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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一片冰心在夜壶[第1页]

作者:砚雪笑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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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完结了丞相快跑之后的新文
还是古代系,欢迎入坑!
丞相快跑:http://tieba.baidu.com/p/2827990373?share=9105&fr=share
大人镇楼。


我叫何归,镇国大将军何文清的儿子,御钦的昭凌王。
活了一十九年,今天是个难得的喜庆日子。因为把持了朝政良久的丞相怀衡,嚣张跋扈的大奸臣终于在今日落马,朝衣东市。
全家百口陪同枭首,却独独留下贼子怀铮,没有别的,这小子曾救过当今天子的性命,为昭示皇帝仁德重遇,自然得放他生路。
怀衡机关算尽,他儿子却是清心寡欲。传闻怀铮工于文赋,弱冠而名扬,我曾偶然听人吟诵,大多是些哀民吊古的铮然词骨,与他父亲实在很不相同。
“何归。”
皇帝缓缓吐出我的名字,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看起来并不高兴。
“臣在。”
我赶紧叩头,跪了这大半个时辰,膝盖都麻了。
“怀衡一事,你功不可没,朕该怎么奖赏你呢?”皇帝轻击桌案,眉间颇有思虑。
“臣不敢居功。”我一本正经,生怕阴晴不定的天子一时兴起,又向上次一样赏我十几个美人,害我被老爹不分青白地痛揍一顿。————————————————————————
先放一丢丢吧只有这一丢丢

把几个关键人物交代一下。
“你如今已是昭凌王,你父亲手里也握了四十万大军,朕赏不了你什么了。”皇帝缓缓吐了口气,“想那怀府付之一炬,真是给朕出了个难题,总不能让怀铮流落街头,传出去有损皇家声名。明日一早,让他搬到你王府吧。”
“皇上?”我露出惶恐的表情。果然君心难测,怀府烧了可以再建,偏要把怀铮塞到王府里来。我刚刚弄死他父亲,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家能给我好脸色?
“你不愿?”龙颜旋即不悦。我连忙道:“臣不敢!臣愿为君分忧,万死不辞!臣即刻回去收拾院落。”
“甚好。”皇帝满意的点点头,“怀衡虽恶,怀铮却傲骨嶙嶙。他能豁出性命救朕,想来是忠心耿耿。朕已经封他为大理寺少卿,一为激赏,二也算作朕的安抚吧。你与他为朕左臂右膀,可要摒弃前嫌,希望你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我再一次叩首:“臣受教。”
从御书房里出来,我在心里冷笑,所谓良苦用心,不过是皇帝用来制衡何家的手段罢了。老爹清廉耿直,戎马一生,掌握四十万兵权且民望所归,所谓怀壁有罪,皇上心存芥蒂,拔擢怀铮确是很好的选择。
走出宫门高墙,王府的轿子就侯在门外,白鸦站在一边等我,看见我人影,眉头皱得能夹死虫子:“怎么这么久,皇帝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我揉着膝盖往车轿上爬,白鸦过来扶我,“悠着点儿,我的小王爷!”
白鸦名义上是我贴身侍女,实则是我的小师姐,我们年纪相仿,在十二岁时一同出关,从此再不回山里。师父他老人家只留下一句离别赠言:就当我死了。
事实上,他确时已经归西,几年前我曾悄悄回去瞧过,坟上衰草枯杨,墓木拱矣。
“你不是立了大功么?难道没得什么赏赐?”白鸦问道。
“怎么没赏。”我没好气道,“皇上把怀铮赏我了。”
“啊?”白鸦没回过神,“什么意思?”
“就是以前赐十几个美人,这会赐一个,本质不变。”我懒得解释,随口一说,掀起轿帘子往里钻,半个身子进去回头一看,旁边停了顶朴素的青色小轿,一身崭新大理寺官服的怀铮面无表情从我跟前走过。
“皇上传召。”清冷冷的四个字吐出,怀铮越过守门的侍卫,背影笔直的迈进宫去了。
白鸦朝我挤眼睛:“就是他?”
我哼了一声,一屁股坐进轿子里,挽起裤腿一看,果然膝盖肿的更加厉害,原来的深青色已经转为紫黑,被白鸦瞧见,两条柳眉又是一横:“看看你,早听王爷话不就好,偏要偏要跪上一天才长记性,你这日夜面圣的,猴年马月才能恢复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龇牙按了按腿上的淤血,笑道,“好白鸦,给我揉揉呗?”
“去去去。”白鸦嫌弃的挥挥手,从轿门旁边一个暗格里取出瓶子丢给我,“自己抹上。”
我叹了口气:“省着吧,留到今晚再用。”
“怎么?”白鸦挑眉,“还想讨打?”
“你当我乐意呢?”我斜她一眼,“当初我执意要插手怀衡一事已经惹得我爹很不痛快,罚跪一夜算是轻的,如今拖带上了怀铮这尊大佛,他老人家非要我半条命不可。”
“该。”白鸦轻啐一口,随即有些半信半疑道,“不会那么严重吧?以前你跑去醉红楼不也只是打断一条腿。”
“姐姐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我撤下裤腿起身把瓶子往暗格里放,“你若好心,到时候别给我求情就行。”
“出息。”白鸦按住我的手,夺过瓶子,“真不擦药呢?坐下,那么大个王府,给你弄瓶跌打损伤膏还不容易?”
“就知道你最好了。”我眯着笑眼坐回位子上,白鸦一边抹药一边数落:“少来,你少整点幺蛾子才是万谢。我说你也是,多少人盯着怀衡落马,你偏要去当这出头鸟,这又是何必?”
“不是我就是我爹。”我道,“说实在,怀家一倒,朝中平衡打破,对何王府,对皇帝都没有好处。但我爹太过耿直,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他首先关心的是民生疾苦,而不是权势。”
“王爷其实明白,”白鸦道,“要不然也不会早早的送你出府,去师父那一呆就是十年。他不希望你在风口浪尖上,你偏生与他作对。”
“你以为怀家只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我笑了一笑,“怀衡能横行这么多年,手里倚仗绝不是轻易想象的。枭首的一百多口人,怕只是冰山一角罢了,这些东西或许怀铮都不知情。”
白鸦惊讶:“那你又是如何知道?”
我道:“你可记得我背上遇水则显的地图?”
白鸦点头:“记得,我问过你,你又不告诉我。”
我道:“这是一个关于怀家的秘密,我言尽于此,其它的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白鸦撇嘴:“切,我是没有兴趣,也看你不明白,你好自为之吧。”
轿子刚刚在王府门口停下,就有下人前来接应:“小王爷,王爷让您立刻去书房。”
“看吧。”我跳下来,掸了掸衣摆上蹭到的灰,“我刚出宫门,消息就传了回去,比箭还快。”
白鸦脸上终于显出一点担忧:“如今王爷正在气头上,要不一会儿再去。”
“别这么天真。”我沿着碎石铺就的小道往前走,绕过前厅到了书房门口,书房门半掩着,屋旁一簇新梅斜斜横出,正好挡在跟前。
白鸦想要替我把枝条扯开,我一伸手却将它折了下来,白鸦道:“你做什么?”
我道:“自然是负荆请罪。”
白鸦嗤笑:“得了吧,小王爷何时有这么诚恳的态度了!”
我把枝上的旁蔓揪下来:“你懂什么,我爹气的狠了,身边又没有称手的家伙,肯定得抡椅子,上次小爷的腿就是这么断的。”
白鸦摇头:“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自求多福吧。”她一撩秀发,转身走了。
我跨上台阶,提着枝条抬手虚按在门板上,过了片刻才敲下去:“爹。”
“嗖”的一声,门缝里射出一个巴掌大的果盘来,擦着我的发丝飞过,“碰”地嵌紧身后的树干里。
我摸了摸余冷未消的侧脸,推门进去。正对着就是一张太师椅,老爹在那儿正襟危坐,脸色比府里的井还要沉。
其实我爹说老也不老,还不到不惑之年。他这一生只娶了我娘一人,发妻害病去后,鬓角平添许多白发,然而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候的风华。
我还在心里琢磨要不要跪下,老爹已经拍桌发话了:“还站着干什么,滚过来!”
我挂着笑脸挪过去:“爹,您老消消气,其实怀铮来咱们王府是好事啊。”
老爹抬了下眼皮:“哦?”
我道:“怀衡罪大恶极,搜刮民脂无数,朝庭派人去捉拿的时候,怀府却突来一场大火,难道不是有心人想掩饰什么?如今怀铮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正好可以看看其中的猫腻。”
此话虽是打太极用,却少不了我几番思虑。怀家的背景老爹最好是不知,但也不可一无所防,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真真假假过耳,怎么也能多个心眼。
老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还有什么话,一并道来。”
我眨眨眼睛:“没有了。”
老爹合上茶盖缓缓起身,拿过我手里的枝条:“那好,趴桌上去。”
“爹。”我站着不动,“明日一早怀铮就要入府,儿子奉圣旨接待…………”
老爹冷笑:“还有脸给我提怀铮,今天你就是把石头唱成南瓜也没用,趴下!”
我撇撇嘴,拿开案上的纸笔砚台清出块地来,刚把身子压上去,后面就重重挨了一下,刹时一阵灼热滚过,疼的我冷汗直冒,连忙抓紧了桌沿。
老爹虽不似师父那样有飞花踏浪的武功,但常年南征北战,练就一身惊人臂力,打起人来毫不含糊。枝条刷刷地落在身上,隔了两层衣服也是痛楚难当。我知道此番动手可是他酝酿了很久的,原本就余怒未消,怀铮一事更是尺水丈波,他一言不发的打,我也只好一声不吭的扛着,只是冷汗涔涔的往下淌,把额上的头发都给糊住了。
受了三四十下,我实在有些支持不住,虽然瞧不见,但可以料见衣上必然是见血了,再打下去,明日见怀铮怕是要露陷,我将身子撑起来些,松开牙关开口叫了一声:“爹。”
啪。啪。啪。
老爹手里不停:“说。”
我负痛道:“儿子想起一件事,怀铮的院落还没有收拾。”
老爹冷笑着挥下一枝条,这记比之前的都要重,我痛的浑身一抖:“收拾什么,你院里闲置的房间不是很多。”
我道:“不太好吧,那些都是给丫鬟仆妇准备的…………”
“你身边除了白鸦,谁也不肯收,”老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给什么人准备又有何干系?”
他又狠狠抽了几下,继续道:“少给我东拉西扯的,这难道不正是你希望的?怀铮如今被封正四品少卿,你巴不得想瞧瞧他是怎么做的吧?”
我扯着笑:“爹爹英明。想明日儿子与那怀铮咫尺比邻,怎么的也不能落了身份不是,若是下不了地…………”
老爹无动于衷,面上带着嘲讽:“小王爷还有害臊的时候?不必担心,日后这种情形多的是见,你们都会习惯的。”
在轿子里趴着回到自己院落的时候我心里十分惆怅,虽然最后老爹还是放水收了几分力道,可数量一点儿也没减少。一路上,我依旧疼的脑袋发晕,嗓子干的厉害,衣服湿乎乎的黏在身上也十分难受,从轿上下来时脚下一软,险些跪到地上。
“诶哟小王爷!”白鸦从门口奔过来,搀了我往屋里走,“怎么打成这样,看你脸白的!”
我皱着眉头往榻上一倒,白鸦又叫起来:“这么多血?你先歇着别动,我去拿剪子来。”
我含糊的“嗯”了一声,白鸦却笑起来:“这会子你那生龙活虎的劲儿怎么没有了?总是打一顿消一分气焰。”
我瞥她都懒:“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挨两下试试?”
白鸦道:“我可没你那么能作,痛还不是自己找的。不过王爷还真是一点也不留情呀,你这个样子,明天怎么接待怀铮呢?听说还奉了圣旨噢!”她说着掩嘴咯咯的笑,一面把剪子拿过来。
剪下来的小衣丢在地上,我扫一眼,果真血迹斑斑,身后剧痛更甚,是白鸦拿着帕子在给我擦拭伤口。
“好些地方都裂了,连腿上都是。”白鸦把染红的帕子丢进盆里让下人拿出去,“小王爷,我劝你明日卧床养着比较好。”
我道:“你总是给我出馊主意,违抗圣旨就只能去下边快活了。”
白鸦道:“我还不是为你好,再说你自己都觉得快活了又有什么打紧。”她再一次笑起来。
我伤成这样,她却几次三番显得很高兴,我无语,索性不接她的茬:“你去院子的西北角,将梧桐下的那几株花采来,捣成汁和药一并敷我伤口上。”
白鸦奇道:“这是为何?”
我咳了两声:“那是阿芙蓉,花汁有麻醉止痛的功效,我总不能真的忤逆皇吧。”
白鸦半信半疑:“我怎么不知道?你可别唬我啊!”
我道:“唬你我有什么好处?师父曾经提过它,我才随意栽种了一些,今日正好用上了。”
“我当是自己生出的杂草呢。”白鸦依旧不信,“可为何我没有听说?你在师父那儿吊儿郎当的,挨揍挨的比谁都多,哪有这么细致的?”
我笑道:“小师姐,古人有句诗叫‘花非花,雾非雾’,你看到的却未必是真的。”
白鸦白我一眼,她长得明丽,这一眼也是风情万种:“你就会刷嘴皮子,我不和你说了,阿芙蓉是吗?我去瞧瞧。”
药上罢,下人送来了晚膳,豆腐煮鱼和三鲜汤,气味倒是很香,我却完全没有食欲。白鸦催了数回,然而饭菜搁在桌上至凉我也没有吃下去,不知是不是花汁渗入伤口的缘故,整个人昏昏沉沉,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白鸦拿手掌在我额头上搭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没烧呀。”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接着端着饭菜出去了,不一会回来摇摇我肩膀:“小王爷,我把菜热了,你多少吃点吧?不然明天没力气。”
我本来神思都模糊了,被她一摇又清醒起来,想着这话也有道理,伸手撑起半个身子,忍着反胃灌了几口再躺下去,这一闭眼就到了天明。
四月的阳光整片铺进房间里,虽柔和不刺眼,依旧让我眯眼适应了好久。看清了门外亮堂的院落,我一掀被子坐起来:“现在什么时候了?”
这一坐压到伤口,冷汗瞬间袭了一身,我顾不得疼痛匆匆蹬上靴子,白鸦从门口进来:“急什么,还不到辰时。”
我舒了一口气,这才不紧不慢地穿衣洗漱用早膳。睡了一觉,疼痛确是缓解不少,只是脑袋依旧有些昏沉,我用冷水抹了把脸,换上一件暗紫色纹饰的章服,佩好鱼袋,然后才招呼下人准备仪仗,在王府门口迎接怀铮的到来。
日影西斜,我等得哈欠连连也不见怀铮出现,药效渐过,伤口的疼痛也开始如潮水一般涌入四肢百骸。我斜斜靠着接应的轿子,搓了把掌心的汗,向白鸦招了招手:“那个阿芙蓉…………”
“小王爷,怀大人到了。”
话未说完,门前的侍卫就进来报告。我在心里唾了一声,直起身整整衣襟步出去,果然门外停了一顶小轿,还是极素的青,怀铮微屈身子从轿上下来,着的是绯色章服,衬得他身量十分修长,我走上前浅笑拱手:“怀大人,本王可是等候多时了。”
怀铮淡淡瞥我一眼,拱手还礼:“见过小王爷。”他束发的长缨忽随风起,摆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仿佛要定格在半空中。
依礼接下来就该将人带至花厅,一顿好吃好喝的招待加之叙情客套,不过方才长久的等待让我心生不耐,身上又疼的厉害,膝盖也没好全,站着阵阵发虚,我一挥手,就指挥家丁收拾着怀铮少的可怜的家当往院里去了。
“怀大人先作安顿,本王已让下人备好午宴,给大人接风。”我笑眯眯的把怀铮送上轿子,自己也一同入轿,在他旁边靠下。
“劳烦小王爷。”
怀铮生的硬朗,眉骨能压霜,他皮肤也白,更显得清俊有男儿气概。而我却不一样,记得八岁那年我离师门回家一趟,从街上走过,惹得满京城炸开锅,有人即时编起了顺口溜:“康启公子谁最俊,怀府少爷小怀铮;康启丫头谁最俏,将军王府小何归。”康启是国号,那个时候怀铮九岁。
这件事情让我记惦了很久,虽然现在早已一笑了之,却也是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如今我将要弱冠,个子早已抽高,脸上也渐渐显出分明的轮廓,自然不会有人不长眼将我当成女孩子。
我懒洋洋的倚着枕垫,斜眼瞅怀铮半天,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垂眼看着脚下的毯子,任由我打量。
我笑道:“怀大人,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么?日后我好让下人做。”
怀铮淡淡道:“随意就好。”
我道:“怀大人不必客气,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
怀铮面部表情终于滞了一滞,他凝眉思量片刻,道:“我想要一架琴。”
“好说!”我抚掌,当即掀开帘子冲外面的白鸦道:“一会把我桌上那琴送到怀大人房里。”
白鸦一挑眉:“小王爷,那可是西域进贡的夜筝…………”
“身外之物而已。”我摆手,“怀大人喜欢,十架又何妨。”
此后怀铮只说了“多谢”二字就再没开过口了,轿子在院里停下来,我和怀铮一前一后下轿,白鸦还调遣着下人还在来来回回的忙活,于是我们先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来。
我忍手抖给怀铮和自己各倒了杯茶,一口下去,发干的喉咙稍微舒坦了些。怀铮却取杯不饮,他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里,我顺着看过去,那里正是我摘取过一半的阿芙蓉。
“这新春的毛尖,怀大人不尝尝么?”我搁下杯子。
怀铮看我一眼没有说话,半晌淡淡开口,声音徐徐:“阿芙蓉乃九毒之一,入体成瘾。《梦厂杂著》记载,‘瘾至,其人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即白刃加于前,豹虎逼于后,亦唯俯首受死,不能稍为运动也。故久食者,肩耸项缩,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起。’,你梧桐树下种的,就是此物吧。
我微怔,怀铮眼帘一掀,视线转到我身后,我撇过头,老爹正从梧桐树下的小道向我走来。
“怀大人。”他先同怀铮相互见了一礼,然后语气转为严肃,“何归,怎么回事?”他目光紧盯着阿芙蓉,显然是听到了怀铮的话。
“哦,这是…………”
我正欲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忙活完的白鸦却不合时宜的凑过来了,她方才并未在场,只道老爹起了好奇心,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边给我们添茶一边道:“王爷说树下那花?小王爷说有麻醉止疼的功效,昨日还让我研了花汁入药呢。”
我暗呼一声完蛋,果然老爹闻言脸色立马就变了,一扬手掌虎虎生风的朝我脸上挥来,我赶紧闭上眼睛,等了半天,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
睁开眼睛,老爹的手从半空中慢慢放下来,他脸上犹带着怒容,却克制了没有揍我,只威严道:“先给我记着,今日好好招待怀大人!”
我应了声“是”,再看怀铮,端着茶杯悠悠的抿,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老爹又向怀铮拱了下手:“让怀大人见笑了,犬子顽劣不驯,还要大人多多提点才是。”
怀铮道:“王爷客气。”
自这日起我就和怀铮正式住在同一屋檐下了,他须得日日早朝,我却不必。我素来浅眠,每天清晨不到卯时,就能听见从隔壁屋子里传来的关门的声音,过后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披衣出来走走。怀铮的房间是从来不上锁的,我偶然进去一次,里面极为素净,桌上只有一些公文和笔墨纸砚。哦,还有我给他的夜筝,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擦的一尘不染。
怀铮两袖清风,藏不住外物,也藏不住秘密。
习惯以后,有时怀铮还未出门我却自己醒了,然后走到门廊那靠着柱子坐着吹风,看月亮。
“怀大人早啊!”我笑着招手。
“早。”怀铮点头,然后走了。
虽然怀铮总是面无表情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不过并不影响我与他打招呼的热情,自从他来了以后老爹已经很久没有揍过我了,阿芙蓉铲了之后,此事也就揭页而过。
怀铮喜欢吃面,这是我无意间发现的。我吃饭喜欢捧着碗到处溜达,虽然因此被老爹削过无数次始终不改。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偶尔我会踱到他房间门口,我发现吃面的时候他总是吃的多些,后来我就吩咐下人每天加一碗面条给他当夜宵。
日子不可能永远都这么平静无波。初秋的凉意刚刚有些着落,那天清晨怀铮出去早朝,却直到午时了还没有回来,派人下去一察探,说怀铮被不少百姓围在街上打呢。
我给惊了一下,怀铮不会武功,身子又瘦巴巴的,别出什么事儿了,毕竟是住在何王府里,被人打死在外面传出去也不好听。我当即拉了府里最好的马,翻身上去,一阵风似的从门口奔出去了。
找到怀铮的时候他正被人群堵在巷子里,头脸都看不见了。我跃下马,王府的令牌一出,立刻散了大半。但还有七八个怨气重的对我视若无睹,男女老少都有。我皱眉从手里掷出一串铜钱,半空炸开,众人被飞散的铜板击中穴位,纷纷倒地不起。
“怀大人。”我过去把怀铮搀起来,他官服上沾了不少尘土,脸上一块青一块紫,手也划破了,汩汩地往外冒血,我从身上利落的撕了一块布条给他扎上,上马一带,把他拉到我身后,“坐稳了。”
怀铮极轻的应了一声,他半个身子靠在我肩膀上,显得很没有力气。
回到院子,我让白鸦把储备的跌打损伤膏拿出来。伤处光匆匆绑一下肯定不行,那地上脏兮兮的,谁知道是不是进去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有怀铮的身上,衣服遮住的地方,必然还有很多伤口,总要仔细看看才是。
不过怀铮却忽然像是恢复如初一般,他神色淡淡的,方才那种无力感也不见了,一如既往疏离又不失礼节的推开我的手:“小王爷不必劳烦,下官无恙。”
我挑眉:“怀大人在说笑吧?要不要本王拿面镜子给大人瞧瞧?”
怀铮垂了下眼睛,接着转身就往自己屋子里去了,我一把拉住他:“等会,你身上我管不着,不过脸上和手上得把药给上了,不然走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何王府怎么虐待你的。”
怀铮脚步顿了下,还是回身坐了,我让白鸦先去烧壶热水,自己则拿着怀铮手里的布条拆,一边拆,一边问他:“那些人你认识?”
怀铮点了下头。
我以为怀铮能有所表示已经很好了,不想他还主动多说了几个字:“我父亲,曾害他们家破人亡。”
我一时无言以对,既然如此他被打也是活该,不过说起来我也害得他家破人亡,他是不是也常常想揍我?”
我刚把药涂到怀铮的伤手上,远远的就看见白鸦脚步飞快地走过来,脸上表情也有些异样,我道:“干什么,贼头贼脑的。”
白鸦喘着气搁下水壶,顾不得反驳我:“有人把尸体抬到了王府,王爷现在正大发雷霆呢!小王爷你做了什么?”
怀铮看了白鸦一眼,把手从我这儿抽回去,我站起来:“尸体?有多少?”
白鸦道:“大概七八具的样子,喉咙都被铜板割断,很多百姓都说人是你杀的。”
我顾影默然,陷入了思索。当时为救怀铮我的确掷出铜钱,却只是点了众人的穴道,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自动解开,所谓封喉致死,那绝对不是我的手笔。
老爹是颇有威望的镇国大将军,伤人性命一事闹起来,他必然要给众人一个交代,我不用去找他,很快他也会来找我,我想了想坐下来,取盆倒水拧毛巾:“怀大人,我们继续上药吧。”
“小王爷!”白鸦气的一跺脚,“你怎么若无其事的样子,王爷现在就等你一句解释,谁也不相信你是那么没分寸的人。”
我道:“清者自清,你急什么。”
白鸦气结:“得,我不急。你只要别坐实了这罪名就好,要不然可不就是断一条腿那么简单了。”
我眯起眼睛,蘸着瓶里的药膏往怀铮脸上抹,他坐着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石像。
我想起庙里的那些菩萨来,个个大腹便便笑容可掬,和怀铮又大不相同,这么一想觉得非常有趣,不由扬唇笑起来。
没过多久,前院一阵喧闹声传来,我看到林木丛中人头攒动,推推搡搡地都在往我这儿赶,最前面的自然是老爹,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面容依旧十分严肃,好像被欠了不少银子。他阔步走到我院门口,守门的两个侍卫赶紧打招呼:“王爷!”
“哼!”我爹一拂袖直接跨进入,我这才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起来,然后同我爹行礼:“爹。”
怀铮也站起来:“见过王爷。”
他脸上擦过药之后伤情隐去不少,青紫几乎都看不见了。
老爹身后跟了一群人,面容悲戚的抬着几个竹制的架子 ,每个架子上都躺了一个死人,衣着身量熟悉,显然就是被我击晕的几个百姓。我远远的打量几眼,还未开口,老爹就冲我喝道:“小畜生,你给我老实交代,这些人是不是你杀的!”
老爹性子直,问话也直白,我若说不是,当场拿不出证据也是白搭。我示意几人将竹架子并排放到地上,道:“爹,可容儿子看看尸体?”
老爹一瞪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那么多幺蛾子!”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阻止我来到竹架子前。
我在第一具尸体前蹲下身,挽了下袖子,然后再去细看。尸体是一名中年男性,低体位有小型的淡紫色尸斑,眼睛湿润透明,死亡时间就是在我离开那会。他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切口,周围血液已经凝固,我取了把剪子在切口处又划拉了两刀,找到了留在喉咙深处的铜板,洗净血迹果然在上面找到了王府的刻痕。
其实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并不难,人被点过穴位之后几个时辰之内是有迹可循的,只要找个大夫来一验便知。铜板只有这么多,那时候情况紧迫,我不可能点了穴以后再一个个捡起来割他们的喉咙,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只是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杀死这些百姓,为何这么做,具体又是怎样的手段。如今一看,事情却比我想像的复杂。
铜板没入喉咙极深,喉管几乎全部斩断,然而表面只见一道细细的伤痕,出手杀人者的武功绝对非同凡响。高手都有自己的原则,一般情况下不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平民动手,除非是受雇于人,受人指派。那些死去的百姓安分守己,他们被杀的理由只可能是生前对怀铮的那一顿殴打。
怀家刚刚灭门,出手的,极有可能是他们背后的势力。
浮出水面了。
我叹了口气,这里面的玄机是不可告人的,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我老爹,知道就意味着危险。我将尸体的头脸掩上,起身走到老爹面前:“爹。”
“说!”老爹背着手,一副等着我解释的表情。
我拂衣跪到地上:“人是我杀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白鸦惊叫一声:“小王爷…………!”却没了下文。老爹似乎也没有预料到,立在那儿愣了会,才沉着脸道:“你再说一遍?”
我直眼看他:“人是我杀的。”
老爹抬起腿,一脚蹬在我肚子上,力气大的惊人,我跌了一下,本能撑住地面,腹部剧烈的绞痛起来,还未缓过劲来,老爹又是一脚踢在同一位置,我喉咙涌起甜腥,当即吐出一口鲜血。
“取家法!”老爹显然是怒到了极点,踹了两脚不够,又呼喝下人取家法去了。我脑中被疼痛占满,抖着手擦了把唇边的血,刚直起身,老爹的第三脚又过来了,恰好此时家法也送到现场,老爹一把抓过来就往我身后抡。
我们家的家法是根实木棍子,当初老爹在战场上用来惩戒违纪士兵的,听说还打死过不少人。说起来真正意义上的家法我还没有挨过,但我知道绝对能刻骨铭心,只一下我脑袋就蒙了,那声音很沉闷,好像雨水砸在鼓面上,我原本还撑着跪起来,结果直接被打趴在了地上,手肘在石子上一划,“呼啦”一道血痕。
但我已经分不清疼痛到底来自哪里了,铺天盖地席卷过来,似乎背后,又似乎身前,只听见一棍子一棍子咚咚地响,然后我跟着往外吐血,真是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白鸦开始给我求情:“王爷别打了,小王爷会受不住的,这件事说不准有隐情呢!”
我疼的眼前发黑,心思却还在转,杀人一事是我亲口承认的,就算有疑问,众目睽睽之下,老爹也不可能为我开脱,这顿打我不挨也得挨。
我手上血糊拉咋的,一抹脸,也是湿漉漉一片,汗水都出透了,恍惚中一抬眼,怀铮颀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他目光淡淡地落在我身上,眸中若有所思。
又一棍砸下来,我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棍子前端已经全部红了,挥起的时候我都能看见溅出来的血,我去看老爹,但是视野很模糊,我拿袖子擦了下眼睛,看不清楚,又擦了一下,还是看不清楚,终于一声不吭的哭了。
我不知道事情后来怎么样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白鸦正托着下巴坐在床前发呆,门开着,外面蓝天白云,天气显得很晴朗。我掀了被子一看,由腰及臀,由臀至胫全部缠着厚厚的绷带,微微一动便是上天入地的疼痛。
我开口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哑:“白鸦,我睡了多久?”
白鸦呼地站起来:“哎呀小王爷,你可算醒了!躺了三天了!”
我慢慢撑起半个身子,皱眉道:“事情怎么样了,我爹呢?”
白鸦给我递了杯水:“关外传来急报,沉寂多年的漠尔族又开始扰边,王爷奉旨出征去了。”
我心中微凛:“漠尔?”
白鸦看我长久不言,问道:“怎么了?”
我摇头:“想到一些往事。”
白鸦嗤笑:“你一不出使,二不出征,十年云山中,哪来的漠尔族往事?”
我不理他:“我爹走之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白鸦哼道:“还能留什么,王爷都快被你气死了。亏得军情紧急,君国大任比天高,此事才不被计较。然而你最好还是解释清楚,否则外人算了,王爷却不会放过你。”
我笑道:“还要怎么解释,难道唱出来吗?”
白鸦道:“小王爷,你骗得过别人却瞒不了我,说这人是你杀的打死我也不信,要不然你还检查尸体做什么?想来王爷也是不信的。”
我道:“事到如今也不重要了,既然已经过去,就不必再提。怀铮还在王府么,他最近忙什么?”
白鸦向外瞥了一眼:“他?听说大理寺最近接了个大案子。就这两天,江湖上兴起了一个鸣音教,号称受天命,驱极乐,已经吸引了数万教徒。由于严重打击天子威仪,皇帝怒不可遏,下令一个月内征破此案,诛杀始作俑者,怀大人如今正忙的焦头烂额吧?”
我道:“还有这事?这鸣音教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白鸦道:“据说教中那些地位高的元老,背后都纹了一架古琴,谁知是什么道理。”
我还在那沉吟,白鸦又道:“总之和小王爷没有干系,你这回伤的厉害,安心养着吧什么也别想。你就是想太多,又一肚子的秘密,撬也撬不开,真叫人没辙。”
我笑道:“有些事情说出来反而不美,就像小师姐你,笑而不语的时候最好看。”
白鸦扬手作势要打我:“就会贫嘴!”
我往旁边一躲,正好看见怀铮从门口走过去,他一身青衣,脸上的伤痕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走过去的时候目不斜视,好像没有看见我们一样。
白鸦顺着我的目光先门外看去,一直到怀铮身影消失才转回脑袋,我揶揄道:“小师姐想什么?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白鸦道:“少来。我在想,怀衡这样的人怎么生的出这样的儿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没有相似之处。”
我道:“或许是像他母亲吧?”
白鸦道:“怀大人的母亲去世很久了吧?说起来也奇怪,怀衡居然只娶了一位夫人,这也太不合理。”
我笑道:“有什么不合理的,我父亲不也如此。”
白鸦道:“王爷那是正人君子,可怀衡那恶棍…………”
我道:“花开两生面,人生佛魔间,好坏也并不总是彻底的。”
白鸦想了想:“你总是说的有理,我要和你争下去,该活活气死。行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粥。”
我笑着点点头:“辛苦小师姐。”
白鸦出去了,我忍着疼把自己又撑起来点儿,伸长了手将杯子往桌上搁,还没放稳,身上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杯子一斜,直直的从桌沿掉下来了。
“啪”一声,清脆极了,我低头一看杯子已经碎成了几瓣,再抬起头,发现怀铮又从门口经过。
“怀大人!”我提高声音喊他。
怀铮淡淡偏我一眼,我笑眯眯道:“怀大人你伤好些了吗?”
怀铮道:“嗯。谢小王爷。”
我略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怀大人最近很忙呀,正好本王闲来无事,要不要…………”
“不敢劳烦。”
“噢,那怀大人要注意身体呀。”
怀铮看着面前的树对我行了一礼:“皇上传召,下官先告辞了。”
他走的不疾不徐,但是再没有看我一眼,束发的长缨依旧随风摆动,院中风势正好。
我能起身活动已经过去七八天了,老爹久经沙场,捷报频频,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府里空空荡荡,除了我就是怀铮,但他也是不常在的,鸣音教的影响越来越大,几个关键人物却狡兔三窟十分狡猾,案子进展极为缓慢,在皇命的压迫下,怀铮已经好几次夜宿在大理寺了。
这天午膳刚过的时候怀铮回来了,还是那一身三品章服,面无表情往他自己屋子里去。我能起身就不会在床上待着,吃饱喝足了出门去,慢慢踩着怀铮的脚印子往前走,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在脚底下,我一抬头,怀铮淡淡地盯着我。
我露齿一笑:“怀大人用膳了吗?”
怀铮道:“并没有。”
刚刚的饭菜已经让人收拾了,再命人做起来也是麻烦,于是我道:“不如本王带怀大人出去吃。”
本来以为怀铮扭头就走,不想他道:“嗯。”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怀大人今天颇为爽快。”
怀铮道:“下官有话要对小王爷说。”
我叫来轿子:“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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