑奚浛平心静气地往外走,两旁的人自然地退开,或许是畏惧,或许是其他。他当真觉得,没必要这样怕他,虽说风水轮流转,但涉及到苏是云,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更谈不上报复。因为,这是一场死局,一点机会都不会有。 “就在这儿。”岑奚浛说得很轻,甚至沙哑,却带着久居高位的命令语气,没有一个人质疑。漫天的大雨让人连眼睛都险些睁不开,但他不愿自己的鲜血沾染曦和宫一丝一毫的土地,说不出是执念,还是其他。 缓缓俯身,趴在刑凳上,完全陌生的感觉,透心的凉意。岑奚浛怔怔地看着曦和宫,忽然觉得眼下有些酸,却完全看不出来,或许,这是雨中唯一的好处。 许是从位极人臣、风光于世,到顿失圣心、潦倒刑讯,这样的转折太过快速;许是夜半杖责朝廷重臣,自古未有先例;又许是担心世事起起伏伏,有朝一日有所报复,执杖者顿了很久,直到岑奚浛示意不做追究,才迟疑地开始落杖,却是丝毫不敢放水。 一下过后,岑奚浛面色丝毫未变,只是快速将手送到口边,死死咬住。他一生顺风顺水地长大,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到头来,也不得不承认,所谓惩戒,与刑讯,果然不是一个概念。一样可以忍,一样忍不了,后者,或许更接近于死亡。 雨水打湿了衣衫,刑杖下去,更是入骨三分,带着沉重钝痛的刺激,让岑奚浛有种打烂皮肉、击断骨头的错觉,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流,松口时一片血肉模糊。 从疼得想尖叫发疯,到最后没有丝毫余力的只剩颤抖,岑奚浛浑浑噩噩地看着太医一批一批,自曦和宫出出入入,却完全不敢看自己一眼,他觉得时间似乎停滞,听得见刑杖一下一下的折磨,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暗无天日。死又死不了,昏又昏不过去,神思迷晃间,内力不自控地运转,毒素瞬间扩散,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又被雨水生生冲散于地面,漆黑的夜色中,半点看不分明。 岑奚浛感觉得到身上的温度逐渐退散,也体会得出铺天盖地疼痛下的麻木恍惚,他甚至似乎看到了从前。晚霞中的少年白衣胜雪,轻靠着竹木,漫不经心地转着折扇,似乎在权衡考量什么倡议。 岑奚浛很想告诉他,千万不要答应,不要跟着那个势必会遗弃你感情的人,去走这一遭命运,千万不要。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于是,他只能看着那个初出綦阁的少年,脸上缓缓浮现出看淡世事、胸有千秋的笑容,绝望间,只余耳畔空灵的承诺,带着熟悉到刻骨的悲哀——好,我岑奚浛自此立誓,九州动乱之局,势必辅佐萧夙寒,此生无悔。 意识逐渐模糊,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
【第十二章】 等清脆而略带压抑寥落的声响浅浅传来,岑奚浛自混沌空洞的黑暗中重获一丝清明,睁眼的一刻,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整个人都险些昏过去。昏暗的视线中,缓缓浮现出阴寒森然的环境。漆黑坚硬的铁栏杆,沁入骨髓的冰凉,岑奚浛整个人都提不起力道,却难得辨别出了所在的地方。 “主上?”阿琪压低的声音都带着很深的疑惑与不确定。岑奚浛趴在阴暗的牢房里,浑身上下湿得干干净净,衣衫上透着暗红,像是鲜血被水反复冲刷过的痕迹,发丝凌乱地散着,脸色苍白间透出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看上去神智都不是很清楚,只是涣散呆滞地看着自己,是自遇见以来从未有过的样子。 阿琪皱了皱眉,用铁丝以一种颇为精妙熟练的手法,生生打开了锁,确定无人后,才步入牢房,迅速搭过岑奚浛的手腕,芤脉的脉象明显得根本不用推敲,诚然是大出血过后的征象:“岑奚浛,你别吓人。让你别死在宫里,你药吃了没有啊?我说祖宗,綦阁的规矩,你死了没关系,我可是要陪葬的。” 岑奚浛似清楚、又似茫然地看着阿琪,眼眸半抬,张了张口,却又似乎说不出话来,缓了很久,才堪堪开口,几近气若游丝。其声音之微弱,若非阿琪就在他身边,又内功不低,当真不容易听到:“查……綦阁……药。” 断断续续,字不连句,也亏了阿琪跟着他近十余年,才勉强听懂他的意思。綦阁的药,从不外流,既然不是岑奚浛动的手,苏是云能中这种毒,内部必然有所干系。但是…… “主上,这件事我们日后再查也不迟,小命要紧啊。我先救你出去,然后徐徐图之嘛。否则等我查清楚,你早就不知死了多少遍了。我说……” 远处的响动虽小,阿琪却是立即收了声。从牢里带人走本就不容易,正面对上更是毫无胜算。多年的训练,阿琪比任何人都懂这个道理,可是,如今的情况下,岑奚浛几乎算得上是生死一瞬。任何情况下,主上的生命安全重于一切,这是定死的条例。 岑奚浛笑得有些艰难,即使阿琪根本听不见轻到极致的话语,他也能从口中生生读出其想表达的意思——我没事,听话。 “没事你个鬼,”下意识看了眼门外,阿琪无语地瞪了他一眼,直接往岑奚浛口中塞了一枚药,压低声音,迅速开口,“苏是云的事,如今举朝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牵连者不计其数,消息惊动綦阁内部,汣衍公子昨日刚至城外。药物散毒温养,小心自保,三日之后我再来。” 模糊的视线里,岑奚浛依稀看到黑色的身影瞬间掠过,一切又恢复平静。经脉间,一股暖流徐徐通过。毒入脏腑,他自认活不过几日,可是,居然连二师兄都惊动了吗?綦阁汣衍公子的医术,自然是无可怀疑的,于他而言,或许但凡有一口气,便是可救的。 岑奚浛趴在冰冷的地面上,任凭药性逐渐散开。自小到大,他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那夜无底洞般的刑讯,他想反抗,无数次想反抗。他一直在想,萧夙寒,再有一下,你不出来,了不起我拼死抗命闯出去,九州天下,总不止你一个君王值得辅佐,到底不过恩断义绝。可是,岑奚浛一直这样想,从头到尾这样想,却是生生硬挨到了昏厥。 由是可知,很多时候,人不该高估自己;很多时候,人也不该这样轻贱自己。泪水,缓缓顺着脸颊流下,无声无息,权作最后的阔别。 |
【第十三章】 暗牢如是,而朝堂却是更甚。苏是云的中毒,就像是一颗石子,瞬间搅动了原本看似平静的朝堂,浮现阵阵涟漪。波及面不断推广,反复模棱两可的证据,将看似分明清楚的真相搅得宛若浑水一般,彻底成了苏家扳倒敌对势力的手段。 岑奚浛下狱,谁都揣摩得出其间的意味,但久久拘而不审,却让这份意味变得难以揣测。无干者大肆牵连,主使者至今不做评判,明摆了算是包庇。但若是单单包庇,将关系择干净也就是了,没必要长久拘禁。君王态度的莫测,让整个朝堂变得更加混乱低迷。 而真正混乱的,又何止是朝堂。萧夙寒静静坐在曦和宫,皱着眉头,揉了揉额角。自从苏是云毒发,除开上朝以外,他几乎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地守在这里,连带着奏折都是守夜,在曦和宫批完的。不得不说,允曦的意外,丞相的下狱,让正常的君臣交接,出现了明显的混乱。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弦上,悠扬清浅的旋律,在朦胧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清冷。或许,琴曲自古都是弹者的意境,萧夙寒隐隐记得,岑奚浛弹这首曲目时,并非这样凄凉。 一山一山又一山,千山万山千万山。一年一年又一年,千年万年千万年。 一山云彩说从前,一山风雨催杜鹃。一水神奇一山秀,一水柔媚一山险。 一山一山又一山,山水相连情相牵。哥悬肝胆照日月,妹心灵动起波澜。 我们相爱山水间,青山绿水都是缘。山蜿蜒啊水蜿蜒,山高水远情缠绵。 我们相爱山水间,青山绿水常依恋。一年一年又一年,高山流水到永远。 萧夙寒与岑奚浛携手征战三年有余,期间胜败参半,在退避流亡时越过山,也于长胜久攻时跨过海。多年的岁月,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也领略了各地风情。湘西的爱恋,就被谱写在了这段传世的旋律中,却难得让万事随性的岑奚浛有了好感。 时光太过悠远,萧夙寒已经不记得具体的情况,模糊的印象里,只余岑奚浛袖手江山、一曲缭绕的场景,在步步陷阱、次次寥败的当初,显得格格不入,却难得带上了一层朦胧的干净与单纯:“这首歌,是我特地在山水间学的。我一直很羡慕他们,如果有朝一日,我爱的人能与我同游山水,就算……” 岑奚浛没有再说下去,如今却也想象不出应当如何接下。就算死也甘愿吗?如此硬接,总觉得失了味道,也难怪他没有说到底。 岑奚浛将感情放得太随意,以至于萧夙寒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的存在。当年的自己只是有些惊讶,甚至带着一丝穷途末路的无谓调笑:“想你的性格,也会爱上别人?” 岑奚浛没有接口,只是手中琴音一顿,转瞬间又恢复如初,如今想来,难免带着一丝凄凉。平淡的声音,多年的爱恋,不过凝聚成一句:“所以,才说是如果啊。” 萧夙寒揉了揉额头,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他总觉得这段记忆有些陌生,似乎失去了什么本有的感觉,可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殿内的正堂早已失了人烟,唯有太医还在悬着性命轮值,看得萧夙寒觉得无以伦比的烦心。 今日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不可能这样犹豫。但若是岑奚浛,他私心里不愿相信这种事,可允曦的命吊在这里,兼之岑奚浛明显“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态度,盛怒之下,他难免一时失控。冷静下来,萧夙寒才不免发觉,这样的行径,或许更像是迁怒。 綦阁的药,自然只有綦阁内部有,对于苏是云,说到底,岑奚浛毕竟是不愿救的。硬算下来,也没什么错,或许是他真的习惯了,习惯了岑奚浛的绝对顺从,这样没缘由的拒绝,才让他觉得完全不能容忍。 毒杀苏是云,陷害岑奚浛,一石二鸟,这样的手笔绝对不小,想来主谋也不简单。这件事,恐怕诸事过后,应当从头细查。只可惜,萧夙寒的计策还没定下来,破天荒的消息就打乱了他的整个布局——岑奚浛招了。 静静地坐在曦和宫内,萧夙寒无甚表情地看着跪得摇摇晃晃的岑奚浛。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一朝丞相,不是自己的罪,都可以认得顺口万分。二人对面相望,相顾无言,让萧夙寒感受到了绝对的陌生,他已经看不懂岑奚浛了,当初一眼望得到心的少年,原来终究消逝在了岁月深处。 “我可以救他,”岑奚浛的声音带着微不可见的沙哑,但吐字清晰,是一贯商议条件的样子,“我不求因,也不求果,萧夙寒,你放了我吧。” 多年前的少年,于晚霞深处,指天立誓,此生无悔。多年后,他平静地跪在萧夙寒面前,以生死不明的情敌性命,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曦和宫内,一片死寂。 良久,萧夙寒缓缓点头默许:“你若是早说,朕定然不会用你。”听不出究竟是早说了那份爱恋,还是早说了这场放手。 用人之道,原来,只是用人之道,君王制衡。岑奚浛随意地笑笑,迈入室内的一刻,脸色苍白,却依旧风华绝代:“綦阁的药方治法,绝不外传。”意思明显,室内不能留一个人。 那一刻,萧夙寒忽然想告诉他一句忠告——以后,不是自己做的事情,最好,不要乱认。但到底,想起当初自己的强制刑讯,瞬间又无话可说。 房门紧闭,隔断了一切的喧嚣与情愫。床上的人,安安静静,略显发紫的唇角提示着中毒渐深。岑奚浛静静地看着苏是云,冰凉的匕首带着森冷的味道,压在自己的手腕上,缓缓加力,却觉不出一丝疼痛。鲜血顺着苍白的手腕缓缓下流,落在瓷碗中。 綦阁世出人才,汣衍的药与其说是突然制出、针对自己,不妨说,是清解百毒。连自己这么要命的毒都散得了,便更不用提区区小事。一段时间内,药性不散,导出鲜血,效果也是明显。岑奚浛本就大失血,头晕得厉害,可他依旧认真地睁着眼,茫然地看着苏是云。他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他只是想最后看清楚这个人,这个让他多年努力、尽付东流的人。 “你先回府,若是允曦醒了,朕自然放你离开。”恍惚地听到了模糊的话语,看着萧夙寒匆匆忙忙进了曦和宫内室,岑奚浛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有点说不出的凉意。 他忘了,原来他忘了,难怪。当年柳树下的玩笑,其实真的都是玩笑。可惜,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求的,谁也怪不了。岑奚浛第一次觉得,去宫门的路,那么长。硬撑着神智,昏昏沉沉地往外走。以血为引,多年知遇之恩,萧夙寒,我们,两清了。 看到熟悉的画面,看到阿琪无语又无奈的神情,岑奚浛笑了笑,缓缓倒下,耳畔依旧是阿琪熟悉的抱怨:“我去,有没有搞错,岑奚浛,你是不是綦阁出来的?还好汣衍公子神机妙算,早说蠢钝如你,选的路,也必然是愚蠢万分的。” |
【第十四章】 岑奚浛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似乎,自从苏是云中毒开始,他就一直重复着这种昏迷又清醒的过程,生生变成了一种习惯。睁开朦胧的双眼,混沌的视线正对门口,依稀可见床边的阿琪,不自觉虚闭了闭眼,良久才尝试着开口:“阿琪,宫内没事了吧。”若是苏是云痊愈,我们便就此离开吧。 阿琪手下微不可见地一顿,似乎有些犹豫,欲言又止半晌,才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主上啊,您这半残的身体还指望长途跋涉呐。我怕没出城门,我就要折返回来,给您办丧事了。啧啧啧,太亏了,还是凑合凑合再磨几日吧。” 一贯的没大没小,隐隐带着一种别扭的关心,已然定格成了主仆二人再正常不过的相处模式。岑奚浛静静地看了阿琪良久,才无可无不可地开口:“出什么事了?” 室内,转瞬间陷入死寂,阿琪的笑容,一时有些无以为继:“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笃定的话语在岑奚浛清冷的目光中,缓缓转向空洞。阿琪不自觉地别开视线:“岑奚浛,你别多想。就是苏公子如今的状况,有点……神奇。你再观察两天吧,反正,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直接离开襄城啊。” 阿琪的话语明显带着躲闪,但岑奚浛瞬间听懂了他的意思。萧夙寒的原话是“若是允曦醒了,朕自然放你离开”,而如今的情况,或许不太乐观。可是,为什么?怎么可能?他自己的毒都解了,而汣衍的医术也根本不可能有问题。岑奚浛从未想过,关键时刻,还会出这种岔子。 “所以,我被软禁了?”岑奚浛死死地扶着床榻起身,靠着床沿,掩口咳了很久,余光扫到掌间的鲜红,状似无意地收在了身后,整个人都有些憔悴。 “放心,夙寒会原谅你的。”或许是二人思绪不再,直到门口和煦的声音响起,二人才堪堪反应过来。岑奚浛艰难地抬头,眼中带着一丝未曾掩去的异样。苏是云站在门口,阳光下,温和平静,却是一袭华发,带着明显大病初愈的感觉:“我会劝他的。” 岑奚浛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简短的闲聊中,苏是云似乎言谈并无禁忌,只是干净纯粹地笑说着世事,倒是道出了事情的种种内幕。从头到尾,岑奚浛神色未变,只是目光逐渐变得晦涩,最终化为了然。 诚然,所谓的中毒,若是他不咬死承认,不过也只能就此过去,毕竟,无人拿得出证据。可是,在解读的过程中,多少双眼睛,亲眼看着他踏进房门,自始至终无人干扰。可是,苏是云最终所中的第二份毒,才是真正致命的,若非汣衍事后及时赶到,苏是云必死无疑。可纵使一切挽回,苏是云到底伤及根本,满头青丝,一朝华发,君王一怒,血染襄城。 而对于自己的暂时软禁,或许是苏是云的清醒削弱了萧夙寒的怒意,又或许是苏是云的规劝求情起到了效果,谁知道呢?当一个人不抱希望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有多大的兴致,去弄明白其间的种种。无非,听天由命罢了。 几柱香后,苏是云似乎有些撑不住,笑着告辞离去。起身时,脚步不稳,错了一步,清脆的玉佩落地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尤为响亮。阿琪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回头,却见岑奚浛平静地看着碎裂的玉佩,眼中看不出什么感情,似乎只是随意一瞥,却良久都没有移开眼。 苏是云似乎怔了怔,尴尬的表情下,歉意缓缓浮现,立即蹲下身捡起,眼中似乎还有几分懊恼与心疼:“抱歉。”却没有再说什么,但谁都看得出那种心爱东西破裂的痛苦。 霜和玉佩,一式三份,自古以来,都是綦阁的最高信物。岑奚浛将代表自己身份的玉佩,直接赠给萧夙寒,几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出去,起的,不过是有朝一日、万分之一的保护作用。可就在今日,生生碎在苏是云手中。 綦阁自古以玉佩为尊,认物不认人,算得上是“玉在人在、玉碎人亡”的意思。且不说这份玉佩传递了怎样的意思,如今又为何出现在苏是云手中,光是表面情况,也让岑奚浛无话可说。如此一来,确实不用急了,所谓无家可归,大抵如是。岑奚浛忽然觉得,原来,直至如今,心依旧是会痛的。 苏是云收好碎片,似乎惊讶于岑奚浛的神情,轻轻俯身,眼中尽是担心。 “你觉得我没有定国的大业,你觉得只有你玩得来权谋手段?岑奚浛,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岑奚浛不可置信地抬头,只望见苏是云关怀的神色,眸中依旧一脉天真无邪,“想想,你付出了这么多,如今下场几何?”苏是云惋惜般地看着手中的碎片,风轻云淡地一笑。 步出相府的一刻,苏是云静静地回望着晚霞,神色不染纤尘,无限超脱。他一点都不担心事败,因为,以岑奚浛的傲气,终生不会告诉萧夙寒,他曾亲手送出过一块玉佩,带着满腔无望的爱意,最终碎得干干净净,即使事连生死。 在这世上,或许只有萧夙寒能让岑奚浛离开,也只有萧夙寒能让岑奚浛心死。当一个人,放弃了一生所有的荣耀,放弃了可寻的退路,倾尽一生,却沦落如此下场,至此,他不会再求。 其实,岑奚浛身处这个尴尬的位置,有着这样纠葛的感情,最好的选择,无外乎两种:要么离开萧夙寒,从此闲云野鹤,纵使重回綦阁、抑或九州再佐君王,都是最好的归宿;要么,不妨做到极致,彻底放弃自身的高傲,坦白自己的感情,去反复纠缠筹谋,以岑奚浛的手笔,又如何做不到? 只可惜,岑奚浛生性孤高,却也太过长情。他羁绊一生,彻底毁在了萧夙寒手中,无法放手,却又死死坚守到底,不能容忍其沾上丝毫的污秽。就像这份感情,必须是干干净净的。这样一个手染鲜血,覆灭多少城池的倾世之才,却将此生所有的神圣,都交由了这份感情,甚至不屑去用卑劣的手段,去陷害一个分明哪里都比不过自己的小人物。于是,也便注定了他的结局。 或许,岑奚浛此人,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真性情的人,只是那份性情、那份单纯,压抑得太深。他几乎处处都是伪装,以万事的随性,覆灭了所有的恩恩怨怨,甚至称得上自负。这样的人,看似很难相处,很难与之为敌,处处权谋,处处陷阱,但若你看透了这个人,却是很好推测,或者说,很好陷害的。 |
【第十五章】 萧夙寒的旨意,下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岑奚浛重病好转之际,神情淡然地看着手持圣旨的年总管,语气是一贯的随心安然,就像这道旨意,决定的,不是他一生的命运,甚至生死之别一般:“如今,陛下是打算处斩,还是凌迟?” 年总管的表情带着隐隐的无可奈何、欲言又止。他未曾经历过那三年的征战天下,也曾对十余岁便出任丞相的岑奚浛有所怀疑,但宫闱三年,他看得清楚。宫中待久了,他很难相信感情,也很难交付信任,以至于多年来,他一直都无法理解,王权与相权自古相互峙立,陛下与左相怎么可能永远安然而立,而事实上,一切也确实发生了。 三年来,他亲眼看着二人逐渐疏离,逐渐发生摩擦,直至最后中途末路。他看得出,岑奚浛一直在退,一退再退,几乎看不到底线。促使百官罢朝,是岑奚浛与陛下的第一次正式对立,下场却几近惨烈。什么是倾覆,大抵若是。 那一夜,苏公子突然呕血不止,几近身亡,若不是汣衍公子突然到访,陛下恐怕是要疯了。整整一夜,他死死守着苏是云,似乎怕任何不小心的瞬间,都会让这个男子香消玉殒。陛下有多爱苏公子,连自己都不禁动容。 就像岑奚浛如今的口吻,年培当初也觉得,陛下盛怒之下,恐怕是直接杀了岑奚浛,都做得出来。可是,他亲眼看着少年君主一份诏书,写了改,改了写,从运笔流畅的盛怒难消,到字字晦涩的提笔难落,终究是望着明月半晌,闭目弃笔,一个字都没有说。 最后的诏书,在时隔近半月后下达,内容,却是完全出乎预料。不究因果,只是再单纯不过的贬谪诏书。革岑奚浛左相之位,外放荆州。 岑奚浛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下意识抬头,转瞬间陷入恍悟。即使一朝事变,萧夙寒依旧遵守了诺言,但其不愿再见自己,放谪得自是越远越好,也不枉费自己相求的一场自由。遵得了圣言,留得住太平,不愧是君王本色,当真是所能想到,最好的结局。于是,接旨谢恩。 但阿琪的想法,却是明显没有这样乐观。本朝贬谪制度几近严苛,至圣旨下达之时初记,顷刻不得留,求不得,延不得,只能在当夜城门关闭前出城。甚至限定达到迁谪地之时,指定时间无以到达,也算重罪。贬谪,毕竟不是游历,远赴荆州,以岑奚浛的身体状况,算算实在堪忧。 对此,岑奚浛似乎并不过心,只是一脸平静地坐在马车上,看着阿琪一人忙里忙外地理东西,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为相三年,兢兢业业,一朝贬谪,遣散仆人后,却是无人敢来送行。岑奚浛初出綦阁,只带着暗卫阿琪,如今潦倒,终究也不过如此。 岑奚浛偏头靠在车壁上,神色憔悴,再看不出当年运筹帷幄、决胜江山的味道。或许,谁都不会有人想到,一朝丞相,位极人臣,最终的命运,如此寥落。 他还记得,纷繁的岁月中,萧夙寒曾无奈地开口:“怀疑你?我怀疑你做什么?”信任的开端,默契多年。可是最终,萧夙寒,慕沂,你到底不信我。 恍惚的视线里,一丝精邃的剑气瞬间逝过。刀剑声响起的一刻,岑奚浛才堪堪回神,入目便是阿琪手臂上的鲜红。二人招式之快速,精妙绝伦,几乎完全无法插入。 岑奚浛犹豫片刻,张了张口,半晌,才迟疑着开口:“师兄。” 阿琪应声单膝跪地,面带沉稳:“暗卫阿琪,参见汣衍公子。” 汣衍手下一顿,轻功飘然而过,神色淡漠,于马车三步开外,长剑直指阿琪咽喉,片刻后才缓剑入鞘,干脆利落,神态似笑非笑,带着些许轻嘲:“你还有脸在这?果然是天下无敌。” 綦阁汣衍,从来骂人不吐脏字。左右等闲不是学富五车之人,倒也听不懂他骂的是什么。岑奚浛抽了抽嘴角,刚想开口,对上汣衍的目光,却是彻底沉默,相对良久,才苦笑地开口:“我知道,”无视二人不可置信的神色,岑奚浛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自己在暗牢里这么轻的声音,阿琪都听到了。苏是云在左相府如此话语,整场过程中,他却几乎没有丝毫反应。苏是云为何会在过血后中毒,自己的消息又为何如此闭塞,最终为何输得这么干净,总不会有比心腹背叛更合理的解释了。 如果是旁人,总要骂上几句诸如“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好人”,亦或是“你收他,简直开玩笑。这种东西,视暗卫的规矩,简直如无物也就算了,连叛主都做得出了”。但奈何,眼前的人是汣衍,于是,綦阁二公子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难怪你输得这样惨。该!” 阿琪明显有把柄在苏是云手中,人也总会有自己的无奈,至于感情什么的,不过如此罢了。 或许是看懂了他的神情,汣衍的目光变得逐渐深邃而不可辨认,良久才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却看得岑奚浛身上都泛着凉意:“进府,我与你谈谈。” |
【第十六章】 汣衍的谈谈,自然不会让人舒舒服服地谈。相府内室,岑奚浛站在桌前,脸色依旧透着不正常的苍白,看不出多少血色,却依旧掩不住骨子里的绝代风华。他这么虚弱地站在这里,都不会让人觉得弱势,反而透露出一副别样的风骨。也难得,唯有綦阁,才出得来这样的人才。一局败到如此地步,依旧神色安然,随性淡泊。 汣衍坐在椅子上,轻轻拨了拨茶盏,看着其间半浮着的茶叶,缓缓饮下一口。估摸着时间,才于袅袅烟气间,恍若无意地开口:“奚浛公子好生厉害,短短六年,就玩掉了半条命。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杯盏磕在桌沿的声音清脆,不刺耳,却也声势十足。岑奚浛抿了抿唇,没回。以汣衍的性格,话说得这样阴阳怪气,恐怕是当真动了怒气。 汣衍随意起身,整了整衣衫,一派闲适,却是突然间出手,岑奚浛下意识反抗,未反应过来之际,二人就生生在内室动起了手。许是考虑到岑奚浛大病初愈,汣衍未动内力,招式间也不见杀意,甚至算得上优雅,却是死死压制着岑奚浛,完全无力反手。 一炷香后,汣衍凝力发针,灌注穴位,在岑奚浛失力之时,直接旋臂将手反扣在身后,半身推跌在桌上。看着对方明显更虚弱的脸色,汣衍脸上的轻笑却是丝毫未止:“你倒是好本事,半点不违着萧夙寒,如今倒是敢和我动手了。” 随手点过穴位,轻轻抽出花瓶中的鸡毛掸子,细细考量了片刻的质地,汣衍倒是失望地摇了摇头,一边优雅地开始拔毛,一边从岑奚浛出綦阁开始,一条错误、一条错误地数落,大有一种今日我们大事小事一并解决的即视感。 半晌后,汣衍忽然止了动作,还没等岑奚浛反应过来,就是一道明显的破空声,随之而来是身后刺刻骨的疼痛,整个人都抖了抖,有些下意识的瑟缩,手不自觉地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偏又穴道被制,做不出大的动作,也运不上力道。当夜的刑讯,下的是重手,如今不动都疼,更不要说,直接往伤处抽了。 汣衍随手解开他的穴道,看似不用力地压着他的肩膀,二话不说,就三四下连着往下打。感受着岑奚浛挣扎的程度,直接松手,将光秃秃的细棍子往地上一扔。岑奚浛手下失力,直接半倒在地上,半天没有缓过劲来,下唇上明显沾着血迹,冷汗出了一身。 綦阁一代,三位公子,自小一起长大,相互了解甚深。岑奚浛性子清冷,但也难得善谈,若不是忍疼忍得实在受不了,倒是很少出现半天不搭话的状态。 汣衍袖手看了半晌,确定岑奚浛真的是起不了身,才拉着他,直接将人按在膝上。即使衣衫繁复,身后到底还是染了丝鲜血,就可见里头的光景。汣衍无奈地擦去岑奚浛额头的汗水,解开腰带,正准备褪裤的一刻,难得神智不清的岑奚浛做出了反抗的举动。 汣衍攥着他的手,尽量避开伤处:“松手。你莫不是等我让阿琪进来,欣赏一下岑公子如今的姿容。”分明是开玩笑的语气,但岑奚浛知道,汣衍做得出来。 繁复的衣衫缓缓褪去,白色的底裤上,已是一片鲜红。杖刑的波及面积过大,伤处又刚收口,稍不注意,崩裂开便是鲜血淋漓。古来死于廷杖的,也未必都是当场身亡。汣衍皱了皱眉,放轻动作去褪亵裤,鲜血沾染衣料,黏腻非常,硬扯下来,不输于第二轮刑伤。 轻轻给岑奚浛喂了口丹药,等汣衍将亵裤褪下来,入目所见也有些渗人。臀上的几道伤口崩裂,血流得周围都是,自臀腿间至小腿的一片青紫瘀痕看上去也实在不舒服,与其如今苍白的脸色、原本白皙的皮肤相较,反差得明显。万幸他压着力道打下去,总共也没几下,到底没牵连到旁的什么。汣衍料想过他近日伤势不轻,倒没想过萧夙寒真忍心下这么狠的手,毕竟,二人往先的相处诚然默契非常。至于岑奚浛,自小养尊处优长大,倒也是真没受过这份罪。 汣衍心中默叹口气,细细处理着伤口,药洒在身后的一刻,明显感觉得到岑奚浛的颤抖:“行了,别抖了,疼就喊出来。早些年就和你说过了,但凡你敢有口气,我就敢救。既然本就是要救的,救快好的和救快死的,差别也不是很大,我是完全不介意,把你打得快死了再救的。所以,奉劝你一句,日后最好好好待自己。” 岑奚浛没说话,汣衍也自顾自地上药。灵丹妙药用了不少,效果倒也不可能立竿见影,只能虚晾着,先等它把血止住。这种伤,说白了还是得静养。看着岑奚浛虚弱地趴在身上,青丝直接铺散在身后,生生削弱了那份指点江山的豪气,倒是不自觉让人觉得心疼,也不得不感慨,这小子身子当真是金贵,畏疼畏到了一种境界,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忍下来的。 “先跟我回綦阁,这件事,容后再议。”半晌,看着鲜血逐渐止住,汣衍顺手扶着岑奚浛起身,帮他理了理衣衫。要真算下来,岑奚浛师承綦阁,天分甚高,不仅触类旁通之致,待人处事也是不错半丝。若非当初眼瞎选了萧夙寒,论手腕,论城府,也不可能现今如此潦倒。 岑奚浛眼中闪过片刻深邃,又在疏忽间化作无形,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无声无息,到底没有说什么。霜和玉佩的事,毕竟是个隐患,传承千年,如今断在他手中,却是借的苏是云的手,说不出是愧疚更多,还是心寒更多。而至于綦阁,恐怕他是回不去了。 “綦阁初创,源于九州分裂之格局,代代相传,也不过为辅佐君王平世,以期还万世以太平。当今天下局势如此,即使萧氏皇朝不予重用,只要未经倾覆,我岑奚浛不改初衷。”毕竟,没有人说过,所谓保天下太平,必须立足襄城,权倾朝野。岑奚浛此言,却是婉转的拒绝了 诚然,即使外放,荆州不算苦寒之地,甚至算得上繁华,当年的携手天下,江陵可谓群雄逐鹿之地,生生死死,可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把地方定在这里,却说不出究竟是萧夙寒顾念旧情,还是其他了。 “你的意思是,即使壮志难酬,你亦衷心不变?一腔浓烈的报效国家、保疆卫土热情浩浩荡荡,绵绵不绝?”汣衍步出房门的步伐猛地一顿,回身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对着岑奚浛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言论,凉凉地开口,疏忽间又似想起了什么,看向岑奚浛的神色都带着一丝莫测,悠悠然摊了摊手,似乎并无他意。 回綦阁、去荆州,本质上,冲突性并不大。能让岑奚浛直接拒绝的理由,更是千个里出不了一个。对着汣衍看不分明的目光,岑奚浛敛了敛眸,半晌看了看汣衍的目光,又看了看他的手,终是跪了下来:“终此一生,我不会再踏入襄城半步。”这是岑奚浛的表态。 汣衍的神色,没多大变化,依旧是那副随意的样子,但四周的威压却将这份情绪展现得明显,半晌,却又释然一笑:“挺好,真爱嘛。”霜和玉佩随便送,理所当然。你爱过成什么样,就过成什么样,谁稀得管你。 言语间的意思,谁都听得出。虽是如此,比起綦阁少主的威严,虽然汣衍的性格几近恶劣,却也难得的好相处。十余年的光阴,比起穆晔韫的惜字如金、沉稳内敛,汣衍与岑奚浛的关系,倒是更加亲近些。话说到这里,几乎是明示代为保密,将这个话题直接翻过去了。 岑奚浛很想说,现在其实不是送人的问题,而是直接碎了的问题,但犹疑良久,他还是默默地咽了下去。反正,送出去的东西总也不会要回来,到底没差。想着,又低头笑了笑,恍然觉得自己的一生,过得挺可笑。 汣衍摇了摇头,在心中长叹一气,其实,若不是中间插出个苏允曦来,或许,他们当真能走到最后,可惜了。感情这种东西,不是你足够优秀就能换来的,也不是机关算尽求得了的。往往,说不出什么道理,也探不着痕迹,就像岑奚浛错爱萧夙寒,而当初震惊天下的少年君主,最后,爱上了看不出半点特色的苏是云。大概,也算是命数。 那一年,萧夙寒连下三道圣旨,一为相位变迁,二为多方贬谪,三为立后封典。最后一道诏书,于君王生辰颁布,其意昭然若揭。长子位极人臣,幼子入主中宫,苏家一时,风光无二。而那一年,岑奚浛最后一次放弃綦阁的援助,远赴荆州。那时,到底谁都不曾料到,岁月如梭,转眼,便是三年有余。 |
【第十七章】 没有征战天下的山河重立,没有皇权初定的生民安定,谁都没有料到,短短三年,却是物是人非。边疆动乱,反复战败,老将刘程疑似反叛,择日押送回都。群臣激愤之际,朝廷却是无将可用。 毕竟,一朝丞相,一朝被贬,能力犹存,哪怕是为了安定国势,维持朝廷的中心地位,牵连岑奚浛,一批线上与之相交甚厚、乃至一手提拔的人,到底都不能再重用了。何况,三年来,太多老臣告老还乡,太平日久,年轻的将领又当真挑不出才干出众的,继刘程的疑似谋反后,武将的断层显得更为严重,边疆彻底陷入不安定的隐患中。 三年的光阴,是三年的民不聊生,是天灾,也是人祸。战场失了先机,败局便是一倾而下,两国谈判,正面的停战协议下,是暗地里的践踏。邻国玹王的一招“以资抵款”,几近耗空根本。举国的蔬菜、水果被迫输送边疆,以战败抵偿款赔出。邻国更铸模子比量,不大不小方收,小的穿孔而过,直接落地砸烂,过大依旧不取,看似返还,然而,旅途长远,所输水果蔬菜难以长久保鲜,到底都烂在当地。 如此一来,百姓生活几乎苦不堪言,偏偏又遇上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干旱,庄稼多是颗粒无收,以树皮、树根为食者至多,而生生饿死者更是数不胜数。天灾人祸相集,萧国内部,陷入一片混乱。 在御驾亲征的决定在百官跪请中第三次放弃后,萧夙寒当朝拂袖而去。这不是好计策,萧夙寒知道,然而,这却是目前为止唯一可行的计策,因为朝廷,确实无将可用,或者说,有能力又足够有立场的将军,如今难寻。 这三年来,物是人非,多般变迁,萧夙寒很少再去想到岑奚浛。似乎,印象里,这个人已经十分模糊,就像谁都有年少时的生死与共,岑奚浛出现得够辉煌,退场得也够干净,而他自己做的决定,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二人从来没有过相交,就像早已相忘,各自平安。可是,直到萧夙寒再次回忆起这个名字,才恍然觉得,这个与自己携手共创过天下的人,点点滴滴都是那么清晰。 萧夙寒走在回曦和宫的路上,当初的一幕幕不断回放,到底也不得不承认,岑奚浛玩转人心的手段,在战场上,也堪称是奇才,说是幕僚,生死征战的事,却也没少参与,而且,高明得可怕。二人携手共创太平,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年,截断敌方散军的最后一战,二人最终针对对方两个可能的行军方案商讨了一夜,天明前才敲定了最后的结论。萧夙寒于一地领军主攻,岑奚浛于另一地点拦截小股散逃军队。然而,战场多变,谁都没能料到,敌军是硬生生冲着岑奚浛所主的险要地势去的,而当时,岑奚浛手下的兵马人数之少,多年后想来,都是生死一瞬的事。 萧夙寒至今都记得,那次,岑奚浛的一朝反间计,玩得如鱼得水,连带着兵法韬略,简直是像涮着敌人玩,生生把整个局势控得丝毫不露痕迹,在对方动向心力上的把握精准得渗人,终是在形势初定之际,派几路兵马报信的同时,直接援助了陷入征战的萧夙寒。 岑奚浛似乎永远是游刃有余,在极大的兵力反差下,不求援,在直接解决自己处境的同时,甚至还可以抽手调出兵来对外援助周旋。若不是当年局势初定,朝廷不稳,岑奚浛反复权衡后,襄城任相,如今驰骋疆场,大概是要爽快多了。 烦心地揉了揉额角,萧夙寒敛了敛神,步入了曦和宫,迎面便见苏是云安安静静地走来,轻轻揽过他的臂弯,眼神中都透出关怀:“很累吗?我看你近日脸色都不好。” 萧夙寒浅笑着摇了摇头,帮他捋了捋头发:“没事,你好好休息,每天活得简单些。你好了,朕自然就好了。”满头华发,请了多少的名医方士,也是无望。苏是云说不在意,可是,心里又怎么能当真不在意。 苏是云似乎是想到什么,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对了,夙寒,大哥做错什么事了吗?”小心觑了眼萧夙寒的表情,觉得无甚问题,才迟疑着开口,“其实,他从小就很照顾我,我如今位居中宫,而他却……我总觉得,有些为难,似乎不太好。” 萧夙寒脚步微不可见的一顿,却又恍若无意地继续迈步。这是明显的求情,但他第一次觉得下不了这道命令。 他不是不能忍。其实,岑奚浛为相时,再怎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被他抽丝剥茧,理得条理分明,萧夙寒唯一需要的,就是在多种方案下做决策,订下最后的思路。甚至简单无谓的,岑奚浛就直接抽手截断了,连他手里都没过。而如今,几乎所有奏章在理过后,全像没理般上交,萧夙寒的精力瞬间分散,有时甚至有种无奈,完全不知设置相位何用。 再者,皇权与相权分立,换言之,丞相的权利本非直接来自帝王,是以,岑奚浛当年才能唆使百官罢朝,自然,鉴于二人的默契,萧夙寒从没怀疑过他,岑奚浛也自然不会没事去破他的底线。而苏鉴仁对于他御驾亲征的屡次阻挠,已经让他心生反感,偏偏还出这么一档子事。 萧夙寒不是不知道,自从苏鉴仁任相后,朝廷乌烟瘴气,贪腐之气连带外戚专权严重,连带国库日益空虚。当初岑奚浛的认罪书上,不仅是所谓的妥协,甚至还招出一批人来,其间无不都是当年二人费心扳倒却又无所成就的,大有一份玉石俱焚的意思在。可是,最终,萧夙寒直接一笔带过,避而不谈,就像岑奚浛的认罪书从来没有立过一般。而在这件事上,其实,萧夙寒不能后悔,很多时候,他也后悔不来。毕竟,硬要拿岑奚浛的命去除一批朝廷蛀虫,这种选择,根本没有做的必要。可如今,终成大患。 这是最大的导火索,却不是他决意将苏鉴仁连降三级,空置相位的直接原因。往先,朝廷局势初定,并不会有多少人觉得心机深沉的岑奚浛好在哪里,何况即使是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一项命令的执行居然会出错,若不是粮草后援衔接不畅,也不可能导致边疆混乱。或许,正是因为岑奚浛出自綦阁,他做过这种位置,所以才权衡得好。 但这种事情,却是没必要与苏是云说清楚的,何况,说了也是无用。没有经历过征战,没有深入了解过百姓的疾苦,诚然,他们的眼界与思维并不在一起。何况,萧夙寒也不希望苏是云太懂这朝堂的权谋。毕竟,这样的生活,太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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