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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半世迷狂(师生,交响乐,短篇) |
作者:风鹭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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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养猛鬼,热情喂狂风。 送给少爷@谨庠,生日快乐。 |
挖个坑,晚上填。今天完结。 |
(1) 爵士鼓老师Brandon总共给我上了三节课。第三节课上了一半,他轻轻叹了口气,告诉我他没法教了。 “我教不动你,”他很无奈地垂头,“隔行如隔山,我太自以为是了。” “不是的,”我手中鼓棒潇洒地打了个转,笑了,“是我太牛逼。” Brandon一时语噎。沉默了一会,倒是我看不下去,出口安慰道:“你教给我的重音移位很有趣,以前从来没练过。” 然后我不出半个小时就全练完了。后半句吞在肚子里,识趣地没出口。 “你愿意跟我学爵士鼓吗?” “嗯?”我一时没听懂,看着Brandon。片刻之后反应过来,斩钉截铁道:“我不。” 那年我初三,离开交响乐团一年,终于还是耐不住手痒,重操旧业。奈何整个城市的琴行跑遍,没有一家是教西洋打击乐的。这年头,满城都是爵士鼓,五人乐队遍地开,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教传统打击?几十家琴行,上百个老师,全教爵士鼓,也只有Brandon不知从哪儿来的迷之自信,把我接下来。 还不是三节课就挂机。 于是,第四周的时候,Duncan出现在了我眼前。 Duncan本名唐刊,三十岁出头,胡子拉碴,脑后扎一小辫,年轻气盛的样子,活脱脱像十八岁。我见他的时候是夏天,他穿着裤衩凉拖就进了琴行,鼓包往背后一甩,十分潇洒。 Brandon指着我,忿忿道:“就这小子,死活要学传统打击,我带不动了。” Duncan笑道:“不是吧?你都带不动?” Brandon扼腕:“识谱太快,机灵过头,我没什么可教的了。” Duncan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那眼神活像菜场里看鸡。然后他将我从椅子上一把提了起来,顺手就扔进了琴行最里边的小教室,朝Brandon打了个招呼,然后将锤包不心疼地往琴凳上一贯,在里边稀里哗啦一阵翻。 鼓槌就在他手边,哑鼓、沙带、节拍器,一样不缺。 我刚从地上爬起来,此刻瞪着眼睛道:“你找什么呢?” Duncan瞥了我一眼,手上没停。 “找家伙揍你啊。”他一脸理所当然。 |
(2) 找家伙揍我?笑话。 我也把背包一甩,就端端地往他跟前一坐,翘着二郎腿,问道:“你知道小爷上一个老师是怎么掰的吗?” Duncan挑了几根棍子出来,左掂掂,右看看,“昂?不是刚走吗,Brandon,被你气的。” “Brandon就带了我三节课,不算。”我道,“上一个老师,我喊他张老五,这人贼搞笑,不就上课把他锁外头么,他奶奶的一棍子把小爷腿给抽断了。” Duncan似乎在听,又似乎毫不经意,说话也是漫不经心的:“然后你就吓跑了。” “放屁!”我道,“小爷是断个腿能吓跑的?我跟你讲,小爷从那以后就把团里谱子全揽在自己这,等演出那天,突然失踪,电话关机,蒙头睡了一天。哈哈哈张老五傻了,台上没谱子,只能乱编。” “嗯。”Duncan最终挑了跟深咖啡的棍子,怎么看怎么满意,“那他是不太行。” “怎么的?”我问。 虽说我不喜欢张老五,也对他打断我腿这事情耿耿于怀,却对自己办这事情骄傲得很。很简单,我搞定了张老五,因此张老五越强,越显示我的牛逼。 Duncan轻描淡写地点评道:“谱子都不会背,活该。” 我语塞。 Duncan这回终于抬头看了我,认认真真补上一句:“如果这事情发生在我学生的身上,那可不是断条腿这么简单了。” 我黎瑞对付老师不是一天两天,被翻来覆去地威胁正告也不是一回两回。虚张声势的不少,付诸实践的也很多,我都不以为意。可Duncan这句话出口,却给了我一种无可辩驳的感觉。 活脱脱见了鬼。 他掂了掂手上的棍子,搜地一记抽在我小腿上。我吃痛,嗷了一声,怒道: “你干什么?” “揍你啊,不是早跟你说了吗?”Duncan点了点我敲起来的腿,“放下,坐坐正。” “我凭什么听你的?”我不服。 Duncan抬手又给了我一棍子。贼疼。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把腿放了下来,嘴里还叫嚷着:“你凭什么打人?” Duncan抽出另一支深咖啡的棍子,凑成了一副。我以为他还要打,吓得连人带椅子往后一跳。Duncan挑眉,“怕了?” “谁怕了?”我逞口舌之快,心中一股豪气,搬起椅子往前挪,坐在他正前方。 Duncan将一副鼓棒递给我,朝边上的小鼓一指,道:“来段滚奏听听。” |
(3) 作为一个立志学传统打击的初三好少年,小军鼓是我的基本功,滚奏更是基础中的基础。 抬手,鼓槌敲击紧绷的鼓皮,沙带跟着哗哗作响。一敲一弹,鼓槌的起落快到眼花缭乱,密集的鼓点响成一片。从最轻最细的声音开始,慢慢向上拉,向鼓皮中央去,声音愈发激昂,滂湃如浪涛翻腾。 然后再轻下去,细下去,渐渐复归平静。 最后一点声音消失,我抬头去看Duncan。他一只胳膊支着下巴,方才一直静静地看。 我得意地看他,掩饰不住骄傲:“怎么样?” Duncan点头,“还成吧。” 还成是什么鬼?我大怒:“你方圆十里去挑一个,没有比我更好的了!” Duncan朝我伸手。 我厉声问:“干嘛?” 他并不看我,只盯着我的鼓棒,“借我用用。” “哦,”我反应过来,将鼓棒递出去,“本来就是你的,什么借不借。” Duncan伸手,只抽走了一支。 我跟个傻逼似的举着剩下的那一支,提醒道:“这还有呢…” Duncan理都不理我,挽了挽袖子,在鼓面上轻轻弹了几回。然后他手腕一动,鼓槌在鼓面上密集又小幅度地打着转,渐渐地声起—— 竟是和我刚才双手滚奏近乎一样的效果。 不见他把鼓槌抬高,他只是慢慢地挪动着落槌的位置,沙带造出的声浪竟也慢慢高涨起来,排山倒海,壮阔逼人。 声浪慢慢低了下去,又回到开始的地方。Duncan伸手按住鼓皮止了音,将那根鼓槌重又递给我。 “愣着干什么?拿啊。” 我回过神来,战战兢兢接过去,手都抖了。再一次看Duncan的时候,我觉得他满身都在发光。 “介绍一下。”Duncan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眯着眼睛,“省爱乐乐团打击乐声部首席,唐刊。你可以喊我唐老师,也可以喊我Duncan。” 我咽了口唾沫,开口叫人:“唐…老师。” “Brandon说,你想学传统打击?”他平平淡淡地问。 “是的…”我连说话的底气都弱了几分,不禁在心里痛骂自己不中用。 “名字?” “黎瑞。” “黎瑞,”Duncan指着我手中的鼓槌道,“你那副槌太轻了,以后拿这副打。打坏了找我要。以后还是这个点上课,老地方,Brandon把教室借给我了。下周见你的时候,你应该把这本书——” 他将一本贼厚的音乐学院考级教程砸在我面前。 “八级之前的内容全部练好。” 这书一看就有好几百页,要一条一条练过去,显然不可能。但是学乐器和念书不一样,你若有十级的水平,那你就会十级的东西,不必从头一点一点死磕,只要挑着不熟练的多温习几遍,也就够了。 我一口答应了下来。 谁料Duncan仍不满意,竟挑了眉,问道:“要是练不好,怎么办?” 我心里十万万人民币滚过。 奈何刚才被当头镇压了一把,气场实在硬不起来。我开口,怯生生地,“你说怎么办…” “唐老师。”Duncan温和地纠正。 “唐老师。”我从善如流,跟着念了一遍。 “这才对。” Duncan收拾了东西,抛下一句话。 “练不好,等着吃板子吧。” |
(4) 我太年轻了。我太愚蠢了。我太狂妄了。 我真是疯了,竟以为自己完全没问题——竟以为自己能过Duncan的要求。 第五周,正是中考前最后一周,我在紧张的备考间隙,随手翻了翻那书。 三连音,简单;小切分,弱智;重音移位,呵呵;拍号转换,啧啧啧。 小爷天资卓绝,当年严苛如张老五也找不出半分不是,不到两年就劝我去考十级,只可惜还没考呢,就跟他掰了。这么点八级之前的小儿科,也能难倒我? 周六的晚上,我去见Duncan,中考结束,题目弱智,我嘴里哼着小曲,走路蹦蹦跳跳。 好景不长。 我卯足了全副精神来对付谱子上凌乱复杂的四分音符移位,手几乎不听使唤,平均每个小节都要断一回。最严重的时候,一个小节重复了八遍,实在找不到感觉,硬着头皮跳了过去。 Duncan伸手关了节拍器。我满脸通红,羞愧难当,手上也停了下来。 “你在练什么玩意?” 他的声音冷得厉害,完全不是上周教我坐正时的腔调。 我心里大呼冤枉。鬼知道六级练习曲里竟还藏着一条有那么点磕巴的重音移位,又有谁知道它的速度居然高达一百二! 我特么连打完四拍都快要勉强,还有功夫管你的移位? Duncan弯下腰,一张脸凑在我面前。 “你是不是想说,原速的要求太高了,我不该这样考你?” 一个“是”在憋在喉咙口,半天没能出来。我的骄傲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原速很难,非常难。我完全没练过,原速视奏,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其实已经很好。 可是Duncan给了我整整一个礼拜。这根本不是借口。 “对不起。”我最终说道,眼泪已经在打转。 “练了多久?”Duncan问。 我一咬牙,一狠心,照实答道:“没练。” “你是在告诉我,”Duncan慢条斯理地说着,把这件事情一点点剖开到最大给我看,“在过去的七天里,你一小时,一分钟,哪怕一秒,都没有摸过鼓槌,这里面几百页的内容,你连看都没看一眼。” 不,我看了一眼。 Duncan见我默不作声,突然怒了,吼道:“回答我!” “是。”我拼命忍着眼泪回答他。 “重复。”他重新站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开口。 “过去的七天里,我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都没有摸过鼓槌。” “委屈了?”他问。 我连连摇头。 “黎瑞,是你自己说了想学,没人逼你。传统打击不是拿来装逼的玩意,是乐团的核心,灵魂,是全团的支柱!你要是这态度,趁早告诉我,现在放弃,我们俩都没损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死命摇头。 “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练?” 因为中考?这是一个很妥当的理由,可我自己清楚地知道,它并不是我的理由。只要我想,别说中考,哪怕天要塌下来,我也能练完。 我就是自以为是罢了。 于是我继续摇头,什么也没说。 Duncan没再跟我多嘴。他朝我出一只手。我明白他的意思,闭了眼睛,将鼓槌递给他。 “睁眼。”他道。 我颤巍巍地睁开眼睛,泪水滚落下来。Duncan将我一把揪起来,往墙上一推。我顺势撑了墙,听见后面破空“嗖”地一声,臀上炸开的疼。 Duncan一只手按在我腰上,我也不作反抗,低着头硬生生地扛,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鼓槌落地又快又急,巧劲十足,接连十多下砸下来,简直痛不欲生。我受不住了,也不敢挡,就一点一点往前挪,最终胳膊抵在墙上,避无可避,于是攥着拳头生受。口中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Duncan打了快四五十下才停手,接着将我翻过身来,仍旧一张冷脸。他看着我,正肃道:“如果再有一次,你也不用再来上我的课。” 我抽抽搭搭地跟他下保证。哭得脑子都不清醒,说了一堆诸如“再有一次不姓黎改姓苹果”,“天打五雷轰”之类的话,Duncan神色缓和了许多。他把我按在座位上,一下子疼得我脸色都变了。 我并不敢挣扎,只好怯生生地抬眼看着他。Duncan扑哧一声笑了,“傻小子。” 这也只持续了一个瞬间。下一秒,他坐在我对面,依旧板着一张脸。 “来,从头开始。我看着你练。” |
大家好,小军鼓的谱子不是XXX的,给大家随意感受一下。 这东西大概就七八级水平吧…也不是最难的。 速度慢一点儿的话,黎瑞可以视奏。 |
好了,找完了图,我继续去码字… 多说说话嘛! |
(5) “我看着你练”这句话,Duncan说了无数次。 布置作业是一码事,当场练习又是另一码事。并且,布置作业和当场练习的要求并不相差多少。 Duncan手里总拿着家伙,有时候是一根鼓槌,有时候是一根细棍,有时候是一把木尺。他上课绝不空着手。坐姿不对,一棍子;敲错节奏,一棍子;顶嘴,好几棍子… 只要我坐在他的教室里,绝对逃不了挨打的命运。 我挨了打很少丧气。到了难磕的地方,往往卡上好几回,卡一回挨一棍子,却是越战越勇。有时候疼得厉害了,深呼吸一口,挽起袖子就接着死磕。 妈的,来吧!看是小爷先被打死,还是你这破谱子先阵亡! 用Duncan的话来说,被逼到绝路的我,眼神活像一匹小狼。 他给我上课,一次两个小时,有时候还要拖点;却只收一个小时的钱。而且他还不大记得要,都是我记了账,十次十次地给。 Duncan似乎不太在意钱。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第一回见面时随手给我塞来的棍子,市面上一查,价格破了五百;后来给我送了只哑鼓,竟也值三四百块。这还不算演示时打坏的,打我时打断的,飞出去撞在墙上摔断的… 他教我学鼓,怎么看怎么像倒贴钱。 Duncan从来不提这事情。他更多的喜欢给我讲他学生的故事。他在省会生活,平时教教爵士鼓,也能维持生计。 “你不知道,那些学生进门之前就要开始哭,都是被亲娘老子一脚踹进来的。他们见了我,就像见了阎王,一步也不敢靠近,怎么劝都没用…” 我嘴里叼了杯Ad钙奶,一身一脸的汗水,此刻边读着接下来视奏的谱边挤兑他:“你都对学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也没怎么啊,”Duncan一脸无辜,“我脸一板,他们就吓坏了。难得打两下,那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也没用力,轻得跟挠痒痒似的,怎么就吓成那样了呢?” 我用力地翻了一个白眼。 Duncan将Ad钙奶从我手里一把夺走。 “行了可以了,开始吧。” “喂喂喂说好的五分钟这才三分钟小爷还没看完……”我见Duncan手里的棍子上上下下,他一脸似笑非笑,赶紧闭了嘴,调了节拍器就起拍。 片刻之后,我开始嗷嗷惨叫。 “啊!刚才眼瞎没看见!” “嗷!又怎么了?沃日等等,我知道了!” “卧槽这里有啥问题?嗷有问题有问题你说有问题就有问题我全都改!!!” |
(6) 对于这种突然视奏的做法,我屡次提出过质疑。 “唐老师!”我举手,“这条太难了,我要申请回家慢慢练!” Duncan凑过来看了一眼。 “嗯,有点难。你做好心理准备,五分钟后开始。” 我气结,抗议:“不带你这样的,我没练!” “我当然知道你没练。” “那我为什么不能练了再来见你!” Duncan抬手就给了我一记。我吃痛,脖子缩了一下,然后又不畏死地瞪着他,非要讨个说法。 “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作期待状。 “那就给我把这条过了。” 靠! 那天我过得欲仙欲死,出门的时候哪儿都疼,瓷牙咧嘴几乎不会走路。可Duncan居然也真的兑现了诺言,第二天就把我接去了省会,看他们乐团排练。 我跟在他身后,走过一排排黑沉寂静的观众席,到了聚光灯打亮的舞台上。各个声部的哥哥姐姐阿姨大叔们都凑过来看我,戳我的脸,问: “唐三儿这是从哪里搞来的小家伙?” Duncan将我一把揽过去,语调骄傲地道:“我学生。” 不知怎么地,这话听得我心中一暖。 暖了没一会,我被Duncan一脚踹上了打击乐台。 “后边坐着!” 我点点头,往地上一坐。定音鼓又高又大,把我整个人都挡在后边。Duncan看了,又搬了把椅子往我身边一搁,将我一把提起来,扔了上去。 这时候乐团成员陆陆续续也都到齐了,指挥掏出手绢擦着指挥棒,也站到了台前。却见Duncan皱眉,问道: “陈扒皮呢?” 边上一个正在调试马林巴琴的姐姐闻言抬头,道:“他好像吃坏肚子进医院了。” “这是什么意思?”Duncan问。 “意思就是,”那姐姐头也不抬,“他今天来不了了。” Duncan骂了一声操,袖子一撸,抓起两副棉花裹着的棍子,就去调定音鼓。他弯腰听着音,我正伸长脖子看,却听他忽然喊我: “黎瑞!” “诶?” “你去敲小军鼓。” 啥? 我目瞪口呆。 Duncan没听见动静,回头又讲了一遍:“你去敲小军鼓,听不见吗?” 我一瞬间是很害怕的。从前在学校乐团里,大家翻来覆去也就排几首曲子,指挥怼小号还来不及,哪有功夫顾得上本来就已经很完美的我,因此我毫无压力,整天叼着Ad钙奶看戏。最嚣张的时候,左手敲鼓,右手写作业,双线并进,不在话下。 可这是省爱乐!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曲子!这这这这这……这时候Duncan又几步过来,替我省了抬腿的麻烦—— 他将我直接拎到了小军鼓面前,鼓棒往我手里一塞。 事已至此,推脱绝不是小爷的风格。 妈的,上! 我脸色惨白,牙关咬紧,第一个音就抢了拍。 指挥眉头一皱,一双眼睛嗖地一下就锁定了我。他死死盯着我,手上指挥不停。我心里一阵慌乱,越敲越错,越错越引得人侧目,最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只盯着我。 亮得灼人的舞台灯打在身上,我站在整个舞台的最高层,接受一百多号人的注视礼。 小爷再怎么倜傥,这架势还是有些承受不来。 那天上午的排练整个就成了一场灾难。结束的时候,我手抖得放不下鼓槌,腿僵得迈不开步子,面部表情犹如一块铁板,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 Duncan走过来看我。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一切,拍拍我,道:“体会到了吗?”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来。 Duncan凑近我耳边,声音被放大了数倍。他说: “没人管你哪儿来的,也没人管你之前练了什么。打击乐手唯一的职责,就是在任何情况下,将整个乐团的节奏带稳。任何情况。这就是交响乐团的打击乐。万众瞩目,心无定数。” |
(7) 那天Duncan没揍我,也没对我再说什么。我本以为他要问些诸如“你还想继续吗”,“你有这个决心吗”之类的鸟话,小爷还能潇洒地怼回去,结果他只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将我送了回去。 重度惊吓之后,是跃跃欲试的豪情。一腔热血憋在心里,着实难受。 回去的路上,我正色宣布:“小爷要把十级给过了。” Duncan看都没看我,歪着头闭目养神,只懒懒地问了句,“什么时候啊?” “今年!”我很亢奋。 “哦,你还没考啊,我以为你早过了呢。”Duncan睡意朦胧,“行啊,过两天我去给你报名。你之前考过几级?” “没考过!”我还是很亢奋。 Duncan坐了起来。 “一级都没考?” “没有啊。”我得意洋洋,“有没有觉得小爷很牛逼!” “那估计不太好,”Duncan道,“你可能得把八九十这三个级一起准备了。” 鸟音乐学院的破规定,考过八级才能考九级,考过九级才能考十级。笑话!小爷这么牛逼的人,凭啥要顺着你们的台阶一步一步走? “不干!”我道,“我就考十级,爱过不过。” Duncan扫了我一眼。 “行啊,我一会给你写一条视奏,你要是敲对了,我想办法让你跳级。” “哇,你好厉害哦,你说跳就跳。” Duncan抬手给了我一记毛栗子。 “怎么叫人呢?” “…唐老师。”我吃瘪。 三更半夜,我们俩摸进了琴行。Duncan随手扯了张纸,略一思索,就开始写谱子。刷刷几下写完,推到我眼前。又是换节奏型又是大三连,五连音七连音一起上,速度还到了100,更有趣的是,还带了重音移位。 我连读谱时间都省了,抬手就上。到了这地步,视奏成不成只看运气,眼睛读谱,手上一瞬间演绎出来,基本功早已到位,靠的全是感觉。 早死晚死都是死,读谱再久也没用,不如直接上。 况且,小爷怎么会死! 我心底一股火,烧了整整一天,此刻全都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一条视奏十六小节,毫无差错,堪称完美。 完美的结果是,第二天,我就被Duncan接回了家。 |
尼玛写嗨了,请诸君记住了—— 老子不睡,都是今天!!! |
(8) Duncan跟我妈说话的时候,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做派: “一下子跳十级,真是很难的一件事。”他很诚恳地道,“我很欣赏黎瑞,希望能帮他一把。” 到了他家,故事就完全变了。 进了门,Duncan把东西一甩,进了琴房,就开始翻箱倒柜。这场景莫名的熟悉,我一边跟进去,一边随口问:“找什么呀?” Duncan道:“找家伙揍你啊。” 事到如今,我挨他揍也挨惯了,撇撇嘴没应声,自顾自去调了鼓架。我知道我距离顶尖鼓手还缺了多少东西,因此也毫无异议。比起一周一次课的频率,住到Duncan家里有两点好处。 一是我所有的练习都在他眼皮底下进行,因而一切疏漏都能以最高效率被发现和弥补;当然,这也意味着挨更多的打。二是,我终于可以坐在一边,喝着Ad钙奶,看Duncan欺负学生。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的学生,当真一个个全是哭包。 我眼见着Duncan用我所能见最温和的语气指导他们: “不对,重来。” 然后眼见着对方吓得整个人都开始哆嗦。 我叼着Ad钙,笑得开心,冷不防却被点了名。 “黎瑞,死过来。” “凭什么呀,这是人家的课时!” “我可以拖堂。死过来,敲一遍看看。” 我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之人。我不满地拽过鼓棒,坐到爵士鼓上,觉得浑身不得劲。那谱也简单地过分,我随手打两下,懒懒散散,毫无精神。 嗖地一声,我特么又挨了一下。 我回头瞪着Duncan,却见那学生吓得快哭了。 小爷挨打的还没哭,你哭个什么劲! Duncan鸟也不鸟他,对着我道:“有点精神好吗?不然我明天给你换铁槌练哦?” 鬼信。 小爷多久之前就发誓不敲爵士鼓,岂能被你屈打两下就认输? 我坐在那里,东一棒,西一棒,漫不经心,毫无章法。Duncan又甩了我两棍子:“行吧,你滚下来。” 我当时把这当作胜利。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Duncan真的在我面前搁了一副铁鼓槌。 |
(9) 铁鼓槌,顾名思义,就是铁打的鼓槌。我拿起来掂了掂,感觉仿佛有千斤重,磕磕巴巴地问: “你——唐老师…开玩笑的吧?” 我这么问其实一点希望都没有。在练鼓这事情上,Duncan从来不开玩笑。更牛逼的是,他打我的工具也变了。 “家里自有家里的好处,”Duncan甩了甩皮带,似乎觉得很趁手,“这个比鼓槌好用多了。” Duncan说好用,那就是真的好用。 我刚用铁鼓槌的日子里,东也不习惯,西也不习惯,过去那些引以为傲的技巧,仿佛一夜之间忘了个干净。铁东西弹性不好,又极重,脑中读出了谱,手上却怎么也跟不进。 一个小节错到十遍,Duncan就把我从椅子上请起来,然后结结实实照着臀上打十下。之后他又客客气气地将我请回去,再来一遍。 这种日子过到第三天,我已经坐都坐不住。于是就将哑鼓搬到桌上,站着敲。Duncan也不必再攒着数目,错一次就是一皮带,甩得呼呼作响。 好几回挨得受不住,整个人向前趴在了桌上,半天才缓过气来。 Duncan凑近我,拿纸巾替我擦了汗,问:“要不休息一会?” 我狠狠地闭上眼睛,又狠狠睁开,借着桌子的力推了一把,一下子站直了,哑着嗓子却坚定地道:“不用。” 我感觉眼睛里都在喷火。双手的无能带来了极大的愤怒,愤怒让我寝食难安,我紧紧攥着鼓棒,誓要将这难题攻破。 练不好,就接着练,打倒了,再站起来。 Duncan手下从不留情。但在预定的练习时间结束,打开琴房的时候,他总要揉揉我浸透汗水的头发。 “黎瑞小子,不要急,你是能成事的人。” 这副铁鼓槌陪伴了我两周。两周里面,我无数次疼得死去活来,拼命咬了牙才捱过去。成效却也是显著的。十四天过去,我终于能用它敲出正常脆亮的节奏——虽然距离滚奏还远远不够。 Duncan却在这时候把鼓棒收走了。 “目标已经达到了,”他说,“过犹不及。重新换回去吧。” 再次拿起木槌,我觉得双手是从未有过的轻快。最终上考场时,第一轮基本功展示还没做完,监考老师就抬起了眼。 一直到我将全部曲目过完,他也没有移开。 Duncan在考场外边接我。我蹦蹦跳跳地出去,满脑子“小爷天下第一”,骄傲都写在了脸上。 Duncan也不训我,反而出言助长:“能优秀吗?” “那肯定能。”我一挥手,潇洒无比。 “要是没优秀,我可要揍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很放肆,“随你揍。” |
(10) “要是没优秀,我可要揍你了。” 那是初三的夏天,Duncan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就不辞而别了。 这事情是Brandon告诉我的,我追问他原因,他却不肯说;我打Duncan的电话,他也不应,后来干脆停了机。后来我一鼓作气追到了省爱乐去,却被告知,他辞职了。 搬家、辞职、停机,一夜之间,Duncan突然就从我生命中消失了,就像他来时那样迅速。 找寻无果之后,我只得老老实实步入了高中。可交响乐就像个漩涡一样,致命地吸引着我。我坐在教室里,盯着黑板上的数学题,脑子里却满是鼓点和乐曲。 几经辗转,机缘巧合,我进了市爱乐。一个月后,我成了市爱乐的打击乐首席。 三年之后,我毅然弃文从艺,凭着叫人惊叹的小军鼓技术,考进了音乐学院。 我不知道Duncan去了哪里,但他带给我的影响却铭刻在骨子里。我尝过了交响音乐世界的一点滋味,从此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脱身。 我渴望舞台,我渴望灯光,我渴望站在高台上,我渴望和上百个人一起创造辉煌。 新生报道那天,我递了录取通知书,签完字,扬起一个笑容,刚想说声谢谢,却将表情凝在了脸上。 Duncan站在报道处的老师身后。我看着他,仿佛见了鬼。他反倒笑了,朝我挥手打了个招呼。 “黎瑞小子,好久不见。”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三年的时间,Duncan从省爱乐首席,变成了音乐学院的老师。于旁人而言,这两个职位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我却完全不能理解。 “为什么离开舞台?”这是我见他以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舞台上待了二十年,待够了。”他道。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Duncan笑了,走过来拥抱了我一下。 “黎瑞小子,省爱乐的台子有多高,其实也就那样。更广阔的天地,还在外面呢。” “所以你就放弃了吗?”我声音尖锐,近乎质问。 “谁说的?”他笑道,“我只是中途休息一下,顺带——提携一个很看得上的学生。” 我愣愣地看着他,没有把“谁呀”这句蠢话问出口。这回眼泪可真止不住了。 “那我要是不考音乐学院呢?”我带着哭腔问。 “那就可惜了。”Duncan道,似乎满不在意。 Duncan骗了我这么多回,我也不知道这一回是真是假。中途休息这种鬼话,怎么样也不能信啊。可是,我又无法想象,像Duncan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服老认输,离开舞台的一天。 这世间万般无奈,他轻易不让别人看穿。万幸的是,我又见到他了。 我背着槌包进了定音鼓教室,果不其然看见Duncan。他翘着腿,看着窗外,眉眼间似乎添了许多沧桑的味道。见我来了,他却一下子坐了起来,活力四射如十八岁少年。 “上周布置的练习怎么样?”他替我将鼓罩掀开,随口问。 “太难了,”我将槌包往椅子上一扔,拍了拍手,“可能没练好。” “找借口?”Duncan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没有。”我抽出一副鼓槌,踩着踏板开始调音,“你听听看就知道了。” Duncan拽过我的槌包,在里面一阵东翻西找。 “你找什么?”我弯腰听着音准,随口问。 “找家伙揍你啊。”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鼓槌,将厚厚的外套一把脱下,往边上一扔。只穿了一件衬衫,我继续调音,旁若无人。 “你做什么?”Duncan问我。 我笑了,无奈地摊手:“方便你揍我嘛。” (完) |
有点赶时间,当中跳了一段,那一段的故事太特么凹糟,就不讲了。 我们就愉快地看看拍,就这样。 晚安。 |
今天忽然想来解释一下,一楼这句话。 昨天才忽然发现,原来在大家心中,我是个写励志文的呢…哈哈哈其实并不是。那我突然就觉得,这句话很可能会被误解了。 希望养猛鬼,热情喂狂风,这说的不是黎瑞,而是唐刊,这说的不是少年张扬,而是半世热情一场空。 唐刊对交响乐的热爱,绝对不输黎瑞。可他在舞台上整整二十年,却始终卡在省团的高度,再也上不去了。期间多少意志消磨,多少世态炎凉,黎瑞也不能知道。 幸而他遇到了黎瑞,还可以看着年轻人慢慢成长。可是天知道,他自己的那点希望和热情,早就所剩无几了。 这么两句话,扩展开来了就嫌啰嗦,诸君意会一下吧。 |
哎呀,加精成功了,感谢。 放一个新文预告,这次框架比较大,还是交响乐相关,主线钢琴师生。 (独臂师匠_试阅) 李勉一是从门外跌进来的。王传瑜没有扶。他退后一步,冷眼看着少年狼狈地趴在地板上,然后慢慢扶着墙站起来。李勉一抬起头的时候,眼神中痛苦不堪。 “我头疼…”他喃喃地道。 “你喝多了。现在去睡觉,我们明天早上再谈。” “不,我睡不下去。我感觉要不行了…”少年抬起眼,哀哀地求着,“我想弹琴,就一会儿…” 王传瑜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男人点了一支烟,默不作声地去到了阳台上。身后的客厅里,很快就传来了钢琴的声音。技巧无可挑剔,速度远超常人,狂躁、激昂、不可抑制。 肖邦第25号作品,第12首,大海。 在李勉一手中,风暴掀起滔天巨浪,在死一般的黑夜里肆意翻滚,不得片刻安宁。 王传瑜将胳膊肘支在阳台上,叹息之间吞吐出长长的烟雾。窗外,十一层高楼之下,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正是一派人间繁华。 -------------------------------------------- 前年廖嘉年一赛成名,不到几个月的功夫,名声红遍全国,也终于跟林书一刀两断;江何信息技术打国赛之时,被一个有备而来的教授挖了就跑,高考直接报了普理,毫无转圜余地。林书呕心沥血地栽培了两个学生,却再一次付诸东流。 江何歉疚。他逼着自己站在林书面前,毫无躲闪地宣布了这一决定,准备着迎接愤怒、痛心、狂风骤雨,他已经做好了被打个半死或者扔出家门的准备。他该受的。十多年心血,一朝成空,怎么罚他都不过分。但是林书什么也没有做。他听完了江何慷慨激昂的叙述,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藤椅里,只说了两句话。 “想做什么就去做,过得开心一点。” “想回家的时候,就回来,我总归在的。” 林书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听起来却已经很累了。江何那天几乎落荒而逃,眼泪夺眶而出。他毫不费力地复习高考,毫无悬念地接到录取通知书,却眼见着林书一天天消沉下去。林书坐在阳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被两个学生重新激起的热情也一点点消退。但无论是他,还是林余安,都无法从林书口中翘出一个字的抱怨来。 -------------------------------------------- 林余安拉开琴房的门,烦躁地唤了一声:“江伯伯——” “怎么喊人呢?” 江著言对待学生向来随性,平日里喊什么都不要紧。今日出口提醒,是感觉到对方心里的焦虑,需及时压一压下去。 老师板起脸来,林余安还是怕的,她声音小了一档,改口道:“老师。” 说完这话,她才看见客厅里坐了第二个人。愣了一愣,下一秒,林余安欢天喜地地几步上前,眼见着就要扑到那人身上。 “余安,把琴放下来。”江著言起身去送那个被林余安拒绝的钢伴,转头就是一句。 林余安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琴搁在桌上,又将琴弓整齐地摆在一边。然后她蹦蹦跳跳地扑了上去:“钱宁师哥!” -------------------------------------------- “还是说,师哥更愿意看看cctv,逛逛论坛,接受女性粉丝们赞美你的英俊潇洒?钢琴王子,古典乐天才——” 江何陡然拔高了声音,一字一字地质问: “究竟是谁,已经不在这条路上了?” 廖嘉年一阵窝火:“没有把一生都献出来的人,毫无指责我的资格。” 江何问:“那老师有资格吗?” 廖嘉年皱了眉,他反问过去:“林书让你打的电话?” 江何否认:“他要是知道,非揭了我的皮。” “那真是感谢林书高足冒着生命危险的劝诫了,”廖嘉年冷声道,“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很好,”江何敛了笑意,肃声道,“师哥呢,你好吗?” “不劳费心。” “是么,”江何道,“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那廖总可记好了,从今以后,各大论坛上黑你的主力军,都会加我一半的功劳。看得下去,你就接着逍遥,看不下去,欢迎来找我算账。我在哪儿,廖总应该都知道。挂了,后会有期。” -------------------------------------------- 预计在4.8开贴,欢迎关注 |
大家好,我突然开贴了。 没错,就是放过预告的那个贴。 没错,就是今晚。 请诸君不要犹豫地收藏留言画涂鸦好吗!!! 今天可是二月的尾巴诶!!! 独臂师匠(钢琴,师生,训诫):http://tieba.baidu.com/p/50018831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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