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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童年时代(现代,短篇) |
作者:用户名又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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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没有涌现出新鲜的绿意的森林, 蓊郁、壮丽地怂向呼啸的太空, 没有溪流从山上垂下悦耳的瀑布, 流过烂漫的山谷,形成银溪, 没有牛羊在哗哗的泉边度过中午, 没有居屋从树间亲切地窥人。 |
理科生文笔渣,随便喷!!!!!! 我不是小亲妈! 我不是小亲妈! 我不是小亲妈! 请仔细阅读用户名ID!!!!!! |
(1) 我的故乡在东南沿海,鲈乡莼浦,人家富庶。爷爷刘祖德在家中行二,老大去世得早,他就是一家之主。除去中间知青下乡的十几年,他一生都在故乡度过。 在这片土地上,有的是重男轻女的人家,然而爷爷独爱闺女。家门不幸,他得了两个光头。家中的茶几下边压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一张兄弟合影: 左一个光头,右一个光头。 左边的光头年长许多,右边的光头更胖一筹;在我爷爷看来,没一个好东西。左边的是我大伯,右边的是我父亲。 知青生涯结束,归乡之时,爷爷奶奶带回了父亲,而大伯早已在江西上饶扎了根,并为我们家喜添第三个光头——我堂哥,刘致崖。 据说,我哥出生那天,爷爷只屈尊走到了病房门口。听说自己得了个孙子,他面色铁青,转头就走。再次见面,已是多年之后。当时刘致崖六岁,孤身一人从上饶来到故乡念书。明明亲眷满城却像是举目无亲,身在故乡,却成了异客。 我哥来念书的时候,我已经出生了。我小他五岁,是家中唯一的闺女。长辈喜欢闺女,父母都伴在身旁,我身体又不好,因而从小就宠爱优渥,是被捧着长大的。后来我上了幼儿园,刘致崖仍在念小学。小学就在幼儿园的背后,隔着一道铁栅栏。我常常站在栅栏边往外看。小学校里有一大片铺着天然草的操场,下课铃一响,常有男孩子一窝蜂涌出来戏耍。 这些在操场上奔走欢嚎的男孩子里,我从未见过刘致崖。 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我住在家里,他寄住在爷爷家,当中隔了一条小道。我对寄住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以为爷爷奶奶待他跟待我一样好。直到那天晚饭时分,我家的大门忽然被人砸得砰砰响。我妈开了一条门缝,只看了一眼,连忙侧身将外面的人让了进来。 说让进来不太妥当,他几乎是跌进来的。 刘致崖左手死死攥着衣角,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滴落在地板上;他几乎站立不稳,晃了两下,竟然扑通一声重重地跌在了地板上。这一跌,我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颊上有一个巴掌印,轮廓清晰,红里透紫,肿得很高。 刘致崖半趴在地上,神情狼狈,声音嘶哑,哀哀地向着我的父亲道:“伯伯,救我…” |
(2) 现在回忆起来,那竟是我哥唯一一次求助。 父亲端来一把靠背椅,特地加了两个绒绒的坐垫,让他坐下;又亲自端来全套家伙,泡了一杯茶。 我们家的茶很讲究。一只喝本地茶叶,二只用润了多年的老茶具,三只用顶滚烫的开水。有些地方的茶娇贵得很,水温八十度最适宜,再烫就成了坏茶;本地的老叶从来没这道理。游客喜爱鲜嫩的碧螺春,本地人却偏爱老叶,喝得香,“经得起泡”。春天第一轮采茶的时候,特地漏下许多来,经历骄阳曝晒,雨打风吹,等夏天将至,再采一轮,这才是茶。 开水第一瀑洗茶,将茶叶上的灰尘碎屑全都冲了去,兼带让茶叶舒卷开来,活过来;第二瀑则是最好的茶。客人来了,第二瀑用以待客;自家喝,第二瀑则要呈给家中的老长辈。 而我的父亲,将第二瀑茶倒进杯中,端端地搁在了我哥面前。我不知道他看着那杯茶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我只看到,刚才哑着嗓子还咬牙不吭声的刘致崖,这一刻却忽然红了眼眶。 茶水还是滚烫的,但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妈吓得跳了起来,伸手就要拦:“崖崖不能这么喝,要烫坏的!” 父亲慢条斯理地泡了第三瀑茶,半站起来,递进我妈手里,温声劝她早点休息。刘致崖不知是心酸还是喉咙烫,喝着喝着就落下泪来。然后他将杯子一搁,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 父亲道:“回去?” 刘致崖深吸一口气,点头道:“走。” 后来我见过许多少年老成的人,可爱得很,见了只想揉揉他们的脑袋。可是那天的刘致崖,和后来的许多人都不一样。或许是我比他更年轻,又或者是因为压着他的东西真有那么重。最终我上前摇了摇他的袖子,仰着脸道:“我跟哥哥一起去。” 他轻轻握了下我的手,什么也没说。父亲走在前面,先开了门,这时候转头道:“是要带上你妹妹。” 我很少在晚饭时分造访爷爷奶奶家。那晚我们到的时候,桌上摆着一碗稀饭,一叠萝卜干,再加一包榨菜。老人家胃口清淡,每天晚上只喝稀饭。因此,每次邀我去吃饭,都是在中午。刘致崖跟着老人住在一起,每天晚上竟也是稀饭萝卜干招呼。少年人哪个不馋鱼肉鸡鸭的?爷爷奶奶养我这么久,自然也知道得清楚。知道归知道,却一点不愿惯着。 听到开门声,奶奶从内屋出来,手里还端着本书。她推了推眼镜,见了刘致崖,淡淡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刘致崖点头。 奶奶指着桌上的稀饭道:“刚替你热好了,抓紧时间吃,凉了不好。” 她转身又回屋里去,读她的书。我们三个人杵在客厅里,遥遥听见屋子里面的谈话声。刘致崖慢慢挪到那张红木八仙桌边,双手扶着桌沿,一点一点坐下去。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萝卜干,埋头喝稀饭。没喝两口,门又是一开——爷爷出来了。 刘致崖的手托着碗,僵在了半空。 爷爷问他:“舍得回来了?” 我从未见过爷爷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永远是慈眉善目的样子,说起话来满是欢喜,什么要求都不会拒绝。可他对刘致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像是冻了冰,觉不出一点温度来。 见爷爷一脸压着的怒意,似乎还要训,父亲看不下去,开口劝道:“别吓着和和。” 一听我的名字,爷爷脸上的怒气登时散了个干净。他一低头就看到了我,立即笑开了:“和和怎么来啦?” 我不明白。我记事很早,也并不好骗,爷爷这判若两人的样子落在我眼里,就是在哄我。于是我竭尽所能搞出一副生气的表情,质问(或者我自己觉得已经是质问了)道:“哥哥怎么了?” 爷爷道:“哥哥没事。” 我一只手直指爷爷的鼻梁:“你骗人!” 父亲当即厉声喝止,却被爷爷拦道:“没关系,没关系。和和真乖,还会关心哥哥。” 经我这么一打岔,刘致崖当晚确实没再有什么后续遭遇。然而这一幕却死死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为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中唯一萧索的景象。在那段岁月里,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而我哥则是满身错处,棍棒加身不得宽恕。 |
(3) 许多家族都子承父业。这是一种智慧,一种生活的手段。 从古街一路西行,你看:这一户姓朱,卖生煎,因此老朱卖生煎,小朱也卖生煎。一家人的作息是相同的,四更起,傍晚歇,名声越做越响亮,这方圆数里以内的人家,都只认他朱字号的生煎。 往前几步,这户姓杨,专做汤婆子。十二块遮板,外边是店,里边是屋。店外挂一幅对联,是木刻的,很有年头了。上书:唯有殷勤好作伴,若无遮挡须伤人。对联是不作更换的,愈老愈值钱。杨家汤婆子,说出去赫赫有名,是顶呱呱的好玩意,有钱人家才用得起。 这一户卖猪油膏,那一户做机压面条,东边的弹棉花,西边的烧煤炉,闹起来不可开交。而我们家专出画家。 画家分很多种。近些年西洋画盛行,素描、油画风靡全国,许多年轻人都在学。中国画也不乏追随者,泼墨山水,信手几笔,好一幅意趣风光。爷爷家中客厅里挂了两幅画,面对着面。一幅是爷爷的山川瀑布,一幅是奶奶的白鹤戏水。他们学画,只是家中习惯;我们家真正出名的几位,都画工笔。 工笔画是在时间上见功夫的。刘致崖曾经和我提过,哪怕是四姑奶奶那样全国都有名声的老画家,也绕不开时间的坎。画一只鸟,勾线就要一个月,然后描线、上色、题字、印章,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年也出不来几张画作。难怪一辈子就这么画过去了。 到了我们这一辈,家里的老画家们都日暮西山,大病小痛从未消停,每个人都知道,她们用不了几年,就都该过世了。这些老画家们,性格各异,画风不同,却都有一个共同点:终身未嫁,后继无人。 那她们一辈子攒下的心血,那些画作,要怎么办? 自然只能留给亲戚。 亲戚有那么多。画作价值连城。到了谁手里才妥当,谁会护它们周全,又有谁想当即卖了,换他自己半世逍遥? 谁猜得透? 这些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的长辈护着我,刘致崖也从不跟我说起。我童年的记忆中,仿佛是有那么几位老画家,语言不利落,腿脚也不灵便,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却模糊得好像路人。 家里的人早早将我送去学西洋乐器,书法也只练了一年,竟是再未让我碰到过毛笔。小学二年级,我爱上了素描,在学校课后培训班画了一个学期。家里知道后,反应异常愤怒,我妈气得三天没跟我说话,父亲只留下一句“学画的都是疯子!”。而我哥,他当着我的面,将我那么多天攒起来的习作一张一张撕碎,然后把我的铅笔掰成了两截。 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很冷静。神色不见变化,双手不见颤抖。 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我朝着他大哭大闹,踢他,锤他,求他,他不为所动。我尖声叫着威胁他:“我去告诉爷爷!” 刘致崖将我最后一支铅笔掰断,语气平淡地道:“去吧。” 我瞪着他。他知道我不会去,我也知道。 |
(4) 告状这事情,我曾经干过一次。 当时我大约在读幼儿园中班,刘致崖则在读小学四年级。我从小怕狗,见了狗之后必有三个反应:僵硬,捂嘴,大哭大叫。一直到现在,如果一个公交站台上有狗出没,我都宁愿走两公里去下一站。 很不幸,我的六姨婆家养狗。更不幸的是,她家的狗——和其他许多狗一样——对我仿佛很有兴致。 那是冬至前一天的下午。我们当地有个说法,冬至大如年。冬至夜的晚饭要比年夜饭更加丰盛,而且一切能聚集的亲眷,都要聚到家里的祖宅,喝冬酿酒,吃卤菜。下午,我哥带我先去六姨婆家拜访,等晚上一道去祖宅吃饭。 那只黑狗在院子里。进门的时候我就见到了,怕得很,死死拽着我哥的衣袖,提着一口气,等进了屋子才送开。那天下午,长辈们一直坐在茶几边,嗑瓜子、唠家常,刘致崖陪着坐了一会,到底少年心性,就跑来作弄我。 他用一颗大白兔奶糖将我诱到院子里,然后忽然撒腿就跑,刚进屋子,反手就关上了纱门,把我和黑狗留在一起。 我当时整个脑袋都炸起来,霎时觉得性命危在旦夕。我一边踢着纱门,一边尖叫,求他放我进去。隐约听见屋子里的大人扯着嗓子问,而刘致崖似乎喊了一句:“没事,我陪着她玩呢!” 之后,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饶有兴致。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简直快要疯了。 我根本不敢回头,只能隐约感到黑狗在试探着靠近。那一刻我心里涌上来很多杂乱的念头,拍着纱门朝里面哭喊:“哥哥你是不是要我死啊,哥哥是不是想杀了我…” 据刘致崖回忆,当时的场面真的十分好笑。一只小黑狗蹲在我身后看我,仿佛在看一个智障,而我尖叫着哭闹着,紧张得就像要丢了命一样。 然后,那只狗忽然吠了一声。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锐凄厉如女鬼般的惨叫,成功引来了屋内大人们的注意。刘致崖这才拉开纱门,将我抱了进去。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会这么大。那之后的一个多小时,他抱我坐在小沙发上,半跪在我面前,替我擦眼泪、向我道歉、喂我吃糖。我只有吃糖的时候才消停,其余时间仍旧在哭。他原本是出于好玩的心思,此刻见我的状况越来越不对,神色也严肃起来。他站起身离开了我。 我当时一下子就疯了。 你把我和一只黑狗关在一起,你还要抛下我? 哇地一声,我哭得更加凄厉。 刘致崖去得很快,回来得也很快。他回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将我从沙发上抱起来,径直回了爷爷家。我其实很重了,抱起来并不轻松。但他一路都未曾把我放下,还不住地解释、道歉: “哥哥刚才给六姨婆打过招呼了,我们先回家。” “和和不哭了,好吗?晚上有好吃的,有你最喜欢的炒虾仁。” “哥哥刚才做错了,对不起和和,和和能原谅哥哥吗?” 我一路紧紧抿着嘴,什么也不说。等到了家,刚一开门,我就一下子扑进爷爷的怀抱里,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爷爷,哥哥把我和狗关在一起…” 我断断续续哭了好几分钟,才把事情讲清楚。爷爷听完以后,默不作声,将我小心地放在沙发椅上。然后他进了屋。 刘致崖这时候看了我一眼。我辨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但能清楚地看到,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爷爷是和奶奶一道出来的。奶奶先将我抱了起来,一边轻拍着背,一边抱进里屋去。而在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看到爷爷手里攥着一条铁链子。 刘致崖也紧紧盯着它,这时候他连嘴唇都白了。 奶奶关了门,没让我看见外面的动静。但是声音怎么能被区区一扇门挡住?我和奶奶都沉默地坐在床上,听着外面铁链甩地哗哗响,隐约又听见人跌落在地上的扑通一声,后来是哀哀的哭喊和告饶。 奶奶听了一会,忽地睁开眼睛,拉开房门出去了。 我也从床上跳下来,焦急地跑到客厅里。 我从未想过要这样的结果。 刘致崖整个人半趴在地上,身下是好几条拖拽出的血迹。他死死攥着拳头,几乎将嘴唇咬破。 觉得铁链停了下来,他艰难地抬起头,问了一句话。 “爷爷奶奶是不是只喜欢妹妹,不喜欢我?” 这是他最脆弱的一瞬间。奶奶替他把擦破的伤口消了毒,又破天荒地拥抱了他一下。我也分不清,这样一个拥抱里,含了多少中滋味。当晚,刘致崖换了一身衣服,牵着我的手,仍旧去了家里的聚会。他仍然笑着应和每个长辈的对话,喝了不下半瓶冬酿酒。里里外外,尽是周全。 但他自始至终没在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吃着碗里鲜嫩的炒虾仁,不知为什么哽咽起来。 我讨厌他作弄我,却终究觉得对他不住。我在失去的时候才想起他所有的好,想起他每次笑着给我递来的糖,牵着我的手走过的大街小巷。难道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哥哥了吗? 我不能承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第二天去爷爷家吃饭的时候,我就悄悄走到刘致崖边上,扯了扯他的衣角。当时他好些地方都还有伤,这一扯,自然疼得厉害。他倒吸一口冷气,话音冷淡地问我:“怎么?” 我声音都快哭出来:“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刘致崖斩钉截铁道:“不行。” 我嘴一扁,就要哭。 “除非…”他接了半句。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请哥哥吃大白兔奶糖。”刘致崖道。 这再好办不过。我立即问父亲要了钱,下楼买了奶糖给他。刘致崖看到那袋糖的时候笑意吟吟,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又回到了先前的样子:“这才乖嘛。” 他只拿走了两颗,剩下的全给了我。 |
(5) 曾经有这么一个说法,叫“书香门第”。这称号自从被滥用以后,听起来俗气得很,和“幸福之家”、“欢乐小区”、“素质学校”之类没什么区别。但是要正经算起来,我家里绝对当得起这一称号。 不说我爷爷奶奶那一辈,个个都是读书人;叔叔伯伯那一辈,但凡念书考学的,没有一个不进全市最好的高中,也没有一个高考落榜的。我哥从上饶来故乡,有一部分理由,也是大伯看中了家里良好的教育环境。 可惜他走了眼。 我的爷爷曾经学俄语,在中俄关系最好的年代,这个专业是香饽饽,跟现在的计算机一样,人人抢着学。爷爷不仅考上了,而且还念得很好,一路考学上去,甚至到领导人身边做了同声传译。奶奶一代名门闺秀,书画功夫了得,后来在上饶的小学里教书,兼教数学、语文和书法,回乡之后更是笔耕不辍,日日都在读书写字。 这样厉害的两个人,偏偏不会教导。 我哥偏科得厉害。和一般的男孩子不一样,他偏文。小学六年,他的作文一直被挂在学校橱窗里展览,语文分数从来没下过九十八,甚至等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语文老师还念叨着他的名字。与此同时,他的理科却很糟糕。小学的数学,怎么想也不能扣了十分去,他偏偏能丢上二十来分。 我本以为,照着家中学文的惯例,理科的糟糕是可以被原谅的;实在没有想到,爷爷奶奶这一“勤学”的标准,是一门课都不能落下的。 学不好,怎么办? 道理在我爷爷看来简单得很。学不好就打,哪来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因此,刘致崖在故乡求学的几年,过得可谓相当凄惨。铁链子甩人这事情是很少发生的,但板子上身却是家常便饭。期中一顿打,期末一顿打,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此外隔三岔五,查到作业上有所疏漏,照例还是一顿打。 等他上了初中,这种情况变得更频繁起来,因为有了期中考试。我已经上了小学,也懂了些事情,曾经不无同情地看着他胳膊上的淤青,问道:“你怎么就不知道跑呢?” 刘致崖仍然揉揉我的头发,跟小时候一样,笑着答道:“爷爷都七十多岁了。” “你不恨爷爷吗?”我又问。 刘致崖淡淡地道:“恨。” 我没再问下去。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在我心中,似乎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而在他却理所当然。自始至终,他都比我更宽阔和包容。 每年过年之前,大伯都会从上饶回故乡。有时候带着大婶,有时候一个人来。这也是刘致崖一年之中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可惜人在异地,父子亲情竟也不剩多少,除了红包,只剩下礼节。刘致崖从小寄住,家中又祭典繁多,多年磨练下来,他最擅长的就是礼节和客套。因此,大伯每次回来,向来挑不出他儿子半点错处。除去一点——成绩单。 那年寒假春节,刘致崖读五年级。大伯回乡,除了对爷爷奶奶嘘寒问暖,跟自家弟弟唠嗑家常,还有就是看那张成绩单。很不幸,那年的秋季学期,数学新开了几何,我哥给他远道而来的爹送了个大惊喜,直接挂了科。一家人都坐在爷爷家客厅里,眼见着大伯翻开成绩单,脸色刷地一变。父亲见了,赶紧抓了两只沙糖桔,想去岔开话题,却为时已晚。大伯啪地合上成绩单,站起身,冷声道:“跟我过来。” 刘致崖本来斜斜倚在冰箱旁,陪我妈说话,听了这话,他竟也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道:“我不。”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 这是他这辈子最潇洒的一句话。不知是因为不再顾及对方的岁数,还是他与自己父亲之间,比隔代的爷爷还要没有情分,刘致崖竟然杵在客厅中央,直视着大伯,一点面子都不留。 大伯转身进屋,出来时手里持着块板子,走到刘致崖面前,说了两个字:“伸手。” 刘致崖左手一抬,伸得笔直,扬着下巴,毫不示弱。 板子狠狠一下砸在他手心里。大伯怒问:“跟我顶嘴了?” 刘致崖没说话。 大伯抬手又是三下板子。这可不是普通的戒尺,是真真正正实心的红木,拿在手里都沉得要命。就连爷爷动手时,都不太敢朝着手心打。这么一个亲生父亲,这么一个父亲—— 刘致崖咬着嘴唇道:“你就这点本事。” 大伯一下抓过他的手来,板子噼里啪啦落下来,生生闷响,我听得都疼。可刘致崖一声不吭,硬是挨了二十来下。到最后实在挨不住了,他抽手又不得,竟冲自己的父亲吼道:“你凭什么打我?” 他将大伯一把推开,后退几步,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每年就和我见一次,你还要打我?” “我考得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干系?” “你到底想过我吗?” “你知道我读几年级吗?” “你到底是不是我爸?” 他越问越是难过,终于压不住抽泣,肩膀一怂一怂地,却竭尽全力又嘶吼了道: “你究竟凭什么打我?” 这句话在我听来,只有三分怒意,剩下七分全是悲凉。 可能是他的话音太过不甘,也可能是父亲的劝说终于起了成效,那年春节过后,大伯居然头一次认认真真地问: “你跟不跟我回去?” 刘致崖抬起眼来,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大伯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你跟不跟我回去?” 隔了好久,刘致崖的神色变了好几变,却最终垂下头来,低声答道:“我不走了。” |
妈的,今天不写了,写不动了,我要没命了,明天见 |
(6) 即使从小离家,一去多年,至亲生了嫌隙,刘致崖仍然应该回去的。 在我的故乡捱过这么久,他也该明白,他在上饶的处境哪怕不比如今更好,也绝不会再差了。何况那里还有他的母亲。母亲永远是疼爱子女的。 刘致崖一点都不傻,但他还是留下来了。 该死的,他究竟为什么要留下来? 如今我一想起这件事情,心里就是一酸。我曾当他是个天真的少年人,后来也曾恨他恨到咬牙切齿。可现在回忆起来却发现,我得到那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竟让他牺牲了自己最宝贵的岁月。 刘致崖是家中我这一辈的长子。我是他的亲堂,我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关系都远得很。家中规矩很大,长子嫡孙,是要担起责任来的。 逢年过节,家中聚会,必须到场。有祭祀的日子要主持,寻常日子敬酒三轮也不能少。清明上山持香,端午替弟妹点雄黄,重阳把长辈一家一家拜访过去,冬至买酒,小年置办焰火…… 家中亲人去世,我可以拒绝出席,刘致崖却要打点一切。 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家中那几位老画家的画作归属。家里亲眷看似关系很紧,实则个个笑语中带刺,一旦牵涉到利益,没人管你什么妥当安排。到时候老人家过世了,那些画给谁,还不是她一句遗言说了算。 我四姑奶奶一生清净,独居小室,借日光作画,点煤炉烧饭,从不用一刻煤气、一度电。她家中有三个落地大书架,里面塞满了纸盒卷轴,是她毕生的心血。 我见她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年轻的时候,手中只有一支笔,却将这天底下的风光尽数收于眼前,受不尽旁人的奉承。然后一朝老去,万般成空。如今独守空宅,眉眼失了灵韵,双手布满皱纹,踩着凳子想要继续作画,却连笔都提不起了。 她唯一叫人惦念的价值,就是年轻岁月里留下的画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可爱的亲眷们开始争先恐后地涌进她家,像是等待麋鹿死亡的秃鹫,遥遥地盘旋在高空,用一对冷眼俯视着地上挣扎的生灵,毫无同情,毫无诚心。 更可怕的是,这群秃鹫还会安抚麋鹿。 从爷爷奶奶到刘致崖都把我保护得很好,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这些事情。但我还是能听见。我的写字台在阳台边,有时候刘致崖来找父亲谈话,他们靠在阳台窗沿上,声音穿过两层窗玻璃,我隐隐约约地能捕捉到一些影子。 我那个肥得流油的堂弟,突然之间成了国画小天才;还在读幼儿园小班的堂妹,被一个什么劳什子大师相中,也开始学画了… 这些事情,哪怕当时的我听来,也是半个字都不信的。可惜四姑奶奶求贤心切,信了个八九不离十,让我哥的处境很是不好。我常常听到他懊恼地自责: “我当初怎么就没有学画呢?” 父亲则一如既往说些没卵用的话:“别急,总有办法的。” 刘致崖可能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建议。站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孤立无援,前路未卜,一句没卵用的话都会成为极大的支持。所以大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随口应和两句,心里自己掂量着对策。 这是一场持久战。各路亲戚大显神通,个个都有说破天的本事。而我哥什么也没有,他只剩下一片真心。 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关系疏远至此的老人,值得他投入这样多的心血。他每周都去拜访四姑奶奶,常常一去就是一整天。四姑奶奶爱吃老宅边上的烧饼,哑巴家的生煎,鸿德兴的香菇面,脂芳斋的卤猪耳朵,刘致崖摸得清清楚楚,每次都捎了好吃的去。到后来,他甚至每天放学都去一次,替老人点煤炉做饭,嘘寒问暖,等夜幕深沉了,才踩着路灯的余光回家。 当时他已经在读高中,课业本来就紧张。他不是超人,这样大把大把的时间投进去,分数就显得更加难看。爷爷是不管的,分数难看,照样打。我眼见着刘致崖像一根弦越绷越紧,黑眼圈一天重似一天。家里的责任,学业的压力,几乎快把他压垮了。可是只要他面对着我,就永远是一张笑脸。 他好像看不见一点自私,全然不顾切身的遭遇,把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妹妹身上,自己则迎着火海而去,将所有的责任都一肩挑起。 |
(7) 一年之中我最讨厌过节,一切节日里我最恨春节。 我从小身体状况不良,大病小病不断,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受到哮喘的困扰。但凡体会过哮喘发作的人,都对这种窒息般的痛苦印象颇深。我不是一个很旷达的人,难受到那样一种地步,我连打趣的心情都没有。 从小学到初中,一旦发起哮喘来,我就半月半月地请假。幸而辅导书门类众多,读书又是灰暗日子里难得的一件趣事,课业才没有落下。和刘致崖相反,我偏理科,从小打奥数比赛从未失手,语文却是一塌糊涂。典故一头雾水,诗词一窍不通。一切靠积累能见成效的项目,我都糟糕得离奇,整日里就知道做数学。刘致崖对此向来听之任之,甚至没动过一点逼迫我提升语文的念头,这也直接导致日后我考少年班时,因语文得了个位数而惨败收场…这是后话了。 初一那年,我哮喘复发,从早到晚只能半倚在床头。哮鸣音听着嘶哑凄烈,实际感受比听起来还要凄烈,要用全部的精神来对抗,不分出一点余力,才能勉强保证呼吸。 朝不能起,暮不能寐,嘶嘶哑哑,宛若一个活死人。 而很不巧的是,这一次哮喘发在了春节期间。 我们家规矩很大。小年夜的晚上,只要没死,谁都要到场。疯了的傻了的瘸了的瞎了的,无一例外。因为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是真正要祭祖的。活着而不去,就是对老祖宗不敬,以后求福求安,都找别家保佑去。 我现在想要对这一习俗表示质疑、谴责和抗议。要是搁在今年,就算阎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去。可惜那时候谁也做不得主,家里人半推半架,还是把我搞进了祖宅,附带一顿训斥: “小小年纪这么娇贵,看来真是在糖水里养大的,一点都不吃硬!” 刘致崖不着声色地挡在我身前,几句话就把大家的讨论内容岔到了小姑没找男朋友的问题上。他转移话题的技巧似乎有千万种,随机应变,无论何时都能达到目的。他站在那里,双手捧着只玻璃茶杯,浅笑着,在各种话题之间周旋,将一屋子的长辈都聊得热腾起来,个个笑红了脸。我整个下午都坐在他身后,拼命控制着呼吸,居然安安稳稳地捱到了晚上。 这是哪怕刘致崖都没有办法绕过去的一关—— 祭祖。 堂屋里一张八仙桌,桌边整整齐齐摆着一溜的青花瓷酒杯,桌上未拆开的整鸡整鸭,卤菜果盘,一应俱全。三支红烛,一尊金佛,蒲绒软垫,锡箔火盆。 锡箔烧得很旺,大股大股的浓烟溢满堂屋,跪拜的软垫更是完全被浓烟笼罩,只能隐约看清楚个人影。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要拜,照着辈份和姓氏,跪在佛像和祖宗面前磕头三次,祈求来年平安。 我刚一踏进这屋子就连连后退,一小口烟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扶着墙好久才勉强缓过来,脸色煞白。这一出换来里屋亲眷的品头论足:“和和怎么这么娇气?” “我真的不行了,我没办法过去…” 我声音轻得几未可闻,却已经耗了所有力气,再响一点也不能了。 “一眨眼的事情,快去快出来嘛,能有什么?” 我完全没有办法和他们辩论。哪怕经过重重稀释,里屋的那一点烟,已经让我觉得无法呼吸。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完全喘不上气来。我不仅痛苦,而且无力,他们来推我过去的时候,我张着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拼命要站定却徒劳无用。 你们怎么能这样轻巧? “让她留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见了刘致崖。他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然后我真的没再往前挪动半分。他转头就钻进了浓烟缭绕的堂屋,三跪三起,双手合十,嘴中念了一句什么。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竟又跪了下去,再次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他站起身,然后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 “这是替我妹妹。” 他裹着浓烟从堂屋走出来,侧过脸咳嗽了几声,然后一手坚定地揽着我的肩膀,将我带到了祖宅外边。 “怎么样,还喘吗?”刘致崖问我。 我仍然不太有气说话,眼泪却涌了出来。他向来喜欢喊我的小名,也不止有我一个妹妹。而今天,当着所有亲眷的面,他却偏偏用了这么一个称呼。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可是父亲不保我,我妈还骂我,爷爷奶奶都视若无睹,只有他… 我哭着扑进他怀里,哮鸣音难听极了。 “你别别别别…”刘致崖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别哭,你一哭,喘不上气怎么办。不许哭!” 他凶了我一下,我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 “等会晚上什么话也别说,交给我,知道吗?” 我点点头,仍然大口大口吸着气。 那天晚上阖家团圆,红烛酒杯映着笑脸。刘致崖端着酒杯,从里桌到外桌,敬酒敬辞,仍然和往日一样周全。 席间六姨婆提起傍晚的事情,对我很是不满。刘致崖又敬了她三杯酒,绕开了话题。七姨婆并不是好相与的人,况且她们家也在争四姑奶奶的画作,于是笑道: “我看你们和和以后也是个蔫苗子,太娇了。” 听了这花,向来礼数周全的刘致崖破天荒顶了回去:“那肯定不及您家闺女,三十多岁,一事无成。” 七姨婆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然后只听一人从席间站起来,空气里啪地一声脆响,一记耳光,打得刘致崖几乎站不稳,在原地转了半个圈。 动手的是我父亲。 他冷声道:“给姨婆道歉。” 刘致崖举着酒杯,敛眉顺目的样子:“对不起,七姨婆。” 逢年过节,教训也教训了,这事情不得不揭过去。刘致崖回到我们桌上,坐在我身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照样敬酒布菜。可那天晚上,再也没人提起我半个不字。 我坐在他身边,握着筷子,心酸得一口也咽不下,垂头摒着眼泪。 等菜都上全了,他照例将一班孩子带出祖宅,到空旷的野地上放烟火。星朗月明,万家灯火。我仰头看着焰火飞上天空,在靠近月亮的地方一声响,然后碎成千万个火星落入人间。 焰花在夜空中绽放,太阳花在大地上盛开。红黄蓝绿紫,映着人们充满希望的脸。 我们管它叫做一年。 |
(8) 接下来,是我记忆中与刘致崖切身相关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想了很久如何来叙述,然而它发生地太快,我所知道的又太少。我知道放在小说里不该如此轻描淡写,主角嘛,能把主角干倒的,怎么样也该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再不济也要九曲十八弯三起三伏,勾得人跟着忐忐忑忑不得安生,最后结局一出,四下叹惋。 可是这件事情再普通不过了。顺理成章,无可辩驳,这么小一块石头,大概只在我一个人心里激起了滔天骇浪。 二零零九年元月,四姑奶奶终于松口,将一生心血尽数托付给刘致崖,请他帮忙办一个毕生画展。 二零零九年三月,四姑奶奶在画展筹备的最后关头变卦,拒不签字,将刘致崖从家中轰了出去,从此再不相见。 为什么? 我如今去想这件事,答案已经很明白了。 离成功越是近,就越容易功亏一篑。四姑奶奶不冷不热的时候,反而是两人关系最安全的时候。到后来给予了这样多的信任,也就更容易被三言两语掀翻。刘致崖待事再老成,仍然只是个高三的少年,他怎么斗得过这么一群人海里周旋了几十年的成人? 他们当年那种状态,这三个月的时间,不说别人,哪怕让现在的我去挑拨离间,我也能有百分百的把握。 培养信任要耗费数年,毁坏它却只在朝暮之间。 你这里是一腔热血,坦坦荡荡,可是经过几层话语的过滤,到了那一头,就变作了居心叵测,有所图谋。 刘致崖耗费三月做成了画展的预览册,收录了四姑奶奶每一张画作的扫描照片,厚厚一本,多达三百页。变故一出,尽数成了废纸。 这件事情以后,他好像终于崩溃了。后头的几个月里,他整日埋头题海,所有事务一概不理,见人也不再戴上笑容。他甚至连我都不见。 六月份高考,七月份四姑奶奶过世。刘致崖在市郊的殡仪馆主持追悼会,站在黑白遗像之前,沉默地带着流程。鞠躬、默哀、致辞、绕行,最后将遗体推进小门。小门后面是焚烧炉,换作往常,熟悉的亲眷都要在这道门前失声痛哭,拉着推车久久不让离去。 刘致崖一滴眼泪都没流。 下葬定在八月末,丁未日。当时正是夏末初秋,天高地阔,登山的好天气。其他的山头都热闹得很,乡村妇女三两结伴,在暖暖的太阳光底下闲聊,老太太们挑着竹筐,卖盐渍金花菜。和尚在山顶卖香菇素面,老熟客为了一口面爬上一百多米,就着隐隐的桂花香,吃得呲溜呲溜响。 城外青山却是一派冷清。前来下葬的只有寥寥数人,仪式进行得无比沉默。刘致崖已经离开了。 高考之后他选了一所很远的大学,然后一张机票,从此天涯两隔。他没有跟我道别,也不同任何人和解。他就这么离开了,一去不回。 我从下葬的那日等到中秋,从中秋等到冬至,从冬至等到小年。他当真再也没有回来。 家里人开始要我喝酒。我第一次沾黄酒,只觉得一股酸气直冲鼻头,憋了好一会没忍住,竟全吐了出来。我妈见了,只道:“你娘四岁就能喝白酒了,你是不是我亲生的?” 家中亲戚也不再把我当成孩子看待。再也没有人假装善意地逗我笑,他们明嘲暗讽,句句带刺。我开始有了固定的拜访任务,逢年过节也不再毫无负担。大家坐在室内唠嗑的时候,我再也不能假装隐形。因为刘致崖走了,我身前再无庇护。 那年我初二,童年的七彩玻璃开始碎裂。次年秋天,我的恩师过世。短短一年的时间,我好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再也无法回头。 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刘致崖。若不是他一走了之,我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 在我看来,是他得了机会就趁机逃跑,将一身责任尽数扔给了我,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我好恨他。 |
(9) 我和刘致崖不一样。他有时候顶撞长辈,做不符规矩的事情,是清楚知道后果并且准备去承担的。我则是天性浪荡,眼里从来没有条条框框。 刘致崖在人堆里周旋时,我正和一群哥们厮混,从城东晃悠到城北。我们在月考名次上杀个你死我活,一道题解不出来就互相痛骂腊鸡,碰到厉害的老师恨不能三跪九叩登堂入室,要是遇到不服气的,上一节课翘一节课也是常有。 我们放学以后在小巷里吃红薯,傍晚则在马路边扯着嗓子大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车来车往,旁若无人。 学校门口有一条斑马线,周边车流密集,没有信号灯。因此大家过马路很辛苦,常常要等十多分钟。我们不管,抬腿就走,内心默念: 老子想走就走,你有本事撞我啊! 我这样一个放肆的人,突然被刘致崖当头砸了一锅,内心状态就不是很好。在最初的日子里,我的态度是很消极的,尤其是对待另外几位尚未过世的老画家。我与他们亲不亲故不故,这辈子总共吃过几颗糖,还回去就是了,哪里来那么多见了鬼的破事? 至少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这种情况持续到二姑奶奶双腿彻底报废,被强行送进护理院。于情于理于我妈的命令,我必须去看望她。当时我上高中,对于这类场合的应付已经很熟练,以为不过是和往日一样,虚度几个小时,随便听几句就罢。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二姑奶奶报废的不止是腿,竟还有一口的牙。 我坐在床边瞪了她一上午。她抿着没牙的嘴咿咿呀呀地讲话,却并不在看我。她讲话,不是让我听的,也不是让自己听的。她是在向这个世界说话,在控诉—— “我好苦啊…” 我替她掖了掖被角,心里毫无同情。我对长辈总是很排斥,觉得他们是最没资格叫苦的。我千方百计地想让她安静下来,可她好像越来越激动: “苦啊——苦啊——” 我实在听不下去,拉开抽屉,抓起一沓纸塞进她手里,又递过去一支笔: “写吧,别说了。” 这一沓纸抽出来,露出了下面的东西。我将抽屉拉开,发现竟是一幅画。画里一根树枝两只鸟,几片花瓣,分开来都很精致,摆在一起却零散得不成样子。 我将那画抽出来一看,发现这些东西竟是用胶棒黏在一起的。每一处意象都来自不同的画作,按照轮廓剪了下来,重新拼贴而成。 我心里一沉。低头去看,发现抽屉里果然还有画。伸手掂量起来,很厚一沓。我抽出来一张一张地看,发现它们无一例外都是重新拼贴的产物,甚至同一张画上,不同部分所用宣纸颜色都不一样,米白的、淡黄的、深黄的,贴在一起,实在称不上好看。 我转头去看二姑奶奶,见她含笑看着我,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剪刀裁剪的动作。 “为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手中的一沓有百十张,每一张都拼贴了起码三四种,这样算起来…… 她几乎剪光了自己一生的画作。 二姑奶奶把纸递到我眼前。她的手已经很不稳当,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却隐约可见当年悬腕的功夫。她写道: 他们不要我的画,我剪掉了,重新贴好,再寄出去。 “为什么?” 她冲着我笑,又把纸拿回去写。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开始泛酸。她第二次把纸递给我,写道: 让我回家,我要画图。 “不行的,”我摇头,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你回不去。你家住在六楼,你腿又不好,谁照顾你呀?” 二姑奶奶把纸戳到我眼前,上面写着: 你们给我窗外边吊一个篮子,我坐在篮子里,把自己拉上去。 那天我几乎是逃出护理院的。冲到阳光下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在机动车飞驰的路边失声痛哭。我把脚边的石子狠狠踢飞出去,泣不成声,却竭尽愤怒地喊道: “刘致崖,你个混帐!” |
(10) “我曾有一个堂哥,后来他跑了。” “跑了?” “对。高考完之后,他忽然消失,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是我提起刘致崖时的常态。短短两句话,概括了我们之间的一切交集。我过去是真恨他。直到现在,经历了更多的事情,看到了更宽阔的世界,再回头去想,我才真正体察到他的不易。 当我认真把二姑奶奶的事情放在心上之后,越是往前走,才越明白艰难之处。亲眷们待我虽然冷淡刻薄,却从未有过一次真正的刁难。这显然不是因为我招人喜欢,更不是因为他们大大地转性。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我是个腊鸡。 刘致崖周全活络的处事风格,我连个皮毛都没学到。非但如此,我还反应迟钝,直来直去,管不住嘴,并且三天两头生病。我妈无数次表示,我总是给他一种小学生既视感,完全不知道如何在成人世界里生存。 我只有两样资本。一是喝酒,二是分数。有时候言语匮乏,抬手三杯下肚,对面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计较;问起分数来,没有谁能挑出半点不是,只能绕开话题,另做打算。 这两样,都是当年刘致崖不擅的。可悲的是,我跟他一对比,仍然活脱脱像个莽汉。后来爷爷患上了老年痴呆,奶奶为了照看险些被拖垮,更多的问题接踵而来。 这些事情我都顺顺当当地接住了,虽然并不高明。 我近乎是苟延残喘地捱过了这几年。有时候把事情搞砸了,我忍不住要想,如果是刘致崖在,应该不至到这种地步。然而这只能是念想了。后来哪怕爷爷重病,他都没再回来看一眼。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有多少恨。 我们之间的联系很少,似乎一根亲情的线脉在那年猛地绷断,然后再也没有接上。隔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刘致和:你比我更有希望。” 他的语调生疏到像是陌路之人,我却对着这条短信生生流出了眼泪。那是我极其黑暗的日子,对所有的事情仍然满头雾水,并且还没有碰到那几位陪伴至今的好友。我孤独而自卑,觉得再也没有出路了。 你比我更有希望。 这句话所带给我的支撑,甚至超过了他过去的一切回护。我没有回复这条消息,却一直留在手机储存里,时时拿出来翻看。在另一位恩师去世的时候,在爷爷不再认识我的时候,在九死一生险些丧命的时候… 只要我记着,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他在四面夹击的处境里仍然不屈不折,他曾尽其所有地护我周全…他没有疯,没有垮,更没有变得迂腐、愚笨。他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挡在我身前,在承受不住的时候远走高飞。 幸好认识过刘致崖,我才知道人类的精神究竟可以有多坚强。 考上大学之后,我又收到了他的消息。 “会打麻将了吗?” “不会。” “那你该学了。” “好。” 十九岁的生日宴上,我举着酒杯,站在一屋子亲戚面前致辞。这一刻对我来说无比重要,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很明白—— “…我们这里,男生庆二十岁,女生庆十六岁。我妈从小把我当儿子养。我今天虚岁二十,所以今天,是我的成年礼。” 我和刘致崖不一样。我做不到他的处处周全,那么我就锋芒毕露。 我跟成都的朋友学了麻将,回乡以后,横扫全场。刘致崖当年从来不赢,而且还要看着人点炮,适时地哄哄他们,每次都将自己输个精光。我不是这样。我赢了,我爽了,钱是我的,乐子也是我的。长辈指责,我就恭耳听着,然后再一上桌,又赢个盆满钵满。 所有的问题都不止一种解决方式。我相信没有什么是无法解决的。我对刘致崖的怨恨,也随着这些探索和成长,慢慢散去。就像拨开云雾见青天,他童年时对我的好,都慢慢浮现出来。 后来我读《盗墓笔记》,看到这样一段话,竟在深夜痛哭不能自已: 这么多年了,他一个人,背靠着时刻会吞噬掉他们的庞然大物,谈笑风生的在这里喝茶,插花,练戏,画画。她可以搂着他的胳膊,做各种任性的事情,那么多年。 (完) |
那个…主号风鹭子,最近断更时间有点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如果有朋友看到这篇…我,还活着的,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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