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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 (古风 兄弟)[第1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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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这篇文写下来一波三折,别的话就不多说了,总之还是舍不得弃掉,就想再捡起来继续写。原帖开坑的时候是在两年前,有幸被大家喜欢,但其实还有诸多不足的地方。我预想是边改边发,重头再写一遍,希望能给大家更好的《沉衣》。
谢谢你们一直喜欢:)

沉衣垂头跪在许府书院的园子里,膝盖下是卵石铺成的九莲花纹。
作为名副其实的孟浪,他独在家时哪曾受过这般苛责,虽是初冬天气,亦寒得刺骨,那种凹凸不平的卵石又最是磨人,他膝上蔓延开来酸麻的疼,直像一只只小虫钻进肉里。他起初尚有劲头惴惴不安,偶尔腹诽,觉得许家这位长房行踪忒诡异,家中所养的仆人又忒没用,然则没过多久,这种胡思乱想就被完全的疼痛取而代之。
他跪得摇摇欲坠,两边膝盖几无知觉,岂料不近不远处,一把檀木椅子却被搬到书房之外,许言闲闲坐下去,借着日头翻开一卷不厚的书。
这一时就跪在眼皮底下,沉衣脸上泛着惨白,死死咬着下唇,愣是晃都不敢再晃一下。
时光缓慢,寒风却擦着袖口钻进衣里,凚凚直让人泛起哆嗦。沉衣难抑地一抖,本想着应能蒙混,岂料却被逮个正着。
“这里也跪不好,就去府门外跪着。”
淡淡撂下这一句话,许言手中握着书卷,起身便进了书房。
沉衣听见关门的声响,方才敢稍稍抬眼。他望着那虚掩的门,目光无故平添了畏惧。
他不知是在想什么,很快又将头垂下。
风越来越大,树下未及扫去的稀枝落叶被横空卷起,院里过路的仆人亦缩紧脖子。沉衣仍旧跪在原处,忽觉颈中一凉,仰头看时,只见漫天的雪片徐徐落下......一片落在他眉间,一片又沾在睫毛上,不一时全化成了极冰的水,沉衣冻得浑身僵硬,止不住地连打哆嗦。
他眸中渐渐腾起雾气,外头已然少了知觉,内里却是又干又渴。终于听见门又开了,许言立在槛内道:“起来。”
沉衣如蒙大赦,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屋中迈去。
许言见他鬓发皆乱,湿漉漉地粘在耳边,便说:“去换件衣裳再来。”沉衣木然点头,转身去了侧首更衣的厢房。
那里头生了火盆,沉衣软软地顺墙跌坐在地上,一时喷嚏连天。府中仆人来给他换了干爽的衣裳,沉衣闷声扯过脸帕,潦草擦干了身上的水。他满腹不情不愿,却又不敢耽搁,只得垂着脑袋再去书房。
里面许言低眉不语,仍在看书。
沉衣这才大着胆子偷瞧过去,因觉得许言眉目清隽,一举一动,又有一种沉静的气度,比起他在画中所见更要不凡。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亲近感,早先的忐忑亦被抛在脑后,情不自禁贪看下去,倒似真是久别重逢。却不妨许言一时也抬起头,沉衣躲避不及,只得揉着鼻子眨了眨眼。
许言望着他道:“清醒些了。”
沉衣低“嗯”一声,垂下眼帘,安静乖顺的模样与昨日一见大相径庭。
许言倒似稀松平常,只将书搁下,缓步走去书案后面,“既然清醒了,有什么话要说?”
沉衣被这一问搅乱心弦,再次不安起来。除去身份官职,他对眼前之人几乎一无所知,纵然这两年他长进不少,也粗通人事,可寻常兄弟间该如何对答,师父并没教过。他有些惶惑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犹豫着抬头张望,发现许言手中已多了根一指粗的竹杖。
他心中微微发紧,却仍然矇昧,许言道:“为兄离家太久,从前的规矩你也浑忘了。”
见竹杖轻磕在案边,沉衣迟疑而缓慢地走过去。尚未反应过来,身后已狠狠挨了一杖。他不禁朝前一扑,手捂着受痛之处叫了一声,他猛地转头去看许言,四目相对,方才后知后觉地领悟过来,只觉窘迫到了极处,咬起嘴唇不再吭声。原来是要惩戒自己。
许言有些不愉地道:“站好。”
沉衣于是正身站好,双手紧紧抓住案沿。
啪!啪!
破风声连响了几下,沉衣耐受不住,拱起背脊微微缩动,许言一连挥打了十下,方才停住,望着眼前的弟弟痛得连连吸气。他道:“现在清醒了么?”
沉衣忙不迭地点头:“我错了……我不该饮酒,不该去那种地方……我知错了……”
许言并未应答,持着竹杖在他身后轻敲两下,又含了力气打下去。
沉衣始料未及,捂住受痛之处弯下腰去,带了几分埋怨地道:“我认错了。”
许言却只问他:“受罚可以躲么?”
沉衣思及自己当下的身份,只得慢慢又将手松开,才刚站直,身后应声又挨了两杖。
这两下打得格外重,仿佛是在惩罚他方才的不规矩,沉衣埋头承受,指节都攥得泛白,他忍得眼也红了,用力一眨,又一下抽痛砸在臀峰,不由抿着嘴唇低啜起来。许言却没有停手,有意要使他吃些苦头,竹杖不偏不倚抽在已有累累伤痕的地方,沉衣低埋着头,不免哭声愈促。
许言见他双腿抖得厉害,方才暂停下来,沉衣紧皱着眉心,额头上满是冷汗。
“当年离家,为兄与你如何交待,如今且不提拾整家业,独有所长,你倒连书本也撂下了。日日混在脂粉堆里,不学无术,是你自己甘心堕落,还是不把为兄的话放在心上?”许言伸出手,从书案上拭起一指尘埃,端详良久。沉衣早领会了他的厉害,此刻更是不敢胡乱开口,果然又挨了一杖,许言蹙起眉道:“说话。”
沉衣向前微微一扑,痛都咽在了喉咙里,半弯着腰哭道:“我知错了……”
许言并不满意这个回答,然而他久别归家,看见弟弟生疏的模样,到底不忍再如何苛责。他缓了缓语气道:“应老在家书里说,两年前你便是在烟柳阁吃酒,吃坏了肚子,回家之后生了场大病,还险些不治,有没有这一回事?”
沉衣脊背似是一僵,听见这话,连低泣亦渐渐止住了,良久方道:“有。”
许言将他扶起来:“如此还不长教训?”
沉衣低垂着眼帘,目光飘忽不定,仿佛不敢看他。
许言隐约觉得哪处古怪的厉害。他想起当初离家时,沉衣抬头仰望自己,那双眼睛清澈明晰,仿佛只是望着,就能一下透进他的心底里去。
究竟是什么变得不同了?
他目不转睛望着弟弟,沉思之余,又难得确解。终只是抚颈轻轻笑道:“这五年,长高了。”
夜阑人静,许言敲了敲沉衣的房门,等了片刻并无回应,他方将门轻轻推开。
房中光线幽暗,只见沉衣趴卧在床边,红绫被子盖过肩膀,一条胳膊却垂在外面。许言轻声走过去,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捂进被里,又唤沉衣。
沉衣其实早已醒了,只是不应,忽然觉着身后一凉,他眼睛虽闭着,睫毛却是颤个不停。
许言因笑道:“别闹了,叫我看看你的伤。”
沉衣心中羞赧,早悄悄地往里一缩,扯动被子重新盖过头顶,“不用了,我没伤着什么地方......”
许言却伸手将被子掀开。
沉衣浑身一抖,脸颊愈红,他此刻只穿一条极薄的腿裤,上面隐隐透出血来。许言遂不与他玩笑,直将那裤子褪到膝弯,只见臀上布着交错的杖痕,深浅不一,有两下打得最重,交叠之处便破了皮。许言于是取来膏药,小心翼翼涂抹上去,沉衣不禁伸手攥起床褥,虽不吭声,却是一动不动僵在原处,被触到的每一寸肌肤都似愈发火烧火燎。
许言见他耳根都红透了,便知他窘迫,心中不由有几分好笑,嘴上却不说什么。
那膏药清凉温和,涂上去到底舒服许多,沉衣渐渐有了困意,终于阖着眼睛放松下来。
许言本来有意再饬责几句,此时一想,又觉得并非什么大事,便只在他耳边叮嘱道:“以后不准再去那种地方。”
沉衣枕着厚褥默默点头。
许言道:“早些睡吧。”
于是替他掖了被子,放下床纱,方才拿了烛台离开卧房。
其时虽晚,许言却无甚睡意,恰巧又见应老从二门外进来,他便站在原处等了一等。
应老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帐目,一并呈给了许言,回说:“这是这五年庄上收支的明细,请大人过目。”
许言借着烛光略扫了一眼,未曾细看,倒是另外想起一件事来,因问:“上回沉衣重病,替他号脉抓药的是哪位大夫?”应老想了想道:“是清河街的林大夫。”许言道:“这是大恩,原该叫沉衣亲身去拜谢。”应老忙赔笑道:“这事是老奴疏忽了。”
许言只是听着,倒也不以为意,又问了林大夫的住处,说自己另有盘算。次日交代了茗文,叫他亲自往林大夫的医馆走一趟,这才算是谢礼。
沉衣在床上将养两日,早已闲不住了。他自假扮许府的二爷以来,因年纪尚小,庄子上的事务多交给伙计老家人等措办,不由他操心,每日只是斗鸡走马,游山玩水,倒在吃、喝两样上格外用心。譬如得月坊的梅花糕比别处做的都好,即便外面天寒地冻,他也决计不肯叫仆人去买来,只恐那糕点冷了便失了味道,回回必要亲自去买。仆人都说这位小爷性情古怪,但因长兄离家在外,倒也无人敢管。前儿才挨了打,便怏了这两日,如今馋性一起,又忍不住要往得月坊去。
偏这日等的人多,他在风中苦候许久,连最后一笼也没买上。得月坊的掌柜乃是个妇女,因见沉衣外貌生得极好,又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情,便随手包了一包粽子糖,递与他道:“这是我家做了自己吃的,虽不好看,味道却不比梅花糕差。见相公等了这许久,便拿一些回去吧。”
沉衣忙接了粽子糖,并向那掌柜千恩万谢。回家路上,他不时便闻见一阵隐隐的甜香,忍不住想将包裹拆开来尝,却又思量粽子糖乃是凉食,须得配上热热的汤茶才好。
他心中犹豫不决,正在街上信步而走,不妨一个人影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再低头时,手中已是空空如也。
沉衣想也未想,一个腾身猛追上去,街上行人皆左躲右避,他只顾一路飞奔,终于追进一条死巷子。
那人扶墙站住了,沉衣隔了几步歇在他身后,吁吁道:“哪来的小贼......快把东西还我!”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却蒙着黑巾,只露出双眼。
“是谁?”沉衣觉察出不对,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短刀,又对那黑衣人道:“早早招了,否则小爷的刀可不长眼睛。”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枚鱼形玉佩,淡淡说道:“你的刀不长眼,你总该长了眼睛。”
沉衣虽不识得这个声音,却仍将短刀收了起来。抬头又问:“王爷有什么示下?”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手中抢来的包裹。他拉开顶上红棕色的绳结,见里层油纸已渗了几丝油水,那糕点却是精致,每一方都蒸得晶莹剔透,隐散着梅香。
沉衣一看便急了,冲上前道:“抢我东西,王府之人我也照打不误!”
那人侧身闪避,沉衣右肘打个虚晃,左手趁机向前一擒,猛然捉住那人手腕,岂料他却将包裹往空中一抛,另换了只手稳稳接住。沉衣捉拿不得,不由抬腿朝他腹下一踢,那人吃痛地往后跌了两步,沉衣恐怕自己下手过重,只得伸手又去拉他。那人佯装站立不稳,趁沉衣不曾防备,抬腿亦踢了他一下。沉衣倒不怎样生气,只捂着肚子在口中骂道:“恩将仇报!”
那人抬手解下黑巾,露出本来面目,沉衣微微怔了一下,又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道:“齐殷。”
原来这齐殷乃是王府的心腹,此番奉命而来,叫沉衣跟随许言同去京城。
沉衣本对许言心有余悸,听了这一番安排,不免更加忐忑不安,“这是王爷的意思?叫我同去京城做什么呢?”
“咱们只管见机行事,等到了时机,王爷自有计较。”
齐殷把粽子糖扔还给沉衣,自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佩戴妥帖,俨然就变成了跟着沉衣的小厮模样。他微微压低声音,向沉衣道:“二爷。”沉衣只得摇了摇头,转身又往回走。
这样一番耽搁,回到府上已是晌午。仆人在亭中张罗午饭,沉衣见许言握着书卷立在栏杆边,正听茗文回禀着什么。他掂了掂手中的粽子糖,转身去了膳房,想要那里的婆子给做一碗水芝汤。
那婆子正答应了,应老却从外面进来,摆了摆手道:“别做了。”又哄劝着沉衣道:“大人那边已经摆了午饭,二爷快去罢,别在这儿打野食。”
沉衣一早自在惯了,此刻偏就只想着这包糖糕,虽不肯听应老的劝,又想起许言,终还是将包裹放下,闷闷不乐地往园子里去。
这厢茗文禀明了公务,远远看见沉衣朝这边走来,便预备退下去。忽又想起一事来,便说:“大人叫我去谢过林大夫,今儿一早我便去了清河街,那里虽有个医馆,馆中却没有姓林的大夫。我留心又问了一遭,那里的伙计才说,林大夫年前害了重病,已经过世了。”
许言听着,倒是半晌没有说话。
茗文道:“说来也是桩奇事,这林大夫妙手回春,救人无数,却不知自己害了什么病,倒是这样英年早逝。”
许言轻敲着书道:“渡人难渡己,医者难自医,这种事情也是难免。”
茗文遂退下去,又与沉衣打了个照面。沉衣走到亭子跟前,见许言已经执起筷子,他张口轻唤了一声,许言却仿若未闻。沉衣一时进退维谷,只得站在原处。许言吃着菜,又在心中思量,弟弟幼秉庭训,本来慧敏无双,这五年留在苏州,原指盼他好好读书,如今看来却是荒废了。倒不如跟着自己一同进京,既留在身边,也好亲自教导。
许言这时方看了沉衣一眼,向他道:“过来。”
沉衣被冷落了这一时,心中正不自在,偏又不敢发作出来,只得慢吞吞走去桌前。
许言命他坐了,又问他上午所做何事。沉衣如实应答,许言因道:“你这二爷做得舒服,凡事皆不用你操心,就只顾在吃喝上面下功夫。”
沉衣心说,我折腾这一上午,糖糕并没吃上一口,却还要听这些教训,忍不住便嘟囔起来:“俗话说,慢工出细活,那粽子糖要拿玫瑰花、绵白糖与梅花混合,再沥、再蒸、再晾,故而才做得慢些。况且古人亦说,「食、色,性也。」可见这些功夫虽上不得台面,却也大有门道在里面。”
许言听得好气又好笑,便望他说:“你这学术也不纯,倒是钻出一肚子歪理,你只道古人说「食、色,性也」,却不知古人亦说,「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你若是那得月坊的伙计,你便日日去钻研粽子糖,我亦犯不着不管。然你既生在许家,做了簪缨子弟,还像这般游手好闲,成何体统?”
他语气愈重,沉衣早已挨着桌沿站起来,垂眸屏气不敢言语。
许言道:“你这五年游手好闲,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沉衣微微攥起袖口,早已自悔方才所说那番话,却见许言亲手去盛了一碗野鸭子汤,又搁在自己面前,“抓紧收拾一下,过几日便与我一同进京去。”
沉衣眨了眨眼,小声应“是”,许言不再看他,只道:“坐着吃。”沉衣方才坐下。
这个文风你们还能适应吗....
感觉现在再看两年前写的东西,也读不下去了,按照目前这种,写出来又好像不再是《沉衣》了

吃过午饭,亭外又下起小雪。沉衣无精打采地回至房中,见里头伺候的人都已经得了消息,皆在忙着收整行装。
时维腊月,许言亦不留在苏州过年,只带了弟弟并十余仆从,驱车赶往汴梁。
一路上官道平坦,许言将帘子卷起,借着日光在看书。沉衣因与他同坐一辆马车,满身不自在,那车厢微微摇晃,沉衣只顾托腮望向窗外,不过一时又困倦起来。恍惚间往旁边一歪,便靠在了许言肩上,他不由一凛,即刻又醒了。
许言只顾看书,并不理会他,沉衣一人无事可做,闭目靠着椅背又捱了一会,又困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偏一倒头碰上许言,又醒了。
他正要坐起来,许言轻声道:“睡吧。”
沉衣听得耳根一热,愈发没了睡意,不好再将头抬起来,又恐压得重了,要使许言肩疼。他因只半倚在许言身上,自己倒撑得腰酸背痛,整个颈子歪得吱吱作响。勉强又靠了一刻钟,着实忍不住了,恰巧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震得车身猛然一晃,沉衣佯作惊醒,大喜过望地揉着眼睛坐起来。
许言又翻过来一页书,唇角轻轻一扬,却是含了几分笑意。
沉衣便问:“哥哥在看什么书?”
许言道:“我看《吕氏春秋》中写,晋国有个人想要偷钟,因敲砸时动静太大,他便紧紧捂住自己耳朵,以为这样就能使旁人也听不见钟声。”
沉衣因笑道:“哥哥怎不知这原是个成语,叫作掩耳盗铃。”
许言含笑道:“原来这叫作掩耳盗铃。”
沉衣一时醒悟,知他是在打趣自己适才装睡,不由羞得面红耳赤,轻声咳嗽着往窗外望去。
雪路难行,车马走了近有十日,方从苏州来到汴梁。此地因是京师,其人烟阜盛,街市熙攘,自与别处大不相同。
这一日天气虽冷,却近年关,街上摆满了各样摊子铺子,其中所买譬如花灯架、宜春帖子、年画、香炉、香糕糖点、鸡鸭鱼肉......直叫人目不暇接。驾车的小仆不停在前摇动手铃,人潮方才向两边散开,给这官家车马让出一条窄道来。
又不多时,人声渐远,车马慢慢停住,仆人隔着帘子回禀道:“大人,到了。”
沉衣先从里面探出脑袋,跳下马车,又回过身来服侍许言。周甫江早已候在府门外,此时便恭恭敬敬迎上来:“闻说大人今日回来,我便叫人收拾出了几间空屋子,只看二爷喜欢住哪。”
许言因向沉衣道:“这是周管家。”
沉衣见他年长,便拱手一揖,周甫江连道“不敢”,一面将他二人迎进府里。
这官宅乃为朝廷所赐,气派不凡,沉衣略瞧过那几间空屋子,神色却皆是淡淡的。转眼一望,又见西边另有一处院落,不由走近细看。只见那四周遍植梅树,点点红梅绽雪,冻如胭脂,半含花蕊,似闭还开,檐角楼阁皆掩映其中,沉衣连声赞道:“这里极好。”
周甫江道:“这里原没有人住,二爷若是喜欢,我则另叫人来收拾打扫,还要再安设帘幔床帐等物。”许言想了一想道:“这也不急,只叫沉衣先同我住在东院,等到了春天,再与他把这个院子收拾出来。”沉衣不敢有异,只得暂且拎了包袱在东院住下。
许言既为朝廷命官,甫一回京,便要去衙门里述职。他一向勤勉,时下又逢年关,大小事务更是冗杂不断。沉衣原还谨慎了几日,每去上房晨昏定省,十日中却有七日见不着许言。他因此又得意起来,仗着无人管束,读书之事一概不提,倒与齐殷先将汴梁的市集瓦子逛了个遍。
这日听人传吃晚饭,沉衣原本不饿,又在廊下逗了回鸟,方才慢慢晃荡过去。不料许言这日归家却早,一人坐在桌前,心事沉沉的模样。沉衣不知其中情由,也只悄没声儿地走过去,安静吃饭。
吃了才没两口,却见一个眼生的小厮进来拱手作揖。许言抬眼示意他说话,小厮道:“中书大人没了。”
沉衣心道,中书省那位老大人一去,其位必然空缺出来,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难保许言还能因此官升一职。他正伸着箸子去夹鸽子蛋,又见那小厮一脸苦相,不由笑道:“这有什么呢,值你这样哭丧着脸,皇帝还有龙驭归天的时候,那老货去了,自然有更好的来顶替他。”说着又看一眼许言,却见他“砰”地将箸子拍在桌上,沉衣手头一抖,夹着的鸽子蛋早滚到地上去了。
许言匆匆离府,沉衣亦吃得食不知味,扒拉两口就搁下了。
回屋时见齐殷翘腿坐在廊下,头枕着手臂朝他笑道:“马行街新开了一家香饮子,二爷可要去尝尝?”
沉衣因恼他奚落自己,抬手从花枝上掬了捧雪,使劲兜头砸过去,偏没有砸中,更惹得齐殷仰头大笑,“中书省那位王大人,对许言不仅提拔重用,更有授业之恩,人说太岁头上动不得土,偏你就有这个胆子。”
沉衣心里愤懑不平:“你这时倒是无所不知,事后诸葛谁不会做?”因又嘀咕着道:“且我那番话也并没有错,是他自己看不穿罢了,谁还没有个咽气归天的时候,早几年晚几年,又有什么可悲的。”
齐殷笑道:“你这话有理,怎么不留着说与许言听。”
沉衣瞪他一眼,只身回到房里,屏退了众人,独自托腮在窗边枯坐。不觉天已黑透了。他眼见许言从院外进来,并不叫一人跟着,心中忐忑,便站起来接衣奉茶。许言不假辞色,亦看不出半分喜怒来,沉衣只得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侍候,见一应梳洗停当了,正巴不得回房去,却听许言说:“等一下,我还有话与你说。”
沉衣只得停在原地,许言道:“去把那边柜子的抽屉打开,里面东西取过来。”
沉衣走去取了,见是一本家训,上面压着把一尺半长的红木板子。他便知这一顿打逃不过去,身上一阵阵发寒,却又碍于面子,总不肯先开口认错。
许言命他在床边跪下,又拿板子敲了敲他腰侧,“裤子褪了。”
沉衣低垂着头不肯动作,脸颊早红了,只攥着裤带小声说:“不要......”
许言一板子打在他臀峰上,沉衣微微一抖,却仍不肯松手。许言有意使他长记性,接连着又打了五下,皆落在同一个地方,沉衣低埋着头痛出声来,不由紧咬牙根连连吸气。许言道:“你今日有得挨,这时候强要面子,只是你自己吃亏。”
沉衣梗着脖子仍不肯动,许言加重力道,狠狠地又是五下,悉数落在臀峰上,沉衣疼得气都难喘顺了,几乎快要哭出来,低埋着头颤颤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不情不愿地解开小衣,一直褪到膝弯处,只见臀峰上早已肿起一道印痕来,许言将那本家训掷在他面前,淡淡道:“念。”
沉衣哆嗦了一下,伸手翻开那本簿子,“一饭一食,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啪!啪!”
沉衣猛一咬牙,因身后又挨了板子,此番少了腿裤遮挡,疼痛愈加沉重起来。许言抬手打了十下,沉衣臀上已是一片通红,许言仿佛未见,只是催促他:“继续念。”
沉衣勉强吸了口气,继续念道:“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居家诫争讼,讼则终凶;处世诫多言,言多必失呃......”
“啪!啪!”又是十下。
沉衣紧抿着唇啜泣起来,许言却道:“继续。”
沉衣因知自己每念一条必要挨打,愈发无望起来,眼中透出哀求之意,转而望向许言。奈何许言并无半分动容,他只得又念道:“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啪!啪!”
沉衣忍不住将头扬了扬,又喘着气慢慢垂下去。这几板都打得格外重,他臀上横亘着数道肿痕,交错之处渐至深红,疼痛可想而知。他右手紧攥着床褥,却也只能硬生生受着。
许言打完这十下,不再继续施罚,待沉衣稍稍缓解了,方才问道:“你错在哪?”
沉衣道:“「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许言颔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不该起那种歪心思。”又稍缓了语气道:“沉衣,言行失当是小,为兄都可以宽容,然而这世上有些事情马虎不得,譬如黑白对错,瞒天过海,即便所有人都被瞒过去,你也瞒不了自己。”
沉衣心中有亏,唯恐许言察觉出什么,因此低埋着头一言不发。
许言不知他所想,只见那眼角残着泪痕,终究未免心软下来。他轻声念道:“「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是《论语》中的话,讲君子光明磊落,不忘德行,仓促时如此,颠沛流离时亦如此。”因将沉衣鬓边碎发抚去耳后,缓缓道:“今日之事你也吃了苦头,小惩大戒,往后不可再犯。”
沉衣又羞又惧,连连点头,勉强提起小衣,自己扶着床沿站起来。转身迈开一小步,亦疼得冷汗涔涔,他勉强走回自己房里,身子一软便栽在床上。一种令人沉陷的晕眩从四肢百骸泛起来,他轻阖上眼,须臾堕入一片黑暗。
他在黑暗中悠游,不知天地,亦不知许久,睁开眼时,只见半透的窗纱,红木桌椅,八角菱花镜,昏昏暗暗的光线,不似人间。
他摸索着从床上坐起来,恍惚之间,有什么不对得厉害。
他踉踉跄跄坐到镜前,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他伸手去抚摸那冰冷模糊的镜面,那眉骨,那鼻梁......他无声将手缩回来。好半晌,仍旧困惑。
这人是谁?
他皱眉。
镜中之人仿佛通灵,与他一样地皱起眉心,目露惊愕。
他动,他也动,他疑,他也疑,他猛然一惊,问你是谁,他也在镜中猛然一惊,反问他,你是谁?
我是谁......他反复思量。
一种无名的恐惧,游丝一般,慢慢从他心底攀爬上来。
我是谁?我是谁?
他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仰头再望这幽暗的屋室......这是哪?我是谁?他张皇失措,语不成声,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记忆是空的,恐惧犹如百丈洪水,扑进口鼻,涌入肺腔,就在将要窒息的一瞬间,“咔哒”——锁孔被人轻轻转动。
一人从门外进来,淡淡打量着他:“你醒了。”
他下意识往后一退:“你是谁?”
那人不答,只管向他走来,拉过他手腕细探脉搏,见他颤抖得厉害,方说:“别怕。”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那人不许,伸手攫起他的下颌,强迫他看向镜子。
“那是谁?”
他摇头。
“不知道......我不认识......”
他脸色苍白,痛苦万分,那人却笑:“不认识没关系,记住就行。”那人一瞬不瞬望着镜子,声音透出不容置疑的正确与威胁:“他是许家的少爷,许沉衣。从此以后他就是你。”
他仍旧摇头,不敢相信,更不肯吭声,那人不动声色按住他手腕,仿佛指间力气再添半分,就可以捏碎他的骨头。
他难受地皱起眉头,如同鹦鹉学舌,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我......记住......是许家的少爷......许沉衣......”
腕骨痛得几乎断碎,忽起一阵惊雷,他闭眼蜷起身躯,这梦已做过太多遍数。他拼命地大口喘气,终于醒来,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许言轻声道:“别怕。”
沉衣猛然一缩,发觉自己紧握着许言的手,怔怔松开了,转眼再看窗外,只见天色已晓。
许言问道:“梦见什么了?慌张成这样。”沉衣低头只摸着床褥:“不记得了。”许言凝神望他,亦不说话,直到茗文从门外进来,拱起手道:“大人。”许言方才轻“嗯”一声。又向沉衣道:“已叫人给你上过药了,你这一夜没睡好,若是困,可以再歇一觉。”
沉衣轻轻点头,许言方才起身离去。
茗文一路跟在后面,径直去了东边书房。他因禀道:“大人,您先时递上去那封岐王的折子,陛下亲自批了,今儿才叫交发下来。”说着将文折呈给许言,却见他微微出神,若有所思地将眉蹙着。茗文不知何故,亦未敢吭声,许言轻敲着桌案道:“茗文,你去帮我......”又一摇头,只是淡淡地道:“罢了。”
这时外面又下起雪,那细细的雪片被风吹动,四处飘摇,沉衣隔窗望着,不觉一颗心也跟着起起伏伏,无处着落。
齐殷端来一盏茶,又将一粒丸药递去他手里。“你太大意了,昨儿是廿二,怎不记得吃药?倘若梦里说了胡话,叫许言听见,我看你要如何向王爷交代。”
沉衣仰头将药吞了,周身潮热渐渐褪去,却仍旧目光散乱。他忽说道:“齐殷,我其实......忘了很多事情。三年前我一觉睡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师父将我易容成这副模样,叫我潜藏在许言身边,可我并不是真正的许沉衣。”
齐殷望着他,“我知道。”
“师父不许我问以前的事,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齐殷道:“你累了。”
沉衣却只自顾自道:“他说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也许真的不重要。”
他声音平淡落寞,齐殷却听得心中发乱,为免他乱想,遂另说道:“我才收到密信,王爷有所示下。”
沉衣问他何事,齐殷从怀中掏出信纸,铺展开来递过去:“是命除掉傅寅。”
沉衣道:“傅寅?”齐殷道:“傅寅乃是二朝元老,从前辅弼国君,官衔一品,儿孙三代皆袭列侯。此人是个厉害角色,若要硬来只怕不易,还需智取。王爷限在翌年中秋。”沉衣暗自琢磨,亦觉此事难如登天,二人一时之间皆无头绪,倒也无话说了。
转眼到了除夕,禁中城楼上大放焰火,宽街窄巷中又满是行人,随处可见兜卖花灯,爆竹之声不绝于耳。至晚饭时,周甫江抱着一摞拜帖走进内院,恰在二门口遇见沉衣。沉衣立住脚道:“今儿是除夕,管家怎么还在忙呢?”周甫江笑道:“二爷有所不知,这除夕拜会亲友,原是旧俗,到了本朝,更有下官拜见长官,门生拜见师长,因不能一一亲临,便使仆人持自己的名贴门状,代为前往。”
沉衣见他抱着那厚厚一摞拜帖,便猜是要交与许言的,因说道:“这些是要给哥哥的?正巧我往上房吃饭,替你一并带去吧。”周甫江忙推谢道:“不敢劳动二爷。”沉衣笑道:“这有什么。”于是接过那一摞拜帖,一并抱过去。
行至上房,许言看见了,他素性不喜这些人情世故,因此并不上心,只叫搁下。
二人吃了晚饭,换过衣裳,一道在窗下守岁。
许言剪烛斟茶,沉衣歪在一张矮桌儿前,觑眼按着模子剪窗花。许言嫌那光线不好,因说:“别做了,一会又要嚷眼睛疼。”沉衣才将小剪子搁下。
他又无旁事可做,遂随手翻开几本拜帖来看。因见那其中还混杂了诗词文章,不解其故,许言道:“春试近在眉睫,这些多是今科试子所作,为博考官青眼,亦为日后仕途能有人提携。”
沉衣忽想起齐殷所说的傅寅之事,倒是生出一计。
他因细翻起那些文章来,见有一生名叫秦文仲,文才极佳。他又抬头望一眼许言,试探着道:“哥哥常叫我读书上进,不可再像从前懒散,然我终日在府里也是虚度,倒不如去参加春试,更可以长些见识。”
许言料定他不能考中,又想权当历练,也未为不可,因说:“这事不必问我,自己拿主意就是了。”他心情正好,因望着沉衣,便又笑道:“你既有志于此,也要「蟾宫折桂」去,我已得了一首好诗赠你。”
沉衣仔细听去,见许言微微低头,随即沉吟:“题名固可嘉,落第亦有时。君不闻出师未捷身先死,卷土重来未可知。”
沉衣脸腾地一红,听到“出师未捷身先死”,已知是在打趣自己,急的从座儿上站起来,偏又想不出立刻反驳的句子。许言道:“你看看,若这几年好生读书,何至于此刻才尽词穷。”说着倒了盏茶,递与他喝,沉衣越发赌气将头一扭。许言笑道:“说一句话你便恼,越大越像个孩子了。”
朱雀门往东五里皆是人家,一径走到保康门,方有大街、酒楼、茶坊、妓馆,直至观桥。过桥往西,有一酒店,匾书「明月清风」。此店后院设有十几间客房,专供外省贡士赴京赶考时住,因离贡院最近,每到春试前后,更是供不应求。各路的文会诗社云集于此,沉衣为在考前结交众人,亦搬住进来,随行只带了个伶俐书童,名唤良儿。
这日清早,隐约听见院外一阵骚乱。沉衣正睡得将醒未醒,也坐起来,披衣趿鞋走到门边,欲看何事——原来是个青年栽倒在店门外面,其人不知是饿是冻,身子早已僵了。沉衣搓着胳膊走出去,因冻得连打喷嚏,良儿拿一件黑羊皮外氅赶了上去,忙给他披上。
沉衣自吸了吸鼻子,又裹着那外氅,周围人大多知道他家底殷实,因此不由自主地让出条路。沉衣蹲下身去,伸手探那青年的鼻息,因觉一息尚存,便转头吩咐良儿:“去叫几个人来,把他先抬到我屋里去。”
良儿即刻去了,店中伙计闻讯赶来,沉衣吩咐:“去熬一碗姜汤,再就近请一位郎中来。”又指挥众人,七手八脚将青年抬进屋里。
那青年身裹破棉烂絮,甚是褴褛,众人一时无处落脚,沉衣撩起帘子道:“先搁我床上吧。”
良儿因将棉被抖开,重新与那青年裹上,再不多时,郎中也来了。与那青年诊脉开药,说乃是饿狠了,又挨冻,好生喂养便无大碍。众人渐散,沉衣方才去梳头洗脸。
外头伙计将早膳与姜汤一并送过来,沉衣倒不急吃,先端着汤碗坐去床边。他自己先尝了一口,因觉那姜汤熬得过辣了,不想喂与青年。然而再叫伙计来另做,又恐人要嫌他麻烦,只得慢慢舀了,一勺一勺地喂过去。才进小半碗,那人却竟微颤着眼皮醒过来,沉衣喜得忙搁下碗:“你醒了。”又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那人才一张口,却是弯腰剧烈咳嗽,良儿忙去倒了水来,沉衣因劝道:“你别急,慢慢说。”
那人气息稍平,接过茶杯,心中早已感激涕零,长叹一声说:“在下秦文仲,本是来京中参加会试......”
沉衣听得一骇,想起在许言处曾见过此人的文章,最是工整精辟,这才益发留心起来。因听他说:“我家在苏州,原也是个书香之族,父亲一直盼我登科扬名,去年秋天,我也考中了解试。家人本来无比欢喜,谁知那苏州刺史章炎,一心想给他儿子买官,花钱想要买我这个贡士,家父不肯,他便设计陷害,将我一家闹得锒铛入狱,好不凄惨......”
沉衣听得微微皱眉,秦文仲哽咽道:“我这一路躲藏,逃至京城,就为了考取功名,好为我爹平冤昭雪......谁知这几天,最后一点盘缠也用完了,只能日日忍饥挨饿......倘若不是......”沉衣道:“我姓许。”秦文仲拱起双手,即在枕上叩头道:“倘若不是许兄救命之恩,我早已成了孤魂野鬼,至死也不能甘心!”
沉衣忙站起来:“秦兄折煞我了,万万不必如此。”因将他搀扶起来,重靠回床上。
秦文仲抹了把眼泪道:“许兄大恩,文仲粉身碎骨也不能报偿。”
沉衣听着,径自起身去倒了盏茶,手捧着茶杯坐回床边,方才谨慎开口:“秦兄既如此说,我倒正有一事相求。”顿一顿道:“倒不消粉身,也不用碎骨,我早知秦兄饱读诗书,倘若谁在考场上能得秦兄相助,此番会试,那必然是万无一失。”
秦文仲听得微微一愣,犹不敢信:“你说什么?”
沉衣道:“旁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打点,会试总共要考三天,咱们坐在一处,你只需帮我多拟一篇对策文章,就算报偿了今日之恩。”
秦文仲沉默不言,渐渐眼眶都泛起红来,他十指发狠紧捏着杯壁,忽然猛地往地上一摔,咬牙怒斥:“无耻!”
茶杯被砸得粉碎,沉衣垂眼望那水渍碎瓷,缓缓道:“秦兄稍安勿躁,此事其实是一举两得。”
他伸手拂去袖上的茶水,一字一顿,斟酌着道:“我知道秦兄的遭遇,想必最恨这等通同作弊,然而这科举由隋至今已逾百年,自古凡是能通钱权的门道,哪一条干净?一朝得道便鸡犬升天,可倘若再三不中,就连父母家戚都要嫌弃,世道即是如此,咱们身处其中,又能如何?”
秦文仲道:“我本以为你是个好人,谁知却与章炎那狗官是一路货色!你不必与我讲这些歪理,家父一生清白,我又岂能去干那事!”
沉衣道:“京师居大不易,倘若无人相助,秦兄怕连会试之期都支撑不到,更不要谈登科及第,再为令尊平冤昭雪。如此只管一时沽名钓誉,却不顾令尊生死安危,难道这便是秦兄的道理?”
秦文仲眉头紧锁,却不能反驳,沉衣起身凑近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秦兄不若依我所言,咱们各得所需。”他更压低了声量,在他耳边缓缓说:“秦兄肩负家仇,此番与我妥协,不过是万般无奈之举。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去这道门,再没有旁人知道。”说着从袖兜中摸出张银票,不动声色,按去秦文仲手中,“这些钱足够你打点,这间客房也让给你,会试之期将近,秦兄还要好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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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1: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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