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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长安某(古风 兄弟)[第1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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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1】
我恍恍惚惚睡了许久,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这间屋子里。这屋子不小,但十分破旧,看起来像一处废置许久的库房,要不是这次被关在这里,我都不知道东宫还有这样破旧的地方。窗外有稀疏的光线照进来,不算太暗,可我脑袋迷糊得很,也辨不清外面是破晓还是黄昏。我慢慢靠着墙头坐起来,浑身无力,虚软得直要发飘。
李承祁把我关在这儿快三天了,期间只给过两碗水喝。他这个人很不讲道理,只要一生气,就变着法儿罚我。起先我还气愤得不行,可到了现在我已经毫无脾气......我简直要饿死了,这地方又这么偏,陆珏肯定要很久才能找来。
我眼睛木木地盯着那门上的铜锁,盯啊盯......盯啊盯......视线里渐渐浮起许多小星星......好久之后,终于听见“啪哒”一响。
我心中一紧,接着就见锁上的旋钮一转,锁栓被震落到地上。
门被推开,陆珏急匆匆地从外面跨进来。
我一下子卸了力气,长舒口气,整个身子都轻飘飘地滑下去。陆珏拢着肩把我扶起来,目光沉沉。
“小师弟......”我勉强笑了一下,磕磕绊绊地说:“手、帮我......”
陆珏扫了眼我背后,从怀里掏出把牛角刀,利索割断了我手腕上的粗绳。我动了下又僵又麻的胳膊,直接倒头栽在他身上,我有气无力地说:“带我出去吧......我饿死了......”
陆珏点点头。
他想扶我站起来,可只要一动我眼前就会一阵阵发黑,我不住地往前趔趄,陆珏只好掺着我的胳膊,小心翼翼把我背起来。
屋外冷风瑟瑟,我在他背上打了个寒噤,瞧这天,应该已是傍晚时分。陆珏选了条极偏僻的小路,轻车熟路绕出了东宫。
这时落日熔金,光线已经融化得很是温和,我勉强抬着眼皮,仍然头晕眼花。我已经感觉不到饿了,只是胃里恶心得要命,脚底虚浮,走路就像踩在沙子里一样。我扶着陆珏的手,看见朱雀街上熙熙攘攘,那些人影重叠在一起,越来越模糊......最后也不知走到了哪,陆珏可能见我实在饿得没力气,搀我拐进了一个花花绿绿的酒楼。
酒楼里客座满盈,不胜聒噪,陆珏在我耳边说:“坚持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进一间雅阁,门关上。
三天没吃东西,陆珏起先只敢叫我喝些温水,又过一会,给我喂了小半碗白粥。我我没力气说话,也感觉不出到底是饿还是饱,瘫在床上刚有了些睡意,肚子又一阵阵绞地痛起来。我弯下腰,冒着冷汗把自己蜷缩成团。
这都是李承祁害的,他三天不给人饭吃,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啊。
我胃里剧烈翻腾,最后捂着小腹干呕起来,我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下还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个干净。陆珏忙前忙后收拾狼藉,我软绵绵地喘着气,就连抬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我在床上趴了很久,连打哈欠,最后眼皮也渐渐沉下来。一觉睡到自然醒。
这下精神好多了。我吃了些清淡的饭食,虽然走路时脚步还有点浮,但绝不至于像昨天那样摇摇欲坠。我慢慢走回东宫,正门处的侍卫认出我来,一时脸色遽变。
“九、九王?”
我叫李觉明,排行第九,因为没有封号,所以人称九王。我的母妃生下我后溘然长逝。我现下之所以能住在东宫,因为当朝太子李承祁,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太子御下素来严厉,这侍卫完全不知道我是何时溜出来的,怕要担责,惊得牙齿都在格格轻响:“殿下,您、您不是......您怎么在这里?”
我淡淡说:“不与你们相干,我会和皇兄解释清楚。”
虽然李承祁一向不会听我的解释。
我穿过明德门,本来准备去正殿找他,中间路过一片平场,却看见一二十个羽林郎全跪在地上。顺望过去,李承熙撸起裤腿坐在石凳上,李承祁坐在对面,好像是在给他腿上上药。
我见地上还扔掷着几根毬杖,估计刚玩过击鞠,一不小心叫李承熙磕破了膝盖。
我站在那,一时有些不自在。
这段渊源说起来就比较长了。我的母妃生前位卑,皇后又多年无子,所以李承祁一生下来就被送去中宫抚养。据说皇后对他视如己出,一直到后来被封为储君,李承祁都过得顺风顺水。
皇后在万众期待的时候没能生出嫡子,可十分不巧的是,在万众都已经不抱指望之后,她偏偏又生下了李承熙。陛下从此有了嫡出,只是太子已立多年,不宜更变,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也表现出了令人敬佩的贤德。她待李承祁一如既往,李承祁也只认皇后为生母,这样的母慈子孝,叫天下人都忍不住感动涕零。
李承熙和李承祁向来亲近,他们自小长大的情分,我自然是分毫不及。
李承祁对我十分刻薄,是以他待李承熙的那些温存和耐心,我尤其瞧不过眼。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不是很想过去,但李承祁肯定知道我来了,不去行礼,他搞不好又要说我藐视宫规。我本就怕他,只好讷讷地走过去。
李承熙小我月份,见我来,本准备起身向我行礼,李承祁却按下他肩膀:“歇着吧,还嫌伤不够重。”
我觑了一眼,李承熙腿上破得是有些厉害,但比起李承祁平日对我的手段,根本不算什么。我也没吭声,依旧讷讷,只对李承祁道:“皇兄。”
他并没有抬头,只道:“去后殿等我。”
李承祁尚未娶妻,后殿原本住着一位良媛,一位昭训,空旷的很。前些日子又搬进来一位王小姐,似是皇后王氏的亲侄女。李承祁很喜欢她,东宫里人人都猜测她会是未来的太子妃,我却与她有些八字不合。初次见面,没两句话就吵起来。她说不过我,倚在李承祁肩上哭哭啼啼,李承祁哄劝了许久也没用,就命我赔罪。我不肯赔罪,所以被捆着手关起来,饿了三天。
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我已经跪在后殿正厅里了。李承祁一般在这看书,理政,打我。
时近深秋,我在那跪了大半个时辰,膝盖又冷又麻,疼得不行。肚子咕噜直响,好像又饿了......我捂着揉了揉,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李承祁把李承熙送回立政殿,估计是吃了晚饭才过来,因为我闻到他身上有酒味。良媛和昭训是不敢给他灌酒的,他应该是去了王小姐那里。王小姐名叫香玉,她的母家因为皇后的缘故十分显赫,李承祁一向攀附皇后,所以也善待王小姐,善待到只因为和她拌了句嘴又不肯认错,就要把我饿到没力气顶撞的地步。
李承祁走进殿里,也没看我一眼,直接坐去桌案后,应该是在写明天要呈给陛下的奏对文章。
李承祁写得一手好字,铁画银钩,容与风流,我曾经仰慕他,但也只是曾经。那时我刚从青城山回到长安,正赶上陛下给他举行弱冠之礼。在一个很高的祭坛上,李承祁穿着绛衣博袍,鲜冠组缨,英挺的眉目衬得仪表堂堂,泱泱臣子都向他俯首叩礼。
储君者,副主也,李氏的江山终有一日也要交到他的手上。我那时候极仰慕他,觉得兄长能当上储君,肯定有很大的本事。之后才晓得,那不过是一门心思攀附皇后十几年都不曾祭拜过生母,死皮赖脸的本事而已。
住进东宫的第一天就和他大吵了一架。我和李承祁都是不忘初心的人,所以这两年来,我们的关系没有一丝一毫的起色。
他一提笔就写了许久,我已饿得有些恶心了,膝盖承不住整个身子的重量,我把手笼在袖子里,偷偷撑在地上,这样才不至于往前栽。我看着蜡烛被烧融成泥状,缓缓从烛台上落下来,一层一层,一层又一层......李承祁终于搁下笔,揉了揉手腕,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自觉地垂下眼角,听他拉开柜子的抽屉,又慢慢走来我面前。
“手。”
我把双手平伸出去。
李承祁一点都不含糊,藤条抬了抬,“啪”一声就甩在我掌心。
我平摊着两只手,头垂得更低,接连着又挨了五六下,手心也随之肿起来。我疼得有点缓不过气,却只敢稍稍活动五指,很快又伸平。
“啪!”“啪!”
又是两下,我背心全出汗了,双手仍然举着,胳膊却难以抑制地抖了抖。我咬着牙说:“觉明知错。”
李承祁看着我,仿佛有些意外,过了片刻轻笑一声:“你今日倒是乖觉。”
这话实在讽刺的很。我并不是乖觉,我本来还想冲他吼几句,可脑海里莫名就出现了他给李承熙上药的情景。他一直低着头,表情那么慎重,唯恐生怕弄疼了他......我心里像被塞了团棉花,透不过气,然后就听见藤条敲在桌案上,“起来。”
我饿得发晕,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膝盖又酸又麻,不由吃痛地往前一栽。李承祁负手站在旁边,眼里只有嘲讽。我眼眶一下溽热起来,死死咬住嘴唇,他却无动于衷,像看笑话一样地看着我:“怎么,你不服气?”
他目光逡巡一圈,停在我正扶着桌角的手上,慢慢说道:“ 你师父真是浪得的名声,半点本事没教,净养了你一身臭脾气。”
我原本还强忍着,这下终于怒火中烧,我说:“你尽可再辱我师父一句!师父从小教导我仁德孝悌,我就是再不济,也知道孝顺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倒是你,成日讨好皇后,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母,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师父?”
李承祁皱起眉毛,眸色骤然冷下来:“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手里潸潸的全是冷汗,但我却更大声音地吼出来:“李承祁,漫说我师父,就算是小猫小狗也知道反哺报恩,哪像你,你连自己母亲都不敢认,也配做堂堂储君!”
最后几个字被我咬得声音都变了,李承祁果然大怒,抬手一巴掌甩下来:“真是惯的你,没大没小!”
我捂着脸,气得胸口发痛,挥起拳头就要打回去,可李承祁反抓住我的手腕,往背后一折,然后一脚踹在我膝窝上。我被他按跪在书案上,仍然耸动肩膀不停地挣扎,李承祁用藤条撩起我后襟,毫不留情地抽打下来。虽然还隔着底裤,可他下手实在太重了,我糊了一头冷汗,没过几下,双腿就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他估计看我老实了,才慢慢卸下手头的劲站起来。
“嗖——啪!”
我刚喘匀了一口气,没成想又挨这一下,疼得忍不住一缩,朝什么方向瞎蹬了一脚,结果正好踢到李承祁。我看他手捂着小腹退了半步,心里又疼又怕,忍不住垂头啜泣起来。
其实母妃于我不过是个称谓,她只活在传闻里,似乎身份卑微,又似乎容貌倾城。我那样骂李承祁,也并不是因为自己孝顺,只是师父从前告诉我,知父为利益,知母为天性。我晓得皇室的亲缘单薄,血脉从来不值什么,可我一个人孤伶伶的,唯独和李承祁一母同胞,那是我和他唯一比旁人更加亲近的地方,李承祁却怎么都不愿意承认......我越想越伤心,抹着眼睛抬头,只见到李承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眼里一点温度都没有,我哭着喊道:“你别过来!”
李承祁却还是走过来,眼底仿佛蓄着极大的怒火。他的样子令我害怕,我随手摸了个东西砸过去,李承祁稍一侧肩就避开了。只听见“嘭”一声响,铜狮子砸在他身后的书架上,书册哗哗啦啦地全落下来。我坐在地上哭,李承祁只是冷冷地道:“我看你还有多大的本事!”
这下动静闹得大了,宫人全都跪在殿外,喏喏地说:“殿下息怒。”
李承祁索性不再管我,抬声道:“来人。”
立马有宫人低着头从殿外进来,李承祁把藤条掷在他们面前,还未开口,那两个人已吓得扑通跪倒。
“去,好好教教你们九王,往后要如何与兄长回话。”
宫人偷偷瞟我,又看着地上的藤条,战战兢兢地问:“回......殿下,打、打多少?”
李承祁看着我说:“打到我满意为止。”
宫人犹犹豫豫,却又不敢抗命,一个按住我的肩,一个去捡藤条。内殿里全是清脆的抽打声,李承祁面无表情地拾起地上的书,一本本垒好,仿佛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挨打。我朦胧中见李承祁走过来,咬着袖子不住发抖,不知怎的就又哭了,我下意识地缩起身子:“别、别打了,我知错,我......啊!”
李承祁夺过藤条,又狠狠朝我身后补了几下,我把脸都埋在胳膊里。身后一阵痛过一阵,我逃不掉,只能那样硬生生地挨着。
这件事一直闹到很晚,我一回到院子里就开始发烧,头昏脑胀的,一句话都不想说,死气沉沉地倒在床上。
到了后半夜越烧越厉害,月姑姑急得差人去告诉李承祁,过了一会,小丫头却眼泪汪汪地跑回来,哭着说:“殿下......殿下晚上去了王小姐那里,说任何人不得打扰,连门都没让我进去......”
我就那样趴在床上,昏昏沉沉耷着眼皮,可能身上疼的太过,心里一点感想也没有。
我沉沉地睡过去,梦里如坠深壑。
我一个人抱坐在大石中央,茫然仰望着头顶泄下的一线光明。有水珠“嗒嗒”地落下来,不知是雨滴还是朝露,也不知过了多久。间或一两滴砸落在我面颊上,只是湿漉漉的。
我不由抬了抬眼皮,用力睁开,却看见四儿侧坐在床边,呜呜咽咽地拿手帕捂着眼睛。她原是在兴庆宫当差,那年我初回长安,万事不知,太后见四儿伶俐,又与我年龄相仿,就把她指来我身边服侍。我轻声笑了笑,说:“我还没哭,怎么你倒哭起来了?”四儿这时才抬起头,眼角犹还挂着泪珠,她怔怔看着我,忽然赌气说:“奴婢明儿就告诉太后去,纵然太子是兄长,也没有像这样欺负人的!”
这时月姑姑从门外进来,笑道:“姑娘快别说这样的话,要被旁人听了去,不知道又惹多少是非。”她拧了块热的手巾过来,仔细替我敷了敷眼睛,又问:“殿下可疼得好些了?”
我勉强点点头,四儿也垂手站起来,不再吭声。其实这种情形早就是司空见惯的。这里是李承祁的东宫,我不过寄人篱下,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下午的时候,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丝,庭院里的金桂亭亭如盖。我勉强支起胳膊,四儿靠在窗边,指尖轻轻扣着下巴:“奴婢听说,桂花可以入药,若是晒干了,还能拿来泡酒喝。”
她又不禁唏嘘:“这一下雨,花都要不好了。”
窗外雨声漱漱,偶尔有几簇花枝探进窗子里,一星星的花蕊抱合如团,摇摇欲坠。
院外忽然吵闹起来,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已看见李承祁从外面走进来。
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事,连月姑姑都不期他会来,愣了片刻,方才恭身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李承祁在门口站了站,缓步走来床榻边,望着我说:“伤可好些了?”
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没好事,不由皱起眉来:“与你何干,你来做什么?”
李承祁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目光十分莫测,竟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关切还是其他。过了好半晌,他方才扬一扬嘴角。
“我为什么会来?”他抬眼,缓缓将屋里的宫人打量一番,目光停在四儿身上。却对我说:“觉明,平日真是低看了你。”他淡淡道:“我与你可是亲兄弟,咱们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还非要偷偷着人去告诉皇祖母?”
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皇祖母......谁偷偷告诉皇祖母了?”
李承祁看向我,语气转而变得不屑:“这会子装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太后一直抱恙,这里的宫人,全都因我而过得小心翼翼,除了四儿,再不可能有人敢往兴庆宫报信了。可四儿一下午都在我身边,说是她则更不可能,我忍不住动了动,一蹭到衣料,身后又阵阵地灼痛起来。我冷笑道:“这样嚼舌的伎俩,的确没什么意思,等我哪一日揭了东宫的短,让你这储君也没得做,你才真真知道平日是如何低看了我!”
李承祁又气怒起来,但他终究也不敢再把我怎样。宫里风声走漏得最快,太后既然知道了,那些御史言官肯定也都有所耳闻。本朝一向推崇圣明君主以德行治理天下,看李承祁这般兴师问罪的样子,肯定又是有朝臣上本参他。
懒得添堵,只等他一走就命人锁了院门。我身后破了好几道口子,月姑姑心疼得不行,每天几遍替我敷药。可即便如此,我还是难以行动,也就跟着错过了这一年的中秋宴。错过了也没什么,表礼还是照常赏下来,就连进宫磕头的功夫都免了。我晚饭之后又有些饿,吃了一小碟桂花糕,正和四儿猜着今年月饼有什么新馅,月姑姑却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是李承祁安排了王小姐在宴会上献舞,本为求陛下赐婚,却没料到王小姐被陛下一眼看中。还不及李承祁开口,陛下就已把她册为美人。
李承祁差点当场就要翻脸,还是太后私下里劝了他许久,方才忍下。
我本只是听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桂花糕都呛到了嗓子里。
“有句诗怎么背来着,”我拿小银箸轻敲着碗沿,摇头晃脑:“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这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李承祁也有今天!”
月姑姑却微微蹙眉:“殿下,这话可说不得。”她忧心忡忡地说:“太子爷这次免不了伤心,您和太子是骨肉至亲,更要安慰他些才是。”
月姑姑是从前伺候母妃的女官,我刚来东宫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李承祁把她派来照顾我。月姑姑待我无微不至,就是老在我耳边说李承祁的好话,有时候搞的我很不耐烦。我朝她大翻白眼,继续幸灾乐祸。
到了晚上,王小姐之事令人十分解气,我于是偷偷找出一副骨牌,拉着廊外上夜的侍儿玩起来。内室铺了极厚的毛毡,又软又舒服,我屁股上还伤着,索性直接趴在地上。就在这时候,李承祁却突然来了。
院子里的宫娥基本上都已经歇息,也没人通气,碗里的骰子都还在滴溜溜打转,我怀里抱着个木罐子,口中正喊:“大!大!大!”——门突然被打开。我完全没缓过神,李承祁看着这样一地狼藉,深深皱了皱眉,抬腿就踹了侍儿一脚:“成日不正经,净教你们主子游手好闲。”
我一时扫兴,也扔了手上的罐子。李承祁身上又带着酒味,仿佛醉的有些厉害,我一时想起王小姐的事,不由冷笑道:“你自己活该,干嘛把气撒到我这里。”
李承祁眼风这才扫在我身上,倒没有接话,慢慢走到床边坐下。
侍儿早已经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我和他两人。李承祁拿出胳膊下夹着的几本奏折,身子一歪靠在床上。我不由从地上爬起来,说道:“你干嘛?我都要睡觉了,你跑我这来干嘛?”
李承祁也不答话,只是埋头看折子,过了一会才抬起眼睛,在房里逡巡一番,颐指气使地对我说:“拿只笔来。”又说:“研墨去。”
我觉得他简直有毛病,叉着腰说:“我又不是你的下人!”
李承祁眉梢一挑,只看着手里的奏折:“你不是孝顺么?怎么,连侍奉兄长也不会?”
我终于知道李承祁来这干嘛了,他自己不痛快,就要来折腾我。我愤愤不平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李承祁这才看我一眼:“打都打不会,还想再挨一顿是不是?”
......!
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把一块墨锭拄在砚台中央,一圈一圈,使劲磨得沙沙作响。
李承祁见我就范,终于又把目光挪回奏折上。他不时拿笔勾画几句,略作批注,时而皱眉,又拿拇指慢慢地按揉头穴。夜里安静极了,床塌边点着一支高烛,朱红色的烛油淋淋沥沥地滑下来,上面那一抹淡青色的光只是微微摇曳。李承祁的眼里布着血丝,眼下也有乌青。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兄长,此刻却有些可怜他。
其实当储君也很不容易,那么多双眼睛无时无刻地盯着,行为稍有差池,都会被大作文章,而且还不能娶自己喜爱的女子......我若不开心了,尚可以去明月楼听曲听戏,李承祁却只能躲在屋子里喝闷酒......这样想着,我冷不丁道:“那个王小姐......哦,现在该称王美人了。她不是什么好姑娘,不值得你这样。”
李承祁原本十分困倦,眼皮都快要合上了,听见这话却笑了笑,抬头看我:“你说什么?”
他这一笑,我莫名地有些羞恼,不由又恶狠狠开口:“我说,你是活该!活该娶不到自己心上人!”
李承祁却没有生气,眼中仍有笑意。他忽而问道:“那天……为兄是不是打的重了?”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承祁叹口气,缓缓收回目光。他终于搁下了手上的几本折子,闭上眼轻声道:“我困得很,在你这歇一会。”
我没吭声,李承祁就保持那个样子半靠着软枕,也不再说话。他睡的真快,呼吸声没过多久就平稳下来。我收拾起那几本奏折,瞥见上面的蝇头小字,记的密密麻麻。我又看了看自己右手,上面还有几道隐隐的肿痕,都是李承祁打的!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却没那么生气了。
我也累了,一脚踢开地上的木罐子,连打哈欠。我害怕吵着李承祁,就抱了条被子睡在坐榻上。梦中仿佛有人把我抱起来,又轻轻抚着我的额头。一觉睡醒,李承祁早就不在了。我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砚台毛笔全都放在原位,连木罐子都被捡起搁在了架子上。了无痕迹,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梦寐。
我揉了揉眼睛,正要起床,却听见院外似乎吵闹的很。
月姑姑恰好进来,也是满面愁容,我不禁问道:“外面怎么了?”
“哎,还不是为王美人的事情。太子爷昨天又喝了一夜闷酒,今天早上连早朝都误了。陛下雷霆大怒,才一下朝,太傅们都问话来了......”月姑姑忧心如焚地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小殿下,你可要多去劝劝呀。”
我觉得十分蹊跷,李承祁虽然卑鄙无耻,但他从来不会荒芜政事,更不会冒险去得罪陛下。我又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不由就存了个疑心。
一向以为他是个极本分的储君,没想到第二天就打嘴了。
李承祁此番不仅没把太傅们的规戒放在心上,反而为了王美人,在宣政殿外和陛下闹了起来,一直耗到傍晚都没有结果。因李承祁没有回来,东宫里一时人人自危,我虽然未能得幸亲眼一观,但想来宣政殿外的场面也颇为壮丽。
估计陛下会指他大骂:“你这孽障,目无人伦纲常,居然敢觊觎朕的女人!”
然后李承祁会失声痛哭:“父皇,玉儿于您,不过是后宫的泯然众人,但于儿臣却是一生挚爱的女子,父皇,儿臣斗胆,求父皇开恩,把玉儿,把玉儿她——”
然后陛下一巴掌甩他脸上:“放肆!朕怎会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的逆子!”
画面实在大快人心,我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起来,一抬头,恰好遇上李承祁的良媛和昭训。两位姐姐弱柳扶风的身姿,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皆含泪忿忿地把我望着。我只得咳嗽一声,收敛了笑容,恭敬地劝慰道:“姐姐们无需太过担忧,父子没有隔夜仇,陛下必然不会把皇兄怎样,了不起褫夺太子之位,总不会杀了他,切莫担心,切莫担心......”
可惜并没起到什么效果,两位姐姐哭的更厉害了。
李承祁直到深夜才回来,据说是在宣政殿外求了好几个时辰,跪得摇摇欲坠,太后看不下去了才命人把他送回东宫。我饶有兴致地听完以后就准备洗洗睡了,月姑姑却非把我推起来,又把一瓶膏药塞我手里,硬要我去看李承祁。
我嘟嘟囔囔道:“他看着我就烦,我才不去呢。”
月姑姑道:“小殿下,您和太子爷一母同胞,你们可是——”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是亲兄弟嘛!”我不耐烦地摆手,披了件外裳,慢吞吞走去李承祁的寝殿。
里面灯火通明,宫娥们全在打点茶水、换衣、上药......我趴在门边犹豫了一会,还是没进去。我和李承祁一向算不上亲厚,此番来看他总觉着奇怪,谁知他眼风一扫,却瞧见了我,他也有些意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进去。
我走到床边,李承祁对那些宫人道:“都下去吧。”
殿里很快安静下来,他看着我说:“你来做什么?”
我支吾半天没吭声,李承祁把药瓶从我手里抽过去,端详了片刻,抬眼道:“是来给我送药的?”
我立马摇头:“是月姑姑,月姑姑她......叫我来看你。”
李承祁笑起来,不再言语,我仔细将他瞅了瞅,见他头发松松绑着,膝盖上却印着两块乌青,脸颊上......脸颊上好像也......我一时紧紧绷着面皮,一声不吭站在床边。
李承祁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我忍不住凑得更近,指着他左脸:“你......你是不是被陛下打了?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你脸肿成这样,明天怎么上朝啊?朝中大臣岂不都要知道你挨打了?哈哈哈李承祁,哈哈哎呦哈哈哈......”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承祁却一把揪起我耳朵:“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疼得乱叫:“哎呀放手!放手!你弄疼我了!”
李承祁终于松了手,我捂着发烫的耳朵直瞪他。瞪了半天,我说道:“哥,你根本不喜欢王美人吧。你在做戏吗?”
李承祁神色懒懒的,并不接这个话茬:“这儿是东宫,你要称我「皇兄」。”接着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挑起眉梢:“下个月初二,要是不下雨,咱们一起去西山狩猎吧。”
他的这个“咱们”,真是令我不知所措。
长安城有一句俗语,说的是:做官当效卫长,为儿莫学九王。
这里“卫长”是指卫家的长房卫见仁,卫大人今为门下侍中,在市井富有孝廉之誉,乃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庙堂清流。“九王”则是指我。陛下一共十三个儿子,独我既无名号也无封地,也算是宫闱里不可多得的一股清流。
据司天台记载,十几年前我出生的时候,有客星出于东南,其大如盏,芒角四出。恰好李承祁那时害了场重病,朝臣便认定我与皇储命格相克。为了敬天法祖,我甫过乳下之龄就被送去了白云观,一直到两年前,才又被接回长安。这两年来,李承祁可能确与我命格十分相克,诸如赌马、击鞠、狩猎......这些兄弟间常有的娱戏,他从来没同我一起做过。所以此番听说去狩猎,我实在雀跃的有些不知所措。
但还是佯装极不情愿地应下。
“哦。”我淡漠地说道。
接着一声梧叶一声秋,连绵数日的阴雨叫我很是忧愁。幸亏天公作美,在九月初二这一日恰恰放晴。
太子出行一向都有很高的规制,有时候甚至九城戒严,前呼后拥。但这次李承祁只带着我和一队亲兵,等到暮色四合,偷偷从西城门溜了出去。我们像做贼一样不敢吭声,一直走到城郭外,隐约看见了西山的尖头,才慢慢松下缰绳,任由马蹄在野道上笃笃作响。
我手心都捏出了冷汗,李承祁兜马行在左侧,嘲笑道:“平时和我吵架翻江搅海,没想到真正就这么点胆子。”
我白他一眼:“我是正经人,可没做过这样鬼祟的事。”
我们慢慢往山里走,四下漆黑,只有夜空飘摇着几点星光。我闷闷地说:“我们出来晚了……这会儿哪来什么猎物。”
李承祁提了提缰绳,向前指到:“这是条弯道,一直绕进山腰,你既然觉得无趣,咱们赌马如何?”
我立时来了兴致:“哪里为终点?”
“尽处有一口山泉,谁先到那就算谁赢。”
我激动道:“你若输了怎么办?”
李承祁笑道:“父皇有十三个儿子,从来还没人能比过我。”
“但你没和我比过。”我转过头看他:“你要是输了,从此不准再认皇后做母亲!”
夜里看不清表情,李承祁沉默了好一会,听声音倒像没有生气,他淡淡说道:“若你输了呢?”
我根本没有答话,双腿一夹,轻喝一声,直接哈哈笑着策马而去。冷风兜面扑来,我听见身后打马扬鞭的声音,李承祁也提缰赶上来,蹄声疾促,直将小道上滚起两条长长的灰龙。
我久未驰马,缰绳拉着都有些硌手,汗珠渐渐淋漓出来,却觉得无比畅快。眼看已快到泉眼处了,一个影子突然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李承祁!!!
他稳稳提缰,策马兜转,在我前面缓缓停下。
我真是很想把自己和他共同的祖宗通通问候一遍......
我气得把马鞭甩在地上,身子一晃,从马背上下来。
李承祁居高坐着,笑道:“该怎么罚你?”
我撇过头不看他,目光一扫,却发现原本跟着的一队亲兵都不见了,不由道:“怎么就剩了我们两个......”
“碍事,没叫他们跟着。”李承祁亦从马上下来,他的靴子将一地枯叶踩得沙沙作响:“害怕了?”
“开玩笑!”我大声道:“原来在青城山,我六岁就敢一个人出去了,那野林子里还有狼呢,这算什么......”
李承祁微微点头,并没有吭声,我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开心似的,就转过身去看他。李承祁也恰好看着我:“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哈?什么日子?”
李承祁默了一会,道:“觉明,今天九月初二,是你的生辰。”
我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我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去青城山,从没过过生辰,就连师父也不知道我生在什么时候。我愣愣地看着李承祁,他又道:“我们分开了十四年。你今年十七岁。”
我仔细想了半天,问道:“这么说,今天也该是母亲的忌辰?”
李承祁举目远望:“皇后王氏才是正经的母后,如今身体康健,何来忌辰之说。”
“你——”我一下又急了,李承祁却还是那样淡漠的语气:“再有这样不敬的话,你便等着回去挨板子。”
我气得跺脚,不想再和他待下去,抬腿要走,却被他一把拽住。
“你放开!”
“别胡闹,噤声。”他声音突然冷下来,目光盯凝着前方一片黑沉,我一时间被他震摄住,果然不敢吭气了。只听分花拂叶声,李承祁突然一脚踹中我膝窝,扑跪下去的瞬间,一支长箭擦着我肩膀疾驰而过。
妈呀......我的妈呀......
我完全瘫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周围不知是什么时候围了一大圈黑衣人,手持横刀,一步一步,齐整地朝着我和李承祁慢慢聚拢。我战战兢兢道:“你......你你你得罪了谁啊......大、大晚上的......这可怎......怎么......”
“办”字还没吐出来,黑衣人已经开始发难。先是连放了几箭,被李承祁轻轻就挑开了,但与此同时包围的圈子也越收越小,黑衣人突然持着横刀冲过来。
我抱头坐在地上,李承祁武功很好,虽然被包围在中间,可一有人朝我冲过来,他总能抽出空隙一剑挡开。我基本上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刺客一个叠一个倒在他身前,抽剑的间隙,他甚至还能旋身避开骤喷的血液,稳稳落地。
我完全呆住了,十来个黑衣人,没过片刻就所剩无几。只是剩下的自然都不好对付。李承祁持剑和他们小心僵持,我突然看见他身后的草丛一动,恍然有刀影从背后劈下。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我随手一抓,以箭为剑,“叮”一声迎上去。
我第一次杀人,甚至都不知道用的哪招哪式,就一阵乱砍。温热的血喷溅在我脸上,人的尸体软绵绵栽在我面前,我一动不能动,呆呆站着,眼见斜前方一把横刀直直朝我飞过来,却依旧一动不能动。
因为相隔太远,李承祁无法再挥剑格挡,我只看到一袭衣袍突然笼罩而下,那一刀就划在了他的身上。
黑衣人全都咽气了,我扶起李承祁,他半边身子都被浸湿,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他粗声地喘息起来,我觉得他也快要咽气了......我眼泪不停地往下淌,他看着我,轻声道:“哭什么?”
“怎、怎么办啊......”我吓得六神无主,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夜里漆黑一片,我都不知道李承祁究竟伤在了哪,只感觉双手都湿了,腻腻的,肯定全是他的血,我问道:“到底是谁想杀你?”
李承祁却没有回答。
我哭着说:“到底是谁啊!哥,你知道的,你故意把那些亲兵遣开,你明明知道.....”我不停抹眼睛,呛得都打了个嗝:“哥……对不起,是我累你,都是我拖累你......”
李承祁却笑起来:“这么害怕我死?我死了,叫......叫父皇封你做小太子,好不好......”
他声音越来越小了,最后几个字都只能听见气息,我终于被弄的放声大哭:“不要......我不做小太子,哥,哥,你不要死......”
可惜只是徒劳,李承祁没再应声了,我感觉到他身体沉沉地垂下去。山林里静的吓人,我抽噎难止,却渐渐停住了哭声。李承祁替我挡了一刀,现在他只能靠我了,我惶惶然站起来,泪痕都干在脸上。因为外袍上全是泥污血渍,我只能脱下中衣,撕成布条扎在他伤口上。可是根本止不住血。我像无头苍蝇一样走来走去,溪水边长着许多野草,师父从前教过,我却记不清楚究竟哪一种才能够止血。
我急得没办法,一狠心,在自己胳膊上划开三道口子,选了三种看起来无害的野草,分别碾碎了敷上去。有一种敷上以后蜇疼的要命,伤口还不断冒出黄水,幸亏另外两个都没事,敷上去冰冰凉凉的。我把它们弄碎了,摊在李承祁的伤口处,血这才慢慢止住。
他可真是命大啊。
我瘫坐在李承祁身边。
夜里静悄悄的,月亮也显得更亮了,仿佛给山林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小溪顺着山坡一直流下去,很远的地方有歌声传来: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梆子声声,应该是浣女趁月在溪边洗衣服,可是相隔太远了,我也没有力气去寻,只能坐在这里听天由命。一时间,倒记起初来长安的情景。那时李承祁把我从青城山接回来,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朱雀大街上已经宵禁了,我们一行人穿过明德门,但闻辘辘的车轮声。仿佛极远极远的地方,也有这样的隐隐轻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长安长安。
那时候,我看着巍峨的东宫,看着李承祁颀长清俊的身影,也以为这是个能令我长安的地方。
可能因为山林太过安静,我想着想着,心里莫名就失落起来。两年过去,我也不再那个初来乍到、局促不安的小王爷了,李承祁对我与其说苛吝,倒不如说是淡漠疏远。他极少带我去参加宫宴,很多事只要不妨碍东宫,他基本是连过问一二都不屑的。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带我出来狩猎,更没想到,狩猎是为了给我过生日,更更没想到,他会替我挡下那一刀。
那一刀划在小腹上,流了那么多血,他一定很疼。
我仔细地看着李承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仿佛从没和他这样亲近过。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一边祈望东宫的人能早些找来,一边其实又隐隐盼着,能在这多困一会儿......我知道,一回到东宫,他就又是那个无比尊贵的储君,而我不过是个毫不受宠的小王爷,说不定又会累日争吵,语如芒刺。
夜风一吹,我把身子都蜷缩起来,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我又饿又困,终于慢慢眯上眼睛。
不过也没睡多久,天刚擦亮我就醒了,听见周围传来隐隐呼喝声,我立刻就警戒地爬起来。我虽然没有李承祁那样的功夫,但到了此刻,也只能放手一搏。我紧握着剑柄,手心都出汗了,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近,突然听见有人高喊:“殿下!九王殿下!”
我认识那人,正是东宫的羽林守卫,名叫何信。他掌管太子府兵,是李承祁极信任的心腹。
我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何信带着亲兵有条不紊地布置,很快就把李承祁送了回去。我这才知道,太子失踪的消息昨天傍晚就传遍了京城,陛下这会连早朝都没去,一直守在李承祁的寝殿。宫娥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御医已验过伤,此刻都聚在外殿,小声商量着最为稳妥的对策。我帮不上什么忙,这才感觉到胳膊上有些疼。我自己划的那三道口子也流了不少血,衣袖都被黏着了,我稍微捏了捏,整条左臂都是又酸又麻,一时也不敢再轻易触碰。
我想去床边瞧一瞧李承祁,他因为保护我而受了重伤,他可千万不能有事。
可陛下始终没有明言让我起身,我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
陛下不单是我的父亲,更加是一位威严的君主,我真正见到他的次数其实少之又少,即使相见了,也总是相隔甚远。陛下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不苟言笑,此刻他坐在李承祁身边,眉宇间带着疲倦,沉沉的目光却依旧深不可测。
陛下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手中拿着一串玉佛珠,轻轻扣了两下,问道:“太子昨夜出城,身边都跟着哪些人?”
我道:“只带了儿臣和一队亲兵。”
陛下的声音不见波澜:“出城做什么去了?”
我略微一顿,还是照实答道:“回父皇,因为昨日是儿臣的生辰——”
玉珠被“嗒”一声磕在床案边,我话被打断了,不由一怔。我抬头去看陛下,陛下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他是生气了还是怎样,只见御前的冯公公将手一挥,所有伺候的人都悄悄地却行而退。等人全都出去了,冯公公方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
他话没说完,陛下抬手将整串佛珠都砸在了地上,“咣啷”一响,小颗的珠玉立刻七零八散滚了一地。冯公公颤巍巍地又道:“陛下息怒......”
我心里一时七上八下,陛下眼中渐渐露出一种凶光,霍然站起来。他扬手就要打我,我不敢躲闪,冯公公已吓得扑去抱住了陛下的腿:“陛下!陛下!九王爷还小,行事不知轻重,他纵然有错,交给太傅们好好饬责就是。陛下这一整天都没合眼,明儿还有早朝,万万要当心身子。”
陛下听着,这才将手缓缓放下,看着我道:“祁儿是一国储君,你怎么敢拉着他,只身置于那样危险的境地?祁儿倘若有半点差池,朕绝不饶你!”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分辨,垂着头道:“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我又跪了一会,左臂的阵痛变得愈发锐利,原本只是一阵阵的酸麻,此刻却忽如火灼。我不由扯了扯衣袖,稍一用力,伤口竟崩裂开来。极细的血珠不停从里面渗出来,顺着指尖,一直淌到地毯上。我疼得连连抽气,冯公公在旁边也不由一惊:“九王爷......”他本想来搀我,才一探身,却又停住,面色谨慎地望向陛下。
陛下没有再看我一眼,直接拂袖而去。陛下走后,冯公公还在内殿停留了一会,他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敢起身,只是跪在原地,李承祁忽然含混地发了几个音,他仍旧昏迷着,面色苍白,指尖还在微微抖动。我凑近了一些,仔细凝视着他的面孔,心中却涌出一种极大的委屈。他无意识地,轻轻抓起我的袖子,我左臂还在流血,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猛地将他挥开。
内殿里帷帐重重,烛影轻摇,我一个人发着呆,想起第一次见到李承祁的情景。彼时我不过是白云观里一个从旁打醮的小道士,李承祁乘卤簿仪仗,到青城山的道观来斋戒还愿。事毕后,我被宫人引去一间厢房,李承祁穿着极华贵的素衣锦袍,在我面前缓缓转过身。他看着我,眼中浮出笑意:“你叫觉明?”
他说:“我是你的兄长。”
他稍弯下腰,轻轻在我掌中画出两个字:“我叫李承祁。承袭的承,祁连山的祁。”
我跪得太久了,就揉了揉膝盖,坐在铺了毛毡的脚踏上。我心想,人情总是分远近亲疏的,更何况李承祁是圭端臬正的储君,善骑射,有文武才。朝中百官认可他,陛下也最看重他,我与他之间本就毫无可比,这是刚搬进东宫的时候我就明白的道理,如今却又开始自寻烦恼了。
我吃力地站起来,见陛下已经回宫了,方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院子。我手臂依旧血流不止,月姑姑赶忙把我扶进内室,又叫太医前来诊脉。原来在我贴敷的三种野草里,有一株是有毒的,我浑身虚热,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只听见太医附在我耳旁说:“微臣要替殿下把里面的淤血逼出来,会有些痛,请殿下稍作忍耐。”
我点点头,太医便拿来一条布帛,紧紧绑在我伤口以上的位置。我有些畏缩,索性移开眼去瞧别处。伤口的疼痛骤然剧烈起来,我呼吸变得短而急促,月姑姑一直握着我的另一只手,柔声安慰道:“就快好了。”
太医清理完伤口,又开了几服药,说应当没有太大妨碍。恰好这时正殿也传来消息,李承祁已经醒过来,所有人都大松了口气。
可能是药效渐起的缘故,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如浮游于云间,不知不觉靠着软枕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近夜半。
更漏声声,屋子里只剩下四儿。她一个人靠坐在脚踏边,辫子拿一根枣红色的绒线绑着,静悄悄地打着缨络。
四儿听见动静,抬起头道:“殿下醒了。”一边搁下手头的东西,揉一揉后颈,“殿下觉得怎么样?”
我感觉那处灼痛并未得多少缓解,微微摇头,四儿道:“御医们都在正殿守着呢,殿下既然觉得身上不好,奴婢去请他们来,也不费什么。”
她起身便要走,我却攥了她的袖子。
我道:“不必去请了。”
四儿微微蹙眉,我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坐在这陪我说说话,一会就不疼了。”
四儿预言又止,只是点一点头,顺势挨着床沿坐下。
烛光落在她脸颊上,我问她:“你今年几岁?”
“奴婢今年十六。”
“家里可有什么姊妹兄弟?”
“奴婢有个姊姊,比奴婢大两岁。”
“那从前在家,爹娘是待你更好些,还是待你姊姊更好些?”
四儿抿起嘴,轻声道:“奴婢自小就没有爹娘。”
我不由顿了顿:“是我问的不好。”
四儿道:“奴婢爹娘去的早,自小跟着叔叔婶婶,一直都是姊姊照应着奴婢。”她停了片刻,忽而抬眼一笑:“殿下也该是见过的,姊姊如今在太后那儿当差,叫作玉言。”
因为太后圣躬违和,一直在静养,我已经很久没去过兴庆宫。我凝神想了想,倒似听见过这个名字,但要说具体是哪个人,却毫无印象了。
四儿又道:“姊姊是极聪慧的人,从前太子爷去兴庆宫,常念些戏本给太后听,姊姊就在旁边伺候,竟也认会了许多生字。太后当时还夸呢,说我姊姊虽然出身不高,论起气派,却比那些公侯小姐也不差什么。”
我静静听着,眼看四儿那般欣喜模样,也不再多问什么。
这样慢慢将养着,我的手臂基本恢复如初,留下一道微微凹陷的疤痕,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听说李承祁也大好了,但他再没有偷偷来看过我。我一个人百无聊赖,所以总会想起那晚在西山的月亮,想起李承祁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想起他紧阂的双眼......那样一副形容深深刻在我脑海里,它第一次令我发觉,原来锦绣纱罗之下,我与他,还是连着血脉的手足兄弟。
天气一日日冷下去,庭院中花木凋零,少有生机。
有天月姑姑在廊下做着针线,我忍不住问她:“姑姑你说,皇兄究竟是怎么想的?原来青城山,他对我很好,可是一回到东宫,他就又换了副面孔......他明明不喜欢我,那天晚上他却替我挡了一刀,他为保护我,差点连命都丢掉了......”
月姑姑微笑道:“是殿下多想了。前朝的势力盘根错节,太子要忙于与他们周旋,偶尔也难免左支右绌,殿下不必多心。”
那时恰是个傍晚,日头落尽,晚霞在天空里舒展开来,红得透紫,又沉沉地暗下去,如人久凝的血渍。四儿从外面回来,说宫中传出一道旨意,陛下突然褫夺了皇后的金印,把她囚禁在立政殿里,不许任何人前去探视。我全然不知这些日子前朝发生了什么,这个消息于我不啻惊雷。
我默默回忆着皇后的样子,记忆中她总穿戴着钿钗檀衣,出入都与陛下并驾而行。她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怎可能朝夕之间就沦落至此呢?
四儿仔细地给我讲了前因后果,原来就在我养伤的半月里,前朝已经几度翻云,又几度覆雨。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事情就始自遇险的第二天。
李承祁接连没去早朝,宣政殿里的言官就开始蠢蠢欲动。有人上书弹劾太子,说他觊觎天子后宫,行事乖张,在其位却不谋其职,肆意游猎,以至犯险,丝毫不把祖宗江山放在眼里,什么“因耽美色,苛责手足”,还有“沉溺声色,无视伦常”……反正李承祁受了伤,连早朝都去不了,更加无法反驳这一条接一条的罪状。
东宫一党有心还击,但奈何样样属实,他们主子近来的一番行径也实在过火。几位大臣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有力的辩言,只好把脏水往王美人身上泼。
于是又一篇篇奏折递上去,反驳说,太子幼习《诗》《礼》,天性纯良,若非受妖女蛊惑,必然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举。陛下应该严惩妖女,以安天下民心云云……我有些听不过去,暗自嘀咕:“天性纯良和好不好色有什么关系?难道说只有恶人才好色吗?要这样的话,陛下的后宫有那么多妃嫔娘娘,陛下可不成了天下的万恶之源……”
月姑姑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只得闭嘴,继续听四儿说。
正说到要严惩王美人。
陛下起初对这些奏本完全置之不理,于是中书和门下,接二连三开始有人撞柱子,说要以死明志,用淋漓鲜血,规戒圣上不因美色误国。虽然最后没一个人死成,但本朝一向敬重言官,此次进谏来势汹汹,连陛下最终都不得不妥协,只好下令废黜王美人。
王美人年不过二八,一下被置于这种风口浪尖。
据说掖庭令已经带着废黜的圣旨来到她寝宫,王美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边哭边说:命她勾引太子之事,全是她姨母王氏的安排,那天李承祁在西郊林受伤,也还是王氏的安排。王皇后一心想立亲子为储,她从头到尾都迫不得已,她乃是千般无奈,万般可怜……这个消息一出,群臣哗然,朝野震动。
大臣们不再撞柱明志了,而是声泪俱下地跪在宣政殿前,痛心疾首地说:“国本之不固,社稷之焉存?社稷之不存,则为臣下之大过也!”纷纷顿地叩首,要求彻查。
刑部不敢有丝毫懈怠,顺藤摸瓜,抽丝剥茧,最终板上钉钉,确认暗杀的主谋果真是中宫皇后。我从头一直震惊到结尾,完全说不出话了。我心里的一个个疑惑终于全部联系起来,从宠信王美人,一直到西山狩猎,我才不相信这些事都是巧合,这样细密的心思,一环扣着一环,李承祁把所有人哄的团团转,由始至终却还只像个无辜被牵连的受害者……甚至从他饿我那三天,从他当着下人的面打我那一顿开始,全是算计好的。
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匆匆走到院门口,又停下脚步。晚霞早就散尽了,重重的楼台宫阙宛如远山,笼在一片夜色里,起起伏伏,正有风雨欲来的倾倒之势。
东宫尚且如此,真不知道皇后的立政殿里又是怎般光景。
有句话说,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世事真是无常。我素来讨厌李承祁与皇后亲近,终于等到他们图穷匕见的这一天,我却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隐约看见明德门的轮廓,门下仿佛有人执灯,灯旁还跪了个人影。我回头问月姑姑:“是谁在那儿?”
月姑姑说:“是恭王殿下。”
恭王就是李承熙,皇后的嫡子,从前与李承祁最为要好的兄弟。我猜他肯定是来给皇后求情的。其实就在明德门左边的那片平场上,李承祁曾经和他赛马、蹴鞠,亲密无间,到了如今却连见都不愿见一面。
我要去找李承祁,月姑姑却拉住我说:“殿下,皇后已然失势,太子现在必然不想见到恭王,殿下也应该避嫌。”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我本来也不喜欢李承熙,可无论见不见,总不能看他一直这样跪下去吧。明德门下的地砖为了美观,还铺了一圈碎石子,李承祁曾罚我在那里跪过,我知道跪在石子上是很疼的。
已经是晚上了,但李承祁的整片寝宫都未点灯,放眼只是黑漆漆一片。夜风吹起我的斗篷,那影子就落在长巷的砖墙上,不时被拉得长长的。月姑姑在前面引路,她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那一豆光亮却直如幽幽鬼火。
我觉得冷飕飕的,一路缩着脖子走到寝宫门口。月姑姑与那儿的宫人客套了几句,打听到李承祁自下朝回来,脸色就十分不好,什么话都不说,到了晚上也不让点灯,此刻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殿里,更没人敢进去。
月姑姑于是又劝我:“太子此刻心情不好,殿下还是改日再见罢……”
我不依,月姑姑叹了口气,只好把琉璃灯递到我手上:“那殿下千万要谨言慎行,莫与太子殿下起冲突......”
李承祁的寝殿地势很高,我提着衣摆拾阶而上。
他寝殿里亦没点一盏灯,流水似的月华透过窗子,洒下疏疏落落的光。我顺着镂花的空隙望进去,只见李承祁仰头扶坐在长榻里,未着冠饰,一身素衣,全然没有平时的华贵之态,倒像一位孤僧,透着不容人亲近的疏冷。
我轻扣了扣门,未得回应,试探地推开了一点缝。
只听“哐啷”一响,李承祁抬手就把一个瓷杯摔在门背后:“滚出去!”
我隔着门站了一会,轻声道:“皇兄,是我。”
李承祁半天也没再吭声,我小心翼翼地把门又推开一些。
他也没再砸来别的什么东西,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悄声掌了盏灯。我见案几上躺着好几个空酒壶,不知该说什么,就把烛台移去他身边。灯芯的火焰跳动着,在他的眼底映出一片熠熠光辉,李承祁抬手拭了拭眼睛,对我说:“你的伤好些了?”
我有些迟疑地说:“早已经好了。”
李承祁就那样将我看了一会,神情似乎也渐渐平复。他拍了拍身边的坐榻:“来。”
我犹豫地说:“那个......李承熙,他在外面跪了很久了,你不去见一见?”
李承祁说:“你这么希望我去见他?”
他想了想,再抬头时,眼底倒是浮出笑意:“我从前与承熙要好,一直冷落你,你倒是一点都不吃醋?”
我站在原地没吭声,李承祁又说:“你过来,为兄有事要跟你说。”
他此番语气十分正经,我这才绕过桌案走过去。李承祁替我摘下兜帽,一边还把我额旁的几缕碎发别去耳后,我极不习惯这个样子,下意识地想避开,李承祁却是一副再自然不过的神情。
他思索了一会,说:“很久很久以前......”
我打断他:“这是轶闻还是真事?”
李承祁笑了笑,说:“是真事。二十二年前,那个小皇子就是我。”
我抬头看向李承祁,他说:“二十二年前,母妃生我的时候只是个六品婕妤,并没有抚养皇子资格。之后的事你应该听说过,皇后还没生承熙,就抚养了我。”
我点点头,李承祁继续说:“皇后逼我逼的厉害,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无论诗文还是骑射,我都必须比那些大我五六岁的兄长做得更好。”他神色有些暗淡,微微皱眉,唇角却有笑意,“那时候很辛苦,才不过五岁,每天却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其他的时候全在崇文馆念书。”
我听得心惊,李承祁的语气却十分平静:“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皇后不是生母,就总是偷偷溜去母妃那里。皇后把我看得很紧,我费尽心思不让她知道,可最后还是走漏了消息。我被狠狠责罚了一顿,母妃也很伤心。可是她告诉我,伤心没有用,我只有借助皇后的权势,当上储君,这样才能有机会再见到她。”
我急切地问:“后来呢?母妃怎么样?”
李承祁枕着胳膊说:“后来母妃就怀了你。那一年,我也被立为储君。”
这原该是件高兴事,但乐极最容易生悲。果不其然,李承祁紧接着说道:“母妃也跟着被晋为婕妤,可是皇后心中不安,怕母妃来日的势头越过自己,就给她孕中的汤药里下了毒。”
“母妃大出血,生下你即去了,皇后又买通了司天台,令父皇相信你与我命格相克,只有养在京外的斋宫里才能得平安。这些事我桩桩件件都知道,可我却不敢说出来。直到很久以后,我仍然会想起这些事情,总觉得,当年若不是偷偷去见母妃,兴许......也不会叫皇后生出这么大的敌心。”
他淡淡一叹:“再往后,皇后就有了李承熙。我看着他出生,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总是会想,我的亲弟弟如今还被养在千里之外,不知道他如今已长成什么模样,可欢心,可康健......可能在他的印象里,从小到大,根本都没我这个人存在过。”
我心里翻来覆去,说不出的难受,我曾孤独地活了十四个年头,如浮萍飘零,完全不期还会与谁血脉相亲,完全不期有一天,也会被人这样挂念。我忽然无比大度起来,只为刚才的一席话,曾经那些惶惶终日,惴惴不安,那些委屈,怨怼,全都变得可以原谅。我抬头去看李承祁,他倒是一脸闲适,说完这番话,就好像卸下了一个极重的包袱。他的眼睛真是明净,我感觉自己所有的表情都映在他眼底,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李承祁拍拍我的肩膀,这才起身整理了衣袖,缓步往明德门去。我怕李承熙尴尬,所以并没有跟着,正准备收拾了回去,刚走到殿门口,却听见外面游廊的拐角处传来杂碎的人声。一个小宫女惶惶道:“陛下恕罪,奴婢、奴婢并不知陛下此刻会——”却被另一人低声呵断:“你记着,陛下今晚上并不曾来过东宫,要是走漏了消息,可数数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仿佛是冯公公。
小宫女唬得连连磕头称是,我接着才听见陛下的声音,问:“太子不在寝殿里?”
宫女答:“回陛下,恭王久跪在明德门外,太子才刚出去,此刻还没回来。”
陛下仿佛默了一默,只听冯公公对那宫女道:“去吧。”脚步声接着便朝我这边来。
我料想陛下在此刻前来东宫,肯定就是不想被旁人知道,我怕与他们撞上,只好暂且退回到李承祁的寝殿。寝殿左边恰巧摆了架落地的屏风,我一转身,躲到了后面。
这时陛下也从外面进来,他坐着很等了一会,李承祁才姗姗而归。
可能事先并没人支会,李承祁完全没想到陛下会出现在殿里。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慢慢走进来,撩衣跪下。
“儿臣参见父皇。”他像是十分局促的模样,连声音都压的很低,陛下并未接话,冯公公弯腰一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从外面拉上殿门。两扇门板“咚”地扣在一起,我不由抖了一下,感觉殿中气氛莫名地凝固起来。
我看见李承祁缓缓站起来,去右边柜格里拿出藤条,捧在手里,最后跪回陛下面前。
再又间隔了一阵沉默,李承祁低声道:“请父皇责罚。”
他虽然极力遮掩,但还是听得出话里微微发颤。
陛下并未接藤条,只是淡淡开口:“去见过承熙了?”李承祁答:“是。”陛下注视着他:“鼓动言官上书,废黜皇后,朕竟不知道,朕的太子如今已是这般厉害。”
李承祁有些吃力,低唤一声:“父皇。”陛下却仿佛充耳不闻,起身接过藤条,缓缓踱步:“那一日方及朝时,朕听下人前来回禀,说东宫门户洞开,太子整整一宿都不知去向。”陛下忽然停了一停,微微笑道:“可是觉得储君之位做得久了,朕除你之外,再没有旁的儿子能够承继大统?”
李承祁早已磕下头去:“儿臣不敢。”
陛下只是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你有何不敢?”微眯起眼:“你究竟是自己不惜命,还是连祖宗基业,你也全然不放在眼里?”
李承祁不敢回嘴,殿里就只剩下他努力压抑着的呼吸声。过了好半天,藤条才“嗖”地抽打下去:“行止荒唐,没有半点体统!”
破风声太过锐利,每一杖都落在李承祁的背脊上,他十指死死攥着腿膝处的衣料,一声不吭地跪在那,纹丝不动。我吓得紧紧捂住了嘴,终于移开眼去,不忍再看。
抽打声一击一顿,总打了有一二十杖,陛下方才停下来:“你自小沉稳,王氏的那点心思,都已忍了多年,怎么突然这样急于求成?”
李承祁半天也没回话,只见肩胛微微地抖动,过了良久,极低地开口:“儿臣别无他法。”
陛下冷哼一声,仿佛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扬手继续责打。其实我猜陛下并非是生气李承祁算计皇后,反而是在责罚他以身犯险,不顾后果。那藤条的声音反复单调,听得久了,令人嗓子里仿佛都能溅出火星来。李承祁的呼吸声越来越重,间或一两下,竟呼痛出声。他微微弯腰,却根本不开口求饶,每一杖都实打实地受着。陛下一下比一下用力,一时抽到了李承祁的左肩,他终于哀叫了一声,气喘吁吁地伏下身去。
陛下停了手,望着李承祁道:“你还真是像极了你母妃。”
李承祁缓过一口气,很快又跪直了身子,陛下微微摇头,道: “罢了,你新伤才愈,朕不多罚。倘若再有这等造次举止,先去明德门前跪一晚上,再来见朕。”
李承祁已然没多少气力,听见这话如蒙大赦:“谢父皇宽恕。”挣扎着还要起身,陛下道:“你跪安吧,不必送了。”说着已见冯公公打开殿门,手中拎着一盏羊角灯,伺候陛下缓步离去。
我仍躲在屏风后,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李承祁咳嗽了一下,低声道:“还不出来。”
我后知后觉地从屏风后出来,见李承祁已褪下外裳,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中衣上隐隐印了两三道血痕,他微皱眉头,自解开颈下的一溜排扣。我酝酿着说:“我......你、咳咳,那个......”
李承祁抬一抬下巴:“药在右边第二个格子里。”
我依言走过去,见那柜子上摆着一个描金白瓷,伸手拿了下来。打开玻璃塞轻嗅了嗅,只觉得又清又凉,非常香妙。
李承祁站起身,背对着菱花镜看了几眼准备自己上药,我鬼使神差地说:“我来吧。”
我让他坐到光亮一些的地方,他背上的伤深浅不一,基本上都是一道道肿痕交错鼓起,有的地方打得更重,或是破皮渗血,或是淤青。我不敢用太大力气,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药膏抹匀,可药性依然蛰得他微微发抖。我看着李承祁额上细密的汗珠,一两根发丝粘腻在脖颈上,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堵。
李承祁背对着我,忽然轻声道:“父皇也是人,他那个时候是急坏了,才说出那样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愣了一下,不太不习惯他这样安慰我,撇了撇嘴明知故问:“父皇说过什么话?”
李承祁道:“你不记得了?”
我道:“不记得。”
李承祁笑道:“不记得就算了吧。”
我和李承祁真正值当回忆的日子也没多少,所以在那段年节里,时光显得安定而悠长。
除夕那天下了大雪,月姑姑说这是极好的兆头,预示来年风调雨顺,诸事平安。到了傍晚,宫宴也一如往年,并没因皇后的废黜而产生半分影响。
我们按照辈分依次向太后、陛下磕头,再由陛下敬天举酒,祈求黎民安康,祈求李氏的江山福祉,能永得上苍庇佑。这些词调陈年不变,就如世人总爱把尚未发生的事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祝祷,却常常忘记,其实万事皆有因果。有些看不见的种子,提早都已被种下,初时毫不起眼,却能在人漫长的一生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我又饮下一杯酒,正感怀时,忽然听见身旁“咚”地一响。转过头去,看见承熙醉醺醺地伏在小案上。他极慢地斟满一杯酒,然后仰头饮尽,这样反复几次,则顺着案角弯下腰,对着铜盂不停干呕。小太监连忙走过去,低声问:“殿下可还好?”承熙只是压着嗓子,眼中透出森然寒意:“滚开。”
这时看台上正唱梨园戏,鼓瑟喧嚣,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席间时不时还传来喝彩,笑语盈盈。
我心中不知何想,只是记得,两年前的承熙绝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他母妃尚居中宫,逢一次常宴,每张小案前都摆着各式荤酒。我极不习惯,又不知该如何推拒,倒是承熙替我开口,他说:“九哥一直住在斋宫,才刚回来,想必吃不惯这些。母后不若还是叫人换斋饭来吧。”承熙是极谦和的人,那时又怎能料到,他母家的败落也只在朝夕。
筵席将尽,太后和陛下早已经回宫,李承祁一走,剩下的人也陆续离席。我本来想劝慰他几句,一回头,人却已经不在了。我慢慢走出殿外,四儿早已候在那里,她给我披了件暗红色的羽缎,我们二人沿着条石子小路往回走。
大雪下了整日,此刻才渐渐小了,四儿时不时伸手接下一片,一触上掌心便也化了。她边走边说:“才刚去兴庆宫,姊姊说,太后的身体如今好多了,赶上今儿是除夕,还独赏了她许多好东西呢。”
四儿本就与我更甚亲人,我听着,不由说:“原本过年,也该赠你些像样子的表礼才是。”
四儿急忙道:“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玉扣来,悄悄掖去她怀里,四儿只是推开,连声道:“殿下,这样贵重的东西奴婢断不敢要......”我压着嗓子对她说:“这并不是库里的东西,你仔细收着,可不要让姑姑看到了。”
我见四儿仿佛纠结不已,还是惴惴不安的模样,便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就没什么送给我的?”
四儿小声道:“奴婢能有什么东西送得出手。”
我道:“你那天打的缨络就甚好,不如得空了,也替我做一个。”
四儿抿嘴一笑:“这值什么,原就是分内的事。”
隐没的月亮正从云头后渐渐显出轮廓,我凝神瞧着,四儿微微低头,半掩过脸颊,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让人不由想起“皓腕凝霜雪”的句子来。
本以为过年会热闹些,谁知道宫里虽然处处挂着十六角的大红宫灯,却还是和往常一样无趣。许多官员前来东宫拜谒,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闷闷地又过了几日,直到初四夜里,月姑姑进来放下床帐,又灭了灯,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于是换了身衣服,悄悄潜去陆珏的卧房,在外面不停扣门:“小师弟?小师弟?”
无人应声。
我直接推开房门,蹑手蹑脚摸去床边,又推他:“小师弟......”
陆珏眼睛眯出一条缝,见是我,怔了怔,翻身朝向里侧:“不去。”
半个时辰后,我们一同出现在明月楼。
长安城整个大年都没有宵禁,所以即便已至夜半,这里依然亮如白昼。明月楼的正中搭着高台,一群舞女在上面裸露着腰肢,轻踏舞步,眼角推波助澜似地轻轻眨动,眉飞色舞。许多酒客已是一副醺醺之态,灯烛辉煌,更显得放纵而糜烂。陆珏厌弃地站在门口,我满足而愉悦地把他拖进去,一头钻进那人堆里,寻欢半晌,满身臭汗。
我和陆珏歇在角落里喝茶,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叫好,原来是个汉子在那边演杂耍。汉子小心翼翼将火把移近唇齿,周围所有的看客都屏气凝神,汉子猛吐口气,那火焰便从口腔中熊熊喷涌而出。
“好!”又是一阵喝彩此起彼伏。我搁下茶盏,不由慢慢站起来,压着嗓子道:“你快看!”
陆珏道:“障眼把戏,有什么可新奇的。”
“你看那人后面,那个小个子,手里拎着笼子的——”
陆珏这才转过头。那壮汉身后堆了许多器具,一个小个子男人在帮他看着,那小个子手里又拎着一个套笼,笼中锁了条通身翠绿的小蛇,不时扭动,微微吐信,气定神闲。
我道:“当年伤我的那条蛇,通身翠绿,是不是就像那个样子?”
“可不是。”陆珏难得收敛了辞色,缓缓搁下茶盏。
那还是三四年前,我尚且住在白云观,有次山中夜行,莫名其妙地被条小蛇咬了一口。那蛇的毒液十分刁钻,连当地的山人也束手无策,而且当时已近深秋,那条毒蛇的出现实在是蹊跷。最后是师父好不容易把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第二年的春天,我才被李承祁接回京城。
感知到危险是人的本能。我一瞬不瞬盯着不远处的笼子,突然有种强烈的不安感,在心里呼之欲出。
而那提笼的小个子仿佛也有所察觉,他迅速站了起来,尖锐的目光在人群里来回扫视。我不动声色地浮出笑意,就像个最普通的看客,全然被旁边壮汉的杂耍所吸引——那小个子一无所获,却依旧机警,匆匆提起笼子,转身上了二楼。
我亦步亦趋地尾随过去,见他拐进了走廊尽处的一扇房门,正要跟过去一探究竟,却迎面撞上一个绑双平髻的小丫鬟。朝我福了一福,问:“客官怎么往这处来了?”
我道:“请问,那个方向再往里走些,是做什么的?”
小丫鬟顺望过去,回答说:“那边都是姑娘们的卧房,最里面一间是柳姑娘的,一般若无人请,客官还是止步为宜。”
柳姑娘就是柳衍,传说是长安城最为美貌的歌姬,性情却极为古怪,想要一亲她芳泽的王公子弟简直不计其数。我一时无计可施,也只得作罢,悻悻而归。忽然间被一个人拽着领子拖去梁柱后面:“你干什——”“嘘!”陆珏一手捂了我嘴,目光望左一扬。我转头望去,竟然看到何信坐在对面的一张酒桌旁,与卫大人一起对酌对饮。
卫大人是朝中有名的清流,何信是东宫的侍卫长,家世显赫,家教严明,此刻深更半夜的却和我一样出现在这勾栏瓦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唏嘘了一阵,嘀咕道:“倒有阵子没见到他了。”陆珏道:“听说何将军上次护驾不利,挨了杖刑,太子爷叫他回府休息了一阵,想是如今才好。”我点点头,又道:“你说他刚才看见我们没?”陆珏道:“按理说应该看见了。”“那他怎么还不来抓我们回去......”“可能是在酝酿感情。”“我觉得他已经酝酿好了。”“我也觉得......”
我和陆珏将退了一步,何信便已站起身,与同桌的卫大人点头道别。
我暗叫不好,抓起陆珏的袖子撒腿就跑,我们两个都是轻车熟路,在乌漆的小巷中一通兜转,很快来到两条胡同的岔路口。陆珏指左我指右,我一手把他拽进右边,吁吁地跑了大半路程,隐约看见胡同口点着几星灯火。
陆珏连喘粗气,敬佩道:“师兄真厉害,就没有哪一次跑对过。”
我道:“昔年曹丞相尚且败走华容,谁还没个失算的时候……”
我兜一兜袖子,端庄地踱步过去,朝何信微微拱手:“何将军,许久不见。”
何信尚未开口,月姑姑却已经提着宫灯走过来,极不满地说:“殿下实在太不像话了,您这样贵重的身份,居然大半夜偷跑去那种烟柳之地,倘若被朝中的言官知道,就连太子爷的名声都会被拖累...... ”
我并不搭理月姑姑的话,心里只想着怎样能与何信打个商量,结果还没开口,已听他道:“太子殿下尚未歇息,正请九王过去。”
“......”我睁圆了眼珠直瞪他,何信面无表情,侧身让开条路:“王爷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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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1: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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