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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碧血红叶醉秋风(古风 父子 师徒)[第1页]

作者:_方温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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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第一次发文,如有不妥还望见谅。
灵感和部分内容有所出处不详说,若有故人看了眼熟的,可留言告知。
不定时更新。
题记——
《江湖行》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提剑跨骑挥鬼雨,
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
只叹江湖几人回。
夜雨八方战孤城,
平明剑气看刀声。
侠骨千年寻不见,
碧血红叶醉秋风。
一、太子千岁
乾宁元年,春。
帝念手足之情,封废太子昊为思王,着举家迁回京师,居禁宫北苑。
对于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北宫禁苑实在是叫人喜欢不起来。无论是其间陈腐的气息还是偶尔往来宫人鄙夷监视的目光,都是一种无声无影的枷锁。没有什么是应当承受的,或者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宫墙屹立已然是不可容忍的禁锢。
比起最初,那些生怕沾染晦气的守卫早已懒散随性,所以无论任何机会都不会被放过,哪怕只是循着僻静的小路找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和虫蚁鸟兽为伴,也是好的。
不知不觉间,日头就已然朝西偏去,挨在树下井缘的小小身影蓦然跳起,大抵是觉察到已经有点晚了,心下总还是有所顾忌,不免走得急了些,慌乱之下忽而瞧见有人正往这杳无人迹的禁宫而来,脚下有意无意踩中了松动的石子,直直摔在了来人身上。
而那个突然造访的人,亦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只是那一身华服,显然与他入目的一片寂寥荒芜格格不入。彼时他也正自出神,眼前并不常见的景色,叫他不自觉地在脑中闪过东宫盛景,竟在那片刻恍惚觉着,是否有一日,也会至这般地步。
因为被这样的念头所慑,他并未曾注意到一个身影就这般冲至面前,待要闪躲已然不及,就这么生生撞上。
少年是何等地位尊贵,自然不曾遇到过如此失礼之人,不满地微微皱了眉,伸手拉开撞在身上的孩子,目光瞥过那一袭素净,正对上一双明如星辰的眸子,那是他在这深宫之中,从不曾见过的光泽,然而这片刻惊叹终究被他玲珑眉眼间依稀可辨的影子所取代,他和二王叔长得很像,这孩子,便也不可能是别人了。
十一岁的孩子,却随父圈禁在荒凉北宫,孤独成长,说到底竟也是与自己血浓于水的兄弟,不免生出几分悲悯。转念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同在紫禁城挣扎,这样的怜悯的确可笑,又有谁当真好过谁,各有天命罢了。
“毓林,是吗?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
“你是谁?我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孩子由着他拉开站稳便忙抽回了手,扬起的眸子里丝毫没有掩饰警惕和排斥,张口问出的问题也十分不客气,哪怕是听到他立时就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也并没有任何和缓的意思。
少年从未被如此冲撞过,心头泛起的不悦浇熄了那一点点悲悯,负手而立,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傲然,出口的话音也不自觉变得疏离了几分。
“你不说,我也自然有办法知道,如果我想知道。”
不想在个孩子身上浪费时间,他错身走过,留下一丝轻蔑地笑意。倘若二叔他日不容于父皇,这唯一的血脉,如果一直是这般心性,怕是即便侥幸活下来,也只会过得生不如死。
他的思绪还未曾收回,北宫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门前并无守卫,倒也并不诧异,只是抬脚方欲进去,那孩子竟又拦在了眼前,轻瞬着双眸一字一句里,带着微凉的敌我分明。
“这里是我们住的地方,你要进去,也应该问过才可以。”
“本宫也是你可以无礼阻拦的?还不让开!”
这么同一个孩子纠缠在禁宫门口进退不得,显然有些叫少年恼羞成怒,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看着那孩子一脸倔强并无妥协之意,少年终是端起了太子兄长的架子,怒斥无果已失了耐性,伸手便将人推开,径自踏过门槛。
“这般擅闯,又算哪门子皇家仪规?……”
还只能仰头看着人说话,所以无论力道还是气魄都仍无法与之抗衡,就这么被他推开在一边,偏着头对着人的背影闷声质问,然而无论是他自称的本宫还是这一声皇家,无不昭示着某些没有宣诸于口的心知肚明,似是觉出了某些所欠的思量,话音就这么戛然而止。
好在这样的对峙终究惊动了屋内的人,一声薄怒将方才带过,没有叫前面的少年觉出什么不妥。
“谁在门外?林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出宫门半步的么?!”
孩子毕竟只是孩子,听到父王的叱问向后缩了缩,再也没了方才拦人的气势,少年看着不免好笑,丢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过去,便回首向着话音传出的方向略略欠了欠身。
“二叔,是桭儿,正巧在宫门口遇上林儿,便说了几句话。”
“太子殿下……里面请。”
闻声迎出门的人,正是如今这北宫的主人,那孩子的父亲,少年的二皇叔,思王李昊。说是主人,倒不如说是这北宫的囚犯更为贴切,单看人未及敛去的愁容,和鬓上微起的霜雪,也能知晓皇室贵胄零落成尘的悲凉。
如若那一场争斗中胜出的是眼前之人,如今意气风发端坐龙椅的便该是他,若真是那样,今日门前这一幕,岂非是正好相反了位子?少年不禁心下自问,面上却仍旧是持了晚辈的谦恭,风雨浸淫多年,少年也早已不是心思单纯的孩童。
“许久不曾来给二叔请安,望二叔原宥。”
客套寒暄并没有持续下去,思王淡瞥了角落里一眼,并没有理会瑟缩在一旁的孩子,只是将太子让进了房门,然后将一室淡淡的檀香烟气,合在了门里。
即便是畏于父王威严,对着那个贵为太子的不速之客,毓林仍旧没有任何好感,在父王转身后对着两个人的背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毓林在开溜和乖乖回房等候发落之间……选择了第三者……
他实在是太好奇太子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甘冒着被皇帝老头儿责骂的风险,跑到这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来。
里间的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他凑到门前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漏了多少,模糊不清的话音略有些懂,也有些不懂,唯有末尾的一句倒是很清楚明白。
“二叔,桭儿只有一句话,北苑一举一动皆在父皇眼里,不可轻率。秦越之事,桭儿自会处理妥当,二叔毋须操心。桭儿保他无恙。二叔可信得过?”
“信得过才怪……”
这一声嘀咕哪里逃得过父王的耳朵,还没待他牢骚吐尽,门已经豁然敞开,父王就这么凝了他一眼,满是责备。
“非礼勿听,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不过是小孩子天性罢了,二叔莫要太过苛责。天色不早,桭儿先行告退。”
太子好整以暇地开解了一句,事已说罢,便起身告辞。
毓林哪里会不知道今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父王是要同他算账的,兀自抿了抿嘴唇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瞪着太子出门离开,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才算罢休。回头正瞧见父王望过来的眼神,慌忙收了目光和动作跟在人身后挪进了门里便不再往前,远远立着出声辩解。
“父王,孩儿是正巧经过门前,并不是故意躲在门外的……”
饶是任谁都知道事实如何,毓林似乎也无法阻止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微微低垂着头,额发遮着兀自轮转的眸子,心下便是在不停地打着各种主意。
门“嘎吱”一声在身后合起,檀香的味道因为少了微风吹散而逐渐清晰起来,毓林皱了皱鼻子悄悄抬了抬头,大抵是要看看一句话都没说的父王现下面上怒气是不是太重,而这一抬头,却正对上思王满目冷肃。
察言观色一道,因了身份尴尬如履薄冰,早已是毓林最为融会贯通的一门学问,而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孩子身上,大抵也就像他现在这般,自动转成了撒娇耍赖。
“父王……毓林就只是在宫门前走了走,并不算擅自出宫的,他突然闯来,毓林又不认识,不知者不罪吧……”
“放肆!”
二、北宫
“放肆!”
软糯的声音被喝止在当场,思王拍案而起,心头积蓄的怒气雷霆而至,劈头便是一顿斥责:“太子殿下,也是你他来他去的?平日惯得你顽劣,再如此胆大妄为下去,还不知道要闯下多大祸事!”
案上镇尺握在手里,颇有些分量,依稀记得这物件儿是当今圣上赏下的,上好的檀木寸宽尺长,一面雕镂了宋君灼艾的典故,手足亲睦放在天家,便如同一个笑话,日日搁在眼前,明晃晃地刺眼。
毓林并不知道父王沉冷的面色里夹杂了多少翻覆的心事,他只知道那个看上去瘆人的凶器正被父王执在手里,这样的画面总是会引出不好的回忆,然而身后无路,身前又力不能敌,还来不及为自己默哀,毓林已经被人大手按伏在桌案上。
春夏之交衣衫单薄,思王抖手抽了人腰间汗巾,下裳连同亵裤一并剥落,抬手便是一尺拍在臀峰上。有心叫他好生长些记性,自然多下了两分力道,镇尺抬起的片刻,一道印痕由白转红,清晰地横亘在人臀上。
许是这一串动作太快,挨了一下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臀上疼痛炸开,方才猛地一抖,哀哀一声痛哼,手在桌案上没有着力点地胡乱扒拉了两下,撑着把头微微扬了起来,在第二下还没有落下来之前,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父王,父王莫打,毓林知道错了,毓林以后都听父王的话好好念书不乱跑,会给太子好好行礼的……啊!”
比刚才更重的一下砸下来,直接打断了认错稚音。一道新痕挨着旧伤竟是直接肿起,未再停歇,镇尺接连砸下,道道相连,转眼便已将臀瓣换了颜色。而毓林却只是随着那一声声脆响凌乱了呼吸,竟不曾再脱口呼痛。
镇尺花纹隔得掌心微麻,压在儿子腰间的手下已是一片浸湿,思王知道这一顿责打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然略重,落下的镇尺却仍旧并未留情。
是他方才情急之下认错耍赖口不择言,一语点醒了自己,知子莫如父,毓林这般年纪,若是换做乡野人家,或许正是玩闹无度的时候。而他自落生时便已饱尝流离之苦,幼时亦非寻常教养,他的性子心智,早已不是同龄孩童所能相比。所以,那些在太子面前展露的天真和无知,根本就已是有意。
想清楚了这些,思王已有些心惊,他下意识地想要去阻止毓林的这些心思,却又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这样如履薄冰的生活,皆是他一手造成的。作为思王世子,这已是他想要存活于世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不过是想通过这顿责罚来告诉毓林,他这样玩火一般的试探仍旧是太过草率,甚至险些在太子面前说漏了嘴,好在太子也仍稚嫩,并未曾在意。可他不能不在意,甚至于,他必须有备无患地让一些风声传去那个人的耳朵里。
思王的心绪停在此处,手上的动作亦停在此处,因为毓林已在低泣,也因为想到那个人,终究让他的心底也生出了怨怼,苦苦相逼多年,甚至于为了他不惜责打自己的亲生骨肉,这让他如何能不怨?
臀上已痛得火烧火燎,父王为什么下了狠手心知肚明,因为心虚所以便不敢再耍赖,那一板子一板子砸得生疼,疼得他眉眼都纠结在了一起,忍了二三十下已是极限,可即便忍不住也只是低低抽泣,不敢动也动不了。苦忍的煎熬骤然停下,屋子里的安静让毓林全身紧绷,生怕镇尺停了片刻又再砸下来。
发觉父王确实不准备再打,毓林才用手抹了抹眼泪,回头看到父王收了镇尺,然后伸手将自己揽起扶稳,将衣衫理起系好,方才正目望了自己。
“再胡闹,便按今日所挨翻倍,记下了?”
“记下了……”
乖觉地应声,身后衣料蹭在肿痛之上,十分难过,却也不敢再显委屈,因为毓林清晰地看到了父王眼中寒潭般的落寞,那一层灰蒙蒙的颜色,竟仿佛比镇尺板子更让他害怕。
毓林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是在母妃的葬礼之上……
“呐,你要替我记着,我今日被父王打了,都是因为那个太子,这笔账,我是一定要讨回来的!”
“我今天看到一种鸟儿,在早年府里也是见过的,你一定不记得了。”
“你要是会说话该多好,这几日又出不去了,好生无趣!”
夜已深沉,北宫本也幽静非常,偶有虫鸣,伴着稚童声音絮絮。
臀上肿得厉害,虽已上过药,却也叫毓林没办法睡安生,趴在榻上把玩着个玉麒麟自言自语,似乎这样也能分散点精神,好叫身上好过一些。
那玉石雕琢的麒麟并不算精致,是昔年母妃拿来哄他玩耍的东西,一路从废太子府至了北宫,听过母妃唱给他的歌谣,也见过他在母妃坟前的眼泪。
之后便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对着它哭,对着它笑。
搁下玉麒麟,少年心性阴少晴多,已经平顺了不少。枕边的书册又重新被拾了起来,手书的卷册字迹刚劲透着风骨,卷末只有南山二字落款。只是这样一卷书,倒似比玉麒麟更能安定心神,长夜漫漫一灯如豆,竟就这般直到天明。
三、金丝笼
受了教训,毓林多少有所收敛,整日里待在北宫,最多也不过爬上门前的梧桐树,去看看远处的亭台楼阁。
所以他不知道,他所能望见的那座最巍峨的宫殿里,太子也同样受了顿教训。他尤能上窜下跳,而太子则足足在床上养了十日。原因自然包括那日北宫的相遇,却也不止如此。
御史台秦越秦大人,月初因殿前直谏触忤圣意,被下了刑部大狱。遇上这样的事,在皇帝盛怒未平之前,是断没有人敢引火上身的,更何况秦越此人风骨极高,一贯特立独行,不与朝臣相交,倒也合了他御史的位子,只是遇上祸事,便也自然没有人肯为了他强出头。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人关心这件事,那日太子甘冒大不韪入北宫探望,实则是与思王暗中做了交易。他生为嫡长,眼瞧着亲父是如何排除异己,入主东宫,位登九五的。他也同样在亲见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之后,了解了这位二王叔在父皇眼中占了怎样的位子,而那位御史秦大人,又在父皇与二叔之间,是什么样的存在。
世上最难得的便是人心,哪怕是人间至尊,遇到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葛,也总是甚少能做出最为明智的判断。
他是太子嫡长,国之储君,这位子比他父亲当初非为嫡出看上去更加名正言顺,可是这还不够,皇室倾轧历来瞬息万变,他父亲当初能做的事,如今他的兄弟一样可以做的出,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
皇后去的早,在身后才得享这后位尊荣,皇帝顾念亡妻之意,言再不立后。然而皇帝正值春秋鼎盛,膝下除去已被立为太子的嫡长子建桭,单就皇子,仍还有各宫所出的次子建枫,三子建栾,和诞于乾宁元年春风化雨之时,引得皇帝喜上眉梢的四子建梁。
李建梁……柱石栋梁,父皇十分偏宠淑妃,自然爱屋及乌得对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娃娃疼爱有加。虽然他的年纪还太小,还不足以看出是否能成大事,或许连他能否健康长成还未可知,指不定即便长成,也不过像他二弟建枫那样性子柔弱,或是像他三弟那般驽钝,都是难成大事的料。但是这些或许都不能叫人安心,他还没有那个胆子在父皇的眼皮底下对亲弟弟动手脚,所以,他总要想些其他的方法来巩固他的太子之位。
淑妃的圣宠已无人能及,在父皇心中分量能超过那个女人的,便只有北宫的那一位而已。在关键时候,那人在父皇面前的一句话,兴许能逆转乾坤也说不定,这一点他一直都相信着,不然,以那位秦大人的势单力孤,性情耿直,又怎么可能在朝堂上安稳度日。
以太子的身份放了秦越,既成了他仁德之名,又全了他至孝之情,还顺道叫北宫那位欠了他一笔,虽然一顿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却也是一石三鸟,得失相较,自是值得的。
而这些事端情由,都混在春风里,偶尔吹扫过北宫的墙角,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夕阳西下,霞光泼染了一天一地,宫廷殿阁顶上的琉璃瓦,本就金碧辉煌,此刻越发灼灼刺目。
那个穿着明黄锦衣的人又来了,只带着贴身的太监,没有人注意到他正倚在高高的树杈上,毓林就这么看着那个人走进了父王的寝殿。
他总是在这个时间来找父王,有时只待片刻就走,有时却直到夜深灯灭也不曾离开。他们有时会争吵得很厉害,声音响到毓林隔了院子也听得到,而更多的时候,紧阖的房门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好奇心旺盛,对什么事情都想刨根究底的他,对于这件事,却有着本能地抗拒。他并不想知道,因为每当那个人来过又走了之后,父王都好像失了魂一般,总是在窗下一坐就是半天,既不看人,也不看他。
房门又合起来了,那个跟着来的太监不知道去了哪里偷懒,毓林仍旧坐在树上,看着霞光渐褪的殿宇轮廓上,一道道如金丝镶嵌的弧线,就连北宫萧瑟,在这个时候,也显得十分雍容。
好像一个个金丝编制的笼子,养着各样被剪了羽翼的鸟儿,天空近在咫尺,却永远触摸不到……
毓林伸着手搁在眼前,朦朦胧胧间,心里似乎升腾起了什么念头。
四、雏鹰
春和景明,乾宁元年的春天本就来得格外早,现下四月未至,已暖得带了暑气。
难得的好天气里头,毓林蹲在廊下望着流云舒卷,似乎残存的模糊记忆里,有彼时帝都之外的那片天地,并不似此处这般方正狭小,天高地广,偶尔有群鸟飞过,直扑向天际化成零星细点复而无痕,那是什么时候的景象,却记不清了。
安静的午后,却叫个传旨的宫人打破了宁静,不是不知道他尖细嗓音里带出的不屑或是其他,只是万幸他似乎也懒得同个孩子多费那些心思唇舌,草草说了个目的就引了路往外头走。毓林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或许叫旁人瞧来不过是个胆小孤僻的孩子,然后转转折折至了那处宏伟殿阁。
不知何时前头引路的太监停了脚步,毓林抬头时那道宽敞的宫门开启又合上,像是正欲吞噬什么的唇齿,没来由的皱了皱鼻子又眨了眨眼睛,然后就依稀听到里头传出个声音,像是唤自己进去。
毓林抬了抬步子踩过石阶高坎,走进门时才发现里头格外的安静,不知道何处传来的香气淡淡透进鼻子里,好闻得紧,目光逡巡在四下摆设之上,一时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忘记了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此时殿外暖阳肆意地穿透层层松香,往殿前明鉴可以照人的青砖石地上投下一幕幕光辉,混合了宫外天地清明,宫内古板乏味的草木气息,也随着那一缕缕的明媚而来,就此刺破了这座壮阔宫殿的严肃薄情。
皇帝从后殿缓缓走来,绕开卷聚成束的明黄帷帐,随意踏上了正中的雕龙御座,四周内侍摒息,寂静的大殿里只有那一点脚步回响萦绕,而那瘦弱的少年就此突兀于这异样的空气中,就像他那常年居住在北宫的父亲,如同别样的枯木,与这春意毫不搭调。
“给他拿个凳子坐。”
应是某种习惯成自然,皇帝的动作和吩咐,总是随意却不容置疑。
这低沉温缓的声音,终是叫毓林回过神来,目光轮转落在那一袭服袍清晰欲飞的腾龙之上,才仿佛想起了什么,躬身行了一礼,是平日里于父王跟前儿的近礼,规规矩矩却并不是此时此地的应当应分,少年人的嗓音清越,在偌大的殿里响起,带了一片瓮瓮的回响:
“毓林,给…皇上请安。”
那一瞬的迟疑只是在思量着有限的认知里所知道的称呼,或者也是因为了那分迟疑,行礼时低垂下去的头在音末抬了抬,带了些许探询的疑惑,大抵是想根据阶上那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是否有什么错误,然而也是因为如此,端着凳子搁在身侧的太监,就这般被明目张胆的无视了干净。
李曦饶有兴趣地仔细打量起这个少年来,一身普通的圆领青衣,平常无奇的寻常世家子打扮,恍然想起来他和真正的王府世子并不相同,赐给他父亲的那个极具讽刺性的封号王爵,他,根本没有资格的继承。
但也许又因为他这几个不经意的举动,让李曦对他格外有了兴趣。看,如果此刻坐在这龙椅上的不是自己,他长大之后应当就是李氏第三代新君了吧。抱着这样讽刺却又自满的心境,皇帝的面上淡淡露出了几分笑意。
“朕是你的伯父,还是你的姨父,如果从你母族的血统上来看,是不是会更加亲近一些?”
是的,当初他们一起迎娶了那对姐妹过门,那个时候他仍是太子,他还是魏王。
毓林看到他似乎在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确认似乎没有什么惹人发笑的地方,瞥了瞥嘴带着几分不解甚至可以说是抗议抬了抬眼睛又皱着鼻子低了下去,继而听到那些词句,豁然又抬起了头,就这么毫无顾忌地直直望着那人,瞬眸扬声:“我知道的,父王说过,皇上是父王的兄长,是毓林的长辈……”停了一瞬嘟了下嘴巴,似乎是在顺着话音思路回忆曾经听到却并没有上心的只言片语,然后恍然一般续道:“……所以父王得听皇上的,毓林也得听皇上的。”
然后目光便落在脚边的那个铺锦圆凳上,仿佛是忘了先前的那个话题,出口的清越稚音,问得直白:“可是坐得这么远,怎么是亲近呢?
“亲疏远近,不是靠距离来断定的。”
哂笑的话音既出,李曦站起身来,步下御阶,停在了少年身前。在扑面而来的稚嫩与沉稳交融的双重诱导下,他已经不经意地将毓林与建桭做了个对比,得出的结论,让他心中不禁有了一丝丝的震动,旋即变成了一种不肯服输的倔强。面沉如水波澜不兴,掩饰,早已成为了最容易做到的事情,然而李曦很清楚,这并不能真正将心中疯狂滋长的情绪永久埋葬。
“现在朕站在这儿,岂不是比你父亲还要与你亲近?”
这样的距离,让毓林不得不抬了头仰望他,轻瞬的眸子里透出些不解,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听着,继而展出少年晴明的笑容,负手立得端直,还没有抽起的身高,站在大人面前总难免觉得自己渺小,却也是自骨子里不想要服输的倔强,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下意识地动作。
抿着笑意答了他的话,倒似乎真的应了之前那些,听来轻松便亲近了许多:“伯父并不像父王那样严肃,若是这样,能和伯父亲近自然极好。”
李曦忽然觉得,平时最为习惯的俯瞰众生的姿态,此时没来由的别扭,从登上帝位便是如此,渐渐地,已经丧失了从对方角度体察人心的能力,却而代之的只是一种深深的,守土不及的危机感。
这个少年几句亲昵的话语却好像触动了心中的某处柔软,虽然还是一样的探查驾驭心理,却多少有了些变化,掀袍落座于那锦绣墩凳上,目光便正好与人平视。
“你不像你父亲。你父亲不爱听朕说话,难得你跟他不同。”
“可是连看门的那个大叔都说,毓林和父王眉眼像极了……伯父的眼睛和父王的眼睛,也很像啊。”
不解之下便自顾自地呢喃出声,却压根不像是在同他说话,倒像是自顾自地纳闷。
李曦怎么会与个孩童纠缠于这种问题上,话音一带,便切入了主题:“朕找你来只问一件事,你父王最近都在干什么?”
少年心性总是来去皆快,自然也完全不会思量偶尔的只言片语落在对方耳中是怎样的光景,被他的一个问题问住,皱了皱眉似乎颇费了些神,偏头看了看他,然后笃定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应答一个字。
根本不愿去追求眼前表情和表情之后立意,少年的心情与智慧,就算狡猾到出类拔萃,也逃脱不了本性的束缚,李曦的唇角扬起一个极为轻松的弧度:“这话,朕听到过。腊月里的某个傍晚,在北宫东门前院,换班的侍卫和你说的。朕说的对么?”
“所以伯父刚才问毓林的问题,其实是已经有了答案的。”
听到他将事情说得比自己的记忆更加清晰明确,毓林并没有太多惊讶或者奇怪,只是一瞬的恍然然后摇晃了下脑袋。
做出了某种判定之后,大概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自己的意思,又或者不过是觉得没有什么该说与不该说之分,想着,就说了:“毓林知道伯父是很厉害很厉害的,所以父王的事,伯父想知道,一定有别的办法,毓林身为人子,即便是很想和伯父亲近,伯父问起,也是不应该说的,毓林也不想说谎话来欺骗伯父,所以……”毓林轻吸了一口气扬了扬眸子,嘴角的笑意明和一如窗外春日暖阳,从始至终没有什么遮拦:“所以伯父以后,可以不问毓林吗?”
掺杂着悲悯与些微赞许的目光罩在少年瘦弱的身躯上,李曦伸手上少年肩头,平淡而至于深刻的目光,渐渐移转向对方清澈的瞳仁:“朕并没有兴趣知道你父亲的事。不过,有些话由你说出来,要比经别人的嘴说出来的好。”
稍一瞬的停顿,寥落的目光中隐隐划过几丝阴晦暗淡的神采:“更何况,你总为别人受过,可不好。”
“别人说什么,毓林没有能力去管的,只是听那些话的人是伯父,伯父是不是相信父王,是不是相信毓林,那才比较重要不是吗?”
搭在肩头的手沉稳微暖,同样和父王的很像,只是这次却没有说,毓林凝眸瞧着片刻之间他神色中似乎有些改变,轻瞬双眸抿了抿嘴唇,品味了一下那最后的一句,听起来有些隐隐的压抑,并没有想好说什么才是最合适的,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什么都不说,于是清音落落,仿佛更加直白许多。
“如果是毓林在乎的人,就没什么不好,如果不是,毓林一定会反抗的,即便是父王,也不能冤枉毓林。”
久久望着那一泓清澈不释目光,李曦越发肯定此前于人作下的判断,有些智慧仿佛是天赋,与生俱来。
“朕不大愿意凭白接受别人的人情,人情即是恩惠,朕不受恩惠。朕的儿子臣子不懂,朕懂。你说是么,毓林?”抚着少年额顶软发,话音里已经含了太多深意,竟不似说给一个孩童。
“伯父的儿子臣子不懂,毓林只是个孩子,自然也是不懂的。”
毓林难得乖巧地由着人抚在头顶,却还是似乎有些不习惯地抬手去拨弄了一下,只是并没有真的想要拨开或者躲开那有些宽大的手掌,指尖触及那片温暖的时候就收了回来,仍旧规矩得将手负在身后,温软晴明的笑容依旧,眸子却微微敛垂了下来,额发遮挡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浅浅落下。
“伯父,毓林和父王住在北宫,门禁森严,毓林想要和伯父多亲近些也是不能的,如果可以,伯父可以给毓林一个恩典吗?”
“你说。”李曦不置可否地颔首,这孩子,引起了他许多思量,和兴趣。
“毓林可以偶尔出来……给伯父请安吗?”
前半句的话出口时毓林只觉得单就这样一定不妥,于是便补上了一句,然后似乎带了些懊恼,同样也是自言自语般念叨了些许抱怨:“父王,不许毓林走出北宫的。”
李曦微微审视了一下这个心智成熟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少年,略做思索,随即就在他肩上轻拍了两下:“你不必住在北宫了。照例你这个年纪该去上书房读书,明日就搬出来,由淑妃照看,和建梁一块儿罢,忘记那个地方。”
不带任何感情的下了这道算是旨意的恩赐,李曦觉得,这不过是一种报偿。世间万物有因有果,就这么自认为,也因之而成为了这一决定的理由。站起身来,像对其他皇子一样,挥手让他离去,没再多搭理他。
毓林也很知趣地重新行了个礼,告退而出。
走下殿阶的时候,毓林才发现,一直负在身后的手,因为握得太紧,指甲在掌心掐出了两个清晰得痕迹,微微得疼。
五、稚羽
从养心殿到北宫的距离不近,毓林走得很慢,好久才走回到北宫门前,苑门是开着的,走进去就看到父王正立在庭院里,他背对着门口,明明已是初夏天气,却不知为何透着寒凉。
“去哪儿了?”
父王显然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明知故问。
毓林有些心慌,慌到明明是实话,说的声音也低低弱弱,颤颤巍巍:“皇上,传毓林过去……问话。”
“还回来做什么?”
问了什么,说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何事,父王一概都没有询问,第二个问题,已决绝冰冷。
“父王……”
毓林怕了,他第一次觉得他似乎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错到有一些珍贵无比的东西会这么从他身边消失,就像母妃一样,永远的离开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怔怔地唤,下意识地靠近人身后,伸手扯了扯人衣袖。
父王终于回了头,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掌脆响炸在颊旁,掌风将毓林掴地趔趄了两步,眼眶一红,莹光在眸里打转,却生生忍着没有落下来。
手就这么被扯开,僵在半空里进退不得,抿了抿嘴唇顾不得颊上火辣,又欲伸手,腕子却叫人攥在手里,一拉一拽,就这么被按在石台上。
宫门前虽无人,到底仍是庭院之中光天之下,还来不及为臀腿暴露在空气中而觉得难堪,撕心裂肺的痛楚已经落在身上。好疼!完全不是往日镇尺加身所能相较的疼,像刀刃一般仿佛要将自己生生斩断,痛呼也因为这痛太过猛烈而一瞬噎在喉咙里,只能张大了嘴巴如离了水的鱼,挣扎着一点生气。
“李毓林,不知你已有如此大的心思,是我的错,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再回来见我?!”
话音还未落扬手便又是一下,新截老藤还带着露水,柔韧非常,破风的声音也是尖利刺耳的,着落在人晰白臀上,一下便是一道血痕肿胀而后绽裂,几点鲜红滴在青石板上,惨淡无情。
“啊!!父王……”
才只两下已疼血色尽失冷汗淋漓,毓林恍惚觉得父王该是想打死自己,叫声终究随着那一下冲了出来,已想不起该说什么该如何求饶认错,只是胡乱叫着父王,手指抠着石台棱角,攥得骨节发青。
他已绝了此生后路,只盼着能用苟且残躯至少换幼子一条生路,而今想来,竟已生生成了笑话。他的儿子根本就厌弃他,甚至于已然想好了如何自保,如何逃离。他年纪还如此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他小小心思着意算计的,竟是自己的父亲。
藤条裹挟着怒意抽下,第三道血痕浮现的瞬间,他听到毓林的痛哭声,记忆里,除了降生时那一声响亮的啼哭,便连他母妃薨逝时,他也是默默地流着眼泪,从不曾放声悲鸣。是呵,连哭都不能自由,自己这个为人父的,除了带给他痛苦,还能给于他什么?
指间一抖,藤条已滑落在地上,怔忡着松手转身,再没有回头。
“走吧,别再回来。”
哭声在身后逐渐止住,一阵细琐响动夹杂着抽泣声后,思王听到虚浮的脚步声朝着自己走了两步,停下,然后趔趄着走远,走出了北宫大门,走得再也听不见声响。
父王的背影清冷无情,儿子的脚步断然决绝,此后再回不去的,不止是人。
六、木秀于林(上)
三伏天的学宫里,蝉鸣声声吵人清净,一应贵胄学子在这恼人的声响里昏昏欲睡,偏生太傅絮絮的话音比外头的蝉儿还要令人头大。
“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起头仍旧翻得是来回说讲的四书五经,孔孟先贤总也是叫一班老夫子挂在嘴边的,对着子曰言说了半晌,太傅捻着胡须顺着话茬开始解说些为人处事之道,似是起了兴致,从取义成仁到君子立身,天南海北地绕了一大圈,直绕得连最耽于诗书的二皇子建枫也不住地打起了呵欠。
不知是否是因了前日朝堂上文武之争,太傅大人心里总有些疙瘩没得抒发,到了学堂之上再没人能与之抗,于是君子小人的侃侃而谈,到底都是意有所指,君子不立危墙,君子固穷,口口声声皆是先贤经典,却已然不是授业传道。更何况对于一帮少年来说,这样枯燥地强灌硬塞,哪里受得了。
待人缓了话音望下去,一片头如捣蒜,相会周公,怎能不叫太傅自觉对牛弹琴,好生气恼。
倒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不可教,一片恹恹之中,难得有一人眸光清明,若有所思。太傅忽而有些欣慰,踱着方步朝人书案行去,待近了方才发现,他哪里是在听自己讲述大道,纸上勾勾画画些不明所以,分明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奇技淫巧。
怒气正无处发泄,有人撞上门来,又怎会轻易放过。戒尺“啪”得一声敲在人案上,惊得满堂学子都倏尔抬起了头,自然,也包括这个舍本逐末不知好歹的子弟。
自那一夕变换已经过了三个年头,三年里,毓林长了些身量,翩翩少年,除却眉眼间稚气尚在,看来也早已不是那时北宫圈禁时那般瘦弱可怜。如同每个皇家子弟一样,他也是每日晨起入学宫读书,暮落回寝宫休息,北宫那个地方,他当真再也不曾去过。
被戒尺惊到的时候,他正在纸上摆弄着八宫戏,对毓林来说,那是一种从小玩的游戏,至于对旁人来说那是什么,他并不知道。自从离开了那个地方,没有人再会这个,所以他只能自己摆弄,有时是为了思考问题,有时是为了打发时间,今天,大概两者皆有。
太傅大人在吹胡子了,这是毓林抬起头时的第一个想法,除了暗暗叹了声倒霉,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当然这也加深了太傅的不爽。这种时候,身为学生,难道不应该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或者战战兢兢道歉认错么?他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便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把手伸出来!”
若是以往,毓林或许也就默而从命,忍下也就是了,可是今日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望着太傅花白的胡子接口回嘴,依稀倒是听见他方才念叨的是名节为要,君子当洁身自好云云。
“太傅大人为何要责罚学生?”
“为何?”居然还有脸问,这般强拗的性子,太傅倒是第一次见到,忍者怒意总也不能不教而诛:“老夫奉旨督教诸位皇子读书识礼,未敢有丝毫懈怠,而殿下却不求上进,罔顾圣贤,老夫是否该训诫一二?”
“学生并非罔顾圣贤,方才太傅所言句句在理,却并非学生信服处事之道,道不同,则不相为谋,故而分神于其他。学生自认无措,自不敢冒领训诫。”
他言辞朗朗,正目望着眼前老夫子,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与太傅辩白之时,有人正穿过影壁行至门前,恰好听到了他这一番灼灼。
毓林的位子看不到,他面前的老太傅却瞧得分明,立时便谦恭了神情躬身下拜,口呼万岁,满腔怒气被这一惊,倒也忘了干净。
“爱卿平身,是朕来得突然,扰了爱卿授课,卿自不必惊慌。”走进来的人一袭龙纹华锦常服,正是皇帝李曦。
这般突然驾临已不是头回,偶尔得暇,他就会来学宫看看,一则瞧瞧皇亲子弟之中,有多少可造之才,一则敲打敲打这些贵胄,免得太傅身为臣子,压服不了这些小主子。
虽是多回,可今次瞧见的这一幕,还是叫李曦觉出了些新鲜,因着淑妃和幺子,或者其他别的什么关系,他常常可以见到李毓林,眼看着他一天天长高,眉目清秀得同他父亲一个样子。只是性子倒是差别很大,就如同那第一次正面相对时候一般,通常,他都是看上去谦虚有礼,少年明快里透着些微涩稚嫩,行事胆大,并不像他父亲那样畏缩。即便是胆大,在尊长面前,他也仍是很规矩的,大约是有所顾忌,所以从不惹麻烦。
然而今天这模样,算是难得地孩子气?小大人一般的胆敢与太傅当堂论短长,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
正随众人一道下拜行礼的毓林,并没有看到皇帝嘴角勾起的淡笑,他正和所有学子一样,都在纠结皇帝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不同的是别人都庆幸有人强出头,火就不至于烧到自己身上来,而毓林则已经在揣度,今天这关该怎么过。
“都起来罢。”皇帝许了所有人平身回位,自己也叫内侍搬了椅子搁在上首,安然落座。
待屋里重新安静下来,皇帝打眼儿瞧了毓林,又望回太傅,一脉温和续道:“朕进来的时候听到太傅训责毓林,可是被朕打断的,学宫之内,尊师为重。”
七、木秀于林(下)
“朕进来的时候听到太傅训责毓林,可是被朕打断的,学宫之内,尊师为重。”
皇帝不过递了个眼色,贴身的内侍灵敏非常,立时意会,取了方才见礼时太傅搁下了的戒尺双手捧着奉回给太傅。
微微向后倾了倾身子,皇帝的话音不轻不重带着些随意淡然:“爱卿先将该处置的处置了,旁的话稍候再续不迟。”
话虽是随意的,却俨然是圣旨一道,无论毓林服与不服,都只能乖乖伸了手。太傅也不能再多说其他,自也只能任他仅只探了左手出来。
当着皇帝的面儿,根本瞧不出皇帝的喜怒,太傅只能掂量着小惩大诫,然而想起这小子方才倔强的眼神儿,那点被淡忘的怒气又恢复了几分,于是戒尺扬起落下,拍在人掌心,倏忽便是一道红痕。皇帝仍有后话要续,便不能耽搁太久,数自是只能少打,力道却不甚留情。
毓林紧咬了嘴唇看着眼前一片戒尺虚影,落得太疾,脆响一声连着一声,不过几下掌心就已肿了老高,殷红间微微泛了紫色。就这么看着不能躲不能叫,麻痒之后刺痛一阵阵胀在皮肉里,手已不能平展又不敢蜷回,眼泪被逼得打转,终也是生生忍住。
好在只打了二十下,并无间隔很快就收了手,太傅象征性地安抚了一句,毓林也只得应声称是。
手收回在袖里不自觉地轻颤,略略调整了气息,确认自己不会失态,毓林方才抬了抬眸子望向皇帝,正好,那人也正望过来,眼里不似有怒意,更好像带着些,好整以暇。
“方才听你有话要说,不敬师长已然责过,这道理要分辨,也是好学之心,自也是容你说的,讲吧。”
虽是挨了打,除去那一点鼻音微闷透出了些许委屈,出口的话音仍是朗然恣意的,少年坚持,总也是如正午的日头一般,散发着不容小觑的光华。
“君子好名,便起欺人之念;小人好名,犹怀畏人之心。故人而皆好名,则开诈善之门。使人而不好名,则绝为善之路。此讥好名者,当严责君子,不当过求于小人也。持身涉世,不可随境而迁。须是大火流金而清风穆然,严霜杀物而和气蔼然,阴霾翳空而慧日朗然,洪涛倒海而坻柱屹然,方是宇宙内的真人品。所谓君子立身自是不错,然而远小人,远泥淖,不知尘微,不察疾苦,这般洁身自好不过是贪图虚名,为保全自身所谓高义而流于沽名钓誉,所谓君子,便只是厚着脸皮顶着自己的牌坊,伪善不如不善,倒宁可与真小人相交,至少落得坦诚相待。”
手仍一颤一颤疼得厉害,话音却也未减半分,说得太傅张了好几次口,又插不得半句,花白胡子一跳一跳,当真应了吹胡子瞪眼的形容。待人说完,皇帝径自接了话头,未置可否,也未再给太傅任何启言的机会。
功课问罢,复又肃然提醒了一应学子都打起些精神,方才这一遭倒隐隐有些杀鸡儆猴的味道。皇帝例来是不会久坐的,提点罢便起驾离开,临走竟也没问时辰,径自叫了毓林随驾,此时太傅方才回味出,皇帝这其实是有倾赏回护之意,脸上只余了白一阵红一阵,好不热闹。
“太傅乃鸿儒大家,两朝老臣,自该有所敬畏,可知错了?”
养心殿里,李曦看完了案上的折子,方才抬眸凝了眼案前跪得端正的少年,话音虽是教训,却淡淡得如同殿里已然散开得龙涎,并没有什么分量。
“知道了,毓林明日便去给太傅赔罪……”跪了约摸近一个时辰,膝盖早已酸麻,好容易等到人开口,自然应得极快,额前碎发荡在眼前,也遮不住有意为之的委屈:“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伯父饶了毓林吧……”
这样服软的称呼叫皇帝十分受用,壁椅坐得微倦,正好起身扶了人一把,牵着挨到一旁软榻上也未松手,按了人腕子拨开指尖,看着那一掌的红肿,淡淡蹙眉。
“那老头儿这把年纪,倒也不嫌累。”
听着人不复严肃因了护短地抱怨,毓林勾了勾嘴角,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笑,继而又因为人上药的动作倒吸了口凉气。
“往后,晨起去学宫进学,午后便不必耗在那里了,来御书房给朕抄抄卷册,你这不安生的性子,省得白白去惹那几个老学究的火气。”
“毓林遵旨。”脆生生地扬了点笑意应了,心里头却一瞬翻出了许多头绪。
太子近来开自己的眼神越发阴鸷,自然是因为皇帝有意无意的照拂,木秀于林的道理谁都明白,就只看山雨来时,风往何处罢了。
八、春日游
乾宁七年,春。
几经风雪,竹枝拔节,少年人到这个年纪,总是长得极快。蓦然起了许多身量,让毓林看上去再不是那个无辜稚子。眉目疏朗间,淡着一身贵胄常服,便已颇有些英秀之气流落出来,风华俊逸。
彼时他已不再常入宫学,而是领了个全然不起眼的官职,立于朝堂之末。虽然无论朝议抑或论政,都仍未曾能轮到他插嘴只言片语,这样的改变,却也足矣让有心人在私下议论纷纷。北宫这个词,太过敏感,没有人敢当面提起,却定然如影随形。
只是任何的捕风捉影,似乎都无法影响到御座之上那个人的心情,某次御书房内议政,几位老臣为了一点政见相持不下,争得面红耳赤。而那时毓林正如往常一般,挨在殿角专门为他置的一张桌案旁,誊写着诏令折册。
皇帝在纷乱的争吵声里淡淡叩了下御案,音韵一起便压得殿中再无声响,聊聊数语未做置评,却直直将话头引到了毓林身上。不可不答,不答如同欺君,不可多答,多言有失便是居心叵测。
这样的进退两难,有一就有二,从那一次开始,慢慢的转成了常态,继而仿佛成为了习惯,虽然举步维艰,却也辗转前行。
又是某一日的午后,遣散了朝臣的乾宁帝眉间有些倦意,随手将折子丢在毓林面前,起身取了绢巾,缓缓擦拭着一柄属国进贡的宝剑。
上好的宝剑千锤百炼锻成,锋芒明晃晃地刺眼,皇帝似乎分神想着什么,指尖抹过剑锋的刹那,倏尔滑落了一丝殷红,惹得四下宫人一阵惊恐。他却不过淡笑摆手,将那一丝红晕抹在雪白绢巾之上,然后砰然一声,震断了剑锋。
“锋芒太利,过刚易折。”
偌大殿中,他的声音十分轻缓随意,落在毓林耳畔却如雷霆炸响,那是劝诫更是警告,丝毫不需要怀疑或者下一刻如那柄宝剑一般下场的人,便会是自己。
只是说话的人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由着宫人将那些遗留的痕迹尽数撤去,依然谈笑风生,同毓林探讨起某篇大家词赋,风雅如初。
二月方过,毓林便已然明了那番提点究竟为何,山河动荡,西北陈兵秣马,西南匪患横行,民不聊生。多方牵扯自然会削弱西北战力,于是皇帝落实了彻底剿匪之心。
兵马调度粮草筹措,一切都一如过往兴兵讨伐时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便是上意专设镇抚司,整合吏治,压制南蛮,避免匪患死灰复燃。而奉天子剑亲赴西南的人,正是毓林。
代上出使,钦差御令,这是极大实权,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朝堂之上并没有太多的议论,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别样的安静,静观其变还是明哲保身,不言而喻。
毓林离京的那一日,杏花开得正好,花瓣被风吹得纷纷扬扬,甚是好看。
远远听到有人郊野踏青,言笑晏晏,不知谁家少年少女,盈盈唱着歌谣:
春日游,
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
足风流。
……
毓林在马上拈起落在衣襟上的轻薄花瓣,举目远眺官道一路蜿蜒向前,畅然之意油然而生。困锁笼中多年,终于得见这广袤天地,心生得澎湃胸臆,是旁人所无法理解的。
有些东西,一旦得到,便再舍不得失去。
他如今执天子剑,策马行于三军中,已是如此心旷,如若……如若能傲立山巅,俯瞰万里山河,该是怎样的壮阔?
天子剑似受了他心绪影响,在鞘中轻吟一瞬,握剑的手却蓦然一紧,眸色骤敛,挽手勒住了马儿欲纵蹄疾奔的意图。
春花初绽,硕果未成,一切都还如这连天碧色,生机勃勃,却新绿柔嫩,经不得风霜摧折。
车辚马啸,西南路远,也终是能到的。
血雨沙场阵前,观局料敌阵后,整个泥泞的梅雨天,都是在兵戈交错中度过的。
西南自有驻军,不缺悍将,剿匪之事毓林只是于军中坐镇,以圣意激励军心,偶有一两言语献策,已叫守将不敢小觑了这看似柔弱的年轻人。他却并不过多参与军中事,往往借故避嫌,也叫军中上下不觉有所拘束。
比起军中,更叫毓林有所在意的是西南山高皇帝远,自有地方势力一手遮天,官商勾结,尾大不掉。若想拔出祸患,势必要重整吏治,将新设镇抚司插入已成犄角的各方势力中去,打破壁垒,立出新规。
这并不容易,却要看如何行事,官商不外所为利字,一切关系到各方利益的要隘,都会立时激起反应,比如这叫人烦心的匪患,实则为不堪重赋的流民,官逼民反,自古皆然,时松时紧地短兵相接,刀斧就在眼前晃着,商僚自然胆战心惊,予取予求,近乎威逼利诱得将一应地方拢在彀中。
这一遭剿匪还未彻底,接连的暴雨终是引出了险情,西南本就地势复杂,大雨涨水,眼见洪灾将至,这数个州县皆有池鱼之殃。
堂上商议之时,个个愁云惨淡,莫不是都在为自个儿身家前途担忧,静默许久并无良策,毓林瞅准了时机,摆出了一脸痛心疾首。
“水患宜泄不宜堵,为今之计,若想保得周全,只有狠心断腕,弃车保帅,舍田地泄洪,保州镇平安。”
老早便有许多人已经在做这盘算,然而民以食为天,舍弃农田便等同于断了多少人生路,西南本就流民泛滥,若此番事情闹大,岂非给圣上添堵,这出头鸟,自然没人肯做。听到这奉旨而来乳臭未干的小子乐意背这黑锅,一应州府焉有不乐之理。虽然到底还是得他们出力迫佃农应承此事,但是对乡野黎民,又是不堪于租税的佃户,哪还有他们反抗的余地,这事推行的并不困难。
泄洪那一日,仿佛山川崩流天河倒灌,这般水势确已再积便只有生灵涂炭,自然之力,到底是不容小觑的。除却佃户田地,难免有无辜波及,好在事先已有准备,不致伤人性命,有所得失在所难免,毓林也并未放在心上。
解决了洪灾,接下来便是需要安抚这些损失了年成的农户,往年自有余粮,却多半越是富庶越是米粮满仓,便是官衙,亦是不肯轻易开仓赈济的。此时驻军却又忽然疲软,眼瞧着盗匪将成反扑之势,这蓄了满腔积怨的无知流民,刀尖儿指的自然都是官商大户,家小危在旦夕,破财消灾的道理,自也是懂的。
当赈灾钱粮一一派发下去之后,镇抚司已赫然在立,这时人们才惊觉,数月来各项行事各般政令,无论是治灾还是赈济,抑或是剿匪,样样公榜之上都压着镇抚司玉印,诏令一事,一旦顺畅通达,便已成惯例,再无旁的可以拦阻,更何况人心所向。顺手拔出了几员无能贪吏立威宣政之后,这初设的功夫,便已圆满了。
天子剑未出锋,却已是大刀阔斧一番作为,待到匪患告平,天已转凉。
秋风乍起时,踏上归程,比起来时的浩浩汤汤,毓林甩开了所有随行,轻装简从走了走临近州府,然后顺路绕过重山,踏上了那再熟悉不过的山道。
一别经年,山中枫红依旧,竹林依旧,人,依旧。
有所疏漏,稍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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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南山先生
山阴之南,旧称南山,此处远观重岭覆松海,脊壁披云障,但逢金缕初现,辄风烟四起,袅袅蒸腾,而那盈日不散的云雾之下的,万顷翠竹,凤尾森森,正是这终南阴岭中最为秀润奇隽的所在。
林间清溪泠泠溯响,循白石径向北,苍翠繁茂之间也不觉渐转疏朗错落,淡雾流淌,清凉逼人。
一路走着,毓林几乎可以细数那些林木花草的名字,虽然不过区区数载,竟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正有些出神,一声龙吟声起,便有剑光横亘,入目而来。
青山画卷里,有人正自剑舞飞扬,一爿孤绝的银光青影,急急徐徐,止游走于枯青两端,一俟秋风遽生,片刻便起漫天萧瑟。
多年时光仿佛未有半分牵染在南山之中,翩飞衣袂仍是素净淡漠,儒雅任侠,如剑锋凌厉,一丝不苟。
便是此人于江山风雨间将自己收在身旁,开蒙授教,荫庇成长。据说先生出身前朝名门,本是名臣将相之才,却亦因着家族出身,不得一展宏图,后放逸了性情,隐居南山,毓林并不甚清楚其他掌故,只知道先生仿佛姓阎,表字墨问,以南山为号,自称南山先生。
张口欲出的先生二字,同脚步声一道止于不近不远处,眼见着剑锋刹那停歇继而陡转,满目苍碧之间一领白衫傲然屹立,剑锋所指,手腕疾翻,一笔瘦削雅正的“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在墨色的竹节上刻出嫩黄。
先生在生气,望着那一字一字现出的心经,毓林得出了如是结论,可是,为什么?看不清人面色,仔细思量了半晌也未寻得任何踪迹,幼时正值风雨晦乱,未尝得享太多父母宠溺便已经离别困苦,唯至入人门下,方得一点庇佑心安。先生性本如山间松竹,平素静淡,处事却威肃凌厉。佛道得大成者,破除人我两执,众生四相,这般不得不靠剑书经决来平抑,仅只个背影,也觉得出深沉怒意。
山风微凉吹得人整个都精神了许多,也唤起了数载相隔的记忆,然后不经意地,生出些已然许久不曾有过的,出自心底的畏惧。
只待那一篇心经已近尾声,仍是没能整理出个头绪,僵立在那里,难得的,不知所措。
剑光刻厉嶙峋,却因蕴在剑锋的力道太甚,在坚韧的竹衣上轻擦出轻微的动响,直至最末一个诃字刻上,剑止人歇,细看之下,那本该圆润中平的字迹平白却是一派锋棱突兀。
毓林抬眸时,正望见那人眉心微微一蹙,长剑朝前一递一旋,一剑破空,寸厚竹壁四裂呈于目下,声萦幽谷。
应着那声脆响,铿然一声收剑回鞘,那人已转过身来,面上未着任何喜怒,只是将这久未谋面的门生淡淡打量了一眼,方才平淡一语道:“你来了也好,我正打算过两日将《水经注》并《岭南地志》两册遣人寄去,既到了,就去读过了再来说话。”
短暂的停留,亦不知眸子里究竟摄去了多少分明心绪,不曾予人一句言说的机会,那人就这么大步而去,绕进竹舍中,倏忽合了房门
怔在原地琢磨着人撂下的一句话,那两册书早已烂熟于胸,此刻叫人提及,便是意有所指,心下腾起些念头,只觉先生这一回脾气,来得不善。
正自犹豫是否当上前扣门,竹舍绿篱里绕出了一个人来,半大的少年,眉目清秀,带着点长于天然的怯怯矜持,见到毓林,眉目间惊诧迟疑而后欣喜雀跃兀自变换,继而几步跑到毓林眼前,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声音有些微扬:“毓林……哥?你回来了!”
“嗯,回来看看。”看着少年眼里不加掩饰的情绪,毓林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拂了拂人额发,略有些感叹:“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似乎还记得辞别南山前往帝都的时候,眼前之人才只是个话都说不太清楚的孩子,比建梁还要再小一些。
梓宸,星落桑梓木叶间,是先生给起的名字,至于姓氏来历,却一直不甚知晓,同为先生门下,他却要小许多。那个时候,梓宸也只会牵着他的衣襟,央着带他在山间玩耍,而唯一的玩伴就要走的时候,小家伙也是反应最大的,似乎是要替毓林把眼泪都哭尽一般。
帝王家里无手足,京中那几位的感情,反不如同他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师弟来得亲厚,只是这许多年不见,到底还是有些生疏。
梓宸一路引着他进院,偶尔三两言语,不过是问过往一切可好的寒暄,待先生的房门近在咫尺,毓林忽而想起来,问了句:“先生近来,仍是一直待在山里么?”
“山中数月,兴游数月,来往总是时日不定的,并不是一直在山里,前数月才刚出门过一趟,大约是月前才回来的。”
梓宸不知他因何问起,也只当关心,顺口答着,毓林却因了他这句话心头一紧,终是猜出了几分因由。
“我太久不曾回来,先生正恼我呢,先去赔了罪,晚些再找你说话。”
没同他提及关键,梓宸也不知道那些内里玄机,只当了他与先生相别许久,有很多话说也是正常,心领神会地寻了个下山买米的理由自顾留了两人在山里。
看着梓宸走远了,毓林方才舒了口气,方一回来就叫梓宸见着先生雷霆,未免也太过尴尬。只是房门里面的这个难题要如何应对,当真也叫人头大。只是头大管头大,这门却是不得不去叩的。
“先生,毓林可以进来么?”
轻轻叩在竹舍木门上,浅短的声音连同清越一并响起,丝毫听不出敲门的人此刻,内心正有多少忐忑。
十、问道(上)
“进来。”一如夙常平淡的声绪,只是少了些许本应有的喜悦。
随着门扉洞开,一幅熟稔的中堂盈然入目,屋内陈设皆未变过,那寄寓良多的‘宁静致远’四字以瘦金体书就,飞白飒沓间,欹正相生,将此间性情之人平生的自抑与随性,却又道了个干净。
古朴的长案极少繁饰,依旧如镜光洁,一尘不染,两部律书整齐叠在右前,满室沉静如水,只有壁角琴桌上那一柄经年的油黄竹板横陈在案,危危刀俎,声威煊赫。
毓林抬脚进门时,先生恰起身收拾起手边的几本批注阖进鸦青色书函,一时略停了动作,却并未正眼瞧他:“读过了,怎么说?”
目光逡巡一圈儿停在案前人影上,白衫衣袖微拢,手指稳健修长,在书函间翻动,记忆里,握上去时干燥温暖,宽阔踏实得令人心安。眸光透过细碎额发偷偷扬起瞧了眼人的神色,见人也未曾抬眼望过来,毓林方才从门口又朝里挪了几步。
说,可是说什么好呢?开闸泄洪倾灌良田,自是于民有伤,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到底是曾想好后路有所补救的,细细回想也不觉哪里有什么大的不妥。如此,毓林出口的话便绕了弯子试图蒙混过关。
“先生出游经过,怎也不来见见毓林,西南事大,毓林也想得先生点拨一二的。”
先生闻言,眉棱一蹙:“我看你如今人大了,主意也正的很,作什么还要我这山野之人从旁置喙?”
音虽不大,话却是重的,手下就力一带,硬皮书封扣在厚重的书册一声闷响:“真要聒噪得两句,岂不平白堕了你的威信,谁人不知镇抚使大人而今是代天巡狩,令行禁止,威加西南四省,一个言出不二,就足置庶民生计如敝履,弃丰年稼穑于汪洋——”
言间不意抬首望见他眉目间怯怯,便也不再出言揶揄,顺手扶立书函在案上一顿,转身送入身后架屉里,冷哼一声:“没的去与你官民见礼,再跪你一遭,倒真是我闲的了。”
被人话中阴晴惊得心下慌乱不已,聊聊数语里毓林终也听得出重点,随着那一声冷哼,咬了咬嘴唇屈膝跪在地上,话音闷闷地似有惶惑,更多的倒像是出于心底不甘的委屈。
“先生……毓林哪里惹了先生不悦,先生说也说得罚也罚得,先生庇抚授业之恩,于毓林是师是长,这官民见礼一说,岂非要折煞毓林么?”
这副模样多少叫先生忆起他昔年这般,被如此机巧鬼灵,趋吉避凶的一通闹,严虽严矣,倒也时常饶过了去。而今却是不同,一则真怕他有了亲操权柄视人命如草芥的一日,二则本在气头上,实见不得他这副屈意迁就,不自真心的模样,是而这往昔可决胜千里的旧伎俩,如今便分毫入不得眼,肃声打断道:“你还浑不知错,反是我委屈了你不成?人岂无过,贵在自省——”
一道深沉审度的目光旋即朝人扫去,却不期然就正正落在了那坚韧的楠竹板上,原想着言语规诫一二的耐心,瞬息被卸了个干净,这会子当真生就了动手的心思,径自上前取在手中,在人面前挥出一道弧线便指向了长案,命道:“我也不与你废话,自己伏上去。”
毓林还待辩白,抬眼时正对上人冷肃扫过,立时将后话噎了回去,瞧人将往日最为忌惮的凶器抄在手里,掌心倏忽就浮起一层薄汗。数载宫中谨言慎行,除却北宫人前恣意而为,其后偶有藏拙,再不曾当真招来惩处,待面前一道竹影闪过,喉间莫名一阵酸涩。本不觉有失,何况已非彼时稚童,俯身受责多少有些难堪,片刻踟蹰也未曾依了人言。
“先生……那日水患处置事出有因,毓林一时心急或有疏漏,下回断是不会了,先生息怒……”
南山先生门下子弟仅此二人,自来束教甚严,鲜少有这等违逆之事,由得他一径添火加油地磨蹭,也只半是玩味地看着,气急之下不怒反笑。
“我原不指望你真心悔过,如今看来竟是高看了你去,反还不如从前,现下要逼我亲自拿你也可,那便不必顾忌你颜面,管教明日使人抬你回军前便是。”
毓林最后的那一丝侥幸被抹了干净,慌忙摇了摇头起身伏到案上去,尤记得当年这书案点着脚才将将能扒着,如今个头儿弯腰伏着,姿势倒是安稳,却也叫人羞惭不已,心下自有些心思打转着,却也再憋不出半个字来,逃不过便索性抿了唇齿颇有些破罐破摔地意味。
毓林出山数载,要说不心疼惦念绝然不会,只是而今见了更证得他夙日天资聪慧,明敏有余,慎密不足,惟其如此,也才更生出一番仔细教训的心思,先生盯着人的神情分明有些无奈,偏做了一句冷硬出口:“我怎不记得,这是哪家领责的规矩?”
一句话就叫人轻红了眼眶,好在事先打发了梓宸,山中空寂,饶是生受方才斥责亦未似现下这般难过堵在心里,却也因了方才一来一往不敢再生违逆。毓林伸手解了腰间带扣汗巾,将衣摆撩起,硬着头皮褪净了最后一层凭依,再伏回去时挨了木案冷硬,鬼使神差地低喃了一句心下不曾平复的执拗。
“用心转寰也是错,早就该同那些窝囊废一起做缩头乌龟,也不至叫先生着恼……”
分别经年,偶有书信往来也如耳提面命,字里行间皆是谆谆教导,却也足够支撑孤独前行的蹒跚迷茫,然而小小心思终究是期待有人能呵护安慰,盼至今朝得见,迎面便是这番责问难堪,心里面上皆挂不住,虽不至怨怼,却也有叛逆不甘,出口话音没过脑子,听来已不对了味道。
十一、问道(中)
放水淹田,本是权益之计,纵有池鱼之殃,也难在数日之间行得周全之法。然他不说则已,蓦然这一句顶上,推己及类,细一思之,怎生不恼得心头火起,先生原先板起的面孔严毅更深,手下便不曾留情,照着臀峰处就是重重一下抽去,一记方歇,另一记又夹着风声尾随紧至,正正叠在最初的肿痕之上,数下过去,方才避开那些青紫,冷冷喝道:“我且问你,何谓不学无术?”
先生虽博学广识一身儒雅,然而终究是习武之人,落手严苛向不留情,何况因了那句没轻没重,怒从心起,凌厉板痕炸在臀上,生生疼得入肉,毓林混身一阵紧绷手指扣紧了桌沿,脆响声声相连,直觉得牙关咬得酸麻,才硬忍了一声不吭,待到那句叱问方才缓了口气,冷汗如雨已染了一身。
“……毓林驽钝,自幼失教…有负先生教诲……”
“自幼失教?也得亏是失了教了,否则我在你嘴里还不定成什么了。”
一句怒极之言顺着毓林的话出口,待细思量也忽觉不妥,偏生还发作不得,一气一噎之间反倒散去了两分怒火,见人疼得厉害,也方觉先才手重,些许犹豫之中,先生复想起被他带入彀中难平气愤,扬手又是接连几下,却心软避了伤处,尽管抽在臀腿相接处,已是卸去了最初的三分力道。
毓林尤欲分辨,话音未出口前板子又复落在身上,察觉人气恼之下仍是饶过了方才伤处,细微垂怜直叫那点反逆心思宁定回来,便闻了人声声斥责与板子同落。
“让你慎思笃行,审问明辨,你可曾做了?西南腹地,临山处多贫瘠,临谷处多河泽,三五载便是一个雨水丰沛之期,其后又是一个干旱灾荒之年,逢汛之年河流改道,逢旱之年河口积沙,你淹一回是利索了,此后那被你殃及的三成农户便要卖田做佃!你可知道,此番你疏浚之口再上推三里,便可免去两成田地被灾。再而况,解得一时燃煤之急可,真正治河之法你可曾思量?你必是自以为转寰补救之法已然分拨得周全,可又想过为地方奏荐一二治理守牧之才?别跟我说你只是一介镇抚使,管走不管留,凡事固然无有最好,但仍需尽力。”
一番连珠训诫罢,索性将那竹板重重拍在案前,也不忍再打,却仍声色严峻着。
臀腿敏锐处受了力道,并不似方才好耐,毓林便也不曾觉出人收了力道,仍是叫人板板带火声声喝问惊得哑口无言,腿根灼痛略有失力地微微轻颤,双重威慑只叫思绪随着人言一句句细细考量,念之所及,更觉疏漏甚多,惭愧非常。为免痛哼出口,以手背抵着唇齿半晌不能作答,由人喝问心虚更是再说不出一字,直到板子将桌案拍得一震,唬得身躯也随之一抖,若不是扣拢了桌沿,险些就要跌落下来。眼前生起一片迷蒙也不知是痛还是悔,搁下堵在唇边的手猛喘了两口气,哀哀认错,已带了恳求之意。
“先生骂得对,毓林思虑不周,自以为是,本该能……做得更好的……毓林,知错了,先生……”
伴了那一叠声哀戚,先生也自有些后悔,本不知有多少欣喜,皆被彼此这顶针的脾性毁了个尽净,转步走向屋角一侧,屋内便也静默了一阵,回步过来,已取了一锡盒在手,转首看了人一眼,肩背还在轻微抖动,也不知是委屈的还是疼得,暗自叹了口气,嘴上却是不饶:“别动。”
没得人宽恕,只听到人脚步声,便也未敢妄动,晾在那里更觉身后肿痛叫嚣,直到人复转回,自知人已消了怒气,方才敢偏偏头瞧人一眼。
但见先生一手从锡盒内中取出一团清凉膏脂,小心给覆在伤处,些许怜惜之意,叫人心头微暖。
尤自轻缓了口气:“这些原本小节,我何曾是为这些责你——你一人独身立朝,艰险穷迫繁多,这且不论,就算今日一朝功城,志得意满,那更是要引得人人侧目,岂能就如此轻浮自矜,浑不知检省,庙堂翻覆之失,风云遽隙之变,一着不慎性命成忧,你要置你父王于何地……”
言下一顿,不经意错提这些,也不愿惹他伤心,只是转了言辞责道:“罢,这些你自小习阅不少,还要我这般来教你‘温故知新’?”
说着,又激起两分脾气来,顺着半是恫吓地轻拍了下:“半瓶子醋晃荡。”
十二、问道(下)
毓林的眸光却一瞬黯然于父王这两个字,好在先生也有意避及,正要撑身起来,又叫人一掌挨在伤处,并没什么力道,只是晓人不曾真恼,反生出几分耍赖的意味,浅哼了一声,探手扯住人衣袖央道:“毓林知错,先生的话毓林谨记在心,自会再多警醒……先生,毓林只能留一晚,明日便得赶着回京……”
“走的这么急?”闻言虽不意外,却是当真为人忧心了:“你这一路上车马颠簸的……”
“方才不见先生心疼……”低声抱怨着撑身而起,整理衣衫时擦过伤处,来回吸了几口凉气,挪了挪步子腿脚酸麻却站坐不是,抿着嘴巴一副可怜相看着人:“盼着能见先生盼得甚苦,好容易见着,连口水也没喝上呢,倒先与它亲近,先生嫌恶毓林,毓林还怎么好赖着不走?”眸子扫了眼案上叫人心悸的竹板,瞬而垂了眼帘,明摆着便是赖人心疼。
叫人一哄,再绷不住冷脸,将那盛着伤药的锡盒塞进他手中,就近取了一杯温水来予他,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张嘴自小便是欠,还要犯浑?”
顿了一顿,待重新打量着他已然成人的身量,不禁平添些感喟,迟疑了阵终道,“若是能延宕些时日,便在家中逗留几日……梓宸,也想你。”
毓林捧着暖盏一口一口啜着,总算是回了些气力,扬眸见人终是复了些温和笑意,面上轻红尤未散尽,已是笑得朗然晴明,若非身上仍一阵阵地跳疼,倒终也应了几回梦里百转的思念,不想人心下担忧,轻浅摇头带过:“弃马换车,还不妨事。李曦本就多疑,更何况太子如今日日盯着我,不能给他落了话柄去,恐生枝节。”
提到太子,忽而正了颜色,回手将茶盏搁下,凑近人膝前重又拂襟屈膝:“如今毓林弱冠将至,李曦虽看似赏识,却多半有其他思虑,而太子野心,怕是只待时机,毓林势单力孤,又有北宫牵绊,总觉有所不逮,求先生指点毓林,今后之路,毓林该往何处而行?”
这一番孺慕亲悌,早令先生方才的不虞如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自幼便对此子长久有之的怜惜与珍视,单手覆上其肩,那力道中的沉稳深毅,许是也对他这些年的坎坷隐忍感同身受,听着他的话,目光也变得悠远而深邃,再启言时,连先生自己也未曾察觉,言语中早已换了对他至亲至近的眷顾:“那要看,天弈欲行何等样事了……”
先生出口唤得是人表字,那两个字是昔年幼时,先生亲取的,那时还是不通世事的年纪,将弱冠取字提到如此早,后来念及,毓林也觉得出这期间意味,那些背负以致分离,先生心中自是有数的。而天弈这两个字,含着怎样的期冀,也自是可以想见。
“脱出囚笼,以立天地,天弈不甘就这么任人摆布,连还手的力气也没有,他年由着那人一朝喜怒,死无葬身之地。”
或许是肩上力道沉稳,仿佛世间得此一臂支撑,便足以不畏风雪,茫茫前路,亦可大步而往。又或许是这两个唯有南山一脉方知晓的字带出了怎样的亲眷依赖,叫毓林脱口便道出了娓娓心事,那数载胆战心惊,似在此一夕得缓。
先生眉锋稍敛微一沉吟,转而望了他面上坚毅,徐徐道:“凡为王之道,皆宜深自韬晦,养兵恤民,待时而动。李朝得天下十数载,历朝也不过两代,西南蛮夷不识王化,如镇抚得宜,十年内可归王化,漠北诸部内斗频仍,战力却不可小觑,戍边之师大部为其所制,实是长久之患,然则这亦是朝中可为之地,西北五郡,民风彪悍,边将勇武却性情刚烈粗疏,从不肯轻易服人,若得机缘结交,以你的身份或许能得些意外之喜,届时端看你要如何收拾这时局人心了。”
朝堂局势浸淫多年,从旁听了不少,却不及眼前之人三言两语明澈洞悉,瞬时豁然开朗,便已有了计较,本欲再说什么,听到外间人声响动,大约是梓宸回来了,于是收了话音朝人咧嘴一笑自地上起来,扯了伤痛也不想叫梓宸瞧出来,白白忍着听梓宸热络招呼,哀怨地看了先生一眼,便哄了梓宸几句,待他开心地去张罗晚饭,方才得了空隙扶着榻角喘了口气。
“方才不及说,一别经年,先生一向安好?天奕此回一别,又不知待多久才能再与先生相见,不能似梓宸这般奉孝膝前,先生……多加保重……”
先前挨打委屈也不至如此,现下不过一两句话,却忽然哽住,垂了眸子不想叫人瞧见亦怕梓宸撞进来瞧见,深吸了一口气重又瞬眸扬起,眼中晶亮却仍是笑意疏朗,伸手探到人袖边,又复得寸进尺地径自握了人手掌。
“倒有些羡慕梓宸。”平白一句话,道出多少不能明说的心事。
几句话直入心房,听得人心下有一瞬触动,自是任他一番小动作,也将手心紧了紧握住那番少年意气,广衫衣袂下,相执一道,覆手拍了拍他,一切亲情眷顾尽在不言,往日严毅的面上,自然也挂上不少喜悦。
人前人后将此子看的分明,看他坚毅忍耐,看他孤独萧索,终还是放心不下,仔细叮嘱道:“我毕生所学经营,皆可助你,惟愿你能得偿一夕夙愿,有事所须,且来寻我。然则顺逆在天,虽人事可为,也非事事顺遂,遇世道艰难处,也莫太过强求,可记下了?”
“嗯,记下了。”
在南山过了一夜,因着白日里身心俱倦,亦未能多叙其他,晨起便告辞离山,一路轻车渐远。
先生也仍旧似当年一样,不过立在竹舍门前,望着他走远。
今天520,秀恩爱看太多,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决定就更这么多,以上。
十三、归京
九月廿八日,仲秋。
日趋正中之时,帝都之外管道旁的客驿,打尖歇脚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候。一行车马踢踏而至,小二忙不迭地迎至门前,打量着来人行装,十分机敏地安顿了车马将人迎进了门,却不似对着一般商贾那般喋喋不休地寒暄,只是听了为首之人的吩咐,将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一路迎进了最里进的厢房,或许除却某些隐在角落的有心人,旁者并没有将这样寻常的事不关己记在心上……这不过是乾宁七年的一个平常的午时。
“弈少,陛下宣您即刻入宫面圣。”
跟随而来的侍从自觉地停在了驿馆厢房的门外,门扉开合,初五除下遮眉的兜帽,对着坐榻上捻子落枰满目闲适之人,俯身行了一礼,口中却并没有说些多余的言辞。
“知道了。”
不过随口应了一声,琉璃子落在纵横之间,连着末音发出一声脆响,安坐低头的动作,让额前碎发略微荡下,遮了眉眼神色,唯有唇角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缓透着几分怡然恣意。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来人话语中暗含地催促之意,手边黑白交错,独奕的这一局正是胜负难分的时候,于是,当真就打算待到此局终了,再来理会旁事,哪怕这个旁的事,旨出当朝九五。
复落了几子,沉吟之下不经意地偏头打量了一眼立着的人,清越音韵就这么流落而出,或许是因为似笑非笑的神情,听来总是带着几分不那么正经的随性。
“数月未见,陛下安好?”
“天佑吾皇,圣躬安泰。”
完全无视着面前之人话音里头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难名意味,初五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应答着该应的话,低眉顺目的姿势自然瞧不见榻上之人表情的变化,却还是听到了一声浅呵,仿佛,是个笑音。
虽然再没有听到旁的问题,初五仍旧是掩着那人的笑意继续道:“北宫同样,一应俱安。”
这多余的一句话里究竟藏了多少无法言明的事实,自然彼此心照不宣,或许是因为这句话让毓林心情瞬时好了许多,故而案上的那局棋,终究没有再继续下去。
搁子拂襟,下榻之后径自出门上了早已备下的马车,自有人将一应打点妥帖,就这样来去匆匆,车马扬尘入了帝都。
坐车比不得骑马的衣袂当风,又因了身上伤势辗转一路未得安歇,才晃晃悠悠不多时就生了几分困倦,抬手支额瞥了一眼身侧稳坐的初五,风帽斗篷除下,露出的自然是那身虽不打眼却正儿八经的宫人常服,或者往往也只有看到这身衣服的时候,才能到这个持重冷漠年纪不算太大的家伙,其实,是个太监。
正如只有他才会在如今这个时候唤自己一声弈少一般,他自然,不是个单纯的太监。思绪停在此处,蓦然抬手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因为这个动作,额发兀自荡开,眸色瞬时清明可见,落在马车的阴翳中,光寒凌厉。
“这局棋还未至中盘,困龙之锁势已微露,收,则势必战火燎天千层浪涌,放,则前功尽弃粉身碎骨……我此行西南料理匪患重设镇抚司,倒是忙里偷闲,去见了见先生。”
看似不搭前言的后语,却顺利地触动了那个如同雕塑般沉默的人,初五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惊讶,张了张嘴仿佛试图问些什么,只是到底还是收了几欲出口的话音,不过只是点了下头。
自八年之前他跟了自己,贴身之事莫不都是由他打理,所有的习惯他都了解,自然也熟知他的脾性,故而也未待他再有什么更多的反应,屈指抵着额角悠悠落了一句话:“天弈,便是与天对弈,这一局棋下得太大,自然就得下很久,先生替我批命取字,说到底是想看一场好戏,他乐居世外,北宫那边又倦于局中,他们舍得一心一命,我却得好歹得护了他们周全,天道霸道,落子无悔,才是王道。”
不知道是因了什么心绪,出口说了许多平日里也断不会说的话,说罢便也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一般仍旧支额眯眸,一身懒散随性倚了软垫假寐,只待马车驶入宫门,无论多少时日的自由,终究还是得回到这堵高耸宫墙之内。车马粼粼之中思绪翻转,恍惚间回至五年之前,第一次距离那个人如此之近,似乎也就是在看似平常的一问一答之间,决定了其后所行之路,无可回头。
车帘被人挑起的刹那,一阵风过将车内隔板上碎成齑粉的纸笺散成烟云,也包括其上的朝堂风云内里乾坤。
跳下车的一瞬衣袂轻扬,初五仿佛看到人嘴角依稀的似笑非笑,似乎仍旧带着少年时的一点稚气未褪干净,只是一路行来对于朝中形势的一言断语,收放自如间当真仿佛他捻子的动作一般,清隽悠然,笃定无悔。
他记得他说要暗中扶持那些并不得志的青年才俊,也记得他说对于圣上旨意中的事要一丝不苟,更记得他说过哪怕如今京畿防卫重镇职司都在蚕食替换,也绝对不可以触及到宁王一脉的利益。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凝着冰寒,一丝温度都透不出来,眸色深沉仿佛垂入了万千星辰的冬日夜空,泛不起一丝光华涟漪,然而下一刻却又染满日光,叫人以为方才的一切不过是种错觉。
正如此刻行走在宫道石阶上的背影,身量已成却仍略显单薄,还是个逐渐长成的少年,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会叫人意识到,他还不及弱冠,而已。
十四、亲疏(上)
“一行数月,匪患得平,朕得此捷报,心怀甚慰,毓林一路劳苦,功不可没。”
大礼参于阶下,而皇帝端坐于龙椅上,面含笑意,道了一番场面话。
所谓功劳,皇帝说得,臣子可说不得,这点道理毓林还懂得,于是奉还天子剑,俯首下拜,言辞恭谨,亦是同样一番场面话:“此行顺遂,全赖天恩浩荡,民心所向,臣代天巡狩,不敢居功。”
“毓林一路风尘,不必行此大礼,平身,赐坐。”
从声音上判断,皇帝心绪甚佳,只是这赐坐,便是仍有旁的话要说,本以为交了旨便可以告退,现下却有一瞬诧异,然而也未露半分地谢恩坐定。
中官在皇帝身侧奉上新晋马球式样,皇帝抬手自银盘里取了那藤制马球,一面细细端详把玩着,一面却不忘笑意于人:“着你来私殿缴旨,未免有些不大公平。只是你须知道,此番遣你往西南,京中已有流言,若是当朝明宣,朕怕太子面上过不去,他是个什么心性你知道,朕也不愿闹到最后不好收拾。”
“陛下言重了,毓林省得。”规矩应着,打眼儿瞧见人手上物什,颇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续了句:“在益州处置了一个人,后来才听人提及倒是宁王举荐的,毓林此番回京,怕是得找机会去给宁王赔个礼。”
“杀了?”皇帝的目光并未从那藤球上移开,开口问的也仅是不置可否,而面上笑容却似乎染了些深意。
“嗯,杀了。”看着人一贯的喜怒不行于色,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只是轻缓地补了一句,仿佛还带了一点点玩味:”起先不知道他是宁王的人,如若知道……“
略略一顿觑人一眼颜色,浅缓勾了下嘴角:”也还是得杀。”
“惺惺作态。”皇帝闲一侧首,当下笑骂了一句,本单等着他下文,不想听见这一句,抑不住唇角也弯起一个弧度来:“一个门下奴才,杀了就杀了吧,没的还当作件天大的事来奏。宁王处不要去了,他若想得起来,自然来问你,想不起来,那是最好。”
话里若有若无的威胁,却并不是对他的,对毓林,皇帝依旧宠若子侄。
“伯父说得是,毓林哪想得到,他的门下,竟给搁到西蜀偏远去了,不知者不为罪嘛。”话里有话得笑打马虎眼,对于皇帝给予的恩宠,一向应得理所应当,私下里竟也从不避忌君臣之仪。
话题岔得不着痕迹,径直便从公事转成了家常:“这新制的物件儿怪巧,可是又要巡猎击鞠了?”
皇帝心中所想正不约而同,将他的点到即止看在眼里,故而对这份适可而止的进言也受用,自然懒怠去戳穿他,将马球搁回银盘,抬手示意中官把这物件交给他。
“进秋了,畏凉且乏力的很,朕就不去了,宗室里头数你与太子的击技最好,回头你们领着各家子侄们赛上一场。”
“毓林鞠技可不及太子殿下……”起身双手将东西接了,眸子微微抬了一瞬就复低敛了下去,忽就应得干脆:“遵旨。”
而后也并未在坐下,告退行礼,皇帝亦未再留,挥手任他出了殿门。
日头渐起,一路回至寝殿。
踏入廊下便闻了书声琅琅,转了脚步立在窗前,听着稚音端和,诵着荀子一篇。
隔了窗缝望进去,一缕阳光透过窗格,在翻开的书页上投下一弧浅金,小人儿端坐于书案之前,口中正念念有词:“…恭俭者,偋五兵也。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与人善言一一”朗朗书声在此处一时停住,竟再续不下去,却又不甘,口中连连重复:“与人善言,善言…”
仰头四顾,将殿中每一个梁子柱子都看遍,就是不肯低头去看书上字迹,声音却终是渐渐低落下去,终不可闻。
待到一句往复了三四回,门外终是接了话音:“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
随话音推门而入,微量人一眼,续道:“若我记得不错,算下来太傅也该讲到第六篇,怎的连荣辱一章也背得如此艰涩,走时说与你听的,尽都当作耳边风了?”
本就在专注地同自个儿较真儿,明日太傅要查问,赶着恶补直叫人烦躁,垂落的尾音在即将消停的刹那被人接上,字句空白处顿时衔接通顺,却是令人眼皮一跳。
建梁转头正对上推门而入的身影,一喜一惊,惊喜交加,自圆凳上一跃而起的动作,也随着这截然想法的两种情绪,略显僵硬,其中的喜意却不加掩饰,闻听责问后目光又再扫过翻开书页,因了的一点心虚,声音更显软濡了几分,眸光微闪:“毓林哥哥!….建梁今天一定能背完。”
“本已不是今日得分量,从劝学篇第一从头念来,我听着。”淡一拂袖阻开了他欲近前的架势,毓林开口本就是有意慑他,将那点久别欣喜置开不曾理会,踱步书案之前取了戒尺在手里,自捡了一旁椅子坐下瞧着小子一脸畏缩。
还不及细想团聚之喜,就看人取了戒尺执握在手,建梁脚下顿时略往后挪了挪,垂头抿了抿下唇,终究不敢违抗了人意,略顿了一下,便启声背诵:“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前一二篇尚算流畅,至第三篇时,语声渐渐滞涩起来,字句磕磕碰碰,戒尺微颤,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映在眸间,顿生急躁,却是越急越卡,越卡越急。
凝眸听他背书,字句落在殿里都清晰可辨,待到重又陷入困顿,毓林微一蹙眉,也不多言,攥了他腕子翻过,抚开手指展平,戒尺直落了五下,直将人小手掌心拍出一层轻红,并未松开叫人把手撤回去,仍旧端在眼前。
“君子行不贵苟难,重念。”
稍得一二提点,便又顺畅几分,句句又得以顺延下去。借一时速记匆匆背会的字句,时日未远,总记得个大概,却往往遇细节处记忆残缺,掌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绯红,火辣辣地疼痛散开,却不及手腕擎于人手中的威慑更大。
“…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终于又背至一处停顿不前时,思虑一时深远起来,建梁细算起背完这几篇还得挨多少,顿时戒尺未落,眼眶先红。
只是这也未叫人迟疑,戒尺复又不轻不重地落了五下,直叫人两行清泪可怜滴落。毓林抬眸见人委屈难过却咬着嘴唇不吭声,心下倒忆起了于先生面前的自个儿,暗自无奈了一瞬,搁了戒尺,探手为人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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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2:5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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