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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蓬莱相公(古代)[第1页]

作者:喜光一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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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有抄史,也有杜撰,请勿深究。
发了多次未果,再试一次。
因为不会@,我就不@了。文章写得不好,情节也不精彩,有缘人随便看看吧。
一、游赏
远处传来声声爆竹炸开的噼啪脆响,近前香炉里的烟雾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杨端竭力维持身躯的直挺,心底却暗暗叹气——隆瑞三年的上元佳节,自己一早定省,父亲脸色暗沉,罚自己跪地思过,眼看半个多时辰过去,双膝酸痛僵硬,青砖阴冷凉气直往骨缝里钻,父亲那边却并未传来宽宥开恩的喜讯。他轻轻挪动沉重的膝头,熟悉的痛楚感提醒着他,这已经是半年内第三次受罚了!记忆之中,唯有垂髫之年,自己偷偷逃学,缠在表哥后头练习骑射,父亲才会这样不留情面地当众责罚。
皮肉之痛也就罢了,自己弱冠之年,朝堂为官,却在家中书斋里罚跪,罚跪的理由,竟是上元节外出嬉游,此事传扬出去,旁人不知该如何取笑自己!杨端想象节后入朝的景象,一张脸不自禁地红涨起来。正自羞愧难当,年幼的妹妹姝儿跑来看他,女孩梳着双髻,粉嫩可爱的圆圆脸上,写满同情和好奇,“二哥,你犯了什么错,爹爹要罚你思过?”女孩问得直白,杨端越觉羞惭,抬起手来,正了正姝儿髻上的蜂蝶发饰,勉强换上笑脸,“爹爹责罚,自然有他的道理。”
“可是,爹爹的官职比二哥低呀!爹爹在街上遇见舅舅,就得下马行拜礼,因为舅舅官职高。”姝儿忽闪着双眼,不解地追问,“阿张说,二哥也比爹爹官职高,爹爹和二哥如果在朝堂碰面,或者行走在路上,爹爹也得避让二哥呢!那爹爹怎么可以罚你?”朝廷规制,高低大小官爵不同,礼仪有别,官员遇见品级比自己高的,必须依礼而行,违者处罚。然而,杨端穿着绿袍,官阶并不高出父亲多少,更重要的是,就算有朝一日当真做上高官,也是杨家子弟,除却帝王天家,寻常门户,哪有父亲向儿子行礼的道理?
因此,听闻姝儿这番有悖常理的言语,杨端暗暗皱眉,想了一想,尽量放缓语气,“婢女的浑话,大姐儿怎可当真?”慎重叮嘱妹妹,“刚才所言,以后切莫再说!”瞥见姝儿张大嘴巴,一幅茫茫然的模样,杨端又爱又怜,微微笑道,“大姐儿只要记住,爹爹就是爹爹,爹爹责罚,做儿女的,自然应当领受。”
这句话,姝儿听得明白,她点了点头,怜悯地瞧着哥哥,偏头想了一想,忽然眼睛一亮,“二哥,你跪了这么久,不如稍稍歇息会儿,反正这里没有旁人,姝儿帮你瞧着外头动静。”
年幼的妹妹一脸认真,自告奋勇要帮自己把风,杨端心头好笑,若非跪在地上,直想把妹妹抱起来转上一圈,他轻轻刮了刮妹妹的鼻子,柔声细语解释,“我知道,大姐儿心疼二哥,可是,爹爹震怒降罚,二哥只合谨慎内省,又怎可偷懒耍滑?”
尽管振振有词教导妹妹,然而,事实上,杨端对自己膝盖受苦的原因,并没有真心悔过。父亲杨之问数次责罚,训斥儿子行止失检,瓜田李下不知避嫌,责令其悬崖勒马,以避弥天祸患。可杨端听来听去,父亲加给自己的罪名含含糊糊、语焉不详,说到底,忠直的父亲爱惜清名,不愿自己与皇宫贵戚走得太近,希望自己远离永顺国公,而自己未能从命,因此惹恼了父严。
永顺国公,当这四个字划过心底时,杨端的胸膛蓦地热了一热,膝盖的痛胀和腰肢的酸软也似乎缓了一缓。永顺,那人的名号,也是杨端私下里的称呼,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叫法。永顺国公是官家的弟弟,年仅十八,比自己还小两岁,性情也比自己活泼洒脱。昨晚在宣德门城楼上,永顺悄悄逃离筵席,拉着自己逛街赏灯,回家后父亲知晓,甚为恼怒,骂自己不识尊卑,不循礼制,如此种种,也就成为今日受罚的根源。
陪着永顺逃席固然失礼,然而,父亲不会明白,当永顺软语央求时,杨端其实难以拒绝。纵然膝盖硌得酸疼,杨端却并不懊恼,也不后悔。回忆起永顺的欣喜雀跃,自己这一点点苦痛,真就算不得什么了。这样想着,昨夜历历,如香炉里的袅袅轻烟,在眼前氤氲浮现……
良宵美夜,永顺国公却惴惴不安,疾行好一阵,才放慢脚步,一边紧张地回望,一边催问身侧的内侍,“可有班直追上来么?”“爷!”内侍荣钟摸着胸口,表情夸张地诉苦,“这是要害死小的们——”“恁多废话!”永顺蹙了蹙眉,不耐烦地打断,“太后怪罪,有我在呢,你怕什么?”荣钟哭丧着脸,明知这位爷靠不住,也不敢争辩,只窥探四周,“回国公爷的话,附近没有禁军。”看来,禁军并未发现国公逃离,永顺长长吐出一口气,“如此甚好!”
终于躲避开禁军班直的视线,置身于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少年那颗因为恐惧追兵而紧绷的心,也倏忽松弛下来。火树银花映入眼帘,永顺颇为得意,松开了紧攥着杨端的手。他记得头次与杨端相逢时,自己也瞒着太后,乔装改扮,偷偷溜出宫外。回忆起往事,永顺心头一荡,笑嘻嘻问杨端,“行直,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情形么?”问话时,永顺外披嫩青色貂裘,内着翠毛细锦袍,立于悬吊璀璨花灯的潘楼街旁,嘴角噙笑,神采飞扬,眉眼间都流转出珠玉般的青春与姣好。
杨端正自心惊肉跳,懊恼没能阻止住国公,反而被他紧拽着趋步快行,听到问话,没好气地瞪了正主儿一眼,却正正瞧见少年的微笑,那瞬间,杨端呆在当地,感觉心跳也蓦然停了一停——永顺笑起来时,竟然这么好看,好看得有些……摄人魂魄!眸若星转,笑靥含春,周边灿烂灯火在美玉少年的映衬下,都黯淡失色。杨端怦然心动,目光竟舍不得挪开,暗忖,“韶华春(-)色,莫过于此!”
永顺的笑容如和暖春风,无声无息融化了杨端的愧疚不满,让他不忍心再去数落眼前这个兴致盎然、急于行乐的稚美少年。因为年龄相仿,荡漾街巷的融融春意,喧闹店舍的殷勤叫卖,还有眼前的韶华美色,也同样唤醒了杨端心底蛰伏的、本该属于年轻人的活泼和柔情,他胸中软了一软,忍不住笑起来,逗趣问话之人,“初次相遇么?容我想一想!”他故意停顿下来,慢吞吞答道,“那是在集英殿外,你叫我上前,手捧一朵蓬莱相公,簪于我的冠上。”
杨端所指是去年三月,北国朝廷在集英殿唱名取仕之时。五年前战火纷扰,南国大举入侵,北国丧权失地,被迫迁都,科举考试因此中断,国子监的教学也荒废停滞。前年北国朝廷诏告恢复科考,秋季进行州考,去年春天省试殿试,三月在皇宫大殿上举行唱名,公布新科进士名单,而他俩的相逢,就在唱名仪式结束之时。那日,永顺国公特别赠与新科进士杨端的蓬莱相公,是一朵紫色牡丹。官员三品以上服紫,而宰执高官称相公,这朵初放的蓬莱相公,雍容艳异,馨香浓芳,寓意也吉祥美好。
然而,听杨端提及簪花往事,永顺却颇感意外,原本期待的面容上闪过淡淡的失望,“初次相逢是那日么?”他伸出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身侧店铺门口的绣额珠帘,欲言又止,杨端心头好笑,刻意描补道,“那朵金贵的天下真花,正供奉在我家的书房里!”蓬莱相公乃牡丹名品,天下真花独牡丹,杨端随口说出,并没有别的含义,然而,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天下真花这四个字,寻常百姓可以评论,但当着永顺国公的面提及天下,并不妥当。
幸而,永顺并未留意杨端言语中的疏漏,反而嗤笑了起来,“过去七八个月,怎样的倾城国色,怕也惨淡不堪了,你真还留着它么?”“那是自然!”听到杨端的肯定回答,永顺怔了一怔,颇为感触,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双眸星沔流光,凑近杨端,“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你可知道,为你簪花时,我在想什么?”少年的衣袖间翻飞着兰麝浓香,目光灿若星辰,灼灼欲燃。
为自己簪花时,永顺在想什么?自己又在想什么?他的问话吹开了心底的层层帷幔,杨端蓦地有些慌乱,下意识后退半步,“行直不知。”杨端的陡然正色,冷却融融的春意,也拉远着两人的距离,永顺微微一怔,笑容有些尴尬地凝结在脸上,隔了好一会,他才重新恢复笑意,“我当时在想,这朵蓬莱相公,你会保留多久?”
杨端其实并不确定,永顺当日在想些什么,但他知道,集英殿外再次重逢,让自己的生命闪亮了起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真的很奇怪,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萍水相逢,就会生出欢喜心,就会感概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譬如,对眼前之人。
杨端沉默不语,永顺的心里有些惴惴,唯恐自己的暗示惹得他不高兴。虽然贵为国公,平日里被母亲、哥哥宠溺惯了,但在内敛的杨端面前,永顺却总拿捏不准分寸。他偷偷窥探杨端,后者淡淡的神色也瞧不出端倪,永顺忽又感觉愤愤,极其鄙视自己的小心翼翼——纵然告诉他自己的欢喜,又有什么关系?自己的叔父叔公,那些郡王嗣王,换身边的少俊,就如同转眼前的走马灯,太后和谏官也不过摇摇头,又能如何?自己将来也会过着叔父叔公的太平生活,为何自己竟那么忐忑不安,仿佛作下亏心事一般?
仿佛为了赌气,又或许是给自己壮胆,永顺摆出国公架子,对杨端正色道,“我送你的蓬莱相公,你就好好供着吧!”顿了一顿,又加重语气,“倘若丢失,我可要重重罚你!”虽然语意威胁,但是说到末尾“重重罚你”这几个字时,永顺又忍不住笑了,眼神里流露出几分肆意的顽皮。
事实上,永顺无权处罚杨端。永顺乃先皇之子,官家之弟,虽然受封国公爵位,其实是个富贵闲人,朝廷严禁国公干政,少年尊贵的身份,决定了他此生都无法步入朝堂。杨端乃朝廷命官,无论犯下什么错事,自有国法裁度,作为宗室皇亲,永顺应该远离朝廷众臣,更遑论加以惩处了。
尽管如此,听到永顺的命令,杨端却微微一笑,恭谨唱喏,“国公吩咐,行直谨记在心。”在杨端眼中,永顺就像个浸在糖水里的、顽皮的孩子。他从小受娇惯宠爱,性情张扬又纯净,仿佛一泓清澈的甘泉。有时候,杨端真心喜欢永顺行事的大胆率性,没有自己那么多顾忌,与永顺相处时,杨端也竭力呵护他,如同对待自家弟弟般,带着温柔的纵容。
对杨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恭敬回答,永顺颇为满意,笑着过来拉他,“我们去逛夜市!”内侍荣钟轻声提醒,“爷,别走太远,倘若回去晚了,被太后知晓,小的们吃罪不起!”上元佳节,太后率贵戚群臣,登宣德楼与民同乐,倘若察觉永顺抽空溜出,太后必然焦急恼怒,引发慌乱。永顺是董太后的亲生儿子,素来太后视他若珍宝,杨端知道其中的厉害,劝道,“东角楼勾栏瓦舍众多,我们就去那里。”
东角楼离宣德楼甚近,永顺自然不乐意,皱眉摇头,“不行不行!宫里常常听戏,何必跑来这里听?难得一次脱离樊笼,还不及时行乐么?”不理会众人的劝说,自顾自往前行,他一边走着,一边却悄悄留意杨端的动作,发现杨端停在原地没有挪步,便凝伫身形,转头瞧杨端,犹豫片时,换上谄媚笑脸,走回杨端的身边,软语哀求,“哥哥,你知道么?在宫里夜深人静耿耿难寐时,我常常听见宫墙外传来丝竹管弦和欢声笑语——”
说话间,永顺拉起杨端的袖子,脸色也应景般黯淡下去。杨端知道,每次央求自己什么事情,永顺就会唤自己哥哥,乔张做致,摆出这样的乞怜姿态,他决定不出声,听永顺苦着脸续道,“深夜月明催人静,墙外枝头却闹春,那些笙歌笑语钻入我的胸膛,化成羽毛撩拨我这颗心,真是心痒难耐。”他叹口气,抓起杨端的袖子按住自己胸口,“哥哥,你听得见我的心么?它困于宫墙太久,好生羡慕你们——”
说到这里,永顺刻意停了一停,深深望向杨端,眼神里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哀求,“它说,它也想亲身逛逛夜市,尝一尝李四家的燋酸豏和香糖果子——”大概为堵杨端的后话,他又迅速补了一句,“要新鲜出炉的,不要他们送进宫里、捂坏了的那种羹汤点心。”
他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说出来的殷殷期盼,却又如此简单朴实,与寻常百姓而言,简单得触手可及。皇宫珍馐美食自然好过民间,永顺所想往的,其实是他今生都无法拥有的自由。杨端的心微微泛酸,不自禁地软了下来,“既如此,我陪你就是,不过说好了,去完李四家,咱们就得回转!”
他松了口,永顺眼睛立时又亮了起来,笑着点头,凑近他低声唤道,“好哥哥,咱们走!”
好哥哥这三个字落入耳中,杨端的心再次颤栗起来,倒真如被羽毛撩拨心弦一般,甜丝丝麻酥酥的,说不出怎样的滋味。尚处于失神间,永顺已拉着他的袖子,涌入人群之中。
李四家位于在白矾楼前,靠近马行街。一路之上,贵家车马如梭,沿街香药铺席、茶坊酒肆都悬挂新奇灯烛,有的香铺还请来僧道场打花钹、弄锥鼓,引得游人纷纷驻足观看。小商小贩叫卖的商品琳琅满目,女子插头的饰物雪柳、夜娥、黄金缕争奇斗艳,各类吃食如水晶鲙、科头细粉、鹌鹑骨饳儿更是热气腾腾。卖焦槌面点的担着竹架,一边走街串巷,一边敲鼓打拍,竹架上装缀的梅红缕金小灯笼,合着拍子滴溜溜乱转,这种景象被称为打旋罗,大街小巷,打旋罗者比比皆是。
巷子的店家和街边的乐棚们为招徕游客,高挑彩灯悬于楼阁帷幔外檐,花灯距地丈余,璀璨生辉,各夸华丽。不仅如此,半空里也摇曳起点点灯球前来凑趣,它们状若孔明灯,远近高低,竞相耀华,若飞星然。杨端知道,这些灯球是皇城禁军的诸营班院燃放的,按照规定,节日夜晚班直严禁夜游,他们眼巴巴瞧着别人赏灯,垂涎欲滴,无奈之下,只好站立高楼之上,挥舞竹竿挑起灯球,悬于半空摇荡取乐。
面对华光宝炬,嬉闹人群,永顺兴致盎然,流连南北风味,又拉着杨端观灯。杨端急于劝永顺回转,正在琢磨办法,抬眼望去,不远处悬挂着一盏流苏宝带五彩琉璃灯,此灯耀彩夺目,精巧非常,围观者众多。杨端心中一动,指着灯对永顺道,“那盏琉璃灯好精致!我买下送你,好不好?”永顺喜出望外,“你要送我礼物?”“是呀,”杨端点头,“上次你送我簪花,今晚,我就回赠你琉璃花灯。”
永顺仔细观赏琉璃灯,喜上眉梢,“果然宝光花影,交映璀璨!”杨端乘机哄他,“得了礼物,你需随我回转!”永顺连声答应,杨端走上前预备取灯,不料一名中年郎君捷足先登,吩咐店家,“这盏琉璃灯,我家阿郎买了!”
说话的中年郎君昂扬俊伟,衣饰华彩,举手投足自然带有一种威仪,转头之间,双眼更是炯炯有神,令人不可逼视。杨端心头一惊,“此人神度弘远,竟似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风范,莫非也是朝廷官员?”杨端入仕十月,官职低微,并不认识多少朝臣,但他知道,北国政要大员,都在宣德门旁右朵楼下陪同太后看戏,哪里会身着便服来到这里?难不成他与自己一样,也是偷偷溜出来的?
先发到这里吧。
二、抢灯
无论他是何种身份,这盏琉璃花灯,总之不归己方了。杨端有些遗憾,又有些歉然,回头安慰永顺,“我们再挑盏别的!”杨端不自禁流露的惋惜神色,落在永顺眼里,他心头愤愤,觑着那中年郎君,满脸的不甘。杨端了解永顺的骄纵性情,唯恐他向人强行索要,忙劝阻道,“他既先得了,我们再换个别的,此处琉璃灯品种繁多,我看那边一盏就更雅致清贵些!”
“你头一次送我礼物,怎么能被旁人抢走?”永顺皱起眉头,还待说下去,却被店家小厮的话语打断。那小厮收了灯钱,将灯递给中年郎君,不住口地夸赞,“此灯名曰五色山水涌泉琉璃灯,不仅景物描画栩栩如生,奇峰秀峦间更设有精巧机关,花灯转动,山涧之间便涌动泉水,波纹闪闪,蜿蜒若生!涌泉琉璃灯乃镇店之珍,难得的佳品!官人真好眼力!”
他这番夸赞,永顺越发双眉紧锁,面若凝霜,中年郎君却只微微一笑,提灯走到一行人面前,对居中戴小帽、披雪白银鼠裘袍的年轻男子躬身施礼,神情恭谨,“阿郎,花灯在此。”,买灯的中年郎君器宇轩昂,雄姿秀特,然而,当他立于这位年轻的白袍男子身边,却垂首低眉,俨然甘供驱策的随从模样。
被称为阿郎的白袍男子约摸二十出头,年纪与杨端相仿,生得丰朗神俊,气质高华,静静立在那里,却自有一种俾倪天下、深沉莫测的超然风采。杨端二十年来,也见识过一些宰执重臣、风流名士,却从未有过一人,能拥有如此奇特出尘的气质。杨端心头讶异,暗忖,“此人弱冠之年,却气度非凡,宛若天边明月般耀然生辉,不知是什么来历?”
白袍阿郎的身侧,还立着四位年轻男子和一个垂髫幼童。杨端悄悄端详,心下越发称奇,“他们个个俊迈壮伟,沉雄刚毅,均不似寻常人物。”这些随从或身负弓箭,或手按佩剑,均一动不动,面色肃然恭敬,唯有垂髫幼童东张西望,满脸的好奇。
这位白袍阿郎,显然早已习惯侍者的恭谨顺从,他神色淡然,伸出纤长手指,摸了摸琉璃灯,轻声喟叹,“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北都繁华浩闹,一至如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乃前朝诗句,刻在大相国寺的牌匾上。听这位白袍男子的口音,并非都城人,北国取消户籍制度,百姓可随意流动,这一行人原来是上元佳节旅居雪城的异乡客。白袍男子身侧的垂髫幼童年方六岁,他仰头望向阿郎,怯生生问,“爹爹,这灯是买给二郎的么?”
白袍男子点头回道,“二郎年纪太小,不能同行,我答应过他,带盏雪城的花灯回去。”说起二郎的时候,年轻男子的冷定眼神变得温柔起来,眉目间溢满慈爱之情。他低下头,望了一眼身侧的儿子,似乎意识到什么,笑道,“大郎喜欢什么,爹爹也买给你。”
白袍男子提及二郎的时候,这个垂髫幼童的眉头便不自禁地蹙起,待后面听到爹爹的允诺,大郎黯淡下去的双眼才重又亮了起来,他指着花灯,正待开口,这边永顺已经按捺不住,吩咐荣钟,“去,把我们的灯要回来!”
举国上下,除去太后、官家,永顺国公在皇室的地位最为尊崇,先皇和前两任太子哥哥都宠溺于他,荣钟跟随永顺国公,也自觉高人一等,在宫闱内仗势欺人更属常态。眼前这帮外乡客纵然气势不凡,却如何高得过天家兄弟?此刻国公下令,荣钟忙不迭带领身侧十数人涌了上去,口中嚷嚷道,“我家主人看中这盏琉璃灯,尔等速速将灯留下!”
荣钟等内侍莫名冲出,对方随从微微变色,不待吩咐,迅速围拢于主人身侧,其中一人抱起孩童,柔声安慰,“大郎勿惊!”白袍阿郎瞧见身侧随从们如临大敌的模样,微微蹙眉,意似不满,低声吩咐,“放大郎下来!”也不看诸人,只对中年郎君淡淡道,“白大,你去问问。”他言辞轻描淡写,却自带有颐指气使、如居云端的雍容尊贵。
白大躬身领命,走将出来,一双眼睛凛然生威,逐个打量荣钟等人。原本气焰嚣张的内侍们,在白大亮如利刃的视线扫视下,心底忽有些发凉,气势也弱了几分。荣钟诸人衣着内侍省黄门服饰,本朝宦官多有外放,若非熟悉宫廷,很难辨认他们的真实身份。白大审视完众人,目光又落在杨端和永顺国公的身上,永顺穿的是锦衣便服,恰如纨绔的五陵少年,而杨端一身绿袍,明显是个低品文官。白大凝注两人片刻,径直向永顺走来,拱手道,“小郎君有礼了!”
白大等人来自异乡,未必懂得京城的规矩,更不必说熟悉大内深宫的仪制了。看情形,他并未识出永顺国公的尊贵身份,其言辞虽然和气,却殊无半分敬意,“不知小郎君拦下我们,意欲何为?”
永顺平日出宫,备有卤薄仪仗,内侍前呼后拥,气势尊贵显赫,寻常人瞧见国公爷的金铜檐床,自然退避三舍,今晚他便服出行,外乡人显然没认出自己的身份,这种状况极其难得,永顺颇觉有趣,原本的不悦反倒消散开去,笑一笑道,“这盏琉璃灯我先看中,你交还我们,我就放你们离去,价钱多少,只管开口。”说着指了指杨端,“我哥哥付钱给你!”
永顺私下唤杨端哥哥,不过彼此玩笑,此刻,他竟然毫不顾忌,当众这般称呼,却把杨端吓了大跳。永顺的哥哥是北国皇帝,天下至尊,他信口胡言,於自己便已犯下僭越的大罪,判个流刑也不为过。杨端心下焦急,想要否认,众目睽睽,又不便驳倒永顺的面子,一时间尴尬非凡,只得垂头不语。
“哥哥?”也不知是否觉得他们兄弟模样差别太大,白大的眼神闪过讶异之色,仔细凝望杨端,似乎想重新确认他的身份,沉默好一会,才重新回到正题,“小郎君,我家阿郎既已定下琉璃灯,岂可转卖他人?请小郎君另行挑选,无论挑中几盏,我代我家阿郎奉赠给贵人。”
他言词凿凿,丝毫不肯让步,永顺脸色便沉将下来。他素来要什么就有什么,区区一盏花灯,哪有求之不得的道理?永顺思忖着,是否应该直接抢夺,然而当街斗殴动静太大,朝堂那些可恶的言官无孔不入,势必拿此说事,自己原本逃出游玩,若再惹出点事儿来,回去太后怕要责骂。他瞟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琉璃灯,暗忖,“花灯本来也不稀奇,但行直头次开口赠我礼物,倘若得不到,大大扫兴,无论如何,拼着娘娘责骂,我都要抢回来。”
他素来骄纵肆意,做事并无顾忌,打定主意,便要喝令内侍动手,一旁的杨端暗叫不好,连忙上前拦阻,“此刻不宜生事,你喜欢什么,我另外买给你,时候不早,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杨端平日发话,永顺多半听从,但此刻众目睽睽,他又堵着口气,执拗的性子上来,摇头只是不肯,“哥哥,这灯明明是你说好要送给我的,为何要让与他们?”
僵持难决之际,对方的白袍阿郎忽然开口,询问身侧幼童,“大郎,他们也相中此灯,你说说,该如何是好?”垂髫幼童仰头窥探父亲神情,思索着回话道,“双方争执不下,不妨按照惯常的法子,互相比试一场,谁赢了灯就归谁。”他稚嫩的声音划过众人耳畔,大伙都是精神一振,“大郎这个法子好!”
白袍阿郎扫视一眼众人,看双方都跃跃欲试,遂追问道,“那比试什么才好?”小孩见父亲和颜悦色,胆子便大了几分,“我们预先买下这灯,更加占理,何况外来是客,主随客意,比试本该由我们出题,但依孩儿看来,无论比试什么,他们都没有赢面,我们不能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所以,比试的题目,还是由他们决定吧。”
小孩子娓娓道来,语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言辞却大言不惭,全然没把对手放在眼里,杨端听得目瞪口呆,想想又觉好笑,荣钟等人更是愤愤不平,连声骂小孩吹牛。白袍阿郎笑了一笑,目光转向永顺,“小郎君可愿一试?”
永顺性情飞扬跳脱,唯恐天下无事,听闻这种有趣的办法,当即应允,“正当一试!”也不推迟,打量四周,心中拿定主意,手指夜空燃放的、繁星点点般的禁军灯球,“我们比赛射术,就以此灯球为靶,双方各发五箭,谁射中的灯球多,谁就获胜。”永顺喜好射术,兴趣浓厚,时刻携带弓矢,他见对方身负弓箭,想来也习箭法,于是,道出比射的题目。
白袍阿郎诸人闻言,点了点头,并无异议,永顺摆出思考的模样,眼神闪烁,慢慢言道,“我也不想欺负外乡客——”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己方诸人,最后落在了杨端身上,“我们这群人中,就数他射术最差,我方就派他来射!”
寻常练习射术,瞄准固定的垛子发矢,如今目标是半空游走的颗颗灯球,距离既远,行踪又飘移不定,难度不亚于打猎时射杀飞禽。飞禽速度较灯球迅疾,但鸟儿振翅鸣叫,又是白日猎杀,有迹可循,而灯球的走向全凭放灯者的心意,毫无章法,且射手处于暗夜之中,极难瞄准目标,别说射中,箭矢要射到半空,也需臂力强壮方可达成。杨端文质彬彬,眉目如画,身着宽袍大袖的绿色常服,怎么看都是弱质文臣,不像能弯弓射箭的武士模样。
实际上,北朝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却统率天下兵马,一直被它国讥讽嘲笑。数百年来,北国朝廷偃武修文,武学衰废,上阵打仗都是文官带队,武官不习弓马钻研文章,已成常态。武将尚不习骑射,文臣的羸弱可想而知,所以,对方随从听说杨端要上场比射,不自禁地哂笑起来。
永顺提议比射,白袍阿郎也爽快点头,“如此甚好!”他身侧诸人英武雄健,观步履身手,必为骑射高手,那白大的手指生有厚厚老茧,也定是拿惯弓箭之人。所以,当永顺提出比试射术时,对方轻松淡然,面露微笑,眼神里隐隐带有嘲讽之意,由此可知,这场竞技挑了他们的强项,正合对方心意,杨端暗中揣度,却不知对方会派谁出战?
白袍阿郎很快公布答案,他低下头,吩咐儿子,“大郎,你去比试!”此言一出,对方诸人都微微吃惊,小孩子更是瞪大眼睛,明显感觉意外,他求助般地向周遭扫了一圈,又抬头仰望夜空,犹豫片时,终于应道,“谨遵父命。”吩咐左右,“取我的弓箭来。”
因为对方背负弓箭,永顺刻意挑选比射,原本有些骄傲托大,然而,他始料不及的是,对方竟派出一个孩子出战,明显未把己方放在眼中。他心头有气,提高了声音,质问白袍男子,“阁下这是何意?”白袍男子并未回答,大郎却接口道,“我爹爹指派谁就是谁,官人先前也并未言明,比试者需限制年龄。”
旁人也看得出,这位白袍阿郎威望甚高,说一不二,何况人选由他自己挑选,胜败也自由他承担,双方若为此再起争执,殊无意义。想这场射箭比试,一边是垂髫幼童,一边是文弱书生,大家都觉得好笑。
永顺还欲理论,杨端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言,自己走到大郎身侧,弯下腰,和颜悦色道,“小郎君,我虚长你几岁,身量也比你高,为公平起见,我们调整一下规则,好不好?”
大郎虽然故作镇定,心中其实紧张,也不知杨端想说什么,偷望一眼父亲,见父亲不置可否,只得硬着头皮道,“愿闻其详。”杨端笑道,“小郎君不过垂髫,我年近弱冠,理当相让。我们调整矢数,你射二十箭,我射一箭,中矢多者胜,小郎君意下如何?”
二十箭对一箭,杨端提出如此调整,一旁诸人都暗自好奇——夜空灯球高逾十丈,大郎乃六岁孩童,臂力有限,箭矢多半无法飞空,倘若大郎的箭镞接触不到目标,那么射一箭,二十箭,甚至百箭,结果都是一样。杨端提出相让,大概算准幼童弓矢的射程,根本接近不到灯球。但反而言之,倘若大郎臂力惊人,或能射中目标,那么二十比一,杨端就失去了取胜的可能。
大郎也迅速领悟杨端的心思,他再次仰望天空灯球,眼睛里闪现笑意,“官人此话当真?”杨端点了点头,大郎喜上眉梢,转头瞧向父亲,意似探询。白袍郎君颔首同意,大郎满脸欣喜,“就依官人所言。”那瞬间,幼童原本犹疑的眼神一扫而空,变得信心满满。他摩拳擦掌,自告奋勇道,“我先来!”随从为他除去裘袍,露出的青色锦袄锦裤,衬得大郎一张脸儿莹白粉嫩,格外可爱。
大郎携带弓箭,显然经常练习,尽管如此,六岁孩童面临竞技,终究显出几分紧张,他唯恐出错,对着夜空目标反复瞄准,脸儿涨得通红,终于张弓激弦,箭矢嗖地飞奔出去。
伴随他挽弓发射的动作,半空中一盏红灯掉了下来。
旗开得胜,大郎眉眼弯弯,笑了起来。他身侧随从连声夸赞,街边围观的游客也啧啧惊叹,小小孩童竟有如此本领,臂力之强,目力之准,真是超凡脱俗。大郎听闻颇为得意,频频顾望父亲,白袍阿郎仍旧一脸冷静,并未露出喜色。
大郎有些失望,咬住下唇,扭头回来,握紧手中的紫檀弓。白大对着他轻轻点头,意似鼓励,大郎深吸口气,凝神屏息,再次瞄准。他愈发小心翼翼,瞄准的时间更长,额头都渗出密密的汗珠来。全场一片寂静,连小贩也停止叫卖之声,激弦发矢响起,第二盏飘飞的红灯又摇摇摆摆掉落下来。
全场轰然叫好,大郎双颊涨红,却再不敢回头窥探父亲的脸色,弯弓搭箭,立意要博得父亲欢喜。因此,他每一箭都射得异常谨慎,总要描画许久方才出手,如此反复,最后射中十六盏红灯。十者中八,成绩骄人,大郎眼神骄傲,收弓回到父亲身旁。
这时候,众人才看出派大郎出战的门道。谁也不曾料到,一个六岁小儿的射术,竟高于北军诸班的大半武卫。观看两方比试,本该为同城人摇旗呐喊,然而,来自异乡的孩童雪白可爱,挽弓发矢时又英姿勃勃,大伙儿的心思,不自禁地偏向大郎一边,暗想,这孩子果然厉害,看来必胜无疑了。
三、比射
大郎射毕,轮到杨端出手时,他广袖宽袍,腰束革带,衣着累赘,委实不适合弓射,众人打量他的装扮,忍不住嬉笑起来。实际上,大郎射中十六箭,已经胜券在握。回思杨端先前安然托大的模样,如今却要输给小小孩童,众人都抱着瞧热闹的心思,且看他如何下台。
面对众人揶揄的目光,杨端却似并不在意,步履从容,行至场地当中。荣钟递上永顺的雕弓和箭矢,杨端瞧了一眼,问,“有风羽箭么?烦换支风羽箭给我。”荣钟呆了一呆,回道,“主人平日都用双羽箭,并没有风羽箭。”围观者中立刻有人应道,“我这里备着风羽箭,郎君不妨一用。”
风羽箭,又称没羽箭,是北朝军队通用的一种箭矢。北国重文轻武,马匹弓羽等军备物质匮乏,朝廷向来也不重视,有次对敌时弓箭用光,士兵无奈之下,砍树削木,制成箭杆,再剔空箭尾,开出凹槽,不贴羽毛,光秃秃的杆子就直接发射。然而,士兵意外地发现,这种无羽箭飞行时,空槽产生的气流可稳定箭身,箭矢竟能平稳飞行,北军大喜,因为国中缺乏角筋箭羽,兵部索性大量制作这种无羽箭,命名为风羽箭,在军中广泛使用。
风羽箭虽然节约成本,但其射程仅在六丈之内。超过射程,箭矢的平衡受到影响,再难稳定飞行,射击的精准度也大打折扣。此刻,夜空灯球高逾十丈,使用风羽箭,几乎没有射中的可能。对方诸人都觉奇怪,杨端二十比一已落下风,为何还要挑选劣箭自寻死路?大伙儿目不转睛瞧着他,看他接下来如何发矢。
围观者递上风羽箭,杨端摸了一摸,道谢接过。他嘴角含笑,仰望夜空片刻,抬起手臂,也不瞄准,直接引弓搭箭,伴随呼啸声响,箭矢风驰电掣般消失在夜空之中。由于出手太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众人尚处于茫然之中,头顶霍然出现一幅奇异景象——数十盏闪烁红色光芒的灯球,似乎被一阵罡风猝然卷起,齐刷刷画出一条规整圆滑、亮光闪闪的弧线,恰如一道璀璨流星划过夜空,又仿佛一蓬绚丽烟火霍然绽放,须臾过后,夜灯纷纷坠落,如飞卷残红,散落满地的胭脂花雨。
他一箭随手射出,却闪电般洞穿数十盏灯球,速度之快,只如鬼魅,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看客怔忪片刻,这才回神过来,全场一片轰然欢腾。胜负已明,杨端将雕弓递还给身边内侍,面含歉意,“与稚子相较,胜之不武,实在惭愧!”
白袍阿郎身侧诸人始料不及,眼神闪过讶异,为首的白大朗声问道,“观小郎君引弓手法,可是与吴隐山相识?”白州知府吴隐山,乃北国神射手,曾仿效古人一箭入石,百步穿杨,国人都称他为吴一箭。听白大提及吴隐山,杨端暗忖,“此人真好眼力!”微笑作答,“吴知府是我表兄,我幼时曾跟随表兄习射,可惜学艺不精,尚不得表兄的皮毛。”
“吴隐山的表弟?”白大沉吟片时,“小郎君莫非姓杨?”杨端施礼回答,“正是。仆姓杨名端。”“杨端?”白大双眸炯炯,如寒星般射来,“五年前,孤身闯阵,一箭射杀南将寿嘉的杨由基,原来便是小郎君!”
白大话中提及的寿嘉,乃南国军队赫赫有名的将领,正是死在了杨端的箭下。五年前,南军猝然起兵,占领北国大片疆土,逼迫北国迁都,杨端家人跟随北国先皇告别故土,奔走在逃亡路上。十五岁的少年杨端,目睹故土沦丧,毅然告别父母,投奔西路军表哥处,度过了一段戎马生涯。
战争期间,少年杨端孤身闯入敌营,邀约南军头领寿嘉对射,最终射杀敌人的传奇,曾被广泛传播,从那以后,杨端获得一个外号,叫做杨由基,并与表哥齐名,成为北国两大神射手。此刻,白大提及往事,杨端微微一笑,“多年前的旧事,杨某胜得侥幸,委实不足挂齿!”
围观者多听说过白衣束发少年闯入敌营的故事,纷纷惊叹,“原来他就是杨由基,难怪身手这么好!”众人端详杨端,夜月花影下的男子,容颜白皙俊美,身形端丽秀颀,若非亲眼所见,委实看不出这个纤弱冲雅的士子,竟然是个疆场杀敌的勇士。
“杨家郎君果然熟娴弓射!”始终静默的白袍阿郎笑了起来,“我等甘拜下风!”吩咐随从,“把灯送给他们。”大郎呆呆瞧着花灯,眼见彩头就要落入他人之手,失张失致,急得泪水夺眶而出。
“这盏花灯,仆不敢取!”杨端摇头推辞,“大郎垂髫童子,杨某胜之不武。何况诸位郎君英武非凡,必为射术高手,倒是某班门弄斧了——”他深施一礼,摆手道,“所谓比试不过玩笑,花灯还请郎君收回。”
“胜负已定,郎君无需过谦!”白袍阿郎云淡风轻回道,“他日有缘,再领教杨郎的本事!”说话之间,率众人转身离去。
国公身侧诸人兴高采烈,荣钟举起赢来的花灯,笑着讨好主人,“这帮人先前厚着脸皮胡吹大气,如今不敌杨郎官,吓得连灯钱也不敢要了!”永顺也十分得意,“行直文质彬彬,他们哪里会知晓行直的本领?难怪要吃亏!想当初——”记起往事,永顺蓦地笑了起来,嗔怪地瞪向杨端,却瞥见杨端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永顺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行直,你在看什么?”杨端眼神疑惑,“他们不知是什么来历?”对方若为朝廷命官,永顺应该不会陌生,但是,若说白袍阿郎并非仕途中人,又怎会有如此凛然超群的气势?”
“管他们是谁?何必费神去想?”永顺觉得他多此一举,随口道,“想来并非要紧人物,否则我怎会不识?”杨端比射勾起了过往的种种回忆,永顺笑脸盈盈,贴近杨端,“行直,我们头次相遇,其实不在集英殿外,你再想想,是在哪里?”
两人初遇的地点,杨端又怎会不知?他正待回答,就听脚步声隆隆,禁军殿前司的上百班直们呼喝着冲了过来。他们奉太后懿旨,心急火燎地寻找永顺国公,一路挥鞭斥退周围行人,此刻瞧见国公的身影,惊喜交加,忙不迭地围拢上来。为首的指挥使神色凝重,向永顺施礼,请他速速回转。永顺心知不妙,自己偷偷溜出,到底没能瞒过太后,他唯恐太后迁怒杨端,向杨端使个眼色告辞,便跟随禁军上马,急急远去了。
须臾之间,行人都远远躲避,永顺诸人也走得干干净净,只落下满地被禁军踩坏的花灯,和娘行们遗落的蛾儿雪柳。杨端官品不高,缺席自然无人在意,他只有些担心永顺——想太后素来宠爱儿子,最多训斥两句,料来不会出什么大事——杨端这样安慰自己,双眼望向远处的宣德楼,“永顺应该到达城楼了吧?”正自揣度,就见城楼上悬挂的小红纱灯缓缓下滑,停留在半空之中。放纱灯预示着皇家车驾即将回宫,果然,不一会儿,宣德楼传来击鞭声响,楼门搭建的彩饰山楼和城墙壁悬挂的数十万盏观赏灯烛,倏忽一下,全部熄灭。
繁华熄灭的刹那,杨端心头蓦地生出一丝遗憾,“倘若永顺并非国公,而是如我或者表哥一样的普通人,那该多好!”
如果永顺是个普通士子,他就能拥有寻常人的自由,上元节他们也就可以携手夜游,而不必担忧身后言官那一双双瞪大的、预备挑错的眼睛。
可惜,永顺并非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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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5:3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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