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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尘埃(纯父子,清水文)[第1页]

作者:汐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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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巨坑
本文慢热,巨坑慎入,新人请多关照,努力更文,文粗笔拙,但博诸君一笑,多谢支持!
文章历史架空,皆有仙侠奇幻。主要讲诉父子亲情,不会为虐而虐。
三月,莺飞草长,积雪已逝,碧空如歌。
我携了十余名随侍,从昆仑往东南进发,开始我十年一次的南巡。
匆匆岁月,逝往如梭,转眼十载,如是一瞬,掐指算来,我自二十年前入主暮云宫中至此,已是第二度南巡,昆仑山中清修多年,此番出行,恍若隔世。
车马在山峦之中驶得甚欢,而我独卧车中,恍惚是一觉春梦过去,听得轻叩车窗清脆的声音,慵懒地坐起,撩开窗帘,只见羽儿骑着他的乌骓,对我抱拳行礼,道:“主上,再过十里便是荆州城了。”
我看着他瘦弱的身躯挂着一身单薄的青衣,一路风尘仆仆,颇有些疲倦的样子,点了点头:“到了城内,自去寒影安排的住处,不必再通报与我。”
羽儿毕恭毕敬地回道:“是。”见我并不掩上窗帘,便又问:“主上可还有何吩咐?”
他的脸色略显一些苍白,看来风寒尚未痊愈,我只注视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他除了五日前发热昏迷,在我车中睡了一日,便再也不曾与我同车而行,这一路两月的行程,我端是拿他一句一个主上完全没有脾气,长叹一声,见他还循规蹈矩地行于窗侧,便道:“没事了。”躺回车中,又觉一声长叹还不够,竟是无可奈何。
三月,六年之前,我与羽儿的初会也在三月。
那时我还不似现在这般的好脾气,婉儿方死了一年,尤记她死去那日,我在刑场上见到她对我温婉的笑容,她说,未想婉儿此生,还与公子有一面之缘,婉儿此生足矣。声音仍旧那般柔和如清风,就如她的微笑,但这柔和的清风,却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婉儿,婉儿,八年不见,她已憔悴得如同一张白纸,好似随时都能随风而去,身着一袭素衣,青丝凌乱不堪,让我心里一阵一阵地抽痛。可我竟然还能冷着脸,只摇摇头,默然不语,待到刑官读完他的证词判决,叙完他的罪行得失,一挥手便取了她的性命之后,我除了木头一般地看着,末了一句厚葬,便再也没有多说半个字。
婉儿是她们巫医一族最后一个被处死的人,而其余的族人,在过往八年之中,早已被我那些克忠职守的属下尽数剿灭。这算是对他们一族的终结,是他们一族亵渎云上,擅闯昆仑,妄图窃取水种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这是我等暮云宫中的守门人职责所在,是我们一生誓死守护的天命。
可那是婉儿。
那一年,我都未曾从婉儿临死前绝望而欣然的目光中摆脱,也许我是真的曾经爱过她,但只因我一时失足,她在狱中八年,我都不曾前去探望,可她宗族覆灭,终于被处死的时候,我又为何还要去亲眼目送她离去。
也许这便是上苍对我无情之举的惩罚。于是我将自己关在思过崖边整整一年,日日看着巍巍昆仑雾霭盘桓,看着山林野鹤闲云飘过,名曰闭关清修,实则是在逼迫自己忘却那过去的三年之间发生的一切。
婉儿死去一年以后的三月,我自那已经将我掩埋的三尺白雪中醒来,虽是离开了峭崖绝壁,仍旧没能完全平静,无意去理会宫中俗事,日日游手好闲,忽有一日,我竟想到去囚禁了婉儿八年有余的牢房里看看。
逝者已逝,我这是去空加凭吊,还是去自寻不快呢。
她族中的事,我评判不出对错,我只知守护我自己的责任,但她于我的情谊,我至今怀疚,是我对不起她。
我将自己对她的罪孽,竟都推卸给了她,她一介凡夫俗子,八年不见天日,受尽千般折磨,虽非因我而起,却是由我而终。
我独自去了那阴森的牢狱所在的行木院,还未进门便被看门的属下拦住。
那属下名叫无执,我听到这个名字,自暮云宫繁杂的名册一层一层地往下想,又一层一层地往上数,终于想明白他的顶头上司是我的左膀右臂之一的寒影。寒影教管属下一向严厉得紧,这个无执也学了他七八分的样子,因我是第一次来这牢狱,他也是第一次见我,我又未带随侍通报,于是他见了我便一板一眼地查看我的名牌,要跟我对同行口令。可这暮云宫中五行分部,部部口令不一样,还年年都有新变动,我这一年闭关,方才出来未久,又未曾来过这里,哪里记得这许多,他一抬手,两侧的属下便将我架了起来。
这阴沟里翻船翻得我一头雾水,按说这宫中不认识我的人真不多,况且宫中有见我名牌如见我本人的规矩在,为何还有这般严谨得朽木不可雕也的手下。
我深觉多说无益,又不愿动手伤人,便束手就擒,被带进了牢里,幸好这些手下没有脑袋发热对我刑讯逼供,只是着人去查我的名牌来历出处,我见是顺路,如此进得牢房也算此行不虚,反而冷静下来,对押我入狱的两个狱卒道:“带我去死囚牢。”
那两个狱卒面面相觑,忽而大笑起来,并不当一回事,只带着我随便找了间牢房便扔了进去。
于是我在那牢里吹胡子瞪眼睛,七窍生烟几欲破墙而出,这微服私访,凭吊故人,竟然让自己当了一回阶下囚,看着手上脚上桎梏加身,气极反笑。
我隔着铁栏对着牢外大吼一句:“叫寒影那小子提着脑袋来见我!不然老子就不出去了!”
吼罢,还是没觉神清气爽,未想惊扰了这牢里的另一位住客,听得背后哗啦啦一声,似是书册掉在地上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有一个小孩子怯怯地望着我,他脏乱不堪,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唯有一双明眸,让我心里微微一颤。
这双眼睛,宛若夜空中的明星,又如天际的皓月,清澈如水,不含一丝的杂质,但深邃如黑夜,莫测如潭渊。这个孩子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身旁却摞了一叠书册。他眼里微含恐惧,却又顷刻平静,讶异地看了我半响,又拾起方才掉落的书册,翻了几页将头埋了进去。
这牢里什么时候关了个小孩进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暮云宫中地牢,关押的大抵都应是一些为祸作乱的妖魔余孽,或者擅闯我云上界大门的不速之客,我暮云宫在此千载,从未滥杀无辜,更别说难为一个小孩子。
我往那小孩身边挪了两步,脚镣一路拖出刺耳的声响,那孩子并不理会我,只是继续埋头读他的书,我于是蹲在他身边仔细地打量他,他这一身囚服显是用大人的囚衣改制,袖口扎了寸余厚的一圈方才露出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衣服上有许多被鞭子撕裂的痕迹,露出里面新新旧旧的伤口,我思去想来也想不出他的来历,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自厚厚的一本《百草经》中抬起头来看着我,嗯,百草经,彼时我还尚未注意到他看的是一本百草经,也尚未去细想这百草经在我书阁中珍藏多年,怎会落入这孩子手中,他思忖一阵,讷讷道:“我,我叫羽儿。”
言毕,又觉得不妥,补充道:“我娘这样叫我……”
羽儿,羽儿……我听着颇觉有些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出处。于是又问:“你娘是谁?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似是对我提出这个问题表示疑惑,回答道:“我娘叫莫清婉,我一直都在这里……”
我似是听到了晴天霹雳,轰隆隆地不绝于耳。大约是看我呆住了,这孩子轻声问我:“叔叔?叔叔?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我在心底重复着三个字重复了十余遍,那雷声才自耳边恋恋不舍地滚远了,“你今年几岁?生于何年?”
这孩子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侧过身扶住墙,往那墙角看去,我的目光也随着他定格在了墙角歪歪扭扭的奇怪的符号上,我微皱了眉头,忽就反应过来,这颇有点像他母亲一族传下来记事的符号,良久之后,他转过头来回答我:“我生在庚寅年,今年八岁了。”
于是那滚滚天雷又应景地滚了回来,直滚得我泪流满面,幸而我云上仙身,千年清修,七情六欲纵使忍将不住,也可以不露于人前,但天地悠悠令人怅然,我竟于此间有了这样一个儿子,如何能继续淡定啊继续淡定。
清婉一生追寻云上仙迹,只求羽化与我修千年之好,我怎么会不知道羽儿这个名字的含义呢。
好像不太了解贴吧发文的格式,研究中。
我又忆起那日寒影带了一大堆的属下来牢房里接我出去的情景,寒影足足把他以下至无执的每一级的属下都带了来,那一群人在我面前三磕九叩的时候我吼了一句:“我不是叫你提脑袋来见我吗?怎么脑袋还长在头上就来了?当我说话放屁么?”
我虽是个修得正果的仙人,可我还是摆脱不了千余年前就养成的臭脾气,当年师尊也不知道为此教训了我多少次,后来虽在人前收敛了许多,颇有出尘之风,但在下属面前,那就是两码事了。
寒影诚惶诚恐地重复着一句一句的属下失职请主上责罚下人都是遵命行事请主上宽宥,说不出多余的话来,我冷笑道:“你自己的人你自己去管,你等会甭急着跟我出去,在这领了责罚再走,多少数你自己心里清楚。”
于是待诸人又唯唯诺诺一阵,方才让他们来去了我手脚上的镣铐,我走出牢房前顿了顿,回头对一直缩在墙角抱着书册眨巴着眼睛观赏着眼前的闹剧的看客羽儿道:“你也跟我走吧。”
我尽量让自己装着不知道这孩子和我什么关系,但寒影却似知道得比我多得多了,忙道:“主上,他年纪虽小,终究是此间囚徒,就这样出去恐怕不方便吧?”
我斜睨了他一眼,笑问:“请问我暮云宫中哪一条法令写着他不方便出去?云上七律五十四禁,我带他出去又犯了哪一条啊?”
“这,罪囚遗孤,虽是无法可循,但是终是残党余孽,我等……”
“我看你长得就像个残党余孽!”我大抵是气急了,转身走到墙角抱起了地上惶恐不已的孩子便要走,那孩子却在我怀里挣扎起来,“放开我,求求你……”
“怎么,你想在这里过一辈子?”我如此问他,对门外一群废物的怒气还未消停下来,话语中明显的冰冷嗔怒让他又露出了怯弱的神情,他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我有一丝疑惑,还是放下他,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墙角,抱起了地上的一摞书册,又一摇一晃地回到我身边,睁着一双像极了他母亲的眼睛大眼睛望着我。
于是,我就这样将羽儿带出了他生活八年的牢狱,结束了他前半段不幸的童年。
恨是肯定会有,不过亲们一定要相信羽儿是个好孩子啊好孩子好孩子好孩子(无限回音……
带羽儿出狱之后,我将他安排在了自己所住的别院,一是想照顾他,让他呆在身边总比托付给下人们好,二则是想尽一个父亲应尽的教养的责任。
所谓养不教,父之过,这千年之前我就明白的道理,如今就如天上掉下来的重担一般砸到了我的肩上。我身为云上屈指可数的上仙之一,有千年不老之躯,可我的儿子没有。我可不想看着我的儿子一天一天长大,又一天天老去,最终弃我而去重入轮回。
自我十六岁时踏入云上,活了这上千年,看惯了人间生离死别,本不在乎一个生命的消逝。但过往千年中,我还从未体味过何为人父,也还不曾理会过传说中在仙界永远都享受不到的儿孙绕膝,天伦之乐。
云上一界之中,虽不曾有过禁令说仙者不可谈情说爱,不可私自繁衍,但这交合育子一事,轻则折了一个上仙千年的修为,重则直接一命呜呼,把一个仙者踹回六道枯井,故而千年以来,除了上古之时那些倒霉的以一己之死训千秋的古人,我还真未听过哪家仙人跑回地上养个儿子,倒是有不少方成仙的小子抛下家室独自逍遥天际。
但我确实是个例外,十四年前那一夜浑浊之中,虽然婉儿与我***好,我大梦觉起,也不见得就要少活几千年,只是毕竟前车之鉴太多,我也不免惶惶,这一惶惶,八年过去,我竟就险些与自己的骨肉失之交臂。
当然我没有忘了找寒影来讨论讨论为何我竟被隐瞒了八年。
是夜,我在落霞阁的书房中沉思许久,茶尽三盏,时值二更方才等来了寒影,我见他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撇着身子晃悠进书房,本已消了大半的怨气腾地又似死灰复燃还火上浇油般地窜将出来,虽然他走路的样子确实颇有些好笑罢……这诡异的冷笑让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的寒影又将他的小脑袋匆匆垂了下去。
待他跪到我桌前,俯身拜了一拜,道:“寒影来迟,请主上恕罪。”
“怎么,不过一顿鞭子,又将寒总管寒大仙人打得缺胳膊少腿了?”
我大抵是感觉得到寒影话语中的委屈,他长吸一口气,道:“寒影制下不严,冒犯主上,罪该万死,谢主上宽宥。”
“你以为我是为何事打你?为了今天我被抓进牢里过了半天好日子?”我哂笑道:“暮云宫中的规矩大都自前宫主那里承下来,我这么多年不废除它不是故意留着到今天来折腾我自己,你那些属下不认识我,也没见过宫主的名牌,我何必为了这点皮毛小事跟你过不去。”
意料之外的是,这位寒总管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而是点了点头,也不再扯东道西,直接招供道:“寒影知道,寒影私自将少宫主的音信隐瞒了八年之久,本就已经准备好承担后果,但请宫主饶了我那些手下,他们只是听命于我,并不是故意违反宫中禁令。”
八年,果然寒影是早就知悉,心中清明得比我多得多了。
“哦,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该称呼他少宫主,那你可不可以一条一条的给我解释一下,为何八年来我竟丝毫不知羽儿音讯,为何你又刻意去隐瞒这件事,你又到底想把羽儿怎么样,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我心烦意乱地问了一通,只等着寒影给我一个解释,虽然我也对此不抱什么乐观的希冀,但目光还是不曾从寒影脸上移开,仿佛从他眼里能看出什么端倪来,他也不避讳我的目光,抬起头,以他平静如水的眼眸看着我,一字一字地反问:“主上八年前处死他母亲时,可曾有过半丝犹豫,主上若是认了他,可是准备也给他的母亲一个名分?主上可曾想过,留着他对主上而言,到底是福是祸?云上诸仙会怎么去评判主上当初的始乱终弃?他母亲因主上而死,族人被主上歼灭,难道他就能毫无怨愤,依旧视你为生父,尽这凡界的人伦孝道,而不是找个机会为他的娘亲和族人复仇?”
此语一罢,我平静了许多,不置可否,只轻笑一声:“那你为何不也为我着想,早日斩草除根,毁尸灭迹,也免得今日突生横祸。”
“他母亲死去之前,属下本也想过如此,但他母亲几番祈求属下,属下忍不下心,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求他在行木院中自生自灭,也免得寒影为他徒添一份罪业。”
话说完,寒影也不曾移开过目光,我足以见到他目光中没有半分虚伪的恳切,我长吸一口气,叹道:“是,这本就不是你的罪业,是我的,怨不得你。”
寒影有些不相信自己逃过一劫,惴惴不安地问道:“主上可是愿意饶过寒影?”
我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反问他:“隐瞒上级,据实不报,我暮云宫中的律法,当真是摆设?”
寒影心中不平,却又自觉理亏,此时声音已细不可闻:“那今天属下已经……”
“这放到前宫主那里杀头的罪过,到我这里四十鞭子就一笔勾销了?”
眼前的少年到底是慌了,忙叩首道:“主上恕罪,主上恕罪!”
我盛怒未平,总觉得不找寒影泄愤会浑身都不舒服,有碍我的清修,方要开口,听得门外怯怯的一声:“主上……”
这柔弱而清亮的声音,不会来自于别人,我很是惊讶,忙道:“进来。”
而后果然便见到了我的儿子,风羽。
我很喜欢靖儿的《太平》,虽然这篇文章酝酿于看到太平一文之前,但是是作于读过太平之后,亲们没有猜错。
不过汐岚实在是没有靖儿的那般才华,所以也只能在靖儿失踪的时候作下此文来告慰自己啦,话说有人知道靖儿去哪里了吗

自我的听风院到这落霞阁,从暮云宫正北至这东南角,少说也要穿过半个正宫,若是正常行走,连我也要走上近一刻的时辰,我今日查阅案底,知道羽儿在行木院中八年,从未出过地牢半步,他独自一人是怎么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就找来我的书阁。
羽儿走到我桌前,如寒影一般跪下俯身拜了一礼,用还很生疏的声音道:“莫羽拜见主上。”
我长叹一声,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这跪拜之礼从哪儿来暂且不谈,按说我白天抱着他回别院的时候已经给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么你就叫我爹爹,要么你就叫我父亲,可是他愣是听傻了一样不开口,我当他一时适应不过来,于是让他在我的别院里先更衣沐浴好好休息。
我八岁就能看的懂百草经的羽儿,竟然不知道父亲为何物?
轻哂,摇摇头,这是我自己造的罪么,于是强压了千般情绪,用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在这种时候发得出来的柔和的声音问他:“谁带你来的?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羽儿抬起头来望着我,用他生嫩的声音回答道: “请主上再将《百草经》,《六行注》,《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仙魔志》,《云上年史》二十二卷借给莫羽。”
前四本书,是我在凡界游荡这二十年来收得的书册,虽然按人间的划分规则,四本书中,两本为医书,两本为毒术,让我不是很能理解为何羽儿看书会如此截然不分门类,而后两本书,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只因这两本书,前一本是我暮云宫中秘传的案卷,后一本是来自云上一界的史册。
而云上的书,是不能随便予凡人看的,即使那个要看的人是我的羽儿。
但我的羽儿竟然就看了,还一看就看到了云上年史二十二卷,要知道那书一共编写至今也不过就三十六卷,云上的仙者素来废话很少,二十二卷基本就是云上过往三之其二的历史。
我瞪大了眼睛,半响说不出话来。
白日只吩咐随侍将他抱着的书暂且收回书阁,却忘了看了一看那都是些什么书。我便又问他:“是谁将这些书借给你的?”
羽儿侧过他清瘦白净的小脸,看了看身边的寒影。
能随便在我书阁之中借走云上年史的人,掐来算去也不过就三个,甄岄常年不在宫中,看管书阁的玉书又不可能没事找事去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行木院地牢和羽儿攀上交情,这么说来,还非得是寒影不可了。
“看样子,寒总管,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这过往许多年照顾我的羽儿?”
寒影此时脸上早已被吓得没了半丝血色,重重地叩下头去:“主上恕罪,寒影……”
这话还没说完,羽儿已在一边接道:“主上请不要为难总管,是莫羽自己要看,主上若要怪罪,请责罚莫羽吧。”
我吸了口凉气,合上眼睛。
沆瀣一气。
虽说我在过往八年不曾相见,虽说我对不起你的娘亲,你也没必要胳膊肘子往外拐,处处向着外人吧。
看样子寒影不仅和羽儿有交情,还是莫大的交情,这交情还盖过了父子血亲,这当真是。
天理不容!
我此时深觉这事情要一件一件分批处理,一次清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也太便宜了寒影这小子。
要重修我与羽儿的亲情,寒影始终是个碍眼的绊脚石,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先把他处理掉。
“滚,给我滚去思过崖,什么时候羽儿肯叫我爹了你再给我滚下来!”
方送走抱着一摞书面露喜色地去了的羽儿,我就对寒影如此吼道。
面前乖巧的少年等来了这句话,却似如蒙大赦,虽然满脸写着不服气,还是叩首谢恩,而后起身离开。一面一瘸一拐地走还一面嘀咕:“千古奇冤,千古奇冤……”
回雪妃:他应该叫风羽,他的莫羽只是自称,是随母姓,当他认可了这个父亲之后,渐渐就会改过来的。谢谢雪妃的分析,哈哈这真的是吃醋,我都写完了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这个当爹的果然在和手下吃起醋来了。
虽然当爹的很想做好父亲,可是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这会构成前半部分的主线,儿女的成长总是为人父母希望能够看到和加以指引的,但这个前八年早就脱离了老爹的掌握的儿子怎么才能回到他爹希望的正轨上呢。
那夜之后,我开始沉浸于如何对羽儿的抚养教导的思考之中。
羽儿根骨清奇,不在我之下,纵使八年牢狱生活,也没有折掉他半分天资。想当初我十年修道终于位列仙班,那么羽儿若从那日始,十年之后与我同往云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这事我得感谢寒影,想必他过往八年对我儿必是照顾有加,虽然在前日为他沐浴之时看到他身上伤痕累累颇是愤慨,但未他的仙骨没有受到半分损伤,已是万幸中的万幸。
遥想师尊当年将我从父母身边带走时,说:“此子天生根骨极高,自当超然出世。”于是我那已经快要记不起长什么样子的父母便让师尊将我带来了昆仑山,现在想来我都还觉好奇,为何我父母就丝毫没有觉得师尊是个人贩子?
也所以什么父慈母爱,我大抵没有体会过,师尊待我固然也很好,不过在年幼时的我看来,他喜欢整日坐着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要我也整日坐着陪他一起不说话。我稍一走神,便免不了日后一顿捶楚,呜呼哀哉,于是也就不觉得师尊十分地可爱了。
而如今我为人父,深觉必须竭智而为,才能免得日后羽儿如当初我对弃我而去的父母和被我弃之而去的师尊一般地日日腹诽。
但就那第一日,我便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若要修成仙果,一则要修身养性,去七情,绝六欲,以天地为己,以云山为依,二则要炼根骨,融五行,过四关,终至三界之交,飞升云上,成一散仙。
当然这些都是废话,譬如说我,就是一个典型的七情不缺,六欲皆存,故好琴棋书画,也喜吃喝豪赌,纵然对男女之事不是那么热衷,那也是因为婉儿,而不是因为自己是个仙人。
不过要教儿子,自师尊的师尊的师尊那儿传下来的话一定不能少,所以我轻咳两声,把刚才的字诀又对恭顺地站在身边的羽儿重复了一遍,问:“羽儿可听懂了?”
我深觉此时自己就是一个慈爱至极的父亲,我把我心目中所想的所有最美好的为师为父的形象都融于一身,把在人间读过的师道父道的真经大言都付诸实践,我相信我可以感化我的孩子,至少让他知道我爱着他,至少可以让他和我一样早日修成正果……
我的羽儿,只静静地看着我,不露出一丝的喜怒哀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莫羽懂得。”
那个清晨的一整个辰时,都在我自以为是的传经授道中度过,末了,我发现我的羽儿不知何时已经在继续抱着他的那本《百草经》读了起来,我放下手中早已记不住了只能拿起来空念一番的仙书《若谷》,轻咳一声:“羽儿。”
羽儿两眼放光,可惜不是对着我放,而是对着手中枯燥的医书,我也不知是该气该忧,又唤了一声:“羽儿!”
他才自他沉醉的书中回过神,又抬起头望着我,眨眨眼睛,等我继续说话。
这双沉静的眸子里,依旧是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深邃得不似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
也许是在我的不言与凝视之中读出了愠怒,他忙道:“莫羽知错。”
他不叫我爹爹不自称羽儿也就罢了,他老爹我复姓司徒单名一誉,自入云上后易名风悯,他就算不肯自称风羽,也该随了我俗世的名字叫司徒羽,怎会轮到他随他娘姓,自称什么莫羽,想到此处,我眼中的深沉又重了几分。
羽儿撩起衣襟,在我面前跪下,垂首道:“莫羽知错,主上息怒。”
我强压了心中的不愉,抿着一丝自以为还算和善的笑意问他:“你错在哪里?”
他一时答不上来,呆呆地看了我半响,我也不急着等他回答,端了茶杯,缓缓喝上一口,又将茶杯放回书桌,这一套动作下来所花的时间,足够我往日牛饮两三杯清茶了。
“莫羽不知……”
在苦思冥想未果之后,他嗫嚅出了这样四个字。当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你娘以前是怎样教你的?你娘对你说话你也只当耳边风过,不闻不理么?”
我想了一想,决定借婉儿的名义出来,也好探知一下他娘和我的事他知道多少。
提到娘亲,他到底是露出了茫然的哀伤,但还是忍着心底无尽的痛楚,抬头望着我,回答道:“莫羽六岁以前,所读所学皆由娘亲传授,莫羽不敢稍有懈怠,但六岁之后,娘亲没有再教过莫羽。”
“为何你六岁以后你娘就不教你了?”
“娘亲说,巫医一族医术绝伦,传世千载,但求济世救民,心系天下苍生,但如今自救尚还无力,何谈救得他人,学之何用。”
羽儿六岁那年,正是乙未年,那应当是她娘亲一族放弃最后的抵抗,尽皆被赐死于我昆仑山麓的那一年。
我方长叹不已,不知如何劝慰,羽儿却似又想起什么,埋头继续道:“但娘亲离去之前嘱托莫羽,若他日能离开牢狱,定要传承先辈绝学,不负前人之志,还要……还要……”
“还要什么?”
下半句话声音已经轻得有如蚊虫细鸣:“还要寻得父亲,躬身尽孝。”
我不知道羽儿能懂得起他娘亲对他的嘱托之中几成的含义,而我此时已是几要怅然涕下,不过羽儿尚在身侧,我到底要把持得住才行。“那你觉得你如此就能不负娘亲嘱托,传承先辈绝学,还能对你父亲躬身尽孝了?”
此语一出,我表面上若无其事,含笑看着羽儿,内心却在嘲弄自己的自私。这话前半段本不该说,羽儿实在也没有做错什么,不过后半段我出于愤然,是不吐不快了。
羽儿的小脑袋埋得更低了,摇了摇头。“莫羽知错,请主上责罚。”
我不知道一个八岁的孩子,是从哪儿去学来这么多繁文缛节,这句请主上责罚,当时的我想来,大概是前日听寒影说得多了,颇觉有些好笑,又觉不能不当回事,此时进退两难,前临深渊,后有危崖,真真是让我头疼不已。
“罢了,你知道责罚是什么意思么?”我只等他再回答莫羽不知四个字,便调笑一番作罢。
羽儿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我,我此时才发现他眼角含泪,只差还没流落出来。他似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点了点头,站起身,独自去了我书房东南的墙角,面向墙壁,默然长跪。
看到这一幕,我竟呆若木鸡,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难道婉儿当年,对这么乖顺的羽儿,就是如我这般话都不用说明白,就让他去墙角跪着的?
那一日我至今记忆犹新,羽儿在墙角跪了足有两个时辰。那两个时辰之中,我翻完了过往一年自各处行宫分部呈上来的文案,不急不慌,慢慢地择了纲要加以批注,又分别在文案之后批上答复。看来这过去的一年平静得很,既没有战乱纷争要我等派出大部的手下前去渡魂,也不见妖魔祸害天灾四起,我等守门人,能过上这样一个清平的年月,实属不易了。
但当我忙完手中事务,见日已过了中天,羽儿还是在墙角一动不动,僵直得如同一个雕塑,想当年我师尊罚我,也不过就是让我跪上一个时辰,我就要哭天喊地地求饶,要么就是一抹烟逃之夭夭,待到师尊找不到我由气生急,又由急变为担忧,最后已完全消了气,才珊珊归来,认个错完事大吉。
茶又过了五六盏,我拿了那本羽儿不离身侧的《百草经》,一页一页地翻将过去,实在是觉得无聊得可以,也不知羽儿为何就如此喜欢这本画满了花花草草的书。翻至后面,我甚至翻到了许多只在云上界中见过的奇花异草,不过都画得不太像,也不知写这本书的这什么长溪先生,到底是不是真去过我云上一界,还是说,这长溪先生,本就是我云上一界的仙人,但若如此,那就是学艺不精,存心要祸害苍生了么。
我终于是坐不住了,咳了两声,便见一动不动的羽儿颤了一下,“羽儿你过来。”
便见羽儿先是往后坐下,估摸着两条腿已经跪得没了知觉,过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扶墙站起,慢慢沿着墙挪到了我身旁,又垂首屈膝,恭敬如斯,却不着一辞。
自那日以后,我再也不敢轻易对羽儿提起罚这个字,只因我发现他对罚跪完全是毫无畏惧,大概是小时候婉儿教他族中的医术时,被罚得太多,已然可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倒叫我这个以坐不住而闻名云上的老爹不知所措。
我对他学医一事也作了让步,毕竟这是他家母遗命,我虽后入为主,终不好去和死去的婉儿抢儿子,修仙一事本也不急在一时,他十年修不成,二十年,三十年,终归是要随我成通天之术,得不老之身的,所以我也就宽心了,云上的诸多仙人处事,多喜欢慢慢来,这三个字简直就成了那群老不死的座右铭,看来我也得把这三个字刻在我的椅子旁边,天天念上几遍才是。
我在认了羽儿一年之后,才真正了解到羽儿对寒影的交情,到底深至何处。
那前半年中,我对羽儿拒不修仙颇为无奈,不管是软磨硬施,耳提面命,晓以大义还是动之真情,羽儿都丝毫不为所动。他日日抱着各种各样的书蜷在我落霞阁中,即便不学医术,也宁可去读那些枯燥得足可以憋死我这样的仙人的云上年史,独仙道大论瞧也不瞧上一眼,好似结了几辈子的深仇大恨一般。
至入秋时,羽儿已满九岁,此时我才想起,若是十岁之前不开始修行,至十岁之界,恐是保不住天成的根骨,要再谈修炼,难上加难。如今尚有一年之期,就过往半年的教育成果来看,继续如此下去,基本没有可能。
于是我终于被他憋急了,不得不说,在云上诸仙中如我这般的急性子并不多,但要是他们也如我这般有了个能把老子的话当空气的儿子,恐怕就算不急,也要折了几百年的修为才能忍得下去。而我少修了那几百年,就只能着急,一边急,还一边思考着对付他的策略。
直至秋分那夜,我又想起羽儿之事,灌下两杯茶水,甚是烦躁不堪,窗外的秋风习习拂来,也未见得让我清醒少许。终于,我让玉书将羽儿唤到我的书房。
我想了各种各样的陈词,作为今晚的开端,但当看到羽儿又抱着一本厚厚的药典进来,片刻之前想起的各种台词顷刻忘了个干干净净,只有一个信念坚若磐石:今天你要么从了你老爹,要么就别想再自己走出去。
他于我书桌前三步之外下跪行礼,惯有的来一句:“莫羽拜见主上。”
“羽儿,如今你跟随我已有半载,你可还是觉得,我做不得你的父亲?”
自我决定开门见山,就已然料到下文会如何。羽儿惊然抬头望着我,仿佛不太相信我能问出这般问题:“莫羽不敢。”
不敢,好一个不敢,那时的我略有笑意,开始渐渐懂得为何平日不苟言笑的师尊总是在我闯下大祸之后找我算账之时阴恻恻地笑。“那你为何至今还如此自称,可是觉得遵从过往千年的礼法,随父而姓辱没了你?”我如此诘问,面色依旧波澜不惊,可见我自教导羽儿一事,竟练出了过往千年都不曾有过的定力。
他一时答不上来,或是不愿回答我,垂首不语。
“你还记得你娘临终前对你的嘱托?”
“莫……羽不敢忘。”
又是一个不敢,好一个不敢。“你娘临终前说要你躬身尽孝,你可知何为孝道?”
虽然我读的先圣之言不多,云上也没有尘世中的三纲五常,但孝道是何意思,我还是知道。不过羽儿就说不准了,我知他母亲自他识字记事就开始教他行医辨药,这些人间大道对他而言还真是个问题。
哪知羽儿随口便答:“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亲且不事,父命不从,何以孝为?事亲未始,何以事君,何以立身?”他话音未落,我便咄咄追问,跟他文绉绉地对了起来。
他听懂了我这句话里的意思,若有些惭愧,沉默片刻,道:“羽儿知错。”
“我让你去读的《若谷》,《玄经》,你还没有读过罢?”
他摇摇头,也不知说句读了一点之类的话来安慰一下我,“羽儿还未读过,羽儿知错了,请主上责罚。”
这话我听了也不知多少次,以往我往往回他一句,你记得我说过这话就行。今天我终于换了语调,冷笑道:“我懒得罚你,罚你你长不了记性。”
他大概是以为我要如以前一般放过他了,抬起头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为父纵容了你半年,但是现在时日已经耗得差不多了,由不得你再放肆下去。”
羽儿被我这句话深深地震住,大约是知道难逃一劫,也不辩解求饶,只把那四个字又重复一遍:“羽儿知错。”
“你过来。”
当羽儿走到我身侧再次跪下时,已发现我手上的那根准备了多日的藤条,他知道什么在等着他,恐惧之意自他眸中掠过,我在心里叹息不已,你到底还是有怕的东西的不是。
那时我实在不想用这种方式来教育我的羽儿,尽管日后我终究是顺从了黄金棍下出孝子的千古名言,但那毕竟是第一次,先例之始,总是让人万般不是滋味。
我转过身,以一种静若止水的语气问他:“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羽儿……不遵父命,对不起主上。”
“只是这个吗?”我又问。
他果然不知道还有什么,又一次抬头望我,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肆意妄为,心存侥幸。”我哂笑道:“你以为终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问世事不闻劝诫,就可以继你们的先辈绝学,就可以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亲了?你娘亲不会没有教过你有些话不可以不听吧?”
这半年来,我第二次见到羽儿眼中含泪,就如上次因对我一句话的误解而去墙角跪上两个时辰时一样的泪水,但我这次不会宽容他,否则我注定要后悔终生。
他懂得很多,至少比我所了解的多得多,我不想再与他周旋,我累了。
我用那根坚韧的藤条指了指他腰间的襟带,道:“裤子脱了。”
他如今已有九岁,和人间那些学着论语春秋的小孩子一样,到了知道礼义廉耻的年纪,这也应该是他娘教他的罢。见他眼神游移不定,苍白的小脸上腾起了一股红晕,我又笑了笑:“为父既已决定如此,你不必再想对策。”
羽儿那一场长觉足足睡了八个时辰,因怕他着了风寒,又有伤在身,积成重病,我写了一剂祛寒补气的方子,亲自去煎取药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尚还在梦中的羽儿。
哪知也许是那药汤太苦,羽儿便这样被苦醒了,幸而他学医多年,对这苦得足以让人作呕的药味似是有天生的感情,并不曾如我当年喝药一般的喝一半吐一半。当他半抬眼帘,见是我在喂他喝药,一下就醒转过来,两眼睁得大大地看了看我手中的药碗,又十分好奇地望着我。
他似是在问这碗药汤的来历,我便柔声笑道:“你爹当年悬壶济世的时候,你娘亲的娘亲的娘亲的娘亲还在她娘胎里没出来呢。”
我第一次见到羽儿对我露出满脸崇拜的表情,竟然全然忘了昨夜我才对他一顿好打,心中暗爽,可哪知,我这就是典型的高兴得太早,高兴得太早啊。
自那日后,羽儿日日缠着我问我暮云宫中的药房在哪,缠着我求我解答他的各种疑难,他自母亲去世之后,再无良师相教,憋了两年的问题,就似秋风扫落叶般地对我迎面扑来,让我以日日手扶额,仰天长叹,呜呼哀哉。
一顿打虽是打得羽儿开始每日都自会去花上两三个时辰读修道之书,但我发现他于此道真真是不知道大智若愚,还是本就笨得无可救药。他老爹我就算谈不上一方名师,也算前辈高人,不至于连这九岁小儿的入门课业都教不了吧,可他就是能连最简单的轻身御气,养心定神都学得痛苦万分。
我甚至想出了一个方法,那就是他若不修完一天的仙道,我就不回答他半句关于医术的问题,甚至还告诉他,什么时候入了修仙的第一道门槛,什么时候就把暮云宫中的药房所在告诉他。
可就是如此大的诱惑,都还是没能让他于我之道变得聪颖几分。
如此又耗了半年过去,羽儿的修仙之路终于迈出了半步,可那半步,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我败了,败得十分彻底。败给了我年方九岁的羽儿。
次年三月,我才想起了被我关在思过崖上足有一年了的寒影。
云上之中的仙人,大都习惯于在千百年没有半点纷扰的清静中修炼,寒影也不例外,他若不是跟了我后俗务缠身,又因我之故上梁不正下梁歪,估摸着也早该是个上仙了。我上得白雪皑皑的思过崖去,见绝壁之巅一个突兀的雪峰,便知那里面必是埋着寒影无疑。
我将那雪峰挥指弹开,见三尺白雪随风而散,他盘膝坐于崖边,也不对我行礼,只幽怨道:“寒影恭贺主上父子相认。”那语气,像极了守寡多年的怨妇。
我无害地笑了笑,“寒总管何必挖苦我。”
此时寒影才睁开他清秀的凤目,眼神微斜,问道:“那主上来找寒影,是为何事?”
“我要你劝羽儿修仙。”时过半年,我终于还是明白,羽儿不是笨,只不过在抵触我罢了。
“若是少宫主不愿为之,寒影只怕也无良方,主上请回吧。”
思过崖上一年寂寥,竟又让寒影回到了他与我初识时的那般令生疏之人退避三舍的漠然,大概是这思过崖上的雪太冷吧,让他的人也越发地冷了起来,即便是对我这个顶头上司说话,也让我深觉料峭之寒。
我一声哀叹,便要转身离去,还未行出十步,听得身后悠然一声:“寒影虽劝不得少宫主修仙,但主上若看得起寒影,寒影愿为少宫主作引路之人。”
这句话我自然懂得,所谓引路之人,便是入门之师,也就是说,寒影终究答应了我的请求,他既答应,也自有对策,我欣喜过望,转身对寒影俯身深深一拜,道:“风悯多谢寒总管。”
“主上何必行此大礼,寒影只能勉力而为,少宫主究竟能否入仙道,在他自己,并不在于寒影。”
“得寒总管此句,风悯已此行无憾。”
于是我便这样代羽儿拜了个入门师傅,这孩子我是教不了了,圣主保佑寒影能降得了他,若是如此,来日我回得云上祈神坛,一定多为圣主您老人家嗑几个响头。我如此想着,一路由微笑渐为大笑,心中重担稍稍得解,颇为神清气爽,晃悠悠地下了思过崖。
自将寒影请下思过崖之后,我居然得了几天清闲的好日子过。
这宫中的一应事务,寒影走后大都直接被抬上我的书桌,我暮云宫中名下遍布大江南北的四十二家药行的账目也一并鸡犬升天,一向不喜理会宫中内务杂事的玉书甚至都只能整日被我逼着抱着账本唉声叹气。
看着他终日抱着算盘账本在落霞阁各个案室中进进出出,全不似寒影那般驾轻就熟,我也颇为无奈,不是我要难为于你,只是我一时失足,做了那么个决定,也就只能请你随我一起多担待担待罢了。
不过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看着过去一年中对我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羽儿渐渐变得粘我,这一年总算没有白过。但羽儿随我左右,大都是为了他那些还没有问个明白的问题吧,啊……
凡事往好处想,心情便会好上许多,但若往坏处想,就似无底深渊,不知穷尽,足以把刚才才酝酿出的好心情连本带利赔进去。
是夜二更,我于后院聆风亭中,轻抚琴弦。一曲沧海过,仰望天际弯月如钩,正自出神,听得身边一声轻唤:“主上。”
我侧脸看去,正是一袭青衣,颇有玉树临风之姿的寒影,见他欲要行礼,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此时距离我将羽儿托付与寒影已过了两月,昆仑已是万木繁荣,我暮云宫中处处皆是一派欣欣夏景。这过往两月之中,我数次去暮云宫后山偷窥寒影教授羽儿仙道之法,不得不说他也算尽忠职守,但是羽儿的进步还是慢得可怜。
我知他所来何意,但我实不愿再对着他嗟叹我的羽儿于修仙之途是何等愚笨不堪,便悠然道:“甄岄该要回宫述职了吧。”
“是,她已着人来信,应是在六月初六回宫。”
自三年前平定巫族之祸,甄岄就再也不曾回过宫中,我笑了笑:“算来,她才是我羽儿真正的弑亲仇人。”
当年巫医族人不远千里,来我昆仑山中,但求仙草水种以平西北三年大旱瘟疫,拯救数十万条性命,本不算逆我仙道,只不过天命恢恢,又岂是一介凡人所能违抗。先是婉儿入我暮云宫中偷走系命草,终被擒下狱,再有他一族之人妄图以毒蛊之术破我护宫法阵,闯入云上夺取水种。最后被我宫中手下追杀数载,全族覆灭。事前我于心不忍,只让甄岄“灭其余党”,并未让他“斩草除根”,但甄岄行事比寒影还残忍果决,婉儿族中一百七十余条性命,到婉儿为止,没有一个活下来。
如若甄岄手下留情,说不定后患更重,甚至殃及于我,所以我也并不怪他,只不过常常暗自彷徨罢了。
寒影很凝重地摇头:“少宫主并不知晓。清婉虽在狱中多年,未曾对少宫主提过族中之事。”
见他神色深沉,又想起了婉儿之死,忍不住问他:“婉儿真不曾恨过我么?”
我希冀着他给我肯定的答复,但是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婉儿当真不曾对我有个分毫恨意。寒影叹道:“她在狱中,本有无数机会了断自己的残生,宫主难道不知她是为何才忍辱活下去,熬过那整整八年。”
“那你该早日把羽儿带出来。又何必现今在这里为她愤愤不平。”
“寒影身负天职,不敢违命。”
这份天职,埋葬了我云上多少代仙者,焚尽了尘世间多少孤魂,又曾制造了多少妻离子散,生离死别。我等仙者,如有七情,注定终生负罪,若有羁绊,注定一世煎熬。这话果然不错,但我当初既然选择来到暮云宫中,纵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也不会后悔。
我飘然神游,半响不语,直到听得寒影继续道:“再过四月,便是少宫主十岁寿辰了。”
“你有多大把握,让他在十岁之前修得半仙之身?”
所谓半仙,不过就是有了最微弱的仙灵,能够洞悉周遭的灵气,有知天命之术,距离不老之身都还远得很,我云上的仙术阵法,也是学不了的,顶多就算入个门槛而已。当年我随师尊之后,不过半年就已是一小有所成的半仙了,我还记得那年,我偷跑下山去,见一个要赴京赶考的士子对我面露凶光,大叫了句:“血光之灾!血光之灾!”结果他后来血光之灾了没有我不甚清楚,我倒被师尊捆回山中,生生体会了一番屁.股开花的血光之灾,现在回想那时,都觉惨不堪言,恐怕比我两月前打羽儿那一顿还要惨上十倍。
寒影似是被我的问题震住了。
“主上是真不知情,还是故意考问寒影?”
我以满脸一无所知的白痴神情告诉寒影我没有诓他。
“少宫主不是早已是地仙之身了?何来修得半仙之说?”
地仙,也就是可以长命百岁那个级别,虽也算不得什么,比大约只能做做江湖骗子的半仙来说还是要高上一个层次,我满脸的痴像瞬间化为满脸的讶异,按说寒影不会胆大包天到来对我拿这事开玩笑,但我是说什么也不相信那个在修仙一事上蠢得有如三岁小儿的羽儿能够这么快就修出一个地仙之身,更何况他要是地仙我怎会看不出来,我又不是瞎子。
寒影不由得笑了起来,由浅笑转为大笑,最后笑得差点滚下凳子去。
我斜睨着他,也随着笑了起来,“有这么好笑么?”
“只怕,只怕是少宫主故意要气主上,所以,所以,哎哟……”
我见他趴在桌上,摁着小腹,大约是肚子笑痛了,我皮笑肉不笑地又问他:“他若能在我面前隐得了自己的仙灵,还会只是一个地仙而已么?”
约摸是笑够了,寒影直起身来,正色道:“当年清婉临死之前,将一身修为都传予了少宫主,那时寒影少宫主便已有半仙之体,以少宫主天生奇骨,隐去那点本就若有若无的仙灵不过是入门的功夫,主上难道这一年多来,都不曾托梦于少宫主试上一试?”
如若真如寒影所说,只怕羽儿此时的修为,已与我九岁之年将要位列散仙的修为差不多了。我此时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茫然。
原来我过往一年,不过是在杞人忧天,而我那个乖顺的羽儿,竟然宁愿受捶楚之苦,也不愿半分遂了我的心意,还故意装作一无所知。他到底为了什么,要来这般欺瞒于我。
而寒影与他,只怕是一丘之貉,故意整我吧。
但我又为何,真的就不曾想过托梦于羽儿,去看看他心中的真正所想,去和他在梦中,将心比心,长谈一番。
发过的文竟然不能修哦……纰漏之处果然很多,各位凑合着看看吧。
我的羽儿确实是把老爹整了,不过老爹你可千万不能又为了这事去把羽儿打一顿啊……
下文还是先从梦中长谈开始比较靠谱。
托梦一事,对一个活了上千岁的上仙而言,不算什么稀奇。也无非就是趁人家睡觉,到别人梦里去游览一番,顺便还可以装装神弄弄鬼,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我而言,是催债讨账,治理手下的好手段。
托梦是个仙人都会,不过若是修为不够,托到了压不住的躯壳里去,搞不好就一辈子做人傀儡,不得超生。故而我是断断不敢去师尊梦里捣乱的,只有师尊来梦里教训我的份,就如寒影也不敢来我梦里找死,倒是我经常去他梦中查探最近宫中的账目亏空是不是被他吃进了兜里。
在我所托梦中,他人的所知所想俱皆逃不过我的耳目,所以这自是一个了解他人的好方式,但如若对一个人托梦托得太多,他自然会警惕我的到来,就不再那么轻易地能感知到他最深层的思想了。
四年前的那个五月,我第一次对羽儿托梦,在坐到他床边之前,我一直在猜测我会看到他怎样的梦境,是实梦,还是虚梦,我会不会有机会在梦中与他一叙,而或有幸看到他最深刻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羽儿的梦境很简陋,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人声喧杂,他的梦境停留在他六岁之前,在一间我并不认识的黑暗而冰冷的牢房中。那间牢房比我那日初见羽儿时的牢房还要阴森,除了远处走廊隐隐顺着石壁映来一缕摇曳的火光,便再也没有半点光明。
我在牢房之外左右看去,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当年关押婉儿的地方,果不其然,我尚还在顺着走廊往外瞧这牢房到底有多深,未来得及回头细看羽儿在做什么,便听得羽儿在牢中轻唤:“娘,娘?”
此时婉儿斜斜地靠在墙角坐着,看上去比我记忆中最后见她的那一次还要清减而苍白,她似是方自昏睡中醒来,显得疲惫不堪,宽大的囚衣衬得她整个人宛若一缕轻烟般的飘渺:“羽儿,怎么了?”
羽儿指了指墙角的一堆书册,道:“娘,这些书羽儿都看完了。”
婉儿伸出一她修长而白得几乎有些透明的手,抚摸着羽儿的脑袋,柔声道:“那羽儿再去多看几遍吧。”
大约是被忽悠得有点多,羽儿这次不依了,抱着娘亲的手钻进她怀里,声音里字字都透着委屈:“娘,那些书羽儿都背了十几遍了,羽儿不想看了……”
我的眼睛不自觉地便瞟向了墙角的那些书上,见是颇有点专业的医书《本草》,《脉经》,《色论》,是行医之人必背的几本经典。
婉儿抱着羽儿,拍着他瘦弱的后背,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道:“那娘亲教羽儿五经好不好。”
五经,不是四书,一般凡间教小孩子,都是先四书而后五经,看样子羽儿读过的人间的经典还真不少,也难怪那些什么诗书礼仪他会懂得这么多。我以往不太明白为何他娘亲会教他这些与医学仙道都没关系的腐儒之学,现在总算明白,原来这是婉儿拿来打发羽儿的存货。
“娘,寒叔叔什么时候才来啊……”
听罢此句,我以手扶额,一声嗟叹。
我万万没有想到,羽儿竟在梦中都忘不了那个该死的寒影。
我更没想到,羽儿在梦中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时走廊外的脚步声已由微弱渐渐清晰,这走路的节奏和寒影无异,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我便见到寒影来到了这间死囚牢的门外。
他手上如我所想的抱着三本书,其中的两本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不是我为了逼羽儿去研习还对他动了手的《若谷》,《玄经》,还能是什么?
羽儿见有书来,兴奋不已地从她娘亲怀里一溜烟地跑到门口,但当寒影蹲下身,将三本书交到羽儿手中时,我看到了他瞬间写满一脸的失落之色。“若谷……”
“莫羽,你该学着读一点修道的书了。”
寒影又往牢里的墙角看了看,见到憔悴不堪的清婉,他竟一声叹息,道:“你娘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你要想能好好活下去,就乖乖读这两本书,知道吗?”
若有半成仙骨,读完《若谷》,即可以风露为餐,读过《玄经》,即可知生死之命,寒影所言不虚,以这牢里的条件,羽儿若想活下去,还真得早早地学透了这两本书,可怜我两个月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可是那满脸失落的表情,还是让我心疼不已。
婉儿强撑着虚弱的身躯,自牢房最里面爬了出来,跪在寒影面前,右手抚胸,腰肢轻折,这是她族中最高的拜礼,“清婉,谢过寒大人。”
寒影连忙将手伸进去扶住她,“我不过举手之劳,你不必记挂于心。”
见婉儿清瘦得太过,寒影有一丝疑惑:“你怎么如此憔悴,难道他们又没有按时给羽儿送饭食来?”
这句话我听得不是很懂,婉儿也是修过道的,对三餐五味没有那么多需求,羽儿尚还年幼,必须得靠饭食活命,但是他们没给羽儿送饭食来,和婉儿的憔悴,又有什么关系?
我听得婉儿一声轻叹,无限悲怆:“清婉无碍,能以清婉之血养大羽儿,清婉也算死得值了,只怕清婉死后,羽儿又该怎样才能……”
以血相哺,养育羽儿……
我自怔然独立,彷徨若坠渊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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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0:3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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