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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存世风雅(民国,家族,兄弟)[第1页]

作者:云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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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祭度。
【本文非耽美,非耽美,非耽美!】
【重说三,不喜勿入】
【文案】
这是最好的时代,存世风雅。
无论是商旅羁途,或是学者雅度,少年热血。
上至军政将相,下至车夫百姓,为家为国,都自有一番风雅。
谢懿分明是个商人,却又算不得是个纯粹的商人。他打心眼儿里爱着他们的北平城,爱着他们的中华民国。
谢家是旧时代遗留下的最后的风雅,谢懿尤其是其中之最,即使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也仍然无从调和他的性情,他是个固执的人,自有一番固执的心性。
他想起林景儒对他说过,风雅,风雅顶得什么用呢。救不得家,救不得国。
屋角的炉子上正架锅烧着水,咕嘟咕嘟滚沸了的开水顶着壶盖直作响。那是把家里用旧了的铜水壶,底部熏出了一圈儿黑漆漆的污渍。杨斯其探身过去,滚烫的水汽将他的眼镜片登时蒙上一层雪白水雾,他卷着衣袖胡乱擦了擦,躬着腰将水壶收拾了提进厨里,向着灶台下叫道:
“——我出去了啊,妈!”
佝偻着身子清理灶台的母亲费力回身,捋了捋凌乱发丝,眯着眼睛看向门口的儿子,点了点头,以一口浓重浑浊的乡音应了声:
“早回来呦,别麻烦了人家,啊?”
杨斯其答应着,将厨房窗台上两三本破旧卷角的书册拿过来夹在腋下,快步推门走了出去。
杨家住了条狭窄的小弄堂,出门斜对着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五六个婆姨大姐挤成一堆忙着洗衣,溅得四处都是湿漉漉的,对门人家窗台上扔了只坏了的无线电,哇啦哇啦净是些刺耳的杂音。杨斯其皱了皱眉,贴着墙边快步走过去——还不得不绕过隔壁门口乱七八糟扔着的一堆零碎破烂,不乏几件破旧的女人衣裳,正被那几个洗衣的婆姨虎视眈眈地探首瞧着。
杨斯其左挪右闪,躲过了这家门口的垃圾,又忙着避开那边家里泼出的半盆污水,从这一条狭小的弄堂里拼杀出来,委实要费不少力气。他立在弄堂口叹了口气,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
杨斯其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年青小伙子拔得长手长脚,却偏要在并不近视的眼睛上架一副薄薄的平光镜,和他的同学们仿得七八成相像。他今年十八岁,刚考进了燕京大学中文系,上面几个姐姐嫁得早,故而家里虽然辛苦,倒也能勉强供得起他读书。
他将腋下的书册拿出来,小心地折平了页脚,吹了吹书皮上的浮尘,仔细整理好了夹回肘间,不再向身后的狭窄弄堂多看一眼,快步走向远处。
北平城的润石斋是出了名的瓷器大户,无论烧制、上釉或是彩绘的生意,在城里那都是一顶一的名声。黄包车拉到门前停下,杨斯其付钱下车,仰头看向门前匾额。古篆的“润石”二字古朴庄重,自有一番伟岸气度,落款处是个小小的谢字,再无其他。他再次细心掸了掸带着的书,绕向润石斋侧旁的一扇黑漆大门,敲响了门。
来应门的是个六十余岁的老者,穿着朴素,面容尽显沧桑风霜,神情间看着倒还亲和。杨斯其道:“烦请您老知会一声,我姓杨,想找谢晖。”
老者容色间多了些慈和笑意,侧身将他向里让着:“是二少爷的同学吧,请进,请进。二少爷正跟大少爷说话呢,您且坐坐,我上里头通报去。”
老者将他一路让进客厅坐下,自去通报。杨斯其有些拘束地坐在靠椅上,下人端上茶来,他急忙欠身接过,将带来的几本书稳稳搁在膝头。客厅中全堂的红木家具,挂置的书画名作他也看不太分明,眼光只是悄悄扫着几案上摆置的几件青瓷。谢家除了润石斋外,名下还经营着好几家瓷器铺子,另有茶叶生意也占了大头,想来也知是家底丰厚。只是看这屋堂中摆设却不显骄奢,颇见古朴。
这谢家的二少爷谢晖刚满十七岁,与杨斯其是燕大的同窗。两个少年人年纪相仿性情相合,很快就成了好友,彼此约定了互相走动。杨斯其出身贫寒,虽然知道谢家名头响亮,却想不到是这般的天壤之别,心中拘谨得厉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多动。
那老者谢伯是谢家伺候了十几年的老管家,此时出了堂屋的客厅,穿过走廊往东厢房去找谢家兄弟。东厢正是谢家长子谢懿的居所,此刻却门户紧闭,周遭连一个伺候的下人也不见。谢伯叹了口气,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刚到门前,只听得门内格外响亮的嗖啪一声,似是藤条触肉的抽响声。谢伯苍老的容色间浮出几分无奈,轻轻叩响了房门。
“大少爷,大少爷。”
门内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个淡然男声。
“谢伯,有什么事?”
房门虽然不开,谢伯却也对房中情形猜得出七八成,只在门外应声答道:
“有位姓杨的先生来访,是二少爷的同学。您看……”
谢懿不语,门内又是许久的寂静,半晌才听他淡淡道:“我知道了,稍后就过去。先将客人好好招待着。”
谢伯躬身应了一声,自行退去。
谢懿缓缓踱回里屋,手中犹自握着根藤条。谢晖趴伏着撑在红木桌前,低低喘着粗气,细碎发丝都被汗湿得紧贴前额,他身后臀上斑驳交叉着十几道通红肿胀的藤痕。听见兄长缓步过来,谢晖也不敢回头,只绷直了身子紧贴桌面。
“来了位客人,姓杨,又是你的同学。”
谢懿言辞间将“又”字咬得颇重。冰冷的藤条末梢扫上腰间,谢晖条件反射地微微瑟缩,只觉藤条蓦地挥起狠狠直抽下来,嗖啪,又是一道狭长的肿痕。
谢晖痛得低呼,口中直吸凉气,连连道:“大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
“教了多少次都记不住,跟我认错倒认得爽快。”谢懿紧锁眉头,手起藤落又是重重抽下来,谢晖的喘气声越发粗重,却也再不敢吭声。
他自幼便受长兄严格管束,晚间十点钟的门禁是定下的铁律,晚归便是干脆利落的一顿藤条,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昨晚谢晖应邀参加同学聚会,觥筹交错间大家都喝得多了些,老朋友拖着他絮絮叨叨说起恋爱惨事,说到兴起便停不住,喝着酒掉着泪,一时竟没个了结。谢晖性子温和,素来拉不下面子说些拒绝言辞,心中虽火急火燎如同烧灼一般,却怎么都脱不开身,到家时竟已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
不得已,也只能把这顿藤条结结实实地扛下来。
谢懿握着藤条贴上谢晖臀腿处,垂了垂眼睛检视伤痕,只见横七竖八的藤痕红肿得厉害,有些交错处肿胀起棱子,虽还未及罚够数目,却也已经足够给弟弟一个教训。
况且,既有客人上门,也不能冷落怠慢。
他一向对谢晖管束严苛,却从不会在外人面前伤他颜面,哪怕在家中也都是关门处罚,更何况是校内的同学。
“最后三下,站稳了。”
谢晖闻声慌忙撑稳了桌面,知道这几下必定不轻,紧咬牙关,绷直身子等着迎来藤条。
“嗖——啪!啪!啪!”
火辣辣的锐痛仿佛鞭碎了臀肉直钻骨髓,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谢晖依然没能忍住喉间撕扯的痛叫,谢懿这三藤尽数抽在他臀腿之间的细嫩皮肉上,十成十的力道丝毫没有留情。谢晖痛得蜷缩成了一团,趴在桌面上根本动弹不得。喘息良久,方才强撑着一点点直起了身。
勉强恢复了些力气,谢晖胆怯地回了头,正好看见谢懿将藤条放回书柜中收好,也不看他,只淡淡开口:“衣服穿好,跟我出来。”
谢晖连忙应了一声,低头系上裤子。提起衣料摩擦过肿胀藤痕时疼得他忍不住哆嗦,却也不敢多加表露,忍着疼匆匆整好衣衫,胡乱拭了拭前额冷汗,蹒跚地跟着谢懿走出房门。
杨斯其刚刚喝罢一盏茶,正在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着,忽听门外脚步声踱响,正向着这边走来,他连忙站起身来。
踏进门来的是位身材颀长的青年人,看去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半新不旧的藏蓝长衫毫不出众,细看才能看得出暗纹浅绣颇为精细。谢晖就跟在他身后,他本是个明朗清秀的少年,此时不知为何却显神色苍白。谢晖低垂着目光,直到看到杨斯其时,方才向着他笑了一笑。
“斯其,这是我大哥。”
杨斯其心里原本就有了数,再听谢晖这么一介绍,连忙躬身做礼。
若说谢家大少爷谢懿的名头,在北平城中叫出来也是颇为响亮的。那还是七八年前,润石斋虽然还不曾叫做润石斋,却也是独一号的北平老谢家,谢老先生在一次外出谈生意时遇着江难翻了船,整条船上数十号人没一个活下来。彼时谢懿不过十八岁,少年家变,不免也历遍了人情冷暖,硬是摸爬滚打着摸索着学习商道生意,独自担起家族重担,慢慢闯出了如今的名声。
杨斯其一向对谢懿景仰敬重,当真见了面又局促起来,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谢懿倒显得温和,随意问了他们几句课业,左右也不过是些客气话,闲聊着倒也渐渐活络了气氛。杨斯其想起来意,将怀中书册取出来,向谢晖笑道:
“你前日提起的《观堂集林》,我回家正巧寻了出来,只不过是家父留下的旧书,有些破损了……”
谢晖刚刚受了责,不敢在椅子上坐实,只是虚虚侧身挨了个椅边儿,一听这话连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杨斯其递来的书,微笑道:
“我随口一说,倒是劳你辛苦。我借阅几日,看完了就给你送去。”
杨斯其眸中熠熠生光,笑道:“同学之间尽尽心而已,算不得什么。”
谢晖欠身谢了,谢懿垂着眸子慢慢呷茶,将两人言语动作尽收眼底,也不开口,又听杨斯其道:“昨日我去见于先生,还听他说起呢。静安所谓大家,并非细末字句皆颠扑不破,而是以小见大,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正如咱们现下的国情,也要我们这一份心才好……”
正说到这里,忽见门口远远地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一晃身又藏进了门边的阴影里。杨斯其细心瞧见了,一时就住了口。谢晖眼睛也尖,叫道:
“锦绣?”
那人影稍稍一耸,走出来才见是个青衣的小丫头,谢懿将手中茶盏一阖,蹙眉淡淡道:“不去伺候大小姐,在这儿踅摸什么呢?”
那唤作锦绣的小丫头笑靥清甜,乖巧向几人行了个礼,脆生生道:“回大少爷,大小姐吃了药,已经起来啦。听说二少爷来了客,现下时辰也不早了,请客人一同用个便饭呢。”
这本是一片诚心,杨斯其却连忙站起辞谢,只道还需回家陪母亲,不便用饭。谢晖挨了罚身上不好,走动间虽然能勉强遮掩,但撑久了未免疼得厉害,若是让同窗瞧出来实在尴尬,因此也不多加强留,见他不肯也就罢了。
当下,谢晖将杨斯其一路送到门外,又叙话了片刻,亲自叫了黄包车目送着他离去,时刻提着的一口气儿方才松了下来。他扶着门边略微歇了一会儿,直到身后疼痛缓和了些,方才慢慢挪向院中。
小院堂屋中已经摆下了饭,因是家常饮食,前后伺候的也就三四个丫头,没什么过多拘束。谢懿已在主位上落了座,谢晖立在门口,叫道:
“大哥,姐姐。”
谢家大小姐谢莞正坐在谢懿身侧,闻声抬头,向他招了招手,浅笑道:“怎么这早晚才过来,快来坐。”
谢莞乃是谢懿一母同胞的嫡妹,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却因为自小体弱多病,容色间显得十分清瘦。因是起身不久,她只随意挽着长发,身上披了件藕荷色衫子,里头穿着素浅旗袍,袖口处浅浅一圈儿深色绣纹,眉目间虽显病弱,却亦有一番清雅柔和。
谢晖走过去,谢莞拉着他近身几步,见他行走间眉头蹙着隐约痛色,当即明白过来。她并不多问,只是揽着谢晖立在自己身旁,向锦绣道:
“前日堂姐送来的那一套花鸟湘绣很精致,正好配着那几只软枕好看。你拿两个来,我和二少爷要用。”
谢晖只觉脸上热乎乎地有些发烫,依在姐姐身边垂了头。他知道姐姐看出他受了罚,这两句吩咐一来是照顾他落座不便,二来又顾全他的面子,假托是两人都要用。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抬起头,目光怯怯地扫向主位。
正在这时,只听锦绣迟疑道:“小姐,只用两个吗?”
谢莞侧了头还未来得及开口,谢懿已经皱了皱眉,道:“拿一只给大小姐用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要什么软垫。”
谢莞眨了眨眼,将身边的谢晖揽得紧了些,灵动眸光一转,含笑道:“哟,我一句话说得不妥当,哥哥竟同我置气了么?罢了罢了,锦绣,将所有的都拿过来,独给大少爷用。”
锦绣噗嗤一笑,低了低头自去准备,谢懿被谢莞噎得一窒,隔着桌面向她点了一点,叹道:“迟早让你宠坏了他。”
谢莞抿嘴一笑,也不理他,径自揽着谢晖低声说话。她自小就极为疼爱这个庶出的弟弟,对他吃穿用度都格外上心,照顾得无微不至。说话间锦绣已经取来软垫给三人各自置好,谢莞揽着谢晖坐下,转眸忽见他手里握着本书,不由问道:“小晖,这是什么?”
谢晖这才回神,发觉犹自拿着杨斯其那本观堂集林,自己也觉得好笑,答道:“向同学借的书。”说着,转手递给锦绣道:“拿去放我书房里吧。”
锦绣接过书打量几眼,撇嘴小声道:“咱们二少爷哪里要借别人的书,大少爷书房里分明有几本精装新印的,这种破破烂烂的书,也当宝贝。”
谢莞心中微动,移眸望了眼谢晖,转而蹙了秀眉向锦绣道:“越大越没规矩了,叫你拿去就拿去,有什么闲话可嚼。”
锦绣吐了吐舌头,转身去了。三人方才动箸,谢莞取了碗碟亲自为谢晖布菜,柔声指点道:
“这是厨里新做的一道糯米冬笋肉圆,掐了新鲜的冬笋尖切进肉团里,再裹上糯米滚成肉圆,姐姐亲自盯着他们蒸出来的,另加了一味嫩冬笋,脆生生透着鲜味儿,来,你尝尝看。”
蒸肉圆时下垫了豆腐皮,肉圆的汁水就渗进豆腐皮里,爽口去腻。谢莞提箸细致拾掇利落了,置进小碟里推到谢晖跟前。她一边说,谢晖也就一边答应着,落筷如风埋头直吃,显见是吃得香甜。谢莞体弱吃不惯油腻,稍微动了动筷就停了,只拈了块赤豆糕慢慢尝着,抿笑看他吃。两姐弟这一顿饭吃得有说有笑,唯有谢懿那厢冷冷清清,却也无人理会于他。
不多时一顿饭吃罢,丫头们端上茶盂漱口奉茶。谢莞饮了半盏茶,一双秋水明眸只凝在谢晖身上左看右看,半晌摇了头,向谢懿道:“小晖像是又高了些,这身衣服窄了,不好看。我想带他裁些新衣料,哥哥可要同去?”
谢懿皱眉道:“你的身子骨才有些气色,现下出去白吹了风,回来又要头疼。要剪什么料子,说给锦绣就是,让她去办。”
谢莞抿了抿唇角,软声笑道:“正午里日头最是暖和,小晖陪着我在门口走一走就罢了,只当是消食,绝不走远。哥哥……”
这便叫做一物自有一物降。纵使谢懿在商道场上如何的玲珑百转,在弟弟面前如何的威势严苛,却唯有自家妹妹这么个软肋。谢莞幼时从娘胎里带了嗽疾,身子病弱,请的大夫都说恐怕活不久。家里人打小便对她呵护照料,尤其是谢懿,将妹妹宠在了心尖子上,拢手里怕化了含嘴里怕吞了,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总算是安安稳稳看着她长到了十九岁。
许是多年的温柔宠溺成了习惯,此时听得谢莞这样软声哀求,谢懿一时竟拒绝不得。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只得松口道:“多带几个人陪着,身上觉着不好就尽早回来,别贪凉吹风,嗯?”
谢莞含笑一一应了,锦绣等几个丫头听见了自去准备,谢晖陪着姐姐踱出门口,顺着街道慢慢走向对街铺子。谢莞一贯体寒,纤长冰凉的十指指尖收在腰间轻轻贴着谢晖的手,便似是暖不热一般。缓行片刻,离后面的丫头远了些,谢晖忽听见谢莞的柔和嗓音在耳畔轻声响起,她道:
“小晖,这次是为了什么缘故?”
这一句话问得毫无来由,谢晖却立时听得分明。他脸上烧烫起来,却不想对姐姐有所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此次受责的因由说了一遍,谢莞静静听着,微凉的手指一下下轻拍着他的手背,似是无声安抚一般。
“……后来,便是如此了,到家时迎面撞上谢伯,就……”
谢晖有些懊丧地垂了头,不再说下去。片刻工夫已经步至对街的绸缎庄,谢莞探手拂起帘子,柔声哄道:“好,现下不说这些了。先挑个喜欢的料子罢,回头姐姐给你裁新衣。”
谢懿在城中商行里多有人脉交情,这绸缎庄的老板便是一位,见这两人进店自当卖力招呼,取来店中顶尖的软缎细绸摆成一列以供检看。谢晖瞧不来这些,一应由着谢莞挑选了合适的衣料纹样。片刻工夫剪裁停当,出了店门,谢晖左右张望一圈儿,回头道:
“难得出来走走,姐姐还想去哪儿逛?”
谢莞倚着门柱,眉目间隐然已有疲态,见他回头便勉力笑了笑,摇头道:“有些倦了,回吧,我帮你比一比身量。”
前后不到一个钟点的工夫,谢莞已有些精神不济的模样。谢晖心底暗暗发慌,却不敢当着谢莞多说什么。他忙忙随着回了家,一时催锦绣扫榻换香,直推着谢莞去小睡养神;一时又想起家里备的参茶药膳,一连声催着锦绣煎了来给谢莞喝。锦绣被他来来去去叫个不停,左右又都是些没来由的事,气恼得直跺脚,道:
“二少爷自己闲不住,就只使唤我们!大小姐您也不管管。”
谢莞倚着软榻闭目养神,抿了些似有似无的温柔笑意,睁眼道:“你不用理他,去将布尺拿过来,给他量了身段尽早裁出衣料是正经。”
锦绣取来布尺,不得已,谢晖也只能在榻前站直了,伸着手臂由着锦绣给他上下比量,口中仍自絮絮道:“秦大夫的方子用了那么久,姐姐仍旧是这样的气色,想来是不该专吃这几味同样的药,时不常总要换换花样才好。斯其的母亲懂些乡下的土方,治起来见效快得很,回头我去问问他,或许能有法子——嘶!”
谢晖正说得热闹,却忽地脸色刷的一白,嘶得倒吸了口凉气儿,原来是锦绣替他量身时软尺收紧,不小心勒着了他身后的伤。谢晖毫无提防,这下子疼得脸色都变了,歪了身子险些踉跄摔在谢莞榻前。锦绣也被吓了一跳,正要上前时谢莞已然欠身将他扶稳,温声道:“好了锦绣,量过了就尽快去裁吧,我这边不用伺候了。”
“可是,可是二少爷像是不大好,我去请秦大夫来——”
“不关你的事,去吧,有我呢。”谢莞语声柔和,却是不容置疑的确然口气,锦绣不好多话,只能带上门出去了。丢了这一场丑,谢晖只觉脸上火辣辣地一路烧到了脖子根,索性埋身缩在谢莞榻上的绣被里不肯起来,谢莞只觉好笑,揽着他轻声道:“哥哥没给你上药?”
谢晖埋着头闷闷嗯了一声,谢莞微蹙了眉,伸手拍了拍他后背,柔声道:“过来。”
谢晖脸上腾地又是一烫,顾不上疼痛拉扯,一翻身跳起来急忙往后挪,双手不自觉挡了身后,连声道:“姐,姐,不用了,我自己……”
谢莞也不强拉他,回身在抽屉里翻检出伤药药膏,拧开瓶盖用指尖拈出些许,抬眸似笑非笑瞧着他,道:“你自己?”
谢晖苦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他惯是不会拒绝人的,被姐姐这样淡淡盯了片刻已是手足无措,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破罐破摔似的垂了头,闷闷趴到了谢莞榻前。
纤长指尖挑开谢晖的衣襟,褪下裤子露出横七竖八的红肿藤伤,谢莞略微拧了眉头,动作极轻地给他一点点抹上伤药。谢晖忍疼将就了许久,此时只觉谢莞冰凉的指尖拂过身后滚烫肿伤,激得他不由一个哆嗦。
“小晖。”
清凉药膏细细熨帖着滚烫痛楚,谢晖将脑袋埋在自己臂弯里,闷闷地应了一声。谢莞俯身细心上过了药,直起身子轻轻揽过了弟弟。
“知道哥哥为什么要罚你么?”
“知道哥哥为什么要罚你么?”
谢晖埋着头,闷声应答道:“大哥给我定过十点钟的门禁,我明知故犯……”
“为什么明知故犯?”谢莞语声温柔,眸光却已凝得深了些。谢晖不由得语塞。他被朋友拖住说话,又实在抹不开面子拒绝,一来二去拖得久了才迟了门禁。只是这番言辞不好出口,他支吾了半晌答不出话来,谢莞也就不再逼问,只轻轻道:
“小晖,性子平和纵使易于相处,但若辨事不清,一味避让,不但平白委屈了自己,也会失了人前的气度,你明白么?”
谢晖一时怔住,谢莞微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又道:“莫要对那些有的没的胡思乱想。咱们谢家的男孩子,固然不能缺了教养和礼数,却也不必事事都毫无底线地谦卑忍让。无论到了什么时候,还有家里人在呢。”
谢晖忽觉有些直冲鼻腔的酸楚,他不敢抬头,只将脑袋埋进被子深处掩饰眼底的湿润,喉咙里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他隐约还记着一些模糊的幼年往事,那时父亲还活着,一家人住着前朝留下的老宅子里,楼阁木料里头总弥漫着一股子陈旧的肮脏腐味。某天夜里他睡不着觉溜去厨房找吃的,正巧缩在厚重帷帘后听见外间守夜的丫头们碎嘴闲谈。
“……姨太太虽说是风尘里头的出身,却一点儿不会勾人,临了儿啊还是抽大烟死的。她死的那年,二少爷刚满两岁,连个正经名字都没取上。”
长夜无聊,仆佣们也不免要扯些陈年旧事解解闷,一番话下来引得几个新来的丫头频频咂嘴。谢晖虽然年纪小,隐约也知道二少爷是在说他,于是缩着脑袋在帷帘后头躲起来,探着耳朵听。
“那孩子自小怕生,就只跟着姨太太,捱在那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头活着。姨太太死了,二少爷难免更加胆小,整日都是畏头畏尾的瑟缩模样。老爷只嫌晦气懒得理会,随口就叫晦儿。你说说,这叫个什么名字?后来还是太太看不过眼,改做了晖字,带着他与大少爷大小姐一同教养。”
几个丫头小声嘀咕得热闹,谢晖躲在帷帘后面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赤脚踩着冰冷的青砖地面,夜里冷得厉害,冻得他有些发僵。
从幼年开始,谢晖就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的母亲是下九流的低等出身,自己也成了招人嫌恶的庶子,连下人们也能轻蔑议论几句他的身世。他压根儿便不配跟着姓谢,更不能与兄姊相提并论。旁人不言,是为他留着些可怜的微薄颜面,他自己却是明白的。
自卑的种子打小就种进了心里,谢晖在人前越发胆怯怕生,平常从不敢多话,唯有谢莞面前才能活络一二。长大进学后也是温顺腼腆,甚至受了同学的挤兑欺负都从不肯说。后来,父母相继过世,大哥着手对他教管。谢懿颇为厌恶他这副畏缩模样,谢晖动辄得咎,数年下来已经着实被打得怕了。更何况谢懿打他从来不问缘由,不听解释,每每谢晖犯错,他甚至像是根本懒怠多话一句,只是用藤条戒尺狠狠让他记住教训。
不过,幸好还有姐姐。谢莞会细细地对他教导提点,将为人处事的道理讲给他听。
就像今次一样。谢莞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告诉他,不必计较那些有的没的陈年旧事,你是谢家的男儿,自有兄姊做坚稳后盾,又何必失了自己应有的气度,反而对旁人卑躬屈膝退避忍让。
被子里少年削瘦的肩头有些难以察觉的细微耸动,谢莞伸手轻轻抚上谢晖的头发,她的嗓音依旧温婉柔和,一字字却落得坚若磐石。她道:
“小晖,你记住,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
深漆柚木门扉虚掩着,谢莞叩响了两声之后,吱呀地由内打开。谢懿换了件半旧深蓝长衫,因是家居,也都是寻常的纹色式样。他右手握着一卷书,见是谢莞,不由略微皱了皱眉头。
“刚从外头回来,怎么不歇一歇?”
说过这一句,他便侧了身让她进来。谢莞随着他进了门,轻声应道:“小晖身上不好,我哄他在我那里睡一会儿。”
这一句出口,谢懿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也不落座,只道:“他没有屋子睡觉了?非要到你那里闹!”说着就要回身推门去叫人,谢莞拦上一步,蹙眉道:“哥说这话,是怪小晖,还是怪我?您自己下的手,不知道打得多重吗?”
她侧身挡在门前直视谢懿,虽不曾显出疾言厉色的模样,一双明澈眸子却已明显带了些嗔责。谢懿一贯宠她,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身在桌前坐了,沉声道:“我打屈了他不成?以他那么个优柔寡断的性子,现下尚且如此,往后又怎么能经得住事。”
谢莞垂下眸光,也不再多言。她一时并不坐下,盈盈立在一旁俯身提壶斟了茶,给谢懿奉过后方才落座一旁,修长十指拢着温热的茶盏瓷壁,叹息道:
“小晖自幼心思重,性子难免放不开,哥哥也别迫得他太紧了,事情总是要慢慢地来。”
谢懿侧过目光,语声中也缓和些许,“莞儿,我知道你素来宠他。但我们容得下他慢慢来,旁人却未必有这般心肠。”
谢莞微惊,伸手放下茶盏望向谢懿,“哥哥说的是……”
谢懿道:“昨日北平商会那班老头子们同我磨了半日,只说现年世道太乱,货运都不好走,恨不能把我手上这批茶叶再按下一个价码。口舌间说得天花乱坠,明里暗里都想压下这批货。要不是岫岩言语上与我帮衬,金家又在商行里占得住位,也难镇得住他们。”他说到心烦处,低头呷了口茶。
谢莞轻叹一声,微凉的五指搭上谢懿手背,柔声道:“金先生这份心,也是少有的了。晚些时候,我们应当去谢。”她侧首凝思片刻,又道,“阁楼上还置着几分旧年的青瓷,让人送去金家吧。哥哥素日忙碌,这些人情长短,莞儿能帮一帮哥哥。”
谢懿的眼光看向谢莞纤瘦的侧颜,只觉她近日又清瘦了些,一时只觉心头仿佛压着千斤重担。他点了点头,叹道:“小晖年纪小,为兄不指望他什么。只不过谢家往后要交给他,他总该懂事。……若不是这样,我也不用次次都下重手。”
谢莞抿唇一笑,容色间几分慧黠模样似有似无,“哥哥心疼小晖,就去看看他可好?”谢懿轻哼了一声,低头啜茶淡淡不言,谢莞欠身替他续斟茶盏,柔声劝道,“小晖自幼被你吓得狠,分明是好好的兄弟,倒僵得像是仇家。看起来像什么呢?”
谢夫人是苏杭人氏,谢莞幼时跟在母亲身边,也染了些温软的水乡口音,听来颇为轻柔悦耳。谢懿轻轻吹开水面茶末,垂目看着一圈圈晕开的茶水波纹,只不答话。谢莞深知兄长性子,知道他待谢晖不过是盼之深责之切,见状也不点破,径自抿唇笑道,“锦绣新做了鸡脯生煎做点心,松软酥脆得很,待会儿把小晖吵起来,我们一同吃。”
谢懿端起茶盏一言不发,这便算是默许的意思了。谢莞含笑向他躬一躬身,就要起身吩咐置办,刚转过门口,忽而听得廊下一路传来仓促步声,远远地只听谢伯连声叫道:“大少爷——”
谢莞停步盈盈立在门侧,凝眉问道:“不急,怎么了?”
谢伯快步近前喘上一口气,苍老面容间犹有未去的喜意,向着书房门口的谢莞恭敬行了礼,眉间眼底尽是亮色:“回大小姐,前头刚听到的消息,林教授回北平了,稍后就到!”
咳,来了来了,抱歉大家久等了~
以后要带上林先生玩儿~
林教授,林教授回北平了。
谢莞怔怔地立在廊下,清丽容色间忽的恍了神,眼底凝着空无一物的怔忪。她眉目浅浅地舒了舒,似是喜悦,却因着太过难以置信,还不曾回过神来。
谢莞恍惚地想,她已经十年未曾见过林景儒了。
那是过往岁月中仅有的一抹亮色。十年前,他们还不曾被迫咬牙担起家族重担,不曾在这乱世征伐中被命运抛掷得无所适从。他们还仅仅只是豪门世族中的公子小姐,最难得是富贵,最难得是清闲,更难得是一并齐全。
那是个盛夏,明晃晃的阳光洒了满园,蝉声躲藏在碧绿树丛中歇斯底里叫得响亮。临池高树投下疏淡树荫,一汪明澈池水中游过几点金鱼,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谢莞将绣纹精致的裙角提在腰间,一手揽着裙摆,一手拽着谢晖。谢晖探身向水面深深倾下去,小手稳稳抓住了一片漂在水上的荷叶,将它拉向自己这边,咯咯地笑出声来。
“嘘,哥哥来啦。”
远处的树丛外掠过个白衣的修长人影,谢莞悄声叫了一声,探身将谢晖拉了回来,谢晖赶紧俯身用衣角擦干了湿漉漉的小手。一眨眼的工夫,谢懿已然从灌木丛后绕了过来,遥遥叫道:
“莞儿——你非要理他做什么,快和我来,有客人到了!”
谢莞理好裙摆直起身来,伸手将溅了水的鬓发向后挽了挽,清甜一笑道:“什么客人呀,哥哥?”
“是…是个什么什么大学的毕业生,留校做了教员,假期要借住在家里,听着还像是咱们家的旧交,对父亲叫一声世伯呢。哎呀,再清楚我也不知道了,快跟我去看看!”
谢莞歪一歪头,灵动眼珠轻轻转了转,点头道:“那,我们带小晖一起去!”她不等谢懿开口,已经俯身拉住谢晖的小手,悄声笑道:“来,姐姐带你回去换衣服!”
两人一弯身绕过池边的小树,往后堂跑去了。谢懿想叫些什么,顿了顿又不曾出口。他一贯不怎么喜欢畏头畏尾的小弟,但妹妹宠他,也是无法可想。谢大少爷闷闷地跺了跺脚,绕着池塘转了两圈儿,很快便见谢莞牵着谢晖又一溜儿跑了回来,已换过了见客的衣衫。
三个孩子一并往前厅里去,谢懿居长,当先踏进厅中唤了声父亲,随后各自行礼。谢父自堂前抬抬手示意,又向对面的另一人笑道:“小儿顽劣,资质浅陋。世侄若能教导着明些事理,老夫便感佩不已了。”
彼时的林景儒连忙直起身来,笑着连称不敢。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嗓音沉静,一双温润含笑的眸子由眼镜遮去大半,气度儒雅,言辞动作之间进退得当,虽是书卷气极浓,却并不招人讨厌。谢懿一时还未动作,谢先生已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林先生行个礼?”
三个孩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是多了一位西席先生。林景儒坚持民国既开不行旧礼,三人也就各自躬一躬身便是。此时谢懿已有十五岁,早已进了学,只是假期闲暇无事,一日日拖着懒怠下去,谢父免不了要管束于他了。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食廪备,以事舜於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章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於父母,如穷人无所归……”
窗际投下柔和日光,临窗置了张红木的宽大书桌,除却一应必备的笔墨纸张外,砚旁又搁了块崭新的乌檀木戒尺,约两指宽窄,木纹清晰质地坚实。林景儒侧坐桌旁,右手五指便轻轻搭在戒尺上。这原是个威慑,但他气度儒雅,温文的容色间仍是由日光镀了些柔和色泽。谢晖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朗声背诵,清朗声线诵得格外认真。
“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嗯…富,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不足以解忧……”
谢晖虽将前半篇背得顺当,到了最后这一部分却有些磕绊,解忧了半日也没能接下去,林景儒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檀木戒尺虽然就在手边,却也并不罚他,只淡淡提点:“人悦之。”
谢晖的耳根颈侧开始发红,双手局促地揉扯自己的衣角。他不敢看林景儒,挪开目光盯着窗下的盆栽,想了想又续道:“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惟顺於父母,可以解忧!”
林景儒点了点头,“惟顺於父母,可以解忧,很好。回去将这几日学的孟子读一读,自己做一份笔记,晚间再拿来给我看。读书总不该是白读的,你既熟背不足,其他的更需下些功夫。”
谢晖小声应了。他自幼腼腆,于学问一道又不如兄长博闻强记,尽管林景儒言辞平和,听到那“熟背不足”四字时,也禁不住涨红了小脸,深深地咬住了唇。
“——你这是个什么样子?林先生说不得你么!”
就在这时,旁边的谢懿已然皱眉呵斥出声。他原在屋中另一侧的书案边看谢莞习字,不知何时走近了。谢晖被吓了一跳,他不敢与谢懿开口辩驳,只是连连摇头,小鹿样的眸子里颇有些惊惶模样。
林景儒知道在这世家大族中,做弟弟的向来极怕哥哥,只不过眼前的谢晖实在被吓得可怜,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懿儿,让你读的《答手诏条陈十事》,已经读完了?”
“是。”谢懿微微躬身,将手中札记递了过去,趁着林景儒接过去细细翻阅的工夫,他稍微犹豫一下,又道,“先生,我妹妹身子弱,午后照例要用一次药。您看能不能……”
老北平的世家望族与旗人一般,总有些自幼教养的家教规矩。初课告假,再有诸般因由,终究还是对长者不敬。谢懿还未如何,一旁的谢莞已是双颊飞红,唇色抿得泛白,怯生生地望着林景儒。谁料林景儒却全然不看她,眼光只落在札记上一页页读下去,随口道:“不妨事,去吧。”
谢懿应了一声,谢莞起身向林景儒躬一躬身,轻步走出书房。她走的步子慌了些,临出门时不小心被木槛绊了裙角,只得俯身挽起裙边。一侧首间,只见林景儒半旧的素布长衫在日光下映得晃眼。那人随手翻着书页,只是闲适的侧坐身影,却自有一番温润雅致的气度。
谢莞微一晃神,她想,腹有诗书气自华,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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