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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朱颜辞镜花辞树·精修版(古风,兄弟)[第1页]

作者:云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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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祭度。
被吞了一年光景的帖子居然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造化弄人……
不过通读一遍,实在是文笔拙劣,脉络散乱,愧对小天使们的喜欢。思之再三,不如整改重发。
全文精修,情节有删改增补。古风武林背景,深挖坑广撒土,主角不仅限于原先的师兄弟二人。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楔子】
陆旷然第一次见到阮辞,是在十二年前。
彼时正是严冬腊月,云台山的鹅毛大雪扑簌簌地落了数日,他踏着数寸深的积雪立在山门处迎候师父。远远便见着自家师父领着一个小孩子,自雪天一色的尽头处走来。那孩子只有五六岁模样,整个人裹在偏大的貂毛斗篷里一步一晃。及至山门口时,师父将他轻轻推了一把,嘱咐了句什么,他便摇摇晃晃地向着陆旷然扑了过来。
陆旷然不敢怠慢,连忙几步上前蹲身扶住他。近看时才看出这孩子很漂亮,尤其一双眸子更是清澈明净,纯粹得未染半分杂质。
阮辞从斗篷里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就近攥住了陆旷然的衣袖,软软糯糯地叫出声来。
“师兄。”
【正文】
薄烟一缕悄然盘旋,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味儿,自屋角的鸾形香炉中袅袅升腾而出。炉盖由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执起,拈了新制香料入炉后又合起炉盖,动作从容平缓。这屋中摆设极尽精巧,门侧由一扇彩绘琉璃花鸟屏风隔开内外间,外间摆放着桌椅案几,案上置着一套精致的青花雕纹细瓷茶具。内间临窗却设着一张竹榻,想是供主人倦书休憩时所用。榻前地面上都铺着厚厚的毡毯,足见舒适。
陆旷然添了香,转过屏风走回内间中,在窗下一张柳木圈椅上坐了,笼着手似笑非笑。阮辞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的毡毯上,腰背都挺得笔直,虽已在此跪了有小半个时辰,却丝毫不见倦怠之色。此时见陆旷然落座,他也抬起头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
“瞧你这模样,还未反省出昨日错在哪儿?”陆旷然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坐姿,笑问。
陆旷然眉眼间天生带着几分不羁的神采,虽说近年来已是刻意有所收敛,但眉梢眼角不经意间仍有傲视群雄的慨然。与他相比,阮辞却是静如一潭深水,无论何时皆是清冷宁静瞧不出半分情绪,即使现下正在罚跪也依旧不卑不亢。闻言他微微低了低头,应道:
“宋家子弟小人得志,嚣张跋扈,口中言辞也多是无稽污语,于我们探查之事并无益处。师兄应知他秉性。”
陆旷然笑笑:“不错,我知道他们一向如此,但昨夜之事却与那姓宋的纨绔无干。你既然想不明白,就继续跪半个时辰,到时约莫能想出些什么。”
阮辞抿了抿唇,低头应了声是。
他们本是同门师兄弟,陆旷然早他数年离山入京,已在京中置办下了一份颇大的产业,名下酒楼茶馆遍立京都,官商打点活络不已,生意更是蒸蒸日上,故而又在去年接下了京中最大的一所风月场映香楼。明面上映香楼仍是做风月营生,实际上却已由陆旷然的心腹手下打点经营,暗中收集京畿附近的消息。陆旷然在京数年,正是借此在暗中建立起了庞大的消息网络,周转于庙堂与江湖之间游刃有余。阮辞学成离山,入京后也就进了映香楼,协助陆旷然打理事务,假称的身份乃是陆旷然重金迎来的江南琴师,唯有几位交情深切的旧友方知真相。
阮辞涉世未深,入京以来所做的错事也没少被自家师兄罚过。不过陆旷然对他责罚必有缘故,绝不会无事生非。昨夜映香楼中来了个纨绔子弟宋志业,听闻阮辞琴艺才名后点着要他陪侍。陆旷然曾为此人叮嘱过阮辞留意言语,或有可能捕捉到些朝野动向。奈何阮辞厌恶宋志业为人,又被他醉里言语戏耍侮辱,当下便命小厮将他乱棒轰了出去,故而才有现下一罚。
虽是罚跪,但跪在毡毯上却也并不甚疼。阮辞知道师兄并未动气,多半只是借此机会提点自己。他心底默默数着时间,香炉烟迹盘旋而起,檀香凝神清心,正宜静思。眼看着窗际日影无声无息地渐渐推后,直到陆旷然的目光再次扫来,阮辞才整了整跪姿,正色开口:
“师兄,宋氏一族在朝中举重若轻,更兼有贵妃外戚的身份,门下听命的江湖中人亦有不少。我知道其间盘根错节不可妄动,对宋氏子弟也应多加小心,只是——”白皙面皮下泛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窘迫神色,阮辞抿了抿唇角,脸色愈正,低声道:“阿辞虽置身秦楼楚馆,却不敢自轻侍人,傲骨不可折。还请师兄责罚。”
一时寂然无声,陆旷然半晌不语,只听得指尖轻叩柳木圈椅的扶手空空作响,沉默良久,他才轻声道:“你起来。”
阮辞慢慢起身,只觉膝盖略微有些酸疼泛麻,却并不严重。他垂眸立在毡毯边,听陆旷然缓声开言:
“阿辞,宋氏在朝自有一席之地,门下也有些排得上名号的江湖人。不过,这起庸人,在我们云台山一门看来,还远远上不得台面。”
阮辞微怔,下意识地微微抬头。但见陆旷然眼底一片澄澈神色,沉声续言。
“你厌恶京中纨绔子弟,我又何尝不厌。几个醉酒闹事的泼皮无赖,乱棒打出去都未免脏了手,我从未迫你陪侍于他们。”他语声愈沉,目光一瞬未瞬落在他身上,“不过,你先告诉我,我们千里入京而来,所为何事?”
阮辞拔肩挺腰,立得更为笔直了些,谨然应声。
“潜行城中,是为收集消息,探查滇地段氏动向,夺回师门连环心经。”
“心经何在?”
“心经……昔年遭温魔温沉渊所盗,现今滞留滇南段氏手中。”阮辞紧了紧眉毛,又道,“师兄,我一直留心搜寻段昀与其部下踪迹,但凡段氏子弟出入,我都——”
“便是因着段氏子弟出入,你都加倍留心之故!”陆旷然低声断喝,锐利眼光陡然对上阮辞眼底,“京中繁华世道不比云台山,城内显赫家族同气连枝,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个涉足风月的纨绔子弟中,你对旁人尽皆疏远,唯有对段氏子弟青眼有加。落到有心人眼底,又是什么意味!”
“我,我……”
阮辞先前从未想到过这一节,此番心念再动,只觉连后背上都微微沁出汗来。听师兄这一番话字字在理,其间苦心更是不可言说,心知自己太过懵懂,不知世道人心,只得累师兄为此劳心费神,不由得低头抿唇:“……阿辞知错,请师兄责罚。”
陆旷然无声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思虑。自家师弟行止端然极有分寸,鲜少会有出格之举,吃亏却在性子清高孤僻,又是初出师门不谙世事,现下入了京城颇需事事谨慎,罚几板子对他多加提点也好。当下他几步转出屏风,在外间书架上取了只长长的榆木戒尺握在手中,转回内间指了指窗下的竹榻:“自己趴着。”
阮辞略觉赧然,却并未多说什么,自己动手褪去了外衫外裤,只着一身雪白中衣俯身伏在了竹榻上。陆旷然将戒尺一端轻点在他亵裤上,淡淡道:“阿辞,再有下次,可就连这一点颜面也没有了。”
阮辞低声应是,随即就听戒尺破风之声重重落了下来,火辣辣的一下正打在臀峰上。他抿唇忍住未做一声,接二连三的戒尺跟着有条不紊地敲了下来,屋中一时只剩下清脆的击打声响。陆旷然落尺时颇有分寸,十五下戒尺已将他整个臀部覆了两遍,犹有交叠挨打之处更是疼得钻心,阮辞紧咬牙关不出一言求饶,三十下后却已疼得渐渐有些挨不住,陆旷然仍是那么个不紧不慢的速度,手底的力道却是没有分毫放松。阮辞紧攥着竹榻上锦被的一角,身子随着落尺的频率微微耸动,额角逐渐挣出了细密的汗珠,强行忍耐也忍不住低低的呻吟痛声:“师……师兄……”
他惯不会在挨罚时说些求饶的言辞,即使是疼极了也不过是小声呜咽而已。因知闪躲后师兄只会罚得更重,也就紧攥手心未敢有丝毫的偏躲。四十下后陆旷然终于停下戒尺,阮辞只觉臀上泼油一样叫嚣着疼痛,不及多想忽觉臀面微凉,亵裤已被陆旷然伸手脱下。阮辞红了脸想要伸手挡着,被陆旷然毫不留情的一尺子重重打在红肿臀肉上,疼得他一个哆嗦险些失声呼痛。
“打都打了,看还看不得?”陆旷然说着已将他亵裤褪到膝盖。只见两片臀肉皆高肿得通红成片,臀面上还留着深红清晰的戒尺棱子,确实打得不轻。阮辞仍有些喘息,身后又疼得动也不敢动,只是抱着锦被埋头平息呼吸,也不肯抬头看他。陆旷然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取药亲自给他敷上,叹道:“挨了这一场,也不知能不能记得住。”
他所用的药膏是师门中的灵药,清清凉凉地敷在红肿的伤处,热辣痛感登时就被压下去大半。陆旷然修长的指尖一边敷药一边替阮辞按揉着伤处,揉到交叠的青紫肿痕时,阮辞倒抽凉气疼得直躲,陆旷然伸手将他圈进自己怀里,皱眉道:
“每次都是这样,挨完了打也只是一声不吭,想来还是我下手不够重。”
“……师兄。”阮辞缩在他怀里低低开口。药效见效快,只是这片刻的工夫已经不如适才胀疼得厉害。陆旷然大了他七八岁,自拜入师门后几乎就是一手带着他长大,自幼也不知挨过多少师兄的罚,只不过都是一般的轻,今儿打过了明儿就见好,这次的戒尺已足以算重。阮辞天性里带了几分清冷,自小就不怎么撒娇黏人,即使早已视陆旷然为最亲近之人,却也不惯在挨罚时挣扎求饶——哭闹更是不必说了。况且陆旷然对他所罚并不甚重,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这样闷声强忍的性子。
陆旷然揽着他轻拍后背,摇摇头微微一笑:“得了,打都打完了,还怕什么。适才疼得急,现在还不好生缓一缓。”他扶着阮辞轻轻在竹榻上趴好,取了帕子将他额角的冷汗细细地拭净了,才道:“今日允你放一天假,安安稳稳在屋里睡一天吧。”
阮辞侧头看他:“师兄另有事务要办?”
陆旷然叹道:“是啊,去西街见一位朋友。近来事端迭起,我听闻南疆所系的商道上很有些不安分的东西,需得好好商议商议。姓翁的妄想扼着我——”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伸手替阮辞抖开锦被盖在身上,抛开话头,温声道,“不过这些你都不必管,好好养着睡一觉吧。”
陆旷然的动作虽轻,锦被覆过后臀伤处的刺痛还是疼得阮辞微微一哆嗦,索性借着这点疼痛,伸手轻轻拽住了陆旷然的衣袖:“……师兄再陪我一会儿。”
陆旷然忍俊不禁,他深知阮辞在外人面前一向的清冷性情,多半只因为刚刚挨过一顿板子,才会难得地在自己面前显出几分小孩子脾气。他俯身下去轻轻揽住了他:“师兄适才打得重了,阿辞现在可是疼得厉害?”
“不疼。”阮辞垂着头应声,白皙的耳根处却泛起几丝红晕,“师兄打的……就不疼。”
他自幼就在陆旷然身边长大,同食同宿,同起同卧,课余的练功习字也是由陆旷然手把手地教起来的,十二年形影不离,其间感情早已远远超出了同胞兄弟。若说更深一步的情愫萌动,也绝非毫无波澜,只是陆旷然不提,阮辞不问,能够彼此之间咫尺相伴已是足够幸运,何必非要将一切说得清楚明白?
陆旷然动作微微一顿,将他适才被冷汗黏在耳后的发丝轻轻理顺了,笑道:“那就好。”他一字也不多说,只是伸手替阮辞掖好了被角,在他后背上一下下轻拍着,阮辞神思疲倦渐觉迷糊,不多时即合眼沉沉睡去。陆旷然转到外间灭了熏香,轻步离去。
阮辞醒来之时,已近暮晚。楼中四下早已掌上了灯。他略微活动着筋骨,换过衣衫慢慢起身。膏药起效颇快,身后伤处除了起坐行走时仍有疼痛外,火烧火燎的痛感已是褪去了,他扶着墙壁慢步出门。晚间的映香楼内乃是热闹处所,时常有客人揽了相熟的倌儿调笑嬉闹,来来往往弦歌彼起。阮辞在楼梯上站了片刻,自是不愿下楼被些粗俗生客说笑,一时倒拿不定主意是否去寻师兄,正踌躇时忽听身后一人叫道:“阮公子!”
阮辞转过身来,见是新入映香楼不久的怀丝,也就向她点了点头。怀丝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犹带稚气的眉目中却已显出清秀模样来。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不得已只能卖了女儿,小姑娘辗转了几户人家做仆婢,最后被卖进了映香楼。阮辞素来怜她身世,平时也就多有照顾,却不知这小姑娘情窦初开,早已芳心暗许。此时见他回过身来,俏脸一红绞着手中手帕,低头道:“陆……陆爷适才嘱咐,公子若是起来了就请去暖阁见他,他……他有事要同公子说。”
阮辞本就挂念着陆旷然,听这一言正中心意,向怀丝微微一笑:“好,多谢你了。”
怀丝红着脸嗫嚅了几句,抬头偷偷看了阮辞一眼,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声道:“怀丝……新,新学了一首琴曲,阮公子有空的话……想请公子指正。”
阮辞现下的身份乃是这映香楼中的琴师,晚间若能教怀丝抚琴而不必为酒客助兴自然更好,于是点头应下。怀丝小脸更红,低头向他行了个礼转身跑了。阮辞缓步行向二楼暖阁,停在门口略略缓了片刻才抬手敲门,侍童开门后他才注意到屋中并非只有陆旷然一人,不禁微觉讶然。
陆旷然正坐在桌案一侧,回头见是他来了,笑道:“阿辞,来。”
阮辞躬身向他行了一礼,恭声道:“陆爷。”言罢走了过去,只见陆旷然身旁里侧的座位上铺了厚厚的软垫,不由心下一暖。陆旷然不动声色扶他坐下,才向对面人笑道:“阿辞身子弱,入秋天凉,怕受寒气,段兄担待则个。”对面那人约有三十余岁,身材粗短颌下留须,此时眯眼瞧着二人动作,抚掌笑道:“阮公子人品风流,无怪陆兄视如珍宝。”
陆旷然一笑,也并不多言,只向阮辞道:“这位是五槐斋的段景同段先生,近年来咱们的生意多承段兄照应,与我亦是神交已久,今日听闻段兄自滇南回返,方得见面。以后彼此往来上,你也多加留心。”
阮辞欠身应了,掩在袖底的手指却紧扣住紫檀椅边,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他入京以来,陆旷然只让他相助协理些日常杂务,真正的暗哨关键处从不许他插手,哪知今夜竟能见到滇南段氏的人物。他一时摸不准师兄心思,只得垂眸听他们谈些商道上近来的奇闻趣事,谈到兴起时二人举盏对饮,他也就持盏饮茶作陪,约莫一两个时辰后兴尽而散,陆旷然将段景同一路送至门外方罢。
阮辞立在门侧,看着陆旷然一路慢慢踱回楼中,抿唇犹豫片刻,轻轻唤了声师兄。
陆旷然行若无事点点头,仍是缓步向里走着,温温道:“适才不及问你,身后觉得可好些?”阮辞脸上泛红,颇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却不愿就此多言,随着陆旷然缓步上楼回房,扣上房门,方才轻声道:“师兄,此人姓段,可是滇南段氏同族之人?”
陆旷然不答,径自在屏风前踱步了片刻,缓声道:“过几日,你拿着我的玉佩去一趟城北,联系几个暗哨问问情况。若有云南的消息,就早些回来告诉我。”
阮辞惊道:“师兄——”
陆旷然长叹一口气,正色对上阮辞目光:“前些日子我收到消息,翁绍掐住了我们在南疆的商道,他想逼我去一趟岭南为他办事。……你我皆知,段氏家主段昀少年上位,已有多年不曾踏足中原。我想翁绍多半是和他结上了梁子,要我去抓些段家的把柄,那原是细枝末节。只不过,本门连环心经的所在,还需我亲自探求。”
阮辞微微白了脸色,低声道:“我也是本门弟子,我与师兄同去。”
“胡闹。”陆旷然摇头,伸手揉了揉阮辞的头发,温声道:“我即去即回,你若同去倒引我分心。还是留在楼中吧,平日诸事多留心些。一旦南疆有什么异状,你立刻回云台山求师父援手。师父素来不见外人,还需你回山才是。”
长长的静默之后,阮辞抬起的眼底似有些泛红,却是微微一笑:“……好,那我等师兄回来。”
数日准备过后,阮辞已按照暗哨分布的密图一一将诸事办妥,坚持替陆旷然细致打点行装,绝不假手他人。陆旷然走得隐秘,连楼中上下都不曾张扬。临走时亦只有阮辞一人送行。秋凉时分,天色笼着极重的晨雾,平白更添几分冷清意味。
勒缰南望,但见云山雾罩,更不知这一去何处。阮辞一路送到城郊,犹自牵紧了马缰不肯停步。陆旷然不提,他便只是抿紧唇角一声不吭,执意继续随他走下去。陆旷然笑着摇头,抬手轻轻扣住他牵缰五指,温温道:“再闹下去要耽搁正事,也该走了。”
阮辞心底翻涌着千言万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陆旷然俯身轻轻拥住他,也是一言不发。他们都知道这一去吉凶难料,然而即使如此,仍是不得不担起自身责任。陆旷然从阮辞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轻轻点一点头,调转马头扬鞭疾驰。他接连几鞭重抽,那马受痛飞奔,不多时即剩下漫天沙尘,再也看不见陆旷然的影子了。
却说南疆惯是湿热天气,难得这一日晴方正好,陆旷然勒马稍歇,举目苍翠葱茏,四面景致同京都相比又是另一番动人。此处已入云南段氏所辖境内,附近地形他早已细细研究过,稍加扫视随即心中有数。陆旷然随手抛了缰绳,双足一点,有意无意从遍地藤蔓草丛中寻隙踏过,咻咻低声不绝于耳,眼见着一条条机关暗绳尽数抽空,远处林中闪出四五道鬼魅般的人影无声列阵,方才朗笑出声:
“远来是客,段氏公子莫不款待吗?”
自林木彼端远远传来一声轻笑,为首的男子从列阵人群后缓步而出。陆旷然细看时,只见他眉目柔婉,五官精致,容颜俏丽胜过女子,当即心知正是段氏这一代主事的姽婳公子段昀。心下正暗暗提防,段昀已柔声笑道:“公子于我段氏机巧所知甚深,敢问高姓大名?”
陆旷然略拱一拱手,笑道:“段兄客气。在下姓鹿,单名一个鸣字。数日前应翁绍翁先生之邀,前来拜会段老爷子。不料翁先生近日偶染风寒,难以成行。小可只得先行叨扰。”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鹿兄倒是风雅之人。”段昀噙笑还礼,“翁先生前日来书亦是提及此事,鹿兄舟车劳顿,段门上下蓬荜生辉。请。”
段昀侧后退开一步,一双水似的眸子却是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陆旷然。陆旷然洒然一笑,径自向着碧树掩映的山庄门口阔步行去。
一路行来,山庄中遍地奇花异草,处处野芳幽香,角落处盘根虬结生长着不知名的树木,枝条蜿蜒着爬上檐头,别有一番葱翠景色。陆旷然四顾打量口中称奇,略一分神间忽听脚下啪嚓轻响,低头见是无意踏断了半根残枝。残枝内部已被蚀空,一条幼蛇自内游出,向陆旷然嘶嘶吐着红信,随即向着草丛中游去。段昀随在一旁,柔声笑言:“敝庄自古以豢养蛇兽虫蛊作防,偏安一隅,少有整置。鹿兄见笑。”陆旷然点头叹道:“早闻南疆多奇者,今日方开眼界。”
段昀低眸一笑,随手拂了拂鬓边垂发,也不应声,径自引着陆旷然走向侧边屋宇,道:“翁先生未至,倒是侥幸。家父遁入空门,早已不理世事,旧年俗事多半也不再提了。不敢累鹿兄空走一趟,昀已修书一封差人送往家叔。约莫数日后家叔归来,鹿兄有话自可告知。”
“在下本是心有所求,何堪段兄此言。”陆旷然笑道,“在下多年来久慕段氏机巧医术,与翁先生言谈之时,频频憾恨不得亲见。此番受翁先生所荐,若能求访一二皮毛,也当心足。”
段昀抬眸望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似有笑意氤氲,抬手搭上门扉轻轻一推,笑道:“鹿兄过于抬举段氏了。”他侧身一让,陆旷然见这房内摆设整洁,算得是个舒适处所,还未开口,已听段昀柔声道,“翁先生来函中极赞鹿兄才学品行,在下早有仰慕。左右不急,鹿兄先请小住几日歇歇脚,昀亦有请教。”
陆旷然心内暗暗盘算,口中已笑道:“在下静待段兄的吩咐。”
段昀翩然一笑,转身离去。陆旷然也不多送,径自闭门休憩,安稳得如在自己家中。段昀的几个随侍看得皱眉不已,转出回廊不远,一人已上前悄声道:“公子,此人居心叵测,可需属下飞鸽传书催催二家主?”
段昀抿唇而笑,修长纤指点在自己唇瓣上,摇头道:“不急……请二叔慢慢地回来。这个人么,我自有对付的办法。”
月余工夫,阮辞已经伤势痊愈。经过了陆旷然离京的最初几日混乱,映香楼中诸般事务也渐渐入了正轨。却说近日邻邦燕国使团入京,与京中廷臣多有往来,更少不得风月场中的应酬。映香楼中来来往往生意不断,更有官宦人家来请楼中美人陪侍宴请。阮辞疲于应对,竟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这一晚入夜已深,朗月疏星照彻窗际,即便是这夜夜笙歌的风月场中也已大多歇下,唯有阮辞的窗口透出昏黄烛光。
羊毫拂过纸面留下规整的蝇头小楷,阮辞垂首蹙眉轻敲着笔头,神色间已然陷入沉思,笔下勾写的正是映香楼近日的人手安排。忽听门口有人轻轻叩门,抬头时见怀丝倚门悄立,手中捧着只青花瓷碗。见阮辞目光投来,她当先红了双颊,嗫嚅道:
“怀丝…见公子尚未安寝,只怕公子过于辛劳…就蒸了碗莲子羹,还请公子尝尝……”
一句话不曾说完,这小姑娘已是满面飞红,深埋了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模样。阮辞连忙起身接了过来,微笑道:“我忙得忘了时辰,倒扰得你费心了,多谢。”
怀丝仍是通红着一张脸,眼睛却不由得亮了许多。阮辞提匙尝羹时随手拂开桌面纸笺,恰好掠至怀丝面前,她怔怔地瞧着纸面字迹,显见得阮辞是因楼中人手不足而忧心,这小姑娘咬着唇角半日不曾吭声,忽的抬了眸子,一双剪瞳盈盈地盯着阮辞,轻声道:
“要是公子不嫌弃怀丝陋质,怀丝……也愿意帮公子的忙。”
阮辞一时不曾会意,抬头方见怀丝眸底神色格外认真,听她抿唇续言道:“若是陪酒歌舞,怀丝都会得一二,就算,就算是……”她说到这里,脸上原本热腾腾烧着的两团红云却渐渐散去,容色泛白,她又咬一咬唇角,轻轻道,“自打进了这风月场,便不敢再存洁身之念。若能帮得公子一二,那也没有什么。”
阮辞倒是一惊,怀丝年纪还不过十四五岁,纵使进了映香楼也只是做些洒扫活计,楼中主事也不曾迫她接客,立即摇头道:“不行,你年纪尚小,不要胡闹。”
“可是,可是……”怀丝深深垂下头去,嗫嚅的声音越发小了些,轻声道,“怀丝想为阮公子做点事……怀丝,喜欢公子……”
“……”
“蒲柳弱质,难配君子,怀丝亦知公子自有心上良人,怀丝难及其万一,只是……只是想尽量做点事,让公子不要那么累就好了……”怀丝渐渐红了眼圈儿,珠泪扑簌簌落下,哽声道,“怀丝虽有父母,一只脚踏进了风月窟,也同没有父母一般无二了。活了这十几年来,只有阮公子待我好,我……”
阮辞待怀丝向来如小妹妹般呵护照顾,当真不曾想到她竟是这般情感。他全心全意都是陆旷然,哪里容得下旁人,却又担心直言相拒会伤了这小姑娘,只能柔声道:“怀丝这话来得突然,你容我想一想再答。楼中事务有管事相助,我慢慢处理也都容易,其余的言语可不许再提了。快回去歇着吧,明日早起,帮我理一理账目可好?”
怀丝红着眼睛点点头,仿佛还想说什么,犹豫一下终究是什么都没说,欠身向着阮辞福了一福,匆匆下楼回返自己房间去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阮辞再要休息可是难了。他草草整理了人事安置之事,躺下后却是辗转半日也无法安眠。明明是听了怀丝的表白之言,此刻在心中翻腾不已的……却尽是陆旷然的音容笑貌。
陆旷然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直白的言辞,也并无什么示爱之举。他们之间仿佛是将十二年的岁月融化了渗入身心每一寸角落,不必言说,不必剖白,一切心知神知你知我知,一个眼神交合便能会意,付于言语倒是落了下乘。
半晌无眠,阮辞披衣起身,天际月色正好,阮辞仰首望向那一轮皎白圆月,多日压抑着未曾起伏的相思忽而就苏醒了过来,虫蚁般无声无息地啃噬着他的心肺脏腑,隐痛蔓延而出遍及全身,思念之情竟是无法自已。阮辞按住了心口,喃喃地唤出声来:
“师兄……”
“……阿辞。”
南疆月色更胜京都,幽深夜幕中就连星子也显稀落,唯有一轮圆月皎洁明澈,雪白月辉倾了满地。陆旷然临窗而立,指尖深深地扣住了木质雕花窗棂,直挣得指节发白。
来到南疆已有多日,陆旷然整日随段昀游览风景切磋武学,一派其乐融融的和睦形容,然而暗地里的戒备与周旋却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翁绍所求不过是设法扳倒段氏势力,陆旷然步步设局,已从庄中人口中套出了不少言语,当属易事。所难者,却是伺机谋求段氏重重防备的连环心经。陆旷然日夜殚精竭虑,还需时刻提防段昀,本是无心顾虑其他,然而这一晚临窗忽见月明星稀,竟已到了月圆十五之夜。月圆思乡,竟是难以抑制地思念起阮辞,以至喃喃出声。
忽听身后衣袍拂动声簌簌作响,有人自外走来停在门口。段昀的语声柔媚宛转,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鹿兄在想什么?”
陆旷然并未回头看他,仰首望着那一轮月色,仿佛没听到段昀问话,只轻轻道:“今晚月色真好。”
段昀轻笑一声,几步入房与陆旷然并立窗前,含笑道:“南疆月色向来动人,鹿兄若是喜欢,不妨长长久久地留在此处。”
陆旷然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向着段昀淡淡一笑:“可惜总有抛不下的事务,只能空羡段兄了。”
段昀抿嘴一笑,倒也并不多言,转身走向桌案旁。他手里提着一小坛酒,朱红坛身透出些隐隐的紫锈,也不知是何材质,见陆旷然目光所及,笑道:“多日来惟有些粗陋茶饭招待鹿兄,昀这心里头不安得紧。恰巧从窖中寻出一坛佳酿,乃是族中长辈依古法酿造的陈酒,正好与鹿兄同尝。”
段昀就那么坦坦荡荡地微笑着,对陆旷然的视线没有丝毫的躲避迟疑,仿佛所说的是光明正大的一件事。陆旷然拈起一只杯盏在指间略加把玩,笑道:“也好,我想段兄总不至于此刻就要毒死了在下。”
段昀轻笑出声,提坛斟了杯酒给陆旷然推过去,随即又自斟一杯提到唇边,幽幽道:“自然不会……陆郎,我是爱煞了你。”
头一口酒入喉,陆旷然微眯了眼睛细品酒味。醇味中带着几分涩,似乎还有些勾人心魄的甜香,自舌尖浸到了心底。陆旷然端着酒盏的手腕略略一晃,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段昀。段昀笑靥明晰,端杯略作致意后,仰首一饮而尽。陆旷然亦勾着几分笑,举杯饮尽。
“我是想问……”段昀起身续酒,他的声音既轻且柔,比寻常音量更低了几分,有如一条小蛇钻进陆旷然的心中绕了几绕,“鹿兄适才思念的,是谁?”
“是我爱慕之人。”陆旷然不假思索地开了口,眼前已浮现出阮辞的清瘦身影,不自觉露出笑意。阮辞羞赧抿笑时如何模样,阮辞忍疼噙泪时如何模样,阮辞仰首凝视时如何模样,全都一一出现在眼前,仅仅是一回首的含笑低回,也能美得动人心魄。
“果然如此……”段昀垂眸斟满两杯,仍是那般似有似无的轻柔声线,“鹿兄的心上人,必是天人之姿了。”
陆旷然嗯了一声,又伸手取酒,晃晃悠悠饮了半盏,眼眸微眯,似是有了几分微醺。段昀陪饮一盏,柔声道:“鹿兄自云台山一路南下,舟车颠簸,当是辛苦了。南疆湿冷,可否怀乡?”
陆旷然侧着头听他说话,眸底神采仿佛有些涣散,随意嗯哦了两声,也不知是否听清了。段昀手扶桌案轻轻撑起身来,缓缓问道:“陆兄,可还思念云台山吗?”
陆旷然最初饮下第一口酒浆时,立时察觉出酒味里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甜香,绝非惯常酿酒时所用的香料可比。心下已有提防,暗运内力,将饮下的大半酒浆都运气从指尖逼出。此刻左边袖袍早已被毒酒浸得湿透。但饶是如此,当段昀柔声发问之时,他仍觉心神恍惚,不由自主就想如实相答,只有灵台坚守三分清明,强自提醒自己。
此刻,见段昀站起身来,陆旷然也微晃着想要一同起身,忽的身子一歪,像是不胜酒力地又跌回座位上。手中酒盏应声落地,半盏残酒泼了一地。陆旷然口中连连致歉,俯身将杯盏碎片拾在手中,倏地合掌握紧。登时,掌心血流如注,剧痛直冲而上疼得他眼前微晃,倒也立时挣出了那如在梦中的迷幻之感,强笑道:“在下酒量太浅,段兄见笑了。”
说着,他慢慢直起身来,灼灼目光中一片澄澈清明,又恢复了惯常那般的不羁笑意,一字一顿道:“适才不曾听清,段兄问的,是什么?”
段昀眼看他右手掌心的鲜血滴滴答答直淌下来,滴在地上残酒酒渍中,晕开殷红色泽,倒不曾料到陆旷然对自己是如此之狠,也知此番定然套不到什么言语,只得摇头笑道:“醉便醉了,鹿兄何苦如此。”
“与段兄对盏,自不该轻忽。”陆旷然一笑,随手将深深割入手心的碎瓷挑出扔了,对深及见骨的伤口像是毫不知觉,随意拭了拭血,笑道,“不过段兄说的是,在下是有些醉了。段兄请。”
段昀嫣然一笑,提起余下的半坛酒轻轻一晃,笑道:“如此,鹿兄早些休息,昀……明日再来探望。”
方寸一间小室内,空气中浮动蔓延着浓郁的酒香、毒香与血腥味,陆旷然欠了欠身,直待段昀的身影转出房门不见了,脸上笑意才渐渐褪去。他伸手撕下衣襟包扎了伤口,神色间渐有凝重之色。南疆段氏向来不缺用毒手段,他身处其间,纵使饮食上小心备至,一呼一吸的空气终究是防不胜防。段昀对他暂无杀意,实应借此机会探查心经之事,及早下手。
南疆月色较之中原向来莹润明朗,这一夜却恰逢沉云蔽空,黑沉沉压了满天,连星子也瞧不见一颗。陆旷然用过晚饭后随手出门挂了闩,四下只听得虫声细微,他多日来便是等着这么个日子,此时四下一扫空旷无人,便悠哉悠哉地进了段家的宅子。
自从前日被段昀用毒被迫自残后,陆旷然便知段昀对他抱有疑心,平日更是在段氏庄中留了心思。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白日信步闲游时早已不动声色将庄中地形摸得通透,甚至是庄中子弟换班时辰也都了然于心。此时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色,对他而言也如白昼般坦荡。唯一所虑者便是丛中毒蛇虫豸,这些不见光的小东西无声无息,偏偏段昀又极擅纵驭此道,是以陆旷然不得不加倍留神,稍有响动便需侧耳仔细辨别。这样一来也难免迟缓,幸而摸入内堂后仍是无人知觉。
段氏子弟轻缓低促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经过宅门,陆旷然身形一晃避在了门后,屏住了呼吸等着巡视子弟所提的灯光渐渐离去。一住多日,他也渐渐探清了段宅中的要紧所在,宅子深处的内堂正是段昀的居所,内里必定设有机关密道通向暗室。而陆旷然所求取的连环心经,十有八九也需要从这里寻起。
陆旷然隐身门后,心中暗暗盘算。当务之急就是设法寻到内堂机关。他深知段昀的手段本领,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破了机关乃是妄想,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先下手为强。他稍一凝思便打定了主意,等着门外步声远去,随即闪身而出,进了陆宅内堂。
堂中并未点灯,望出来仍是一片漆黑。陆旷然不敢有丝毫懈怠,屏息凝神细细听着堂中细微的气息声,似有似无地踏着绕圈的步子。他耐性极好,一步步踏得毫无倦意,直到空气中渐渐按捺不住轻微的气息波动,对面有人倏尔逼近带起隐隐香风,语声仿佛柔进了骨子里。
“陆郎,漏夜来访,有何见教啊?”
“自然是,来寻你。”
衣袂翻转间风声撕进耳膜,匕首出鞘仓啷作响,段昀侧身一闪,刀尖不偏不倚正扎在他肩后的墙面上,陆旷然探手一把拔出匕首握在手中,段昀已飘然退开几步,抿唇含笑:“陆郎真真心急,才在舍下住了几日,便如此迫不及待了。”
陆旷然沉住气息一言不发,屋中漆黑一片,惟有听声辨位方知段昀所在。不知何处风起,吹入室中,隐隐弥漫起香风渐浓,段昀的细柔声音似远似近地响起来:“……段氏所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绝不会说一个不字。陆郎又何必如此狠心,非要提刀见血?……”
香风递送,无声无息地掠起一招,段昀指尖直逼陆旷然咽喉,这一招虽准却缓,陆旷然轻而易举侧身避开,冷笑道:“你早知我身份,我也不与你废话。连环经乃本派所传,劳烦段门保管了十多年,现下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就请段公子交出来吧。”
短短几句话间又是十余下过招,段昀衣袂飘飘仿若起舞,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能觉出四下萦绕的浓郁香风,陆旷然听风辨位左右闪避,十余招后步法微乱忽而惊觉,竟是在无形中被段昀逼退了好几步,再往侧旁就是墙壁,隐隐有难以脱身之虞。他眉头一皱翻手扬匕,毫不犹豫便向着段昀小腹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嗤的一声衣袍扯裂,黑暗中有微凉指尖握住陆旷然手腕蓦地一拧,匕首落地时即有柔软唇瓣覆上陆旷然双唇,幽香一缕似有若无。却是段昀机变敏捷,四两拨千斤地借力消力,顺势反剪除了他的匕首。
陆旷然眉头紧锁,黑暗中似有眸光锐色一瞬,唇瓣相贴毫无余隙。陆旷然舌尖一挑,竟是当先撬开段昀齿关,长驱直入四下扫荡。段昀握着他手腕命门的指尖蓦地一僵,舌尖相互交缠着濡于一处,攀着他的手也不自觉紧了些。陆旷然的右手慢慢覆上他手背,忽的两指一并倏尔翻起,一指重重点上他腰间。段昀一时来不及防备,穴道被封气流不畅,不由得身子发软直往下滑。陆旷然伸手揽住他,口唇稍分,笑道:“段公子,往后可要慢慢地来呀。”
段昀浑身乏软无力,眉梢眼角却仍未褪去细微笑意,闻言哑声回道:“是我技不如人,陆郎要杀便杀罢。”
陆旷然探身扶着他倚坐在墙边,笑道:“数日以来,陆某在庄中多蒙段兄照顾。先辈恩怨,我们做晚辈的皆是无可抉择,今日冒犯,还请段兄见谅。”段昀倚靠着墙面仰头看他,视线习惯黑暗后倒也能影影绰绰瞧出人影,他受制于人却也不慌不忙,半倚着身子抿嘴笑道:“陆郎现下放了我,只怕很快就要后悔。”
陆旷然洒然一笑也不回答,起身摸索着扶住内堂后的屏风,钳住丝绸缎面与木质板材相隔之隙稍一用力,即从屏风后吱吱呀呀地转出一扇暗门来,他也不管墙边倚坐的段昀,自顾自转进暗门放下机关。此处便是段府中的深层密室,乃是从壁内辟开的一条暗道,四围墙壁中空,外面有何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陆旷然屏息凝神匆匆快步,幸而也未见有什么岔路迷道,一路所经尽是暗室暗格,一摞摞搁置着刀剑图谱,藏宝密图,书文典籍,虫豸丹药,他一路走一路翻,却始终不见连环心经的影子。密道内地势越加陡峭,想来已是到了山庄最深处,陆旷然暗自算着地形距离,心中尚自有数,正要再行细致翻找,忽听墙外人声鼎沸嘈杂渐响,想是已有庄中弟子找到段昀,已经进密道追来了。陆旷然眉心微拧,回身扫视了一眼密室中诸般藏品,抬手从袖中摸出火折燃亮,一把冲着层层叠放的图谱经卷中投了下去。
这密道中最是干燥,藏品又多是书文纸质,稍见明火即刻呼啦啦烧了起来,高高的火苗窜起来舔上木架顶端,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炙烤着空气,陆旷然回头扫了一眼暗门方向,竟不转身退开,而是纵身便跃向了密道深处。火海熊熊燃烧着断开了后路,木料烧断坍塌的声响不绝于耳,陆旷然只觉炽热的火浪烟气循着密道紧追不舍,呛得他难以呼吸,却仍是紧咬牙关纵身奔行。密道走到尽头又是一扇暗门,他像是早知有此关卡,轻车熟路地俯身数了地面三块青砖,足底运力重踏几下,即听暗门吱呀声响打开一缝,陆旷然闪身而入,反手关紧了门。
随即,他蓦地怔住。
入目所见的全然不像是这地底密室的形容,而竟是一间摆设清雅的卧房,只是满地都凌乱散落着华贵锦帛。除此之外,一桌一椅一几一榻,隐隐似是合着五行八卦的方位所置,于细微处极见章法。更令陆旷然吃惊的,便是这桌椅所置的方位,与他师父云台山归吟真人一贯所设的方位几乎一模一样,乍一看去几乎如置身云台山中一般。
最初的惊诧过后,陆旷然稍一回神,立即俯身去捡拾满地散落的锦帛。七八块织锦细致的帛面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顶端龙飞凤舞落着连环二字,殷红痕迹刺眼有如血书。他不敢多想,一目十行地将帛上字句默记在心,待全部读完之后,忽而踏前两步拧开暗门,呼啦啦一声,将手中所持锦帛尽数投入了火海。
锦帛翻飞,火星迸出噼啪作响,陆旷然禁不住双手微颤,然而现下情形却不容他多加犹疑。火势熊熊燃烧直逼眼前,陆旷然回身前踏,看准交错的三块青砖又是几下重踏。石块摩擦的轰然巨响声中,地面径自裂开一个洞口,洞中黑沉沉不见尽头,陆旷然毫不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入目处又是幽深漆黑的一条暗道,陆旷然纵跃如飞,不多时已奔到暗道尽头,陡坡向上隐有天光,像是个隐蔽出口,他足尖轻点提一口气,猛地跃了出去。
异变陡生。
彼时夜沉如水,漆黑天幕不见星子,陆旷然纵身刚跃出地面,只觉眼前白影窸窣一闪,蓦地一张大网向着他兜头罩下,细微的咝咝轻响不绝于耳,网内攀附的数十条小蛇吐着红信将他全身缠了个结实。
陆旷然刷的变了脸色,运力一挣便知这网不同寻常,乃是牛皮浸水拧成细绳所结,凭他独力根本挣脱不开。他沉了沉气息,目光如利剑般一寸寸剜过四周,沉声道:“哪一位朋友要拦陆某人,请现身一见。”
庄后的密林阴影中一声轻笑,有人缓步走了出来,意态从容,朗笑开口:“自京一别许久不见,陆爷风神依旧,不知可否还记得在下?”
陆旷然紧盯他身影走近,蓦地眯了眸子,冷冷应声:“自不敢忘了段掌柜——或是,段二家主。”
眼前之人颌下留须五短身材,赫然便是京中曾与映香楼有过生意往来的五槐斋掌柜,段景同。
段景同应声一笑,竟还俯身向着陆旷然做了个揖,笑道:“陆爷慧眼。段某不才,不过痴长了几岁年纪,倒也挂了个段门二家主的名位。”
“二家主这是说笑了,既担着家主之名,必有过人之处,在下还要请教。”
“唉,段某人上了年纪,又一向性子懒散,贪看京都的花花世界,诸般家事都一应交给了小侄料理。只不过前儿收到小侄传信,说是来了位云台山归吟老儿的传人,段某这一路上都在想着是何等样人,却不想……哈,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陆爷,您说是不是?”
他啧啧作声,绕着被困网中的陆旷然走了一圈,叹道:“毕竟也是相交时日不短,段某怎么也不好相信,陆老弟真是云台山那穷极无聊多管闲事却又老而不死的牛鼻子门下——直到陆爷顺顺当当将我这祖上基业的山庄烧成一片火窟,段某才不得不信。”
他说到最后,语声中已带切齿,一字一句都浸透了寒凉的煞意。陆旷然心头一凛。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庄子远处的后山山头,他回身看去,只见山庄方向的天空已被火光烧得通红,想来是庄中弟子救火不及,他在暗道中所放的那把火,终究是烧到了山庄里。
“陆爷对我段门庄中机关密道,倒是一应都熟络得很,总不会是小侄带着逛过一遍,想来……多半是尊师归吟真人,还费心惦记着我们这穷乡僻壤之地。”
陆旷然淡淡不答。段氏庄中所用的五行机巧乃是沿用江湖上一位剑侠先辈的图样,云台山归吟真人故时曾与这位先辈豪侠渊源极深,他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偶尔翻阅了师父所藏的数卷机关图谱,近日暗暗印证竟与段门地形一一相合,他深思熟虑认定值得冒险一搏,这才探到了暗道与密室的所在。只是这一层自不必与段景同多说,他沉着气息缓缓调息内力,料想此次失手,段门绝不会轻易了事,好在连环心经已记熟毁去,也算是不枉此行。
山后丛林脚步声急促,四五个人匆匆奔到段景同身边,为首的满面狼狈黑灰,一身衣袍被烧得七零八落,拱手道:“二家主,火头已基本控制住了,只是庄子里……已是烧毁了。”
段景同脸上肌肉紧了一紧,压着嗓子道:“吩咐人去锦州那边的庄子,把合用的东西收拾收拾,过一阵儿——”
说到这里,陆旷然身周网绳上所盘的小蛇忽而一并抬了头,吐着信子咝咝做声,不约而同地在网绳上缓缓游动起来。段景同皱眉顿住,目光扫向附近的密林阴影:“风意,既然来了,还躲着做什么。”
林下阴影一动,脚步声窸窣作响,一个纤弱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此时天色已近破晓,初白天光隐约映衬,翩翩恍若谪仙人,段昀的柔和嗓音轻轻响起:“叔父。”
他走到陆旷然身边,伸手拂了拂网绳上的小蛇,蛇身柔韧地贴上他指尖,情状亲昵,段昀垂着眉眼,柔声道:“这么快就又见到陆郎了。境况骤变,陆郎只怕不好受。”
陆旷然笑道:“风意,这名字风雅得很啊,以往倒不曾听段兄提起过。”
段昀抿唇一笑,道:“是家母早年为我取的小字,让陆郎见笑。”
段景同沉着一张脸色,皱眉道:“罢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与他说笑。回去吩咐你手下的人,整理些能用的东西,尽快带到锦州去。至于他——”段景同眼光向陆旷然一扫,尽是冷冽煞意,“穿了琵琶骨,一并带去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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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呢……


恰是一日清晨,楼中几位乐师谱曲未成,请了阮辞来一同商议,叮叮咚咚琴音断续不绝,尽显风雅。续曲未到一半,忽而有小厮前来传话,言道有楼中生意上的客人来访,指明了请见阮辞。
阮辞心中诧异,随人下楼。厅堂内正坐一人俯首品茶,远远的也可看出颀长身形,阮辞这一见却是心中一惊,连忙快走两步迎了上去。
“不知翁先生来访,多有怠慢。”
翁绍闻声抬起头来,他约有四十余岁年纪,一双鹰目精光四射,此人性子圆滑手段老辣,陆旷然在商道生意上向来对他很是忌惮,此次前往岭南更是受了此人要挟,临行时对阮辞千叮万嘱,嘱咐对他多多提防,是以阮辞自然要打起十分精神应对。
翁绍略略眯了眸子,笑道:“哪儿的话,阮公子打理诸般事务,辛苦了。”
阮辞温文一笑,抬手示意小厮上茶,轻拂衣袍坐下,眼光似有似无掠过翁绍身后两三随从,笑道:“陆爷临行前吩咐,与翁先生的生意要紧,不允我擅自动作。翁先生请稍坐,我这就请主事来一并商议。”
“慢。”翁绍忽然前倾了身子,一手按住了阮辞,“鄙人还未开口,阮公子莫急。鄙人此来,并不是为了京中的生意。”
阮辞心中莫名一沉,竟是不自觉地屏了屏气息。翁绍眼底似有深敛笑意,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盯住了阮辞。
“……公子近日,可曾收到什么有关陆爷的消息吗?”
阮辞掩在宽袍展袖下的一双手无声无息地攥紧了袖边,面上神情倒仍是不动声色,含笑道:“南疆崎岖,路远难行,通信未免艰难,想必信件会耽搁些日子。”
翁绍恍然般点点头:“是了,公子还不知道。这……这我就更难开口了。原是鄙人托陆爷替我跑一趟岭南,最后却弄成这般模样,可叫鄙人如何来见阮公子呢?”
阮辞心中越提越紧,扶案欠身,急道:“陆爷究竟出了什么事,还请翁先生明言!”
“唉……也是事情不巧,前日岭南段氏庄中莫名起了一场大火,把整个庄子都烧成了白地。本来嘛,这山林起火也是有的,却不知段家人怎么和陆爷生了误会,绑了人直接带去了锦州。庄中虽也有鄙人手下,但人微言轻,那是怎么拦也拦不住啊,情急下只能先回来给鄙人报信。听说陆爷是被活活穿透了琵琶骨拖去的,贴着骨头钉进去,血流得硬生生把整条铁链子浸黑起了锈,寻常人该疼得昏死七八次了吧,可陆爷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几百里的路就那么死撑下来了,铁链子撕扯着磨得伤里血肉模糊,陆爷还能笑说一句拖慢了他们行路进程……这,鄙人也算跑了半辈子江湖,还从没见过陆爷这般的人物,阮公子你看,你看……”
翁绍对陆旷然境况描述越发细致,对阮辞而言就越是将一颗心架在火上炙烤,疼得他几乎滴出血来。战栗遍及全身,他袖袍下的一双手已经抖得扶不住桌面,泛红的一双眼睛却是紧盯住了翁绍,哑声道:“你……你,再说一遍,他从岭南,到了锦州?”
“是啊,翻山越岭且不多说,单是穿琵琶骨还能是好受的?扯着铁链子死拉活拽,管你成了什么样子,跑不动便走,走不动便拖,这惨罪哪是人挨的,只怕,只怕陆爷……”
阮辞一张脸血色褪尽,摇摇晃晃跌在了椅中,怔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翁绍忙欠身来扶,连声道:“公子别急,我们这些人与陆爷交情不浅,碰着事情自当帮忙,公子可别乱了方寸。”
阮辞闻声这才勉强挣扎起几分精神,摇头哑声道:“映香楼自会设法处理,多谢翁先生。”
事情到此已不必多言,翁绍无非也就再劝了几句缓神宽心的场面话。阮辞岂不知他今日一行别有居心,但心力交瘁之下根本无心多想,敷衍着将他应付了,转身便吩咐管事收拾东西备粮备马。
彼时阮辞脸色煞白双目通红,若非望出来的眼光亮得吓人,几乎便是活死人的形容。映香楼一众何曾见过阮辞这般情形,追问原由之后无不慌了神。倒还是管事上了年纪稳得住些,一边替阮辞尽快置办了行装,一边又即刻派人去知会陆旷然京中诸多友人。阮辞哪里还等得住,连话也不多说一句,取行囊在身,牵过马来便要跃身而上。
就在这时,忽地只见院落中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一头冲到阮辞马前扑通跪下,拖着哭腔道:“阮公子,公子别去!”
阮辞低头看时,却是多日未曾见过的怀丝。自打前日晚间去过他房中,这些天就再没见过,想是躲到底下做粗活。阮辞抬手拢住马缰,哑着嗓子轻轻道:“你拦我做什么?”
怀丝膝行几步,扑过去抱住他衣袍下摆,哭道:“江湖凶险,连陆爷都到了这步田地,公子再去就是……就是送死啊!求求公子,求您别去!”
怀丝本就生得清丽,此刻哽咽抽泣,哭得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更是动人。阮辞却像全然不觉,只是低头怔怔地看她,轻声道:
“是啊,我是去送死。他死了,我也死了,我们一道走了。来年云台山一场雪纷纷扬扬全埋了,走得也干净。”
说罢,他竟是不再多看怀丝一眼,径自挣开她翻身上马,抬手唰地一鞭子抽下去,骏马长嘶,纵开四蹄,向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突然反应过来,标题里应该标上耽美,糊里糊涂怎么就跟着旧贴写成兄弟了……………
楼主是个强迫症,痛苦极了,挣扎,哇地哭出来。
但是想想,能够在楼里忍受我的坑品的,一定是爱我的小天使,絮絮叨叨跟你们知会一声,出现的这几对儿其实都是耽美。……
爱你们,比哈特。
等到陆旷然再一次朦胧醒来时,已经记不清到锦州多久了。他眼前是几条铁索交错相结,牢牢地将他绑缚在石壁上,最为粗重的两条铁链从他胸口锁骨下横穿而过,锁链间隙滴满了干涸的黑血,已瞧不出原本颜色。他现今置身之所是个黑沉沉的斗室,穹顶厚重不露半分天光,四壁总是潮乎乎湿漉漉的,时不时便有滴答一声轻响,是穹顶渗出的水珠落在地上聚成的小水洼里,晕开一圈一圈的细微涟漪。
想来多半又是间地底密室,别的做不来,段氏一门对于这机关暗道却研习得颇为精熟。陆旷然无力地轻扯一下唇角,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从岭南到锦州的这一路真可谓是硬生生磨去了半条命,铁链透骨的钻心折磨还在其次,一身功夫更是几如尽废,唯有几分内力勉强护住了心脉不损。好在段景同虽对他毫不留情,段昀却多多少少总是上心照应,偶尔还会派人探望。底下人见风使舵,虽然不敢明面上违着段景同的吩咐,但毕竟谁也不愿意平白得罪了当今这位家主,这么一来二去,倒也能给陆旷然多挣出些喘息的机会。
陆旷然闭目养神,引着真气自小腹运至胸口,缓慢行了一个周天,渐渐地才算从这密室中湿冷入骨的寒意里缓神些许。隐约能听到远处脚步声响,靴底踏着石板溅起细小水花,转过一个弯,更加近了些。
“烦劳段兄亲自送饭,陆某阶下之囚,何以克当。”
地牢门口的段昀轻轻一笑,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一旁,走近陆旷然身侧,微冷的指尖搭着浸血的铁链,似是想抚上他深及骨头的狰狞伤口,然而手指顿了顿终究没有动作,只柔声笑道:“陆郎的伤好些了,将养了这些天,总算有些用处。”
陆旷然虽是满身狼狈血迹斑驳,眉梢眼角却尽是不羁神采,闻声挑眉道:“着实是将养的好所在,多承段兄厚谊了。”
段昀的目光在斗室中流连一番,含笑道:“时日仓促,诸般物事实在布置得简陋,委屈陆郎了。”
陆旷然伸手攀住铁链,眯了眸子洒然笑道:“瞧在与段兄的交情上,这点委屈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一件……”开口时的气息运转震得他胸腔生疼,陆旷然略停一停提了口气,不肯在段昀面前有分毫示弱,笑着续道,“……段二爷费了老大力气将陆某人一路拖来锦州,想必不是在骨头上捅几刀……咳,捅几刀这么轻易。有什么话不如尽早言明,否则陆某整日闲极无聊,实在难捱。”
“如此,倒是我思虑不周了。”段昀莞尔,盈盈眼波中隐约有精光烁然一闪,笑意也更添了几分柔媚,“不如……昀另请一位朋友来与陆郎同住,相知相伴,也就不觉寂寞了。”
陆旷然神情一变,眼底陡然有惊怒一闪而过,段昀回身几步,俯身从带来的食盒内取了只卷轴,低手缓缓展开,轻声道:
“……每每夜半辗转难眠,我都在想,陆郎的心上人究竟是何等倾城容色,才配让陆郎念念不忘。如今看来……”
卷轴展开,画帛上工笔绘出的少年丰神俊朗,画师虽只绘成侧影,亦能从眉梢眼角见得风姿高华,不落俗尘。段昀指尖缓缓拂过画帛,喃喃续言。
“……阮公子这般人物,果然不枉。”
陆旷然一把攥住铁链带得仓啷啷急响,怒道:“怎么可能——这才几天工夫,阿辞绝不可能到了锦州!”
段昀轻轻退后一步,笑道:“是啊……原本是来不及的,但我担心陆郎相思难熬,半路上就早早放出了消息。只是,这消息由谁转告,却着实费了我一番思量。”
他低下头去,修长指尖在画帛上轻描着轮廓,仿佛出了神。他的容貌精致一向胜过女子,然而此时的柔和侧影落在陆旷然眼中,却是有如蛇蝎
“这般要紧的消息,自然不能由不相干的人转告给阮公子听。若是说不到点子上,岂不枉费了我一片心血?是以我再三恳请,总算啊……请到了翁先生出山。”
“翁绍?!怎么可能,他分明——”
“他分明请了你来对付我们段家,对不对?……可是陆郎啊,翁老贼的眼中除了个利字,可不认得其他东西了。他能请得你走一趟岭南,我又怎么请不了他,代我向令师弟传几句话?”
那轻柔的声调逐渐低下去,如在情郎耳际喁喁私语一般,氤氲着浅浅的笑意:“……阮公子心急如焚,自然是,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呢……我请他来此间做客,陆郎,你不快活吗?”
锦州虽不比京都富贵繁华,究竟也是一方鱼米富庶之地。城内车水马龙,货郎走街串巷
锦州虽不比京都富贵繁华,究竟也是一方鱼米富庶之地。城内车水马龙,货郎走街串巷叫卖不绝,显见热闹。阮辞连日驰马风尘仆仆,总算在这一日晚间赶到了锦州。他牵了马缓缓步于街头,所见之处皆是太平盛景,却不知遍体鳞伤的陆旷然被锁在哪一处阴冷囚牢内。心念及此,再看这满城风光,竟有些恍惚了。
然而此时毕竟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向路人稍加询问,牵马前行,只见临街一座青楼馆阁,雕梁纹饰琉璃瓦,一眼看去便知极尽富丽,楼前匾额题着锦瑟二字,落款却是当朝状元爷的手笔。阮辞只在门前步履略停,立时就有机灵的小厮赶上前来牵过马匹,迎他入馆。
甫一进门,扑面即是浓郁的脂粉香风,莺燕笑语不绝于耳,阮辞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迎面一个艳妆女子伸手即挽上他臂膀,娇媚道:
“公子面生,想是初来?不知可有哪一位中意的美人儿?”
阮辞侧身,不动声色抽出手来:“烦劳转告,在下请贵阁花萼姑娘一见。”
那女子神色微变,倒也不说什么,福了一福径自去了,不多时只听后堂内微有嘈杂,匆匆转出个端丽女子,神色间自有一般飒爽英姿,远远见他便唤了声阿辞,待得近步,才微微蹙了蛾眉开口:“数月不曾收到旷然的消息,我还挂心呢。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曾给我事先捎个信儿?”
她不提陆旷然尚好,言语一旦提起,便是无形中又给阮辞心头剐过一刀。阮辞神情间已见憔悴,却仍是强撑精神,含笑执礼:“萼姊,叨扰了。”
这位花萼姑娘乃是锦瑟楼阁的主人,身世来历却是成谜,据传乃是出身于了不起的武林名门。阮辞只知师兄与她相识多年,彼此熟稔,想来也是世交的情分——毕竟,云台山那位真人向来是一等一的清冷脾气,莫说旁人,便是云台山上的外门弟子也鲜少得见他老人家的真容,然而却破例在花萼入山造访时见过一面。归吟真人虽只在言语间略问了问“旧人”近况如何,却也足见得待花萼不同寻常。
花萼让开身子引他进去,道:“这就生分了。快进来,同我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阮辞方提步,忽地只听后堂里一声瓷器摔碎的巨响,跌跌撞撞跑出来两个小厮,叫道:“萼姑娘——”
花萼冷眉道:“怎么,还要撒泼不成?锦瑟无需看这些人的脸面,一顿乱打轰出去!”
阮辞知花萼素来有些直爽率性的脾气,却也并非见过她动怒,见此模样不由诧异发问究竟,花萼叹道:“你头一次来锦州,姐姐原该带你四处逛逛,以尽地主之谊。只是不巧,我们楼子里来了个恼人的客人,委实惹人气受。”
阮辞奇道:“怎么,还有人来砸萼姊的场子不成?”
花萼叹道:“砸场子说不上,存心寻衅却是真的。前日我们楼里来了个客人,说是要几位丝竹上的姑娘,带到城东段府上为段二爷的寿宴助兴。原本都谈得好好的,今日却突然变了卦,硬说选来的一个都看不过眼,气得我没奈何,不如打出去作罢。”
阮辞神色一变,道:“段府?可是南疆段氏的宅子?”
“我哪儿知道,那宅子的人成日里神神秘秘的,也从没听过有什么大动静。怎么,你认得?”
阮辞一双澄澈眸底浮起讥讽神色,冷笑道:“我自然认得。……此事萼姊不用管了,丝竹上的人,呵,他们是守在这里,等我呢。”
说着,他提步就要往里走。花萼立即两步上前侧身拦住,皱眉道:“阿辞,究竟怎么回事?”
“此事牵扯太广,一时和萼姊说不清楚。这些人多半是早已设了局,我也就闯他一闯,将计就计,无论如何总能自保无失。”
花萼秀眉紧蹙,忧心忡忡看他半晌,只得叹道:“也罢,你一贯处事妥当,我信得过你,引你过去便是。”
两人前后进了后堂。还未推门已听到有粗俗男声骂骂咧咧的埋怨声,多是些市井间的口气,阮辞低垂着眉眼不语,花萼已进门含笑周旋道:“爷别急啊——先前是咱们楼里姑娘陋质,这不,又请来了一位京都专琴的妙人,定不负了段家二爷的意。”
堂中那人似是顿了一顿,粗声大气道:“抬起头来!”
阮辞俯身一礼,眉梢眼角似有似无添上几分笑意,做足了风月中人的模样,缓缓地抬起了眸。
——他清清楚楚地瞧见,那汉子眼底陡然掠过一丝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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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1:3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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