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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长安某(古风 兄弟)[第1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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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1】
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囫囵了一觉,发现自己还在这间屋子里。这屋子不小,但十分破旧,看起来像一处废置许久的库房,要不是这次被关在这里,我都不晓得东宫还有这样破旧的地方。窗外有疏疏的光线照进来,不算太暗,可我脑袋迷糊得很,也辨不清外面是破晓还是黄昏。我慢慢靠着墙头坐起来,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虚软得直发飘。
李承祁把我关在这里快三天了,期间只给过两碗水喝。他这个人很不讲道理,每回吵完架都变着样子罚我。但这样不给饭吃还是头一次。起先我还气愤得不行,可现在我已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我简直要饿死了......
就这样靠墙坐了半天。这地方这么偏,陆珏肯定要很久才能找来。
我眼睛木木得盯着那扇门的铜锁,盯啊盯......盯啊盯......感觉视线里渐渐浮起许多破碎的星星......好久之后,终于听见“啪哒”一声响。
我心里猛的一紧,接着就见锁上的旋钮一转,锁栓震落到地上。
门被一把推开,陆珏急匆匆地从外面跨进来。
我长舒口气,一下子卸了力气,整个身子都轻飘飘地滑下去。
陆珏拢着肩把我扶起,目光沉沉看着我。
“小师弟......”我勉强笑了一下,磕磕绊绊地说:“手、帮我......”
陆珏扫了眼我背后,从怀里掏出把牛角刀,利索割断了我手腕上的绳子。我动了下又僵又麻的胳膊,倒头直接栽在他身上。我有气无力地说:“带我出去吧......我饿死了......”
陆珏点点头。
他想扶我站起来,可才一动,我眼前就一阵阵地发黑,禁不住往前趔趄。陆珏皱了下眉,他掺着我的胳膊,小心翼翼把我背起来。
屋外冷风瑟瑟,我在他背上打了个寒噤。瞧这天,应该已是傍晚时分。陆珏选了条极偏僻的小路,轻车熟路从东宫绕了出去。我一直勉强抬着眼皮,见已经快走到街口了,含糊叫唤了一声。
陆珏停下步子,我千难万难地从他背上挣扎下来。
他又扶我站着缓了一会,我觉得眼前的星星稍微少了些,才慢慢吞吞往外走。
这时夕阳已经融化得很温和,我却依旧觉得头晕眼花。我已经不感到饿了,只是胃里恶心得要命,脚底虚浮,走路就像踩在沙子里一样。我扶着陆珏的手,只见朱雀街上熙熙攘攘,那些人影都仿佛重叠在了一起,越来越模糊......最后也不知走到了哪,陆珏可能见我实在饿得没力气,搀我拐进了一个花花绿绿的酒楼。
【2】
整座楼阁充满嘤咛笑语,楼上楼下全是人。陆珏好不容易才把我弄到一个房间里。他把门关上,我始觉耳边清静下来。
三天没吃东西,陆珏起先只敢叫我喝些温水,又过一会,给我喂了小半碗白粥。我怏怏地靠在床榻边,感觉不出到底是饿还是饱。就那样怔了半天,我问:“这是哪里?”
陆珏看了眼半垂下的床纱,我见那上面绣着半月图纹,这才知道他把我弄到了明月楼来。
明月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也是离东宫最近、可以吃饭睡觉的地方。
我没力气说话,只能无聊地盯着床纱看,正起了些睡意,肚子却又疼起来。
真是没片刻消停。
都是李承祁害的!
我蜷卧在床边上,还来不及骂他,胃里已是一阵阵翻腾。这下真是麻烦了。我捂着小腹干呕起来,本就没什么力气,还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我软趴趴地坐在脚踏上,连抬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干看着陆珏忙前忙后,叫来婢女收拾打扫。
房间里一时又吵的不行。
我在杂乱中听见一个声音:“陆珏?”
那声音就响在房门外,我一瞬间像被雷劈了一样。房门半敞的那条缝被推的更开,门框外,我看见极熟悉的一张脸,微微皱眉,不含什么感情地将我一番打量。是李承祁。
我一声不敢吭,只觉得那样的目光落在身上不啻凌迟。可他什么话都没说,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从半掩的门隙里看见他的背影。李承祁稍停下一步,淡淡对身旁的人道:“卫大人请。”
然后听见一个浑厚的男声,毕恭毕敬:“殿下先请。”
脚步声一前一后消失在楼廊上。
我一头栽倒在床上,趴了很久,直到天黑透了都没动弹一下。长安城里有宵禁,东宫也有门禁,李承祁给我定下的规矩几近严苛,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回去。即使回去也免不了一顿捶楚。唉,随他去吧......我连打着哈欠,眼皮也渐渐沉下来。
睡前又喝了半碗糜粥,一觉睡到自然醒。
【3】
这下精神好多了。我吃了些清淡的饭食,虽然走路时脚步还有点浮,但绝不至于像昨天那样摇摇欲坠。我慢慢走回东宫,正门处的侍卫认出我来,一时脸色遽变。
“九、九王?”
我叫李觉明,排行第九,因为没有封号,所以人称九王。我的母妃生下我后溘然长逝。我现下之所以能住在东宫,因为当朝太子李承祁,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4】
“殿下,您、您不是......您怎么在这里?”侍卫完全不知道我是何时溜出来的,怕要担责,一脸惶惑地看着我,牙齿都格格轻响。
我只能叹气说:“不与你们相干,我会和皇兄说清楚。”
李承祁一向不待见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他究竟为什么把我接回来。
我穿过明德门,本来准备去正殿找他,中间路过一片平场,却看见一二十个羽林郎全都跪在地上。顺望过去,李承熙撸起裤腿坐在石凳上,李承祁坐在对面,好像是在给他腿上上药。
我见地上还扔掷着几根毬杖,估计刚玩过击鞠,一不小心叫李承熙磕破了膝盖。
我站在那,一时有些不自在。
这段渊源说起来就比较长了。我的母妃生前位卑,皇后又多年无子,所以李承祁一生下来就被送去中宫抚养。据说皇后对他视如己出,一直到后来被封为储君,李承祁都过得顺风顺水。
皇后在万众期待的时候没能生出嫡子,可十分不巧的是,在万众都已经不抱指望之后,她偏偏又生下了李承熙。陛下从此有了嫡出,只是太子已立多年,不宜更变,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也表现出了令人敬佩的贤德。她待李承祁一如既往,李承祁也只认皇后为生母,这样的母慈子孝,叫天下人都忍不住感动涕零。
李承熙和李承祁向来亲近,他们自小长大的情分,我自然是分毫不及。
因李承祁对我十分刻薄,是以他待李承熙的那些温存和耐心,我尤其瞧不过眼。这样不正常的三角关系太容易产生嫌隙。承熙是磊落之人,刚住进东宫的时候,我则是喜欢挑拨离间的那一个。
可惜他二人太过于交洽无嫌,我的诡计通常不能奏效。渐渐也就少了这般心思,只在平日里下意识地避着。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此刻并不是很想过去。但李承祁肯定知道我来了,不去见个礼,说不准又要被一通责罚。我本就怕他,只得走过去,表情颇有些讷讷。
李承熙小我月份,见我来,本准备起身向我行礼,李承祁却按下他肩膀:“歇着吧,还嫌伤不够重。”
李承熙复又坐回去。
我觑了一眼,他膝盖上擦破得颇有些厉害,但比起李承祁平日对我的手段,根本不算什么。
我也没吭声,依旧讷讷,只对李承祁道:“皇兄。”
他并没有抬头,只轻“嗯”了一声,“去后殿等我。”
李承祁尚未娶妻,后殿原本住着一位良媛,一位昭训,空旷的很。前些日子又搬进来一位王小姐,似是皇后王氏的亲侄女。李承祁很喜欢她,东宫里人人都猜测她会是未来的太子妃,我却与她有些八字不合。初次见面,没两句话就吵起来。她说不过我,只倚在李承祁肩上哭哭啼啼,李承祁哄劝了许久,又命我赔罪。我也没什么悔过的意思,变本加厉和李承祁吵起来,最后被捆着关起来。饿了三天。
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我已经跪在后殿正厅里了。李承祁一般在这看书,理政,打我。
时近深秋,我在那跪了大半个时辰,膝盖又冷又麻,已经疼得不行。肚子咕噜直响,好像又饿了......我捂着揉了揉,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李承祁把李承熙送回立政殿,估计是吃了晚饭才过来,因为我闻到他身上有酒味。良媛和昭训是不敢给他灌酒的,他应该是去了王小姐那里。王小姐名叫香玉,她的母家因为皇后的缘故十分显赫,李承祁一向攀附皇后,所以也善待王小姐,善待到,只因为和她拌了句嘴又不肯认错,就要把我饿到没力气顶撞的地步。
李承祁走进殿里,也没看我一眼,直接坐去桌案后,应该是在写明天要呈给陛下的奏对文章。
李承祁写得一手好字,铁画银钩,容与风流。我曾经仰慕他,但也只是曾经。那时候他把我从斋宫接回来,正赶上陛下给他举办弱冠礼。在一个很高的祭坛上,李承祁穿着绛衣博袍,鲜冠组缨,英挺的眉目衬得仪表堂堂。皇室宗伯给他戴上白珠九旒,泱泱臣子都向他俯首叩礼。
我那时候还仰慕他,觉得兄长能够当上储君,肯定有很大的本事。后来才晓得,那不过是一门心思攀附皇后十几年都不曾祭拜过生母,死皮赖脸的本事而已。
住进东宫的第一天就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和李承祁都是不忘初心的人,所以这两年来,我们的关系没有一丝一毫的起色。
他一提笔就写了好久,我已经饿得有些恶心了。膝盖承不住整个身子的重量,我只能把手笼在袖子里,偷偷撑在地上,才不至于往前栽。我看着蜡烛被烧融成泥状,缓缓从烛台上落下来,一层一层,一层又一层......李承祁终于搁下笔,揉了揉手腕,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不自觉地垂下眼角,听他拉开柜子的抽屉,又慢慢走来我面前。
“手。”
我把左手伸出去,他却只是拿藤条点了点:“右手。”
我只能又把右手伸过去。
李承祁一点都不含糊,藤条抬了抬,“啪”一声就甩在我手上。我平摊着右手,头垂的更低,接连着又挨了好几下,疼的有点缓不过气了。
李承祁点点我掌心:“罚你跪着,还敢拿手撑,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
我没吭声,更狠的一下便又砸在手心。
“......”我咬着牙根,整条胳膊都抖了抖,轻轻吐出口气:“觉明知错。”
李承祁看着我,仿佛有些意外,过了片刻轻笑一声:“你今日倒是乖觉。”
【5】
我觉得这话讽刺的很。我并不是乖觉。本来还想冲他吼几句,可脑海里莫名就出现了他给李承熙上药的画面。他一直低着头,表情那么慎重,想起来,心里突然就像塞了团棉花一样。原本还以为没什么关系。
藤条被轻轻磕在桌案上,“起来。”
我饿得发晕,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膝盖又酸又麻,不由吃痛地往前一栽。李承祁负手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我,目光里只是嘲讽。我眼眶一下溽热起来,转身死死瞪着他。他亦像看笑话一样瞧着我:“怎么,你不服气?”
他目光逡巡一圈,停在我正扶着桌角的手上,慢慢说道:“ 你师父真是浪得的名声,半点本事没教,净养了你一身臭脾气。”
我原本还强忍着,这下立刻怒火中烧,我气的朝他大吼:“你尽可再辱我师父一句!师父从小教导我仁德孝悌,我就是再不济,也知道孝顺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倒是你,成日讨好皇后,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母,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师父?”
李承祁皱起眉毛,眸色骤然冷下来,仿佛压了极大的怒气:“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其实怕的要命,手里都是潸潸冷汗,却更大声音地吼出来:“李承祁,漫说我师父,就算是小猫小狗也知道反哺报恩,哪像你,你连自己母亲都不敢认,也配做堂堂储君!”
最后几个字被我咬得声音都变了,李承祁果然大怒,抬手一巴掌甩下来:“真是惯的你,没大没小!”
我恨恨捂着脸,正想要打回去,可他侧身往旁边一避,那一巴掌就只落在李承祁的肩头。他反抓过我的手腕,一脚正踢中膝窝,我扑跪在地上,本还想拼命站起来,却又被他死死地按住肩膀。
藤条“嗖”一声抽下来。
那声音光听着都叫人生惧,更何况每下还都落在我身上,我反复挣扎,可学了十几年的功夫却像一点用都没有。李承祁接连打了二三十下,我糊了一头冷汗,双腿止不住地发抖,只是一声不吭。他估计看我没力气动了,才慢慢卸下手头的劲。我趴伏在案上,刚喘匀一口气,身后藤条又狠狠甩下来。
“嗖——啪!”
我死死扣着桌沿,疼得忍不住一缩,无措地朝什么方向蹬了一脚。好像正踢到李承祁。我看他手捂着小腹退了半步,心里又疼又怕,只垂着头,忍不住啜泣起来。
【6】
其实母妃于我不过是个称谓,她只活在传闻里,似乎身份卑微,又似乎容貌倾城。我那样骂李承祁,也并不是因为自己孝顺,只是师父从前告诉我,知父为利益,知母为天性。我晓得皇室的亲缘单薄,血脉从来不值什么,可我一个人孤伶伶的,唯独和李承祁一母同胞,那是我和他唯一比旁人更加亲近的地方,李承祁却怎么都不愿意承认......
我越想越伤心,抹着眼睛抬头,只见到李承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眼里一点温度都没有,我哭着喊道:“你别过来!”
李承祁却还是走过来,眼底仿佛蓄着极大的怒火。他的样子令我害怕,我随手摸了个东西砸过去,李承祁稍一侧肩就避开了。只听见“嘭”一声响,铜狮子砸在他身后的书架上,书册哗哗啦啦地全落下来。我坐在地上哭,李承祁只是冷冷地道:“我看你还有多大的本事!”
这下动静闹得大了,宫人全都跪在殿外,喏喏地说:“殿下息怒。”
这时李承祁表情已然沉静下来,几乎看不出怒色。他索性不再管我,而是抬声道:“来人。”
立马有宫人低着头从殿外进来。李承祁把藤条掷在他们面前,还未开口,那两个人已吓得扑通跪倒。
“去,好好教教你们九王,往后要如何与兄长回话。”
宫人偷偷瞟我,又看着地上的藤条,战战兢兢地问:“回......殿下,打、打多少?”
李承祁看着我说:“打到我满意为止。”
我没再反抗,渐渐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和他打架,任由他们摆弄。宫人一个按着我的肩,一个稳稳落着藤条,力道算不上多大,可实打实的数量加下来,我感觉身后一片肿烫灼痛。
殿里全是清脆的抽打声,我看见李承祁面无表情地拾起书,一本本垒好,仿佛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挨打。不知怎的就又哭起来,咬着袖子不住发抖......朦胧中见李承祁走过来,我下意识地缩起身子:“别打了,我知错,我,我再不敢了......”
他却一点都不容情,拿过藤条,又狠狠朝我身后补了几下。我感觉流血了,一下蜷起背脊,只能把头埋在胳膊里。身后一阵痛过一阵,我只能那样硬生生地挨着。
【7】
这件事一直闹到很晚,我一回到院子里就开始发烧,头昏脑胀的,一句话都不想说,死气沉沉地倒在床上。
到了后半夜,越烧越厉害,月姑姑急得差人去告诉李承祁,过了一会,小丫头却眼泪汪汪地跑回来。我听见她哭着说:“殿下......殿下晚上去了王小姐那里,说任何人不得打扰,连门都没让我进去......”
我就那样趴在床上,昏昏沉沉耷着眼皮,可能身上疼的太过,心里一点感想也没有。
【8】
我沉沉地睡过去,梦里如坠深壑。
我一个人抱坐在大石中央,茫然仰望着头顶泄下的一线光明。有水珠“嗒嗒”地落下来,不知是雨滴还是朝露,也不知过了多久。间或一两滴砸落在我面颊上,只是湿漉漉的。
我不由抬了抬眼皮,用力睁开,却看见四儿侧坐在床边,呜呜咽咽地拿手帕捂着眼睛。她原是在兴庆宫当差,那年我初回长安,万事不知,太后见四儿伶俐,又与我年龄相仿,才把她指来我身边服侍。我轻声笑了笑,说道:“我还没哭呢,怎么你倒哭起来了?”四儿这才抬起头,眼角犹还挂着泪珠,她怔怔看着我,忽然赌气般说:“奴婢明儿就告诉太后去,纵然太子是兄长,也没有像这样欺负人的。”
这时月姑姑从门外进来,只笑道:“姑娘快别说这样的话,要被旁人听了去,不知道又惹多少是非。”她拧了块热的手巾过来,仔细替我敷了敷眼睛,又问:“殿下可疼得好些了?”
我勉强点点头,四儿也垂手站起来,不再吭声。其实这种情形早就是司空见惯的。这里是李承祁的东宫,我不过寄人篱下,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下午的时候,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丝,庭院里的金桂亭亭如盖。我勉强支起胳膊,四儿靠在窗边,指尖轻轻扣着下巴:“奴婢听说,桂花可以入药,若是晒干了,还能拿来泡酒喝。”
她又不禁唏嘘:“这一下雨,花都要不好了。”
窗外雨声漱漱,偶尔有几簇花枝探进窗子里,一星星的花蕊抱合如团,摇摇欲坠。
院外忽然吵闹起来,我还没弄清是怎么了,就已看见李承祁从外面进来。
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事,连月姑姑都不期他会来,愣了片刻,方才恭身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李承祁在门口站了站,缓步走来床榻边,低眉望着我:“伤可好些了?”
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没好事,皱起眉说:“与你何干,你来干什么?”
李承祁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目光十分莫测,竟不知是关切还是其他。过了半晌,方才扬一扬嘴角。
“你说我为什么会来?”他抬眼,缓缓将屋里的宫人打量一番,目光停在四儿身上。却对我说:“觉明,平日真是低看了你。”他淡淡道:“我与你可是亲兄弟,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还非要偷偷着人去告诉皇祖母?”
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皇祖母......谁偷偷告诉皇祖母了?”
李承祁看向我,语气转而变得不屑:“这会装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太后一直抱恙,这里的宫人,全都因为我过得小心翼翼,除了四儿,再不可能有人敢往兴庆宫报信了。可四儿一下午都在我身边,说是她则更不可能,我忍不住动了动,一蹭到衣料,身后又阵阵地灼痛起来。我咬牙道:“这样嚼舌的伎俩,的确没什么意思,且等我哪一日揭了东宫的短,让你这储君也没得做,你才真真知道平日是如何低看了我!”
李承祁又气怒起来,可他终究也不敢再把我怎样。宫里风声走漏的最快,太后既然知道了,那些御史言官肯定也都有所耳闻。本朝一向推崇圣明君主以德行治理天下,看李承祁这般兴师问罪的样子,肯定又是有朝臣上本参他。
懒得添堵,只等他一走就命人锁了院门。我身后破了好几道口子,月姑姑心疼得不行,每天几遍替我敷药。可即便如此,我还是难以行动,也就跟着错过了这一年的中秋宴。其实也挺好,表礼还是照往年一样赏下来,倒连进宫磕头的功夫都免了。我晚饭之后又有些饿,吃了一小碟桂花糕,正和四儿猜着今年月饼有什么新馅,月姑姑却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是李承祁安排了王小姐在宴会上献舞,本为求陛下赐婚,却没料到被陛下一眼看中。还不及他开口,就已经把王小姐册为美人。
李承祁差点当场就要翻脸,还是太后私下里劝了他许久,这才作罢。
我本只是听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桂花糕都呛到了嗓子里。
“有句诗怎么背来着,”我拿小银箸轻敲着碗沿,摇头晃脑:“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这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李承祁也有今天。”
月姑姑微微蹙眉,却训我:“殿下,这话可说不得。”她忧心忡忡地说:“太子爷这次免不了伤心,您和太子是骨肉至亲,更要安慰他些才是。”
月姑姑是从前伺候母妃的女官,我刚来东宫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李承祁把她派来照顾我。月姑姑待我无微不至,就是老在我耳边说李承祁的好话,有时候搞的我很不耐烦。我朝她大翻白眼,继续幸灾乐祸。
【9】
到了晚上,王小姐之事令人十分解气,我于是偷偷找出一副骨牌,拉着廊外上夜的侍儿玩起来。因为地板铺了极厚的毛毡,又软又舒服,我屁股上还伤着,索性直接趴在地上。就在这时候,李承祁却突然来了。
院子里的宫娥基本上都已经歇息,也没人通口气,碗里的骰子都还在滴溜溜打转。我抱着个木罐子趴在地上,嘴里正喊:“大!大!大!”——门突然被打开。我完全没缓过神,李承祁看着这样一地狼藉,眉头深深皱了皱,抬腿就踹了侍儿一脚:“成日不正经,净教你们主子游手好闲。”
我一时扫兴,也扔了手上的罐子。李承祁身上又带着酒味,仿佛醉的还有些厉害,我一时想起王小姐的事,不由冷笑道:“你自己活该,干嘛把气撒到我这里。”
李承祁眼风这才扫在我身上,倒没有接话,慢慢走到床边坐下。
侍儿早已经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我和他两人。李承祁拿出胳膊下夹着的几本奏折,身子一歪靠在床上。我不由从地上爬起来,说道:“你干嘛?我都要睡觉了,你跑我这来干嘛?”
李承祁也不答话,只是埋头看折子,过了一会才抬起眼睛,在房里逡巡一番,颐指气使地对我说:“拿只笔来。”又说:“研墨去。”
我觉得他简直有毛病,叉着腰说:“我又不是你的下人!”
李承祁眉梢一挑,只看着手里的奏折:“你不是孝顺么?怎的,连侍奉兄长都不会?”
我终于知道李承祁来这干嘛了,他自己不痛快,又来变着法儿地折腾我。
我愤愤不平地站在原地。见我半天没动作,李承祁这才看我一眼:“打都打不会,还想再挨一顿是不是?”
切!
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把一块墨锭拄在砚台中央,一圈一圈,使劲磨得沙沙作响。
李承祁见我就范,终于又把目光挪回奏折上。他不时拿笔勾画几句,略作批注,时而皱眉,又拿拇指慢慢地按揉头穴。夜里安静极了,床塌边点着一支高烛,朱红色的烛油淋淋沥沥地滑下来,上面那一抹淡青色的光只是微微摇曳。李承祁的眼里布着血丝,眼下也有乌青。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兄长,此刻却有些可怜他。
其实当储君也很不容易,那么多双眼睛无时无刻地盯着,行为稍有差池,都会被大作文章,而且还不能娶自己喜爱的女子......我若不开心了,尚可以去明月楼听曲听戏,李承祁却只能躲在屋子里喝闷酒......这样想着,我冷不丁道:“哥,那个王小姐......哦,现在该称美人了,她不是什么好姑娘,不值得你这样。”
李承祁原本十分困倦,眼皮都快要合上了,听见这话却笑了笑,抬头看我:“你说什么?”
他这一笑,我莫名地有些羞恼,不由又恶狠狠开口:“我说,你是活该!活该娶不到自己心上人!”
李承祁却没有生气,仍旧笑看着我。他忽而问道:“那天,为兄是不是打的重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李承祁叹口气,缓缓收回目光。他终于搁下了手上的几本折子,闭上眼轻声道:“我困得很,在你这歇一会。”
我没吭声,李承祁就保持那个样子半靠着软枕,也不再说话。
他睡的真快,呼吸声没过多久就平稳下来。我收拾起那几本奏折,瞥见上面的蝇头小字,记的密密麻麻。我又看了看自己右手,上面还有几道隐隐的肿痕,都是李承祁打的!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却没那么生气了。
我也累了,一脚踢开地上的木罐子,连打哈欠。我害怕吵着李承祁,就抱了条被子睡在坐榻上。
梦中仿佛有人把我抱起来,又轻轻抚着我的额头。一觉睡醒,李承祁早就不在了。我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砚台毛笔全都放在原位,连木罐子都被捡起搁在了架子上。了无痕迹,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梦寐。
我揉了揉眼睛,正要起床,却听见院外似乎吵闹的很。
月姑姑恰好进来,也是满面愁容,我不禁问道:“外面怎么了?”
“哎,还不是为王美人的事情。太子爷昨天又喝了一夜闷酒,今天早上连早朝都误了。陛下雷霆大怒,才一下朝,太傅们都问话来了......”月姑姑忧心如焚地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小殿下,你可要多去劝劝呀。”
【10】
我倒觉得有几分蹊跷。李承祁他虽然有的时候卑鄙无耻,却很拈得清轻重,从来不会荒芜政事,更不会冒险去得罪陛下。我默默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不由就存了个心思。
一向以为他是个极本分的储君,没想到第二天就吃了憋。
我是在吃晚饭时得知的这个消息。李承祁此番,不仅没把太傅们的规戒放在心上,反而为了王美人的事,在宣政殿外和陛下闹了起来。听说一直耗到现在都没有结果,东宫里一时人人自危。我虽然未能得幸亲眼一观,但想来那场面也颇为壮丽。
估计陛下会指他大骂:“你这孽障,目无人伦纲常,居然敢觊觎朕的女人!”
然后李承祁会失声痛哭:“父皇,玉儿于您,不过是后宫的泯然众人,但于儿臣却是一生挚爱的女子,父皇,儿臣斗胆,求父皇开恩,把玉儿,把玉儿她——”
“放肆!”然后陛下一巴掌甩他脸上:“朕怎会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的逆子!”
画面实在蔚为壮观,我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起来,一抬头,恰好遇上李承祁的良媛和昭训。两位姐姐弱柳扶风的身姿,眼睛哭的像核桃一样,皆含泪忿忿然把我望着。我只得咳嗽一声,收敛了笑容,恭敬地劝慰道:“姐姐们无需太过担忧,父子没有隔夜仇,陛下必然不会把皇兄怎样,了不起褫夺太子之位,总之又不会杀了他,切莫担心,切莫担心......”
可惜并没起到什么效果,两位姐姐哭的更厉害了。
李承祁直到深夜才回来。据说是在宣政殿外求了好几个时辰,跪得摇摇欲坠,太后看不下去了才命人把他送回东宫。我饶有兴致地听完以后就准备洗洗睡了,月姑姑却非把我推起来,又把一瓶膏药塞我手里,硬要我去看李承祁。
我嘟嘟囔囔道:“他看着我就烦,我才不去呢。”
月姑姑道:“小殿下,您和太子爷一母同胞,你们可是——”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是亲兄弟嘛!”我不耐烦地摆手,披了件外裳,慢吞吞走去李承祁的寝殿。
里面灯火通明,宫娥们全在打点茶水、换衣、上药......我趴在门边站着,犹豫了一会,还是没进去。我和李承祁一向算不上亲厚,此番来看他总觉着奇怪......可他眼风一扫却瞥见了我,好像也有些意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进去。
我走到床边,李承祁对那些宫人道:“都下去吧。”
殿里突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看着我说:“你来做什么?”
我支吾半天没吭声,李承祁把药瓶从我手里抽过去,端详了片刻,抬眼道:“是来给我送药的?”
我立马摇头:“是月姑姑,姑姑她......她叫我来看看你。”
李承祁笑起来,不再言语。
我仔细将他瞅了瞅,见他斜靠在床边,头发松松绑着,膝盖上却印着两块乌青,脸颊上......脸颊上好像也......我一时紧紧绷着面皮,一声不吭站在床边。
李承祁淡淡道:“憋着干嘛,想笑便笑罢。”
我就又凑过去看了两眼,忍不住指着他左脸:“你......你是不是被陛下打了?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你脸肿成这样,明天怎么上朝啊?朝中大臣岂不都要知道你被打了?哈哈哈李承祁,哈哈哎呦哈哈哈......”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承祁却一把揪起我耳朵:“没良心的东西!”
我疼的乱叫:“哎呀呀放手!你放手!你弄疼我了!”
李承祁终于松了手,我捂着发烫的耳朵直瞪他。瞪了半天,我忽然说道:“哥,你根本就不喜欢王美人吧。你在做戏吗?”
李承祁神色懒懒的,却只是说:“这里是东宫,要称皇兄,”接着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挑起眉梢:“下个月初二,要是不下雨,咱们去西山狩猎吧。”
他的这个“咱们”,真是令我不知所措。
【11】
长安城有一句俗语,说的是:做官当效卫长,为儿莫学九王。
这里“卫长”是指卫家的长房卫见仁,即月前和李承祁一起出现在明月楼的卫大人。卫见仁今为门下侍中,在市井富有孝廉之誉,乃是位受人尊敬的庙堂清流。
“九王”则是指我。陛下一共十三个儿子,独我既无名号也无封地,也算是宫闱里不可多得的一股清流。
据司天台记载,十几年前我出生的时候,正有客星出于东南,其大如盏,芒角四出。遗憾的是朝臣并没有将此视作“霸星出世”之兆,反而因为李承祁彼时害了场重病,认定我与皇储命格相克。为了敬天法祖,我甫过乳下之龄,就被送去斋宫里潜心修行。一直到两年前,才又被接回长安。
这两年来,李承祁可能确与我命格十分相克。诸如赌马、击鞠、狩猎......这些兄弟间常有的娱戏,他从来没同我一起做过。所以此番听说去狩猎,我实在雀跃的有些不知所措。
但还是佯装极不情愿地应下。
“哦。”我淡漠地说道。
接着一声梧叶一声秋,连绵数日的阴雨叫我很是忧愁。幸亏天公作美,在九月初二这一日恰恰放晴。
太子出行一向都有很高的规制,有时候甚至九城戒严,前呼后拥。但这次,李承祁只带着我和一队亲兵,等到暮色四合,偷偷从西城门溜了出去。我们像做贼一样不敢吭声,一直走到城郭外,隐约看见了西山的尖头,才慢慢松下缰绳,任由马蹄在野道上笃笃作响。
我手心都捏出了冷汗,李承祁兜马在我左侧,轻嘲道:“平日里和我吵架翻江搅海,没想到就这么点胆子。”
我白他一眼:“我是正经人,可没做过这样鬼祟的事。”
我们慢慢往山里走,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夜空飘摇着几点星光。我闷闷地说:“我们出来晚了。这会儿哪来什么猎物。”
李承祁提了提缰绳,向前指到:“这是条弯道,一直绕进山腰,你既然觉得无趣,咱们赌马如何?”
我立时来了兴致:“哪里为终点?”
“尽处有一口山泉,谁先到那就算谁赢。”
我激动道:“你若输了怎么办?”
李承祁笑说:“父皇有十三个儿子,从来还没人能比过我。”
“你可没和我比过,”我转过头看他:“你要是输了,从此不准认皇后做母亲!”
夜里看不清表情,李承祁沉默了好一会,听声音倒像没有生气,他淡淡说道:“若你输了呢?”
我根本没有答话,双腿一夹,轻喝一声,直接哈哈笑着策马而去。冷风兜面扑来,我听见身后打马扬鞭的声音,李承祁也提缰赶上来,蹄声疾促,直将小道上滚起两条长长的灰龙。
我久未曾驰马,缰绳拉着都有些硌手,汗珠渐渐淋漓出来,却觉得无比畅快。眼看已快到泉眼处了,一个影子突然从我身边飞驰而过。
李承祁!!!
他稳稳提缰,策马兜转,在我前面缓缓停下。
......我真是很想把自己和他共同的祖宗通通问候一遍......
我气得把马鞭甩在地上,身子一晃,从马背上下来。
李承祁居高坐着,拉着音笑道:“如何啊?该怎么罚你?”
我甚尴尬地撇过头,不去他看,目光一扫,却见原本跟着的一队亲兵都不见了。不由问道:“怎么就剩了我们两个......”
“没叫他们跟着,”李承祁亦从马上下来,他的靴子将一地枯叶踩得沙沙作响:“怎么,害怕了?”
“开玩笑!”我大声反驳:“原来在青城山,我六岁就敢一个人出去了,那野林子里还有狼呢,这算什么......”
“是么。”李承祁轻声应着。
我却忽然觉得他好像不太开心,转头去看他。李承祁也恰好看着我:“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哈?什么日子?”
李承祁默了一会,淡淡道:“觉明,今天九月初二,是你的生辰。”
“......”我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我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去青城山,从没过过生辰,就连师父也不知道我生在什么时候。我愣愣地看着李承祁,他又道:“我们分开了十四年。你今年十七岁。”
我仔细想了半天,问道:“这么说,今日也该是母亲的忌辰?”
李承祁举目远望:“皇后王氏才是正经的母后,如今身体康健,何来忌辰之说。”
我一下又急了:“你——”
李承祁却又是那样淡漠的语气:“再有这样不敬的话,你便等着回去挨板子。”
我气的跺脚,再不想和他待下去,转身就要走,却突然被一把拽住。
“你放开!”
“别胡闹,噤声。”他声音突然冷下来,目光盯凝着前方一片黑沉。我一时间被他震摄住,果然不敢吭气了。只听分花拂叶声,李承祁突然一脚踹中我膝窝,扑跪下去的瞬间,一支长箭擦着我肩膀疾驰而过。
【12】
妈呀......我的妈呀......
我一时间瘫在地上,完全站不起来了。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圈持横刀的黑衣人,十分齐整地、以我和李承祁为中心、慢慢聚拢。我战战兢兢道:“你......你你你得罪了谁啊......大、大晚上的......这可怎......怎么......”
“办”字还没吐出来,黑衣人已经开始发难。起先连放了几箭,被李承祁轻轻就挑开了,可是围着的圈子却越收越小,黑衣人突然持着横刀冲过来。
我瑟瑟坐在地上,李承祁武功很好,虽然被包围在中间,可一有人朝我冲过来,他总能抽出空袭一剑挡开。我基本上辨不清他的动作,只能看见刺客一个叠一个倒在他身前,抽剑的间隙,他甚至还能闪避开骤热喷洒的血液。
我完全呆住了,直愣愣看着,十来个黑衣人,没过片刻就所剩无几。但剩下的自然都不好对付。李承祁持剑和他们僵持着,我突然看见他身后的草丛一动,恍然有刀影从背后劈下。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我随手一抓,以箭为剑,“叮”一声迎上去。
我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就溅在我脸上。我甚至都不晓得自己用了哪招哪式。只看到人偶一样的尸体软绵绵栽在我面前。
我一动不能动,呆呆站着,眼见斜前方一把横刀直直朝我飞过来,却依旧一动不能动。
因为角度问题,李承祁这回再挥剑格挡,我只看到一袭衣袍突然笼罩而下,那一刀就划在了他的身上。
黑衣人全都咽气了。我扶起李承祁,他半边身子都被浸湿,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他粗声地喘息起来,我觉得他也快要咽气了......
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眼泪不停地往下淌,他看着我,却轻轻笑起来:“哭什么?”
“怎......怎么办啊......”我吓得六神无主,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夜里漆黑一片,我都不晓得李承祁究竟伤在了哪,只感觉双手都湿了,腻腻的,肯定全是他的血,我问道:“到底是谁想杀你?”
李承祁却没有回答。
我哭着说:“到底是谁啊!哥,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你把那些亲兵遣开,分明就是要往这里面撞.....”我不停抹眼睛,呛得都打了个嗝:“哥,对不起,是我累你,都是我拖累你......”
李承祁却又笑起来:“这么害怕我死?我死了,叫......叫父皇封你做小太子,好不好......”
他声音越来越小了,最后几个字都只能听见气息,我终于被弄的放声大哭:“不要......我不做小太子,哥,哥,你不要死......”
可惜只是徒劳,李承祁没再应声了,我感觉到他身体沉沉地垂下去。山林里静的吓人,我抽噎难止,突然间却停住了哭声。李承祁替我挡了一下,现在他只能靠我了。我惶惶然站起来,泪痕都干在脸上。因为外袍上全是泥污血渍,我只能脱下中衣,撕成布条扎在他伤口上。可是根本止不住血。我像无头苍蝇一样走来走去,溪水边长着许多野草,师父从前教过,我却记不清楚究竟哪一种才能够止血。
急的没办法,我一狠心,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三道口子。又选了三种看起来无害的野草,分别碾碎了敷上去。有一种敷上以后蜇疼的要命,伤口还不断冒出黄水,幸亏另外两个都没事,敷上去冰冰凉凉的。我把它们弄碎了,摊在李承祁的伤口处,血这才慢慢止住。
他可真是命大啊。
我瘫坐在李承祁身边。
夜里静悄悄的,月亮也显得更亮了,仿佛给山林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小溪顺着山坡一直流下去,很远的地方有歌声传来: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梆子声声,应该是浣女趁月在溪边洗衣服。可是相隔太远了,我也没有力气去寻,只能坐在这里听天由命。一时间,倒记起初来长安的情景。那是李承祁把我从青城山接回来。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朱雀大街上已经宵禁了,我们一行人穿过明德门,但闻辘辘的车轮声。仿佛极远极远的地方,也有这样的隐隐轻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长安长安。
那时候,我看着巍峨的东宫,看着李承祁颀长清俊的身影,也以为这是个能令我长安的地方。
【13】
可能因为山林太过安静,我想着想着,心里莫名就失落起来。两年过去,我已经不再那个初来长安、局促不安的小王爷了。而李承祁待我与其说苛吝,倒不如说是淡漠疏远。他极少携我去参加宫宴,很多事只要不妨碍东宫,他基本是连过问一二都不屑的。
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带我出来狩猎,更没想到,狩猎是为了给我过生日,更更没想到,他会替我挡下那一刀。
那一刀划在小腹上,流了那么多血,他一定很疼。
我仔细地看着李承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仿佛从没和他这样亲近过。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一边祈望东宫的人能早些找来,一边其实又隐隐盼着,能在这多困一会儿......我知道,一回到东宫,他就又是那个无比尊贵的储君,而我不过是个毫不受宠的小王爷,说不定又会累日争吵,语如芒刺。
夜风一吹,我把身子都蜷缩起来,可是因为脱了中衣,还是冻的瑟瑟发抖......又饿又困,我终于慢慢地眯上眼睛。
不过也没睡多久。天刚擦亮我就醒了。听见周围传来隐隐呼喝声,我立刻就警戒地爬起来。虽然没有李承祁那样的好功夫,但到了此刻,我也只能放手一搏。我紧握着剑柄,手心都有些出汗,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近,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唤道:“殿下!九王殿下!”
我认识那人,正是东宫的羽林守卫,名叫何信。他掌管太子府兵,是李承祁极信任的心腹。
我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何信带着亲兵有条不紊地布置,很快就把李承祁送了回去。我这才知道,太子失踪的消息昨天傍晚就传遍了京城,陛下这会连早朝都没去,一直守在李承祁的寝殿。
半个太医院都被搬来了东宫,我坐在殿外的石凳上,看着宫娥们进进出出,这才顾得上去看胳膊的伤势。那三道口子也流了不少血,衣袖都被黏着了,我稍微碰了碰,只觉得整条左臂又酸又麻,一时也懒的收拾。
我想进去瞧瞧李承祁,他因为保护我而受了重伤,他可千万不能有事。
想起来第一遍写的时候,就有人说觉明和《东宫》里的九公主性格有点像【...。】,于是去重温了一遍《东宫》,并特意改掉了和阿渡一样都是哑巴的小师弟的戏份。anyway这并不是一篇兄弟cp文,觉明和李承祁各有bg线,情节和《东宫》并不一样,我会尽力避免雷同。总之.....就是说明一下。虽然很喜欢匪大,但是很惶恐、也不喜欢被说文与xx类似。
【14】
我站起身,刚好见到冯公公从殿里出来。他半弯着腰,客客气气对我说:“九王爷,陛下传您进去呢。”
我听着不由一愣。陛下虽然是我父亲,但更是君父,我能见到他的次数其实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逢年过节,陛下身着衮冕,不苟言笑。仿佛总是坐在极高极远的地方,接受儿孙和臣子的叩拜,威严得令人有些望而却步。我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陛下就坐在李承祁的床榻边,眉宇间带着疲倦,相衬的目光依旧深不可测。
我并不敢和他对视,所以直接跪下去:“儿臣参见父皇。”
陛下手里拿着一串玉珠,轻轻扣了两下,问道:“太子昨夜出城,身边都跟着哪些人?”
我答:“只带了儿臣,和一队亲兵。”
陛下的声音不见波澜:“为何今晨在西郊林里,只见到你们两个?”
我暗暗思忖,害怕陛下要责罚亲兵渎于职守,连忙辩解:“父皇,不怪那些侍卫,他们——”
玉珠被“嗒”一声磕在床案边,陛下道:“朕问你什么?”
我不由一怔,立刻噤了声。
周围的宫人也都吓得一瑟,动作更加轻细,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我小声吐了口气,只得道:“回父皇,是......皇兄与我赌马,觉得有人跟着......太麻烦,所以才令侍卫,都只在林子外等着。”
我屏气凝神地跪在那,可陛下并没有再发问,没责备我,也没提要惩治那些亲兵。我心里一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已,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却看见陛下拿着一块手巾,俯身替李承祁擦了擦额头的汗。李承祁气息惙然,面色苍白如纸,指尖还在微微抖动,仿佛深陷梦魇。陛下唤了声他的名字,轻轻握住李承祁的右手。
我觉得不可思议。陛下是万乘之尊,此刻居然也如一位普通的父亲,低首怀怜小儿女。内殿里帷帐重重,烛影轻摇,我独自跪着,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我又跪了一会,左臂的阵痛变得愈发锐利,原本只是一阵阵的酸麻,此刻却忽如火灼。我不由扯了扯衣袖,稍一用力,伤口竟然崩裂开。极细的血珠不停从里面渗出来,顺着指尖,一直淌到地毯上。我疼得连连抽气,冯公公在旁边也不由一惊:“九王爷,您这是怎么了?”他本想来搀我,才一探身,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面色谨慎地望向陛下。
陛下只是移开目光,淡淡道:“都下去吧,传太医给他瞧瞧。”
由始至终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15】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院中,手臂上的破口依旧血流不止,月姑姑赶忙把我扶进内室,又叫太医前来诊脉。原来在我贴敷的三种草药里,有一株是有毒的。我浑身虚热,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了,只听见太医在耳旁说:“微臣要替殿下把里面的淤血逼出来,会有些痛,请殿下稍作忍耐。”
我点点头,太医便拿来一条布帛,紧紧绑在我伤口以上的位置。我有些畏缩,索性移开眼去瞧别处。伤口的疼痛骤然剧烈起来,我呼吸变得短而急促,只能听见月姑姑一直柔声劝慰着:“就快好了。”
太医清理完伤口,又开了几服药,说应当没有太大妨碍。恰好这时正殿也传来消息,说李承祁已经醒过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陛下起驾回宫,留下几位御医仍在这守着。
可能是药效渐起的缘故,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恍然如浮游于云间。不知不觉,已靠着软枕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近夜半。
更漏声声,屋子里只剩下四儿。
她一个人靠坐在脚踏边,辫子只拿一根枣红色的绒线绑着,静悄悄地打着缨络。闻声抬起头,笑道:“殿下醒了。”一边搁下手头的东西,揉一揉后颈,“殿下感觉如何?”
我微微摇头,感觉那处灼痛并未得多少缓解。四儿不由站起来,“御医们都守在正殿呢,殿下既然觉得身上不好,奴婢去他们来,也不费什么。”起身便要走。
我却攥了她的袖子。
四儿回头望我:“殿下?”
我道:“不必去请。不是什么大事。”
四儿似有些不解,只是预言又止,点一点头,顺势挨着床沿坐下。
我问她:“你今年几岁?”
“奴婢二八。”
“家里可有姊妹兄弟?”
“奴婢有个姊姊,比奴婢大两岁。”
我不由顿了顿,又问:“那从前在家里,爹娘是待你更好些,还是待你姊姊更好些?”
四儿却抿一抿嘴:“奴婢自小就没有爹娘。”
我一时怔愣:“是我问的不好。”
四儿道:“奴婢爹娘去的早,自小跟着叔叔婶婶,一直都是姊姊照应着奴婢。”她停了片刻,忽而抬眼一笑:“殿下也该是见过的,姊姊现如今在太后那里当差,叫作玉言。”
因为太后违和日久,一直静养,我已经很久没去过兴庆宫。我凝神想了想,倒似听见过这个名字,但具体是谁,却毫无印象了。
四儿只是喜孜孜的,又说:“姊姊是极聪慧的人,从前太子爷去兴庆宫,常念些戏本给太后听,姊姊就在旁边伺候,竟也认会了许多生字。太后当时还夸呢,说我姊姊虽然出身不高,论起气派,却比那些公侯小姐也不差什么。”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眼看四儿那般欣喜模样,倒觉得自己的一番心思太过小气。
我忽然想起两年前,李承祁乘卤簿仪仗,到青城山的斋宫里还愿。
那时我不过是个从旁打醮的小道士。事毕后却被宫人引去一间厢房。李承祁穿着极华贵的素衣锦袍,在我面前缓缓转过身。看着我,眼中慢慢浮出笑意:“你叫觉明?”
他说:“我是你哥哥。”
他稍弯下腰,轻轻在我掌中画出两个字:“我叫李承祁。承袭的承,祁连山的祁。”
李承祁是圭端臬正的储君,善骑射,有文武才。端看他的名字,读来就带着承延国祚的美意。
而我的一切一切,都无法与他相比。
我默默靠在床头,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夜在西郊林的情景。李承祁那般利落的身姿,手起剑落,当真令人钦慕。
我忽然想,倘若我再出色一些,倘若......我能像李承祁那样文成武就,父皇是不是也会多在意我几分?
【16】
这样慢慢将养着,我的伤口基本上恢复如初,只余一道极浅的印子。不留心倒也看不出来,唯有触摸上去才能感觉到疤痕的存在。像是刻在我的左臂,微微凹陷下去。
天气一日日冷下去,庭院中花木凋零,令人颓唐。每次看到当空的月亮,我都忍不住会想到那天夜晚,李承祁脸庞苍白,双眼都紧阂着......那样一副形容,却第一次令我发觉,原来锦绣纱罗之下,我与他,还是连着血脉的手足兄弟。
听说李承祁也大好了,可是他再没有偷偷来过我这里。这个偏院突然就如同与世隔绝了一样。
我百无聊赖,所以更加郁郁寡欢。有时候月姑姑在廊下做些针线,我忍不住问她:“姑姑你说,皇兄究竟是怎么想的?原来青城山,他分明对我很好,可是一到东宫,他就又不理我了......”我越想越不明白:“他又不喜欢我,可是那天晚上,他居然还替我挡了一刀,他为保护我,差点连命都没了......”
月姑姑柔声一笑,只道:“是殿下多想了。前朝的势力盘根错节,太子要忙于与他们周旋,偶尔也难免左支右绌,殿下不必多心。”
那时恰是个傍晚,日头落尽,晚霞在天空里舒展开来。红得透紫,又沉沉地暗下去,如人久凝的血渍。远处高低的殿脊上镶着几对龙头小兽,精雕细琢,一朝又一代,却只是在那里冷眼旁观。
四儿从外面回来,告诉我一个消息。她说宫中传出一道旨意,陛下突然褫夺了皇后的金印,把她囚禁在立政殿里,不许任何人前去探视。
我全然不知这些日子前朝发生了什么,这个消息于我不啻惊雷。
【17】
我默默回忆着皇后的样......印象中她总穿戴着钿钗檀衣,出入都与陛下并驾而行。她本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可怎会朝夕之间就沦落至此呢?
四儿仔细地给我讲了前因后果,原来就在我养伤的半月里,前朝已经是几度翻云,又几度覆雨。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事情就始自遇险的第二天。
李承祁接连没去早朝,宣政殿里的言官就开始蠢蠢欲动。有的上书弹劾太子,说他觊觎天子后宫,行事乖张,在其位却不谋其职,肆意游猎,以至犯险,丝毫不把祖宗江山放在眼里,什么“因耽美色,苛责手足”,又什么“沉溺声色,无视伦常”……反正李承祁受了伤,连早朝都去不了,更加无法反驳,只能任由他们越抹越黑。
东宫一党有心反驳,但奈何样样属实,他们主子近来的一番行径也实在过火。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有力的辩言,就只好把脏水往王美人身上泼。
于是又一篇篇奏折递上去,反驳说,太子幼习《诗》《礼》,天性纯良,若非受妖女蛊惑,必然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举。陛下应该严惩狐媚之妖女,以安天下之民心……
我有些听不过去,暗自嘀咕:“天性纯良和好不好色有什么关系?难道说只有恶人才好色吗?要这样的话,陛下的后宫有那么多妃嫔娘娘,陛下可不成了天下的万恶之源……”
月姑姑没好气地看着我,我只得闭嘴,只听四儿继续说。
正讲到要严惩王美人。陛下起初对这些奏本完全置之不理,于是中书和门下,接二连三开始有人撞柱子,说要以死明志,用淋漓鲜血,规戒圣上不因美色误国。虽然最后没一个人死成,但本朝一向敬重言官,这次声势又做得足够浩大,连陛下最终都不得不妥协,只好下令废黜王美人。
王美人年不过二八,一下被推置到这种风口浪尖上。
据说掖庭令已经带着废黜的圣旨来到她寝宫。
王美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边哭边说:命她勾引太子之事,全是她姨母王氏的安排,那天李承祁在西郊林受伤,也还是王氏的安排。王皇后一心想立亲子为储,她从头到尾都迫不得已,她乃是千般无奈,乃是万般可怜……
可惜没人再有心思去管她是无辜还是可怜。
这个消息一出,群臣哗然,朝野震动。
大臣们不再撞柱明志了,而是声泪俱下地跪在宣政殿前,痛心疾首地说:“国本之不固,社稷之焉存?社稷之不存,则为臣下之大过也!”纷纷顿地叩首,要求彻查。
刑部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跟着这条线顺藤摸瓜,抽丝剥茧,最终板上钉钉,确认暗杀的主谋果真是中宫皇后。
而我从头一直震惊到结尾,完全说不出话了。心里的一个个疑惑终于全部串联起来。我才不信这些事都是巧合。这样细密的心思,一环扣着一环,李承祁由始至终,把所有人哄的团团转,却还只像一个无辜被牵连的受害者……甚至从他饿我那三天,从他当着下人的面打我那一顿开始,全是算计好的。
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匆匆走到院门口,却又停下脚步。晚霞早就散尽了,重重的楼台宫阙宛如远山,笼在一片夜色里,起起伏伏,正有风雨欲来的倾倒之势。
东宫尚且如此,真不知道皇后的立政殿里又是怎般光景。
有句话说,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世事真是无常。我素来讨厌李承祁与皇后亲近,终于等到他们图穷匕见的这一天,我却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隐约看见明德门的轮廓,门下仿佛有人执灯,灯旁还跪了个人影。我回头问月姑姑:“是谁在那儿?”
月姑姑说:“是恭王殿下。”
恭王就是李承熙,皇后的嫡子,从前与李承祁最为要好的兄弟。我猜他肯定是来给皇后求情的。其实就在明德门左边的那片平场上,李承祁曾经和他赛马、蹴鞠,亲密无间,到了如今却连见都不愿见一面。
我要去找李承祁,月姑姑却拉住我:“殿下,皇后已然失势,太子现在必然不想见到恭王,殿下也应该避嫌。”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我本来也不喜欢李承熙的,可无论见不见,总不能看他一直这样跪下去吧。明德门下的地砖为了美观,还铺了一圈碎石子,李承祁曾罚我在那里跪过,我知道跪在石子上有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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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2:4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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