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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完结修文)[第1页]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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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看清一个人,究竟需要多久?
再回首,他突然惊觉,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然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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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我本狂直,早为世道捐。
就算有朝一日,沉冤湔雪,往事已如云烟,人生又有几个六年?
写在前面:
①此文经过数次修文,已是最终版本,如要再修改,我会在云盘的文档里直接修改。
②一些生僻字,如湔jiān,椋liáng,炁qì,玦jué,后面如果有就再补充。
③里面各种古体诗句水平参差不齐,因为有些是我拙笔糊的,有些是从名家巨擘的作品里摘的。
④轼哥和原叔都是我的男神,有时候会借用一些典故,你们可以去找找看,有些还是挺有意思的。
⑤这篇文已经全部完结了,包括番外,强迫症的楼主希望你们能够捉捉虫,楼楼在这里给大家卖个萌。
⑥楼主是亲妈;不甜不要钱。
第一章 秋风过 客衣凉
清晨的日晖游走在楼宇上,檐角闪着金鳞般的光泽。
不知何时已过拂晓,泠风吹拂庭院,卷起了一地秋叶。姬家的府邸中,人们已伫立庭外多时。四周寂静得瘆人,只有庭中刑杖沉重的声音。
刑凳上的人是个身形瘦削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岁,却在厚重的刑杖下强忍着痛楚,从拂晓捱到了晨曦,待秋日霞光刺目。
哪怕是身后隐隐浮现出了血迹,他也只是攥着刑凳的凳沿,将痛呼生生压下。
离庭中较远处,有仆役不禁恻隐道:“传言姬家主宽宏大度,这个少年犯了多大的错,竟要将他活活打死。”
“这是他们父子间的恩怨,你初来乍到未有耳闻,但不必感到惊慌。”
旁边的人出言解释道,仿佛对这个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他打的是自己的儿子?还真下得去手……”那人不寒而栗,古语尚且有云,虎毒不食子。
姬苍昊负手而立,看着刑杖一次一次砸上陈灵均的臀腿,始终无动于衷。
最后行刑的人实在无处落杖,征询地望了他一眼。
姬苍昊点点头:“停手。不必管他,让他自己离开。”
围在周围的仆众渐渐散去。有人把陈灵均从刑凳上推下,他直直摔在地上,手指紧扳着地面,痛得意识都快溃散,只有身体还本能地抽搦着。
“知错了吗。”姬苍昊看着儿子在冰冷的地面上挣扎,眼神平静如初。
“庶民陈灵均,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理应受到责罚。”只是这认错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因为疼痛带了些颤音。
城中昨夜遇袭,陈灵均就在附近却未及时救援,惹得姬家家主大动肝火。
其实,夜坊被袭击的时候,他是有事脱不开身,才耽误了时机。
本来这种误会,寻常父子一笑便了之,可这些年来,姬苍昊想责罚他,从来不需要理由。
五年前,一夕父子陌路,他被姬家除名,冠以陈姓。
那个一向宠爱自己的父亲,在祠堂亲手打断了他的腿,又长期不管不顾,因此让他落下了每逢阴雨就隐隐作痛的病根。
腿伤痊愈后,父亲也没有再纵容过自己,严苛到过去的宠溺如同假象。即使杖责过后,也不会对他有半分宽恕原谅。
如往常一般,姬苍昊不曾过问他的伤势,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陈灵均没有流露出怨怼的模样,看起来只有顺从和隐忍。
并不是没有为自己的际遇感到不甘。可是多少次无情的打压,早已将脆弱的希望碾作了湮末。
陈灵均艰难地撑着地面,想挪动身体,可是双腿却不受控制,重重地跌下。
这时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走过来扶住了他:“少爷,可还能走动?”
“绣姨,你不用担心,只是几个寻常武夫,打不出内伤的。”
称作绣娘的人搀扶着少年,不住地叹气。
“平日家主待人也算温厚,怎么就不曾对你容情。”
陈灵均目光空茫地望向远处,一片山峦隐在岚雾里,淡得像水墨晕染。
“再过几日,就是二叔的忌日了,家主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我。”
“再说他心里,那个叫灵均的孩子早已死了。现在的我,不过苟延残喘于世间。”陈灵均对着绣娘笑了笑:“所幸家主身边还有姬瑛,也算没有断了子孙。”
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本该是草鹭伏江,岸芷汀兰的葱郁景象。陈灵均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回了姬家最侧的偏房。
姬家的先祖,选了这样一个空灵蕴藉的镇宅之地,也算是天地造化。
云鹤归山时,古人纫秋兰以为佩。如果这秋藏时节,真如诗中写得那般美好,他或许会贪恋这场浮生,不愿生命消磨在无意义的摧折中。
然而眼前只有惨白的瓦墙,多年失修渗雨的屋顶,痕间有浅黛色的青苔。陈灵均伏在床上,看着这些苔痕出神。
城中街坊昨夜遇袭,经核实,是逵罗族的奸细乔装混进了城内。
当时,他正在离夜坊两条街的阁中,用元炁为人疏导经脉。
本是最需心无旁骛的时刻,周围却突然传来骚乱的声音。在稳住对方体内的炁流之后,他不顾自身反噬便赶去救援。
然而父亲却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刑杖加身,完全没有情面可讲。即使陈灵均习惯了这种待遇,也无法从容面对这种极端的痛楚。
楚渊以北的逵罗,多少年来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沉寂,现在这份平静突然被打破。
这些年的粉饰太平,让人们几乎忘了,从北方一直走过延绵逶迤的山脉,还有一个嗜血好战的民族,正垂涎着他们脚下万里的沃土。
想到这里,陈灵均不禁皱了皱眉头。如今自己旧疾未愈又要添新伤,怕是没有精力再去管别人了。不知几天过后,他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数日后,姬家偌大的山庄里,一个偏远的庭院中。
一身素衣,依旧掩不去少年剑势的锋芒。
无论寒暑,天正拂晓或是月色如练,都能见到他舞剑的身影。就算在屋中养伤,他也能对着剑谱钻研一天。
外人羡他十七岁就有惊世卓绝的武功,达到他人可望不可即的境界。然而,纵使他天生灵力,元炁空明而无垢,这功力又岂是一朝一夕间练成的?
其间付出的努力,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姬苍昊站在院外,静静凝视着庭中剑锋流转自若。
似乎这种父子相处的方式,两个人都已习惯。
良久,姬苍昊终于开口:“几日前的伤痊愈了?已经能站起来练剑了。”
习武之人内力深厚,如果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内伤,通常能用内力催愈。
“回家主,只要骨头未断,陈某自然能站起来。”少年的声音如往日一般,低得有些沙哑。明明是顺着眉眼,说出的话却让人不敢恭维。
“哼,明天你知道该怎么做。清晨来祠堂前,记得先沐浴更衣,不要让你的血脏了祖先的碑位。”
陈灵均侧过头去,耳骨轻动,像是扯出了嘲讽的冷笑。
将他从姬家除名,就应该从此不过问。如今反倒待他这般严苛,让一个外姓之人在祠堂受尽折辱。父亲,你在折磨我的时候,就没有一丝的不忍吗?
“当年你做出那种事时,就该有承担一切的觉悟。”
说罢,姬苍昊未作停留,拂袖离去。
没有人看到他袖子里的手掌,已是微微颤抖。
第二章 世事两茫茫
翌日。陈灵均入了沐池中,洗去身上淡淡的奶香。
安神的气息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池清水。几日前才受杖责,虽然习武之人能够运功催愈外伤,却难免身体的损耗。
沿背脊向下,遍布着的伤痕,大多数都是陈年的旧伤。
虽然在冗长的岁月间悄然褪去,却还是留下浅色的疤痕。
陈灵均看着一池水,水面似乎在回应他内心的复杂,微微漾起波纹。
为什么,你不信我。
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诅咒和桎梏,也不愿相信那个尚且年幼的自己?那时,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锦衣玉食不谙世事,活生生一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世家少爷。
连坊间的传说里,都流传了不下几十个版本。姬家家主的长子,生来蒙受神眷,最该光明无垢之人,却一夕间自甘堕落,弑杀了亲族。
五年前,他的二叔一整家,包括那个有些痴傻的堂妹,就横死在剑下。
本是堂间和叔叔有了争执,父亲纵容他,也没怪罪他失了礼数。灵均觉得一家人没必要闹得如此不愉,便想再去二叔阁中拜访。
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挥洒了满窗的鲜血,尚还温热。那柄剑早已没入冰冷的身体中,剑刃上闪烁着森然的光芒,昭示着二叔一家人生命的流逝。
就在他将剑从二叔胸膛里拔出时,父亲突然闯进看到了这一幕。
由于抽剑的动作发生在一瞬间,血飞溅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再想到他们间曾发生过的矛盾,姬苍昊不得不相信,是他的儿子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了他的族亲。
一家四口,四条人命,就这样消逝在灰暗的一隅间。
可是谁愿意相信,那个提着染血长剑的孽徒,却和他们一样感到震惊?自己的佩剑,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谁处心积虑,用出这样的手段来陷害自己?陈灵均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在祠堂被打断双腿。
从那之后,他们父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沐浴而出,有人端来香炉。焚香祭祖之后,便是祠堂里暗无天日的责罚,多年来都如此。
不知何时,一个威严的身影肃立在堂间,笼罩在一片漆黑的阴影中,压得人透不过气。所有人都已退下,最后只剩他形影独吊,落寞地站在祠堂中。
终究还是要自己去面对,他早已深谙这个道理。
陈灵均屈膝跪在碑前,轻轻褪去了衣衫,暴露于空气中的白皙肌肤上,尚留着几日前未消退的刑伤。
然而姬苍昊没有任何怜惜,挥舞着木杖,砸向他的背脊。
即使受过无数次,仍然无法习惯这种入骨的疼痛。
陈灵均将惨叫生生咽下,他知道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手软。就像当初,他喊到声音沙哑也无济于事,还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伤,从此声调异常的低沉。
姬苍昊的责打比刑杖难捱,因为挟着内劲,只几下,就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纠结起来。木杖又落到腰以下的臀腿上,一声比一声沉闷。
姬苍昊内力深厚,怎是几天前那些武夫能够比拟的?
十几下后,青紫的肿痕包裹着细嫩的皮肉,臀峰已经渗出了血点。
陈灵均想攥住衣角或是桌沿,伸手却落了空,哽在喉中的惨呼就要抑制不住。
虽在缧绁,非其罪也。他看着祠堂里缄默的碑位,无言忤逆着不公的命运。
“认罪!”狠厉的一杖敲在他的脊骨上,催促着他。
然而陈灵均只是挺直了后背,直到身后布满了可怖的伤痕,也不肯松口。
背部本来就分布着全身的经络,再打下去,势必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势。姬苍昊看着少年倔强而不肯妥协的背影,继而将木杖落在青紫斑驳的臀峰。
姬苍昊凌厉地问责道:“滥杀无辜本就该偿命,何况你弑杀的是族亲!”
陈灵均努力调整着呼吸,吐纳间想要平复紊乱的喘息。可惜下一秒长杖便呼啸着砸在身后,叠到臀上的旧伤,一瞬间仿佛洪流要将天地都吞噬。
糟了,不能在这里晕过去……
陈灵均十指紧紧扣住地面,唤回了逐渐模糊的意识。他害怕如果在这里失去了意识,就再也无法醒来。父亲冷峻的面容,让人感到深不见底。他突然无端地害怕,父亲难道真的要在这里打死自己?
“这样的年纪就草菅人命,你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木杖不断击在身后,杖上渐渐晕染了血色。
陈灵均用尽全部力气支撑,仍是被打得伏倒在地。
“父亲……”意识模糊间,陈灵均忽然唤道,眼神空茫地望向一片虚无。
看到这一幕,姬苍昊的身躯剧烈一颤,松开了手中的木杖。
除非是意识快要涣散,否则这孩子不会忘了,他已没资格再称那声“父亲”。
“娘……”昏迷的最后,少年的手徒劳地伸向空气中,像是要抓住什么。
姬苍昊张开紧握的双拳,杖上的鲜血滑落在他的手掌上,是一片刺目的红。
璟儿,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父亲心里的痛。
五年前他在这间祠堂中,打断了亲生儿子的双腿。责罚之后,三天置之不顾,冷血至极。
谁又能想到当年,姬家的家主把自己关在祠堂中,伏在一地的血迹前,不断唤着儿子的名字,泪水纵横了脸颊。
璟儿,为何命运这般残忍。父子一场,我竟看不透你,为什么会对你的亲叔叔痛下杀手。你曾经那样的天真烂漫,怎么转瞬间,就变得暴戾无常?
姬苍昊将他从地上抱起,感受着接触时的体温。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却瘦弱单薄得像一片纸,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只有微微翘动的睫毛,和脸颊上渗出的汗滴,显现出一丝生气。
第三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等到陈灵均醒来时,已经躺在床榻上。
身边的绣娘连忙走过来,执起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手心里渡过暖意。
“你这孩子,被打成这样也不哭不闹,你让老爷怎么去心疼你。”嗔怪的声音,却带了几分苦涩。
“他没为家族清理门户,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陈灵均伏在床沿,想起身却动弹不得,“如今我哪来的资格,让他有半点怜惜?”
复又软下了语气:“绣姨,是我没有能耐,连累了你。这房子阴冷潮湿,就算不住在这里,也不能烦劳你常来照顾我。”
“看你说的什么胡话,姬家从未亏待过我。”绣娘抚摸着这孩子的额头。
“况且你是小姐的孩子,小姐去了,我又怎么能不管你?别说这些了,驿站送来新鲜的牛乳,我这就出去,煨火温给你喝。”
“还是绣姨了解我。”
这大概是他在姬家受到的唯一的优待了。
自从娘去世,他经常难以入眠,久而久之就出现精神衰弱的症状。
只要晚上入睡前没有一杯温好的牛乳,他就几乎彻夜不眠。就算是困极了睡去,也是睡眠极浅,哪怕是一点动静都会醒来。
就算父亲对他最为苛责的时候,还是会记得他这个自小养成的习惯,派人将每日最新鲜的牛乳运来。
陈灵均自嘲地笑了笑,这并不是父亲还在意自己,而是自己一失眠,情绪就会失控,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毕竟他自幼修习,在剑道上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还是让人忌惮的。
这样想着,他从枕下抽出一本墨香尚存的笔记,专注地翻阅起来。时而有了新的见解,便默记在心里,等待会研好墨补充上去。
若是有识之士看到笔记上注释的剑招详解,定会不住地惊叹。
白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糅合了剑意,具有某种妙不可言的灵气。反复研习之,不说对悟道有极大的帮助,哪怕是愚钝之人,也能浸润于其精妙的境界。
且笔法自成一家,走势时险时缓,很难想象出自一个少年的手笔。
不是陈灵均低调,只是他并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算来看过这本笔记的人,也只有他最亲密的好友。
突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陈灵均抬头向窗外看去。
不远处绣娘正提着灯盏走来,身边随了一个黑衣的少年。
“牛奶温好了,怎么样,想小爷我了吗?”黑衣少年倚着门沿调侃道,望向陈灵均时却满目关切。
“夜里这么冷,你若是不赶快把门关上,这牛奶只能算白温了。”
听到陈灵均还有心情嘲讽自己,江子椋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道化相法,万化冥合,你化冥的境界又深了几分啊。”看着陈灵均新添的笔墨,江子椋由衷称赞道。
“不过是天道酬勤。”陈灵均用勺子舀着牛乳,送到唇边吹了吹,蒸腾的热气扑到脸上,四肢百骸充斥着温暖的感觉。
少年俯在床上,模样安静又乖巧,让人无法想象到,他受了多重的内伤。
江子椋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翻找出一堆早已准备好的伤药。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等少年喝完后,江子椋掀开了他身上的薄被。
“恩,你最好下手轻点,否则……”话音未落,冰凉的药膏已经敷在了青黑色的瘀伤上,惊得他失声痛呼。
江子椋边叹着气边处理着伤口上翻卷的死皮,即使早已见惯,当看到他臀上肿胀不堪血迹凝固的样子,还是禁不住倒吸冷气。
“这般苛责,你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江子椋上药的手都有些颤抖。
陈灵均疼得一阵阵窒息,只想赶快找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子椋,这次你又是怎么溜进来的?”
江子椋却是挑了挑眉梢:“我从正门大摇大摆进来,姬苍昊正带着姬瑛在亭苑赏景,从始至终连个正眼都没给过我。我江子椋在他眼前,就跟不存在似的。”
陈灵均拨了拨额角的发丝,被汗水浸得黏腻的黑发间,隐隐有淡金色的印痕。
细看少年的容颜,眼含桃花微微上翘,那清朗的形韵,却不及凤眸狭长。虽是眉宇间带了几分英气,却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
“也挺好。至少余下的人,不如我这般落魄。”
那自然是指姬瑛,一个让陈灵均趋避不及的人。不是晦暗的情绪作祟,而是他实在无法面对那个孩子。
“却是我小气了,”江子椋扬眉道,“真该给你题一幅牌匾。”
陈灵均问他:“要写些什么?”
“有药难医,愚不可及。”江子椋语气带了几分无奈。
陈灵均望着江子椋:“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没有底线。”
江子椋轻笑:“当然知道。不然我江子椋,如何认定你这个朋友?”
整整五年蛰伏隐忍,鲜有人记得当年是怎样一幅光景。
陈灵均的二叔姬晟,即使天赋不及父亲,却也不是常人能够比拟的。
当年年仅十二岁的陈灵均,就被众口铄金,推上了那场血案的风口浪尖,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和他惊人的天赋不无关系。
寻常人家的孩子,第一次练炁至少也是识字之后,而陈灵均却先天灵满,元炁纯净无垢,正克了世间的邪秽。
只是历史上仅有的那位先天灵体,同样出身于姬家的先人,反倒是邪异至极。天生眼盲,病魔缠身,却在挥剑间横扫千军如卷席。
几百年前的往事封尘,已经鲜有人记得那个阴枭的强者。不仅叛出族门,还向魔寇倒戈,最后被他大哥生生钉死在剑下,成了家族永远的污点。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姬苍昊对这种背叛格外敏感。只要陈灵均流露出一点叛逆,就会毫不留情地打压苛责,完全不顾及昔日父子的情分。
这样躺在床上养伤的时日过了许久。
江子椋总不能赖着不走,很多天前就已经辞去。
接下来的日子疼痛自不用说,单是行动不便造成的琐屑之事,就让他颇为头疼。绣娘一直悉心照顾他,奈何他外伤逐渐痊愈,内府的震伤却积郁愈深。
直到一天晨间,他终于能起身去庭院里散步,却看见一个人影在那里挥剑。
对方显然看到了自己。陈灵均也不好就此离开,便问:“怎么不去习武场?”
第四章 教人立尽梧桐影
姬家的习武场,只有族中子弟才能进入,而他早就失去了进入的资格。
“习武场里的哥哥姐姐,哪里比得上我自己的哥哥?”
那些人,怎会知道哥哥剑法中的精妙?姬瑛望着自己的大哥,稚气未脱的面庞上,带有几分憧憬的神色。看到弟弟这副意兴盎然的模样,陈灵均低垂眼帘,让人无法琢磨他真实的想法。
许久,他对姬瑛说:“你练着,我帮你看看。”
姬瑛扬起头,目光里是掩不住的惊喜。
十一二岁,正如当初陈灵均的年龄。身为姬家嫡系长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心中暗叹,继而凝神注视着弟弟翻手间腕臂的动作:“不要一味追求快,先稳了你的剑势。”
自己那些小心思被哥哥看穿,姬瑛有些脸颊发烫。
他急于让哥哥认可自己,所以想尽力展现自己。可也却忽略了,这在哥哥眼里,是多么幼稚拙劣的伎俩。
事实上陈灵均没有想那么多,他天生对炁的感知异常灵敏,所以察觉到姬瑛的炁有些虚浮:“试着让你的心平静下来。我来引导你体内的元炁,以达到化冥的境界。”
说着,陈灵均伸出手抚上了弟弟的额头,指间流转着点点光晕。
随着他元炁的注入,姬瑛果真平静了下来。
好险,幸亏这招有效……陈灵均示意他再次挥剑,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不知情的姬瑛望着大哥,目光中是毫无条件的信赖。转而挥剑时,体内的炁已沉淀了下来,手中的剑也耍得有模有样。
陈灵均觉得这样足够了,便起身离开。
走出了园门,姬苍昊就站在门侧。陈灵均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揭穿。
姬苍昊突然说:“刚才你对瑛儿施展的那些,到底有几成把握?”
面对姬苍昊的逼问,陈灵均如实回道:“这是陈某几日前领悟的,因为从未付诸实践,所以谈不上有什么把握。”
姬苍昊的脸瞬间沉下来:“胡闹!你可还记得,他是你的弟弟!”
您可还记得,我是您的儿子?陈灵均不置可否地轻笑。
他体内的炁至纯至净,就算为姬瑛顺炁失败,也纯粹是丢了面子的事。
只是姬苍昊不了解他运用的这种手段,所以才产生了误会。
“跟我来。”耳边冰冷的言语像刀刻一般,令人心寒。
自己多日为伤痛折磨,你不闻不问;如今姬瑛并未出事,你却紧张成这样?
陈灵均像是没听到般,径自向遥远的偏房走去。
姬苍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扯了回来:“非要打你才肯听话?”
“家主,我不过是一个外姓子弟,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只是连这讨饶似的话语都说得带刺一般,和平日乖巧隐忍的模样相差甚远。
姬苍昊怔怔地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他只是看到儿子面色苍白,气血虚浮,便命人为他备了汤药。没想到这孩子突然吃错药一样,让他有些恍惚。
但是姬苍昊很快就稳定下了情绪,差遣了几个仆役去备药浴。用过这几味精心挑选的药材,璟儿的内伤应该能得到调理。
陈灵均慢慢挪回住所,还是有些行动不便。身上瘀伤未消,几处破皮堪堪结痂,每每牵动到伤口,都钻心似的疼。
看到自己的房间有人进进出出,里面飘出淡淡的药香,陈灵均沉默地取下架上的长刀,走进了寒气浓重的偏房。
鲜有人知道,每逢偏房受潮,他的关节就会如虫豸撕咬般酸痛。
如今竟是在他房间备药浴,这间房经年失修,哪经得起这番折腾?
“劳烦你们撤去。”不咸不淡的语气,令人难以揣度。
“可是家主命令……”仆役有些为难。
陈灵均弯起一抹讥讽的笑容,刀刃挥就间,木桶便化为湮粉,只剩水流如注。
“这下,总不能怪你了,待会也好和家主交差。”
看到他突然强硬的态度,那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幸好这时绣娘走过来,将孩子揽入怀责怪道:“灵均,你这又是何苦呢?”
“绣姨,却是将你惊到了。”陈灵均不着痕迹地将剑收入鞘,拉着她进了里间。
一众人惊魂未定,只得如实禀报姬苍昊。
姬苍昊虽早料到这孩子不会轻易妥协,却没想到他这样不知好歹,一时间也是动了肝火。尤其是看到陈灵均强行运功疗伤时,姬苍昊心里火气直往上窜。
一旁的绣娘正用手帕帮他擦额角的汗,姬苍昊示意她退下,坐上床榻帮陈灵均传输元炁。然而感受到陈灵均的伤势,饶是自己也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姬苍昊沉声问。
这些年来,他很少关照过儿子的情况,甚至是刻意不去关注。
可是没想到,这孩子体内积郁的旧疾如此之深,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
陈灵均没有回答,怎么回事,父子间心照不宣。
奈何姬苍昊心中的疼惜,化为了锋利的字句。
“现在准备去沐药浴,不要逼我动手。”
到了这般田地,他居然还想打自己?陈灵均笑容有些苦涩,索性转过身不作理睬。没想到这在姬苍昊眼里,却是无声的叛逆。
“衣服褪了。”姬苍昊不怒而威的声音,令人本能地害怕。
陈灵均将披肩的长发揽到一边,轻车熟路地解开了衣扣。
青紫未消的臀上,痂痕的深色更衬出了肤色的白皙。背后瘀黑的杖伤连成一片,看着都触目惊心。
姬苍昊拿着随手抽出的藤杖,却不知道在哪里下手。
可他的心一横,藤杖还是在臀上伤势略轻处落下。
陈灵均将一声闷哼抑在牙关里,默默承受着突如其来的责打。
又一下,藤杖狠厉地抽上了臀峰,将那些杖伤的疼痛一并唤起。
清楚接下来更加难熬,陈灵均将身下的被褥攥得更紧。
“屁股抬起来。”姬苍昊拿杖尖点了点他的伤处,他忍下心中的屈辱,强迫自己抬高了身体。
姬苍昊连续挥了三下藤杖,陈灵均已是指节发白,微弱地喘着气。
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姬苍昊心里也很不好受,于是便对他说:“你起来吧。”
陈灵均迟疑着,仿佛有些不敢置信。
“非要打死你才算好?”姬苍昊冷冷道:“现在肯乖乖吃药了吗?”
陈灵均眼底闪过一丝希冀:“这等福分,陈某不敢消受。”
“当初留你一命,就是指望你能为姬家所用。现如今魔寇猖獗,妄图引起战乱,你压制邪祟的能力正好派上用场。你若是轻易死了,岂不是白白浪费。”
“是啊,您说得很在道。”陈灵均轻声附和着,拾起了床上的衣物,眼神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哼,在你母亲的忌辰之前,你就在这里安心地养伤。每晚我会让人给你准备药浴,不要再做出那样任性妄为的事了。”
陈灵均一一答复着,顺从地和之前判若两人。
原来之所以任性,不过是因为心里尚存奢念,直到刚才姬苍昊的一番话,才让陈灵均完全心死。人在不奢望什么的时候,方能做到淡然相对。
第五章 三更雨,空阶滴到明
用过晚膳后,全身泡在药浴中,陈灵均感受到身体的脉络被一种温和的气息包裹。知道他不喜欢闻药草的味道,绣娘还专门将药渣滤去。
喝着温热的牛奶,他在浴盆中轻轻呼气,小心翼翼地吹着一个泡沫,泡沫破裂后迸出了银碎的水花,柔和地在水面打着旋儿。
他脸上好奇而专注的神情,就像孩子一样。
可是药浴中淡淡的血腥味,却揭穿这一切的美好不过假象。
等到洗浴完毕,陈灵均拭着湿漉漉的身子,那些刚软化了的血痂被不慎揭开,染红了柔软的织物。
少年清秀的眉眼被雾气柔化,长发上残留着药香。虽然看上去瘦弱,却有着结实而匀调的线条,挺拔若孤松之独立。
等他走出门去,发现屋外的残局已经被收拾妥当,也是有了一丝悔意。
既然父亲已经不在意自己,刚才又何必和他置气?倒是连累了一众无辜的仆役,还加重了这间房中的潮气。
“绣姨,家主没有下禁足的命令吧。”说话间声音愈发沙哑。
“没有。”绣娘舀了一瓢清水,洗濯着奶香残余的漆木茶盏。
“那我今晚便去外面歇息了。”
这么多年来,陈灵均在姬家的处境十分尴尬。虽然被姬家除名,无法名正言顺地待在这里,却没有被逐出墙外,而是搬到了最远的偏房。
姬苍昊摆着父亲的架势,对他百般苛责,却又不肯认他。陈灵均看不透,索性不去看透。只是姬苍昊并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至少没有姬家子弟的门禁。
“家主,陈灵均出去了。”
陈灵均刚踏出府门,一个侍卫便通报了姬苍昊。
伤成这样还要出去?姬苍昊皱了皱眉,却又想到方才他房里一片狼藉,自然是待不下去,这样出去也好。
“父亲,你怎么不让大哥回来,”姬瑛拉过爹爹的手臂摇着,“今天可是中秋,是要家人一起团聚的!”
“说了多少次,他不是你大哥,以后不要再叫了。”说姬苍昊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抚乱孩子柔顺的头发,房间里是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
陈灵均倚在高阁中,凝望阑珊灯火下的夜色。
虽然行走不便,但还算能忍受,总比面对着空荡的白墙消磨时光好。
自己的精神一直有些衰弱,烦躁之际根本无法控制情绪,容易牵及到无辜的人。继续在那里待下去,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看着远处灯笼高悬,正是中秋佳节,楼坊街巷一派热闹喜庆。
陈灵均本无意于繁华,目光定格在遥远的星辰,被灯火衬得愈显黯淡。
阮流萤和尧鹤手里提着水胭斋的糕点来了。
“你们这对璧人,倒是来得巧。”陈灵均从阁楼上走下,却是伸腿踹了尧鹤一脚,顺手夺过了他手里的杏仁奶糕酥。
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尧鹤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对不起,那日我拖累了你。”
“你不是不知道,家主罚我根本不需要理由,”陈灵均摆了摆手,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再说了,我可看不得女孩子哭。”
流萤俏脸露出羞赧之色,那日陈灵均催功帮尧鹤疗伤时,她悄悄地抹着眼泪。
当然,尧鹤是外出修行时遇上了灵兽的袭击,灵均却是被生父无情地杖责,这其间的落差令人心寒。
陈灵均披了一件长衫:“这夜里真冷,我们出去走走,暖暖身体。”
这栋阁楼,其实是陈灵均的私有财产。凭借着各种渠道,他也算是有些积蓄。
但是他并不经常来住,所以能碰到尧鹤他们,真的算巧合。
“看到你阁中的灯火亮着,我们不就赶来了吗?走,去前面的灯会逛逛。”
“可惜子椋不在这里,这中间插一个的,还要讨你们嫌。”陈灵均一边打趣着,一边打量这对中秋赏月的情人。
“呵呵,羡慕不来吧,况且子椋到这里,也不过是添了个光棍。”
三人走到了市集中,夜市繁华依旧,灯笼上题着各式各样的字谜。
忽然,陈灵均停在了一家酒楼前。
酒楼外宾客络绎不绝,布局大气又带着古朴的韵致。
他看到酒楼上的题字,眼神竟有些痴了:“这是先生的字。”
走进酒楼穿过层层宾客,到了文人骚客吟诗作赋的雅间。
尧鹤指着其中一幅位置显眼的字帖,对陈灵均说:“那不是你写的吗?”
陈灵均也不知所以然:“前月卖给另一个酒庄老板的,怎会到了这里。”
“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尧鹤问道。
旁边有人好心回答了他:“你不知道吗,这里在举行赏灯大会啊,中间坐着的人,正是书圣赵彦安。”
陈灵均怔住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赵彦安。看着先生在灯笼上题字,神态专注的样子,他心中激起了无限的感慨。
还是不要打扰先生了,陈灵均看得有些出神,却也知道如今先生不想见他。
赵彦安本和姬苍昊是老交情,在陈灵均年幼时,赠过他一支上好的狼毫。可以说陈灵均醉心书道,特别是行草,完全是拜先生所赐。
赵彦安凝视那张字帖,由衷地夸赞道:“若说让人眼前一亮的,应是这厅堂左侧挂着的这幅,不知是从何得来的佳作。”
陈灵均面露惊喜之色,先生说的,可不就是他写的那幅字帖吗?他刚准备离开的脚步戛然停住,换做想该如何和先生叙旧,才不会惹了先生不悦。
等到下一轮灯谜的间隙,陈灵均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喊:“先生!”
没想到赵彦安看着他一愣:“你是……陈灵均?”
“正是,先生居然还记得我!”陈灵均心中喜悦的情绪,早已溢于言表。
“自然是记得的,”赵彦安搁下了手中的白云毫,“你既是文德俱败,良知皆丧之人,又何来扫大家的雅兴?”
第六章 江灯渔火对愁眠
陈灵均有些怔住了,他从未想过,先生会对他如此不客气。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只见赵彦安提笔,挥就了一幅纸墨书稿,递给了一旁站着的陈灵均,“而君非矣,还请回吧。”
一旁的阮流萤有些愤然,陈灵均不过是稍作问候,他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但是她刚想上去争理,就被陈灵均拉了回去:“走吧,萤姐,这里容不下我的。”
一路无言,众人沉默地回到阁楼中。
窗外天上的河汉,正映照着大地山川,凄清的月色漫上了书台。
陈灵均对着桌案前的字帖唏嘘着,突然间端起桌上的砚台,将墨汁一饮而尽。
“你疯啦!”尧鹤惊呼出声。
陈灵均轻轻叹息道:“先生他是在说我背信弃义,没有边际。”
“这些年来,当初的事情没有一点线索。这世间肯相信我清白之人,也只有你们了。”陈灵均疲惫望向幼时的好友,眼里只剩微弱的笑意。
尧鹤不知怎样安慰他,只得轻轻顺着他的背脊。
陈灵均却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死远点好么,我背上有伤……”
次日清晨,陈灵均路过街坊,给绣娘捎了一笼精致的月饼。
回到姬家的府邸中,看到下人正在撤灯笼和彩结。明明自己走前还不曾挂上去,现在却又要撤下了,只是不知昨夜中秋赏月,这里是怎样一幅光景。
“哥哥,你回来了!”姬瑛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拉着陈灵均的手,偷偷塞了一只桂花的香囊。
“姬瑛少爷,你这是做什么?”陈灵均不着痕迹将香囊退还。
“哥哥为什么不肯要?瑛儿昨晚寻了一夜的桂花……”
陈灵均一本正经地胡诌:“收了仙丹,嫦娥就永远待在寒宫中了,可见礼物是不能乱收的。”
这是母亲小时候经常讲的故事。
母亲本也出身名门望族,却不知从哪里搜罗了民谣神话,哄着小灵均入睡。
“欲斫月中桂,持为寒者薪……”每逢中秋,母亲就会讲到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的神话,情节引人入胜。
可惜姬瑛生来便没了娘,自然是没有听过这些故事。
看到哥哥执意不收香囊,姬瑛有些丧气地垂下了头。
每次听闻别人的兄长,对弟弟如何宠溺疼爱,他就心里很不是滋味。哥哥怎么就和父亲闹成了那样?要说是哥哥杀了二叔,连他都不相信。
陈灵均看到姬瑛神伤的模样,心中也有些苦涩,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收。
“将这个香囊送给你父亲吧,他一定会高兴的。”也算是替自己尽了孝道。
没想到一个时辰后,姬苍昊却主动来找他。
“家主。”陈灵均垂剑低头唤道。
“今天瑛儿给你的礼物,为什么不收?”
不等他回答,姬苍昊又道:“不管如何,瑛儿总是无辜的。他自出生起就没有母亲,念在你娘曾经的好,你也该善待瑛儿。”
您知不知道,我也是无辜的。陈灵均连冷笑也不曾有,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寻烟的忌辰就要到了,这几日,我总会忆起从前的时光。”
罕见地,姬苍昊突然软下了语气:“那时候,我还叫你璟儿。”
陈寻烟,是他母亲的名讳。
姬苍昊自认这一生没有愧待过自己的妻子,可惜自古红颜薄命,陈寻烟在生瑛儿的时候难产而死。直到离世前,她还在唤灵均的乳名。
他知道,寻烟是放不下当时年仅六岁的璟儿。
可惜,最后自己还是没有照顾好璟儿,让他闯下了天大的祸端。
“家主能记得,陈某不胜感激。陈某也记得家主的好,可惜又有何用?”
此话脱口而出,连陈灵均自己都愣了愣。他以为已经能平静面对,却没想到一见到姬苍昊,还是会觉得委屈。
“是陈某逾越了。”他平复了情绪,只是喜怒不形于色,恭敬地站立在庭中。
姬苍昊试图看清这孩子的想法,也知道他是曲意逢迎,只得冷哼一声。
“你身上背负的血债,一辈子也还不清。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但我劝你不要打瑛儿的主意了,不然早晚会付出代价。”
等姬苍昊走后,陈灵均偷偷将口中的血咽进喉咙。他内伤未愈,本不该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如今被姬苍昊一激,喉腔中弥漫着甜腥。
他究竟做了什么,让父亲认为他会对瑛儿下手?瑛儿是他的亲弟弟,虽然他没有尽到大哥的责任,心里却也是疼爱的。
到了晚间,陈灵均练剑归来,发现已经有人备好了药浴。感到偏房里湿气又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药效逐渐发作,他运行着身体里充沛的灵炁,缓和地滋润着经脉。
这具身体,他还是爱惜的,毕竟与娘血脉相连,有时候看着镜中自己的容貌,隐隐有一些母亲的影子。以前总听母亲说,自己笑起来像她。
洗浴后,他携了温好的牛乳出门去。
传到姬苍昊这里,却是当夜陈灵均再次外宿。
好啊,有本事了,已经不愿回来了吗。
想着他那副隐忍的模样,十七岁的年纪,心机却深沉得无法看透。
姬苍昊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等他明天回来,让他先在门前跪一个时辰。”
等传话的侍卫离去,姬苍昊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呢喃到:“寻烟,你说我该如何是好?这孩子注定不平凡,才十七岁就有如此成就,但我怕他误入歧途,步了姬遥光的后尘……”
奈何本该回应的人,早已与他阴阳相隔。
没想到第二天,陈灵均跪在门前思过后,却依旧外出留宿。
第三天一大早,姬苍昊便守在门外,想看看这逆子何时回来。
陈灵均踏进门槛时,却发现姬苍昊沉着脸站在一边。
“家主,早间凉,您注意身体。”说完直接往里走,手中还提了些什么。
“站住,这里岂是你想进就进的。”
陈灵均果然站住不往前走,只是后背却直直挺立着。
“来人,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侍卫仆役搬来了刑凳,还有厚重的檀木刑杖。
姬苍昊摆摆手:“换成藤杖,我自己动手。”
第七章 且就洞庭赊月色
陈灵均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神色嘲讽。
等他们终于忙完了一切,陈灵均掀开后衣,俯身趴上了刑凳。
姬苍昊举起藤杖高高挥下,划破的风声听着骇人。
祠堂那次杖责,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习武之人的身体比常人强韧,本该不那么容易损伤。可姬苍昊用了内劲,导致他身上的伤久久未愈。
藤杖凌厉地砸在臀峰,陈灵均的肩膀轻微地抽动,指节用力抓着木凳。
在人前不用褪衣,也算照顾他的薄面了。
姬苍昊虽然心里担忧,手中的藤杖却落得一次比一次重。
狂风骤雨铺天盖地袭来,仿佛一切的责难没有尽头。
细碎的呻吟从齿隙间溢出,刚结痂的伤口又被撕裂,一时间疼痛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压得他无法喘息。
身后的藤杖不知何时停止了。陈灵均艰难地翻下身,双膝跪在地上。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夜不归宿。你没有规矩,我可以帮你学会。”
自从每日的药浴后,房间湿气愈重,根本就不能住人。
他双腿的关节本就有旧疾,如今更是隐隐作痛。
这时绣娘终于赶来,急得衣衫都有些凌乱。
“老爷,您可知道灵均的腿疾发作,根本碰不得潮气,夜里更是畏寒!”
“这几天,他每次进屋都会皱眉,可屋里连炉火都没有。”
“绣姨,家主早就知道这些,你不用多嘴的。”
姬苍昊却是哑口无言,他真的不知道,璟儿的腿伤竟严重到这个地步。
陈灵均捡起地上的一些杂物,这是他刚从外面带进来的。
“如果没有什么事,陈某先请辞了。”
“等等,你手里的是什么?”大概是心里愧疚使然,姬苍昊转移了话题。
陈灵均取出一些物什,不过一沓油纸,一些绳线,还有几方白烛。
“我想做一些河灯,过几天放到城阙边的护城河中。”
姬苍昊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剐了一刀,不住地刺痛。
原来这孩子出门在外,还时刻惦念着他母亲的忌辰。
许久他缓了缓,才对灵均道:“既然你受不得寒气,就别住那间房了。我让人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等你把伤养好再说。”
陈灵均有些诧异地抬头,却看到父亲眼里有不容置疑的目光。
经历了毫不容情的责罚后,父亲的态度却突然转变,陈灵均并不认为父亲在心疼自己。细细想来,最近九郡局势紧迫,姬家代表着整个天陵郡,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届时九郡兵力集结,姬家自然也要留下他做打算。
陈灵均谢过家主的恩情,睫毛微微垂敛,眼帘间有朦胧的阴影。
看到儿子与自己疏离,姬苍昊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不好强求什么。
回到偏房的亭苑中,将一切都收拾妥当。
身上的伤势无端加重,如今坐卧不得,刚想琢磨的剑法招式,又只能再推迟几天。陈灵均靠在墙沿,望着远处没入云间的青山,恨不得就此托体同山阿。
起码那山上的石砾,没有世俗的烦扰困顿,终日依山相伴,以水为歌。
他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七情六欲,贪嗔痴皆为之所惑。寻常人家的孩子,摔跤了知道哭着喊疼,其实他也知道。可这命运造化,终究是让他道尽途殚。
秋风盈了衣袖,吹凉了陌上客衣。
而另一边,姬苍昊手执妻子赠予的镶玉绶带,将头发披散下来。
其实他也就三十六七的年龄,且修道之人不易衰老,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
姬苍昊抚摸着那根绶带,目光触及遥远的虚空,悠远而深长。
这时姬瑛的声音传来:“爹,听说你又打大哥了!他的伤还……”
“瑛儿,过来。”姬苍昊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柔和却坚定。
其实大多时候,姬苍昊都有着温和沉稳的气度,遇到棘手之事也不会轻易乱了阵脚。只是这种沉着冷静,每次都能被陈灵均轻易破除。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他轻轻跺了跺脚。
“我对他素来如此,怎么,你也想这样被我管教?”姬苍昊作势要去找抽屉里的戒尺:“怪不得最近总是逃功课。”
姬瑛连忙摇头,却发现爹爹的表情有些奇怪。
“咳,瑛儿,爹和你商量一件事。”
姬瑛疑惑地问:“什么?”
姬苍昊沉吟道:“就是关于陈灵均的事。他性子倔强偏执,什么都不肯多说,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后你多留意一下,机灵点。”
闻言,姬瑛面露喜色:“爹爹,我就知道你是关心大哥的!”
等侍从收拾好了新屋,陈灵均走进宽敞的房间,感觉到火炉中木炭散发出的温暖。他跌在柔软的被衾上,想着这样也不算冤。
可惜只能伏在床榻上,不然压到了身后的伤,便是做梦都会惊醒。
晚间绣娘过来陪他聊了会天,他喝过牛奶,很快便安神入睡。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期间他除了阅览书卷,修习剑法,还做了一些河灯。
母亲生前,最喜欢仲夏的节气。搭好木架后,用彩色的油纸和绳线做成荷花的样子,再将蜡烛放进花蕊,只留出一段引线。
陈灵均早早辞出了门,带着几盏河灯一沓纸钱,还有一个酒壶。
山岗上弥漫着晨岚,他通常会呆上一整天,直到夕霞铺江。
姬苍昊和姬瑛也会来,这时,三个人总是相对无言,各有各的神伤。
天陵郡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地势高险。远处的山竟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给人极其渺远的感觉。
寄身于此,依稀看到远处的城镇,有酒幌在烟色里飘扬。
“母亲,我知道您经常酌一杯小酒,就着山光饮尽。”
“可惜孩儿不孝,不能为您助兴了。”陈灵均眼里有浅浅的笑意,举起手中的酒壶,倾撒在碑前的黄土。
看到姬苍昊和瑛儿走了上来,他却起身离去,衣袂在风中翻飞。
就到这里吧,只是不知城河的水,能不能将自己的思念送去?
陈灵均涉水而上,将几盏灯点燃了放进河里,任河水带着它们漂流。直到天将式微,他才拖着伤病的身躯,到了城外的护城河边。
第八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天星寥落,他执起最后一盏河灯,轻轻送入了护城河中。微弱的灯火,映照着他清秀疏朗的眉眼,夜色中有星星点点的流光掠过。
一位风尘仆仆的商旅,刚从城外归来。偶然路过少年的身侧,却被少年落寞的身影感染。天涯游子,寄景伤怀,又有几人能幸免于俗?
远处有人一袭黑衣策马而来,飞驰间万里御风。
“子椋,你来了。”陈灵均站起身,唇边的弧度带着些暖意。
“姬家主已和我们交涉过了,你即日便可启程,一起去支援岷山的队伍。”
“家主倒是行事果决,那伯父江焕离的意思呢?”
“老爷子把我赶出来,叫我好生历练一番。”
“战争岂是儿戏,子椋你不同与我,可想清楚了。”
“男儿生来驰骋沙场,这一程,定要搅他个天翻地覆,哪有退缩的道理。”
看着江子椋的锋芒未敛,陈灵均心道,凉州怎就出了这般的混世魔王?
“好,这是你的自由。”陈灵均并不阻拦,虽然战场险恶,但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路。
“你不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吗?”
“陈某本就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以带去……”
“行了,在我面前就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哪种人吗。”
陈灵均将他从马上拽了下来,顺手给了他肩背一拳:“哪种人都一样,对你这种高人一等的做派很不爽。”
江子椋却是促狭笑道:“我忘了,某人屁股开花,这马背当是坐不得了。”
陈灵均眉峰一挑,却被噎得无法反驳,于是连望向马鞍的神色都有些惆怅。
江子椋谙熟见好就收的道理,他并不想惹恼自己的友人,毕竟幼年的那些惨痛教训,让他现在还记忆犹新:“去前方的驿站把马安顿好,我们乘风隼去岷山。”
陈灵均抬眸看他:“凉州永昭的纨绔少爷,也学会体贴人了啊。”
“你那种宽慰的语气什么意思,小爷我可是义薄云天……”
陈灵均打住他滔滔不绝的自夸,只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去岷山和队伍汇合吧,顺便将这次的行程,细细说与我听。”
“你也该采购一把趁手的剑了,这种破铜烂铁,也配得上你那一身剑艺?”
陈灵均笑了笑:“前方就到驿站了,我来为你带路。”
三天后,岷山顶峰迎来两个身穿斗笠的人。
到了会盟的地点,江子椋将斗篷掀下,露出了清一色的皂衣。陈灵均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鸦青斗篷掩着一身月白的衣衫,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
岷山是连接着逵罗山脉的枢纽之一,如果魔族想入关,必须在这里截拦。
九郡的各族汇集于这一带绵延百里的山脉,这种场景本就蔚为壮观。
虽然外族入侵让九郡联合起来,但九郡之间也存在着众多矛盾。
这次的会盟尚未达成,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就在江子椋和陈灵均分析战场的形势时,一个身着麝皮短袄的青年走上山崖,体型高大魁梧,五官比常人更加深邃。
“江子椋,你小子不赖呀,”说着指向陈灵均笑道,“多水灵的一个小姑娘,你以为我看不出,他这是扮了男装?”
陈灵均转过头看,究竟是谁在调侃自己。
许峻霖正想这女娃看起来挺英气的,却听到了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在下陈璟,恐怕要让阁下看走眼了。”陈璟的璟,用的是他的幼名。
一个男子生得也这般漂亮?许峻霖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身边传来了江子椋的嘲笑声。
陈灵均拍拍尘灰站起来,一脚踹向身边的巨石,给许峻霖挪了个位置:“坐。”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愣是神态忸怩地坐下,似乎还沉浸在这一幕的震惊中。
其实陈灵均还是介意的。他的容貌对男子来说过于阴柔,时常会产生这样的误会。虽然,当他开口说话时,就没有人会抱有疑虑了。
“这位兄弟叫许峻霖,来自濮阳郡的许家。”江子椋向灵均介绍道。
闻言,许峻霖点过头,算是相互认识了。
“刚才在你动手时,我连半点灵炁的波动都没察觉到,”许峻霖眼中闪过一丝钦佩,“陈兄的境界必定在我之上,不知是哪个名门望族的后人?”
他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而眼前的少年,却让他感到深不可测。
“陈某出身微贱,家境贫苦,是许兄抬高我了。”
许峻霖并未深究其中含义,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陈兄年少有为,将来大可自立家门,成就一番事业。”
陈灵均把玩着手中的剑穗,也不客气,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远处有人挥着手走过来。
“言微,你也来了!”许峻霖欣喜地站起来,给了叶言微一个熊抱。
江子椋环起手臂笑道:“原来大家都认识啊。”
“这岷山来了不少大人物,你们待会还能见到清屿陈家的少主。”
九郡谋求合盟,各郡势力都出动了兵力,汇聚在岷山以北的山脉。
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修道世家或宗门,是其封邦的政治实体。平日里神龙不见尾的人物,炙手可热的位高权重者,全都来到了这里。一时间,九郡的四方风云涌动。
可是复杂的利益纠缠,矛盾和摩擦也是不断。譬如濮阳郡和平川郡,地理位置毗邻,因领地的问题而不断卷起兵乱。
天陵素来与外界隔离,凭借高险的地势,不愿介入其他势力。其地域物产丰盈,集天地之灵气,有九郡近一半的灵矿脉。
又如清屿郡,虽然来此交涉,却有自己的盘算。清屿,顾名思义是座岛屿,与大陆相隔了一片海域。逵罗断然不会先进攻这里,所以清屿郡合盟的意愿也低于其他几郡。
再加上东海的尽头,连接着寒沼,再过去就是神霖的领地。若是合盟能争取到扶桑人的支持,九郡的胜算就会大大提高。
姬家代表天陵郡驻军前方的山脉,陈灵均之所以隐瞒姓名,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会带来不便。想要获取他人的信任,首先要得到他人的认可。
如果他说出自己便是陈灵均,估计愿意与他合作之人都寥寥无几,更谈不上去支援前线,抵御魔寇了。
“逵罗的军队已经集结,只是不知何时会进攻这里。如今九郡被魔寇不断挑起事端,搞得人心惶惶,”叶言微也在分析局势,“九郡的掌权者们已经在商议会盟的具体事项,连天陵的姬苍昊都来了。”
“天陵姬家也来了……看来这次的会盟,比我想象中还有分量。”
姬家,一个传承几百年的修道世家,自然是底蕴深厚。门内高手如云,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不可估量。姬家家主,是九郡里屈指可数的强者,而他背后的势力,更是整个天陵郡。
只可惜他们天生灵体的少主,却因为罪孽深重,从姬家的族谱中除名。生来便有着抵御魔寇的能力,却自甘堕落,令闻者唏嘘。
许峻霖咦了一声:“说起来,那个被逐出姬家的陈灵均,这次好像没有来岷山啊?我倒是想见见他,到底是怎样枭狂的人物。”
第九章 莫是东风逐君来
陈灵均心里不是滋味,暗道你已经见着了,不过是个落魄的丧家之犬。
江子椋不着痕迹地握了握他的手掌,眼神坚定而沉着。
叶言微拍了拍许峻霖的后背:“你真是把硬骨头。要是我见到陈灵均,躲还来不及呢,不知他是怎样三头六臂,洞开天眼的怪物。”
江子椋却是故作神秘道:“这可不一定,我听说那个陈灵均,能够沟通天地间的灵蕴,在天陵被当成神仙一样供着,翻手可呼风唤雨,曾经宰杀过九十九头牛来祭祀天神呢。”
“真有这事?”叶言微目瞪口呆。
这下可把陈灵均逗乐了,他双手环抱倚在岩边,眼里噙着笑意。
“你那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的消息,天陵谁人谈到陈灵均不色变?”许峻霖却是不信这一套,“只是这几年来他太过低调,不知道到了何等境界。”
“好了好了,别再讨论那个人了。”陈灵均打住众人天马行空的臆想。
说来实在嘲讽,比起亲眼所见,人们更愿意相信虚无缥缈的谶谣。
叶言微此时才注意到,岩石边上靠着一个人。能把气息完全隐匿,而且看起来并不是刻意为之,显然是个功力深厚的强者。
然而看清陈灵均的面容时,和那种低沉的嗓音完全重叠不上。
很是俊俏的少年,甚至会留下孱弱的印象。然而,那双漆黑的眼中,却深敛着剑锋般的光芒,与他本身柔和的气质微妙地结合在一起,仿佛利刃入鞘。
“他是陈璟,和子椋一道来的——你也感觉到了他的特殊?”
“恩,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他身上的炁,温和得有些反常。”
甚至在接近他时,灵台变得澄明了许多。一种清润的气息缭绕,似乎周身笼罩在清晨的薄雾,就连四肢百骸的经脉,也被这种气息疏导着更加顺畅。
“等到了晚上他闹起来,就没人会这么想了,”江子椋有些惆怅,“唉。来时怎么没考虑到呢,这岷山方圆几十里的,哪里去找牛奶啊。”
陈灵均正色道:“实在睡不着,我也尽量不吵到你。”
江子椋根本不信他的说辞:“别整些有的没的,哪里有蒙汗药?”
叶言微看他们二人斗嘴,也觉得挺热闹:“我来带你们看看今夜驻军的地方,晚上你们就住在军帐中吧。九郡商谈的事情,大概不会很快出结果。总而言之,我们先要做好准备,以防遇到敌军突袭。”
这样聊了一会天,大家也就散了。
到夜里,陈灵均把头埋在被褥里,轻声哼唱着小曲儿。
江子椋凑过去听了一段,这家伙唱的居然是:“黄麦收成年年好,又有衣裳又有粮。”
“陈大少爷,你还挺体恤民情啊。”
“我已经在克制了。你现在能像个衣冠**,不就是铁证吗?”
没有安神的奶香,陈灵均经常焦虑难眠,甚至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
这个时候的陈灵均,江子椋是绝不敢招惹的。
不然可能半夜爬上他的屋顶嘹歌,或者研了墨汁倒进他的澡盆,有时候还会有泥塘里的螃蟹。幼年时饱受的那些摧残,让江子椋一阵心悸。
“若是这样失眠下去,长久以往,也不是个办法啊。”
因为江子椋再三要求,他们没和其他人同睡,而是分到了单独的帐中。
江子椋从行囊中找出一些药膏:“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我来帮你上药。若不妥善处理的话,还会伤口感染而发热。”
“嗯。”陈灵均褪下了衣衫,腿上最严重的伤处还缠着绷带。
“总感觉,像在养儿子,”江子椋不厚道地揶揄他,“我爹要是生个这么听话的儿子,估计都要高兴得烧香拜佛了。”
“家主早就不肯认我了,我也厌倦了抵抗,只求着明哲保身之道。”
“那为什么不离开天陵,只要你想走,姬苍昊也奈何不了。”
陈灵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起来,你很久没有见到尧鹤和流萤了,他们现在走哪都腻在一起。”
“尧鹤,的确是许久不曾见了。”江子椋撩过他肩上的黑发,替他披上月白色的干净衣裳。
“你在永昭可又当上了纨绔少爷?尧鹤去西陆历练了一个月,功力比以前更深厚了。怎样,我们天陵可是人才辈出的地方,不知你们凉州如何?”
江子椋看他精神终于稳定了许多,心中一喜:“我怎么敢再怠慢,有个催命的家伙,身在天陵都要盯住我,叨得我不胜其扰。”
“甚好。反正横竖睡不着,不如来研究一下这招……”
江子椋懊恼道:“我的陈大少爷,你看看窗外是几更的天!”
次日洗漱后,陈灵均从帐中踱步出来。
虽不是一宿没阖眼,却相差无几了。连他身上那仅有的锐气,也被浓重的倦意掩盖。
江子椋取笑道:“真像荒淫无度后,那副脱力的模样。”
陈灵均揉了揉沉重的脑袋:“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嗯?”黑衣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陈灵均恨道:“这里到底有没有蒙汗药!”
“江兄,陈兄,这几日便会正式展开会盟,届时魔寇也会紧盯这边的情况。”
按理说江子椋本来应该去找江焕离,不过他要留下来照顾陈灵均,所以现在还随其他的军队驻扎在岷山。
“近来边境不断有较小范围的摩擦,局势已是箭弩拔张,是时候整肃军队了。”
陈灵均低着头,眼神因为困倦显得有些茫然。
江子椋想说点什么,然而半个音节还没发出,就听到远处传来争斗的声音。
“是濮阳郡和平川郡的人发生了口角,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转过身,果然看到许峻霖手提长刀,和一个锦衣男子对峙起来。
两郡长久以来相互的敌视,又岂是朝夕间能消弭的。
江子椋连忙上去阻拦:“许峻霖,你不要冲动,现在正是非常时刻,大家都不愿矛盾激化。”
锦衣男子却抢先道:“怎么,凉州要站在濮阳那边了?”
许峻霖横刀嗤笑他:“你莫不是怕了?放心吧,我兄弟不会插手的,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战斗。”
陈灵均伸手拦住江子椋:“子椋,你已经代表了凉州,不能轻易牵扯到这场纠纷中,还是让我来吧。”
“毫无内力的人也敢跟我叫板了,”锦衣男子的态度倨傲而狂妄,“那么,你又是谁?”
“在下早已被驱逐出郡,你不必有所顾虑。”
叶言微匆忙的赶到,正好听到了陈灵均所说的话。
被驱逐之人?他突兀地想到了一个名字,心里莫名有些悚然。
第十章 平冈细草鸣黄犊
锦衣男子司琛,闻言哂笑道:“你这一身文弱的书卷气,还能威胁到谁不成。”
陈灵均却认真地看着司琛:“平川百般为难周旋,不过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利益。如今九郡大敌临境,盟军却没能拿出相应的诚意。难道你想以一己私欲,让九郡合盟成为空谈?”
司琛握紧手中的剑:“你若是不让开,就是与平川郡为敌。”
陈灵均没有任何动手的意思,却也没有离去。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司琛挥剑便向他的左肩砍去,陈灵均甚至没有躲闪,身边看热闹的人都有些心惊胆战。
陈灵均看着他剑锋划过的弧线,未能激起一星半点的战意。在司琛欺身逼近之际,他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反应。
只一瞬间,陈灵均的身影便消失了。司琛一剑砍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掀倒在地上,原来是陈灵均在他身后蹲下来,握住了他的脚踝。
远处观战的人,却是被那看似平凡,实则诡谲的步法吸引了。
叶言微暗道:“这个陈璟不简单,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司琛感到莫名的屈辱,几次想打破劣势的局面,却屡次掣肘无法再进一步。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对手,未曾动用任何的武器,却能轻松化解自己的招式。说这个人没有任何的背景,连他自己都不信!
而无法感觉到那个人的内力,大概是因为境界相差了不止一点吧。
“打住打住,又不是来比武招亲的。”看他纠缠不休,陈灵均心中倦意顿生,他不会以欺凌他人为乐,也不愿意任他人欺凌。
司琛眼中有一分戾气闪过,突然下令道:“给我一起上,不要辱没了平川郡的英名!”
话音刚落,平川郡的人列出兵阵,以整齐的仗势向他袭来。
陈灵均没想到还有这招:“有意思吗?我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怎么会你们打起来。”
正当陈灵均不断躲闪之际,一些平川的士兵却将矛头转向许峻霖。
许峻霖本来看司琛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中暗爽不已,所以才没有出面相助。当陈灵均四面受敌时,他立刻就站了出来。
于是江子椋也提剑参与进来,一时间场面失控,变成了大规模的混战。
“住手!你给我停下!”闻讯而来的江焕离一把拽出了儿子,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通。与江家家主并肩的,居然是天陵的姬苍昊。
看到来人如此位高权重,连司琛也不得不重审一下局势。
谁想姬苍昊面若沉霜,只是一言不发,径直地走向这里。
司琛一时心虚,没注意到姬苍昊的目光,落在了他身边的人身上。
“你就是平川郡司永韶之子?”片刻后,姬苍昊对司琛开口。
“正是。”司琛尽量稳住自己的气息,奈何眼前的人威压太重。
“我天陵之人,又岂是任人欺侮的。平川少主请回吧,别让本座说第二遍。”姬苍昊目光轻轻一扫,护短的意味十分明显。
司琛心里有些疑惑,他何时惹了天陵的人?
然而下一刻姬苍昊已经转身,对眼前的少年命令道:“跪下。”
事已至此,哪有转圜的余地?只是没料到父亲会袒护他。
虽然短暂的袒护后,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你,你是陈灵均!”司琛反应过来——原来刚才一直和他对峙的人,居然是那个欺师灭祖的陈灵均。
他突然觉得一阵后怕,连族亲都能杀的人,又怎会在意陌生者的生死?
四周议论纷纷,比刚才司琛挑起战争时还要激烈。
“他居然是陈灵均!”叶言微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仿佛不愿相信所见所闻。
令人闻风丧胆的那个人,不同于与预想中的阴戾或桀骜。他陈灵均,只是一个看起来书卷气,容貌俊俏的少年。
在这两天的相处中,叶言微甚至很欣赏那种沉着气质。可谁又能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假象,仅仅是蛊惑人心的伪装。
陈灵均掀起衣摆跪下,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待遇。
江子椋想要去作解释,却被江焕离拦住:“稍安勿躁,姬家主只是面冷,你那朋友不会有事的。”
姬苍昊沉默站在他身前,从腰间拔出了一柄长剑。饶是陈灵均都紧张了起来,难道父亲真的要在这里,一剑斩了自己?
抽出剑刃后,姬苍昊递给身后的侍从,然后摘下了沉重的剑鞘。
陈灵均不知怎么,居然松了一口气。
剑鞘被姬苍昊握在手中,狠狠砸到灵均的脊背上。
陈灵均默默承受下这一击,将体内翻涌的血气强行压下。
然而这不过是个开始。剑鞘不断落在身后,贯穿了腰间,臀腿,整个后背。
昔日责打的痕迹还未消退,臀峰藤杖抽出的痂痕又被揭开,漫无止境的轮回中,烈火焦灼般啮噬着感官。
十几下过去,陈灵均没有喊出声音,甚至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只是恍惚地盯着眼前的地面,感觉就算一只蚂蚁爬过也好啊。
看着灵均手无寸铁,姬苍昊其实明白,并不是这孩子挑起的祸端。但他一向采用最严厉的教育方式,以极端的苛刻杜绝后患。
陈灵均几乎失眠整夜,如今疼痛肆虐,身体的自我保护让他异常渴睡。
当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却是子椋的父亲江焕离。
“伯父。”陈灵均虚弱地喊道,额间的发丝垂落在眼前,一时间表情看不真切。
后来是怎么回住处的,他已经不太记得了。直到正午,他才从昏睡中苏醒。
这料峭来的天寒,无端惹人生厌。
比如刚温好送来的清粥,一会儿又冻得干涸了。
“他怎么可以在人前打你,也太不留颜面了。”江子椋愤然说道。
陈灵均反而安抚着他:“无妨的,颜面这种东西我早就丢尽了。”
当初姬苍昊拔出剑的那一刻,他真以为父亲要将他斩于剑下。
没有人能体会到,他心里有多害怕。
恐惧的滋味如蛆附骨,却只能不动声色承受这一切。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没有这般秉异的天赋,如果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下一刻就会死在家主手中。幸而命运垂怜他,给了他活下去的筹码。
陈灵均轻轻叹息着,自己终究是怕死的啊。贪图一世为人,就像凡尘间的芸芸众生。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命途坎坷些的普通人。
第十一章 斜日寒林点暮鸦
喝完清粥后,陈灵均站起来,有些艰难地走出了军帐。
“风吹过田垄来,杏花渐新茶摘,不知征战儿郎,何时乡里归哟……”眺望着远方那些壁立千仞,山林苍翠的景象,他用低沉的嗓音轻轻哼唱。
“哼,没想到你还会唱乡里的民谣。”
司琛已经等候多时,看到他们两个走出来后,言语间充满了挑衅。
“这有什么,灵均连戏腔都会唱上两句呢。”
司琛一怔,却是冷笑:“戏倌本是最微贱的末行,和你倒是十分般配。”
“适可而止吧,不要欺人太甚。”江子椋皱眉道。
“还不让人说了吗,他陈灵均怕低了身份,不愿在人前献唱一曲?”
陈灵均诧异道:“我只唱给过门的媳妇听,你算是我的谁,夜里能为我暖帐?”
江子椋听罢,忍笑忍得肩膀颤抖:“平川的兄弟,不要看他平时正经得很,其实他只是懒得欺负你们。”
陈灵均早已失了兴致,一把拉过江子椋:“真没意思,走,练剑去。”
冷静下来后,司琛站在原地,眼里的神情有些释然。
看来陈灵均的身体并无大碍,也没有因此记恨昨日之事。
昨日这个少年出面劝架,却承担下了所有的罪责,连解释也不曾有,司琛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一大早就在外面等着,其实是想了解陈灵均的伤势。但是碍于他们之前的矛盾,司琛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间接获知。
那样一个单薄瘦弱的少年,怎么经得住铁铸的剑鞘?而且整个过程一声不吭,这般隐忍而无声的抵抗,不禁令他刮目相看。
陈灵均自然不知道司琛心里的复杂情绪,事实上他早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军队不可在树林里驻扎,这是基本的常识。万一敌军放火,或是借着树林中隐蔽的地形奇袭,都足以造成致命的后果。
所以陈灵均带着江子椋走上山林,那里没有军队驻扎,没有人会打扰。
秋日的风光醉人,论剑问道更是称这美景,至少陈灵均是这么想的。
挥剑渐入佳境,对剑技有了更深的体悟;兴尽而归,还可以温一碗牛乳犒劳疲惫的四肢百骸——这就是他少年时期的生活写照。
可惜就算景色动人,刀锋流转间也回不去从前。
“子椋,昨日家主伤着我了。”陈灵均自嘲地笑了笑,垂下了手中的剑。
伤到,自然是指伤及内腑。练剑的时候经脉会流通,运输体内源源不断的炁。可若是带伤强行运功,则会造成严重的损伤。
陈灵均的身体亏损,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不然他一个内力深厚之人,怎么会被外伤折磨得如此狼狈,更遑论气血淤积的内伤了。
就在江子椋想回答的一刹那,陈灵均突然扑过来将他重重推在地上。一把匕首像雪片一样晃到江子椋眼前,险些砍掉他的睫毛。
陈灵均用擒拿术制住来人,将那把淬了毒的匕首扔到远处。
“为什么要潜伏在这里,是谁派你来刺杀我们的!”
陈灵均飞快地扳住他的下颚,给了他腹部一拳,逼迫他吐出口中的毒囊。
那个魔族线兵捂着肚子干呕,他想咬破毒囊的动作被一眼看穿,自杀未遂。
其实是那个瞬间陈灵均发现了他,于是他想先发制人逃离这里,没想到这个连剑都拿不稳的少年,在实力上完全压倒了他。
那个魔族狠狠道:“我不是刺客,给我个痛快吧!”
“你这样嘛,就很可疑了。”江子椋蹲下来压着他的身子,陈灵均撕下一片衣衫堵住了他的嘴。
然而他们一个不注意,魔族趁空档放出了信号弹。
“不好,他们有援兵!”江子椋喊道,如今陈灵均有伤在身,真要打起来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怕什么,”陈灵均笑着安慰道,“魔族有援军,我们九郡就没有吗?”
蓦然间,整个树林多了一道诡异的屏障。
“这是符阵?好强的气势!”连陈灵均都不住称赞道。他自己对符阵也是深有造诣,却仍然认不得这道符出自何处。
一个头戴厉鬼面具的男子长发飘扬,露出的半边脸,眼梢处描了红妆。然而那眼妆却锋利如刀刃上的血迹,无形中透露出一股威严。
陈灵均立刻注意到了来者的气息,与其他人大不相同。
“他是魔族,而且不是普通的魔族。”江子椋看到那人的装束,当即断言到。
苏赫径直走向他的同族,仿佛没有看见二人。直到走近两人身旁,他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电光火石间挥起了长刀。
陈灵均以为他要砍向自己,没想到刀锋所指,却是被俘虏的士兵。
“好冷血的人。”陈灵均心里想着,却是瞬间逆转了剑锋挡住了苏赫。
那个男子闪过一丝兴奋的表情,手指在空气中一握,捏出一个奇异的诀来。
陈灵均感受到那种滂湃汹涌的力量,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刚才还有气无力快要阖上的眼,突然有了摄人心魄的神采。
几回合的交锋发生在瞬间,二人表情震惊地看向对方。
“你,就是陈灵均?”苏赫用一种奇异的口音,说出九郡通用的语言。
陈灵均没有回答,他凝神望向苏赫手中的剑,感受着剑身上炁的流动。
江子椋暗道不好,灵均怕是沉醉于剑道,一时间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如果真是这样,那形式对他们会大不利。
苏赫挥剑间,用带着魔性的声音道:“在你身上,我感觉到了相似的气息。”
陈灵均聚精会神地回应着每一步剑招,仿佛在脑海中梳理着招式。而那个男子居然也没有步步相逼,而是跟随着陈灵均的节奏。
江子椋在一旁瞠目结舌,这场武斗,难道不该拼个你死我活吗?
几回合后,陈灵均和苏赫对上了眼神。彼此之间,竟然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陈灵均看着他由衷说道:“你其实没有那么嗜杀,如果能隐去剑势的锋利,或许能够制敌于无形。”
“你负了伤,这场比试太不公平,期待来日能与你一战,”苏赫毫不掩饰他眼中的欣赏,“只是我很好奇,九郡中谁有能耐,让你伤得这般严重?”
陈灵均神色一黯,刚想说什么,却看到苏赫身后有人冲破了结界。
“有人来了。”陈灵均出言提醒,咬字清晰而短促,是他所特有的低沉音色。
这个魔族男子并未乘人之危,他自然要回以相同的礼节。
“这么大的动静,我当然能感觉到。”苏赫恢复了慵懒的神色,使出了陈灵均从未见过的手段突破重围。
陈灵均无力地笑了,远处姬苍昊正领着大军赶来,迅速地封锁了树林。然而在他们抵达之前,苏赫便已去无踪影。
第十二章 卷帷望月空长叹
军队将山林团团围住,却无法阻拦苏赫半步,眼睁睁看他消失在视野里。
姬苍昊怒不可遏地将他踹到地上,责问道:“为什么不拦住他!”
陈灵均抹去了嘴角的血迹,没有辩解一句。
江子椋拦在他身前:“姬苍昊,灵均制住了魔族的俘虏,又和那个男子对战,早已支撑不住了!”
姬苍昊却是目光如炬,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你当我是好唬弄的?他是故意放走对方的,如果连这都看不出来,我也不配养了他那么多年。”
陈灵均抬眸,模样似是安静顺从,眼神里却带着一抹嘲讽。
“你知道你放走的人是谁吗,他是魔君的第三子,现任的魔帅!”姬苍昊逼视着他的双眼,突然掷出一道惊雷。
听到这句话,不仅是江子椋,连陈灵均都微微错愕。
那个人,居然是魔帅?
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虽然气息异常阴戾,但并不嗜杀成性。
而且他的剑招势如破竹,吴钩霜雪,相较于常人更加纯粹。
“很快,你会后悔刚才幼稚的决定,”姬苍昊冷冷拂袖,“带路,去你的住处。”
江子椋刚想再争取,陈灵均做了噤声的手势:“如果你不想为我收尸的话。”
进了帐中,姬苍昊抽出一根固定地基的木棍,耐心地用清水擦拭干净。
陈灵均还没有稳住体内翻涌的气血。其实刚才的战斗,他几次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剑。如今自己的身体,能否承受住家主的怒火?
姬苍昊看到陈灵均褪了衣物,示意他伏到床褥边。
没有任何预兆的,长棍呼啸着砸上他的旧伤。陈灵均未做好准备,陡然伏倒在床沿,膝盖磕在冷硬的地面。
姬苍昊并未因此半点容情,反而抬高了手中的木棍,接连几下敲在伤处。
即使攥紧了被褥,陈灵均还是疼得只抽冷气。
他并不是没有知觉,甚至怕极了这种痛楚。可是如果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那还不如省点力气,好捱过这些暴风骤雨。
姬苍昊压住他的腰,强迫他将身后抬高。
臀峰上挨了重重一击,钝痛不断刺激着深层的神经,比烈火灼烧还要难熬。
姬苍昊看着身下孩子蜷缩了身子,又迅速地放松,仿佛在和他逞强。可他毫不动容地挥高了手臂,直到那个孩子的臀上布满青紫的瘀伤。
“最后二十下,跪在床上撑好,我要让你记住这个教训。”
陈灵均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却是逼迫自己按照家主的话去做。
姬苍昊按住他的腰,一棍子砸上伤痕累累的臀峰。
陈灵均只觉得疼得两眼冒金星,视线被一层水雾笼罩,是身体对于疼痛做出的反应。他本来就有腿疾,如今棍子上沾了水,更是雪上加霜。
可是姬苍昊向来说到做到,并不会因为现在承受不住就放过他。
陈灵均多想告诉父亲,他从未想过要背叛,从来都没有……
二叔一家的死,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姬苍昊一棍子抽在他的臀腿间,棍棒所到处肿胀不堪,有几处淤血严重的地方,甚至被擦破了皮肤。
陈灵均勉强地支撑住身体,然而棍子落到身后,一下便将他艰难维持的平衡破坏。他倔强地一声不吭,只是重新撑起身子,将这一切尽数承受。
看到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姬苍昊飞快地打完了剩下的数目,将床褥上的褶皱理平,然后侧过身小心地扶他躺下。
那个孩子敛了敛眼眸,微微上翘的眼垂泛着红晕,连泪痕都不曾留下。
姬苍昊提起长棍,戳了戳他身后的伤处:“知道教训了吗。”
陈灵均终于沙哑地开口:“家主,如果您想杀了我,给个痛快不行么。”
说着又指向那根二指多粗的棍子:“这个打在身上,疼。”
姬苍昊冷哼一声,把棍子丢向一边,发出骇人的撞击声。
他一个眼神都未留给陈灵均,只是径直拂袖而去。
江子椋焦急地等在帐外,看到姬苍昊终于出来,却发现这个如风刀霜刻的男人,眼里是难以言喻的沉痛。
灵均怕是不曾见过这种表情,出现在他父亲冷峻的脸上吧?
该是怎样浃髓沦肤的悲哀,才会让父子沦落到这般田地。
走进帐去,陈灵均裹了单薄的被衾,看着房间的一隅出神。
江子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灵均,累了就睡吧,我去帮你找些药。”
“好。”只是简单的音节,敲击在心上却令人徒然一惊。
江子椋掀开他额前的碎发:“灵均,你的病又发作了?”
少年的额头上,淡金色纹路愈发明显,似乎有什么嘶鸣着要冲破桎梏。
早些年,他们一直以为只是精神的衰弱。可江子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每次灵均病情发作的时候,连身上的气息都会改变。
“灵均,你没看到姬苍昊刚才的样子,他一定是心疼你的。”
“可我已不是家主心念的璟儿,只是个看到都厌烦的人。”
江子椋知道这么多年的遭遇,让灵均很难相信,姬苍昊对他尚存亲情。
反而是陈灵均引开话题,将沉重的气氛打破。
“其实苟且地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不好。方才被称作魔帅的那个人,剑技之精纯,连我一时都无法堪破。”和那个人对战,只觉得酣畅淋漓。
虽然之后却遭到了家主严酷的责罚。
“……”江子椋无言以对,动不动就受重伤,他能不能长点记性?
“我无法预测到他挥剑的轨迹,但也差不多参破了其中门道。他的炁不是游走在刀刃,而是沉在刀身的最下端。这样挥出的长刀,有摇山振岳的气魄。可最令我震惊的,是他……”
江子椋连忙打住:“得了得了,知道你痴心剑道,可是下次得慎重点,别再把自己搭进去了。看看你的脸上,已经苍白得没有血色了。”
江子椋轻轻掀开灵均身上的被褥,果然他身后是斑驳的青紫肿痕。
棍子那么结实,和藤杖比威力大了不止一倍。这样的瘀伤更难痊愈,怕是又要多受几天苦楚。
“你可想好了?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得忍受这无止境的棰楚。”江子椋熟练地上药,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很多年。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逵罗的军队终于开始行动了,我得赶快恢复投入战场。”陈灵均蹙着眉,尽管江子椋动作很轻,还是疼得他攥紧了被角。
江子椋叹息着:“唉,无药可救,无药可救啊。”
入夜,烛台上青灯如豆,窗外没有凄风苦雨,却仿佛是霜剑入梦。
陈灵均彻夜辗转难眠,没有安神的奶香,他的精神就像一根紧绷的弦。身上的伤也从未消停,誓要让他不眠不休。
第十三章 梦又不成灯又烬
天亮后,江子椋出去处理其他事情,而陈灵均在帐中休养。
岷山外军队驻扎的陵地,重兵把守在门口。无数的位高权重着齐聚一堂,试图探问出魔军的计划。可惜那个被俘虏的魔族口风太严,审问不出有用的信息。
突然间,外面传来了短促的兵戈交接声。
军帐外驻守的士兵慌忙地跑来,他们无法阻拦陈灵均,就这样让他闯了进来。
陈灵均面色如常地走进军帐,看着帐中被束之于枷锁的魔族俘虏,眼中是平静的疯狂。
他无视周身怪异的目光,对那个俘虏没由来地问道:“你觉得渴吗?”
不等那个魔族侦查的线兵回答,陈灵均抬起手臂,一刀割破了自己的静脉。
血溅到那个俘虏的脸上,映着他不敢置信的目光。
“渴就喝吧,你应该懂我们的语言。”陈灵均笑笑,将手凑到那个俘虏嘴边。
那个魔族俘虏已经重伤垂死,喉咙中一片焦灼燥热。他凑上去疯狂地吸吮那些血液,眼神贪婪而渴望。
然而不过瞬息间,魔族俘虏就被姬苍昊掀翻在地。
“你在做什么!”姬苍昊双眼充斥着怒火。
陈灵均嘴角挂上标志性的冷笑:“要杀就杀了他,折磨他做什么。他只是个最普通的线兵,能问出多少话来?”
姬苍昊瞬间明白过来,这孩子的病又发作了。
“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姬苍昊面沉如霜。
常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连站都站不起来;而灵均不仅能走动,还做出疯狂的举动,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
“您一声令下,陈某还不是要觳觫伏罪?”陈灵均舔舐着手腕上的伤痕,“喂他点血而已,看你们紧张成什么样。”
陈灵均俯身蹲下,动作有些艰难,声音却是蛊惑人心的:“还想要更多吗?”
说话间,他轻轻拢了拢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间淡金色的印痕。
那个魔族俘虏觉得置身于汪洋之中,意识正在不停地陷下去。
“我……想要……”那个俘虏最后的防线也被冲破:“我坦白……大帅计划三天后突袭往南十里的山岭,派大约两万的精兵……”
陈灵均奖励似的抬起了手臂,任鲜血流淌在那个俘虏的嘴里。
“我们想分成三路……突围岷山……算上魔帅直属的军队……一共八万兵力……”
他用袖口擦了擦手腕上的血迹:“看来他还是知道些什么的。”
众人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举动,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之前军队里的人审讯半日,也没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陈灵均却用这种荒谬的手段轻易做到了。
姬苍昊恨不得撕了这个孩子。昨日自己的确责罚得狠了,可这孩子却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吗?明明受了极重的伤,还要让自己失这么多的血。
有人向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刚刚他到底做了什么?”
江焕离上前走到这对父子身边,指着地上意识混沌的俘虏说道。
“陈灵均用血洗涤了他的识海,然后让这个魔族体内的炁化煞归一,最后丧失了抵抗的能力。”
姬苍昊又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即使不付出这样的代价,他也可以做到。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自然也会轻视他人的性命。”
陈灵均收敛了狂躁的情绪,反倒平静下来。
身上的伤痛如蚁群肆虐,一寸又一寸消磨着意志,啮咬着骨髓。
能站起来已是强弩之末,何况刚才做出了那种激烈的举动。
这便是他的命运吗……
最痛苦的时候,却让他如此清醒;最想得到的事物,却要亲手推开;最有血有肉的人,却要把一切感情都隐藏在心底。
“这地方,就没有蒙汗药吗?”陈灵均因为失血而一阵眩晕,声音更加低沉。这精神衰弱的疾病已经多年,父亲明知却不唯不理,所以他只能自己开口。
姬苍昊将情绪强压下去:“我这里给你备了安神的药散。”
然而许久没有得到回复,姬苍昊刚想说什么,面前的人便倒在了他的怀里。
“璟儿!”姬苍昊慌忙中叫道。
陈灵均有些虚弱地睁开眼:“没死,我很清醒。”
姬苍昊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来算这笔账。”
“你们的恩怨先搁一搁,当务之急,是分析魔军的意图。”江焕离打断了这对父子的对话,将话题引向大家最关心的事情。
“侦查的部下被俘虏,魔帅很可能改变原定的计划。”说话的是陈家的少主,清屿此次只派了为数不多的人前来,而陈家家主则没有到场。
有人附和道:“这个魔族,很可能是魔帅故意留下的!”
“此时九郡兵力集中,正是趁虚而入的时机。我怀疑,他们会绕开岷山,向南方的山岭进军攻取楚渊郡的城池。”
“还是攻击盟军的可能性较大,毕竟这一网打尽的机会,以后都难再有。”
各方势力都已表态,一番商讨后,决定加强对逵罗山脉的封锁,静观其变。
“如果清屿能够全力投入九郡的联盟,就不会断了后方的补给。”
陈家少主陈星纬答复道:“清屿会站在盟军这一边。只是现今内部的反对声较大,我们需要时间。”
姬苍昊也作出承诺:“天陵与外界隔绝多年,加入盟军对天陵来说,将会是一个重大的决策。只要九郡合盟成立,我们便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九郡。”
几日来的激烈讨论,已经让联盟商谈初具雏形。就连平川和濮阳郡也尝试着化干戈为玉帛,共同抵御魔军入侵。
有人提出这个核心的问题:“只是还有一事——我们要争取到神霖的支持,让逵罗陷入两线作战的局面。”
“事关重大,需要慎重地考虑,该如何争取扶桑族人的帮助。”
“只是如今谁能离开这里?我们自然要留下来稳定局势,可其他人又没有让扶桑族人信服的能力。”
一个长者捋了捋长须,毫无半分戏谑:“其实老朽认为,可以让姬家的小辈一试。”
“简直一派胡言,你忘了他是什么人吗!”另一个辈分极高的人立刻驳回。
有人严肃地说道:“这是关乎到盟军的事宜,容不得有半点的差池。”
“你们也看到了,他当初能和魔帅对峙,现在又能审出魔军的下落,同辈之间早已无敌手。”
“但这次是去争取神霖的帮助,陈灵均可是……”
长者微微一笑:“外族的支持,是要靠拳头争取的,这里只有利弊的权衡,哪有所谓正邪之分。”
“扶桑人应该能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现今魔寇猖獗,而陈灵均是这里唯一和魔帅苏赫交过手的人,我觉得有必要带上他去神霖。”
一时间,场面争论不休,有人极力地反对,却也能够听到支持的声音。
第十四章 惟有青山似洛中
姬苍昊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陈灵均,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陈某只需服从命令就好。”陈灵均拖着这样的身体站了这么久,体力早已透支,哪有闲暇再想那么多。
可惜这军营之中,哪里寻得到牛乳?照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濒临崩溃的。
“此事有待商榷,你先回去养伤,等之后再通知结果。”姬苍昊突然有些疲倦,语气也没有那么锋利了,只是稍作吩咐。
陈灵均谢过家主,便不再作停留。就在他踏出帐中的那一刻,姬苍昊叫住了他:“去我的住处拿安神的药散,会有人给你指路。”
陈灵均走后,姬苍昊看向那个俘虏,他的嘴边尚还沾染着璟儿的鲜血。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火气直往上窜。是因为灵均和魔族撇不清的关系,还是灵均对自身的态度?
这时,清屿陈家的少主却转过身,看向姬苍昊的目光有些异样。
“这些年,姬家主就是这么对陈灵均的?”
姬苍昊心里波澜乍起,面上却勉强维持着平静。
陈星纬继续说:“穿过神道,有清屿著名的映雪红梅。当年姬家主折去我清屿的早梅,若是不伏天陵的水土,烦请送还清屿。”
天陵向来与外界隔离,知情的人并不多。
陈灵均的母亲陈寻烟,正是清屿家主陈文蕴唯一的妹妹。
陈寻烟嫁到姬家几年后,就因为生姬瑛难产而死。然而瑛儿毕竟是无辜的,于是矛头指向了姬苍昊。
五年前那场血案,陈家家主亲赴天陵,想带走陈灵均。姬苍昊当然不同意,放言道就算再打断他的腿一次,也不会让他离开。
陈灵均重伤卧床,将陈文蕴对他关切的样子牢记在心,久久不敢忘怀。
可惜他最后还是没有一走了之,一方面是姬苍昊百般阻拦,除此之外,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居然不舍离去。
陈星纬等陈灵均走后,才当面质问姬苍昊,是不想让灵均太过难堪。
陈家少主幽幽看了他一眼:“念在灵均母亲的份上,姬家主也该放一条生路。”
“他这般任性妄为,受到责罚完全是咎由自取。就算他不是姬家的人,也还是我的儿子,”姬苍昊的目光坚定而不容置疑,“养不教,父之过,我已经错过一次,必然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陈灵均走出军帐,已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幸好江子椋来得及时,将陈灵均送回住处。随即江子椋在侍卫引路下,取来姬苍昊准备的药散。
“这些药倒是很全啊,看来姬家主也费了一番心思。”
陈灵均心有余悸地说:“其实我折腾起来,还是挺可怕的。”
江子椋看他袖口一片殷红,也猜到他干了不得了的事情。
不过,江子椋难得厚道了一次:“伤成这样,姬苍昊再生气也揍不了了。”
陈灵均叹道:“来日方长啊……”
陈灵均向来是闲不住的人,在服下药散前,还写了一沓构成阵枢的符文:“你把这个布到营寨的四周,以防这几天魔族奇袭。”
“灵均,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况且,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写符了,今天怎么突然有了兴致?”
“我钻研奇门遁甲的古籍已久,可昨日那个人施展的术阵法诀,却是我不曾见过的。要想对付一个人,就得了解他的优势和弱点,我想从这里找突破点。”
“真要对付他,为什么不拦住他以绝后患?”
“讲点实在的,人家可是留了我们一条命。况且我昨日练剑时就已经气息不稳,若是强行与他抗衡,很可能走火入魔。”
江子椋无奈道:“灵均,不管你是否愿意,战争就是残酷的。昨日我们放走了魔帅,也许天下会因此生灵涂炭。”
“你以为,他没有保命的手段?敢独身一人前往敌营,可不是胆子大就行得通的。”陈灵均出言安慰道,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江子椋没有再回答,其实比起这些,他更担心陈灵均的安危。
“来喝药吧,不能再耽搁了,你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好好睡觉。”
陈灵均应了一声,俯身在床铺上躺下,安静地喝完汤药。
眉眼如画的少年端着一只古朴的陶碗,正午的阳光从帐帘的隙中照进。没有绮罗花纹的重影,没有烟雾袅绕的熏炉,只有他睫毛轻轻扑闪。
等姬苍昊来这看他时,陈灵均已经沉沉睡去。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恬然的模样惹人怜爱,甚至和他母亲有几分相像。
江子椋候在外面,他实在不想和姬苍昊待在一处。
许久后,姬苍昊走出来,手上是一条染血的毛巾。
原来姬家家主在清理灵均的伤口,擦拭他身上干涸的血迹。
江子椋曾经亲眼见到,满身是伤的灵均被推到地上,而姬苍昊转身离去,连一个的眼神也不曾给。
如今同样的场景,姬苍昊却躬身照顾灵均,仿佛再自然不过。
这对父子秉性倒是相似,一样执拗的脾性。
陈灵均常常自称陈某,摆明了不是姬家的子弟,却还是叫着姬苍昊家主;姬家主也不愧是他的亲爹,凭借着父亲的架势摆谱,却偏偏不肯认他。
姬苍昊并没有对江子椋解释。他本来就是长辈,不需要对一个小辈多说什么。
江子椋突然递过去他手中的一沓符纸:“灵均写的。”
然后又缩了回去:“他让我帮忙补一些结界,好加强对魔族的防御。”
闻言,姬苍昊从始至终漠然的脸色,也有一丝痛苦闪过。
姬苍昊稳了稳情绪:“近来,你待在璟儿身边,有没有察觉他额头的纹路,比以前亮了些许。”
江子椋一惊:“你也这么觉得?”
姬苍昊沉声道:“璟儿每次情绪不稳定时,那些纹路都会有微妙的变化。”
“灵均发作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五年前……”
姬苍昊打断了他:“我很感谢你这些年照顾着他,这是我身为父亲却不能尽到的责任。可是他毕竟不是一般人,我无法容忍自己放纵他。”
言罢,姬苍昊拧着手中的毛巾:“江家的小辈,劳烦你去找点干净的水来,我来运功帮他疗伤。”
第十五章 日月无声,水过无痕
再次看到灵均身上的伤时,姬苍昊不禁眼眶微红。
他曾经不顾一切地宠溺着这个孩子,总习惯把最好的东西给他。可五年前那场血案后,他便只能把疼惜藏在心底,逼迫自己苛责相待。
大概只有等灵均入眠时,姬苍昊才能像寻常父亲一样,守在床前照顾他。
灵均臀上的伤还未消肿,淤血没有揉开,破皮的地方擦过了药,翻卷的伤口也被处理过了,可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
姬苍昊在灵均的药汤中加了一味药,这孩子一时半会怕是醒不来。
“璟儿,父亲多想这么唤你,可是又要板着脸装作威严的样子,亲手将这样的痛苦施加与你。自从五年前,姬家喜庆的灯火再也没有连过夜,就连每年除夕的家宴,也只是草草了事。”
“父亲没有能耐,不舍得让你就这样死在祠堂里。那个时候父亲刚接手姬家,还未完全掌权,殚精竭虑才保住了你的性命。你若是想恨我也无妨,整个偌大的家族,都将陪你承受这一切,荣辱与共。”
床榻上的少年微微颤动着睫毛,似乎像在梦呓什么。
姬苍昊将手覆盖到他的被褥上,动作轻柔却仿佛有生命那么重。
陈灵均似乎寻到了熟悉的感觉,侧过脑袋蹭着姬苍昊的手臂。
看着儿子本能地亲近他,姬苍昊叹了一口气,将睡梦中的孩子虚揽入怀。
提着木桶进来的江子椋,看到这一幕,差点没把水洒在地上。
姬苍昊平静地看向他:“既然已经进来,就别再出去了。”
江子椋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把水桶搁在地上。
姬苍昊继续说道:“九郡的会盟已经商榷,接下来会派灵均前赴海神陵,谋求扶桑的合作。”
“这就是你态度好转的原因?”江子椋嘲讽地弯起嘴角,是不是这命运的作弄,要将黑白颠倒才肯罢休。
江子椋的话语间,充满了咄咄相逼的意味:“不出几日便要启程,而他却伤势严重,所以你无法再坐视不管?不然耽误了你们的利益,他陈灵均当不起。”
姬苍昊皱了皱眉,却没有多作解释:“你可以这么想。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让他的身体赶快恢复过来。”
江子椋有些心力憔悴的感觉。他伺候了灵均这么多天,是头牲畜都养膘了,而姬苍昊一出现,就把所有成就毁于一旦。
江子椋的语气尤为坚定:“冰海之外的神陵,我与他一同前去。”
没想到姬苍昊却摇了摇头:“你的父亲不同意,这次你就好好待在岷山。若是灵均能戴罪立功回来,也不会再遭受那么多非议。”
“老头子为什么反对?就算他不同意,我也会跟着灵均一起去的。他已经孑然一身,我实在放心不下!”
战争一触即发,已经到了非常的时期。
江子椋的父亲江焕离,并不希望他趟这趟浑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江子椋再和陈灵均接触。
这次同去的人,比如叶家的二少爷叶言微,尤擅谋略,纤悉无遗;云黎郡的赵明榕,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九郡中都享有盛名;平川郡的司家,和神霖地理位置最近,交涉起来,可谓知己知彼。其他的几郡也会挑出人选,只是比起那几位略有逊色。
而陈灵均天生灵体,自幼痴心于钻研剑道,习武修炼持之以恒,境界深厚到几乎无人能看透。就算他失去了姬家嫡系长子的身份,也不容小觑。
原来本不该派出这么多小辈,但九郡的高层对年轻一辈寄予厚望,这次让他们前赴海神陵,便是有着试探陈灵均等人的用意。
接下来的几天,姬苍昊帮着陈灵均疗伤。
江子椋罕见地没有折腾,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
这天正午,安神的药效消散,陈灵均醒了过来。这几日里,家主总是要让他先服下药散,令人不由得心生疑惑。
难道是怕他临阵倒戈,所以下了蛊来牵制他?抑或是一种慢性的毒药,不按时服解药,就会像现在这般浑身无力……
陈灵均胡思乱想着,带着恶意将各种情况揣测了遍。
江子椋掀开了帘子,端着一碗白粥和几碟小菜:“在这种地方,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陈灵均下了床,他身上的外伤逐渐痊愈,走些路还是不成问题的。
洗漱一番后,他有些不顾吃相地用完午膳。
“昨日夜里灵光一现,要不是家主胁迫我去休息,我已经将其付诸实践了!”
江子椋害怕地躲了躲:“你又要干什么。”
只见灵均从床榻边翻找着什么,是携来的笔墨纸砚。他铺开宣纸,江子椋认命地研好墨伺候着,嘴里还絮絮叨叨的。
陈灵均蘸了稠墨信笔挥洒,写就一幅狂草的字帖,劲瘦的笔锋,仿佛容乃天地之灵秀。
他看着这些纸墨,有些满意的笑了,顺手蹭了蹭脸颊。
“灵均,你的手上有墨……”江子椋汗颜道。
“子椋你快看!拆字为骨,笔断意连,这可是一张狂草的符。”
江子椋无可奈何地想,对我来说,一张符是狂草还是笔画,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啊。
“罢了,你这个榆木脑袋。我明日就要启程了,你多保重。”陈灵均拉过江子椋的衣襟,将那张字帖叠好放进去。
一时间,气氛竟有些伤感。江子椋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时却突然想到了那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江子椋从未想过,这阳关三叠的古调,有一天会用到自己的身上。
陈灵均被江子椋按住,只得任他擦掉脸上的墨渍。就在这时,有人传唤灵均去姬苍昊那里,说是家主要见他。
深秋,山间起了岚雾,家主的表情有些难以琢磨。
看着面上恢复了血色的孩子,姬苍昊几不可察地动摇了一分,却又瞬间板起面孔:“你知道,以你的身份,本是没资格前往神霖谈判的。”
陈灵均微微颔首:“陈某明白。”
“既然这样,你更应该珍惜这次机会。如果你能戴罪立功,几日前的事情就不做计较了;如果再惹出祸端,你知道后果。”
陈灵均目光悠到了远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第十六章 苍天饯,一萧似催
见到他这个样子,姬苍昊四处寻了寻,折下一根浸了秋霜的树枝。
“既然你不肯听话,我就帮你听进去。”
陈灵均怔了怔,他只是觉得秋风凉,身上衣衫又单薄,为此发着愁。可是他并没有辩解,他已经习惯在这种时候沉默。
一阵撕裂般尖锐的疼痛,让他猝不及防地咬破了唇角。
“十下,小惩大诫,”姬苍昊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许咬嘴唇,疼就喊出来。”
少年的声音愈发沙哑道:“不是没喊过。”
姬苍昊狠狠落下一鞭,树枝弯折到贯穿了整个臀峰,却又立刻恢复原状。
“这次放过你,五下。”说着手中的树枝又被挥舞着,避开刚才那道伤处,砸到了臀腿间。
臀上又挨了一下,本就未痊愈的伤痕,又被唤起疼痛。
陈灵均只觉得汗涔涔的,似乎有暴烈的岩风和刻骨的严寒,在身后交迫着。
姬苍昊并不想伤到灵均,看他也得到了教训,便扔下了那根枝条。
陈灵均看着指缝中,是岩石间的泥土。
原来那面岩壁,被他内力的震碎出一个缺口。
“不打你了,记得我说过的话,切忌莽撞行事。”
听到家主语气稍缓,陈灵均有些讽刺地想,改用怀柔的方式了么?
只是这样哄骗了他,又有什么用,他的生杀予夺,都掌握在家主的手中。而他的喜怒哀乐,对家主来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若是姬苍昊预知到会发生的事,他定然不会让灵均去海神陵。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假如,让悔恨之人再作一次选择。
陈灵均走后不过几日,逵罗便发动了战争。因为有了较为完备的部署,九郡初战告捷,保住了岷山这一军事要塞。
姬苍昊统领着天陵投入战争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战线不断被拉长。
邻界着岷山的楚渊郡,成为逵罗魔族的率先进攻的目标。楚渊之后是濮阳郡,魔族分散兵力奇袭,被险险地阻断,僵持在濮阳版图的边界。
另一众人从魁星岭翻越,渡过与平川相邻的梦泽江,辗转到了里海。
神道与里海接壤,绕过清屿神道,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由于腿伤严重,陈灵均乘坐着风隼,来神道与他们汇合。
等远方骏马绝尘而来,他目光寻了寻,子椋果然不在其中。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陈灵均,竟然是个文弱清秀的少年。
“他是陈灵均?那个连族亲都杀的陈灵均?别说笑了,我连他身上灵力的波动都没察觉到。”
“你怎么能用常人的思想,衡量不寻常之人。”
陈灵均显然听到了这些闲言碎语,只是他早就习以为常。
此时坐在冷硬的木板上,身后的伤痛得销骨。就算炉里传来的温暖,让他的身体逐渐有了温度,却仍然有冷意袭来。
按照这艘航船几日内的进程,估计明日傍晚,就能看到海神陵殿在遥远的海面上,笼罩着一层虚幻缥缈的云雾。
“就要到寒沼了,那里有暗礁和毒瘴,大家要注意安全。”船夫提醒道,给每个人派发了衣物丹药。
等到陈灵均时,船夫却戛然止住脚步,似乎怯懦地不敢上前。
陈灵均本来低着头,将表情掩在鸦青的斗篷中。深邃的阴影投在眉廓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莫名地令人发怵。
没想到陈灵均抬起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喊道:“这位兄弟,你再不过来我可就冻死了!”
他无奈地站起身,径直向船夫走来:“拜托你添些炉里的炭火,以免我拆下甲板来烧。”
船夫懵懵地答应了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个陈灵均,居然开口讲话了?
一直以来,他只是靠着船侧眺望远海,几乎没有人敢靠近。
明白就算解释也起不了作用,陈灵均索性保持着缄默——虽然他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却也能耐得住孤寂。
“劳烦你了。”眼看船夫没有反应,陈灵均伸出修长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甲板上的人都射来目光,似乎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又希望什么也别发生。
令众人失望的是,陈灵均只是拿过衣物取暖,还礼貌地向船夫道谢。
以为会在平淡中度过一天,不想傍晚邻近寒沼,却出现了变数。
海潮如嘶喑的战马,激流中的鼓槌,穿透了层层黑浪席卷而来。
“是寒沼的兽潮!怎么会在这个时节……”
船上有声音高喊道:“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这些海兽体型巨大,有几寸长的毒獠,万一被扑咬到可糟了!”
陈灵均抬头望去,数量庞大而相貌狰狞的海兽,果然就横在咫尺的船栏边。
再过去就是寒沼,寻常船只已经无法通过。除了大片的泥淖,还有凶恶的海兽和覆盖着整个区域的毒瘴。
所幸此行的人们已经有所耳闻,也服了解毒的丹药,并不感到惊慌。
云黎的赵明榕带着大家穿过寒沼,杀出一条血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九郡的青年才俊,果然个个名不虚传。
就连那个叶言微,也耍着手中的剑,三尺青峰流转间,恶兽神魂俱灭。
猝不及防的一道寒芒,忽然间袭向众人。
浪花迸溅到人们的身上,他们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声凄恻的嘶鸣声,震得炁流紊乱。
叶言微瞪大了眼睛,看着陈灵均手握长剑站在自己面前,帮他挡住了攻击。
在落日余晖的映射下,那道身影显得不太真切。
陈灵均却是微微颦蹙,有些可惜被水打湿的新衣裳。
“这里的泥沼有毒,最好速战速决。”面对铺天盖地的兽潮,赵明榕毫不动容,反而有越战越勇之势。
陈灵均注视他握剑的动作,想着比起赵明榕,子椋的确是不够稳重,不过如果真要打起来,胜负应该是五五分成。
但这种程度的话,对上那个魔帅苏赫,只会将性命白白送去。
九郡那些大人物,为什么会派这个队伍前赴神霖?陈灵均有些疑惑,然而攻破兽潮才是当务之急,他无暇顾及这些。
层层叠叠的海兽形成了坚固的牢笼,队伍中已经有人被咬伤。可看这架势没完没了,远方连天的海浪此起彼落,危机暗伏。
就算实力再强,也抵不过无尽的消耗。陈灵均对赵明榕喊道:“你先带他们突围出去,我等会跟上来。”
赵明榕也不客气什么,直接带着人们突破重围。
陈灵均帮他们清扫着途中的障碍,阻断了海兽继续的进攻。直到视野中的人群渐渐远去,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看似普通的符纸,瞬息间天地随之黯色。
第十七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
逃出寒沼的人,在慌乱之中纷纷重整束装。他们已经上了岸,接下来小舟会代替原先的楼船,载着他们到达冰海的海神陵殿。
赵明榕望着陈灵均所在的方向,眼里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忽然有人发出了疑问:“他真如旧闻所传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吗?”
有人不禁动摇道:“是啊,陈灵均为何要弑杀族亲,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定论。”
“可这早就是既定的事实,九郡人皆知。谁知道他这么帮我们是安了什么心思……”
“你们在寒沼没受伤啊,看起来精力都充沛得很。”陈灵均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除了嗓音有些沙哑,并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陈灵均的存在——
陈灵均将衣袖上的水拧出,连眼也不抬一下,声音依旧沙哑:“就会在背后嚼人舌根,真是浪费了百姓那里征收的军饷。”
那个人卯足了勇气,直视他的眼睛:“自己做过的事情却不敢承认,这样只会让人看不起!”
陈灵均有些嘲讽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会做出那种事情?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因为我根本就没做。”
他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却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就像告诉他们,自己曾经有过严重的洁癖一样。
即便是事实,这身沾满泥泞的衣裳,也并不具备说服力。
对着众人哑然的模样,陈灵均转身不再停留。他本就不抱希望,一群毫不相干的人,难道会因为自己的一面之词改观?
已是夜晚,掀开临时军帐的门帘,陈灵均对里面喊道: “子椋,真是冻死人了,这鬼地方连热水也没有……”
话已出口,陈灵均才意识到子椋在岷山,没有同他一道前来。
跟在他身后的叶言微,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看着瞬间收敛了神色的陈灵均,叶言微似笑非笑地调侃道:“没想到,你变脸倒是比翻书快。”
陈灵均声音像沉在水底:“跟了我一路,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相信你刚才的话,相信你从未做过那件事。这是我给出的筹码。”
陈灵均并不吃这一套:“若是想和我谈判什么,何必大费周章,骗取我的信任。我并没有人身自由,你应该和姬家主去交涉。”
叶言微反问:“你说别人不愿相信你,你又何尝信过他人?”
陈灵均笑着看他:“我信不信得过你,似乎对结果没有影响。”
叶言微直面他的目光:“这很重要。你分明是个性情率直之人,为何还要将这些情绪隐藏起来?”
“如果真的很重要,你现在不会见到我,”陈灵均不屑于矫揉造作,也没有迁怒他人,“如果曾有率直的性情,大抵也捐作了世道。”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些天,叶言微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一言一行,逐渐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狂而不妄,骄而不躁,没有凌霜的姿态,却有坚韧的骨气。他不曾有刻意讨好的语气,亦不会始终淡漠疏离。
不管旁人如何相待,他都安之若素,不愿为世俗折减。
他周身有一脉温和的炁流,绵柔间却缠绕着锋利,如利刃入鞘。这种锋利不曾让人警觉,反而使整体更加协调亲和。而他自身沉着而从容的气质,更让人有一种接近的渴望——至少叶言微是这么认为的。
叶言微一笑:“依我看,你的想法并不和行为相称啊。”
陈灵均理了理打湿的衣衫:“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事实上,我是来和你道谢的。遇到兽潮时我来不及反应,幸亏有你相助。”
陈灵均摇摇头:“之前我和子椋欺骗了你们,就当是还清欠你的人情。”
叶言微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当面说了你的坏话,所以我们抵平了。”
陈灵均欲开口,却不知该怎么反驳。
“随你怎么想,不过奉劝一句,别在我睡着的时候叫醒我。”
叶言微颇有兴致地问他:“叫醒会怎么样?”
“那样的结果,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撂下这句威胁般的话语,陈灵均实在承受不住身体的倦意,服下安神的药散与庄周论蝶。
就这样睡着了,不怕自己对他不利?叶言微挑眉,切身感到被无视的滋味。
他细心发觉,陈灵均的衣服沾了水,到现在还是湿漉漉的。光阴静默的一隅中,少年的睡颜愈显平静,连眉梢都挂上了几分恬然。
可是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怎么能湿着衣裳入睡?
于是叶言微尽量用温和的炁,烘干陈灵均的衣衫。虽然从没有像这样照顾过人,却也没有想象中困难。
翌日队伍继续前行,陈灵均被司琛叫住:“等等,你不能这样去海神陵。”
“为什么不行?”陈灵均强忍住一阵目眩。
司琛指着他的衣衫,一脸嫌弃的表情:“你看看自己身上的泥土,就像农田里的村夫,简直丢尽了我们的脸。”
陈灵均毫不客气地回敬:“你看不起那些日夜耕作的人,却又要骑在他们头上,锦衣玉食独逞着逍遥。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算是个精致体面的米虫了。”
叶言微眼睛一亮,很想拿出随身的笔札,记下陈灵均犀利的点评。
忽然间,陈灵均换了一种语气:“抱歉,我可能无法坚持到海神殿了。”
借着蒙眬的天光,叶言微隐约能看到,那双漆黑的瞳孔有些涣散。
“你发烧了?”叶言微连忙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明明刚才还闲若无事斗嘴,现在却勉强地支撑着身子,摇摇欲坠。
叶言微突然明白过来,陈灵均一路都是如此,可是没有一句多言。
当时,陈灵均待在寒沼的毒瘴里许久,浑身衣服都湿透了,有些伤口感染。再加上远征途中千里冰封的恶劣环境,沿途气温骤降,身体早已支撑不住。
“等下了这座岛屿,乘一艘小船,便能到达海神陵了。”
叶言微安慰道,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啊……娘好笨啊,牛奶还是让给绣姨温好……”
陈灵均意识逐渐模糊,言语间都有些凌乱。
一切淡远而去,如一滴水墨散在山涧,若一场春雨消融于无声。
叶言微想扶住他,一个身影却突兀地出现,横亘在他面前。
“子椋——”陈灵均整个人瘫在那个人身上,昏昏沉沉睡去。
第十八章 故国东来渭水流
江子椋乘了尧鹤的灵鸢鸟,从岷山赶到这里。即便猜到灵均不会照顾自己,看到他这副浑身脱力的样子,还是后悔当初没早点来。
掀开陈灵均额头的碎发,那道金痕黯淡了几分。
“他烧得很严重,你们随行的军医在哪里?”
叶言微道:“让我来吧。我师承医仙,虽然没有学成医术,却也懂得些皮毛。”
“你曾习医术,怎么没看出他身上有伤?他的身体本就虚弱,淌过寒沼时伤口感染,再加上受到风寒,这么严重的病情,你连察觉都不曾?”
江子椋越说越激动,就差拽住叶言微的衣襟质问了。
叶言微茫然地看着他,又将目光转向陈灵均。
是啊,这么严重的伤,他身为医者却毫无知觉,到底是为什么。他以为陈灵均只是相较常人比较孱弱,以为他素来如此。
原来一直以来,陈灵均身上都是带伤的。
半个时辰之后,陈灵均稍微清醒了一些:“不要因为我耽误了行程。你们先乘舟赴往海神陵,我和子椋随后就去。”
叶言微趁灵均说话时,猛然灌了他一服药汤,呛得灵均直咳嗽。
江子椋看不下去了,连忙接过药碗,用勺子喂灵均喝,还碎碎地念叨着:“不要太烫,要慢慢来,用勺子凉一会儿再喂他。”
陈灵均被他这样子逗笑了:“这是哪里来的私塾先生?”
少年笑眼弯弯,像清晨天边的新月,被雨霁洗去淡痕。这些年来,很少见他露出这般表情。
折腾了片刻后,陈灵均挣扎着从竹席上起来,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后肩。
“启程吧,离海神陵只有半日的里程了,怎么能止步于此。”
“就怕你这身子骨吃不消——几日不见又成了这副模样,让我怎么说你才好?”江子椋边扶他起来,边数落道。
“这能怪我?”陈灵均耸着肩,表情很是无辜。
岛屿笼罩在朦胧的雾气里,就像传说中的蓬莱仙山。
登上船只驶离了岸边,陈灵均缩在角落里,还裹了一层厚厚的衣袄。
叶言微叫来了云黎郡的赵明榕,一同商讨接下来的事宜。
赵明榕问道:“你体内的炁流有些乱,伤要紧吗?”
“有劳阁下费心了,陈某会照顾自己的。”陈灵均顿了顿,眼里出现了一丝光彩:“阁下听说过陈云鲤吗?”
赵明榕一愣:“听说过,清屿陈家的二小姐。”
陈灵均一手撑着脑袋,蹭了蹭剑柄缀下的流苏:“每次念到云黎,就会想到云鲤姐,唉……”
江子椋作势要敲他的额头:“走神了,回归正题!”
陈灵均连忙捂住额头:“别敲,我的头晕得很。”
放眼望去,四周的海面一片杳茫。时光静缓地融于海浪,直到远处海神陵殿沐浴了金辉。雪白的殿柱直入云霄,茫茫海上有一座古老的宫殿遗迹。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只有这座宫殿亘古未变。
神霖应该早就收到了信函,而他们的族人却迟迟不肯现身。
陈灵均仰望着高耸的神殿,像凭吊古战场般,血液中有种悸动沸腾不止。
然而宫殿在瞬间坍塌。巨大的石柱断裂,如一位神祇的陨落。
九郡的人屏气凝神,等待着扶桑人接下来的动作。
“九郡之人,吾于神陵之上,恭候汝等破境而来。”
陈灵均伏在江子椋的背上,有气无力地说:“这个阵法的构筑,连最基本的阵枢都没有,他们不过是想试探我们的深浅。”
“他说的不错,大家不用有所顾忌,尽力攻破他们的阵术。”
赵明榕点了点头,周身散发出可怕的炁流,挥剑间掀起了海面的巨浪。
势如吞鲸,颇有云生海阔之境。阵中风暴骤起,每个浪头,都像一只可怖的巨兽。
叶言微和其他的人也相互配合着,冲击着陵殿中的阵术。很快,幻境开始动摇,逐渐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待幻境消散,众人站在了一个空旷的祭坛上。
“不愧是九郡的青年翘楚,能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不过我是不会同意父王的,我们的族人已保持了数百年的中立,现如今怎么能和外界结成同盟?”
“他是扶桑首领的承袭人,”叶言微低声道,“也是这次合盟中,最大的阻力之一。”
赵明榕并未失却半分礼数:“请您稍安勿躁,这次会盟意义非同小可,它关系到九郡和扶桑两族的存亡。我们会尽力争取您的支持,请您再考虑周全。”
“正因为关乎到子民的安危,我才会如此反对。”
赵明榕面不改色,神色庄重地望着他:“请您容许我们进入陵殿,将合盟的必要性一一道来。”
“让你进来又何妨。”连深雪一挥手,海神陵殿的大门便缓缓敞开。巨大的石门缓慢地挪动,开阖了无声息。
“来者是客。”一个举止不凡的中年人缓步踱出门外:“深雪,不得无礼。”
陈灵均看到来人,也从子椋背上下来,以表示对扶桑这个民族的尊重。
来到了海神陵殿内殿,叶言微展现了过人的才华,赵明榕也表现出稳重的一面,交涉进行地很顺利。
“可是逵罗造成的威胁,并不能从根本上动摇神霖;而和你们结盟所造成的影响,不是能随着战争结束的。”
连深雪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九郡打动过。
他很少发言,但偶尔发表一些见解,总是一针见血。
“不,你低估了他们的实力。”角落里陈灵均突然说道,话音有些低沉:“逵罗一族骁勇善战,生来有着克制九郡人的手段,我们本来就处于劣势。更何况,他们中有苏赫这样的强者。”
“魔帅苏赫,真有传闻中那么可怕?”连深雪似乎心中仍抱有疑惑。逵罗与神霖在大陆的版图上相距极远,消息并不是十分相通,他有这样的疑问也在情理之中。
陈灵均如实回答:“我和他交过手,虽然试不出他的深浅,但我能够肯定,他当得起世人对他的评价。”
看了看眼前少年这副书卷气的模样,连深雪不由哂笑道:“你能拿得起剑吗?”
一时间,场面有些寂静,九郡众人哑口无言。
“上一次我就这么嘲笑过他,结果被他整得可惨了。”司琛对赵明榕悄声说。
陈灵均点了点头:“我自幼习剑,虽然这几年生疏了些,但也从未怠慢。”
连深雪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他将腰间的长剑抽出,用双手牢牢握于手中:“如果你能打败我,我就重新考虑你刚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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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9:2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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