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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据说许家有故事(古风,父子)[第1页]

作者:潭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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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原名《透灰题下》,我不是抄袭,我不是抄袭,我不是抄袭~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然后,我不是抄袭!(常在江湖飘,哪儿能没小号Duang~)


【第二章】
许瑜出了正堂大门,看了眼许彦,收了那股骚包样,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诸事不顺的烦躁:“不是让你拦着他吗?分分钟了结的事情,眼看着就可以把那两个没事做空账目的混账东西弄出去了,这时候出幺蛾子!”
许瑜越想越气不过,脸色难看地往祠堂走,心中暗骂许鹤轩回来得不是时候。许彦愣了良久,才追上去:“瑜少爷,瑜少爷,老爷让你去书房找他。”
许瑜脚下一顿,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去书房做什么?”许鹤轩回来无非两种可能,要么先找别人,然后越听火越大,拎着他去祠堂抽一顿;要么先找自己,那是连听都懒得听,上手就打。此事正撞在枪口上,按说许鹤轩不该如此心平气和。联想起他临时突然返回枞阳的情况,许瑜下意识觉得情况有些要命。
“不管做什么,瑜少爷,您病还没好呢,此次千万和老爷好好解释,若是让宣夫人先下手为强,胡说八道些什么,保不准……”听着许彦喋喋不休的废话,许瑜实在连耳朵都快长茧子了,二话不说直接快步往前走,停在了书房门口。
许瑜缓了口气,才毕恭毕敬地敲了敲门:“父亲。”看里面半天没有反应,许瑜识趣地倒退了一步,刚想往下跪,门直接从里面打开,露出许鹤轩多日赶路、稍显疲惫的身姿。
许鹤轩看了他很久,眼神明明暗暗,突然上前一步跨出房门,直接将许瑜揽在了怀里,顺着他的发丝,良久才沉沉地开口,语音甚而带着一丝不明显的颤意:“没事就好。”轻拍着他的背,许鹤轩后怕般地接上了后面的话,竟是重复了一遍,“没事就好。”
“啪嗒”,许瑜手下一抖,目瞪口呆地偏头,折扇硬生生落在地上。许彦神情惊悚,目光与之正遇,站在远处拼命和他对口型:吃错药了?
许瑜极力以眼神回电:确定吃药了吗?
没等许瑜收到任何回复,许鹤轩先一步松了手,眸中有些复杂,良久才返身进屋,顺口道了句:“进来,有事与你谈谈。”
许鹤轩此举,堪称二十年从未有过的斯文,话过三句,居然没动手。许彦从震惊中回过神,二话不说,狗腿地冲过去捡起折扇,递到许瑜眼前,眼神明明白白透露出一种“瑜少爷,祝你好运”的殷切祝福。
许瑜接过折扇,硬生生抽了他一把,看着许彦疼得龇牙咧嘴的姿容,不禁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淡定地迈进了书房。不长脑子的东西,让你看本少爷笑话!
返身关门,许瑜挑了个合适的距离,直接杵在了那里。许鹤轩却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对着手中的信纸,似乎认真思索着什么。等许瑜站得腿都麻了,才似乎抑住了情绪,静静地开口:“近日推行新政,损伤了朝中大大小小的利益,虽然条款不是我拟定的,但因着恩师的关系,我也被归到革新一派,”说到这里,许鹤轩忽然顿了顿,“瑜儿,你过来。”
许瑜愣了愣,如果说方才只是不理解许鹤轩不先追究府里的事,却与自己说这个的话,此刻听到“瑜儿”这个称呼,他是真的诧异。他自小不得许鹤轩的宠,被打发到舒州枞阳后,连二十岁的冠礼都是草草办的。一般而言,许鹤轩心情好的时候,喜欢叫他“许瑜”,心情不好更多些,主要是“逆子”、“畜生”、“混账”此类名号。
几步走到桌前,许瑜缓缓止步。倒不是害怕,许瑜毕竟自小胆子大,主要是把不准许鹤轩的心思,看了半晌,才直接绕过桌子,站在许鹤轩面前,试探着开口:“父亲?”
“特殊时期,怕你出什么事,所以回来看看,”此言算是对于方才门口情况的解释了,许鹤轩打量了许瑜很久,才开口,“身体好点了吗?不舒服就找个大夫来看看。”
“可是,”许瑜也不管许鹤轩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自己偶感风寒未愈的,只是纠结着,想说又不敢说。神情混沌了很久,他才视死如归般开口,“您信纸拿倒了。”
【第三章】
许鹤轩看了他一眼,随手转过手中的信纸,放在桌上,将陈述的语调直接换成了命令:“让许彦出府去找个大夫,我不放心。”
许瑜抽了抽嘴角,完全不理解许鹤轩的想法。感个风寒,眼瞅着都快好了,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忖度着许鹤轩的神情,许瑜斟酌良久,带着些试探意味地开口:“父亲,宣姨娘身体不适?”
许瑜觉得,那一刻,许鹤轩似乎忽然僵在那里,连脸色都透出几许不寻常。以他多年的经验,这是个比较不妙的信号,于是,他戳在一边,不出声了。
大夫来得很快,但许彦带着他进门时,当真是一身冷汗。明明二人方才在外面看上去还是很温馨的样子,这才多久,怎么又是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许瑜片刻,许彦没找到疑似血迹的不明物质,不免担心此次是否严重到打出了内伤,否则从来修理完人就走的许鹤轩怎么能特地请了大夫来。
还没等许彦的小心肝平复下来,就见许鹤轩缓缓起身,无视许瑜的反抗,直接将人压坐在椅上,随后转头对着大夫开口:“给他看看。”
许氏大族,莫说祖上出过几任皇后,就是在枞阳,那也是盘踞多年的老世族了,许瑜之名,更是如雷贯耳。大夫抖着手上前试脉,半晌都没有开口。许彦担心地看了眼许瑜,试图捕捉到些许消息,却只对上许瑜分明更为疑惑莫名的目光。
大夫诊了良久,眉头蹙得厉害,片刻后示意换只手。许瑜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伸手,只是下意识瞥了眼许鹤轩,到底没看出来什么名堂。
直到大夫松手,都是一副蹙眉困惑的目光。那无奈摇头的模样,看得许瑜都觉得自己绝对是得了什么百年一见的绝症,以致看过去的目光也不觉带上了一丝诡异。
大夫始终未曾开口,许鹤轩轻声问道:“怎么样?”
“奇怪啊,”大夫以一种“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目光看了许瑜很久,才又叹了一句,“奇怪啊,瑜少爷风寒已愈大半,此时延医,不知……老夫才疏学浅,目前尚未诊出什么恶疾。”
“谢谢您的才疏学浅。”本少爷如今才活蹦乱跳的。许瑜默默收回手,看着许鹤轩松了口气的神情,总觉得许鹤轩像是盼着自己得什么绝症似的,仔细看下来又不像是这个意思,不免更加疑惑:“父亲?”
许鹤轩理了理思绪,终于抬头问了个许瑜认为现下最重要的问题:“今天怎么回事?”
许瑜:……
【第四章】
比之方才的对答,明显这个问题,许瑜……也不是很擅长。自记事开始,他很少被问到这种问题。一般而言,许鹤轩只会不耐烦地瞥自己一眼,这样问别人,保留自己点头和摇头的权利。点头自不必说,错都在你,不打不行;摇头更了不得,连实话都不说了,欺谎还得了。总归,结果无甚差别,所以,大多数时候,许瑜是直接放弃这项权利的。任你骂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自巍然不动、笑看风云,左不过被你打得满地找牙、鬼哭狼嚎,总归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许晔绍此事一出,许瑜就做好了此番准备,但许鹤轩的路数突然间偏移了正常规律,让他硬生生不淡定了。如果这个时候,与钱苡宣对峙着说,会不会有些缺心眼儿?许瑜看了眼双目放光、满是鼓励的许彦,自动打消了这个主意。
“父亲,”许瑜斟酌一番,试探着开口,“若我说,宣夫人与许晔绍……您信吗?”面对许彦明显崩溃的目光,他不甚自在地起身,硬生生加了一句:“我就做个假设,没旁的意思。”
许鹤轩没做回应,直接吩咐许彦送走了大夫,随手插上门闩,走到许瑜身侧,执起桌上的镇尺,单手扶着他的肩膀,顺手挥下,看着许瑜一个错步,才开始开口:“许晔绍赌过很多次了?”
许瑜觉得脑子有点昏,没反应过来之际,已经下意识点了头,晃神间又觉身后一阵火辣辣的痛,耳畔是许鹤轩的话语:“为着这件事,钱苡宣把许府账目做空?”
许瑜开口:“是。”
“如今欺负到你头上来了?”许鹤轩一道抽下去,许瑜闭了闭目,突然抬头扫了许鹤轩一眼。许鹤轩手下一顿,问道:“疼了?”
许瑜点了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
许瑜迟疑片刻,继而点了点头。
许鹤轩将手中的镇尺往桌上一扔,直接往门外走:“跟我去正堂。”
许瑜莫名其妙地杵在原地,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更为莫名其妙。一般而言,挨完许鹤轩的打,他总归已经神志不清、昏天黑地了。如今打的时候是疼,打完就没什么感觉,生生让他觉得方才点头的行为很是可耻,这是怎样欠打的灵魂。
许彦慌慌张张进来,正见许瑜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万分困惑地开口:“瑜少爷,没事吧,我刚看着老爷气势汹汹地出去了,”直到确认许瑜确实无恙,才开始嘟囔,“不应该啊?难道老爷不喜欢虐身,改行虐心了?”
许瑜回过神来,浅浅一笑,恶狠狠踹了他一脚:“虐你鬼的心,瞎了你的狗眼!”
【第五章】
许瑜嫌弃地看了许彦很久,才抄着折扇往外走,刚迈过房门,突然醍醐灌顶间想起什么。这桩事虽说是钱苡宣与许晔绍咎由自取,自己只是顺水推舟做局要把人赶出去,但许晔绍纵是脑子不清楚,想不到那么多,钱苡宣总不是傻的,鬼才知道能说出些什么来,到时候,还保不准许鹤轩怎么想呢:“许彦,你还是继续去把那个大夫请回来吧。”
许彦扶额崩溃,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话音:“瑜少爷,算了吧,我看现在都没动手,今日您也不大可能……”对着许瑜似笑非笑的眼神,许彦二话不说把下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硬生生改口道,“我现在就去请,现在就去,您千万记得,不管宣夫人说什么,咬死不知道啊。”
许瑜回都没回,直接往正堂走,到了门口,才见许鹤轩早已正坐其中。许晔绍一副受了委屈、偏又碍于情义不敢多言的样子,宣夫人依旧站在一旁啜泣,拿着手绢拭着泪水,没多大动静,却生生显得出一种悲从中来的无可奈何。兼之丫鬟仆人均在,气氛冷凝,这场面,当真是熟悉得无可救药。
许瑜在心中为自己默哀一声,二话不说直接往里走。这种大场面,每两三年,总要发生个一次两次的,连带着府中的人,都颇为自觉地降低着存在感。虽说事后吃亏的总是许瑜,但奈何许鹤轩在枞阳并不久待,这府里的事,年年岁岁,实打实总归是许瑜说了算。
不得不说,许鹤轩的转变太过奇怪,连带着许瑜也只能莫名其妙地被他带着走,把不到什么主意,自然也做不出什么胸有成竹的反应。但对上宣夫人绝对专业的演技,许瑜几乎是瞬间找到了感觉,习惯性地下跪:“许瑜见过父亲。”
许鹤轩抬手示意许瑜起身,完全跳过了陈情言事的步骤,直接开口下命令:“瑜儿,叫账房支银票,送几位客人出去。”
许瑜不可置信地抬头,瞬间觉得许鹤轩半天的诡异都有了很好的解释。这世上怎会有此等事情,许鹤轩明知原委,还要帮这两个货色散开许府家财也就算了,还指望装半天父慈子孝,就让他昏头转向,为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打落牙齿和血吞吗?开玩笑!门都……窗都没有!
许瑜自顾自地起身,恨不得直接掀桌子,但对着许鹤轩的目光,到底还是没敢,硬生生错开目光,杵在原地:“父亲,我忘了说,账房回家省亲了,不在府中。”
许鹤轩偏头看了他一眼,眸中莫测高深:“全回家了?”
许瑜抿了抿唇,破罐破摔道:“最近诸事不宜,死了娘的、丧了偶的、要填房的、要当爹的,我昨日心情一个好,全批准了。”
全场鸦雀无声,半晌,许鹤轩才收回打量许瑜的目光,直接从怀中抽出一把银票,缓缓半伸向几个讨债来的人,语音毫无波动:“够不够?”
直到大厅内一叠声狗腿的“够!够!够!”让局势看上去不能再可笑时,许鹤轩才缓缓松手。银票撒了满地,要债者捡着银票,欢欢喜喜、谄媚地笑着离开了。
许瑜抿着唇,没开口,脸色难看得厉害。许鹤轩也没管他,只沉沉地看着钱苡宣与许晔绍,顺口就说了下去:“既然,你们自认是我许府的人,自然是要守我许家的规矩,”还没等诸人反应过来,许鹤轩便随手扔了本厚厚的族规下去,“第四十七页,第三行,念!”
【第六章】
族规第四十七页第三行写的什么,旁人或许未必知道,但对于常年拿着族规来与许鹤轩斗智斗勇、一门心思打擦边球的许瑜,自然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何况,鉴于许鹤轩的个人习惯,每次抽他的时候,都要咬文嚼字地一条条规矩数落过去,这么多年,他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每次挨得时候是要多恨有多恨。可以说,在场的,除开许鹤轩,许瑜绝对是背族规背得最熟的一个。
是以,在宣夫人以梨花带雨状,抖着手,缓缓捡起书册时,许瑜看着许鹤轩的神色,已经透露出一种很深的怪异。似断不是断,似保不是保,按规矩行家法,不实打实地赶出去,又要担负小几率的重伤可能,这算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许瑜看不懂许鹤轩的想法,自然不会随意开口,但他思索良久,还是觉得不给当事人留下丝毫申辩的权利,这种局势,看着很不寻常。何况,许鹤轩这么清清楚楚让他跟着来,偏偏又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这让许瑜有种不安定的感觉。明明以前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而许鹤轩此次回来,整个人的作风都变得捉摸不透。
“父亲,”眼瞅着许鹤轩就要开口下命令,许瑜张了张口,不甚确定地问了句,“不用再……细问一番吗?”
许鹤轩看了许瑜一眼,又扫了遍正堂中一众静默的下人,才对着许瑜,缓缓开口,却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怎么回事?”
许瑜觉得,许鹤轩这种情况下问自己,却是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在的。毕竟,他分明在书房已经盘问过自己一遍,大庭广众之下,理论上没必要对他再问一遍。但他沉默很久,许鹤轩都没有接话茬的意思,而许鹤轩不说话,自然也没人再开口,许瑜只得大概估摸着把书房里许鹤轩问的话整个串了一遍:“许晔绍聚赌多次,宣夫人为保万全,近年来做空许府账目。”
许鹤轩看着许瑜,半晌没回,良久才开口:“说完了?”
许瑜斟酌着情势,估量了一下局面:“是。”
许鹤轩没有什么后续表示,只是点头表示认同,二话不说往外走,直接在正堂前清了地方。直到许晔绍与钱苡宣被粗暴地押出去,许瑜依旧对着许鹤轩的背影,怔怔然反应不过来。这情况,看着居然生生有种许鹤轩只是在纵容自己瞎胡闹的错觉。事情发展,怎么会是这种样子的?
但无论如何,许家的家法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亲身经历如许瑜,是有过断骨之痛的,当然,倒不是骨头真断了,只是感觉断了而已。许家的人做出这种事,一旦确认证据无误,总归善了不了。实打实的力道下去,就数量而言,皮开肉绽都是轻的,左右不是很容易接受,可要真论打死的几率,倒也不算很高。
但就许瑜此人的思维而言,这种事情,就是打的时候,和打完的几个月比较生不如死,其余不损害任何利益,可谓是罚人比较亲民的一种方式,他是较为乐于接受的,毕竟,许鹤轩回枞阳的时候少。撑过去了,便又是随心所欲的一年多。
许瑜本也没打算占什么便宜,打得不是自己就算祖上烧高香,而许鹤轩此举简直可以算是意外之喜。只是,还没等他捋出什么想法来,就听许鹤轩站在那里,轻飘飘地开始下第二道命令:“试刑。”
掌刑的下人没动,愣愣地看着许鹤轩,连带着许瑜,都怔了半晌,更不要说刑凳上的二人诧异震惊的目光,怕是根本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试刑,又称验刑,系许府颇有特色的族规中明确录入,具体由来已不可考。许是为了统一刑责标准,特此做了明文规定,褪裤,责半边,对比确立力度大小,不过则力道再加,如之反复,试准后方可开刑。条例说得轻浅,但试到什么程度,何时收手,全凭家主一句话。
若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按着族规一道道来也就是了,谁都知道,若是开刑前闹出试刑这一茬,想要安安稳稳挨过这刑,估计是难了。说到底,此法一出,一般都是刁难,古往今来,还没开刑,生生试刑试死的,就已经不可指数了。即便只是走个过场,就钱苡宣的身份,妾室本就是个物件,不过母凭子贵勉强在舒州枞阳安置下来,如今褪裤大庭广众之下试刑,此后,估计也再难复宠了。
许瑜咽了咽口水,破天荒地觉得,以许鹤轩玩转局势的手段,这么多年来,他居然没被生生打死,简直是个奇迹。想想今日莫名的相处,他甚至不免对于自己不得宠这个事实产生了一定的质疑。时间太久,往年的事情,也就是个感觉,难不成许鹤轩报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不可能吧!连许彦这个白痴,都已然料定了自己一年惨过一年的命运轨迹。举枞阳都知道,许鹤轩对自己这个嫡长子,是哪怕多看一眼,都觉得侮辱的。许瑜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认知,受到了绝对的威胁。
【第七章】
而世上的事,无一例外是这样。当挨的人是你的时候,总是这也不能忍,那也不能忍,但看着别人走这条路,是从来不会觉得有哪里特别让人无以忍受的。毕竟,褪个裤,又不会有人专门硬生生盯着你看;求个饶,也分明不可能改变许鹤轩的初衷。有这种认知的许瑜,看着刑凳上挣扎着耍尽各种手段的二人,忽然觉得挺可悲。
许鹤轩的意思,是早就摆明了的,他不是来与你讲道理,不是来求真相。在他开审之前,早就给人定了罪,连各种局势都考量过了,又怎么会无端去改变心意?人,总是不该过高地估量自己的价值,纵使钱苡宣曾经怎样得宠,一朝跌落,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却是踩进尘中,再无翻身指望。因为,许鹤轩的心思,从来是难测的。
当然,撇开许鹤轩的因素,许府的规矩总是经得起推敲的,这一点,许瑜尤其赞同。譬如,刑杖这种东西,验起来,一下往往看不出什么,五杖下去见真招,理所当然,是一组五次的验。而验到第七组,二人身后早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钱苡宣还勉强持着身份,拼死忍着,许晔绍已然大呼小叫,鬼哭狼嚎,错认得乱七八糟。虽说尚未伤筋动骨,但连上开刑的数目,估计是玄之又玄。
周边的丫鬟仆人都避着,不怎么敢看,堂前除了唱数的人反复目测许鹤轩的态度,道出的“再验”外,就只剩许晔绍的声响。许瑜蹙着眉,许鹤轩除开对自己,一般都是比较宽容的,很少碰到这种全不留退路的折腾法。许瑜一时也不太清楚,远在枞阳的二人到底是哪里触了许鹤轩的霉头,让许鹤轩恨到这种地步。
“瑜少爷,”钱苡宣妆容已花,狼狈不堪,但似乎终于是看出了什么名堂,开始断断续续地开口,“你帮……晔绍求求情,他……毕竟是你……亲弟弟。你还……记得,当年你……若非我一力保你……你……你早就……”
诚然,许瑜年幼重刑之下,神志不清,伤都没治,直接被送到舒州枞阳,本就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没什么根基在,若不是钱苡宣当初恻隐之下请了大夫,他能不能活着,还得两说。若不是念着这份恩,许瑜也不可能只想把人赶出去作罢。可奈何,如今又不是他说了算。许鹤轩往这里一站,自己所说的话,基本也就没什么用了。
是以,此刻,许瑜看着钱苡宣,简直就像看个疯子,心里还嘀咕:我求情,那也得许鹤轩肯听啊。我不求,没准许鹤轩心情一好,饶你一命,我求上去,不说会不会被迁怒,没准他即刻直接下令杖毙了。
似乎是看懂了许瑜的袖手旁观,又许是知道再这样下去,许晔绍撑不住,钱苡宣突然拼着一口气开始挣扎,刑凳直接翻倒在地,但她似乎毫无所觉,拖着身体,死死往前爬:“瑜少爷,”钱苡宣对上许瑜的眼睛,声音微乎其微,“求求您……救他,我有证明……您当年无罪的证据。”
大庭广众之下,钱苡宣的举动,简直实打实地拖自己下水。按道理,为了这种关键事情,许瑜必当力保他们,纵是许鹤轩,如今打死他们,也难免落人口实。但凡许鹤轩对自己有半分顾念,这二人的命,也算是保住了。若不是熟知真相,许瑜几乎要拍手叫好,为钱苡宣的深谋远虑赞叹不止了。
许瑜闭了闭眼,混沌了整个晨日,他此刻的意识从未有过的清醒,却是枉费了钱苡宣的一腔算计,他当然知道自己无辜,可许鹤轩不是蒙在鼓里,他是知道的。在说与不说间纠结了短短一瞬,许瑜就爽快地摊了底牌:“可惜了,宣夫人,您弄错了一点,我许瑜,只是许府的弃子。”是舒州许府,在朝政中,之于朝廷的退让。
许瑜有没有做错事,不重要,许府嫡长子,是应当要错的。当然,当时的局势并非一触即发,如果自己得许鹤轩看中,许鹤轩有八九成的几率可能保自己,可奈何,他不受宠。不光不受宠,许鹤轩对他,怕是格外的不待见。命嘛,总归是这么难测的。
看着钱苡宣逐渐灰败的面容,许瑜的眼神中透出绝对的怜悯。试想,许鹤轩怎么可能纵容一个败家子在枞阳许府这样任性妄为、软玉温存、挥霍家业,只因为他欠自己的,所以恨到极点,都没有打死他。这层膜,许鹤轩自己都没敢捅,你又怎能宣之于口。
“你的命真不好,你本就不该救我的。”跟我扯上关系的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许瑜难得正经地说完这句话,笑了笑,突然抑制不住、莫名其妙地流了泪,良久,发狠地推开了眼前的人,直接往府外跑。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硬生生被人揭开多年的伤口,还要迫着自己去承认自己活得没什么价值。
直到许瑜出了门,许鹤轩才反应过来,脸色不明显地泛白。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许瑜是不知道的,即使是上辈子到最后,与许瑜的关系日趋缓和的那几年,他也以为许瑜是不知道的。印象里,许瑜这个人,一贯放得很开,从来不怎么记仇,按许鹤轩的认知,甚至有点缺心眼,记吃不记打的意思。
所以,他不明白,上辈子大夫怎么可能诊出来多年郁结于心、难以长命的结论;所以,纵使他上辈子开始试图弥补,到最后,许瑜也堪堪没能撑过二十九岁。
【第八章】
许瑜的情绪一贯比较稳定,没有太大的起伏,说好听些,可谓是可以笑着看待自己往事的人,而很多时候,别人都喜欢难听着说,譬如——烂泥扶不上墙。对于这一点,许瑜从来哂笑视之,也很少有爆发的时候,说到底还是一句话,许瑜的情绪一贯比较稳定。所以,当他冲出府门,拐到街角,冷风一吹,自己都不免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而情绪不稳的时候,不外乎两种解决方式,一般人会选择冷静冷静,但许瑜不是一般人,他决定去消遣消遣,于是,等许鹤轩险些把整个枞阳都翻了一遍后,终于在枞阳最大的青楼里找到了已经醉得神志不清的许瑜。
没有桃红柳绿,没有纸醉金迷,整间房间清清净净,只有弹琴的女子与满桌的空瓶,棋子撒了一地,被残酒缓缓浸润。一看就是闹过一场,堪堪安静下来的样子。
许鹤轩乍一推门进来,弹琴的女子惊了一下,但奈何业务熟练,很快稳住了琴音。在这种地方,中途出现女人来抓丈夫,官兵来抓官员的情况,几乎可以编成一部宏大的巨作。何况,她是个清倌,身居欢场,从的不仅是清丽脱俗的外表,也擅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虽说对于所谓妓院清倌,才华只是覆盖于欲望之上的一层薄纱,但她是个例外,或者说,许瑜是个例外,被包场却不买身,很少有这样的客人,也很少有这样的机遇。
琴声缓缓归于虚无,女子起身,静静倒了杯茶,放在桌上。有个刑部执着于查封青楼的朋友,许鹤轩大致知道些规矩,看着明显不清醒的许瑜,便随手将银票放在桌上,揉了揉额角:“你先出去吧。”
在这种地方,是不讲什么气节的,更遑论白给钱还要退回的情况,于是,女子仅仅是诧异一番便收入手中,退出房门前才犹疑地开口:“爷,瑜少爷包了奴家多年了,”没仔细提及不必另行给钱的事,只是转开话题,“您不来,瑜少爷也是这样,他……不喜欢这里的人碰他。”最后一句,算是她自己的估量,因为即使有人围上来,许瑜也从来没有排斥的举动,只是她跟着许瑜久了,一个人高兴不高兴,总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许鹤轩看了她很久,点了点头,示意她下去:“我知道。”当然,究竟知不知道,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许瑜混迹青楼不是一日两日,纨绔子弟的习性染得明明白白,几乎是公认的事实。一开始,他也为此事责过许瑜很多次,但每次许瑜都是一副“我错了,我简直大逆不道”的状况,貌似反省得彻底,却从来不带改的,一来二去到最后,他也不再管了,更遑论去青楼仔细查证这种事。
有时候,误会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许瑜平白无故被冤枉,沦落到枞阳,洗刷不了冤屈,又身份憋屈着,随着逐渐年轻气盛起来,厌世买醉、放荡不堪,情理上完全讲得通,甚至连许鹤轩都可以理解。上辈子,他一直这样认为,直到今日,许瑜这么冷静而讥讽地告诉钱苡宣,他只是许府的弃子;直到现在,陌生的艺妓如此忐忑地说,许瑜不喜欢别人碰他。
许鹤轩突然间觉得困惑,那种对于世事的掌握都变得不确定。他好像从来没有弄明白过许瑜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世人对于许瑜的品评如此一致,一致到让人心惊的时候;在许瑜从来不作辩解,甚至越做越出格后,他几乎理所当然地相信,相信到他如今这样混乱。上一世的最后,他亲眼看着许瑜在他的引导下,逐渐从纸醉金迷中走向他希望的方向,可是,如果许瑜本身就不喜欢这种生活,那么改变本身对于许瑜又有什么意义?似乎至死,他都是不被理解的。
许鹤轩看着醉酒的许瑜趴在桌上,安安静静地半睁着眼睛,缓缓扇着,烈酒熏蒸下,脸上一片红润,茫然不聚焦地看着什么,思维似乎都是全然放空的。许鹤轩自认第一次见到酒品这么好的人,不哭不闹,也没有吐得天昏地暗地说胡话,就这么无所挣扎地趴在那里,却生生逼得你恨不得他又哭又闹的干净。
许瑜窝在双臂中,静静地看着,似乎是认出了许鹤轩,又似乎是没认出,良久才迟疑地抽出一只手,定在桌面半晌,试探般地攥起他的衣角,确定许鹤轩没有狠狠甩开,才慢慢攥紧,固执地维持了这个动作。时间都像是停滞了,许瑜没有下一步的举动,眼中混沌幽深,神志不清中,有一种小孩子被抢走玩具般委屈的执念。
许鹤轩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觉得心里有点疼,酸涩得厉害,分明自己都带着些紧张,却硬生生逼自己镇定下来,扶着许瑜,将人揽到怀里,抚着他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拍着背,重复着无甚意义的话语:“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整个过程,完全没有遭到任何抵抗,许瑜靠在许鹤轩身上,偏了偏头,闷闷地开口:“娘。”声音之轻,让许鹤轩几乎都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许瑜被送到枞阳的时候,年纪还小,对于母亲最深的记忆,大抵也是一般,自此,就是相隔多年的空白。这些年,许瑜唯一能够接触的亲人,大概也就是不知多久,才会到舒州枞阳来管教他一番的父亲,但不亲近明显就是不亲近。
许瑜只会自己估好一个安全距离,摆出一副非常愧疚、非常忏悔的样子,礼节周到地完成一套规矩性的东西,最后习惯而无甚感情地叫上一声:“父亲。”而不像酒醉后,纵是对着一个除了感觉全然空白的称呼,都会透出一种灵魂深处的无力与脆弱。
【第九章】
长夜漫漫,对于醒着的人,无非是折磨,但对于醉得昏天黑地的人而言,情况则大为不同。许瑜醒来的时候,唯有一个感觉,痛,头痛欲裂。他不是个习惯于烂醉如泥的人,以至于从来不知道一筐酒灌完后,第二天这样痛苦,否则,撑死他也不能喝这么多的酒啊。
许瑜在心中痛骂了许鹤轩的十八代祖宗,终于在准备往下捣鼓的时候,默默地蔫儿了下来,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烦躁,而这种烦躁,在意识到自己安安稳稳躺在自家床上时,更加染上了一层莫名。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开始喝酒之际,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半点都没印象。难怪说,酒醉误事,到底是什么鬼啊!
许瑜揉了揉眼睛,还没完全坐起身来,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了一把。茫然偏头扫过的一刻,他瞬间一身冷汗,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能完全不受阻挠,直接在自己睡觉的时候,进房间的,除了许鹤轩,不作他想。
一时间,许瑜满脑子都是许鹤轩昨夜可能冲进青楼,怒火冲天地把自己狠踹几脚后拖回许府的场景,甚至有可能自己酒醉得厉害,直接躺了青楼的床都未尝不可能。咽了咽口水,许瑜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确定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和痛感,才颇为心虚地扫了眼许鹤轩。
而比之许瑜的不淡定,许鹤轩几乎是淡定到了不能再淡定的地步。端起一旁的醒酒汤,说出的话从容大气而又不可违逆:“张口。”
许瑜看着莫名其妙伸到自己面前的勺子,自认从来没有受到过此等对待幼儿的方式,实在很想直接摔了,来证明一下自己的气节,但奈何,伸勺子的是许鹤轩,于是,本来就被记着一笔账的许瑜沉默半晌,到底还是委曲求全地张口咽下。
汤汁很快见底,许瑜也喝得半饱不饱,但许鹤轩在场,他总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换衣服,就只能静静地看着许鹤轩,寄希望于他何时识趣地出去。不幸的是,许鹤轩似乎是和他杠上了,半天没反应,良久才在许瑜差点瞪出个洞来的目光中,平静地开口:“换身衣服,今夜把东西收拾一下,明日一早,随我回京。”
许瑜觉得,自从许鹤轩此番到枞阳后,他的理解能力直线下降。而破天荒的,他的第一反应是转头看窗外。对着不甚刺目的阳光,斟酌了下许鹤轩的话语,许瑜有些无语,居然……何止日上三竿,原来是都快黄昏了,由是,眼神愈发显得心虚,也不在意丢不丢人、规不规矩了,抄着衣服,就准备往身上套,几下就觉得不对,烦躁间倒是有些陌生。印象里,他从来没穿过这种风格的衣服。
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许鹤轩抬手直接阻了他的动作,开始把错位的衣物逐渐理正,口中轻声数落:“你往先日日弄得是什么样子,谁教你这样配的衣服。好好的一个人,好歹是大家族出去的,非穿得跟个土财主一样作甚。”
许瑜僵在那里,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一时都不知是该尴尬于许鹤轩说得这么直截了当,还是纠结于这种过于亲昵的动作。许瑜觉得,他这辈子的人,大致都在这两日被丢完了。
等到许鹤轩帮他理好衣服,许瑜几乎是像烫手山芋般,在他貌似晃神之际,强行避开他下了地,攥起把梳子就去顺自己有些微乱的头发。一边理,一边纠结:上苍啊,谁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爷,”许彦将许鹤轩吩咐拿来的点心放在了桌上,乍一眼没看清楚,愣在了原地,好半晌,他都滞在那里,神情诡异,面容纠结,明晃晃传递出一种“这个人好眼熟,我没有认错吧”的感觉。顿了很久,许彦才在许瑜宛若要杀人的目光中,很不确定地以试探的语气问了句:“瑜少爷?”
许彦大字识得几个,说话也挺有样子,但不算是个顶有文化的人。就他所说,许瑜生得算是漂亮的,当然,这不算是个贬义词。最简单的来讲,他一直认为,同样逛青楼,他家瑜少爷与青楼名妓站在一起,陪了一晚,却由许府付钱,是不合道理的。因为,很难说,是谁占了便宜。但不幸的是,认认真真去评定许瑜这个人的,很少,至少,许彦没见过。
许彦的感觉其实不算夸张,许鹤轩理完都有片刻的怔忡。许瑜总是穿着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衣服,抄着颇为惨绝人寰模样的折扇,日日闲逛,四处晃悠,败家子的样子实在是完全不用质疑。但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话说得一点不错,一身清爽的白衫下去,再纨绔的气质都能被削下去一半,又何况许瑜的相貌。
许鹤轩第一次觉得,读了多少年圣贤书,自己到底是迂腐的。当年对于许晔绍的轻信、对于许瑜的不耐烦,有很大程度上,都是取决于感觉。许晔绍装得或许并不全面,但比之许瑜的状况,总归更符合自己治学的理念与推崇。
“瑜儿,日后便这样吧,”许鹤轩眸中有点晦涩,带着些许怅然与深沉,说出的话却是没这份意味在,“为父看得舒服些,你或许也能少挨几顿打。”
许瑜:……
【第十章】
许鹤轩的话说成这样,明显许瑜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偏偏许彦这种愚蠢的下人,还要以一种“瑜少爷,您这样……如何再出门欺男霸女”的担忧目光直愣愣地瞅着他,许瑜几乎差点一口咬碎了牙。这么白痴的下人,到底是哪里找来的,许府的要求这么低吗?
“先用点点心,晚膳还有些时候。”许鹤轩将许彦取来的点心,一样样慢慢摊开。许瑜颇为从善如流地捏起一块,就往嘴里送,甜得蹙了蹙眉,硬顶着许鹤轩的视线,满不情愿地吃了多块,才恰到好处地收手,以赞许的目光瞥了眼点心。
许鹤轩有些错愕,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看了许瑜一眼,随口问道:“不合口味?”
许鹤轩是何人?京都大员,位高权重,连皇帝的心思都一猜一个准,何况是自己了。许瑜连掩藏的兴致都没有:“我不喜欢吃点心,太腻了。”
当事人还无甚表态,倒是让许彦生生捏了一身汗。坦言之,他往先一贯觉得许鹤轩对待许瑜,方式太过尖刻,但此时许鹤轩未曾发怒,乍一看,才恍然发觉许瑜是多么的不会看眼色,而话语又是何其直率,简直是直率到直戳本质,硬生生让别人下不来台。
“还是……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许瑜终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过不给面子,好不容易生硬地掰了回来,“我不记得了。父亲您也知道,我这种人,日子一贯过得浑浑噩噩的,可能前几日我还喜欢的,但反正,我现在觉得不是特别合胃口。”
没有经历几番陷害,没有面对反复猜忌,几年前的许瑜,还没有这么深的城府与戒心,去掩藏所有的喜好与偏嗜。许鹤轩至今记得,最后的几月,自己将他常去那家酒楼的厨子请到了府中,而许瑜对着府上的点心,总要多尝上几口,笑得满足欣喜。许鹤轩一直以为许瑜是喜欢的,而今日,他这么肯定地开口,说——我不喜欢吃点心,太腻了。
对上许瑜探求的目光,许鹤轩点了点头。许瑜小时候究竟喜不喜欢,许鹤轩是一点都不记得,残存的记忆里没有丝毫的印象,但除此之外,他也完全没有更好的理由。
许瑜摇了摇头,对幼时的品味表示难以理解,随之一脸大度地彰示自己并不在意,阻止了许鹤轩准备撤下点心的动作,直接将碟子抱在怀里,一边吃,一边不甚清楚地开口:“我不常吃这个,可能就是不习惯,其实味道还可以,没准我吃着吃着,就觉得好吃了呢。”
这话说得可能真的不高明,所以,许瑜几乎是完全难以理解地看着许鹤轩,以肖似失落的表情,走出了门。甫一回头,许瑜一怔,正见许彦以“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看着自己。
“瑜少爷,您有没有搞错,老爷难得良心发现,讨好您一回,您还这么拂面子。这么好的机会,多少年难得一见啊。万一……”
他,讨好,我?!许瑜厌弃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中刚拿起的点心直接塞进了他嘴里,顺手将碟子往他手中一放:“别客气,送你了,分给后院里打扫的小桃一份,算你的。”
许彦红着脸瞪了许瑜一眼,刚想转身,许瑜似乎想起了什么,满不在意地从碟子里又拿了块点心,无视许彦控诉的目光,直接道了句:“滚!”
直到许彦关门离去,许瑜看了眼手中的东西,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个几乎快生锈的小匣子。当年出许府的时候,恰好随身带了这么一样东西,一个尘封,就尘封了这么多年。真是巧合,你再不送我些什么,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个东西了。也算好事!
打开匣子,将手中的点心小心地放在其中,看着匣子里孤零零的一些物件,甚则干硬的一瓣橘子,也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许瑜摇了摇头,心中暗道:真是廉价啊,难道许鹤轩真把自己当个没见过好东西的土包子不成?
【第十一章】
坦白说,许鹤轩意图带许瑜回京时,内心并非表面这般平静。他想过许瑜的怀疑,也想过直接或间接的拒绝,但唯一未曾料到的是,在风平浪静的一日过后,许瑜这么纳闷地看着自己,眼中透露出一种“我一直以为你在开玩笑”的意思。
可能许瑜的想法一贯颇为特别,又或许他的反应普遍慢半拍,直到此刻,他才以绝对谨慎的目光反复打量着许鹤轩。诚然,对方的变化,许瑜看在眼里。指望许鹤轩良心发现好好待自己,如果是八九岁的时候,他信,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逐渐恶劣的形势下,突然反转,内情必然不可小觑。毕竟,期许是一回事,相信又是另一回事。莫说相信,连期许这种并不十分昂贵的感情,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很少再去畅想什么了。
而无论许鹤轩是什么打算,又做了怎样的权衡,只要不真正动摇自己的根基,许瑜不介意这样一直打太极下去,也乐得演这份本不在计划中的父慈子孝。可许鹤轩如今的意思几乎堪称是让自己抽掉枞阳所有的底牌。
许瑜自小离家,京都对于他而言,可称是一片空白,没有丝毫人脉,也没有足以安身立命的本钱,即便是或可倚仗的,也是许鹤轩一句话间轻易可定。许瑜已经不是这样的年纪,敢于倾其所有,去一赌许鹤轩的态度,这所谓的舐犊之情,更遑论几乎渺茫的几率。
“父亲,”站在枞阳许府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估摸着出发的时间,许瑜突然屈膝,生生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硬着头皮开口,“燕儿在枞阳,我便不会离开舒州半步。”
燕儿者,一代青楼艺妓是也。短短一句话,几可道尽一番青梅竹马,缘定三生的爱恋,端得是可歌可泣、风化败尽。他第一次在许鹤轩面前说那么有气节的话。于他而言,面子早八百年就不要了。丢脸?脸是什么?能吃嘛!
许瑜此番已全然不顾许鹤轩会不会抄起马鞭,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抽自己一顿。当然,若是抽了更好,最好是十天半个月、压根儿下不来床的那种,许鹤轩正事如此繁忙,想必也不会空等自己的。
对着许瑜恍若誓死不从般的强硬态度,许鹤轩的神情在短暂诧异过后,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审视了许瑜很久,才闭了闭眼,不甚明确地开口:“那就将人一并带回去。”
带……带回去?!许瑜盯着许鹤轩的眼睛,恨不得要把人瞪出个洞来。这真的是那个恪守三纲五常、熟读古今典籍、自带读书人清高神韵的尚书大人嘛!有没有搞错……
许瑜对着许鹤轩询问等待的目光,挣扎很久,无意间扫见府内的来人,似是见到了救命稻草,终是破罐子破摔地开口叫道:“许彦,上车!”
许鹤轩眸色十分复杂地看着许瑜,半晌才将目光移向许彦。燕儿?彦儿?
许彦:……
【第十二章】
舒州素有“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美誉,而如今安安稳稳坐在马车上的许瑜心塞之下,自然没了欣赏的兴趣。尤其是许鹤轩这么平静地翻着书,坐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手中没藤条、没鞭子、没戒尺,温和的氛围,温和的阳光,简直是……一言难尽。
“若是,有朝一日……”许鹤轩忽然合上书,似是想起了什么,认真地问了一句,“许氏存亡与你的个人安危间,二者留其一,你怎么选?”
好……艰难,好一道考验家族荣誉感的难题!许瑜心中一凛,眉头都簇在了一起。上苍,肯定是自己活着比较重要啊。许氏存亡算什么?许瑜自认作为弃子,不报复已然实属万幸,指望自己感恩戴德恐怕当真痴人说梦。
但依照对许鹤轩的了解,这么回,必死无疑,但反着回明显假得厉害,许瑜虚看着脚下,憋了半天,才一脸正经状,理所当然地开口:“我必然保家产啊。”活着的自己,金灿灿的银子,简直完美!
“是吗?”无视许瑜僵硬的姿势,许鹤轩默默翻开了书。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上辈子,人死灯灭的结果。许鹤轩越想越不舒服,默默抬头看着许瑜,硬生生补了一句:“以后管好你自己。”许家的事,别乱折腾。
“哦。”许鹤轩的言下之意,许瑜总是品味不出来的,只得撇撇嘴,换了个姿势。反正许鹤轩说什么都是对的。去了京都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许鹤轩。
坦言之,许家的马车确实坐着比别人家的舒服。毕竟,不是清廉的人,一定家徒四壁。甚至往根上说,正是因为许家的财,才能让许鹤轩安安静静、如其所愿清廉下去,而全无后顾之忧。这样的人,也不知会不会受到排挤暗杀什么的。许瑜心中暗暗吐槽。
寂静的氛围间,马车突然一惊,车内便是一阵动荡。许鹤轩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揽过许瑜,防止他磕伤头。而等马车平静下来,便只能听到刀剑相博之声。许瑜这才缓过来,瞬间想起许鹤轩回来那天书房的谈话,他一直没当回事来着。
看着跌跌撞撞进来,眼中恐慌混乱的许彦,许鹤轩平静地拍了拍许瑜的背,倒像是早就习惯了:“你和许彦在里面待着,别出来,我出去看看。”眼见许瑜扯着自己的袖子,不放手,许鹤轩只得静静加了一句:“放心,没事的。”
他也想过这路上不大太平,甚至都发信求救过,却是真没想过来得这么快。上辈子的事,牵连到许瑜,枞阳几遭刺杀,许鹤轩原以为这辈子应当能避免的。
等到许鹤轩下了马车,混乱的刀剑声似乎立即停了下来,此后便是隐隐的交谈声。许瑜在马车里,听不出什么名堂,甚至心慌之下听不清楚具体说了什么。在朝堂上,许鹤轩算得上是一个政客,手无缚鸡之力,全靠言谏,但这种东西,在许瑜看来,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这就好比在鲁班面前弄文采,他不一斧头劈了你算是你命大。
【第十三章】
而这份不确定在刀剑声再次响起的那刻达到了顶峰,许瑜压着心中的混乱,抖着手掀开帘子,正见不远处的疑似救兵。或许正是这个意外,打破了原本许鹤轩与对方的和谈,导致了杀招。
一时间,场面乱得一塌糊涂,看着逐渐逆转的局势,对方大致也是破罐子破摔,硬是要弄死许鹤轩不可,尽是完全不要命的杀法。刀光剑影晃得许瑜心下一紧,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直接冲了出去。许鹤轩本来就躲得吃力,长剑的反光摄得他瞬间回神,许瑜跑过来推开他,简直是对着那把剑来的。
许鹤轩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反应,硬生生揽着他往一旁倒。
等一阵天旋地转后,许瑜再次回神,局面已经差不多制住,方才持剑动手的人正趴倒在地上,身后是一根微不可见的银针,一针毙命。许瑜下意识去追逐许彦的身影,正见其无辜的目光,满目都传递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出手,你就死定了”的感觉。
许瑜神思尚且未定,入耳便是焦急的反复问话:“瑜儿,有没有事?”视线缓缓定住,许瑜也不知许鹤轩问了多少遍,只是觉得,这样的许鹤轩让他觉得万分陌生。
磕绊了很久,许瑜才喃喃地指着许鹤轩手臂上的血痕开口:“爹,你受伤了。”
“我问你有没有事!”
许瑜怔怔地摇了摇头,虚看着远处,正见许彦摊手一耸肩,表示无奈,顺手就做掉了一个人,趁乱往自己身上划了一道,就此躺倒在地,作早已躺尸状,糊弄局势。当着是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许瑜好不容易摇摇晃晃起身,还没等站稳,许鹤轩猛地一巴掌扇下去,半丝力气没留,将他硬生生抽倒在地上。火辣辣的刺痛后,许瑜下意识捂着脸,偏回头,眸色无措而震惊。
一瞬间,他觉得,许鹤轩近日大致是疯了,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前一刻还关心着你,后一刻就能大庭广众之下给你一巴掌。
大概是打顺手了,连许鹤轩自己都僵着姿势,愣在了那里,张口想说什么,又迟迟没开口,良久才伸手将许瑜扶起来,脸色依旧很难看,却到底缓和了很多,硬压着火气与后怕,以尽量平静的语调开口:“上车。”
许瑜没动,许鹤轩也没强迫,只是缓缓恢复了原先的平和,似乎从头到尾没有这份怒气一样,若非刚刚受了这么重的一巴掌,连许瑜都要怀疑了。当真是读书人,好修养!
说来,这波人来得早不早、晚不晚,既没在事前保证了路途平安,偏偏又在局势稳固的途中生生打乱许鹤轩的安排,害得众人险些赔了命,真是怎么看怎么不是东西,也难怪许鹤轩这种斯文人,都能被逼出这么大火气。
来人看似二十余岁的年纪,一身浅淡的紫衫,勾勒得身形愈显清瘦,两根玉白的簪子细偏,仍有发丝微散。脸色惨白得厉害,渗出的冷汗铺了满面,额头上的口子尚未结痂,血迹混着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兼着唇角未干的血迹,连带着走路都不是很稳,旁人硬扶着,也行得艰难。看到此般局势,他似乎并不诧异,只是神色平静地推开搀扶的人,缓缓退开一步,微微躬身,声音轻哑中泛着无力的轻颤:“下官祁桾,见过许大人。”
气氛冷凝了很久。许瑜身经百战,自然看得清楚,这是动过重刑了,人此刻没昏,倒也未必是下手轻了,委实是硬撑得有本事。
估计着局势与时间,许彦“悠悠转醒”,“迷茫困惑”地走到许瑜身边,大着胆子凑在他耳边轻声开口:“瑜少爷,他这状况,比之您当年,恐怕也不逞多让了。”许瑜听得险些一巴掌扇过去,但奈何自己入京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人也分不清,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连带着嘴碎手毒的毛病都克制得全面。
许鹤轩没回,祁桾似乎也只是礼节性见礼,事情办完,便不再开口,自顾自转身,硬撑着试图上马,看得许鹤轩直皱眉。
“二爷罚得?”许鹤轩此途带上的人,自然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跟着人久了,即使一个眼神,都悟得出意思,开口轻声问着祁桾身边的人。很多时候,主人不发话,就得看奴才有没有眼力见儿。
对方犹豫了片刻,到底毕恭毕敬地陈述着事实,毕竟,这里谁主持大局,不言而喻:“二爷避居,至今不见外人。”这么久了,无一例外,不见。
【第十四章】
许鹤轩没说什么,只是返身上了马车。祁桾的事,说到底,也是一笔烂账。如今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若非轮回过生死,这个人,他也是不大愿意见到。此般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长着七窍玲珑心,还做得了官样文章,纵使被报复得干脆后,也未必想得起哪里得罪了他。
对着身畔的许瑜,许鹤轩缓了缓神色,静静地看着他扯着绷带包扎。不同于枞阳的浮夸纨绔,不同于临死前的无欲无求,许瑜的眸中褪去了一干情绪,倒是难得显得澄澈见底。估计也是没做过这种活计,许瑜下手时轻时重,总要抬头看自己几眼,确定没有弄疼。
这么多年,许鹤轩也是第一次见许瑜这般认真地做一件事情,难得自己都觉得不习惯。当然,这种不习惯并未持续太久,许瑜对着千辛万苦打好的精致蝴蝶结,瞬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顺手就“刷”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素白的扇面,飘逸的字迹——“风流倜傥”,那飞扬顾盼的眸色,当真要多嘚瑟有多嘚瑟,看得许鹤轩眼皮直跳。
“不热的天气,你当心别冻着。”上辈子的最后一段时间磨下来,对于与许瑜沟通的艺术,许鹤轩也算是实践出真知。话要反着说,引导要半损半夸,尤其不能动火气,至少不能明摆着发火。不管多理所当然、足可一句撇清的事,一旦许瑜被骂,可谓是半字不坑声了,瞬间要多乖有多乖,你说什么是什么,从头到尾全是“是”、“对”、“许瑜知错”。真相什么的,绝对是半个字都问不出来了。
许瑜本是因着姿态做惯了,短时间内纠不下来,兼之方才太投入,一时反应过来,怕许鹤轩起疑心的弥补措施。是以,对方的反应自然不在他意料之中。分明关怀的话,却是生生噎得有些憋屈,偏偏又说不出什么不对,连半摇的扇子都顿在了那里,脸色明明暗暗,煞是好看。
许鹤轩颇为慈爱地摸了摸许瑜的头,在其呆愣的瞬间,顺手从他手中抽出扇子,摆弄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一丝可取之处:“字不错。”
好不容易在被甩了一巴掌后找到的感觉,瞬间消失殆尽。许瑜看着许鹤轩的表情堪称纠结:“父亲好眼力,那可是我在王大师家蹲守了多日,才历经千辛万苦求来的,”无视了许彦目瞪口呆的表情,许瑜平复了一下心情,笑得有些谄媚,“虽说花了整整几千两银子,但只要能博父亲一笑,便是值当的。”
许鹤轩很应景地笑了笑,也没有还扇子的意思,似乎是直接没收了,只是眸色不可见地深了些许。行,重活一辈子,连字都不认了。对于许瑜的想法,他也很难说得出大概,似乎是恨不得在自己眼中一无所长的好。
许瑜也无甚反应,只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又翻出一把折扇,同样的材质,同样的风格,攥在手里,便直接闭目养神了,眉宇中隐隐有些忧色。
虽说还没弄明白,京都要发生怎样的变迁,许家才会需要嫡长子出面,但他很肯定,这样日日夜夜不间断下去,许鹤轩政坛混得风生水起,可能演得毫不费力,但他,恐怕是会当真的。他玩得起很多局势,也做得出虚与委蛇,可是,这种东西,他真的会当真的。
【第十五章】
马车缓缓停在许府门口,许鹤轩拍了拍倚在马车壁上,明显睡得香甜的许瑜,在其恍惚睁眼、尚未睡醒的懵懂目光中,轻声开口:“到了,下车。”
许瑜茫然片刻,才闭目醒了醒神,再睁开时,惶惑之色已全然褪去,径自紧跟着许鹤轩,下了马车。
京都许府,在许瑜的印象里十分模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已经成了一个高不可攀的地界,即使他的出生理所当然牵连着这里,但在现实里却总是万般渺远。或许正是这份想象,致使京都许府在许瑜的概念中,愈发华贵,以至此刻巨大的落差,让他有些错愕。
没有想象中的门庭若市,也没有预料中的厚重,比之舒州枞阳,甚至亦显不足,反透出一股隐隐的清冷,就像许鹤轩给人的感觉,纵家财万贯,亦不显半分浮华。很难想象,这会是许鹤轩的府邸,但接受的时候又偏偏觉得理所当然。
门口的妇人似乎等待了很久,眼中不自觉透出急切,直至目光定于许鹤轩脸上的一刻,才缓缓被迎接远归人的欣慰所取代:“鹤轩。”她笑意浅然,而视线却丝毫没有离开身后的少年,眸中带着不确定的疑惑,而后又忽然转为死死压抑的喜悦、难以道明的悲戚,最终生生混杂出不敢置信的复杂。
泪水润湿了眼眶,口中张张合合,她却到底没能说出一句话,看得许瑜无措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很多时候,一个称呼,远比真人更加亲切。有些东西,有些情愫,你憧憬的时候,总是最美好的,可是真正直面时,往往徒添尴尬。
“宛凝,我还有事与他谈,”许鹤轩似乎是看出了这份尴尬,随手牵着许瑜,缓步往里走,“你去安排下晚膳,闹了一日,他恐怕也饿了。”从头至尾,只字未提不久前的刺杀,就像整件事,不过只是简简单单接回一个不愿回家的孩子。
全然陌生的环境,许瑜只能专心记着路,跟随许鹤轩到了益水轩。
“晚点让许彦把你的东西搬进来,这里安静,多年来也一直打扫着,格局没怎么变,但估计你也不怎么记得了,”许鹤轩坐在桌后,面色平静,接下去的话却让许瑜瞬间认真了起来,“这段时间,你做好三件事。”
“好好读书,熟悉一下府内,无事陪陪你娘,”对着许瑜越看越莫名的目光,许鹤轩加了一句,“如今特殊时期,你方才也见到了,若有必须出府的理由,也先要征得我的同意。”
“父亲,那您带……”
许鹤轩蹙了蹙眉:“近期,你先把称呼适应了。”
许瑜从善如流地改口:“爹。”
这小子怎么那么欠呢,许鹤轩凝视许瑜良久,直到看得他避开目光后,才沉着声音说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不许给我受伤。”言下之意,分外明显,碰到什么危险的事情,你给我闪得远一点。
大概是多年习惯,这么严肃的语调,许瑜心里还没闹明白,身体反应却更诚实,直接爽快地点了点头,眼神真挚,表情虔诚,滞了下,才带着些许试探,不确定地轻声问了句:“那,爹的意思,我应该在京都待多久?”
许鹤轩诧异地看了眼许瑜:“你觉得应该在这儿待多久?”
许瑜微垂的眼眸中,不明显的情愫一闪而逝,许鹤轩一看就要坏,还没等对方张口,就硬生生插了句:“莫非你还想再回枞阳不成?”
【第十六章】
看着许瑜始终困惑的目光,许鹤轩很想把事情明着讲一遍,但奈何许瑜的心思虽没祁桾偏得厉害,却也是个从来不相信解释的人,尤其是……他的解释:“一个月,你先适应着,顺便订份你看得过眼的规矩出来,不用太苛刻,适合就好。”
许瑜怔了下,许府族规条条款款繁复得很,惩处严苛有余,疏导不足,如今许鹤轩虽是松了口,但许瑜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让自己定规矩,明显许鹤轩的态度,是不希望他打擦边球的,可是……他一怔过后,下意识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倘若违反,那……也要估着族规来吗?”
硬算下来,若非许鹤轩多年来有心纵容,他被打死几回都够了。可纵是如此,对于许鹤轩此人,至少有一个特点,许瑜是很清楚的——许鹤轩打人特别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瑜抿着唇,指甲攥得手心都疼,良久才听得许鹤轩的回应:“不必,你过来。”
许瑜松了口气,缓步走到他面前,看着顺势起身的许鹤轩将手搭上他的腰封,瞬间心下一惊,抬手便下意识止住,目光中透出一种不可置信。
许鹤轩缓缓拉开他的手,静静看了他一眼,才轻轻解开腰封:“没事,松手,我告诉你,怎么罚。”脱去长衫,见并未受到太大的抵制,许鹤轩便复又坐下:“把裤子褪了。”
确定许鹤轩当真没有生气的意思,许瑜瞬间后悔于自己的多话,心中暗骂自己嘴欠,连带着脸色都染上了不明显的羞赧。印象里,他从未见过如此文雅的罚法,居然还是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往下走的。要说,果然还是劈头盖脸打一顿,比较适合自己,不管是不是欠扁,这种硬磨性子的事,当真是……
稳着手将中裤缓缓褪下,雪白的亵裤在空气中显得分外单薄。对着许鹤轩依旧无甚表情的脸,许瑜僵在那里,险些怀疑他是要将自己脱光了,拉到外头打。亵裤本就是颇为轻慢的衣服,不可轻视与他人,但看许鹤轩的状态,大有脱到底的意思在:“爹,其实不用如此严谨的,我知道错……不不不,我不会犯错的,我保证,嗯,我发誓……”
不得不说,许鹤轩活那么大,第一次听说,有人不会犯错的。或许许瑜纵是表面再放荡,对上他,总是收敛一些的。是以,许鹤轩直接将人按趴在膝上的时候,没有遭到太过强烈的反抗。当然,对于许瑜而言,诡异羞耻的感觉远多过恐惧。
上苍,这简直是刷新了他对惩罚的至深见解,难道不是一脚踹倒就可以动手了吗?
许瑜闭目,尽量保持镇静,压抑着姿势下的些许混乱,那是一种直面未知的不确定,同是慌张,却远远不同于许鹤轩当年盛怒之下,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将自己拖到祠堂时的心悸。尽管他很明白,这种姿势下,许鹤轩很难对他做出太大的杀伤性动作,但同样的,他也不可能做出太过强烈的反抗。
“爹?”姿势尴尬,心中不安,偏生许鹤轩半晌都没动手,许瑜被晾得心里有些发寒,斟酌良久,才压低声音,试探着开口询问。
“啪。”许鹤轩似乎刚回神,顺手就抽了下去,“你自己估着力道,算数目。”
方才许瑜的颤抖其实比较细微,只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若非姿势的关系,许鹤轩也不大觉察得出来。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虽说只是简单的估试,没有任何惩罚意味,但他还是怕的。
话音即落,许瑜滞了下,才听懂是让自己估算着感觉,日后好确立惩罚的具体数目,可这,这怎么估?!好歹,许鹤轩到底是双手习惯于舞文弄墨的人,往年心狠手毒的威慑估计大多都倚仗着颇为凶残的工具,以致巴掌下去的时候,都没什么明显不能忍受的痛苦,弄得许瑜半天的心理建设全然崩盘,碎得一片不剩。
不是热锅倒油般的灼痛,也非剥皮断骨般的难以忍受,论起感触,可谓连枞阳的三下镇尺都比之有力道。好不容易许瑜不经意间抽口气,抿唇准备开始硬忍了,许鹤轩突然就收手了。
许瑜默了片刻,确定许鹤轩不是一贯的中途歇手,便下意识转头,眸中带着难掩的诧异,终是在许鹤轩神色未变之前,如捡到天上掉的馅儿饼般,匆忙地站起来整理衣物。
“疼吗?” 对着许瑜一副尴里尴尬,纠结憋屈的样子,许鹤轩不自觉笑着开口,难得一见的纯粹笑意晃得许瑜眼中有点酸,“没那么要人命吧?”
“就这样……?”许瑜刚开口就差点咬了自己舌头。什么叫就这样,就个头啊!作死都没这么作的。不甚明显地顿了顿,许瑜二话不说将话题强行转了过去,“就这样,要列得多细?很细很细,细到晨昏定省也算吗?”
“下次,力道加三成,”没有过多的思考,许鹤轩挑眉看了他一眼,完全没有接茬的意思,说得毫无压力,明摆着就不是受许瑜影响才临时起意的结果。默了默,他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堪堪接了一句:“打不听再加。”
“打得听,打得听。”不管自己的话题扯得多失败,许鹤轩一开口,许瑜便二话不说,帮他倒了杯茶,唯恐他再说出什么吓死人的话来。
许鹤轩也不推辞,只是接过啜了一口,自顾自地继续开口:“晚上,就在这,我考量一下你这几年的功底,以便因材施教,帮你择几本书,顺便……把账清一下。你明日不必晨昏定省,早上我会吩咐下人把饭送过来,”为解许瑜的困惑,许鹤轩不得不解释了句,“我现在追责,晚膳的时候,不方便。”
不、方、便!许瑜的脸色,一瞬间煞是好看,从枞阳,乃至一路上,许鹤轩一贯都是和风细雨的样子,以致他当真是以为,舒州枞阳这些年的事,许鹤轩不会再追究了。朝政风云,生死一线,许鹤轩怎么会闲得,非要和自己翻旧账呢?
何况,许鹤轩看不上的事情,世上十之八九。许瑜自认自己这些年不是全然荒废,但大多是走的杂路,那些实打实用得上的尤其苦学。譬如,书法,写出来画个扇子什么的,也挺赏心悦目的。但要说正经没用的诗文著作,许瑜不是谦虚,真是没看几本。
对上许鹤轩眸中明显“先生教不动你,我亲自教”的神采,许瑜觉得,其实身上还是很疼的。
【第十七章】
当然,纵使是许家的晚膳,对于许瑜而言,也依旧透着陌生的意味。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身边坐着的人里,最熟悉最习惯依赖的,会是许鹤轩,一时也不免感叹许彦的身份低微,连个饭桌都上不来,简直没用。
二十余年未见,傅宛凝看着眼前陌生的孩子,下意识地往他碗中夹着东西,直到发现许瑜无措地执着筷子看许鹤轩,才似乎反应过来,眸中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尴尬:“我忘了,你小时候才喜欢这些,不知长大了变了没有,你爹他也没告诉我……”
看着眼前的大鱼大肉,许瑜怔了一下才想起,这顿饭菜是傅宛凝亲自张罗的。对比那堆甜得发腻的点心,许瑜在心中默默无语,恍然觉得,这才像是自己幼时正常的偏好嘛。想着,许瑜便动手开始快速解决碗中的食物,一边口齿不清、不知所云地道了句:“挺好的。”
许鹤轩一竹筷直接敲在他手上,未多久便是一道红痕:“咽下去再开口。”倒是不怕呛死你。
许瑜被打得一个哆嗦,还没等说什么,屋外突然有丫鬟进来,附在傅宛凝耳畔说了些什么,渐渐地,她的脸色也不复方才的欣喜,缓缓透露出不明显的担忧与无奈,迟疑良久,才在许鹤轩审视的目光中,轻声试探着开口:“祁桾已经在门口跪了几个时辰了,这……”
室内的气氛瞬间冷了个彻底,许鹤轩蹙眉良久,才将手中的筷子拍到桌上,起身往外走。傅宛凝不掩眉宇间的担忧,二话不说便跟了上去:“鹤轩,鹤轩,你有话好好说,这么重的廷杖下去,他也算受过罚了,会知道错的。”
虽然这场景比之画本子里的依旧不逞多让,但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优秀品格,许瑜自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而等他抄着扇子,慢慢晃悠到门口,便只能看到临近结局时一幕看似颇为正式的对峙场景。
高冷如许鹤轩,只是说了一句话便走了:“要回府便回府,要进来便进来,养伤可以,无事别去扰你爹。他如今托你的福分,闲赋在家,身子可禁不起你一年到头这么气。我不是你爹,没兴致纵着你,再有下一次,就不是从许府赶出门这么简单了。”看着祁桾一副跪得摇摇晃晃,眼瞅着就要昏过去的样子,许鹤轩到底是把“族谱除名”这最后一句咽了下去。
看着许鹤轩拂袖而去,许瑜心中默默记下一笔,倒也有些诧异,除了自己之外,许鹤轩居然还有这么不待见的人,当真是奇了。他一贯觉得,唯有自己,才能把这么个儒雅端方的君子,气得破口大骂,抬手便打。
“那晚膳……祁桾也在家里用?”时隔两年有余,许鹤轩终于松口,倒是看得傅宛凝心惊肉跳,笑得有些勉强,“鹤轩的性子,我也劝不得,哎……都两年多了,让下人帮你把房间整理一下,我去让厨房添副碗筷。”
【第十八章】
这顿饭,吃得是万分纠结。傅宛凝帮着许瑜夹菜比自己吃还要频繁。而祁桾身上带伤,整桌子的大鱼大肉几乎全部忌口,兼之硬木的凳子,坐上去便是削骨的痛,浑浑噩噩间,堪称是艰难地拨弄着白饭,硬生生数着米粒吃下去的。
乐不得乐,悲不得悲,许瑜觉得,许鹤轩心中大抵也不甚好过,才会突然间违背本意,在饭桌上直接发难:“瑜儿,少小离家老大回,下一句是什么?”
许瑜脑海瞬间一片空白,实打实熟悉的句子,却委实是有些混乱,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喃喃开口:“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这个风格,许瑜滞了滞,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目光迎上许鹤轩不辨喜怒的打量,不免咽了咽口水,偏头直见傅宛凝心疼的神色,眸中分明染着“苦命的儿啊,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的感慨,而站在角落的许彦肩膀抖了抖,又抖了抖,终于抑制不住地狂抖起来,形似癫痫发作,看得许瑜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在比之常人,许鹤轩定力颇佳,品过一番菜色,恍若无意地继续问:“垂死病中惊坐起。”
许瑜神色纠结,这些个怎么看都无用的诗文,他从来只是看得眼熟,实际背来,可谓串得一塌糊涂,简直自成一脉,可又偏偏自认颇有道理,朗朗上口,难辨对错。对着许鹤轩的目光,许瑜挣扎良久,还是笑着半带讨好地吐出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
无视于此般诗词中内情到底是装病,还是残灯复明,仅看许鹤轩一脸漠然的神色以及执著之手的僵硬程度,便可知这份答案是错得何其离谱,几乎没过脑子,许瑜嘴上便提溜出一句:“不不不,夜深还过……”女嫱来?画风太过清奇,许瑜觉得心下有些凉意,终是默了默,开始闭口装死。
本朝自古尊卑嫡庶颇为考究,受此熏陶的傅宛凝,对于许鹤轩朝内政务及子女的管教,向来是不多干涉的。是以,二十年前,她心疼许瑜,却无可阻止;两年前,她恻隐于祁桾,却始终没有开口求情。因为,她知道从全局上,她并未看懂许家的情势,更不了解祁桾当初所作所为对于许府的冲击。
全场寂静间,祁桾扒拉饭的动作顿了顿,抬头讳莫如深地打量了许瑜一眼,埋头又扒拉了一口,才淌着冷汗,勾了勾嘴角,以几乎轻到分辨不清的声音,干巴巴地开口:“瑜少爷好文采。”风轻云淡的神色,浅淡的语音,完全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奚落。
许鹤轩将筷子一拍,是彻底吃不下了。
许瑜错愕地看着许鹤轩起身离去,不得不回头莫名地对上祁桾。他第一次见人落井下石做得这么顺手干脆,许晔绍果然根本不够看的,可是,许瑜自认,似乎自己,应该并没有得罪过他。
祁桾目光干净澄澈,捎带着无辜一笑,看得许瑜皱着眉,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
直到晚膳终了,许彦才趁着无人,漫不经心地晃到若有所思的许瑜身边:“这个祁桾祁大人的身份说起来,版本可是一打呢,说什么的都有,什么宫闱秘史、恩怨情仇,只有您想不到,没有传不出的,但有一点肯定,”对着许瑜探寻的目光,许彦死死地咬死了第一个姓,“祁桾,原名,许祁桾。”
许瑜笑着瞥了他一眼,眸中满是嫌弃,就差一脚踹上去了。废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他居然还指望以许彦的脑子,能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简直开玩笑!言谈中的二爷,许鹤轩的态度,兼之许府门口长跪的架势,傻子都猜得出是许家的人。
对上许瑜蔑视的眼神,许彦立即狗腿地蹲下帮他敲腿:“瑜少爷,虽然许祁桾这人手段奇佳,但风评不是很好,何况两年前叛了许家。具体情况打听不出来,似乎对这个人,许府普遍都有些避讳。据说是硬参了几本,才闹得二爷如今降职闲赋在家的。水平高不怕,就凭老爷对他的态度,这个,绝对比许晔绍好对付。”
这是何等糟心的立足点,许瑜自认对这个下人的耐心简直耗到了极点,不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开玩笑,若是许祁桾当真这么对许家,只要许府的情势稳得住,按许鹤轩的性子,早就冲上去扒皮抽筋,还能让他白活了这么久?就更别说,客客气气允人进来了。
“我总觉得,老爷近日似乎平和了很多,这是好现象,但许祁桾……”许彦默了默,陡然间开启了苦口婆心模式,“瑜少爷,这世上不是你看着谁潦倒,谁便占理的。没事千万别去招惹他,这种人,你轻易还惹不起。得罪他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估计也恨不得死了。你也不看当时救兵来得早不早,晚不晚的。重伤之下,他这幅样子却非要来,难保不是卡着时间呢。”
“呦呵,”对于许祁桾的事,许瑜似乎半点不感兴趣,只是颇有兴味地执着扇子,抵在许彦咽喉,缓缓抬起,完全是一派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经典姿势,“许彦,倒是本少爷小看你了,这里面的弯弯绕,你很懂嘛。”
许彦表情僵硬了一瞬,二话不说就恢复了二货跟班的原貌,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全然有一种“有我这等下人,是你三生修来福气”的意思在。
许瑜微微一笑,开口:“滚!”许府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要脸的下人!
许瑜此人,总是骂不离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也总有人真心效忠。纵是纨绔子弟的样子,或也有其义气。因为他不会疑你,不会查你。只要你是朋友,他便真心待你。他并非因你是好人,才与你结友,更非因为其他。相反,因着你是他朋友,你便总是对的,至少,于他而言,是对的。是以,纵是当年他名声奇烂无比,却也纵横舒州。
(申明:前后两章内涉及所有搞怪诗词搭配,均非原创,在此安民告示。)
【第十九章】
夜色中,许瑜的神色染着日常所不见的难测,却又在转瞬间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执扇偏头伸了个懒腰,墨色的长发漾在身前,平添一丝洒脱。
晃晃荡荡,磨蹭半晌,终于还是到了地方。人嘛,都是趋利避害的。比之往先客气些的罚,无论怎么说,好歹也是罚,总是没有不罚来得好。
许瑜抬头许愿:但愿今日竖着出来。
吸气,抬手,敲门。
寂静无声。一般而言,若不是屋里没人,大多都是刻意的了。就许瑜的经验而言,这般情况,理应自觉下跪,但许鹤轩的经验早就不准了,于是,许瑜戳在那里,抬手,继续敲。半晌,才听到里头的应许声:“进来。”
缓缓推开门,许瑜顺手关门,见许鹤轩只是提笔书写着什么,并无理睬自己的意思,便毫无惧意地直接一路走到了许鹤轩身畔。目光扫过纸面的一刻,许瑜脸色一僵,暗道许鹤轩此人,果然一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典型代表。正常人便该见好就收,偏偏这人处处冲着伤口扒拉,性子太过凶残,简直白瞎了这么副看似宽容的样貌。
还没等许瑜心中骂完,许鹤轩便随手将纸张往许瑜眼前一放,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意思很明显——不谈,先默。原本的考校,实打实全换成了诵默,让许瑜憋屈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良久,许瑜才神色如常地执起笔,在许鹤轩的注视下,艰难落笔。许鹤轩的字迹苍劲有力,颇有风骨,反观许瑜的下笔,中规中矩,横平竖直,看不出丝毫特色。
对着满纸熟悉而陌生的词句,许瑜从好像有点眼熟状,变为努力试图回忆状,最终彻底定格在破罐子破摔、生无可恋状,写到最后甚至隐隐带着报复的快感,二话不说还额外默了两首不伦不类的,笔迹都染上了一丝凌厉,终是闭目绝望地站在一边,听之任之了。
干净的纸页上,黑色的墨迹尤为显眼。粗粗扫过前三行,许鹤轩眼中便透着一股莫可言说的味道。
洛阳亲友如相问,轻舟已过万重山。
劝君更尽一杯酒,从此萧郎是路人。
醒时同交欢,儿女忽成行。
许鹤轩的心性不可谓不稳,这么惨无人道的答案看下来,除了脸色越来越难看,总体而言,依旧颇为镇定,直到目光波及许瑜的大作——爷娘闻女来,举身赴清池;阿姊闻妹来,自挂东南枝。小弟闻姊来,琵琶声停欲语迟。
许瑜攥着手,瞬间开始后悔,心情不好,拿这东西撒什么气,不是找死嘛,刚想抢回来做点补救,冷不丁的,忽听许鹤轩一声轻笑,似乎是气过了头,有点怒极的样子。声音不大,许瑜却生生听得一个哆嗦。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许鹤轩开口,轻轻读出声,依旧染着不明显的笑意,许瑜却是脑海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自己下面写了什么,直到许鹤轩接口道,“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咔嚓。”许瑜手下一个失力,笔生生断在手中。
【第二十章】
无视眼前种种,许瑜一度沉默而虔诚地看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一点都不想知道许鹤轩是何等表情。直到许鹤轩突然起身,许瑜下意识倒退一步,抬眼间却见许鹤轩近乎平和地看着自己,随手取过桌上的镇尺,却是不容置疑地开口:“手。”
许瑜很不情愿地看着许鹤轩。他倒是从来没挨过这个,毕竟,在这方面,许鹤轩这些年也从来没管过自己,想学什么、不想学什么的,全凭兴趣,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教书先生训学生的场面,他总是见过的。
许家这种大族,一砖一瓦、一针一线都是功底,貌似薄薄的一块镇尺,偏生深得沉淀出一种厚重,在烛光下反射着难以言述的暗光,一看——就很疼。
许鹤轩也不是与许瑜商量,见人不配合,便直接攥过他的手,二话不说就抽了下去。许瑜疼得一哆嗦,下意识就想抽手,却又被许鹤轩拿捏着,抽不出来,眼见着第二下就盖在了原本泛红的一道上,眉头都簇在了一起。
“啪!”许鹤轩动手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冗长的训话,誓要让你把为何挨这一顿打,领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洛阳亲友如相问,轻舟已过万重山,躲什么情债,跑那么快?”
许瑜咬着唇,对许鹤轩的此番风格,从未理解过。每次疼得要死要活的,谁还能认认真真听他讲什么,分明是白讲的东西,却是偏偏要讲,真不知是什么习惯。
“啪!”许鹤轩任着许瑜目光避开镇尺、虚看旁处,依旧一句不拉地训,“劝君更尽一杯酒,从此萧郎是路人。你倒是万花丛中过,无情得很啊!”
“爹。”许瑜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衫,借以缓和镇尺打下去的疼。
“醒时同交欢,儿女忽成行。醒时尚在交欢,眨眼间儿女都成行了,你当真是有本事!”许鹤轩直视着许瑜的眼睛,“你在枞阳多少年,全耗在青楼楚馆了吧!”
第五下落得格外的狠,许瑜下意识挣扎,也不知是自己力道太大,还是许鹤轩没着力,竟硬是挣了出来,许瑜怔了怔,迟疑地将手重新摆回原处,僵在那里很久,才缓缓展平。
“爹。”许瑜不太擅长求饶赔罪,毕竟当年很多时候,求了也是白求,疼了大多也是反反复复重复叨念着一个称呼。往先许鹤轩不待见他叫一声“爹”,他便一路习惯地“父亲”到了底,如今许鹤轩的爱好变了,他也只得顺口地变。
也不知是否该感谢上苍保佑,许鹤轩到底是没接着死磕于某位姑娘的人品值,以及孔明先生是否要被气得从棺木里爬出来算账这种尖锐的话题,只是放下手中的镇尺,认真地看着许瑜:“我知道,你不会这些。”
似乎一点也没感觉到许瑜的诧异,许鹤轩依旧静静地接口:“自你出生起,我便没好好下过心力教你,这些东西你不懂,应该的,不怪你。我原本也只是看看你的根底,没旁的意思,更没打算因此罚你,但你这种态度,必须给我纠过来。会不会是一回事,怎么答是另一回事,你纵使原样退给我,一问三不知,今日我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先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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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5:4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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