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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明月入怀君自知[第1页]

作者:谌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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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前构思的脑洞了,大概是一个温温柔柔的小故事,兄友弟恭,最后各得所求~
(一)
容庚搁下笔,细细对着字迹端详一阵,仿佛甚是满意。他小心卷起文册,又将笔悬了,才道:“过来。”
江瑾璩举了一个时辰的戒尺,小臂早已酸痛不堪,闻言松了口气,虽然有些怯意,但总算不用再磨时间。
他跪的所在离容庚仅十步之遥,却不愿膝行,勉力撑起身子半步半步挪过去。
重在案边跪下时,他几乎听到了关节弯曲的咔嚓声,手臂和小腿一起麻麻地痛,血液循环不畅,膝盖接触地面的一块更是有如针扎,连带着太阳穴也一跳一跳。
容庚的笔悬是有来历的,以锦纹花石镂就,山中仿佛有松,松下有人影,凹下去之处水渍汇集,恰似深潭,特重其浑然天成,奇巧起伏。江瑾璩盯着笔悬,暗暗在心里叹气:容庚就在他面前坐足了一个时辰,他连稍歇的机会也没有。
容庚要罚,论理他该受着,但论情是另一回事,情理不合,便难心服口服。
心下如此想,他面上却不露愤懑之色,只略微挺了挺脊背,跪直了些,显得态度端正。
这个时候嘛还是要务实一点的,非要梗着脖子和容庚争,真没什么意思。
容庚强令他跪了一个时辰,见江瑾璩垂眸不语,抽了他手中戒尺,问:“昨天夫子讲授诗赋时出了点事?”
昨日讲堂之事虽被严令不可传扬,但容庚自有自己的一套关系网,不过午后便已知道,再打发人一问,事情就明白得七七八八,眼下一问只不过要听听他怎么说。
江瑾璩膝上疼痛越来越尖锐,眉心微蹙,思索片刻,将事情经过略讲了一遍。
早课之时,恰值薛老讲学。这薛老在九禹山当客卿当了多年,早时还下山探探兄嫂,待年纪稍老,懒怠走动,便在山上一再读古经,讲早课。不知从何代弟子开始讲起,也不知到何代才能结束,据有新入门的弟子悄悄说:“他讲的经文注,漏印的那一行,我爷爷收的刻本已经改了新版纠过来了!”
薛老授课,还喜叫人谈文赋,重点是需顺着其心意谈,众弟子均默默听着,祈祷自己不要是被点到的那个倒霉蛋。所幸薛老精神不济,一月也不定上几次早课。九禹以武开宗立派,不兴文教,其余夫子对武林大宗弟子要求不如何苛厉,自讲自听。
江瑾璩正是与薛老起了争执,起初只是观点相左,薛老却一味斥责:“祖宗之法岂容半点更改”,斥他净看些旁门左道之书,反而生疏了正统。江瑾璩辩才素好,又少年冲动,便将古人成法之弊列出几条。
两人既有对答,言辞便尖锐起来,老的绝不能在学生面前落下风,少的也绝不让步,有那机灵的打了个圆场,给双方都下了个台阶,江瑾璩顺势自承才疏学浅,薛老道他“果是才疏学浅,不晓看圣贤之书。”
江瑾璩当即愤然道:“学生才疏学浅,却也曾读诗书礼易,孔孟之道,不知先生所说圣贤之书,不指这些,莫非指的是《风花堂》?”
这话说得尖刻。
薛老少年不得志时,有一阵子以写野狐鬼怪,书生小姐故事,合为一本《风花堂》,读书人写这些向来被视为上不了台面,薛老之后视之为大耻,故弟子之间悄悄流传,明面上无人敢提。
令人难堪。
薛老脸涨得通红,颤抖着手去捋花白的胡子,捋到一半,怒气冲冲哼了一声,竟是摔门而去。
江瑾璩自知失言,一言不发地立了半晌,也一甩衣袖走了。
当日在场的弟子均被资历高些的弟子一再叮嘱,不许传是非。
说来也巧,那一场早课,左翊夏、赵照、洪启等大弟子都不在,容庚时间错开,没有人能当场及时调解,因此越闹越僵。
“今日下了午场,就来见了师兄。”江瑾璩简单结了个尾。
容庚挑起眉,看着他这貌甚乖巧的小师弟:“薛老这套已经讲了多年,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又何必要和他辩个明白?”
江瑾璩轻声答道:“难道你也觉得他讲得有理吗?若道理不在薛老那边,为何不能反驳?是他咄咄逼人在先,我虽身为弟子,不该当面顶撞,但若是听任师长之错,那岂不是更不尊师重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敢问错在何处?”
这一串连消带打,听得容庚眼角抽了抽,江瑾璩那么多书果然不是白读的:“薛老在九禹山执教多年,听他早课的弟子不知凡几,你当面顶撞他,让他如何下的来台阶?”他见江瑾璩面无表情,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你在九禹根基不稳,犯不着要和他挣个长短。”
江瑾璩默了一默,抬眼看容庚:“那么您觉得是我的看法错了?”
容庚道:“无谓之争。”
江瑾璩执着地问他:“为何?”
容庚平淡无波地答道:“争赢了又如何?争不过又如何?这些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十数天后更无人记得此事,何必惹得自己不痛快?”
江瑾璩盯着他,重问了一回:“您觉得我的看法错了?”
容庚叹了口气,将戒尺在桌上敲了敲:“手伸出来。”
讲了半天,恐怕他是一点没有听进去。
容庚叹了口气,将戒尺在桌上敲了敲:“手伸出来。”
讲了半天,恐怕他是一点没有听进去。
江瑾璩一时间又是气又是委屈,跪直身子,咬了唇角,将左手在桌上平摊了。容庚看他一眼,扬手抽下去。木尺没什么风声,抽在手上也闷,一板就是一板,带着浓重的惩戒意味。
手掌就那么一块地方,五六下后就叠在一起,伤痕压着伤痕,泛出艳丽的红。
江瑾璩轻轻吸了口气,右手握着左手手腕,以免不自觉地把手抽回来。戒尺抽过的地方先是涨涨的痛,几轮下来,木尺边缘压出血点,这就有点受不了了,伤处仿佛火燎。看容庚没有停的意思,他不敢说话,更不敢收手,板子砸在薄薄的皮肤上,加倍地灼痛起来。
容庚不计数地抽了一阵,江瑾璩脸色煞白,不是疼,而是已经是跪不直了,膝盖受不住力。
直到江瑾璩端不住最初的一脸乖觉守礼,他才淡淡地道:“我所说的是,你根基未成,于这种小事暂且不论,若在大事上和掌权之人有了分歧,非逼人站队不可,到时赞同你的不敢站出来,要踩你一脚的人却多得很。我未说你讲的是错,但聪明人更需藏拙。”
他看了江瑾璩一眼,慢慢地道:“看破不说破不是更好吗?”
江瑾璩抬起眼,眼珠漆黑,黑白澄澈,定定想了一阵才道:“师兄讲得有道理。”他没有明说赞不赞成,只说有道理。容庚不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文字游戏,继续道:
“况且道理不是靠吵,是靠做。你若真认定了这是对的,何必管他人怎么说,自做自就好,非要说服谁,最后彼此都不痛快,待到你走出了自己的路,当初的那些人自然会后悔不听你的,岂不是很妙?”
“有些人是说服不得的,他已认定了事实,不如就随他去好了。”
他一耸肩:“当然,若是你有一天实力强横,自然不必再听这些话,小师弟。”
说罢,见江瑾璩神色渐悟,觉得说得够多,也不和他废话:“最后五下。”
江瑾璩不经跪,更不经打,最后几记尤其狠,生生把他乌黑的眼眸逼出水雾来,罚完被容庚抱到椅子上,撩起长衫揉开淤血。
江瑾璩手不能动,容二少不得不屈尊给他上药,他经不起折腾,但却耐得住性子,咬着牙忍痛一声不出,任容庚和着酒给他揉膝盖,听容庚提醒:
“明天去给薛老道歉,让他不要与你计较。”
江瑾璩皱起眉头,盘算着一身药味什么时候能散干净,口中说:“若他不接受……”
容庚道:“薛老自恃身份,不会显出与你计较的样子,后辈尚且执理,他作为前辈不会不讲道理,你好好说,他还与你甩脸子,我自然有法子。”
他顿了一下,才缓缓地道:“但是这次你若再和他起争执,那就不是打一顿手板那么简单了。”
江瑾璩瞪大眼睛,窘迫得要命,既不甘心,又畏惧容庚,最终恨恨地磨了磨牙,应了声是。
1、发现镇楼图的像素真惨啊太惨啊了吧这亏我找了半天

2、晚些再写一点,故事刚开始尽量紧凑些哎
天气越发清寒,九禹弟子人人习武,不畏寒暑,修为较深的身着布袍,修为尚浅的就加件夹衣,穿得圆鼓鼓的多半是刚上山的新弟子。
每年的这个时候,趁着还没下大雪,都会有门派遣出弟子来九禹门拜访,由资历较深的长老带着来联络联络感情。紧接着到最冷的时候,修炼的最刻苦的弟子在一冬内会小有进境。待到开了春,满山的梅花盛开,来九禹看梅的游人也就多了,门人将梅花瓣收起炼丹酿酒,又将去年的梅花酿取出……
江瑾璩轻轻呵了口气,从窗外看出去,草木已结了霜,藏经阁外人声喧闹,听在他耳中模模糊糊。他将册子翻了一页,笔抵着下巴想了半晌,方才落笔定下类属。
如容庚所说,薛老果然没有难为他,只是令他在藏经阁抄书十日。刚巧藏经阁有两架书新到,不曾收入目录,这工作既繁琐又无趣,还得细致严谨,主事的人一问,见他读过诗书,便将他调来补充这两架子书的目录。比起抄写《弟子规》这类书籍,江瑾璩相当积极地接受了新工作。
写了两天,主事人见他写得工整漂亮,不再一一检阅。没了管束,江瑾璩整理之余随手翻一翻其中内容,颇得趣味。
左翊夏来过一次,江瑾璩拣那些有趣的游记给他,这位大公子从小学的正统,对离经叛道之说嗤之以鼻,野史稗记是万万不能给他看见的,还不如让他多读读眼界开阔文笔大气之书,免得变得死板板,成为一块细雕慢硺的木头,毫无特色的大侠。
而容庚却是一次未来,他忙,江瑾璩备了本文字清丽的杂品小文,眼看等不到他,把书搁在桌子一角,打算留着带给他。
江瑾璩将一摞书整理完毕,码了起来,回头抱来另一摞未经整理的书,粗略一看,其中有几册书脊处的丝边还新,没有磨得毛毛糙糙,他分外留意了一下。
新书或多或少都会记载新鲜事,他身在九禹,不能被这小小一方蒙住了眼。
受身份所限,他不可能快意江湖,也不可能行走河山,为辅佐容庚,他得以学诸子百家,为护卫容庚,他随容庚上九禹,在所有人眼中,他就是心腹,没有再站队的机会,也没有逃脱的机会。
江瑾璩正拿起笔,三四个弟子挤挤挨挨地过来,为首的一人见了江瑾璩,大声笑道:“哎哟,这不是江师弟吗,不好好跟着你容师兄长本事,怎么读起书来了?”
另一人附和道:“读书哪里有琢磨琢磨容庚的心思有用啊,你们说他是真傻,还是假聪明?”
立刻就有人跟上解释:“这不是惹了人吗?这脾气,啧啧啧,当心着有一天失了宠。”
江瑾璩听他们笑闹,沉住气将砚台往外推了推,又把写好的册子挪到手边,以免出现什么“事故”,毁了他亲手抄的目录。
在这方面,他的经验是很丰富的。总有人不敢招惹容庚,把他当做靶子。
藏经阁共九层,八九两层储着孤本和珍贵的秘籍,普通弟子进不得,大部分弟子待在四层以下,除非要查阅的东西太偏,才会偶尔上楼看看。他知道这帮人请他们看本书都难,平白无故不会踏足藏经阁,只是想看他的笑话,于是不理不睬,最好他们闹一阵觉得无趣自行离开。
如此最好。
为首的一人叫单方,曾在课上因背不出《大学》中夫子讲过的功课而被斥责,而江瑾璩在他之后,背得十分流利,衬得他更为蠢笨,咬牙切齿地骂江瑾璩只会下死功夫。
后来路遇江瑾璩,他讽刺了一句,但当时容庚走在前面有事要办,江瑾璩跟着,容庚哪里管他说什么,正眼不瞧,当他路边一根草,瞪他一眼的意兴都欠奉,江瑾璩倒是听出了他言外之意,但乐得不管,也跟着风一样走了,单方尴尬了三天。
单方探头去瞧,指着他的字笑道:“我们的大才子这字可真好,不愧是抄书的。”
江瑾璩也不恼:“过奖过奖。”
李木计一看,他虽不通文墨,但看得出这字十分顺眼,连一拐弯都拐得比别人顺溜,顿时想起自己一手烂字:“江师弟这可是费了大力气啊,让兄弟们看看呗。”他口上说着,伸手去拿。
江瑾璩毛笔笔杆一动,指住他手腕大穴,李木计只想羞辱他,不想和他真打,一做势便把手缩了回去:“好小气!”
江瑾璩道:“不及师兄大度。”
江瑾璩毛笔笔杆一动,指住他手腕大穴,李木计只想羞辱他,不想和他真打,一做势便把手缩了回去:“好小气!”
江瑾璩道:“不及师兄大度。”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不知是谁把桌角那本江瑾璩单独搁着的《品水集》碰到了地上,所有人齐齐向那本书看去,江瑾璩起身欲捡,一只穿着平底布靴的脚恰在这时踩在书脊上。
江瑾璩腰弯到一半,见状又慢慢直起身,双眉一剔,淡淡地道:“别闹起来,收不了场大家都不好看。”
虽说现在四下无人,但一旦打起来,整座楼子被惊动,必然会惹来管事的人。
这本集子他单独为容庚留出,早先这批人出现已经让人烦心,一想到这本册子上竟要再多一个鞋印——
他的头已经很痛,现在连手也有些痒,忙在心里大赞自己好涵养,宽容得很。
单方背着手,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一一扫过去,方道:“这闹起来嘛,是谁先动的手可说不清,但我身为师兄的管教下师弟没有不妥吧,再说——”他向身边的一众人眨了眨眼睛,“这不还有眼睛看着,我也不愿动手啊。”李木计等人连连起哄,表示师兄没动手,师兄教训师弟理所应当。
江瑾璩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单方:“你就那么想看我——”
单方截口道:“没错,年轻人哪儿学来一身骄气,不过仗着自己上面有人罩着。”(江瑾璩:对,因此我稍有过错便在这里抄书,你们横行霸道却没有被打断腿)“我就想着,要你弯个腰,下个跪,真难啊,没想到今天有机会看到。”(江瑾璩:前几天刚跪过一场,真是不巧,差点走不了路)
他将脚略松了松,踩得没那么紧了,戏谑地道:“这样吧,江师弟,做师哥的也不继续为难你了,你把这书抽出来,我们看够了就走,挺划算吧?”
江瑾璩暗叹了口气,想起薛老,又想起容庚,近期实在不愿招惹是非,但是非赶着上来找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有心学一学左翊夏,将这些人的头打爆,但却没有左翊夏的底蕴,又至于学容庚……大概没有人会主动惹容庚……
还好他受的委屈多了去,不差这一桩。
他一笼袖子,当真半跪下去,慢慢抽那本《品水集》,册子一寸寸自那肮脏的鞋底抽出来,他余光瞥见单方的袍子下摆沾了墙灰,不知道多久没洗,再往旁边看,那些鞋子的云纹都磨尽了,灰扑扑的。
江瑾璩觉得仿佛身陷污泥,恨不得把袍子脱下来好好洗一洗。
正想着,手下陡然一松,倒不是因为《品水集》终于被抽出来了,而是踩在上面的脚没了。
单方不算矮小,但被容庚提在手里,双脚离地,仿佛平白矮了一截,兀自大嚷着:“哪个***?放爷爷下来!”
身边有人小声问容师兄好,单方一下哑了嗓子,惶恐地挂在容庚手上,像只脱水的青蛙,偷偷扭头往后望。
以单方的武功,本不至于被容庚一把拎起,但他背对着容庚,全心都放在折辱江瑾璩上,得意忘形,连最起码的警惕性都没有。唯一有机会面对着楼梯口的江瑾璩恰好视线放低,竟让容庚来得悄无声息。
单方干哑地道:“容……容庚师兄好……您为什么这个时候……”
容庚没理他,对江瑾璩一点头算作见礼,江瑾璩早已直起身子,立在一边,默不作声地还了礼,那本《品水集》还留在地上,作个孤零零的物证。
容庚一抬手,止住那些见势不妙想溜的小弟们,问道:“他叫什么?”
立刻有人报出了单方的名字,容庚转向单方,也不和他中二废话什么“我的人你也敢动”、“你会付出代价的”、“你那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刻”,也不欲听单方废话,森然道:
“掌嘴。”
一点也不想伪更!但是好希望多一点回复和点赞呀!好!希!望!(委屈

容庚一抬手,止住那些见势不妙想溜的小弟们,问道:“他叫什么?”
立刻有人报出了单方的名字,容庚转向单方,也不和他中二废话什么“我的人你也敢动”、“你会付出代价的”、“你那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刻”,也不欲听单方废话,森然道:
“掌嘴。”【1】
(二)
然而单方一点也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思想境界,别着脖子叫道:“你凭什么!凡事都得讲个理!我做什么了?仗着自己……容师兄……这不是什么大事……”
没有听到容庚的声音,单方觉得后颈寒气森森,声音慢慢小下来,但仍嘟嘟囔囔,希望容庚只想吓一吓他。一边嘟囔一边偷眼望着江瑾璩,希望江瑾璩能帮他求个情,然而江瑾璩面无表情肃立,他心中越发将江瑾璩恨了个透,口中仍道:
“江师弟,我是一时糊涂,和你闹着玩呢,万勿放在心上,咱们师兄弟之间……”
容庚见他没有动作,大为不耐,拎了他就往窗边走去,无论是要把他扔出去,还是让他在楼下来来往往的诸多弟子面前丢人现眼,都不像是开玩笑。
单方被他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吓住,觉得身后这尊大神浑身寒气,真能做出把他从楼顶扔下去的事情,大叫道:“别别别——”
容庚将他一提,冷淡地道:“可明白了?”
在噼啪的掌嘴声中,单方的脸很快红肿变形,但容庚没有喊停,他不敢住手,只得一巴掌一巴掌扇下去,涕泪横流,眼前发花。
他起初只当容庚会叫停,但迟迟没有听到容庚的声音,感觉这张脸要废了,痛哭道:“饶了小的吧……”
容庚故意沉吟了半晌,吓得他够了,才徐徐向周围人道:“好好记着下场。”
这伙人以单方为尊,此时单方如此凄惨,不敢稍动,心里暗暗后悔跟着单方来这趟,撞上了铁板。只知道江瑾璩失势,谁知道容庚会来?
容庚提起他衣襟,问他:“如果有人问起?”
单方察言观色水平一流,含含糊糊地咕噜道:“有……有人唔(问)起,小的就是崇肉体上梗下来惹(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容庚一笑:“正是如此。”
他这一笑仿佛个被宠溺惯了的纨绔少爷,心满意足,愉悦的很。
他拖着单方向外走,楼梯方向传来什么东西滚下去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惨叫,剩下的弟子们苦着脸面面相觑,所幸容庚也没有过多为难他们,叫他们滚了。
收拾完这些人,容庚拾起那本《品水集》,抖了抖上面的灰尘,随意翻了几页:“文章不错,是你要的书吗?”
江瑾璩在一边站着,淡然地道:“是的。”伸手就要接。
容庚没给他,拈着一页纸扬眉一笑:“怕不是专门留出来给我的吧?”
江瑾璩道:“不是,你还给我,还没记下册数呢。”
容庚将册子卷了一卷,收进袖里:“你借了左翊夏一卷《孤钓公横江录》,这本《品水集》我拿走也不冤,到时候我还就是了。”
“什么道理……又关《孤钓公》什么事……”江瑾璩皱了皱眉,“你也不嫌它脏。”
容庚道:“这是别人踩的,难道还真当回事?”
他见江瑾璩神色犹豫,道:“真不能拿?”
江瑾璩犹豫了一阵,才道:“可以。”心内暗自腹诽:您倒是什么都知道,还知道我借了左师兄一卷《孤钓公横江录》,耳目越发广了。
容庚看了眼天色:“你要不要现在和我走?我估摸着薛老早就忘了这事,你也不必白白在此耽着。”
江瑾璩摇头道:“待我抄完这些吧。”
容庚不勉强他:“那也好,你回去和我讲一声。”
他意味深长地道:“现在不是什么太平时节了。”
江瑾璩点了点头,目送他下得楼去,方才坐倒在椅子上,后脊凉飕飕的。
倒不是觉得容庚的手段过于专横,九禹弟子容庚俊美的皮相下罩着容家二少爷的骨架,他跟了容二少六七年,早知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容二蓄而不发的手段比他一肚子的圣贤书还多。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抬手写下一行字,手腕微颤抖。他将笔一掷,勉强坐了片刻,终于去书架上抽了本书来看。
不知道容庚何时就站在楼梯听着了,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
他偏偏在这个点出现,若是再早一点,他就不至于忍让到这一步,若是干脆晚一点,整件事情说不定已经结束,这不上不下一幕,当时做来不觉得受了委屈,反而现在仔细想来,如同心口横了一块炭火,满心躁动炙烫。
虽然自从他入门之后,关于他和容庚的传言就没有断过,但这次竟是分外难以释怀。
他不得不依附容庚,无论愿意与否。
江瑾璩伸出食指一点心口,喃喃地道:“命原本就是他的……”
……何必拿这种事给别人立威?
再回味其容庚所说的“太平时节”,似乎别有深意在里头,只不知是九禹还是容家。
【1】之前总觉得这个短句与之前的“森然”这一神态似曾相识,写起来过于顺畅。今天好好想了,才想到应该是和藤萍所著《紫极舞》一书中某一细节有相似,毕竟是写时自然而然用出来,故此注明。
容庚出身京东容家。
论起容家势力,有人南下时曾听到当地人传唱歌谣,其中一句道是:“三月梨开三月早,浓得满仓银如烧”,这方言中的“浓得”自然就是容家商号“容得”的误传了,不知怎么名声竟能跨过了长江,且被愚夫愚妇传唱不休。
容家以买卖起家,手下生意自然不止“容得”这一笔,兼又在官场上有势力,地位稳稳当当。生意传到容老太爷手上,暂时收敛了前些年的大肆扩张,银子细水长流,变成手下的商铺、地皮和府邸,变成容家在黑白两道的眼睛和手,变成容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巨大支柱。
容老太爷身子壮健,容家大少爷容寅宏,能说善算,交游广泛,在经商一道上颇有天赋,都望着他继承家业。容二少爷容庚上头有两个姐姐,容老太爷鉴于险些宠坏容寅宏,因此自小管束严,不曾放他与那等纨绔子弟出去。
八岁那年有个道士指说要其离家,否则会给容家带来祸患,果然几天之后,容家出现怪象。
自此之后,容老太爷开始对容庚可劲儿地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为容庚十岁那年正式拜入九禹。
顺便一提,容庚本属“寅”字辈,后说犯冲,故改了名字。
容庚自小聪慧,容家家大业大,腌臜之事自然不少。他小时被压着读书,鲜少出门,没办法把颗心往外放,只得看着家里那些争斗过日子。他年纪虽小,但身边一众丫头小厮连带着奶娘可不小,他与这些人处多了,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渐渐懂了,倒比容寅宏精于人事。
去九禹之前,他忽得宠爱,下面的人半点不敢违逆他,难免养出些少爷脾气,但小时候的底子打得好,又去九禹山走了几趟,锋芒内敛,外人看来倒是容寅宏这个大少爷的位置坐得更稳当了。
而江瑾璩原是被容家老仆带回的一个孩子,原以为捡回的是块顽石,没想到是块璞玉,一点就通。后容庚上九禹,而江瑾璩作了个弟子身份也被送上九禹山,名为学艺,实则又有一段故事了。
窗外一轮孤月,江瑾璩将灯火拨亮了些,见有两三只小虫溺死在灯油里,他罩了灯罩,重新读起书来。
都说是容庚当初一眼挑中江瑾璩,令他平步上青云。
他小的时候,曾被一个大孩子欺辱,听说那孩子是容家旁支的一点血脉,送到容府来与容庚一道吃住,将来也一起送上九禹,好有个照应,其实就是希望就此攀上一点势力,能跟着容大公子固然最好,能吊上容家二公子也是个打算,便搁下在容庚身边里。也是寅字辈,整天粘着不放,有点小聪明,有点家世,最难对付。
事情起因是什么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他那时不知收敛,最容易遭人嫉妒。总之他比容寅士小上许多,被打得在地上爬不起来,功课散了一地。
四周围观的孩童越来越多,都知容寅士是容二少爷的书童,动不得,便围在一起看热闹,叽叽喳喳地议论他。
他当时绝望得要死,心里头恨得不得了,可惜手上使不出半分力气。他听到容寅士已到了变声期的嗓子说:
“再怎么蹦跶,不过是个下人,好好守着自己的本分,说不定少爷以后还会赏你把果子吃……”
喧嚣声中,他挣扎着仰起头,一只眼睛被血糊住,只能隔着朦胧的红光看见容寅士重重挨了一记耳光,整个身子几乎飞了出去,他迷茫地睁大眼睛,想要看看是谁敢冒得罪容寅士的风险为他出头。
而云头履在他面前停下,他先看见了两块玉佩,再是深紫窄袖,在一片淡薄的血色中,最后他看见了容庚的脸,淡漠清贵,仿佛长久有事沉郁在心。
容庚瞥了容寅士一眼:“心术不正,滚吧。”回头对江瑾璩道:“能走吗?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叫阿婆给你送药……”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逐渐模糊,身上华贵的衣饰黯淡下去,像发黄变脆的枯纸……
江瑾璩猛然醒转,他太累,心头虽有一股气撑着,身体却挡不住连日的疲乏,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压得胳膊发麻。窗外天色未亮,油灯倒是还明。
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拿泡下的茶,余光突然瞥见桌边坐着的人。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容……师兄?”
容庚本是长眉入鬓,眼角微微上挑的多情模样,油灯的光不甚亮,在他脸上打出分明的暗色,江瑾璩一惊,声音低下去,又叫了一声师兄。
容庚见江瑾璩眉目乌黑,眸子里映着灯火,更添清透,像汪了一层水,仿佛迷茫不知身在何处,于是稍微带点笑意地应了一声。
江瑾璩多么善于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听出他语气不算严厉,心下稍安,匆忙四下为他找凳子,然而唯一的一张空凳子上早已被他堆了书,一动噼里啪啦扫落一地,急忙去拾,好不容易捡齐了,胡乱往旁边一放,打算第二天再理,回头一看,容庚一直为他持着油灯照那一片地方。
他迅速地转动心思,是什么事劳动容庚来一趟?
容庚长衫上的暗纹在灯火下熠熠流动,他承认很多时候已经猜不透容庚的心思了。
“要抄的都抄完了?”
江瑾璩应了一声,突然想到容庚还拿着灯,忙接过他手上的油灯重新放在桌上,带翻了茶水。
眼看着水渍漫延,江瑾璩匆忙间没有别的东西,就拿袖子去擦,袖子是布料,不能吸多少水,桌上散放的书籍脆弱,一旦沾了水,墨迹化开,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江瑾璩气得磨了磨牙,这幺蛾子要出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完!
他心里气得要死,还不肯让容庚看出他乱了方寸,眼前几乎迸出金光来。
容庚早在他拭水前抢出了那半本目录,看他恶狠狠鼓着腮帮子,尤其可爱。抬手按在桌子上,内力涌出,转瞬间烘干了桌面上的水。
江瑾璩面无表情地看着,心里想:我怎么会笨得那么无可救药?!!
容庚从怀里抽了几块帕子丢在他袖上:“用这个擦。”
江瑾璩闻到几股各不相同的幽香,一捻帕子的材质:“又是哪位师妹的呀?也不怕伤了别人的心。”
容庚颇有郎心似铁的风范:“我怎么知道是谁的?”顿了一顿:“要擦快擦。”
总算忙过这一阵,两人面对面坐下,容庚把目录掷还给江瑾璩,问他:“昨晚上睡了没?”
江瑾璩问:“师兄……什么时候来的?”
容庚淡淡地道:“你三更才醒,之前没睡过吗?”
江瑾璩道:“耽于看书了……我马上就回。师兄今天来是?”
容庚道:“来还《品水集》。”
江瑾璩的脸上仿佛写了“荒谬”两个字,意思意思答道:“哦。”
容庚却不容许他这样轻轻揭过,直视着他:“你不相信?”
江瑾璩摇头:“不……”
容庚一扬眉:“那你说你因为耽于读书?你觉得我相信?”
江瑾璩呆呆地看着他,他年纪虽小,读书却多,长于词辩,没有被谁驳得哑口无言的先例,更助长了他的词锋,唯有面对容庚锐利的讯问时,才会突然不知如何回答,一片茫然地呆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满心的疑虑,满心的不安,一开口就会溢出来。
容庚并没有期待他回答,而是自顾自往下说:“藏经阁六楼的灯从廿一彻夜地亮,你抄这些用不了那么多时日,更不必没日没夜地写,都在看书?”
江瑾璩点点头。
容庚问:“为什么?”他身子微微前倾:“在想什么?心里有事?”
江瑾璩坐了半晌,才微微一笑:“没什么事啊。”
他慢慢地道:“不想告诉我也没什么。”
“只是有些问题书里是寻不到答案的,也不能依靠做学问来超脱,做不到的,学术需要红尘养,”他轻轻敲了一下桌子,“那些先生,都要吃饭的。”
“何必这样折腾自己?闲言碎语,不必理会,都是些小人罢了,你是君子,”说到君子的时候,他略微笑了一下,“有事也别压在心里,能憋死人。”
江瑾璩终于从断片状态回复过来,轻轻“啊”了一声,容庚长身而起:“回去吧。”
江瑾璩道:“我明天就回。”
容庚霍然回头:“什么明天,给你一刻钟时间收拾好,现在就回去。”
江瑾璩突然问他:“若我那天真的与单方他们动手……”
容庚正抱着手倚在书架上,闻言偏过头露出半张侧脸:“你不会的。”
江瑾璩轻声道:“为什么觉得我不会?为什么那么笃定?”
容庚一耸肩:“啊……我知道了,嫌我拿你当饵,给他们立威?”
江瑾璩:“……”
容庚道:“没这么回事,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谁拳头硬就跟着谁,有这么个契机更好,若没有我自然会另想办法。更何况,他们现在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到时候你在路上遇见,他们还得叫你一声——小江哥呢~”
他听见容庚的声音传过来,暗沉沉的,像夜色一样:“别多想。”
次日,江瑾璩依旧早起,容庚则稍微补了补觉,披衣束带出门去了,他身份与普通弟子不同,自不必每天勤勤恳恳地做早课,练剑法,以容家的基业,还未必看得上九禹山那几套入门剑法和心法。
高门大户的少爷不都是如容庚这样,也有那勤恳的,比如九禹小师妹口中常提到的左翊夏左师兄,这又是另一回事了,因为他好像还没出场。
此时路上空寂无人,容庚走了一段,路边草渐深,鸟声也多起来,又走过一片苍翠竹林,叶声簌簌,他丝毫不停,穿花走径,两边景致一变,错落有致起来,植的种种常见草药带着人工痕迹,还有女弟子们喜爱佩戴的香草兰芷,偶见身着白衣的女子来去。
再前面就是丹室与医房,容庚向丹房的弟子询问清神丹,那弟子却答没有。
容庚眉头微微一皱:“这是最寻常的丹药,怎会没有?”
那弟子答道:“就因寻常,门内其他弟子常来取,丹炉不够。这些日子其余丹药需求不小,刚姚长老还来取了一瓶大明奋血丹,这丹药炼制费事,也得补充,难免疏忽了其它丹药,师兄过几日来取,也许便有了。”
容庚听到姚长老和大明奋血丹时,略微撇了撇嘴角,但听那弟子说得有理,也就不再追究,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安魂丹也缺吧?”
那弟子一愣,随即道:“安魂丹确实是缺的了,也被姚长老取走了。师兄若是需要这些安神的药物,不妨去问问药房是否有散方可配。”
大明奋血丹是短时间内激发人潜能的药物,但副作用也同样突出,即令人神志昏迷,言行颠倒。配上安魂丹不仅可以消除这一副作用,还能小幅度增强功力,故被修道之人看重。但寻常弟子修行还浅,受不住药力,功力深湛如诸长老不在意这点小提升,因此实在难以捉摸姚长老取这药为了什么。
容庚道了谢,出门正待回去,听人朗朗喊他一声“容师兄?”
他一回头,见是徐群舒,点头回礼。
徐群舒为人温柔可亲,面上常带三分笑,处事手段圆滑不显谄媚,故在门内相当讨巧,容庚私底下对他的评价很高:“九禹剑法就轻灵而论,门里那么多弟子,居然一个练得过徐群舒的也没有,真是奇哉怪也,不知道练到哪里去了。”
徐群舒快步走过来:“容师兄是来拿丹药?”
容庚一点头:“清神丹,可惜这类丹药最近仿佛缺得很。”
徐群舒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笑道:“那可巧了,我这儿还有两粒。”他果然倒出两粒来给了容庚,随口道:“这段日子药品可紧缺啊。”
容庚微笑道:“难道有什么不急缺的吗?”
徐群舒意味深长地看了容庚一眼:“容师兄知道啦?”
这小师弟想套话呢!容庚一手太极把话题抛回去:“知道什么?”
徐群舒没有和容庚扯皮,压低了声音道:“沉龙教势力已经渗透到和县一带了,前些天又派了一批弟子出去,青鸾门不算个大门派,但连个报信的人都没逃出来。”
容庚听他如此说,先放下了心,毕竟以徐群舒的身份与阅历,不可能接触到九禹山的高层,但他随即又意识到,徐群舒的信息太灵通了,他作为容家少爷,尚且还没收到如此精确的消息,徐群舒作为一个普通弟子,如何能得知?
他心内如此想,面上却淡淡地“嗯”了一声,道:“魔教必不会就此止步,以后少不了摩擦,我等弟子还得多多勉励才是。”
徐群舒试不出容庚的话风,于是也跟着道:“正是如此,这些事情自有掌门的长老决断,我等只需尽己所能,为正道出一份力,魔教宵小邪不压正,自取灭亡。”
容庚道:“是,自取灭亡是早晚的事情。”
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大致含义就是表达了对魔教的鄙夷和正道光辉前景的展望,这样的对话进行了五六个来回,直到两人都词穷,决定结束这场谈话。
容庚随口问了一句:“徐师弟来此时取药吗?”
徐师弟依旧带着谦和的笑容:“我来取活血丹。”他又道:“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江师兄?”
江瑾璩与徐群舒年纪相近,同为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自然有点小交情。
然而江瑾璩疏落,徐群舒温和,两人在交谈中互称为兄,自称为弟,一旦见面,必要“江师兄”、“徐师兄”地互相称道一通,然后谦让一阵,再客气一番,由于两人读书都不少,故其过程十分繁琐,比适才的客套更是百倍地往上翻。
容庚道:“他有点事,该处理完了,可有话需要我转告?”
徐群舒欣然道:“没什么,几句典籍想要讨教,既如此,小弟就先告辞了。”
容庚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心中疑惑一闪而过,但没有抓住,转身离开了丹房。
(四)
容家家仆捎来桂花蜜、腌桂花、桂花糖和桂花酒,酒大半被容庚做人情送掉,那些糖和果子,他简单尝了几颗,其余的都给了江瑾璩。
他看江瑾璩舀了一勺子蜜,含在嘴里化开,忍不住问:“不会太甜?”
江瑾璩在勺底浅浅盛了一些,递到容庚面前,容庚一犹豫,任凭这口蜜顺着勺子流到他口中,顿时满口清香,馥郁的气息萦绕鼻端,桂花是细细晒出来的桂花,蜜是堪比贡品的好蜜,可惜对他来说依旧是甜得太过。
抬头看见江瑾璩笑盈盈问他:“还不错吧?”
容庚便点了点头,将桂花糖往他那儿推了推。
江瑾璩拈一颗笑道:“和松子玫瑰糖一样香,还不腻,晶莹脆韧,和坊间做出来的那些就是不一样。”
容庚道:“给你买过飞云楼的,也买过梅家斋的,也没见你这么夸。”他淡淡续道:“那时候因为一盒玫瑰松子糖和伴童打了一架呢,我说过每年都留你两盒。”
江瑾璩含着糖道:“‘君子暇豫则思义,小人暇豫则思邪’,糖这种邪念,就让我替他们承担了罢,少时身不正,老时又何为,虽是一盒糖的小事,但小处尚不能处理自如,又逞谈——”
容庚将糖盒往外一挪,江瑾璩立刻住嘴,迅速而安静地吃糖。容庚听他牙间咔擦咔擦地,总疑心他要崩掉半颗牙,便道:“你慢点吃……”
江瑾璩刚回了一个“我”字,被糖屑呛住,咳嗽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停下了咳嗽,看见容庚在那儿笑眯眯地,恨不得塞他一嘴糖,随即被容庚用一杯茶哄住。
江瑾璩道:“听徐师兄说,他小时候在临安见过的桂花,树上还在开,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在旁边站上片刻,衣袖都是香的。桂花收起晒干后香气经年不淡,有新鲜的时撒几颗在米饭上或是圆子上,当季的桂花蜜,又清又甜……”
容庚淡淡一笑:“徐群舒?”
听起来不错,过几年若去临安,便捎些回来。
他又转了念头:如果他去临安,江瑾璩定然是要同去的,到时候买给他不迟。
九禹山陡然热闹起来。
所有弟子都被训示了一遍规矩,衣裳穿得齐齐整整,练剑喝声整齐有力,遇见师兄弟无论熟不熟识都要见礼,连山门口那几只小狗小猫也被捉过来好好洗了个干净,胖胖的独孤长老笑得更和蔼了,瘦瘦的梅真人脸板得更严厉了。
原来是天清派齐长老携一众弟子前来九禹山拜会。
大门派中出挑的弟子难免被长辈携着拜会来拜会去,一来联络感情,二来为炫耀门中人才辈出,三为给弟子们见见世面,或两年一遭,或三年一遭,时间不定。
寻常门派倒也罢了,这天清派是江湖一流门派,最盛时名声不在九禹山之下,须得好好招待,于是得力弟子都被动员起来,容庚在执法长老处做事,左翊夏、江瑾璩等各有任务,这且按下不提。
江瑾璩见到徐群舒时,后者几乎是顿时垮下了脸,幽幽地道:“江师兄,小弟好苦啊。”
江瑾璩苦笑一声,停下来顺便歇歇脚:“徐师兄忙吧?”
两人这时候总算省了平日里让来让去的繁琐礼节,把种种敬词省了,坦诚相见了一次。
徐群舒一指自己的发髻:“这几天我就穿着这一身,头发也不能乱,衣服不能有褶子,玉佩要挂着,走起来还要没声,否则就是有失仪表——赵照师姐呢?这一块从前不是她管的吗?师姐呢?”
江瑾璩咳嗽了一声:“赵师姐闭关去了。”
徐群舒悻悻地道:“真会挑时候!下次我也去闭关好了!他们只会说:‘群舒啊,带着齐长老去落天石瞧瞧吧’、‘群舒啊,让贵客看看铭剑碑吧’、‘群舒啊,你们去丹房瞧瞧,带你师妹们取几瓶梅花丸来’……我一个人带他们连走带说,跑得我十个头九个大!”
江瑾璩意思意思同情了一下:“真不容易啊!辛苦你了!徐师兄这遭之后必受重用啊!”
徐群舒摆摆手,也意思意思接受了:“都辛苦都辛苦……你这是去干什么?”
江瑾璩一指山巅云雾缭绕的地方:“掌门要和贵客喝茶,故我提前要去长风亭看他们准备得如何,听说齐长老素喜陈茶,得让他们备着,虽是琐事,但要面面俱到,才显得我们准备得当,丝毫不乱。”
徐群舒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长风亭……辛苦师兄爬山了。”
江瑾璩道:“所以心情好点了吗?”
徐群舒道:“好多了好多了。”
别过徐群舒,江瑾璩提气轻身,向前疾走,转过一个拐角,他的脚步突然一顿,脸上露出极为厌恶的神色。
他情绪内敛,谦和有礼,不是轻易露戾气的人,甚至有时候不怎么记仇。
迎面碰上的一队弟子身着玄色长衫,显而易见是天清派的人,其中一人模样憨厚,眼睛甚小,正是前些年被逐出容家的容寅士,他折了支竹枝把玩着,看来过得甚好。
江瑾璩本想悄悄走开,不料队中一个俊秀男子突然出声询问:“这位兄台,请问可知晓回擎天峰的路?”
既然对方笑脸相迎,江瑾璩不好推脱,勉强笑道:“再向前走一段,有块磨剑石,向东穿过一片竹林子便可以上大路,往哪儿走都是到的,就是路较为崎岖,若是不赶时间,不妨再向西盘到半山,那儿好走得很。”
容寅士并未看他,大概是没有认出来,毕竟离当初容寅士被逐出容家已经数年,别说面容,声音也不一定记得,两人虽过节颇多,但在时人看来都是小孩子打闹,若非惹了容庚,怕是容寅士至今还在容家。
那位俊秀男子一拱手:“多谢兄台。”招呼着师兄弟:“咱们这就往前走。”
江瑾璩依规矩还礼,与容寅士错身之际,后者突然低低在他耳边道:“素素死了。”
江瑾璩浑身一震,从头到脚仿佛被浇了一盆凉水,耳边嗡嗡地响,满山的阳光泼泼洒洒地刺眼,青翠的竹叶似眉,团簇的花树似面,他的素素姐端碗冰镇绿豆汤,荷叶一样的裙角随着步子一摆一摆,瓷碗搁下时轻轻地响了一声。
是夜。
九禹山无间崖边。
江瑾璩袖着手,听容寅士描绘完了程素被赶出容府,举目无亲,最后在茅草房里做针线度日的悲惨情形。
容寅士啧啧感叹道:“可惜了那么好的针线,绣了那么久,一件都卖不出去,曾经也是容家吃喝不愁的大丫鬟,却得当街吆喝,听说吆喝了许久也没人理会。卖不出去就没有钱,变卖完了那一点首饰,该去哪儿搞钱就不知道了。”
江瑾璩指甲掐进了手心,身子在山风中晃也不晃,脸色平静:“素姐做的针线向来好,老夫人与大小姐们都很喜欢。”山上夜晚冷,更何况山崖边山风更大,把他滚烫的头脑吹个冰凉。
三年前,他还收到过素姐纳的鞋底和一罐腌的蜜饯儿,之后就没有收到过什么了,他没舍得穿那厚实的鞋底,压进了包裹底。
容寅士见他一派平静,心下诧异:莫非他变成了个小白眼狼?一心想攀住容庚往上爬?
当初容家老仆捡回江瑾璩只是想给自己多个敲腿捏肩的小厮,不曾管过他,素素是容府的大丫鬟,身段与脾气都好,将江瑾璩当弟弟来疼,将他一身破衣服也拾掇得干干净净,不许他念街上顽童的歌谣,教他读些简单的诗词,江瑾璩也把她当姐姐,每次出去都不忘带些姑娘喜欢的小玩意儿。
于是容寅士道:“要不是她偷人,还偷了府里的东西给情郎,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江瑾璩虽然早已听他说过,然再提到仍是忍不住:“闭上你的嘴!”
容寅士耸了耸肩,心内暗笑,故作沉痛地道:“将她赶出去是老夫人亲口说的,她如此不洁身自好,哪里有人肯帮她,自然活活冻饿而死,听说被发现时,已经被老鼠啃得不成样子了。就怕是瘫在地上不能动,生生被老鼠咬成
江瑾璩脸色煞白,想起容寅士所说的种种惨状,一颗心揪了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御剑回容府,一掐掌心止住心头激荡,他心境不稳,一身内力流转得格外快,剑身在鞘内“嗡嗡”作响,左右挣动。
容寅士笑道:“远来是客,你也该叫我一声‘师兄’。我好心提醒你,还是别问,这样的丑事,那些下人哪一个敢说?要被割舌头的。”
他见江瑾璩转身欲走,心念一动,道:“这件事容庚他肯定知道,没有告诉你是不是?”
江瑾璩右手已按住剑柄,垂眸掩住神情:“不劳费心。”
他最后一个字咬音已经带出阴沉的尾调。
容寅士却兴奋起来,一手也握住剑柄,上前几步笑道:“容庚自己知道的多,他告诉你什么了?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别费心想往上爬,最后落得和素素一个下场。我们其实都一样,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就是他养的狗——”
江瑾璩已铮然拔剑,明亮的剑光如月光泄落,一身白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眉梢透出杀气。
容寅士夷然不惧,佩剑出鞘,当头迎上江瑾璩的剑光。他那把剑黑黢黢的,显然能承受住一次性灌注的巨大灵力,走刚猛暴烈的路子。
两剑看似一触即分,暗中却相击了十几次,剑刃剧烈颤动,发出嗡声。
一旦开始交手,必不会轻易停下,一方挟怨而来,一方蓄势而发,都是看准了对方吃了苦头也不会说出去。
两人眼神一对,俱将对方的心思看个通透,连杀机带怨气。
这还说什么?打!
两人翻翻滚滚又过了几十招,都打出兴致来,抱着今天不能善了的念头拼出浑身所学。这就看出了两个门派的不同了:天清派剑走轻灵,容寅士偏于阴毒,如水银泻地,专挑薄弱处猛攻;九禹山颇有正气,江瑾璩愈添严谨,滴水不漏,但抽不出手来反压。
江瑾璩暗暗心惊:容寅士当年还是个纨绔子弟,如今居然可以和他打个平手!
江瑾璩自己有闻一知十的天赋,更不乏勤学苦练的日子,若不是顶尖的苗子还谈什么保护容家二少爷,因此看到容寅士,几乎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好胜心。容寅士虽然剑势强横,但耐力有限,只要顶过最初的一阵子,着急就就该是他了。
只盼不要有人来搅这个局!
两人一般的心思,均舍了起初四平八稳的剑招,走起险路子。
容寅士一剑探出,直取江瑾璩下盘,江瑾璩向左斜跨一步,险伶伶避过,反手削他手腕。容寅士回手格住,江瑾璩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硬生生退了半步,抿住唇,以攻代守强取他右胸。
不想容寅士杀红了眼,不招不架,一剑刺他关节,要卸他一条胳膊。
“啵”地一声轻响,江瑾璩剑尖扫过他右胸,留下一条血痕,左手已握住剑身,顿时血沿着手腕流进衣袖。他轻轻将剑身一推,荡出剑锋,脸色更加冷肃。
妈的!这下留了伤,和容庚怎么交代?
容寅士胸口见了血,仿佛未想到江瑾璩可以伤他,高高挑起眉,攻势骤紧。
他脸上缓缓腾起一片紫气,在月光下既妖异又不祥。
江瑾璩眼下无暇多想,容寅士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一招不慎败于他手下,那真是终身阴影。
两人佩剑再次相交,这次却诡异地发出闷扑扑的一声,两剑相交的地方黏在一起,难舍难分,两人身形也随之凝滞不动。
这是过招中最凶险的情况,比拼内力必有一方油尽灯枯,到时内力一尽,被对方侵入气海,轻则一身武功化为东流,重则当场毙命。
容寅士脸上的紫气越来越重,嘴唇紫得发黑,额头隐隐能看到血脉流动。
江瑾璩催动全身内力,一步也不肯让,满身衣袂俱飘。
(五)
眼见两人就要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一颗石子破风而来,堪堪撞在剑刃相交的地方。
江瑾璩虎口剧痛,拿捏不住佩剑,脱手飞出。两柄佩剑一齐飞入山崖,转眼就不见了。
左翊夏!
他这一手正是用了巧劲,卸去了剑上大半内力,兼他眼力毒辣,看出两人剑势纠缠之处,石子质地坚硬,在内力中被绞得粉碎,但也救了两人一命。
他尽力将内力凝聚在一枚石子上发出,发出一记,难免要歇一歇。
毕竟近日不许御剑,这山路真不是人爬的。
江瑾璩余光看见左翊夏的身影一闪,无暇顾及,因为容寅士已经奋不顾身扑上来。
江瑾璩格住容寅士的手爪,小腿发力,试图将他掀翻在地。
两人激战多时,力气早已耗尽,招式软弱无力,齐齐滚倒在地,相互卸关节顶小腹。
——其实每个门派这些肉搏的招数都差不离。
在外人看来,就是两人在地上抱在一起滚来滚去,像两个不通武术的无赖少年扭打。一身衣裳早已沾满灰尘,发髻散乱,衣领被撕开一半,衣袖被撕成布条,不知道是谁的腰带还散在一边。
极不雅观。
然而现在的局势早已不可收拾,谁停手谁就是大傻瓜。
一停下来就要被对方制住,落了下风在众人面前被吊打一顿。
——不如直接从这悬崖上跳下去。
左翊夏还没有蠢到觉得光叫两人的名字喊几句停下来就能见效,所以待后面的弟子跟上来,一挥手,很快两人就被弟子们架开,拉得远远的。
江瑾璩自知此时形象不是很好,乖乖地不说话,提起内息流转,以求尽快恢复体力。
平时弟子之间有龃龉,小小切磋一番,都有默契地控制局面,找个僻静地方暗搓搓打一架,他们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不惊动谁都难。
他向容寅士望了一眼,发现他脸上紫气已经尽数褪去,此时脸色死白,根本不看他,仰首望天。
左翊夏快步向他走来,在他面前顿住,上下打量他一遍,叹了口气:“你呀……”
江瑾璩还特别周全地给他行礼:“左师兄。”
九禹门忙得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左师兄咬着后槽牙,压低了声音道:“你赶快想好说辞吧!这事儿小不了!”
江瑾璩眨了眨眼睛,刚想说话,却见左翊夏向右边一扬下巴,折身往容寅士那儿走。
还好来的是有手腕有魄力的左翊夏,事情不会恶化到哪里去。要是换了地位不够的徐群舒或者不那么愿意管事的赵照,甚至是虽然效率高能决断的容——
是的容庚。
容庚袖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衣衫齐整,特别贵气特别镇定的模样,脚尖前不知道是谁的被拽下来的发冠。
他默默站直了身子,抬手想挽一挽发冠,刚刚抬起手又放下,心里有点绝望,别过脸去看山渊,想起自己掉下去的剑还有没有机会另配一把。
想了一阵子,突然又特别委屈:这算个什么事儿呀。
容庚当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只听线人一说,但也一路从戒律祠赶过来,九禹门不比往常,不能随便御剑,他提起一口气,纯靠脚力,像一只大鸟一样掠过月色,衣裳中缠绕的金线张扬出细碎的光。
还好戒律祠离此不算十万八千里,否则跑也跑死了。
还好他夜里还有些卷轴没有读完,否则就接不到消息。
他本想抢在别人之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不幸的是在山脚恰巧遇上了左翊夏一行人,不得不稍微整理一下衣装,和他们一起结伴上来——所幸左翊夏绝不是不靠谱的人——更重要的是和江瑾璩关系也可以。
顺便一提,当时左翊夏顶着黑眼圈,满身暴躁的气息,一看就是好几晚没有睡成觉了。
左翊夏杀气腾腾地道:“谁切磋不设结界?灵气振荡得那么厉害——别是天清门的起内讧!”
他攥着剑柄:“要是是我派的弟子,被我抓住给他踹下无间崖!”
容庚道:“别。”
左翊夏:???
容庚:“通融下,你踹一个吧。”
不得不承认,看到江瑾璩的一瞬间,说不惊讶是假的,他见过江瑾璩狼狈的样子,也见过江瑾璩发狠的样子,但从未见他失态至此,因此没有贸然上前,飞快盘算着情况。
最好的解决方法当然是先把容寅士弄到自己手里关起来,了解完大致经过,然后再和江瑾璩确认一番,私底下了结此事。然而他做不到。
很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一刻,不得不承认自己那时候势力太小,身边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不知道能做什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多年自以为是的经营关键时刻能起到作用的太少。
直到江瑾璩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还是倔强,但锐气消得干干净净,仿佛静夜里轻轻叹出的一口气,又仿佛线香颤颤积起的一寸灰。
容庚没有想好该说什么,他向前走了几步,江瑾璩眼中无措一闪而过,大概是实在弄不清楚他的意图,稍微抬了抬手,又放下去,睁大眼睛看着他。
这一抬手,他已经看出端倪。
江瑾璩是九禹的人,又暂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因此弟子们只是站在两侧监视着,但他必须立在原地,一步也不能退。看容庚面无表情地走来,他几乎连尴尬都忘了,心跳响彻耳鼓,直到一伸手,手心的剑痕猛然作痛,才扯回思绪。
容庚拉过他的手,淡淡地道:“摊平。”
江瑾璩一刹那绷紧了身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道:“那个……”
他本想说没事的,但此时此景他实在说不出话,用力张开五指,凝固的血渍沾在指尖。
容庚握着他的手腕:“放松。”抬起头问:“你要说什么?”
江瑾璩虚得很,本着大局观,尽量提醒他一声:“那个……师兄,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容寅士……”
容庚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闻言“嗤”地笑了一声,微微挑起的眼角里却殊无笑意,江瑾璩实在是个好孩子,谨言慎行,滴水不漏。他简单地撒了些金疮药,将那块手帕按在伤口上,打了个结,简单处理了才道:“我管他做什么。”
江瑾璩被话里的冷酷惊得心里一抖,听得容庚继续道:“你难道不比他重要?”
江瑾璩没有回答,偏过了头。
容庚抿住唇看了他半晌,袖着手道:“头发束好,衣服上的灰拍了,手不要乱动,仔细化脓,其它都是小事情,别瞎想。”
这句话,支撑过江瑾璩经受反复两个昼夜的盘问。
因为容寅士在当晚就死了。
死得毫无疑点。
不是我不拍
存稿如此啊存稿如此

容庚再次见到江瑾璩,是在一个小隔间。江瑾璩耗费的真元一直没有得到回复,脸色苍白,眼神却很平和,手腕上系着禁锢内力的法器。
他用一根手指抵住额头,语气轻缓:“是幽禁十年,还是废去武功?”他一抬头,“亦或是……偿命?”话一出口,他先自笑了出来:“运气不会这样差吧?”
容庚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粗劣茶水一沾唇便皱起眉头,把茶盏往桌上一搁:“决定还没下来,你不要胡思乱想。若这件事家族旁支不追究,天清门自然不会大动干戈,到时候随便往哪个原因上一推便好,不知道他们要什么。还有就是左翊夏那个榆木疙瘩不好说服……但是这些我会想办法,你先安稳待着。”
容庚一手扶住他肩膀,盯着他眼睛道:“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承认,也不要和他们吵起来,面子上圆好,其它我会弄清楚,好吗?”
江瑾璩抿直唇角,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问:“那师兄信我吗?”
容庚平静地道:“你信我就好。”
江瑾璩呼出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啊……我当然……”
我当然是信你的。
因此才会在意你是不是相信我。
有许多事,我至今不能明了,因此即使待在你身边多年,仍旧会忍不住想要确定。
容庚道:“我能待的时辰快到了,你还有别的话想告诉我的吗?”
江瑾璩斟酌词句:“我……那时候和他比拼内力的时候,看到他脸上有一层紫气,非常诡异,绝不是天清的法门。我和长老们讲过,但他们并未理会。”
他慢慢地道:“仿佛他越催动内力,那层紫气越重,但一撤功,紫气就消失了,不晓得为什么。他内力很不错,但剑招比较虚……那样轻捷的路子,配那样刚猛的法门……”
容庚立刻道:“看清楚了吗?”
江瑾璩点头。
容庚一推桌子起身,迅快地道:“我立刻去通知要求再次验尸,去请好的药师和毒师!你且等着我,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他转身道:“你趁着现在好好歇着,他们一时不会来。若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我会处理。”
江瑾璩一怔,有些感动:“多谢……”
容庚笑了一声,背着手站在门前:“谢我做什么,待此间事了,再和你算总账。”
江瑾璩冷静地想:现在自请幽闭十年还来得及吗?
仅仅一天之后,事情就水落石出。
容寅士之死是因为服用了过多的紫芙散。
左翊夏不知道从哪里搜出来的医书古籍,抹了灰命人赶抄方子和症状,把拉得上关系的旧事东拼西凑,硬生生凑出来一本册子,省下容庚很多功夫。容庚拿到的时候非常惊讶地盯了左翊夏一眼,左翊夏没理他,抓紧时间补觉去了。
紫芙散并非一味药材,而是由取自一种紫色石头的粉末为主药,这种石上有花纹如芙蓉。据古方所载,将此种石头上所长苔藓与种种大补之物研磨,调以朱砂,制成药丸,日日服用可使人精力充沛,功力大进。
容寅士天赋不足,不知从哪儿弄来这种丸药,大量服用下去,果然内力大增,跻身翘楚之列。他不一定不知道丸药累积成毒,但人心贪欲无穷,一旦有了捷径,不愿意再走稳路子,日复一日被紫芙散捆缚住,再也离不开这药材。而天清门正是用人之际,遇着可造之材便大力提拔,容寅士平时小心,不与师兄弟们来往,因此竟没有被发现。
当日他内力几乎耗尽,情绪激动,毒性难以压制。兼被人看管,找不到机会服用紫芙散,积毒几倍反噬上来,他那点薄薄的底子抵得上什么用处,自然性命不保。
按容寅士的情况,即使现下不发作,三五年后毒性加剧,或疯或死,下场好不到哪里去,因此实在不能怪江瑾璩。
紫芙散本身以霸道药力激发人体潜能,容寅士死得油尽灯枯,尸身都瘦小了一圈。
验尸其实早已验过,但普通治跌打损伤的大夫连这种方子都不曾听闻,更别说注意到那些细微痕迹了。
容二少爷星夜流火一般请来闻名的医师,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总之让他们一个个都聚到了九禹山顶上当场验尸。他亲自在旁督看。
事情水落石出后,容二少爷笑眯眯地同长老们联络联络感情,全全他们的面子,不痛不痒地保证一定会以门规处置江瑾璩,恭恭敬敬地放低架子,小心翼翼地揭过了这件事,一番周密盘旋,将事情的尾巴收得好看。
把后头繁复的烂摊子交给手下人处理,他倦意浓重地回到房中,坚持着做完一套沐浴焚香更衣的程序,倒头就睡。
江瑾璩醒来后,在床边坐了一阵,等迷糊劲过了,一如往常披衣洗漱,将手上的丝巾换了重新上药,半天找不到佩剑,才想起来是丢了。
外边已是夕阳一片,江瑾璩问童子现在是何时,才知道这一觉睡过了一天半,又打听到天清门的人马上便要下山。
小童子明显经过吩咐,把该讲的和他讲个清楚明白,不该说的口风严密。事情说了七八成,最后只说容庚查出药来,事情就此了结。再问就不知道了。
江瑾璩挺惆怅地叹了口气,问左师兄哪儿呢。
不知道。
问容师兄哪儿呢。
不知道。您还是好生歇着吧。
江瑾璩摆摆手道不歇了不歇了,我出去一趟,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干自己的事情去吧。
他睡着犹罢,一旦醒了哪里敢继续睡下去。
虽然左翊夏能一语点破关窍,但他没时间漫山遍野去找左翊夏,只能先去见容庚。
正愁着没人问,迎面碰上李木计,李木计异常热情地要和他勾肩搭背:“各位观众朋友们还记得我吗!小江哥还记得我吗!我是跟着单老大出过场的龙套反派李木计啊!”
江瑾璩往后一仰,灵活地避开了他的搂抱:“是李师兄啊!”
经过天清门那一场事,敏锐的人都能嗅出容庚对于江瑾璩的回护,李木计丝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和江瑾璩套起近乎来。
江瑾璩也不客气,先将李木计大夸一通,夸得他晕乎乎,然后大肆套话。李木计此人人品不行,八卦是一把好手,立刻给江瑾璩来了个情景重现,一人分饰掌门、长老、容庚、左翊夏数角,不带卡地顺下来,演绎到深处涕泪俱下。
江瑾璩不得不提醒他:“那个……容师兄是不会说‘如果我师弟死了,就要你们整个天清门陪葬’这种话的嗯。”
李木计忙咳嗽一声:“是这个意思嘛。”
江瑾璩纵然是心情沉重,也被他逗笑了:“是是是,师兄的一片苦心~”
两人又谈了一阵,江瑾璩把事情基本上顺下来一遍,稍微和他说了说当晚的比试情况满足此人的八卦欲,当即找了个由头从‘李师兄’身边溜走,李木计挥着手扯着嗓子喊:“江师弟,可别忘记答应过我,要把那容寅士的招教我几招啊——别忘了啊~”
江瑾璩:好好好,你轻点儿声……
到容庚门前,江瑾璩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伸手一推,门竟没有锁。
他犹豫了一下,侧身轻轻进了门,桌上灯火亮着,案几上笔墨纸砚整齐。
他重新掩了门,一撩衣袍,对着主位跪下去。
这灯火——就是为他来留的。
容庚总不能夜不归宿,江瑾璩默默地算计着,一个时辰?最多等两个时辰就好,他应该是跪得住的。
他隐秘地想:啊态度那么好,师兄总得消点气吧。
想到那句“此间事了算总账”,他不由得心里一沉,容庚鲜少苛责他,随着他年纪渐长,都换作口头上提点,说两句就过去了,因为要纠的过去已经一一纠过,不踩底线,一切好说。
比如打架这种事,不闹出大动静,也好说。
但每次事先言明要罚,都逃不过一顿狠打,有时罚完了,他都不记得是怎么撑下来的。
容庚是下得了狠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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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7: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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