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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鸿景堂(古风,师徒)[第1页]

作者:潭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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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凡与百草针罐打交道的人,莫不知晓一句话——北夏南梁。
北有夏阳平,南有梁成济。
但若论及他们的关系,只需看看梁宅的落阳小筑,夏府的覆舟楼。
南北各安,排摸半生,二人最终在收徒上立见高下。
对此,靳扬居功至伟。
【第一章】
古来医馆,多以“堂”字做结。追本溯源,当是源于建安年间医圣张仲景,时任长沙太守,公堂断案行医而来,就此代代兴盛。
而目之所及,“益生堂”的匾额,依旧散着古朴安定的意味,只可惜里里外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妇女幼儿的痛哭声,壮年老者的叫骂声,和着“杀人偿命”四字血书的白幡,更有拎着木棍长杆的打手,引得长街人群聚拢,指指点点,喧杂得如同菜市叫卖。
“看看,看看,县太爷都来了,你们卖假药,吃死人啊!简直丧尽天良,就不怕有报应吗!”
“青天大老爷啊……我苦命的儿啊……”丧子的老妇跪在盖着白布的尸体旁,哭得撕心裂肺。
“路大人。”好容易挨到县衙的人来,拦着诸人的捕快们才松了口气。路高在衙役的整肃中,从人群中穿过,只匆匆对捕头,草草地交代一句:“县里的仵作,先带他去里面验药。”
仵作?验……药?仵作还会验药?!这年代的仵作,可真厉害……
捕头看着路高身后那个粗布麻衣,睡眼惺忪,揉着眼睛,眼瞅着根本没清醒的人,眼中俱是怀疑。谁知对方飞快地点了点头,完全不以为忤,嘴里咬着一条布缎子,双手随意扒拉了几下稍显凌乱的发丝,含糊不清地道了句:“唔,仵作,靳扬。”
用布缎草草将头发一束,靳扬似是明白了他的顾虑,抬头对天仰望许久,才轻咳了一声,低头掩了掩目:“嗯,我这个仵作吧,比较特殊。”
是比较特殊。捕头艰难地看了他一眼,才拨开人群,将人带了进去。靳扬迈入益生堂的一刻,正见里面一片狼藉,桌椅板凳、笔墨纸砚,能砸的,都砸了个干净。戥称、冲钵、碾船全部翻倒在地,药斗也被抽出了大半,坠在地上,撒了一片乱七八糟的药。
此刻,几名被请来的医者正在药堆里辨别药材。按斗谱常理,最常用的药,一贯是安排在最显眼、最方便取用的地方,但不幸的是,最方便取药的地方,也最方便被砸。由此可见,死者所用的组方里,大致真没什么特别的药。
揉了揉鼻子,靳扬开始绕着屋子找账本。作为县衙名义上的仵作、实际上的账房先生,账本才是他人生至高的追求。然而,片刻后,靳扬凝重地站在一边,静静地将账目翻过一页,到底没忍住,兴趣缺缺地眯着眼,抬手伸了个懒腰。
直觉上,靳扬觉得捕头看他的目光一瞬间有些异样,便顺势拢了拢衣袖,也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转身,视线在“藏红花”上略顿了顿,随即对着标签找名贵药材。从野山参到冬虫夏草,略略辨认了一番,他便顺手放了回去,心中暗叹这做假做得真不走心。
“靳仵作……”捕头怕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突然开口,却未料到直接被靳扬中途打断。
“其实,小人以前是个算账的来着,”靳扬看向捕头,随后低头笑了笑,一脸诚恳的羞愧之貌,“年少无知,帮着掌柜的,略略修饰了一下账本,节约了一番开销。后来东窗事发,就顺道被请去牢里喝了几年的凉茶。”
偷税漏税还这么多理由。捕头抽了抽嘴角。
算账先生,当了仵作?还会验药?现在的算账先生,比仵作还厉害啊。
【第二章】
未及多久,县衙排查完毕,假药确凿,连同账册,一概作为证据查抄。次日,路高正欲提取账本,迈入县衙后院,却见靳扬枕着左臂,一脸满足地趴在桌上,窗外暖洋洋的日光洒进来,端的是睡了一场好觉。
“啪!”一旁留着山羊胡子的师爷面无表情地走过,直接抽过半压在他肘下的账册,拍在了桌上。靳扬猛地抬头,顿了一顿,随即眯着眼睛辨认许久,才瘫软着靠在椅背上,哈欠连天:“钱师爷,那么早啊,小人这还没开工呢。”
钱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靳扬,目光中透露出一丝阴涔涔的意味:“靳仵作不是一贯自诩休作有时吗?如今可都快午时了,衙门还未拮据到要你省一顿饭吧。还不快起来办案!”
靳扬愣了下,一脸见了鬼的样子:“都快午时,不还是巳时吗?”说着,他神志不清地揉了揉眼睛,如无骨的蚯蚓般继续幸福地烂在了桌上:“查案,那是路大人的事,小人只负责算账。而且,今日,小人打算醒在巳时里靠后的一段时间。”
钱义的脸瞬间黑了。时间有限,路高干脆地打断了二人的日常互讽:“本案的账册,目前不是重点,倒是查抄出的假药,却无一例出现在死者的方药中。尤其是,益生堂对外风评一贯很是不错,日日人满为患,总不至次次都掺假。本官想着,若是时间仓促之下,匆忙拿错了药材,有无这种可能?”
贩卖假药致死,与不小心贩卖出假药致死……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靳扬艰难地支起了头,心道这本县的县太爷,真是比老妈子还操心:“尊敬的大人,您想得太多了,”靳扬提起神来掰着手指给他算,“首先,药房的伙计不是谁都混得进的,更不是死的。其次,虽说一个药斗可以放上几味药材,但标签分得格外清楚,写在最上面的,必然放在最外面,易混的药材,更是不会放在一起。最后,益生堂,……”
“是真的坑啊,”靳扬生无可恋地摇了摇头,抬手比了个数字,“当年小人年幼无知,初来乍到,他们就能一边夸我识货,一边拿出数百头的三七来忽悠我,还脸不红心不跳地开了这个价!明摆着欺负小人家里穷,自小没文化嘛。”
药材称重时,一贯是按每市斤头的个数,定的头数。同为道地药材,三七的头数越少,自然等级越高。若说二十头的算得上不错,那数百头当真是见了鬼了。
“这也是你那半吊子师父教的?”钱义明显不信,但对靳扬随口瞎扯的功力,他也算见怪不怪,倒是,“那时你买三七做什么?”
“钱师爷,您这忘性也太大了。虽说如今一直在这儿打打下手,算算账,出出主意,小人毕竟是牢狱中服过四年刑的,”靳扬无语地扬了扬手,原本掩在腕上的衣袖轻轻滑下,正见些许模糊的瘢痕,虽不明显,但行里的人大都一眼看得出,那是镣铐的痕迹,“刑满释放流落到本县,潦倒得买不起云南白药,我还不能买点三七止止血嘛。”
钱义冷笑一声:“镣铐也便算了,你身上的伤可千万避着点人,别败坏官府的名声。任你说破大天,哪个府衙,可都从没对你用过刑。”
靳扬耸了耸肩,忽然转向路高:“如今益生堂是直接封了?毕竟是县里数一数二的药堂,日后若是有人患了重病,那……”
“那倒不必担心,”谈及这点,路高像是颇有底气,“官府收了药堂也并无益处。既然这地方地处偏远,朝廷管得不死,便也不必一道道律例照着走。益生堂原本的店面,已经有药堂着意接手了,直接撤旧换新,早日结案便是。”说着,他便抬步往外走。
靳扬莫名地看着钱义,两目尽是闪着极度求知的光芒。他倒不是好奇多厉害能吃得下这么大的药堂,也不是听着挺大来头的药堂怎么要来这么个破地方,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只是——这么大的烂摊子,居然还有人敢接手,真特么的不怕死!
钱义抽了抽嘴角,也不管他,径自跟着路高出门去办案。靳扬愣了愣,静静看了窗外片刻,才勉为其难伸个懒腰,出门用冷水激了把脸,晃荡回去翻开了桌上的账册,右手偶尔翻着页,左手熟稔地打着算盘,间或提笔记着什么。












【第四章】
片刻后,药堂内室,靳扬立在桌前,静待问话。怀殊县本是偏僻之地,鸿景堂将地方定在这里,便是靳扬想破大天也未曾料到,更何况,坐堂的还有鼎鼎大名的梁成济。
“师从何派?”梁成济将手中的笔搁下,学徒心领神会地将桌上的药方取走,甚至颇为熟稔地带上了门。侍师七年,没有人比靳扬清楚,梁成济问话的规矩。不问姓名,先问师承,这便是看不过的意思,好似你学了门手艺却没拿出好成品,必是要被追究一句“哪个先生教的”。
靳扬幼时学医,七岁便拜入梁成济门下,骨子里总有种高人一等的意味在,什么医门圣手都未曾放在心上,以致能报得出名号的,掰着手指都数得分明,偏偏十有八九还是梁家的世交,被戳穿的可能太高。医家,又没有自学的先例,靳扬沉默良久,才艰涩道:“夏阳平。”
医道相轻,夏阳平与梁成济,更是公认的死对头,梁成济总不会去向夏阳平求证这点。但三字既出,靳扬总归已经做好了走不出这道门的准备。医者虽以治病救人为本,但也总要分个三六九等,你跟个阿猫阿狗,本事不济无可厚非,人家懒得提要求,自然睁只眼闭只眼轻轻放过;但若恩师颇有盛名,那再小的瑕疵,怕都要给你成倍纠过来。
闻言,梁成济略略抬眼,眸色渐深。靳扬未被逐出师门前,也听人提过,梁成济自来沉默寡言,但有种骨子里的清高,看不惯的人多,看不惯的事更多,大多数时候,他不过冷眼看着,旁人也不知他嫉恶如仇得厉害,但若你犯了他底线,那便不是件轻轻巧巧的事情了。
而今日,靳扬便要死不死,犯在了这条底线上。比起医术,梁成济,首推医德。对于医德沦丧的医术高超之人,他更是深恶痛绝。
“不是第一次了?”梁成济的每个问题,靳扬都觉得回答起来万分艰难,但梁成济也并非非要人回答不可。将手边的书册翻开几页,梁成济随手拉开抽屉,取出漆黑的檀木戒尺,压住册页,朝向靳扬,轻掷在桌上。
靳扬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抿着唇没敢开口,只是看着梁成济起身绕过长桌。
右手负在身后,梁成济取过压在册页上的戒尺,重重点在段首,两眼正视着靳扬,片刻才冷喝了声:“过来,念!”
以梁成济的身份,愿意对着后辈指点几句,无论是谁,怕都要引为无上荣耀。故而问不问师承,其实都一样,根本上,拜谁为师都碍不着梁成济教训看不惯的后辈。
靳扬有些腿软,他今年二十,不是十二,上回被梁成济责打,追溯起来也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二十岁已是立冠之年,俯身受师长戒尺惩戒,怎么算都称得上屈辱了,但若让靳扬反抗,他确也没这个胆子。
往前迈了两步,靳扬的目光正对戒尺直点的位置。说句不客气的,这段他幼时便读得倒背如流,初涉医道三四日的学徒怕也能朗朗上口。双手撑在桌上,靳扬看着梁成济执着戒尺的手从视线中移开,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他与孙思邈的这个仇,结大发了。
“啪!”靳扬撑着桌面的手猛地收了收,身后剧烈的刺痛过后,是明显的烧灼感。闭目忍过这份痛后,他抽着气开始诵读:“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
“啪!”余音被狠狠吞进了嗓子里,冷汗倏然出了一身。梁成济待徒苛刻的传闻由来已久,靳扬自小是去衣承的训诫,哪回都免不得皮开肉绽,恸哭认错,自誓永不再犯,但印象里,他怎么也记不得当年的扑责,有这般痛楚。
还没等他缓过这份痛,身后瞬间又是一记火烧灼了的痛。靳扬额上的汗沁得更厉害,险些撤手逃开,但思及梁成济的作风,终究是硬忍了下来。梁成济动手从来说一不二,何时诵完,何时停手,避之重来,绝无例外。靳扬左手死死攥着桌沿,硬是挨了三四下才将将能开口:“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啪!”靳扬疼得眼前发花,根本看不清书册上的字句,完全是倚着习惯在背:“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
隔着一层衣物,梁成济也清楚地把控得住自己动手的力道。对于这个自称夏阳平亲传弟子的后辈,梁成济没有刻意放水,也没有刻意加力。总共百余字,挨的戒尺,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若是稳稳当当下去,二十余下也未尝不能解决。
又是整整两下的空档,靳扬才半咬着牙,气息明显紊乱地开口:“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他是第一次知道,孙思邈写的这段无论正着读,倒着读,都是废话的文字,居然这么长。孙思邈简直是个话唠啊!
分神一瞬,身后抽下的檀木戒尺就生生带上了几分凌厉。靳扬脚下一软,硬生生磕在了地上,脑中一瞬尽被痛感占据,撑着地面,半晌没缓过来。按着梁成济的规矩,必是要从头来过的,但出奇的,他负手站了许久,才冷冷道了句:“继续。”
靳扬滞了下,才反应过来,他与梁成济如今不是师徒关系,了不起就算个排得上号的后辈。梁成济动手,无非是因为自己在鸿景堂门口触了他的底线,就此小责以示警诫。若是成百上千的数目翻上去,便实在过了。
【第五章】
闭目缓了片刻,靳扬强忍着疼,扶着桌面艰难起身,手上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微颤。复又清明的视线中,原就略微泛黄的书页被汗水浸染了些许。靳扬将手撤开两寸,勉强稳着身躯开始续背:“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啪!”手肘失力间半撑在了桌上,分明看着是把极薄的戒尺,打在身上却似千斤重,带着打烂皮肉刻骨入髓的痛。靳扬本就是因为忍疼不过才跌倒的,此刻乱七八糟的念头更是尽皆收了个彻底,脑海中唯有直冲于上的痛感。梁成济动手,从来不为论理,不为羞辱,就是实实在在的疼,疼得你刻骨铭心,疼到你此生再也不敢犯。
勉强咬着牙硬撑了六七下,靳扬完全分不出丝毫精力,所有的意志都在克制自己不要出声。浑浑噩噩间,他只觉眼前尽是一片模糊的影像,才隐约记起,与梁成济硬杠,从没有挨不过即停的道理。思及昔时跪着哭求都有先例,靳扬终于觉得此番当真忍不过叫喊出来,也算不得多么丢人现眼,便干脆省着有骨气的心力,径自磕磕绊绊背了下去:“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铺天盖地的疼,靳扬倚着习惯才勉强顺口接了下去,完全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喊叫,有没有痛呼,只觉得耳畔的声音忽近忽远,时而像是世上只有这一个人的声响,时而又觉得这声音远自天边,背到后来,轻得几近无声的碎语,哑得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直到隐约听及渺远的一句“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靳扬恍然觉得整个人的精力像是被瞬间抽空,梁成济即刻抬手扶稳他,他才堪堪踉跄一步,撑住了桌子。汗水湿了里衫,天旋地转的场面持续了很久才逐渐清晰起来。
“多谢……”靳扬顿了顿,迟疑片刻好容易才想出一个后辈当有的称呼,“梁前辈指正。”
梁成济看着他,一言不发,直至靳扬的神色平复下来,才逐渐收回手上的力道:“此次便权作警告。你若是我门下弟子,此等作风,今日便没有安安稳稳走出去的道理。”
将戒尺搁在桌上,取过茶壶,梁成济抬手缓缓倒了一盏茶,几丝所余不足的雾气袅袅缠缠:“膝盖有没有事?”不理会靳扬眼中的怔愣,梁成济轻轻将茶盏放在他左手畔,便往外走。
听得关门声起,靳扬稍缓了口气。汗透衣衫,兼之背得惨淡,他如今嗓子还疼得厉害,再尴尬也只得端起一旁的茶,轻轻润了润口。
梁成济再回来时,手中执着些药瓶,不需多问,也知是鸿景堂自制的药酒。他入了室内,也不多说,径自在桌后的椅子上坐下:“过来。”
靳扬如今走一步都牵连得疼,几乎是硬忍着疼挪过去的。还没等反应过来,梁成济便直接执起了他的左手,靳扬几乎是下意识抽手。梁成济手下加了份力道,轻喝道:“躲什么?”
靳扬看着掌指骨间几道溢血的口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怕是方才跌倒时不留心蹭破的,这才领会那句颇为突兀的“膝盖有没有事”。他倒不是担心伤势,只是潜意识怕梁成济发现他手上镣铐磨出的痕迹。
药酒激在伤口上的痛感,比之身后,实在是微弱很多。靳扬看着梁成济熟稔地上药,几乎称得上胆战心惊。缓缓将右手收在身后,靳扬轻声道:“梁前辈,没什么事。”
靳扬七岁从师于梁成济,十四岁藏红花作假害人性命,被废尽一身武功,挑断过右手几根重要的手筋,就此逐出师门,囚狱四年。他不怕被责,他只是怕那种目光,那种梁成济知道他是靳扬后的目光。他永远不能忘记六年前,梁成济断他右手手筋后弃剑而去的背影。
十四岁前,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会习惯用右手按脉、用右手进针、用右手开方。梁成济以脉诊见长,靳扬所能做出的诊断,一半都要倚仗于常年随诊时右手触脉的感觉。或者说,梁成济断他手筋的本意,便是为了确保他此生再难触及医药。
“近亲在身边吗?”梁成济略思忖了片刻,才抬目看向靳扬。
视线扫过药酒,靳扬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梁成济问话的意思,即刻冒着被戳穿的风险点了点头,刻意没有避开梁成济的目光,眼中尽全力维持一脉平静。如果囚狱与手伤尚有糊弄的可能,那他身上的伤,是绝对不能被梁成济看到的。
【第六章】
闻言,梁成济也未多问,只是执起方才搁在一旁的笔,蘸墨落笔。靳扬悬着的心将将落下。
行医者,大多颇为忌讳轻忽草率。梁成济声名在外,不远千里慕名求医的,绝非少数。往昔靳扬随诊抄方,几乎一日站到底,连倒杯茶的闲暇都无。任是这般,饮食禁忌、汤剂煎煮、服药方式、日常休止,梁成济也要一条条交代过去。
靳扬抿着唇,恍然发觉自己手心尽是汗水,甚而带着些许微颤,却也不敢稍动半分。于他而言,如今即使面对梁成济片刻,也是刻骨的煎熬。
“七日之后,有无问题,再来复诊。”梁成济缓缓收笔,语音中听不出丝毫感情,待墨迹略干,才将纸携着瓷瓶,一并递与靳扬。
这算梁成济坐诊时不成文的规矩。人因气血阴阳盛衰失调致病,而本草多有偏性,为医处方用药,多取以偏纠偏之意,调阴阳以致平衡。甫一用药,良久必引病致变,故单副药服用不宜过久。梁成济行医,尤重复诊,七日为期,无论病情是否向愈,均要酌情加减调方用药。
其实,就外用方,靳扬自觉不当有这些讲究,尤其是被勒令复诊的,是曾在阴寒湿重的牢狱中胡乱自医也未身故的自己。但直面梁成济的恐惧,已经足以迫使靳扬三缄其口,尤其是回神后,在梁成济一贯深邃而考量的目光中,他终于愈渐清晰地意识到,方才堪称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回话,居然当真完美到挑不出与实情沾边的哪怕一个词。
梁成济这辈子,千万、千万别发觉,他是靳扬才好。靳扬强稳着手,几乎以极端恭顺的姿态颔首应下,心中却是悔得惊恨,当时为何不认真多看两眼匾额。
得梁成济首肯,靳扬退后浅行一礼,返身离开。迈步的每一分,都牵连着切肤的剧痛。身后的目光如有实质,靳扬硬忍着被戒尺责臀的疼痛,放缓了步伐,直到出了鸿景堂,入了拐角,才失力般扶住了墙。冷汗铺了满面,靳扬缓缓侧靠在墙边,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半晌微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正见温煦的阳光,大好的晴天,一如片刻之前。
直至夕阳西下,靳扬才一路走走停停,磕磕绊绊坚持到了县衙后院,恰撞上执书的钱义。
夕阳的余晖中,靳扬唇色发白,条蓝色的粗布衣衫被浸得半湿,手中的纸张也攥得多有皱褶,此刻半撑着门框的样子,像是疼得实在受不住。
靳扬平素行事虽多有越界,却也算不得太过惹是生非的人,除开两年前昏倒在怀殊县衙外,再没得过严重的伤伤病病。乍见这般情境,钱义怔愣一瞬,一时分辨不清他伤了哪里,只道他走路不便:“你这是怎么了?”
“扶我一把,”靳扬疼得连话都说不全,更别提维系正常的走路姿势,缓了片刻才浅声笑道,“钱师爷,小人今日出去看热闹,看得委实不巧,实实在在被人殴打了。”
殴打?是劝架被殴打了,还是怂恿别人打架被殴打了……
钱义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就势扶了一把。靳扬本就没多少力气,松开门框的瞬间,几乎整个人的力道,都要倚靠钱义才能勉强支持。钱义原本还想着去找些药,此刻目光掠过靳扬手中的瓷瓶,倒也省了这份精力。
“当心些,你嗓子怎么哑成这样,”将人扶进内室,思及靳扬懒散的性子,钱义到底叮嘱了一句,“今晚别忘了处理下伤口,否则明日有的你苦的。”
靳扬微咳了咳,慢慢俯身,艰难地卷起裤管。膝上一片零零碎碎的小伤口,破开的皮肤多是翻折了一半,却又固自粘连着,偶有连成片状的破皮,鲜血渗着血红。明显是摔倒时形成的挫伤,比起手上,倒也并未严重到哪里。
钱义的动作略顿,看了眼靳扬:“要给你找个大夫吗?”
找个大夫……大夫……
靳扬坚定地摇了摇头,对着窗外默默看了片刻,终是视死如归地扭回头,有气无力地道:“钱师爷,这个……其实小人有些地方,自己真上不了药。”
【第七章】
底裤褪下来的一刻,钱义手下轻微顿了一瞬,下意识复看了眼趴在床上、抿唇一声不吭的靳扬,不免皱了皱眉。他与路高均是仕途出身,既然考过功名,自然念过私塾,对这种伤再熟悉不过。一道盖着一道,便是实打实戒尺硬挨下来的,寻常争斗绝出不来这种伤势。
素色的里衫稍显宽大,隐隐露出些许背上掩映的旧伤。时隔多年,连鞭锋扫过的地方,至今都消不掉丝毫痕迹,足可见当时落鞭时的狠厉。
即使靳扬在破作假案上,堪称造诣高深,对于那套假账入狱的说辞,钱义也一直持保留意见。两年前他便与路高隐晦地提过,靳扬的过去怕是没有他自述的那般简单,但奈何路高彼时捡着流浪猫狗成了习惯,完全没放在心上。
“你躲谁?”钱义早便看着他不似个算账先生,只是稍想岔了些路子,经此一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联系近期怀殊县的出入百姓,他略迟疑了片刻,才有个大致的猜测,终是带着些许不确定,“先时,你在鸿景堂待过?”
鸿景堂对学徒的要求,颇为苛刻,卯时晨起考校,而后随诊研学,温书必至近子时才得休息。年纪、天分、家世,几乎初轮的择选便能筛下大半人。三年期内,还有细目的考核。几番除名之下,真正能在三年后拜师从医的,不过寥寥几人。
钱义幼时有一挚友,中途意欲弃文从医未果,因而对此印象深刻,但如靳扬这般与勤勉刻苦打死沾不上边的人,看着当真怎么也不像能与鸿景堂扯上什么关系。
“咳,”靳扬偏过头看向钱义,状似笑得有些惨淡,“钱师爷,您也知道,鸿景堂的休作有时,与小人的休作有时,在基本观念上,出入得有些略大。人太遵从于天性,出于天道轮回,总是会发生些什么有趣的事情的。”
所以,说到底就是你真的已经懒到,鸿景堂实在忍无可忍把你扫地出门的地步了。
钱义抽了抽嘴角,对于这种没脸没皮的人,彻底无话可说,便干脆一言不发地开始兑着药酒,动手揉开肿胀的瘀血,瞬间耳边一片清净。
历朝历代,为人父母,多是指引儿女读书,只指望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当然,总也有些例外,或家境困顿,或祖上流传,父母无奈退而求其次,单念着子女能学门手艺,养活自己。但手艺人与读书人,说到底都是先生带的,三日挨一小责,五日承一重挞,便是家常便饭,而若说行医有什么特殊的,也不外乎这门手艺订死了不允许出错罢了。
钱义无奈想着,这顿旧伤,靳扬到底得犯了多大的事。摇了摇头,收起瓷瓶,对着床上已经半死的靳扬,钱义刚想开口,突然脑海中划过一道念头,神色即刻变了一瞬,眉头缓缓蹙起,看着靳扬的目光也逐渐变得万分难以言述:“你说的那个半吊子师父,梁成济?”
以靳扬入狱的年岁推算,鸿景堂恰好出过一档大事,百年药堂的声名,几近毁于一旦。而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藏红花作假致死”风波,涉及其中最深的,居然是梁成济的亲传弟子。钱义没有接触过这份狱案的卷宗,只是从挚友处偶然听闻过些风声。而据传,最终的结果,似乎案犯年纪过幼,按律未能立时处斩。
“钱师爷,”靳扬半睁着眼,艰难地牵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气若游丝地开口,“我今儿才发现,您对于小人的医术,竟是这般的推崇。平日只记得您对小人百般冷嘲热讽,原来,这……岂非是传说中的相爱相杀?”
钱义的脸色,瞬间黑得不能再黑。他方才被这个想法惊了一瞬,倒是忘了,本朝杀人无赦,即使彼时年岁未及,如今怕也早已秋后问斩,何况,钱义冷笑一声:“就你这幅鬼样子,梁成济若能收你为徒,我干脆直接跟你姓。”
那真是万分不好意思,您日后,怕是真要改名叫靳义了……
靳扬枕着手浅笑着阖上眼。当年他七岁直接得拜梁成济为师,占着极高的运气成分。按着鸿景堂的规矩,学徒验明世代家世清白、九族均无内亲外戚触及律例后,便要拟定师从,不得变更。以公而论,鸿景堂诸位医家流派相异,早期多从多师源,唯恐观念冲突,混淆思维;而就私理,求医重一“求”字,向来只有师父挑你的,哪有一个学徒挑挑拣拣的道理。
这般规矩定死下来,拟定师从便要慎之又慎,毕竟莫说三年期后,最终是否能得拜师门,便是初试对答也未必过得了关。彼时梁成济早已声名在外,往先自恃有所天分投报其门下的,大多最后铩羽而归,坚持最久的,也不过两月便被迫退而弃学。旁人多方揣测,梁成济怕是根本没有收徒的打算。
于是,那年梁成济名下,竟是无人敢报。换言之,当日有幸领教梁成济考校的,也唯有他一人。靳扬至今记得,引他一路去后堂的老翁这般与他说:“小娃啊,你选了这儿最好的大夫,可日后,得吃得了苦头。”
彼时,靳扬只是懵懂地点点头,他看着路上走过的几个老大夫,都笑得慈眉善目的。等进了后堂的书房,他才知那老翁所言非虚,这个先生,不仅年纪轻,看着更不像个好相与的,提笔落字的神情,也严肃得透出一种刻板。
从进门开始,梁成济整整晾了他一个时辰有余。
靳扬屏气凝神,压着畏惧,一动不动地站着,站到腿都像要断了,才见梁成济将一叠纸递到他面前。不算薄,也不算厚,这是靳扬的第一反应,但他接过粗略扫过一眼,脑中便几乎是一片空白,心中凉得彻彻底底,而梁成济只是弃笔靠着椅背,不辨神色地看着。
学医初起,多强调背功。一棵草,它长出来怎么样,便是怎么样了,没什么逻辑可言,也不需要人教,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统一被称为基本功。就像求学于针灸名师,指力一贯是先练的,初轮考校的方式分外简单,一盆水,一张纸,纸浮于水,针穿纸而过,纸不沉。
背书,是鸿景堂入试的必考项,但确没有梁成济出题这般艰涩的。零零碎碎,似是顺手从哪本书里,随便截出半句话来,没头没尾。靳扬手上有些微汗,他肯定自己并非没背熟,抑或是忘了,他是真的从来没看过这些词句。
靳扬大着胆子翻过了这页,却见其下也多是大同小异,连续看了几页,他垂眸压着发抖的手,默默看着纸发呆,丝毫不敢发话。想来,梁成济大致此生,都应当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学生。
过了许久,梁成济便不再理会他,只是取过桌上的书。书页翻阅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让靳扬心中万分煎熬:“梁大夫,我……”靳扬觉得自己的声音万分生硬,隐隐有些颤抖,“我没读过这些,但我以后一定……不,我回去就背,一个月以后,我再来背给您听,可以吗?”
【第八章】
梁成济阅书的手静静停下,抬首看向他的目光,疏淡中带着固有的凛厉,沉凝出一种深邃而莫可言述的威势,许久才将书轻合着放在一旁。
靳扬承不住这种锐利,不由虚移开了眼,只觉得梁成济的目光在他手执的纸页上淡淡扫过,随后,终听梁成济道了自他踏入书房以来的第一句话,语音无波无澜,却是同样的考校方式。
没有出处,没有提示,只有截断的语句。
靳扬抿着唇,无措地站在那里,半晌才迟疑地摇头。梁成济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依旧按部就班一道道问下去。靳扬大半的,都是摇头,完全没听过。
“夫失精家,少腹弦急。”
靳扬习惯性摇头的动作倏然顿住,混沌的神智像是瞬间从阴霾中清醒过来,下意识抬头,磕绊了一下,匆忙接了上去:“少腹弦急,阴……头寒,目眩。发落,脉极虚芤迟,为清谷、亡血、失精。脉得诸芤动微紧,男子失精,女子梦交,桂枝加龙骨牡蛎汤主之……”
声音逐渐低微下来,靳扬对着梁成济全无波澜的眼眸,底气不足地续下了方药:“桂枝、芍药、生姜各三两,甘草二两,大枣十二枚,龙骨、牡蛎各三两,右七味,以水七升,煮取三升,分温三服。”
室内寂静了片刻,梁成济只是不辨神色地看着他,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
其实,靳扬并不知道这些究竟在说些什么道理,更辨不清种种条文间有何等关系,只是单纯一个字一个字硬磕下来的。梁成济不发话,靳扬看不出他的意思,也不敢停,只得顺着顺序一条条往下背,直到梁成济眉间微蹙,冷声道:“停!”
靳扬心下一惊,诵背声应势而止,正见梁成济半抬起手:“把手伸平。”
靳扬迟疑地伸手,还未反应过来,梁成济便执起桌沿的一方镇尺,扬手抽在了他掌心。尖锐的疼痛瞬间从掌心蔓延开来,麻木一瞬后更是烧灼般的痛感。靳扬疼得下意识撤开手,眼中生生逼出了模糊的水痕,却连眼泪都不敢落,只是惊惧地看着梁成济。
“这是第一次,”梁成济看着靳扬,“不做追究,下一次,你自己当心着些稳着。继续!”
靳扬原本脑中梳理得差强人意的语句,此番受惊之际,彻底乱成了浆糊,却又寻不出分毫错处,只觉梁成济行事严苛得当真名不虚传。
靳扬年少早孤,随母颠簸。他娘曾是个大户人家的侍女,没认过多少字,只陪过少爷温书,知道多读书方能有出息,故而日夜辛苦劳作赚钱,只求寻些低价的书。
彼时,医籍的流承呈现出两大极端趋势,一则医道求之若渴,一旦为名家所藏,便就此秘而不传;一则源于行业限制,不懂行的不会买,以致市场低靡,无奈沦于破旧书摊,低价贱卖。
他娘得书后落寞了许久,才喃喃道:济世救人也不错,是件大事,积福的,日后家里得了病也好有个指望。故而幼年读书,多是他娘念一句,靳扬便跟一句。莫说这些旧书本多有错版,医道的术语大多生僻,他娘认不得,读错也便错了。
可是,不比当今医著的言辞缜密,文笔卓然,条理清晰,初传的经典讲究实实在在的诊治根基,简明的症状后直接处方,一个字都删减讹误不得。
那日,靳扬在书房,手板从头挨到底,直至晚霞虚虚笼过天际,才终于听梁成济开口,考核结束。靳扬手上已经疼得几乎麻木,脑中紧绷的弦便似瞬间断开,恍惚间方觉背后已是汗湿黏腻。鸿景堂的初试,至多一个时辰,便能大致分个三六九等,他从不知晓梁成济的考校,竟会这般难捱。
这是尚且年幼的靳扬,对梁成济的最初印象:严肃、刻板、眼神凌厉、喜怒难辨,一言不合还会打人的老古板,却据称是鸿景堂最好最年轻的大夫。
“今年,报到我门下的,还有别人吗?”梁成济接过靳扬递回的纸页,提笔间忽又意味不明地问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为何想从医?”
为什么呢?因为他尚未记事时,父亲便死于瘟疫;因为他娘白日黑夜太过辛苦,他只想学门手艺,贴补家用;又或者出于兴趣;乃至最简单的缘故,不过因为医书便宜。无论如何,都足以答得合情合理,但靳扬顿了很久,或者说,在他听到第一句看似平波无澜的问话时,他就顿在了那里,死死抿着唇,连极度疼痛后硬忍着的泪水都险些溢出眼眶。
靳扬半晌才勉强抬头,分明胡诌的理由,却是落字有声,带着堵着气非如此答不可的坚决:“梁大夫,我想拜您为师。一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
梁成济笔锋顿了许久才落了下去,粗粗勾画几番后,轻掷在桌上:“这是你五年内要精读泛读,看尽的书目,十张纸,一百二十二篇。勾出的四本,一个月后,背与我听,错一个字,十下。你可能还不了解:我的规矩,与鸿景堂的规矩,不大一样。鸿景堂逐条列明的细目考核如何过,是你要抽空自行解决的问题,在我这里,我教过你什么,说过什么,你最好一字不落地记下,当天清干净。若是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问及你又答不上,总不会比今天客气。”
梁成济从不虚言恐吓,所以,比起日后,初试的责罚,当真算得上温和太多。直至许久以后对医道稍有涉猎,靳扬才恍然想起,那次,梁成济整整耗了一天所考校的,大致并不是背书。
回忆漫漫散开,疲惫地趴在床上,靳扬模糊地开口:“钱师爷,烦劳您帮我理理东西,小人性命堪忧,明日急着避难,拖一日都不行。”
【第九章】
次日,钱义推开半拢的房门,正见靳扬侧躺在床上,白色里衣,发丝散在身前,被汗水沁得半湿,眉间欲舒未舒。素色的薄毯胡乱盖了半,又坠了半,静静悬下,枕边侧摊着一本老旧的书稿。此刻,靳扬的手微微蜷着,正压着半纸书页,睡得人事不知。
钱义挑了挑眉,直接从他手下将书抽出,正见封页上醒目的字迹——《洗冤集录》。那个昨日还扬言性命堪忧,急着避难的人呢?死了不成!
惊扰之下,靳扬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眉目间略闪过一份痛楚,恍惚片刻才看清了来人的神色。回忆起昨夜的对答,靳扬困顿间眨了眨眼,轻哑着嗓子一脸正色道:“钱师爷,小人沉思半宿,还是觉着,睡饱了才跑得动。”
钱义倚着床栏,状似深以为是地点点头:“是啊,何止,怕是你养好了伤才动得了,改日还须取上五十根蓍草,占上一卦,讨个好彩头。”
靳扬默了默,心道:钱师爷,您老人家委实多虑了,等真养好了伤,怕是再也动不了了。
不等他答话,钱义便将手中的包裹随手扔在了床上:“父母在,不远游,怀殊县本就是个荒凉之地,如今也权当为你践行。路大人怕你半路遇不上山贼,特地帮你准备了笔盘缠。”
靳扬怔了下,打开包袱一看,不禁眼角略抽了抽。不是银票,便是银两,除了钱,还是钱。这路大人,还真实在啊。靳扬下意识看了眼钱义,便见他一脸哂笑:“你别看我,我可没这好兴致,昨日神志不清的,我怎知你不是心血来潮。”
钱义此人,说话是一贯的阴损,便是做件好事也要给人留下三分刻薄。靳扬垂着眼眸,也不与他分说,自顾自微伸了个懒腰,甫一回神,正见眼前摊着一份案卷。
钱义挑了挑眉:“巧得很,你这《洗冤集录》看得正是时候,衙门今晨又多了份差事。路大人怕是过些时候,便要来问你,这古人所述的‘滴骨亲’,究竟是准还是不准。”
所谓验滴骨亲法,乃是以针刺血,滴骸骨,若亲生,则血沁入骨内,否则不入。对此,《洗冤集录》记载得明确,倒也并非宋慈所创,但流传到如今,还是滴血验亲之举更多些。
“益生堂的案子,已经结了?”按怀殊县的办案效率,理当没有这么快啊。靳扬硬撑着身体,取过案卷,粗粗览过便蹙了蹙眉。他在县中两年,还是首次遇到命案。老父失踪多年,寻而未果,如今在旁人院中挖出骸骨,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要验明尸源,可是:“小人幼时倒是试过,算不上准。古今迷信滴血验亲之举,连判冤案的,可不止一两个。”
靳扬本性懒散,撇开当年竹杖戒尺下的强行记忆,旁的书目,一贯是当画本子看的,心情好时求个思路,若挨了打便权当无聊的消遣,但要真有朝一日用起来,还得试过方知。这也算漫漫岁月中,梁成济唯一耐心教他的东西。
当年,靳扬是堂堂正正,正式下跪敬茶,行的拜师礼。入门第一日,梁成济便将话说得再死不过:他讲的不必尽听,书上写的也不必尽信,谁教的都不算,但师徒之道,你若反驳不出道理,便只能受着;若是日后当真研学出了什么名堂,这顿打,便权当白挨的。
“这点县衙也当知道,验亲自然不行,但……可以炸啊,”靳扬谈及这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手段,总是精神颇为高涨,连泛白的脸色都似和润了几分,“你说验,他们怎么知道准不准?”毕竟,律法是死的,判刑的人,可是活的。便如当年,他那场从重量刑的牢狱之灾。
语音突然一顿,靳扬终于想起那个比老妈子还麻烦的路高,瞬间一脸菜色。双方的目光在讳莫如深间短暂交汇,靳扬随即很懂地点了点头,敛色振振有词道:“论及验明亲缘,怕是没有比‘滴骨亲’更精准的了。彼时,小人那半吊子师父便是这般教的。”
钱义略略扬眉,投来一抹“算你聪明”的目光。
靳扬讪讪赔笑,将薄毯往上拽了拽,裹上衣物,撑着床沿缓缓挪下地,强行转过了话题:“说来,外面怎么这么吵?”
“是啊,但怎么吵,都阻不了靳仵作睡到日上三竿,”钱义轻笑一声,才道,“还不是益生堂的苦主,没日没夜地到衙门来闹,昨日刚消停了一夜,这不是又来了。”
苦主?其实……未必吧。靳扬艰难地下地,扶着床栏闭目忍了好一会儿,才穿好衣物,着手整理起凌乱的发丝。钱义的概念里,似乎总是分不清晰,作假与死人,其实可以是两回事。就像当年,他藏红花造假是一桩要案,而所谓涉及命案,则是源于误诊以致堕胎。
源于入药的稀缺与珍贵,正品藏红花一贯堪比天价,比之同为活血化瘀之品的草红花,疗效悬差固然颇大,但价格更是天壤之别。靳扬落笔写下这味药的时候,堪称昧着良心,神思恍惚间,手上并不稳。但奈何天道好轮回,人所共知,活血化瘀之品多易下胎,理当慎用。
妇人孕后气血充盛,脉多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盘。偏偏他当时看诊的对象,素来带些痰瘀体质,往日便显滑脉,又常伴经停经闭,彼时瘀血阻遏下,脉象并不典型。
钱义所闻鸿景堂的变故,大抵只是流传,又许是听岔了。当年,这场案子的立案牵涉取证颇为复杂。按准律,堕胎,胎儿未成像者,杖一百;已成者,徒三年。但因所赋为假药,按理不至堕胎,又许是妇人胎本不稳所致,证据不足,难辨因果,最终苦主为上,以误诊堕胎论罪。而就作假药材的罪行而论,按律杖六十,枷项堂前,示众三日。
“说来,益生堂的假药造得确实不入流,难怪被人抓住把柄,”靳扬揉了揉手,觉得指尖有些冰凉,定了定心思,方道,“虫草品类上百种,偏要以次充好,冒上冬虫夏草的名头。藏红花更好,直接借由玉米须代,染上颜色,水中一泡就散,红得干净。” 正品的藏红花用来泡水,自然浮于水上,染黄才是正道。期间种种把戏,作假得怕是尚未有他当年精细。
“你对藏红花,似乎很有见解,”钱义的神色一时有些难辨,移向靳扬的目光也染上了些许质疑,停顿许久,最终却是没有再深究,只道,“也不知这些人,缘何这般丧心病狂。”
靳扬提着茶壶的手不自觉地顿了顿,嘴角微微牵起一丝笑意,却是恍惚得莫可言述:“这还能有什么道理,再简单不过,因为穷啊。医馆只知野山参疗效最佳者,六七年方成,可知即使这一支人参,便得了多少人觊觎。这世上,总有些人,他们这辈子做的事,您大致都会觉得莫名,便似这偷参人。什么叫丧心病狂?他此生便偷了这一支人参,您觉得他丧心病狂吗?”
“什么叫丧心病狂?百姓靠天吃饭,年来颗粒无收,他也是个老实人,可是临到头,孩子要饿死了,妻子要饿死了,父母要饿死了,他只想偷一支人参,来年乃至收成都可慢慢偿还。如果这样,您还觉得他丧心病狂吗?”
“什么叫丧心病狂?守参人守上六七年,不过就为着这几支人参,那是他们看顾着几年的收成,孩子要读书,老人要养活,六七年,便指着这几支人参。冬日大雪封山,穿着单薄的衣服,守在山上,下都下不去。可是这唯一的指望,便被这些偷参人毁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们又得守上另一个六七年,遇上另一批偷参人,最后,可能孩子饿死了,妻子饿死了,父母也饿死了。这样,您觉得,丧心病狂吗?”
钱义怔在那里,听着靳扬那句“药拿出来的时候,是人命,药没出来之前,又怎知不是人命关天”,他眸中的疑虑渐深:“那你是觉得,这些都算是无可奈何,还是……”
“不,那叫咎由自取,”茶水从壶口而出,缓缓注入杯中,靳扬执着茶壶的手很稳,带着平和的笑意,语气不见半丝波澜,“来日下黄泉,必然不得好死。”
靳扬不是随便说说,他是真的这般觉得。当年他只有十四岁,两罪相叠,百杖之下,必死无疑,几乎可以归为杖杀。只是最后,衙门转而从重量刑,将误诊堕胎之罪,免杖一百,改判徒四年。而他在狱中的那几年,有时细想,若是当时死了,也便好了吧。
【第十章】
“师爷,师爷,不好了!”衙役慌慌张张闯进来,看到靳扬便立刻转了方向,似得了根救命稻草,“昨日那闹事的妇人,又晕过去了!”
“死了没?”一次不成,还来?靳扬疼得本就不大能动,闻言无奈地放下杯盏:“衙役大哥,其实小人就是个仵作,我只会看死人啊。要不这样,等她死得透透的了,小人再带上自己吃饭的家伙,出去看看,您看如何?”
钱义不由脸色一变:“这些话,关上门来也便算了,千万别到药堂、衙门口的地方去发疯乱嚷嚷。你不要声名,县衙可还承不起这顶视人命如草芥的帽子。”
视人命如草芥……看着二人匆忙离开,靳扬低头静默了半晌,终是摇了摇头,认命地扶着门栏,迈过了门槛。
衙门口,仍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靳扬到时,疼得眼前有些发花,只隐约觉得现场有些混乱。耳畔充斥着过路人的评头论足:“这家人,也真是命苦,天下这么大,碰上两回黑心卖假药的,上回媳妇流了孩子,这回死了儿子,直接断了香火。”
“谁说不是呢,现在连下葬的钱都没有。不过要说她家这媳妇,漂亮是漂亮,到底不是怀孩子的命,前前后后小产了两次了,大夫都说不可能再怀上了,就为了给有病的丈夫留点血脉,到梁大夫那儿调养了几年,最后怀是怀了,到底没保住。白白搭进去这么些钱,瞎折腾啊。”
“哪里是钱的事,这女人怕是命硬啊,克子克夫,最后连婆婆都难逃一劫,幸好没娶进家门。”
靳扬停在那里,脸色一寸寸白下去,分明正阳高照下,却是瞬间冰到指尖发凉,心中寒意难消。耳畔的声响愈渐模糊,唯有眼前跌跪在老妇身旁的女子,泪水盈眶得刻骨铭心。单从眉眼间,便看得出,那曾是何等温婉的女子,如今却只能带着无悲无喜的惨然。
“呦,靳大仵作,怎么了?”钱义好容易从纷乱的人群中退回县衙,便见靳扬魂不守舍地看着外面,不由攥住他的手,压低了声响,“你小子不会真打算在这儿,看着人慢慢死透了再一脸乐呵地去验尸吧。你可别想了,路大人已经通知药堂……”
话音戛然而止,钱义感受着靳扬手上强行抑制的颤抖,许久才缓声道:“你怎么了?”
六年前,靳扬一念之差,险些一尸两命,六年后,同样的场景再度发生,所有关于死者死因与益生堂无关的证据与定论,都是他一手促成的。靳扬的脑中空白了许久,才匆忙抽出手过去,下意识搭上老妇的脉搏。昨日的一幕不断在眼前回环,难道当时的昏倒……
跌跪的女子恍惚了许久,才见有人过来,像是瞬间有了指望:“大人,民妇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婆婆,我们不是刻意要这样与官府为难的,只是夫君还未下葬,婆婆又患了重病,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求求您!求求您!”
莫说靳扬已经多年未曾行医,便是他尚有当年的根基,也无法弥补被断手筋的事实。对于女子凄声的恳求与路高询问的目光,靳扬取出银针,执针的手明显不稳,心中几乎一片混沌,便似时间都静止了一般,只余脑海中一幕幕场景频繁划过。
片刻后,周围忽然一阵骚动。隔着零星的人群,靳扬下意识抬头,执针的手微微一顿,说不清是复遇梁成济的恐惧,还是万幸上苍的感激不尽。那一刻,他大致只有一种模糊的释然与后怕的惊魂未定,因为梁成济来了,所以他不会再多担上一条人命。
梁成济诊病,素来以精到著称,也讲求生死间的速求。按脉未及多久,他微蹙了蹙眉,直接看向靳扬:“下针。”
靳扬错愕地看了梁成济一眼,复又看向昏迷的老妇,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始终没有开口。梁成济的眉间蹙得更紧,看向他的神色也逐渐深了几许。略等片刻,梁成济换过老妇的另一只手,将目光移向一旁,吩咐道:“问枢,下针。行针慢些。”
“啊?”昨日药堂门口被靳扬讽了句“逛窑子撩人一把好手”的少年怔了怔,即刻蹲下,刚下了几针速救要穴,便犹疑地抬头问道:“衣服可以动吗?”
触及梁成济不辨喜怒的目光,问枢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只顺着梁成济的吩咐的穴名,一针针扎下去。银针质软,进针不易,他的动作不算连贯,但胜在穴位定位精准。半晌,老妇似是微微缓过神来,梁成济也随即将手中开出的处方交于一旁:“去药房抓药。”
“啊!梁大夫,我来我来!您进去就好!”事急从权,捕头接过处方,顺口吩咐着周围的衙役将老妇就近扶进衙门后院。
或许是靳扬的错觉,梁成济缓缓起身,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像是有意无意地停了片刻,却也没有多言。直到迈入县衙,才冷冷一笑:“先回药堂等我,梁某尚还有事向你讨教。”
【第十一章】
靳扬瞬间如坠寒冬,凉意沁了半身,半晌才神智木然地起身,垂眸抿着唇看不清神色。钱义直面这莫测的氛围,忽然觉得昨日的猜测,连同传言,怕也未必空穴来风:“靳扬?”
钱义只是试探着询问,却未料到闻言后,正理着药箱的问枢倏然回头,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异样:“你是靳扬?”说着不免轻声自念了一句,“难怪……”
问枢迟疑了许久,终是轻描淡写又恍然无意地压着声音提醒了一句:“三叔自从有了孩子,传承衣钵有望后,就闭门不收弟子了。”
靳扬回神时尚未听懂他的意思,待反应过来才堪堪开口:“你三叔,是……?”
拎起理好的药箱,问枢并未直面回答,只是出于江湖道义,眼中略略泛出一丝同情,放慢了语速,咬字清晰:“我叫:夏、问、枢。”心满意足地看到了靳扬突变的神色,夏问枢挑了挑眉,自觉报了药堂门口的一箭之仇,摊手幽幽转身而去。
药堂的效率一贯很快,但待得药煎好,也早已过了一个时辰有余。此间,老妇的儿媳魏秦氏虽仍是面容憔悴,对着梁成济却是千恩万谢。
“近日最好不要让她再受到刺激,保持心情平稳,再者,药不能断,至于日后如何,且治且看吧,”梁成济将病情交代清楚后,停顿许久,方缓声道,“六年前的事,是梁某师门不幸,如今自然也当不起这份谢。”
魏秦氏的眼中掠过一丝哀伤,却也只是宽慰地笑笑:“本就是我自己不中用,怪不得他人。更何况,若无梁大夫这么多年的接济,亡夫也活不到如今。这份恩情,怕是早早便越过了当年的证供。靳扬他……毕竟……也是无意的。”话音至后,终是略带哽咽。
比起老妇痛失孙儿的心痛,魏秦氏大致只觉得那是天意,是上天寡恩,不愿让她为亡夫延续香火。或许也曾有一刻的念头,让靳扬以命抵命的干净,但为着梁成济终生的承诺,作为苦主,她终究是含着眼泪,当堂提出了嘱意从重判决的意思。梁成济重诺,这些年,也曾前前后后多番援手,而今恩恩怨怨渐渐淡了,便也提不上什么怨恨。
等老妇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已近黄昏日暮。梁成济返回鸿景堂,迈入内室,正见靳扬微垂着头跪在桌边,视线始终聚在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默默无言。晨日初醒时不整的衣衫理得勉强入眼,只是跪姿有些微摇,跪了想来不止个把时辰。
梁成济也未理睬他,一如往常般坐诊看病。他今日本未安排出门应诊,以致依约而来的病患,一句暂等等了一个午后,进来时语气也自然不复往日恳切。梁成济却似完全没看见,处方叮嘱,条条框框尽皆写在纸上,遇上未读过书的便再细细地告知一遍。
自六年前开始,梁成济坐诊便不带外人,便是老大夫推荐过来单纯抄方学习的,也大多受不了梁成济喜怒难辨、审视抽问的心惊胆战,不过旬余便要换上一轮新面孔。大多老病人看着角落里长跪的人,虽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倒也没有太过讶异。
靳扬膝上有伤,虽不碰的时候无碍,算不得厉害,但跪在坚硬冰凉的地面上,滋味总是疼痛刻骨、万分难熬的,只觉得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但若诊病即刻结束,又不免觉得心惊肉跳、慌乱得很。硬忍着疼消磨了许久,靳扬对着终于恢复空旷安静的室内,汗水明显浸湿了衣衫。
室内一片死寂,梁成济抬手收拾了一番桌上的笔墨,面上看不出什么怒意,许久才沉沉地开口,像是单单叙述了一个事实:“庆余四年开始,夏阳平便没再收过弟子。”
若是梁成济第一句问得是“夏阳平怎么不知道你这个弟子”,靳扬许还能回上一句话来,但偏偏梁成济这么问。鸿景堂的誊录中记得清清楚楚,他生于庆余二年。万幸,他出生了。
靳扬抿着唇,半句话不敢往下接。便是他自己都不可能相信,两三岁的时候夏阳平能看中他根骨奇佳。当时,还不如随便编个师承,张三阳李四阴的,一抓一大把。
“看来,问枢已经与你通过气了,”梁成济脸色逐渐冷下,唯有语音依旧不疾不徐,“一刻钟,把该说的话说完,否则,莫怪我此后不给你机会。”
靳扬心中有些微颤,在梁成济眼里,一码事归一码事,从没有带伤就能免责的规矩。昔日随诊,他身上的伤每日便没有断过,说得好听些,叫待徒严苛,说得难听些,便是动辄得咎。他这六年没梁成济压着,闲散惯了,若按当时的规矩,列举错处还不如找些对处来得方便。
低垂着头,靳扬与梁成济干耗了许久,终究一言不发。
“怎么,”梁成济审视地看着靳扬,“本事不见长,现在倒是连话都不会回了?”
靳扬微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些什么,纠葛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直至敲门声传来:“师父,后堂问您,现在用饭吗?”还未等梁成济开口,问枢便推门而入,乍一看室内,怔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心地问道,“那我让他们再等会儿?”
梁成济神色如常:“不用,你来得正好。去后头让人搬张条凳,放院子里,就说我要用。”
【第十二章】
夏问枢从没遇过这种阵仗,不觉呆愣了半晌。梁成济虽然一向不假辞色,举凡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引人畏怯,但最严苛也不过是在训话上。他随师不久,倒也听闻过梁成济待徒严苛的传闻,但这些年来,却真未见过哪次梁成济重责于人的。
怔愣地应了声,夏问枢回后堂取条凳时,恰逢李老路过,一听是梁成济的意思,脸色立即变了,下意识问了句罚的是谁。夏问枢也不知靳扬的身份适不适宜道破,只能含糊其辞地影射了一番是鸿景堂的学徒,今日不巧犯了梁成济的忌讳。
“你去后堂换条春凳,梁成济若是问起来,便说后头都在用饭,调剂不开。”李老也是鸿景堂的半个砥柱了,算是看着梁成济从习医开始,直至日渐声名大噪的,故而对他传道受业的方式,虽没有过多干涉,总也看在眼里。
梁成济要真动起手来,犯上他的人至少能被削下一层皮,十天半个月决计动弹不得。条凳这种东西,师徒间行责,磨人太狠,若是无人在旁按着,剧痛之下没稳住,翻倒就是重来,绝无二话。他亲眼见过梁成济动手,折腾起来没半条命下不来。
夏问枢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李老吩咐了总归有他的道理,也便应了。鸿景堂的物件,多不繁复,样式简单,春凳也只是按着旧制,与床同高。此刻天色微暗,鸿景堂内大多停了诊,学徒均在后堂用饭,温书的闲得发霉,出来透气时乍见这阵势,也不免驻足好奇。
靳扬的样貌,尚压不住骨子里的张扬,看上去总要比实际的岁数偏轻些。零零落落的围观者只道是学徒又触了哪个先生的脾气,直至见了梁成济,才反应过来这等场面不是寻常事情。而堂中老资格的弟子更是讶异。自从六年前靳扬出事,梁大夫这些年明显和气多了,虽气势难改,却再未对小辈太过疾言厉色,不知今日谁又有幸触了他霉头。
自古受责的,往往比旁观的,心中的畏惧更甚。靳扬昨日刚受了一份棰楚,身后稍动一下便是苦痛,如今看着院中的春凳不免心悸。但梁成济只在一旁袖手看着,目光从春凳浅淡地扫过夏问枢,也未开口追问,最终淡漠地移向远处:“话不会回,事总会做吧。”
靳扬抿着唇不答话,半晌才犹疑地缓步上前,微垂着头避开周围的审视,半跪在春凳上,膝上针扎般的疼痛激得他蹙了蹙眉,却也只是扶着边沿,缓缓伏趴下去。鸿景堂选址到哪里,后堂中都常设着长而宽的春凳,恰能容得一个人躺下,本就有训诫堂中犯错学徒的意思。
靳扬随师的七年间,挨的板子戒尺不知凡几,但梁成济若非怒到极致,少有公开动手的,更遑论是不定数额的责打。众目之下,昏暗的暮色间,耳畔寂冷的风声,靳扬趴在坚硬泛凉的春凳上,只觉得那股冰寒几乎要渗入体内,唯有身后的疼痛依旧清晰可辨,额上更是沁着冷汗,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该怎样撑过这轮暴风骤雨。
四周已是鸦雀无声,梁成济深色的着衣在日暮时分显得格外冷肃,学徒的呼吸都不自觉微微放缓,许久才见梁成济抬手断下一根竹枝,面上看不清神色。
靳扬垂眸对着地面,感受着气氛的愈渐冷凝,手不自觉收紧了凳沿,尚未反应过来,便是猛的一身闷哼。身后瞬间便似利刃刻入伤口,割出一道撕裂的痛楚,身上一颤,又是重重叠叠的疼痛,逼得脑中一根弦瞬间崩断。梁成济昨日动手没收过半分力道,几十下戒尺一道道盖上去,高肿起何止一指有余。竹枝纤细坚韧,打在身上不显半丝沉闷,合着昨日的旧伤,却是隔着衣物,都渗得进割裂般的疼。
梁成济没有半丝想让人原原本本消化完这份痛的意识,一道下去便紧追着下一道。竹枝抽在深蓝色的粗布下裳上,压出一道极深的弧度,声音清厉,复又快速弹开,迎出一道道风声。靳扬死死咬着下唇,攥着凳沿的手生生紧出道道青筋,整个后院半丝杂音都没有,唯有春凳上的惩戒声极快地落下,声声叠加,在死寂的后院中,带着摄人心魄的味道。
二十三下后,竹枝承不住力道,直落到靳扬身后的瞬间,即刻崩断。责打声一停,靳扬才恍然发觉唇间明显的血腥气,身后铺天盖地的疼痛更是席卷而来,疼得整个人都有些发颤。院内的人像是才反应过来,饶有余悸地微微倒吸了口气。
鸿景堂唯尊医术,什么作风的大夫都有。确也不少医者,教学生几乎全靠打,打不听再打,打不会再打,李老便是其中主流,但总归也有个名目,道理听进去,事做完了学会了也便罢了,实在恨不过最多边训边打,用的也大多是些训教工具。像梁成济这般,上来一句问话没有,先抽断一根竹枝再说的,实在是少数。
千般死寂间,梁成济弃下手中的断枝,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径自抬手断下第二根,略试了试力道,眼中看不出半点温度:“是你先解释,还是我先问?”
靳扬疼得分不出半丝心力,只觉得身下的春凳格外冷硬,让他的心都一路往下凉到底。他对梁成济的畏惧,由来已久,最深刻的不过是那种言出即行,没有丝毫斟酌商议的余地。他年纪稍轻些时,行事也曾多有忤逆,认死的道理便是不松口,梁成济从不与他一句废话,死杠权作白挨,再有错词错语,最甚者百余记的往上翻,打到认错再从头算起。实实在在的规矩,力道一分不与你免,数目一下不与你折。
“妄自臆测,延误病情。”单这一条,他年少不知在冰凉的长阶上跪过多久,又挨过多少狠厉的板子。靳扬此般趴在春凳上,都轻易回忆得起当年被追责的痛入骨髓,梁成济搭在他身后的竹枝,都能让他觉出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惧。靳扬不是怕挨上这份打,他只是太过清醒地知道,这一条条错认下去,便是打死他,今日怕也受不住这份责。
竹枝再度落下时,力道却不知比之前加了几成,每次抽击在身后,靳扬都不自觉地颤一颤,用尽了全力,才能勉强压住口中压抑的声响。他只觉得自己离被打死就险差着一条,却又想着宁可直接死了也不欲再挨上一下,眼前根本辨不清事物,几乎一片模糊,唯有身后扬起复又落下的竹枝,提醒着他如今在挨一顿何等沉重的打。
曾在六年前亲眼目击过那日惨状的学徒脸色大多有些发白。从医大多都想求个名师,但被梁成济教,可真不是件乐于追求的事。要论及人前人后的风光赞许,甚至只是简单几句笑谈嬉闹间堪称深厚的医术根基,他们对于当年在鸿景堂十三岁坐诊的靳扬固然只有羡慕嫉恨,但要真换个身份,却也是万万不敢。真不知,今日又是哪个不开眼的,能逼得梁成济亲自动手。
即使时过境迁多年,大致谁都忘不了那日靳扬发丝零散、神色慌乱,被梁成济执剑逼退到后院,逐出师门后生生断开手筋的一幕。那种难以抑制的惨叫声,至今思及都觉得狠。梁成济动手从无偏差的可能,剑未伤及脉络,血流得不多,但伤势未经丝毫处理,官府便直接闯入拿人。靳扬当年十四岁,神志不清地倒在地上,看着梁成济弃剑拂袖而去,没有任何反应,唯有手上的鲜血,缓缓浸湿了衣角。
【第十三章】
此番,围观的人看得心惊肉跳,靳扬更是痛不欲生。梁成济是否想这般生生打死他,他不知道,如今他的意识中只余下身后铺天盖地的痛,一道压着一道,毫不留力地抽下三四记也不稍偏一丝地方,皮肉活活便像是要被撕裂一般,每一下都不知怎样才能更痛些。
竹枝再度折断的一刻,靳扬趴在春凳上,脸色惨白,温热的汗水沁出不断,手上无意识地攥着凳沿,微微颤抖,眼泪忍了许久到底没有落下。梁成济的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随手折下第三根竹枝:“继续。”
夏问枢惊在那里,竹枝不算太过杀伤性的东西,真打在皮肉上,也不过是道道明显的血痕,轻易殃及不了性命,可梁成济单单站着,分明辨不出喜怒,怕是真能当场打死他。任谁都看得出,这个架势,是根本不能善了了。而听着身后梁成济的动作,靳扬丝毫不敢开口,却也根本不敢不开口,静默许久才轻得不能再轻地低声道:“谎报师门,肆意欺瞒。”
“啪!”坚韧的竹枝狠狠落下,方才宣泄而出的痛感又叠复增加,直冲而上。靳扬强忍的泪水,竟有险些难以抑制的趋势。若是六年前,这般打下来,他早就开始求饶了,或痛苦,或反抗,纵是全无用处,也抵得过死死趴在春凳上,挨着根本算不到尽头的打。
靳扬他怕疼,他从小就怕疼怕得很过,若非当真做不到,他根本不敢犯上梁成济的任何忌讳,更遑论一次又一次。身在其中,他从来没有否认过,梁成济的要求太过严苛。
同龄同年入的学徒,任是谁都不可能在未满十岁时随师,一句话应不上就是一顿好打。即使他这么清楚地明白几年后他与诸多学子在医学造诣上堪称鸿沟般的差距,也不能抵消他对梁成济多年来本能的畏惧,更遑论他如今理亏词穷到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慑人的责打声中,靳扬手上逐渐失了力道,力气像是被抽空得干干净净,神智也逐渐模糊,唯有身体还在竹枝的抽击中起伏颤抖,身后是骤然的疼痛,像是终于破出了伤口,但也无以激起分毫混沌的思绪。
竹枝断过三根后,靳扬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身后尽是黏腻的汗水,口中一片焦渴,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似清非清。他想唤一声“师父”,但凡有一点力气,他都想跪下来求求他,便是杀了他都好,他挨不下去,他一点也挨不下去。
模糊的意识间,他只有隐约的感觉。他知道,他六年前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梁成济于他,已经不是拜师那年耳提面命、细细叮嘱的恩师了;不再是执着他的手,提笔细讲古籍间错简衍文的授业之师;更不会在狠罚后自己夜半高烧之际,在屋内翻着他随手誊抄的旧书守上一宿。
在梁成济弃剑转身一瞬的目光中,靳扬就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举凡医界,也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余庆十六年二月初三,江南名医梁成济,将亲传弟子靳扬,逐出师门,生死各干。
靳扬这个名字,说到底,都是梁成济一生的污点。便是出于清理门户的决绝,靳扬都没有资格说上半句二话,可是,他真的……真的……只是一时的错念。从七岁那年开始,他一生从未动过一个念头,想让一个人,死在他的手上,从来没有。
【第十四章】
这场打到断,断了再继续从头的折磨,真正发生,也不过短暂的片刻,却也摄人心魄得一片死寂。靳扬不开口,局势便更为冷凝,夏问枢在一旁看着,心都悬得厉害。
梁成济执着竹枝待了许久,倏然冷笑一声,眸中却殊无笑意:“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随手将竹枝弃于一旁,梁成济转头对着夏问枢吩咐道:“找李老借根藤条来。”
夏问枢直站在那里,不深不浅地看着,没动。梁成济也没等他的兴致,直接将目光移向一边,被扫过的学徒受惊之下,倒退了一步,才匆匆忙忙去后堂,回来后手中便携着根二十来寸的藤条,交与梁成济的时候,手下还有些颤抖。
不比竹枝,藤条算是颇为正式的惩戒性工具。鸿景堂规矩严明,若是犯了明令条文,少不得戒尺藤条的过上一番,故而学徒对此大多都不陌生。算下来,藤条韧性颇强,当是里面不大好挨的,尤其是不走过场,实打实抽在皮肉上的时候,数不过十便破得出口子。鸿景堂没有责后容休的讲法,破皮流血还不能耽误事情,总是很不好过的。
靳扬自然也尝过其间的厉害,便是鸿景堂走过场的训诫,也是一道一条极高的肿痕,更遑论梁成济亲自动手时的狠厉。但除开错犯得太大还死不悔改以外,梁成济鲜少会动用藤条,就像他也极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计数目地动手。这些例外中的例外,大致都要在今天破例。
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群,大多闪烁着略移开了眼,耳边只余下藤条破空的慑人声响,以及狠狠抽击下去后靳扬嗓间零碎的无力语音。初入鸿景堂的学徒,日后提及今日,都难免心有余悸。生平第一次所见,藤条能打出这种场景,十几道连下,其间没有丝毫停顿,起起伏伏间力道像是愈加沉重,连带着粗布的下裳都有明显的磨损,一道便是一条深印。
在场者终于有所慌乱,这等场面,谁都不会怀疑,梁成济确是存了今日要将人生生打死在院子里的念头。深色的下裳本看不出血色,待得伤口逐渐连成一片,渗开的血晕才刺入人的眼底。这么多年,梁成济再没动过这样重的手。外围的学徒只听得身旁一句压抑的“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喊人啊”,即刻匆匆忙忙去找李老救场。
“呀,来得委实不巧,成济这厢教徒呢。”千钧一发间,一声稔熟的招呼声翩然而至。院门口,来人一袭白衣,身姿潇洒,神色随意安然,一派阳春白雪之态,单从眉眼间,便看得出年轻时何等风华意气。梁成济手上骤然顿下,人群中骚乱一瞬,唯有夏问枢直松下一口气,如见了救命稻草:“爹……”反应过来才硬生生接上,“他老人家还好吗,三叔?”
夏阳平支着院门,眼皮跳了跳,也不问他闹得这是什么幺蛾子,只是笑着顺着他的话音接下去:“好,好得怕是要被你气得只剩一口气了。”
从京师一路找到江南,好不容易听闻梁成济身边多了个打酱油的小子,不巧还正姓夏,刚一进门,便见这等架势。梁成济好多年没再亲自动过重手,时隔六年,夜色昏暗,夏阳平也没认出人来,只道上苍不知何时开了眼,梁成济居然终于不打算带着自家深厚的医道经验进棺材,大晚上的开始琢磨着重新收徒了,实在可喜可贺,好兆头啊。
片刻后,李老也终于被人引着到了院内。梁成济借了藤条,他本就越想越担心,走到半路上,正见人匆匆忙忙赶来,便知道这件事好不了了,但到底没想到闹得这样凶:“成济,这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大事,明日再算也来得及,先散了吧。”
一旁,夏阳平隐晦地朝夏问枢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将人扶下去。梁成济年少成名极早,北夏南梁的并称虽由来已久,但要真论起来,夏阳平当要比他年长十岁,梁成济无事自然不会驳他的面子,而李老与他共事多年,自然更不必说,一时倒也未闹得太僵。
此刻,靳扬神智已经大半混沌,眼前亦是一阵阵发黑。夏问枢扶他起身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在毫无遗力地往下倒,周围两人帮衬了一把才堪堪强行扶住。春凳上的血迹尚未干涸,地上也凌乱地溅着些零星的鲜血。夏问枢刚想问问他伤势如何,是否还撑得住,便听耳畔轻得几乎完全听不分明的一句“谢谢”。
靳扬昏昏沉沉地笑了笑,眼前终于陷入一片漆黑。
【第十五章】
靳扬再度清醒的时候,唯一的感觉便是,疼,铺天盖地的疼,那种断骨削肉的滋味,让人恨不得直接昏迷的干净。恍惚了半晌,他才隐约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并非俯趴在冰冷坚硬的春凳上,而是被安置在了床榻上,身后还轻掩着一床温软的薄毯。
昏迷前混乱的一幕,他意识不清,对当时的情境几乎一无所知,只觉得那份几近凌迟的责打模糊地停了一瞬,而原本愈渐麻木的疼痛更如山崩之势般齐齐涌来。隐约间,似乎有人扶他起身,又似乎没有,唯有眼前忽明忽暗,气息难以回环,茫茫然甚至生出一种濒死的感觉。
疲惫地睁开双眼,逐渐扩开的视野中,模糊地出现一道身影,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呼:“呀,你终于醒啦!再不醒,我都怕你得褥疮了。你知道你昏了多久嘛!”
夏问枢刚从后堂端进药来,见他醒了竟怔了一瞬,随即匆匆进门,边开口,边放下手中的托盘,看着他的眼神好似看见一个命悬一线的危重病患瞬间起死回生一般。
靳扬微张了下口,觉得咽下干渴异常,像是被火生生灼烧过脉络,灼痛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兼之身上毫无力道,便只能微微闭目,由着他用好奇而探究的目光来来回回地打量。
梁成济再度收下的这名弟子,许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靳扬连睁开眼睛都觉得勉强,却也只能强压着咽喉中明显的不适,用磨砂般的声音,艰难地间断着开口:“什么……时辰了?”
“都午后了,”夏问枢匆忙帮靳扬倒了杯茶,似乎想起什么,纠正了一番,“昨日你全天十二个时辰都没醒过。比师父预估可能要昏迷的时间,还要长啊。”
说着,夏问枢略迟疑片刻,似是有什么筹谋已久的话想问,却又隐隐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半晌终是在沉默间掩饰般轻咳了两声,忽然压着声音隐晦地问了一句:“既然你跟过师父这么久,那他有什么喜好,你一定知道吧?”
靳扬微不可见地怔了片刻,对这种立场与称呼的转变,总归有些适应不及。恍惚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夏问枢的意思:“你,讨好他做什么?”按理,犯在梁成济手上,至多悬心于常年累月免除不得的皮肉之苦,却很少会让人生出失望后被放手的担忧。
至少,靳扬从师七年间,单是触怒梁成济的次数便不胜枚举,但无论过失多大,也从来不过觉得梁成济要将他生生打死。彼时年幼,到底从未料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连迈入鸿景堂的大门,连动到一针一药,都变成了一种禁忌。
靳扬无意识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激出的朦胧雾气,恍惚想起,七年前,江南气候至而不至,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严寒。靳扬至今只见过三场大雪,又唯数那年的,下得最大。鸿景堂百年招牌下,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冬至那日,返家的走了大半,他随梁成济在街头吃着元宵,五运六气推演一番,戏言来年怕是疾病缠绵多发,鸿景堂的生意更要好起来了。
余庆十六年,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份,对于靳扬,却几乎承载了一生的转折。而这句戏言究竟是否成真,靳扬,终究没能看到。
那年二月初三,他被凌晨急促的敲门声扰醒,紧急随同李老一并会诊姜府,病患伤势特殊,长剑淬毒,伤人入骨,但从医最忌妄议长短,李老以骨伤闻名,初诊难得举棋不定片刻,回头看了他一眼,拟定刮骨治疗。
那次靳扬会诊,对于针刺辅助的临场止痛效果,没有丝毫把握。但梁成济一贯主张针药并举,行针手法更是行内一绝,兼之伤情刻不容缓,靳扬虽自知期间风险很大,又不容出错,到底不敢露怯,只能首肯治疗。其根本上,担着很大的风险,故而行针时,不免慎之又慎。
几十根针,局部止痛,毕竟不代表不痛,但凡姜离皱上半分眉头,靳扬便生生逼出一身冷汗,只能强稳着冷静,意识不敢分散分毫。整整几个时辰,靳扬脑中似是紧紧绷着一根弦,反复估量着姜离的神色,续针调针。直至李老松下口气般收手,转而看向自己的目光明显染上几丝讶异,靳扬方才觉得头晕目眩,险些当场昏过去。
那大致是靳扬彼时从医生涯中,经历过最为险之又险的事情,以致他惊魂未定了一路,直至迈入鸿景堂的大门,才瞬间想起今晨按例是要与梁成济拆议医案的。惊愣间下意识看向天色,靳扬真觉得早一分晚一分也看不出什么差别了。
迟疑片刻,他到底敲开了书房的门。刚一进去,便见梁成济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坐在桌后,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整整七年,梁成济连怒极动手时也大多看不出什么神色,靳扬从未见过他这般冷意沁骨的样子,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师父?”
“靳扬,从今日开始,针药你都不要动上半分,”梁成济拾起一旁似是翻阅过多遍的处方,劈头盖脸砸到他头上,看向他的目光,很冷很冷,全无感情,便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直到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十六章】
靳扬几乎懵在了那里,空白的脑海中混沌良久,才压着心悸,试探着俯身去捡散了一地的纸。纸张一入目,靳扬的手便不自觉地有些颤抖。自从十三岁坐诊开始,梁成济从来不会复审他的方子,就像他首次作假,也只敢寻个熟稔到足可互诉七情的病患。人这辈子,有勇气去欺骗的,不过也就是理所当然最信任自己的人。
他的字,是按着梁成济的要求,七年来毫不间断,日复一日苦练下来的。处方飘逸,洋洋洒洒,很有一番风骨,兼之用药习惯与梁成济同出一脉,等闲不可能有人轻易模仿得出。待得刺目的“藏红花”三字出现在眼前,靳扬攥着处方的手几乎用上了十成的力道。
莫说梁成济门下,在整个医道,做假贩假千年来都是久遭唾弃的事情。靳扬原以为这件事,应当风淡云轻地过去,却未曾料及,缘何梁成济突然复查处方。
医家对于神色举动本就敏感,更何况梁成济对靳扬的熟悉。方才他不过余怒未消,定死了要靳扬给出个解释,但心里总归算不上相信,连带着面对今晨的追问也是干脆众人当面,直接作保的。如今看下来,梁成济的脸色,几近铁青。
“好,好,好,好得很,靳扬,你今日委实让我大开眼界,”梁成济只觉得自己连话都讲不出半句,近十年耗下去的心血,便出了这么个结果,“我梁成济当年,当真是瞎了眼。你既是有这等宏图伟志,当初何必拜到我门下,白吃这七年的苦头!”
靳扬听得脸色惨白,手上都拿不稳,纸页散乱地飘坠到地上,便如他混乱到难以言述的内心。泪水在眼眶中欲落未落,靳扬语音中没有丝毫底气:“我……我不是……”
梁成济倏然起身,取过桌上的瓷盏。靳扬下意识倒退一步,瓷盏在他脚边顷刻间粉碎,溅起一片冰凉的水。“七年,七年是多长时间!有那功夫,我省下的精力能干上多少事情。你出门去问问,求学求学,哪个不是求来的,我梁成济收徒弟,连背书这种事情都要让我来教。你倒是与我说说,我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
“师父,您听我解释,我不是……”梁成济的话诛心太过,靳扬双膝磕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却根本不知从哪里开口。他是知道的,鸿景堂有多少人指指点点说他当年根基如何之差,又是凭了怎样的运气,一跃上龙门,他都是知道的。
梁成济绕过长桌,一句话都懒得说,直接一巴掌掴下去。靳扬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抽倒在地上,耳中昏鸣一瞬,才觉出脸上发烫的疼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上便是一道刀割般的疼痛,靳扬少有这般第一下便抑不住叫喊的情况,但那日却是十足的疼痛,疼到完全难以忍受。那是梁成济此生第一动鞭子,下手时却堪称鞭鞭见血。或许多年后,连梁成济自己都难以想象,当年,他真的能对靳扬,下得了这样的手。
李老闻讯匆匆赶来时,室内已经是一片血迹,不知内情之下,当真觉得梁成济疯了。直到晨日在场的学徒赶忙解释了一句:“今早,您出去没多久,鸿景堂门口就来了人,说是妇人吃了这里的药当场流产,命悬一线。若不是梁大夫出来得巧,怕是当时一尸两命。最后对着留底的病案和处方核对之后,证实当时是在靳大夫那里看诊的。处方中,藏红花用量不低……”
遇上这种事,按鸿景堂的规矩,一贯是要同方验药走个流程的,但恰恰在这个分明只是走个规矩的事情上,却出了岔子。这件事毕竟事涉梁成济门下声名,学徒终究不敢乱说。
【第十七章】
靳扬闻言震在当场,像是失了魂,半晌反应不过来。书房内似是发生了极大的争执,靳扬隐约听到一声长剑出鞘的凌厉声,蓦然惊醒间,正见锋利的剑刃抵在颈边。梁成济执着剑柄,浑身上下都泛着冷意:“我问你最后一遍,你是做了,还是没有。”
围观的,脸色瞬间都骇得发白。靳扬半撑着地,怔愣地看着梁成济。长剑的力道愈深,锋利的剑锋在颈边压出一道血迹,鲜血顺着伤口染上了剑身,刺目的鲜红。靳扬微张着口,却从来不敢骗梁成济一句话,最终也不过喃喃道上一句:“师父。”
不做解释,等同默认,这件事孰是孰非,分明清清楚楚。即是证据确凿,李老自然也无权干涉梁成济门下事宜,只能匆忙劝下他手中的剑,从旁劝说:“成济,事情总得有个因由。靳扬如今坐诊鸿景堂,更是师从名师,日后各处引荐指导一番,自然名利无缺。说句不敬的,你百年之后,靳扬在医界必然也是举足轻重。这般自断前程,实属没有道理。”
“因由?”梁成济也不理被李老截过的剑,只是眸色冰凉地看着艰难跪正、心思混乱的靳扬,抬手缓缓轻覆在他肩上,感受着手下不经意的微颤,“便是杀人放火的,哪个没有因由。”语音既落,手上骤然发力,靳扬脸色瞬间煞白,体内流转的气劲立时击散,直吐出一口鲜血。
未及众人反应过来,梁成济便翻掌转向李老:“我梁成济门下,不留贩假害命的弟子。犯案追责,那是官府的事,还轮不到梁某越俎代庖,杀人抵罪。但我总不可能放任他出了这道门,再去害人性命。”
李老大致听懂了梁成济的意思,下意识便看向靳扬,犹疑许久,终是闭目将手中的剑递与梁成济,骤然返身离去,只留下怔怔仰头看着梁成济的靳扬。那是靳扬第一次,从骨子里流出这样深的恐惧与震惊。那年,他才十四岁,从未想过此生会伤人性命,从未想过梁成济有朝一日会将他亲手逐出师门。他从来没有想过,一念之差,居然会是这般的天翻地覆。
染血的剑锋直对自己的一刻,靳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乎下意识避开,待反应过来,便只能一步一步强撑着往后退。他退一步,梁成济便执剑进一步,直至他被逼到后院,退无可退:“师父,您是亲眼看着我长大的。我不是……不是存心……”
院内正处理药材的学徒手下一顿,均愣了愣。彼时,靳扬之于众多学子,便如梁成济在医界的地位,稳固而高不可攀。惊羡之中难免嫉恨,说他凭着幼时无人敢报的运气承师于梁成济的,大有人在。但言辞归言辞,若是没有至高的天分悟性,给梁成济一块朽木,徒耗上八十年也未必能得靳扬如今的成就。代过靳扬,便能承其恩遇,这样的大话,终究谁都不敢说。
而如今,靳扬发丝零散、神色慌乱,执剑的,是他的授业恩师梁成济。这等场面,任谁都下意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靳扬绝望间屈膝跪倒在地,径自抬手抓住剑身,仿佛感觉不到鲜血渗出的疼痛,唯有泪水无自觉地流下:“师父,您信我最后一次!靳扬一生都不会再做这件事第二次的!”
院内死寂了很久,梁成济才冷冷地开口:“我再与你说最后一遍:我梁成济门下,不留贩假害命的弟子。从今往后,你我师徒生死各干,梁某劝你,好自为之。”
靳扬攥着长剑的手微微滞住,对着刺目的鲜血,他怔了许久,惶惑间似是终于记清:害人一命,一命抵一命,本是合该如此的。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温婉的女子,那个还未降临于世却早已与世长辞的孩子,许是她今生唯一的指望。他曾对庸医误人性命何等轻嘲,却原来,他其实远比他们丧尽天良。
靳扬耳边,流转着梁成济的冷笑“你既是有这等宏图伟志,当初何必拜到我门下,白吃这七年的苦头”;似乎还有女子笑意安然的话语:“小靳大夫,又随你师父看诊啊?”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手。
幼时,他娘曾恍惚地看着窗外,这般告诫他:人这辈子,建功立业、恩泽助人,再好听不过都是旁的,百年之后,千古任人说,实在些的,还是尽量少犯些错,越少越好,有本事些,便祈求自己永远不要犯错,因为有些错犯了,便是一生的罪孽,从今往后,再也回不了头。
【第十八章】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半晌,靳扬才从久远的记忆中清醒过来。夏问枢只当他嗓子哑说不出话,就着姿势帮他续了杯茶润口。见靳扬和缓了些许,他正要发问,却见靳扬看着他的目光染上了一丝莫名的审视:“你觉得,我若是知道,如今还会躺在这里吗?”
夏问枢行事也是实诚,闻言默默摇了摇头。略有些失落了片刻,终于像是觉得不能这般在病患伤口上撒盐:“师父说,人脑子不够用的时候,就得多读些书,勤能补拙。倒也不是骂,他就是总以一种……看蠢货的目光看我。”
靳扬略略垂眸。梁成济这些年,怕是没找到什么合意的弟子,又许是前车之鉴,再不想耗着心力倾囊相授,只要犯得不过,连对着亲传弟子,也是不打不骂,客气多了,甚至客气得让人觉得随意疏离。至少,当年罚归罚,在外报出梁成济名头便宜行事时,他还是颇为理直气壮的。
踌躇了片刻,靳扬斟酌着该如何安慰这个孩子:“其实,他如今,一贯以看死人的目光看我。”
夏问枢错愕之下险些打翻了药碗。因为恩师盛名的缘故,靳扬当年的事情,在医界传得很广。好奇心驱使,他往日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梁成济,对此,梁成济多半置若罔闻,连带着鸿景堂上上下下,也都三缄其口。
自靳扬逐出师门后,其居处被直接封锁弃用,故而夏问枢也只能从梁成济模糊的态度,与传言的零星痕迹中,推测梁成济的首徒,是天分至高的,只是性子颇有些孤傲,等闲视人,总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但靳扬本人,却似乎与传言,不大相符。
“你现在,能自己喝药吗?”靳扬昏迷了一日有余,先前的药都是直接灌下去的,如今人虽是醒了,看着却也不像是有力气动上半分的。夏问枢自小家境优越,父母和睦,顺风顺水长大,没挨过这种,也不知十天半个月的,能不能下床,无奈多问了一句。
靳扬面带复杂地看着药碗,有些头疼。他昔日虽拜于岐黄门下,却也不能昧着良心对汤药的难吃程度多做包庇。
所谓医门圣手,大多都有个一家之长,自成一脉风格,旁人轻易学不来的。便如夏阳平的处方,世所公认,开得最有味道。纵观其用药习惯,左不过就喜欢开这几张方子,酌情加加减减,总有奇效不说,连梁成济都不得不赞许,期间的妙处。
靳扬当年还未到这个层面,处方用药一应照搬梁成济的习惯,自然提不上有什么风格,闲时无聊也曾畅想过,但每每也是细思极恐。若是日后落得一句“靳大夫开的药,是世所公认的口感颇佳”,听上去也实在是有些恶寒。
好在梁成济对他潜心钻研药物口感的行径从未加以干涉,甚则有种放任的默许。只是在他十余岁时,梁成济与他闲谈间偶尔提及,他的方子开出来,错不算错,就是没什么味道。
论及味道,实在算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医讲究循序渐进,在这点上,梁成济与老一辈的医家也是同样的主张,对于那些无伤大雅又不能即刻明悟的东西,即使觉得错了路子,也不会提前刻意指出,权当没看见。便是梁成济说了,靳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知是差了什么,便只得玩笑般接过一句:“最好再没味道些,像清水一样,我便能把药当茶喝了。”
医界王道与霸道之争由来已久,不比夏阳平,梁成济治病,胜在处方精到,用药轻灵,尤重缓图。靳扬年幼时身体不好,气血亏损,梁成济便让他日常三枚大枣泡茶煮粥,喝了整整一两年,逼得他很长一段时间,看见大枣就想吐,自此对食疗产生了极大的阴影。虽说药补不如食补,还是在身体微有偏颇,尚未致病的时候见效,真要用来治病,一时兴起食补一番只算是个心理安慰,要么便得重量,权当饭吃;要么便只能缓图,年年岁岁地吃。
故而从师多年来,靳扬对一应药物,都有些避之不及。但牢狱毕竟湿重阴寒,他初入狱时更是重伤至神志不清,这般四年磨下来,正气亏损得厉害。气血不足,伤势收口不易,他怎么也不觉得,自己能在鸿景堂理所当然地休养上个把月,只是他喝药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着实太过败坏形象,一时也只是看着夏问枢:“我自己就好,你先把药放这边吧,帮我倒杯茶。”
夏问枢彼时尚还不知自己已经被靳扬归为了孩子一流,只觉得一个二十岁的男子被人喂药确实有些尴尬,便识趣地将茶壶药碗放在了床边的小案上,转身离开,关门时却是想起了什么,多叮嘱了一句:“师父吩咐了,药要趁热喝,再者,短期之内可能不能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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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6 22: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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