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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同人】覆巢之下(弘历×弘旺,微四八,堂兄弟君臣)[第1页]

作者:芜雨茹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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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一波乾隆小皇帝的热度~
以雍正、乾隆两朝为背景,YY为主,考据为辅。【具体请见二楼文案】
原贴因个人原因删了两次,这次是大修之后改名重开。
原版首发寒武纪年,目前是工作日日更或日双更,点头像可看,《相见欢》那个就是。
四爷御批名言系列镇楼~图片来源为故宫淘宝网图片,侵删~






【文案】
俗话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从王子到披甲再到阶下之囚,作为圣祖爷八阿哥的独子,弘旺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被圈禁的命运。
本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对他来说,有的却只是身陷囹圌圄的惶恐和绝望。
纵然最终恢复自圌由,得回本名,重入宗籍,过去的日子也已经回不来了。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小剧场】
弘旺:小四儿,四伯他是不是又闹别扭耍脾气了?
弘历:你怎么知道?
弘旺:(阴郁)我阿玛被他气死了。
弘历:(大惊,转头就往养心殿跑)皇阿玛!大事不好了!八叔被你气死啦!
雍正:(面瘫脸批折子)哦,知道了。
弘历:儿臣是说,八叔死了,八叔!
雍正:(继续面瘫脸批折子)哦,知道……(被打断)
弘历:(急)八叔死了!死了啊皇阿玛!
雍正:(皱眉,不悦)吵什么,不就是老八死了么?!来人,再随朕去弘旺那儿送趟棺圌材!
弘历:……
弘旺:……
八爷:(怒)雍正!你敢再送棺圌材来试试,爷跟你不死不休!
雍正:(木着脸盯八爷)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八爷:……
【食用指南】
①以雍正、乾隆两朝为背景,YY为主,考据为辅,如有BUG欢迎指出。
②主线1:弘旺VS弘历,隐忍倔强闲散宗室VS温柔腹黑九五至尊,堂兄弟+君臣。
③主线2:永琏VS肃英额,外冷内热深藏不露皇阿哥VS温润谦和扮猪吃虎小伴读,堂兄弟+君臣。
④副线回忆杀:四爷VS八爷,冷酷刻薄口不对心雍正帝VS温文尔雅笑里藏刀八贤王,兄弟+政圌敌+君臣。
⑤前期有虐,中后期温馨,剧情慢热,双/三线并行,清水暧昧向。
⑥训诫内容较少且集中在下部。
重要内容说三遍:
☆剧情慢热,双/三线并行,训诫集中在下部。
☆剧情慢热,双/三线并行,训诫集中在下部。
☆剧情慢热,双/三线并行,训诫集中在下部。
内容标签:穿越重生 历圌史演绎 青梅竹马 宫廷侯爵 九子夺嫡 康乾盛世
【主要人物】
主角:弘旺、弘历(乾隆)、永琏、肃英额、雍正、八爷
主要配角(上部):赫奕、古彦、达崇阿、观音保、弘昼、胤禄等
主要配角(下部):弘昼、孝贤皇后、富察·傅恒、富察·明瑞、乾隆帝诸皇子等
放段弘旺的生平简介,算是科普(*^__^*)
爱新觉罗·弘旺,康熙第八子爱新觉罗·胤禩的长子(也是其唯一的儿子),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正月初五日寅时生,生圌母为胤禩侍妾张氏,张之碧之女。因其父胤禩参与康熙末年众子夺嫡被雍正所忌,黜宗除籍,改名为“菩萨保”。嫡妻舒穆禄氏,伦布之女;妾茂怡氏,马尔泰之女;妾完颜氏,四格之女;妾荣氏,荣禧之女。著有《皇清通志纲要》、《元功名臣录》、《松月堂目下旧见》。
雍正四年三月,弘旺被流放至热河充军披甲,雍正六年二月因殴圌打官圌员一案被圌关圌押,雍正八年六圌月,押圌解回京圈禁景山,雍正九年二月,因与看圌守结拜一案被锁禁,雍正十三年腊月初十,乾隆谕旨恢复本名,赐予红带并重新纳入玉碟,雍正十三年除夕获释回家,乾隆七年因夜宿正阳门外被乾隆申饬,乾隆二十七年十一月初二日亥时卒,年五十五岁,终身无爵无职。
弘旺共有子三人:
长子永类(永和),雍正四年正月二十七日生,生圌母为弘旺嫡妻舒穆禄氏,伦布之女。雍正六年十月二十二日夭折,不足三周岁。
次子肃英额(永稷),雍正四年七月二十二日生,生圌母为弘旺侍妾茂怡氏,马尔泰之女。乾隆六十年六圌月十二日卒,年七十岁。嫡妻孙佳氏,佐领孙承恩之女;妾徐氏,徐德之女;妾王氏,王德之女。八子:龄安、龄恩、龄贤(瑞显)、瑞臣(瑞辰)、瑞绵、瑞实、瑞健、瑞岱。(其中,龄安、龄恩在《爱新觉罗宗谱》上未记载,根据《皇清通志纲要》的记载:“稷长子龄安,乾隆丙寅年[即乾隆十一年]六圌月十一日生,丁卯年[即乾隆十二年]十二月初五日卒,次子龄恩,庚午[即乾隆十五年]二月二十六日生,辛未[即乾隆十六年]七月十九日卒。”)
三子永明额(永伶),乾隆二圌十圌二圌年六圌月十六日生,生圌母为弘旺侍妾荣氏,荣禧之女。道光二圌十圌一圌年正月二十日卒,年八十四岁。嫡妻西林觉罗氏,德永之女;继妻苏完尼瓜尔佳氏,乌隆保之女;妾薛氏,薛禄之女。乾隆五十五年十二月,任宗人府七品笔帖式,后历任主事(嘉庆年间)、理事官(嘉庆年间)、监察御史(嘉庆年间)、宗室学长(嘉庆年间)、正黄旗蒙古副都统(道光年间)、直隶泰宁镇总兵(道光年间)、总管内务府大臣(道光年间)、领侍卫内大臣(道光年间)等。一子,绵森,谥端悫,嫡妻他塔拉氏,子爵哲臣之女。历任尚书、都统、总管内务府大臣、国史馆正总裁、太子少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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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简介参考资料来源:①《弘旺及其著述研究》(作者:熊英洁);②《弘旺幽囚史事发微》(作者:张建);③胤禩吧相关资料帖
乾隆应该都比较熟悉吧,还有四爷和八爷,这三个主要人物就不放简介了哈O(∩_∩)O
【上部:高墙岁月长】
☆、周年忌辰
雍正五年,九月初八。
热河的冬天似乎比京圌城要来得早,刚入九月就起了雪,冷风裹圌着雨滴和雪粒从院中的梧桐树梢上刮过,卷走最后两枚叶子。地面上凝结起一层薄冰,天气愈发冷得厉害了。
舒穆禄氏早早就吩咐下人们在屋子里笼了炭火。这住处不比京圌城,没有壁炉和地龙,冬日里只能依靠着几盆炭火取暖。
弘旺已经起身,舒穆禄氏正在为他系扣更圌衣,不经意间一抬头,却发现这件原本量身剪裁的棉袍竟空荡荡的,有些宽大了。
她不由怔住,半晌才轻声问道:“爷,孩子们如今都已满了周岁,可要跟着同去么?”
“不必了,免得……再被抓到把柄,贻人口实。”
弘旺摇摇头,倒是没发觉衣裳不合身,他的眼神微微有些恍惚,面上隐约浮起丝苦笑。
雍正五年七月己巳,他孤身前往左山祭父,回来的路上偶然遇到位从前故旧。
说是故旧,其实与他并不熟稔,一面之缘而已,他甚至叫不出对方的名姓,只知道对方似乎与当初被他阿玛失手杖毙的那个护军有些亲故。
得知他此行是为祭奠先考,对方在愤恚憎恨之余自是要想尽办法向朝圌廷揭圌发。
弘旺虽然不在乎他中元节祭父的事会被传到皇帝的御案上,这事算起来也是得过对方恩准的。但他也十分清楚,倘若雍正当真得知此事,定会以为恩旨之事已人尽皆知,必不能善了。
他不愿多惹猜忌,再三忍让,无奈对方不依不饶,最终还是将事情捅到了热河总管赫奕的跟前。
赫奕是康熙朝的旧臣,出身满圌洲正白旗,曾经任过多年总管内务府大臣,官至工部尚书。雍正元年被外放为热河事务总管,总圌理热河事务。因为知晓他此番祭拜曾得过皇帝的恩旨,故而才勉力将事情压了下来。
只是,事情虽然平息,那位故旧与他的仇怨却愈结愈深了。
弘旺不由暗暗叹气。
舒穆禄氏细心地将棉袍上的盘扣系好,又取过件藏青的大襟紧身儿与他穿着,最后拿起搁放在枕边的荷包给他挂带。
这只荷包是弘旺仅剩的一件从前旧物了,是康熙四十七年他刚出生的时候雍正送给他的,里面放的是串圆圌润饱满品相极佳的十八子,据说与当初他阿玛送给弘晖的是一对。
弘晖是雍正的嫡长子,出生于康熙三十六年,康熙四十三年因病夭折。听他阿玛说,弘晖生前很得雍正爱重,他病逝之后,那串十八子一直都被雍正当做他的遗物日日带在身边。直到康熙六十年,雍正才将其转送给了另一个得他爱重的儿子。
弘历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正是弘旺小登科的大喜之日。
彼时,尚且对廉亲王一圌党存有几分笼络之心的雍正皇帝特意遣了弘时来祝贺,自小就贪玩的弘历也从宫里跑来凑热闹,一边替他挡下各位叔伯家的兄弟们敬来的喜酒,一边指着腰上的荷包神秘兮兮地对他说,这是康熙六十年雍正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这原是当初八叔送给弘晖大哥的,本为一对,后来皇阿玛把其中之一做礼物又回赠于你……”
“皇阿玛虽未明说,但我想,他将东西赠予我,是希望他们幼时的情谊能在你我身上延续……”
“等将来你我有了子嗣,也要传下去……”
“有嫡子就给嫡子,没有,就给最爱重的……”
“然后一代一代往下传,直到千秋万圌世……”
“弘旺哥圌哥,你说好不好?”
十三四岁的少年,酒量浅薄得很,不过才三五杯下去,就歪歪斜斜地扶着他开始说胡话,脸颊上明显沾了酒气,眼睛里也氤氤氲氲地弥漫着水光,在满院子红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晶亮逼人。
弘旺一时看得有些怔愣,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却郑重地仿佛应下了什么军国大事似的。弘旺忍不住好笑,连醉话都能觉得兹事体大,自己当时恐怕也醉得不轻。
“爷?”舒穆禄氏看他面上带笑,不由疑惑,“您笑什么?”
弘旺没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头。
“时候不早了,爷莫要耽搁了正经事。”
弘旺一怔:“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舒穆禄氏道,见他抬脚就走,连忙拿起搁在床榻旁边的暖帽递给他。
弘旺前脚刚踏出门槛,猛地想起什么,又回转进屋,对舒穆禄氏道:“你若得空便去瞧瞧两个孩子罢,方才听嬷嬷说他们昨夜闹腾得紧,别又是哪里不熨帖了。”想了想又嘱咐,“如今不比从前,很多事情都得劳你多上上心。”
舒穆禄氏闻言颔首:“爷放心,妾身省得。”
弘旺这才又转身出门,刚踏进院子,就看到穆腾正在不远处候着,见他出来,连忙疾走几步,上前给他撑伞。
“东西都置办好了?”
“回爷的话,都妥当了。”
弘旺点点头:“走吧。”
秋冬相交的左山,弥漫着雾气,加之今日天气不好,雨雪连绵一夜,山路比平时更见湿圌滑。
穆腾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给弘旺打伞,但山道难走,一柄纸伞根本无法兼顾两个成年人。两人身上很快就被打得泛潮。
弘旺担心竹篮中的奠酒和钱纸被淋坏,于是就让穆腾自己撑伞,不用顾忌他。无奈穆腾不肯,被他冷着脸训斥两句方才同意。
好在这场雨雪也没有再下太久,约莫过了一刻钟便已停住,只是天依旧阴沉沉的,不见放晴。
墓地在山南,半山腰一处不足半米的土丘便是坟茔,四下里空荡无物,只在坟包右侧立着块长形的木碑。经历过数月的风吹日晒霜打雨淋,木碑较之先前愈发腐朽破败了几分,不堪重负般半倒半立地斜杵在地上,碑上空无一字,只隐隐约约有几圈斑驳模糊难以辨认的年轮。
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老鸦停驻在半倒于地的木碑前,粗劣而嘶哑地鸣叫着,仿佛是在向谁诉说此间主人最后的结局,在安静得近乎死寂的荒郊野岭中显得分外萧索凄凉。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倘若他阿玛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不会后悔。
弘旺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楚,端着酒盏的手微微颤圌抖,顿时洒出了不少酒水。
穆腾见状赶忙上前重新将祭酒添满,轻声劝慰道:“爷,您节哀。”
节哀。
弘旺不由恍惚了:自他阿玛病逝至今已有一年,总共就只有两个人对他说过——“节哀”。
一个是穆腾,而另一个,却是他连想都不曾想过的。
雍正。
弘旺想不通,身为九五至尊的雍正皇帝为何会屈尊降贵地假扮成侍卫,亲自来热河运送他阿玛的灵柩。
他愣愣地看着站在府邸门前的人,惊异错愕到极点,连下跪磕头恭迎圣驾的礼仪规矩都忘记了。
雍正倒没追究他的失礼,泰然自若地抬脚进门,看他神情恍惚,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节哀。”
这样熟稔而亲切的态度,让他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眼前这人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在他犯错时会在他阿玛面前替他说好话的四伯,而不是如今这个狠心将他们父子黜宗改名、逼死他嫡母、又将他发遣充军的雍正皇帝。
他忍不住心头发酸,竟险些当场落泪。
雍正也没料到他的话居然能让弘旺产生这么大的反应,不由怔了怔,但随即又皱着眉转过身去,负手立于府邸门前,静静地看着侍卫和内监将装殓着前廉亲王尸骨的棺圌材抬下马车搬进院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想他到底哪里不对劲,竟然会降贵纡尊地亲自来给一个被他黜宗改名议罪四十条的罪人送灵柩?
弘旺没胆子乱猜,恭恭敬敬地对着雍正挺拔冷肃的背影磕头谢恩:“罪臣叩谢圣上天恩。”
他这话说得很是真心实意。
他不知道从前那些获罪革爵削除宗室黄带的人身死之后怎么样,但他听过坊间传闻,说他的九叔,病死在囚所之后连个像样的棺圌材都没有,更别说是坟茔,只一卷草席简简单单裹起来,随意往东便门外的乱葬岗上一埋就算了了。
堂堂天潢贵胄,一朝获罪,竟是连死后的尊严都没能保住。
因此当他知道雍正恩准他为父收圌尸的时候,他是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位四伯的。
雍正没说话,也不叫起,仍是背对着他负手站在府邸门前。
直到他跪得膝下刺痛、额上见汗、脸色发白,眼看摇摇晃晃地跪不住了,才听见皇帝冷冷淡淡地道了句平身。
当夜,雍正宿在了他家唯一还算宽敞的正房里。
第二天,是他阿玛下葬的日子。
照常理,就是寻常百圌姓也要头七过后才会下葬入土,但皇帝看着灵堂前短短一夜就变得苍桑迟暮垂垂老矣了的张氏,不知哪里又碍了眼,当即命他立刻发丧下葬。
弘旺愣住,硬着头皮跪下求情,希望雍正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容他尽一尽最后的孝道,没成想却招来一番训斥。
“阿其那结党乱政,悖逆肆行,实乃国之大恶!朕驳了列位臣工的戮尸之请,保他全尸,还特意下旨恩准尔等为他收敛尸骨、以尽人子之道,这本就已是天恩!如今朕又念着旧时的情谊,放纵尔等为其跪灵守棺,更是仁至义尽!岂料尔等不仅不感戴隆恩,居然还妄想得寸进尺?!”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
短短几句话,就吓得灵堂一众妇孺再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张氏愈加面无血色,险些当场昏圌厥,幸好被身旁的舒穆禄氏及时扶住。
他连忙磕头请圌罪,等到又跪得腿脚发圌麻浑身冷汗才得了对方的恩赦。
起灵的仪式因为雍正爷的一顿怒火而草草了事,连福盆都没来得及摔,就被雍正带来的四个侍卫将棺木抗到肩上抬了出去,风风火火地赶往墓地去下葬。
☆、雷霆雨露
墓地在城外石洞沟的左山上,位于山之南水之北。
送葬的队伍人不少,除了弘旺的母亲张氏、嫡妻舒穆禄氏和侍妾茂怡氏之外,还有几个他当初流放充军时带来的家仆,永类和肃英额因着年纪太小跟负责照看他们的嬷嬷一起被留在了家里,再加上跟随雍正前来送灵柩的四个侍卫一个内监,数算下来也浩浩荡荡地有十几号人。
一路上,除了张氏时不时忍不住地哽咽两声,其他人都安静地没有半点声响,若不是队伍当中尚有灵柩,下人们在路过城门和桥梁的时候也还记得洒些纸钱出来,这队人马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出殡,更像是落葬后回转归来。
侍卫打扮的雍正皇帝带着一个内监跟在队伍最后,其他随行的四个侍卫全都被他派了去抬棺圌材。他冷冷看着走在他斜前方的张氏,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棺木落葬、新坟立成,众人恭请圣驾打道回府,他闻言,脸色又突然阴沉下来。
居然……连个墓碑都没有?!
雍正盯着眼前这座新起的光秃秃的坟冢,差点就将这话给脱口说出来,幸好关键时刻咬到舌圌头,猛地一疼又把话给咽下去了。
他真是太激动了,一激动就险些忘记这新坟的主圌子是被他削除爵位逐出宗室议罪四十款并昭告天下的大奸大恶之徒。秉性奸险、立心诡诈,所犯之罪无以为恕,能宽免其戮尸之罪、准子孙为其收圌尸起坟已实属皇恩浩荡了。
立碑祭奠,自然是不能的。
皇帝不知怎么又发起了脾气,指着面前小心翼翼恭请圣上移驾的弘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那架势,端得是要坐实了早年圣祖爷那句“喜怒不定”的考语。
“他纵然是国之重犯、罪圌大圌恶圌极,那也是汝之生父!尔不仅不依祖圌宗礼法停灵守孝,落葬出殡更是草草了事,如此枉顾孝悌、不忠不孝之行径,实乃古今罕见!”
一番圣训说得激圌情澎湃酣畅淋漓,送葬的诸人却个个听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雍正爷这是又给气糊涂了?不准人家停灵守孝务必即刻下葬的圣命可是您老人家金口玉言亲自下的!这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您那字字珠玑的训斥和口谕可还热乎着呢!
无奈皇帝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记得先前自个儿说过什么,旁人自然也没胆子下他脸面,只好一个个都同情地看着弘旺,无可奈何地听着皇帝渐渐骂到兴起,开始贯古通今、旁征博引,不仅将当初廉亲王“奉移圣祖仁皇帝梓宫,请裁减人夫一半”的事又给拎出来大肆批驳,指责弘旺“尔等父子二人的所作所为,俱是欲陷朕于不孝不义的大逆之举”,还将早些时候他当着满朝文武历数廉亲王“不忠不孝”的悖逆罪状又扯出来严辞抨击,怒斥弘旺“子肖其父,实乃衣冠枭獍、重逆无道之徒”,说到最后,竟连圣祖爷当初口不择言的诟谇之词都给搬出来学舌了一二。
待到雍正骂得唇焦舌敝口干难忍,终于平复下心中的郁气,已是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跪在地上的一众前廉亲王府的亲眷家奴,早已心惊胆寒诚惶诚恐,似乎连喘口气都怕声大,又复招来什么祸患。
弘旺脸色煞白,除了努力克制着情绪战战惶惶地朝雍正磕头以外,连句请圌罪的话都不敢讲。
他害怕,怕他一个字说错,眼前这位喜怒不定的雍正皇帝又会在他阿玛坟前说出更多更刻薄、更诛心的话。
他不想让他阿玛,连走,都走不安生。
幸好雍正气头过后又恢复了正常,虽然依旧眉寒目冷地让人看着就仿佛身处隆冬腊月,但好歹没再发作。等到丧事结束,他只留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带着几个侍卫内监起驾回宫了。
临走,雍正皇帝又复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降下恩旨,准允他可以为父立碑上祭。
只是,革爵黜宗自改贱名的罪人,无谥无封,终了也不过一口薄棺埋葬在这萧疏偏僻渺无人迹的山郊野岭绝徼穷荒,就算立碑,也不知该在上面写什么。
难不成还真要他给铭文雕刻上个“罪人阿其那之墓”?
弘旺心下泛苦,半晌才执起祭酒缓缓倾倒在坟前。
待二人祭拜完毕返回府中,已是过了巳时。
弘旺刚进后院就看到舒穆禄氏在训斥下人,茂怡氏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正满脸心疼地抱着哭闹不止的肃英额轻声哄逗。
弘旺有些疑惑,朝跪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正是平日里负责照看两个孩子的吴嬷嬷。
“这是怎么了?”
吴嬷嬷是府里的老人,是当年他阿玛从宫里带出来的,行圌事谨慎素无偏差,对主圌子也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志,否则不会到现在还愿意跟着他。
不过,他不问还好,他一开口,吴嬷嬷脸上的神情顿时更加惶恐,转身就朝着他砰砰磕头:“主圌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主圌子饶命!”
舒穆禄氏柳眉紧蹙,向弘旺屈膝一福:“妾身给爷请安。”
茂怡氏也连忙跟着行礼:“奴婢给爷请安。”
弘旺微微颔首,示意两人起身,看着还在磕头求饶的吴嬷嬷,不由皱眉:“这是?”
舒穆禄氏板着脸向他解释。
原来,肃英额因为昨日前半夜闹腾得太过,不慎招染风寒,后半夜就发起了高烧,吴嬷嬷怕惊扰主圌子就没有来报,自作主张地用民间的土法子给小主圌子发了汗。等到次日,她按规矩来汇报昨夜孩子的状况,因为肃英额高烧已退并无大碍,她便没有提及。
舒穆禄氏听闻弘旺临走前的嘱咐心下担忧,亲自过来查看,发现肃英额浑身汗湿一直在哭闹,于是追问缘由,吴嬷嬷这才将事情坦白。
“幸好稷儿福大命大,没什么大碍……都怪妾身管圌教不严,竟让府里的奴圌才做出这等事来。”
舒穆禄氏自责,又朝弘旺屈膝一礼,眼眶忍不住泛红。肃英额虽是茂怡氏所出,但却素来与她这位嫡母亲近,她也甚是喜爱这个乖圌巧可爱、一见她就总是咯咯直笑的孩子。
吴嬷嬷听完舒穆禄氏的话又开始磕头求饶,弘旺皱眉不语,沉默良久才抬手扶起舒穆禄氏,轻声说道:“此事也怨不得你,不过是嬷嬷怕咱们忧心,自作主张替咱们分忧了罢。稷儿既然没什么大碍,你也不必太过苛责。”
“爷?”舒穆禄氏一愣,这话明显就是在为吴嬷嬷开脱……
弘旺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又转过身去看着满面惶恐的吴嬷嬷,沉下脸道:“我念你素日行圌事谨小慎微忠心耿耿,这次就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但你记住了,若敢再有下次,爷定不轻饶!”
吴嬷嬷闻言怔了怔,赶忙叩首谢恩:“奴婢记住了,奴婢绝不敢再犯!绝不敢再犯!”
她本以为这次自作主张瞒报了小主圌子生病的事肯定逃不过一顿严圌惩,哪知峰回路转,弘旺不仅没罚她,还给她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这怎么能不让她感恩戴德?
舒穆禄氏却是担忧,此事这般处置,往后极有可能还会再生祸端,但弘旺心意已决,她也不能再深究下去,只好安抚宽慰了茂怡氏几句,让她把肃英额抱回去好生看顾,又将府中下人召集起来严词敲打一通,并当众扣罚了吴嬷嬷三个月的例银。
待事情处理妥当,她又低声劝弘旺道:“婉卿妹妹此番受惊不小,爷若得空,便去瞧瞧她罢。”
在这件事上,旁人不管宽慰茂怡氏多少话,也抵不上弘旺的一句解释。
弘旺沉吟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颔首道:“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也罢,等晚些时候我就去看看。”
舒穆禄氏微笑着摇头:“爷这话可说得见外,这是妾身的分内之事。”想起先前下人们的回禀,又道,“对了,还有件事……额娘今儿一起身便去了佛堂,早膳是遣人送去的,但额娘没用,又原封不动地让人给端回来了。您看……”
“额娘这会儿怕是不想见人,你且让后厨将饭食温着,等等我亲自去送。”
弘旺暗暗皱眉,今儿个日子特殊,张氏怕是又要在佛堂待上一天。
张氏性圌情温婉和顺,平日里对谁都客客气气,在他的印象里,就算对着他阿玛,也是分外恭谨有礼敬小慎微。
他一直以为张氏对他阿玛的感情并不深厚,直到他阿玛去世他才知道,在张氏心里,对方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不过短短一夜,张氏的满头青丝就变成了白发,人也眼见着地变得苍老憔悴了许多。
张氏果然又在佛堂待了整整一天,弘旺拎着饭食去送过好几回,都被伺候张氏的老嬷嬷挡下了。
老嬷嬷是张氏出嫁时带来的娘家人,据说是张氏的乳圌母,虽是奴仆,却颇得张氏尊重,弘旺也不好与她过圌度刁圌难,况且,对方一看就是奉了张氏之命才在此拦圌阻他的。
弘旺虽然担忧却无计可施,站在佛堂门外劝解张氏两句,结果竟被对方直接轰出了偏院。
弘旺禁不住苦笑,只好折回。路过茂怡氏的屋子,又猛地想起先前舒穆禄氏的话,脚步顿了顿,转身走进去。
肃英额已经没有大碍,被奶嬷嬷抱下去睡了。
看到他来,茂怡氏似乎颇为意外,得知弘旺是特地来看她的,茂怡氏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弘旺见状心里不由升起几分怜惜,柔声细语地将先前的事情仔细分说一遍,又捡了好些安慰的言语宽抚茂怡氏让她放心,如此一番体己的话说下来,竟然已经是人定将过的时辰了。
茂怡氏薄唇微抿,轻声说道:“爷,天色不早了,外头天又冷,您不如就在这里歇息一晚……”
弘旺原本打算安慰她几句就回去,不想竟拖到这样晚,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在茂怡氏的住处歇下。
不过,许是换了地方不习惯,他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次日当值也有些无精打采,被一旁与他搭档的老甲兵瞧见,还以为他身圌体不适,忍不住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劝他,什么不能趁年轻就不拿身圌体当回事,什么要好生将养,以免老了受苦受罪……如此种种,听得弘旺哭笑不得又不好解释,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应下。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他倒是一直都没再告假,直到雍正五年的腊月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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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据《皇清通志纲要》(作者:弘旺)载,永类原名“永和”,肃英额原名“永稷”,永明额原名“永伶”,本文取原名为三人乳圌名。【参考资料:《弘旺及其著述研究》(作者:熊英洁)】
☆、除夕家宴
雍正五年的腊月三十,正值除夕。
本是恰好轮到弘旺当值守夜,不过他早早就找另外一个名叫图蒙的甲兵换好了班,如今不比从前,这样的日子他还是在家为好。
待弘旺从左山拜祭完毕回到府上,已是申正三刻,家宴早已摆好,张氏、舒穆禄氏和茂怡氏俱都已经等在饭桌旁,永类和肃英额也在嬷嬷的看圌护下安安分分地守在一侧,巴巴地望着桌上的饭食,很识礼地没有动。
弘旺换好衣裳走进后院的时候正巧不知是谁说了句笑话,逗得桌边众人俱都抿唇浅笑。
气氛比去年明显好了许多。
看到他回来,饭桌旁的众人赶忙见礼请安,张氏也笑眯眯地招呼他入座。
弘旺颔首示意众人免礼,向张氏问了安,行过辞岁大礼,这才起身入席。茂怡氏将备好的碗筷摆到他面前,抿嘴微笑道:“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福晋刚刚还说,您要再不回来,就该带着咱们一道去城门口过年了。”
弘旺莞尔,抬眼看向舒穆禄氏,舒穆禄氏掩唇轻笑道:“爷可别听妹妹瞎说,是额娘方才一直在叨念,看您这么晚还不回来,别是要当值守夜呢。”
弘旺怔了怔,连忙转头去看张氏,起身告罪道:“是儿子疏忽,未曾将拜祭之事提前禀知额娘,回得晚了,叫额娘忧心了。”
张氏闻言一愣,猛地意识到什么,眼圈顿时就红了,紧抿着嘴唇静默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罢了,回来就好。”她用圌力闭了闭眼,转脸看向她对面末位上安安分分端坐着的永类和肃英额,“只是累得孩子们等了这许久,怕是都要饿坏了。”
“孙儿不饿。”永类乖觉地摇摇头,伸手示意身旁的嬷嬷将他抱下地,规规矩矩地朝弘旺行辞岁大礼,“阿玛万安,祝阿玛,身圌体康泰,万事如意。”
肃英额也想让嬷嬷抱下地去,奈何他刚开始学走路没几天,动作歪歪斜斜地还不稳当,只能让嬷嬷抱着代为行礼,口齿不清地学着兄长的话给弘旺辞岁:“阿玛、安……”
他年纪小,如今才一岁半的年纪,说话还不伶俐,用尽全力也只单字蹦似的憋出这么几个字。
不过,阿玛这个词倒是说得异常流利清晰。
弘旺忍不住笑了,赶忙拿出早先备好的压岁红封分发给两人,各自夸奖一番,又站起身来准备亲自为他们布菜盛汤。舒穆禄氏见状忙开口阻拦:“孩子们自有嬷嬷照顾,怎可劳动爷……”
“都是自家人,何必讲这么多规矩。”弘旺摇摇头,冲张氏笑道,“额娘,您说是不是?”
张氏闻言一怔,随即也忍不住失笑:“你呀,都是做阿玛的人了,还这般没个正形……”摇头轻嗔,“这性子的,也不知随了谁!”转脸瞧向侍立在旁侧的茂怡氏,“婉卿,你说是不是?”
这种时候原本是轮不到茂怡氏插嘴说话的,她也没想到张氏会突然点名问她,不由顿了片刻才抿着嘴轻声应道:“老夫人说笑了。爷是您和王爷的嫡亲骨肉,性子自然是随了您和王爷的。您从前不是还说过,爷这性子跟王爷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
“婉卿!”弘旺听得此言,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连忙低声打断了她。
茂怡氏猝然住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失言,忍不住白了脸,抬头怔怔地看向弘旺,张着嘴嗫嚅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圆场。
舒穆禄氏瞧见张氏闻言瞬间就红了眼眶,忍不住暗暗叹气,心知这时候与其找话打圆场倒不如直接岔开来得妥当,于是赶忙示意身边婢女盛了碗粥端过去。
“额娘,咱们可不能光顾着数落爷的不是,这饭菜都要凉了,您方才不是还叨念着怕孩子们饿……”
话没说完,就听张氏低声斥道:“够了!”
舒穆禄氏顿住,抬眼望见张氏面色,微微抿了抿嘴唇,识相地缄口。
“额娘……”弘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正想开口劝几句,哪知抬头却见张氏双目紧闭眼圈通红,一张脸血色尽褪苍白如纸,他不由哑然,剩下的话顿时都哽在了嗓子里。
席上一时有些静默。
永类和肃英额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众人,一会儿看弘旺,一会儿看舒穆禄氏,一会儿又在张氏和茂怡氏身上来回打量,似乎都有些不明所以——方才还有说有笑的祖母、阿玛和额娘,怎么一转眼就都不说话了?
张氏紧紧闭着眼,努力想将情绪下压去,却仍是止不住地眼眶泛酸。
方才弘旺提到祭奠之事,她的情绪就有些波动,勉强按捺下去转开话题,却不想转眼又被茂怡氏一句话挑了开来。那些平日里被她死死压在心底的感情顿时仿如脱缰之马一般瞬间离了掌控,汹涌澎湃地在四肢百骸中翻滚起来,叫嚣着想要将她吞噬淹没。
她不想当着儿孙晚辈的面失了仪态,只好起身离席。
舒穆禄氏见状怔了怔,抬眼见弘旺冲她点头示意,遂连忙跟着起身,赶上去扶住张氏,边往后堂走,边暗暗用眼神提醒嬷嬷将永类和肃英额也抱回内院。
……好好的一顿团圆饭就这么没了。
弘旺看着茂怡氏惨白的脸和发红的眼眶,倒是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了,只暗自叹口气,淡淡地吩咐她先回房歇息,不必再陪着守岁。
茂怡氏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行礼退下,但才刚转身,眼泪就流下来了。
她方才只是顺着张氏的话往下多说了几句,若论错处,不过就是不该将话引到已故之人的身上。
逝者已矣,有些事情,心里记得便好,说出来反倒无益。
家宴不欢而散,弘旺看着桌上根本不曾动过的饭食,忍不住暗暗苦笑,吩咐穆腾将这些全都打赏给下人,又赏下柄玉如意给他,让他去换些银两,算是犒劳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兢兢业业勤恳做事。
穆腾闻言顿时大喜,赶忙尽心尽力地给主圌子办差赏下人饭菜去了。
弘旺被坏了心情,不愿再在院中待着,索性便独自一人出了府邸。
热河不似京圌城,是没有外城城门的,就只在皇帝的行宫之外建了一圈红砖绿瓦的宫墙。
弘旺的家与行宫城门只隔了一条街。他之所以选择住在这儿,不过就是为了方便当差。
也不知他那位皇帝四伯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是发遣充军的朝圌廷重犯,却不但没将他扔到苦寒之地当军奴做苦力,还反倒留他在这行宫守城门,也不怕哪天圣驾巡幸至此,看见他膈应。
当然,弘旺从来就猜不透他四伯的心思,尤其是牵扯到他阿玛的时候。
除夕的街市很是冷清,绝大多数的店铺早在数日前就已经闭门关铺,只有零星的几家门前还挂着尚在营业的标识,不过却也是门扉紧闭,不见有客。
此刻正是晡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饭,街道上清清冷冷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爆竹之声时不时自街头巷尾传来,为整个城镇街道增添了几丝烟火气。
寻常百圌姓家的除夕家宴与皇家的不同,全圌家人都能坐在一起,父母圌子女同度佳节。
弘旺还记得当初他听那位一直同他搭档守城的老甲兵说过,寻常人家的年夜饭是什么模样。
老甲兵已经年过花甲,四世同堂,一家子男女老少足足几十口子人,每到除夕年节,一家人就会热圌热闹闹地一起吃顿团圆饭,父母圌子女共叙天伦。
“也不是每年的年节都能全圌家团聚,记得我刚来这里那会儿,人家都欺负我老实好说话,逢年过节就找我换班,一开始,我都是跟营地外头的石墩子一道儿过年……”
“嘿,别看咱们现在当值是守城门,困了累了也能偷个懒儿眯一会儿,躲城门洞里也够暖和,当初那个时候可不是这样,啥都没有,就是个临时的兵营,营地外头立着一石头墩子,连个挡风的地儿都没有,一夜就能冻成个冰坨子。”
老人家当了近四十年的甲兵,几乎亲眼见证了热河的变迁,他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康熙三十几年的时候,那会儿热河还没有设立驻防的兵营,连皇帝的行宫也还没建,热河就只是靠近蒙古的一个贫穷小镇,连条像样的官道都没有。
“我记得,这行宫大概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时候才开始修建的。”
老人家都喜欢回忆过往,话匣子一开便收束不住,絮絮叨叨地对着弘旺讲了很多关于修建行宫的往事,不过,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个意思:当初修建行宫的那些人除了被流放的朝圌廷重犯,便是些穷苦百圌姓,都是被圌逼着给皇帝干活的。
这话说得就有点大逆不道了,弘旺下意识地皱眉:若是让他那位好四伯知道,说不定要扣个犯上的罪名。
“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想起到这里从军了?”
老人家大概也是无心之语,虽然热河的甲兵中有不少也是流放充军来的,但那些人圌大都被扔去更加偏远的地方做军奴干苦力了,留在这里给皇帝守行宫的,都是些像他一般的寻常兵卒。
弘旺这样的身份和来历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底层甲兵们能够知道的。
弘旺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抿着嘴唇沉默。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尖锐了,尖锐得只是轻轻一下,就在他心上戳了个大洞。
老甲兵到底是经历过事儿的,一看他这反应就知道是自己问多了,连忙嘿嘿笑了两声,转开话头继续说除夕夜的团圆饭,但心里却想着,谁能没个过往呢,这年轻人圌大概也是个可怜人。
弘旺那时的心情跟现在大抵也差不多,好像从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成了不能被人触圌碰的禁忌,仿佛只要一旦触及就会将他拉进无尽的深渊。
在今夜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了一套金刚不破之身,再尖锐的箭矢也扎不透他的躯体,但没想到,只是因为茂怡氏的一句话,他就原形毕露了。
热河的冬季天黑得早,刚至日入的时辰,天色便已完全暗了下来,弘旺背靠着城墙坐在行宫冰冷厚实的城门外,静静地看着远处噼啪爆裂的烟花。
其实,说是烟花,不过就是寻常百圌姓家买给孩子们玩乐的爆竹,只是引信比普通爆竹的引信长上些,点燃之后会滋滋地先冒一段火花,接着便如普通爆竹那样,啪地一声四散炸裂。也偶尔有些厉害的,能够嗖地一下蹿上天,在天空中炸响,但数量并不算多。
比起他小时候在皇城看到的那些花样繁复的烟花,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烟花自于唐代问世以来便一直多被进贡宫廷或是作为达官显贵们的玩赏之物,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都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府上会燃放赏玩,甚至有时皇帝也会与民同乐,以此彰显治圌下的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久居皇城的王公贝勒们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那些府中尚有稚子的。
他还记得,那会儿他刚到进学的年纪,待年节过后就要跟着他阿玛请来的西席读书习字了。
住在他家隔壁的弘时听说之后带着只有三岁的小弘历来寻他,说要陪他度过这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节。
☆、物是人非
弘时长他四岁,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地很像他的生圌母齐妃,但性子却一板一眼地像极了那个不苟言笑的雍正皇帝,说起读书识字时的艰辛,倒是难得露圌出了几分孩子气。
“只说这背书,就要背够足足一百二十遍,每背一遍,画一次记号,背足遍数之后,还要等师傅检圌查,只有一字不错方可再另画一段背诵。”
“更不要说寅刻便要到书房,直到申刻才能退直。”
弘旺不相信,一边轻轻圌揉圌捏着弘历肉圌嘟圌嘟胖乎乎的小圌脸,一边瞪大眼睛看着足足高了他半个头的兄长:“可是,我阿玛说,那是宫里皇子们的规矩,跟着府里的西席学字读书不会这么辛苦的。”
“这是皇祖父定下来的规矩,凡是皇室子孙就都得遵守。”弘时摇摇头,“八叔这么说,只是安慰你罢了。”
弘旺默然,撇撇嘴不做声了,低下头继续用手指揉圌搓小弘历的脸蛋儿。
弘时哥圌哥哪里都好,就是说话太直接,难怪三天两头就要被四伯教训。
他小声咕哝一句,看着弘历被他揉圌捏得脸蛋儿通红眼泪汪汪的模样,心里的那点不舒服转眼就消散了。他伸手点点弘历红通通的鼻尖,逗他:“不准哭鼻子,不然等会儿哥圌哥不带你看烟花。”
弘历闻言连忙朝脸上抹了两把,鼻音浓得连说话的音调都变了:“不哭,要烟花。”
他这次跟着三哥出来,一个是为了找他的弘旺哥圌哥,另一个就是听说八叔府上有好些烟花。
烟花可是个稀罕物,要是因为自己哭鼻子而看不到,那就亏大了。
弘旺闻言立刻笑眯了眼,看着个头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包子,忍不住低头朝弘历脑门儿上“吧唧”亲了一口:“真乖!”
弘历呆住,瞪大眼睛傻傻看着弘旺,脸上带着两道被捏出来的红印子,好像一只受惊过圌度的猫崽。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径自伸直了荷藕般圆圌滚滚胖乎乎的小胳膊,勾住弘旺的脖子,用圌力点起脚尖,也“吧唧”啃了弘旺一口。
可惜,他个子太小,绷直了脚尖也只勉强啃到弘旺的下巴上,脑袋砰地顶到弘旺的鼻子尖,弘旺只觉得鼻子一酸,差点被撞出泪来,连忙伸手推开他,紧紧捂住自己的鼻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弘历突然被推开,心里一阵委屈,看着捂住鼻子倒退两步的哥圌哥,完全不懂对方为何这么对他。
弘旺捂着鼻子说不出来话,转脸朝弘时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哄哄自个儿的亲弟圌弟。
弘时本是绷着面皮不予理会,不想回头看见弘旺眼眶泛红眼泪汪汪的模样,跟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似的。他忍不住“噗嗤”笑起来,虽然只是浅浅地勾了勾嘴角,但唇齿间漏出来的声响却很清晰。
弘历也听见了,只当弘时是在笑他,心里顿时更加委屈,小圌嘴一憋就要哭。
不过,还没等他酝酿好眼泪,半空中却猛然划过一道亮光,接着耳畔传来“啪”地声轻响,那道亮光倏地炸开,瞬间变幻出数道银色的光芒,从空中四散而下,仿若星雨,转眼湮灭在了夜空中。
却是府里的奴圌才得到命令,在前院点起了花炮。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弘历乍见此景,顿时忘记要哭,傻傻地站在原地仰起脖子望天。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彩祥云绕绛台。
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弘历正看得入神,身圌体忽然一轻,他连忙扭头去看,发现抱起他的竟是弘时。
“三哥?”
弘历呆了呆。弘时年长他近七岁,平素与他并不是特别亲厚,虽然偶尔也会带着他出门玩耍,但却鲜少有主动抱他的时候。
弘时没理他,抬头看了眼半空中又复炸裂开来的银芒星雨,朝弘旺微笑道:“走吧,去前院。”
这个笑容太过清浅,几近于无,衬着漫天烟花霞光,只一刹那,却深深印在了弘旺的记忆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圌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一日,是康熙五十三年的正月十五。
康熙五十三年,在弘旺的印象里也算是个多事之秋。
他不知道他阿玛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能惹得圣祖爷说出那等决绝无情的言辞。他还记得,当初圣祖爷的敕谕发到府里,全贝勒府的人都被叫出来接旨,负责传话的小太监尖声尖气地念了不过短短几句,他阿玛却突然发难,起身就将圣旨从小太监的手中夺了过来。
小太监猝不及防被吓得一声尖圌叫,腿脚发软,险些直接跌坐到地上,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张脸殊无血色,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他阿玛,紧捏了嗓子说话:“贝勒爷!您这是……”
还没说完,就听他的嫡母郭络罗氏突然嘶声惊呼:“爷!”
他转脸看去,却正巧望见他阿玛手上一松,圣旨坠落,整个人也紧跟着昏圌厥倒地的场景。
府中瞬间大乱,郭络罗氏嘶喊着让管家派人去宫里请太医,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阿玛抬进屋里,传旨太监究竟是何时离开的也没人知道,那卷遗落在地的圣旨更是被慌乱中的府邸下人踩得七零圌八落,他偷偷跑去看了一眼,却被上面那句“父子之恩绝矣”给吓了个半死。
难怪他阿玛会当场昏过去,如果换成是他阿玛对他这么说,他也会伤心欲绝。
当天夜里,他阿玛就病了,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地直说胡话。他躲在门外听不真切,只是从门缝中隐隐约约看见,他那位性圌情爽朗泼辣骄纵的嫡母神情阴郁脸色惨白,紧圌咬着嘴唇的模样分外可怖。
也许,他阿玛当时是真的就要不好了。
多亏住在他家隔壁的雍正得知消息后连夜闯进禁宫,亲自从太医院拉了御医前来诊治。从亥时初刻到次日的丑时三刻,整整折腾了两个多时辰,他阿玛的高烧才终于退下去。
他阿玛的身圌子这几年一直都不怎么好,据说是因为当初良妃娘娘去世时哀痛过圌度伤了根基,平日里安心静气地养着倒还好,一旦动怒生气或者情绪有什么大的起伏就很容易出状况。
他阿玛断断续续地病了将近小十天,直到腊八节前两日才大好。
府上众人都松了口气,就连平素喜欢板着一张脸的雍亲王也难得露圌出了笑模样。
在他阿玛生病的这段时日,从前半年六个月都见不到一面的雍正不知为何突然来得勤快了许多,反倒是平素常常隔三差五就来府上串门的九叔、十叔和十四叔一直没见到人影,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当天才露面。
但他们只是匆匆忙忙来跟他阿玛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虽然十四叔待的时候稍微长些,可雍正来了之后,因为两人话不投机,十四叔一气之下也扭头走了。
只留下雍正一个人冷着张脸站在他家的院子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阿玛吩咐下人准备摆膳。
那天,他碰巧路过书房门口,隐隐约约地听见他阿玛在问雍正:“你这是何必?”
雍正沉默许久才回答:“只要你好,就够了。”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昔日一心希望他阿玛安好的人,却最终亲手将他阿**上了绝路。
周遭的爆竹之声渐渐淡了下去,酉时已过,正是黄昏时分,弘旺倚靠着城墙半仰着头看天,淡淡的薄云之后有无数的星子在隐约地闪烁着,光芒忽隐忽现,仿佛当初那些盛极绽放的烟火。
很快就要夜禁了。
弘旺扶着城墙站起身来准备回转,不过,尚未等他走出几步,身后的城门洞下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嘿,果然是你!你不是说家中有事才找我替班的么,怎地又回来了?”
弘旺脚步一顿,转头看着城门洞下满脸诧异和兴圌奋的年轻小同圌僚,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图蒙。
“问你话呢,怎么又回来了?”
图蒙穿的不多,只离开城门洞不过片刻就冻得直打哆嗦,又连忙拉着弘旺躲了回去。
弘旺皱着眉看他:“不是告诉过你夜冷风寒,要多穿一些么?”
图蒙嘿嘿一笑,也不答话,只又固执地问他为何回来。
弘旺暗暗摇头,看着图蒙明显一副欲圌盖圌弥圌彰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忍不住起了逗圌弄的心思,于是开口笑道:“唐代诗人李涉有句名诗:偷得浮生半日闲。怎么,你没听过?”
“你才没听过!”一听这话,图蒙顿时就炸了,“小爷我可是第一次守城门,全都是为了你!”
图蒙比弘旺小了近四岁,不过才十六的年纪,做甲兵还不到半年,因着年少时候读过书识得些汉文,平日里做的都是些文员的差事,因为一时好奇,贪图好玩,听弘旺说家中有事,便答应来替他值夜守城门了。
不过,他之所以会与弘旺交好,却完全是因为佩服弘旺的学识,用他的原话说就是:“你是小爷见过的,最有学问的人。”
图蒙平日里最爱干的事儿就是缠着弘旺向他请教汉文,这次肯替他值夜守城,除了贪图新鲜好玩儿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弘旺拿了一整套字帖来做交换。
“早知道你是骗我的,你就是拿十套字帖,小爷也不见得会答应!”图蒙悻悻地瞪着弘旺,仿佛恨不能在他脸上瞪出个洞来。
弘旺忍不住失笑:“可惜,如今你后悔也晚了。”
图蒙眼珠子咕噜一转:“你既然回来了,那就接着当值守夜呗,小爷才不想再在这儿继续替你受冷挨冻!”
他话音刚落,城门之上忽然突兀地传来了三道沉重却清晰的鼓声。
“咚——”
“咚——”
“咚——”
暮鼓三响,夜禁了。
☆、池鱼之殃
可怜没能赶在夜禁前回府的弘旺,只能在城门洞底下陪图蒙生生冻了一夜,次日一早,他就病了,烧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连走路都打晃。
图蒙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扶着他,嘴里却不住地抱怨:“不就是冻了一夜么,小爷穿的比你少都没事,你到底是有多弱不禁风?”
弘旺没力气说话,只是白着脸看了他一眼。
“你说说你,昨个儿又回来作甚?小爷自己在那儿也不会闷死,你何苦要跑来陪着?看看,如今你给冻坏了,还得再劳动小爷把你送回去。我告诉你,小爷的人情可不是这么好欠……”
图蒙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地叨念,不过弘旺并没有听到多少,还没等到图蒙将他送到家门口,他就支撑不住昏过去了,失去意识之前他恍恍惚惚地似乎听到了自家福晋的惊呼声。
弘旺一夜未归,急坏了舒穆禄氏,夜禁方解,她便带着穆腾亲自出门来寻,结果没想到,才刚拐过街角就正巧看到了弘旺支撑不住昏圌厥过去的场景。
舒穆禄氏顿时骇了一跳,慌忙让穆腾去寻郎中。只是,恰逢元旦年节,哪里会有大夫出诊?
最后还是府里的一个下人自告奋勇,说他年少的时候曾经随自己的祖父行过几天的医,略懂些歧黄之术,给开了一副治风寒的方子。
穆腾几乎跑遍了整个镇子才终于把药抓好,幸好最初的药效尚可,灌下去没多久弘旺就醒过来了,只是后续不济,风寒之症反反复复不见起色,一直强撑着过了初八,医馆的大夫开始出诊,舒穆禄氏听闻后赶忙遣人请来给他诊治,这才终于渐渐好转。
待到弘旺完全康复,已是过了上元节,正月十六是他年节过后第一次当值。
本以为跟他搭档的还是那位已经年过花甲的老甲兵,不想迎接他的却是另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
“嘿,从今儿起,就是我跟你一道守城门了。”图蒙笑眯眯地冲他眨了眨眼,“我可是给上头孝敬了好些年礼才调过来的。”
图蒙大概是在除夕那一晚尝到了当值的甜头,年节还没过完就乐颠颠地跑到他那位长官家里去求调职,那长官跟他多少沾了点亲故,还挺好说话,见到他准备的大大小小一箩筐年礼,当场就答应了,让他过完上元节就来当值。
弘旺不知该说什么,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宁愿放着轻圌松的文职不干,偏要跑来活受罪的。
守城门这差事说简单很简单,但说麻烦,那也是最麻烦的,倘若碰上哪个蛮横不讲圌理非要违例骑马乘轿入宫城的,那就有他们受的了。
不过,弘旺看着图蒙一脸亢圌奋的神情,犹豫半晌,最终也没能狠下心去泼冷水。
图蒙明显对这份新差事很有兴致,这瞧瞧那看看,还时不时跟弘旺闲聊两句。
“怎么大白天的也不见有人进城?你以前当值也是这么冷清么?”
“白日里守城门要做什么?就只是这样站着?”
“今儿就只有咱们两个么?其他人呢?”
……
待到图蒙安静下来,已是巳时将过,再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要换班。
弘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头,忍不住叹气。
就图蒙这样活泼的性子,守城门这等枯燥的差事怕是不怎么适合。
“嘿!你看,有人来了!”图蒙突然又兴圌奋起来,手指遥遥指向官道的另一头,“当圌官儿的!估计要进城!”
……
陈京万万没想到,不过一个身份低贱的甲兵竟然也敢在城门口拦下他,还拦了两次。
他不禁恼火,紧紧攥着马鞭,厉声喝道:“大胆!老圌子的马你也敢拦,真是*****眼!”
图蒙被唬得一怔,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弘旺,却见对方紧蹙着眉梢冲他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图蒙不明所以,想了想索性不去理会,又径自重复道:“此乃宫城重地,请大人下马进城。”
“滚你圌娘的王圌八羔子!知道老圌子是谁么?再不让开,小心老圌子***!”
眼见图蒙竟敢第三次阻拦于他,陈京顿时怒火攻心,抬手就狠狠甩了一鞭,“啪”地一声,鞭圌子抽到地上,瞬间尘土飞扬。
图蒙见状一怔,又转头朝弘旺看过去。
弘旺暗暗皱眉,不动声色地斜睨陈京一眼,一边暗自盘算着该如何阻拦陈京,一边又复冲着图蒙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逞强,见机行圌事。
哪知图蒙却误会了,眼见弘旺第二次摇头,还以为对方是在提醒他不能随意放走陈京。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下马下轿入宫城乃是国之例法,凡违例者按律俱应问罪惩处,陈京便是再胆大妄为,也该有几分顾忌。
况且,此刻正是街市上最热闹的时辰,虽然他们所在之地乃是宫城重地,百丈之内鲜有人迹,但到底是光圌天圌化圌日朗朗乾坤,陈京应当不敢真的随意动手伤人才是。
因此,他虽然有些忐忑,却还是紧圌咬着牙关又将前话重复了一遍:“请大人下马入城!”
“……”
陈京差点被他的不识好歹气得仰倒,面目几乎瞬间便扭曲了,眼中凶光暴起,抬手一抡鞭圌子就朝着图蒙的脸面抽将过去:“你这是找死!”
他平日里横贯了,遇到忤逆的人常常甩鞭圌子就抽,抽死抽残在他眼中都是家常便饭,大不了到时候给对方安个重些的罪名,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便没人会深究。
可图蒙却呆住了。
他想不通,陈京身为行宫千总,说起来也是个有品有级的武官,怎么就敢对国圌法军规毫无顾忌,嚣张欺人目无法纪到这种地步?
可怜他一个以文职入伍、到军营不过才短短半年的新兵,尚且不知陈京因为仗着与热河总管古彦沾亲带故,早已习惯了在军中作威作福肆意妄为,其蛮横跋扈在整个热河的驻防里都是出了名的。
眼见陈京毫不犹豫地举起马鞭就朝他抽过来,图蒙当即就懵了,惊怵之下顿时手脚冰凉头皮发圌麻。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闪身躲开,可腿脚就是僵得厉害,怎么拔都拔不动,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因为惊惧而变得麻木迟钝起来。
他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弘旺似乎朝着他喊了句什么,但传进他耳中却仿佛有无数的苍蝇蚊虫在飞,只留下一片嗡嗡声。直到被一股大力撞开,他才猛地从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跌跌撞撞地趔趄了几步,扭头向后望,随即“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鞭圌子……小心!”
图蒙喊得急切,弘旺闻声下意识地就矮身朝旁边躲闪开去,只是他仍旧迟了半步,只来得及避过身圌体的要害,手臂却还是躲得慢了。他清晰地听到了鞭圌子落下来时带起的尖锐风啸,夹杂着打落在人身上的闷响,仿佛连同着皮肉也一道被撕圌裂了开去。
他不由呼吸微滞,尚未觉得疼,眼前便是一阵眩晕,他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气力泄滞,转眼就歪歪斜斜地跌了下去。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图蒙连忙抢上,一把将他扶住。
“你……你没事吧?”
弘旺抿着嘴唇答不出话,痛楚这时候才终于后知后觉般地在小臂上炸了开来,如同尖锥,径直扎向头顶,转眼便钻进了骨髓深处。不过片刻,他就疼出来一身冷汗,脸上血色也退得一干二净。
只这一下他就知道,陈京是下了狠手了。
陈京的马鞭他从前也挨过。
那还是他当初刚到这里的时候,对方不知为何总来找他的麻烦,有一次,他忍无可忍顶撞了对方,结果却被陈京借机以“污圌蔑长官、以下犯上”为由抓起来狠狠抽圌了一顿军法。
那会儿也是如此,一鞭圌子抽下去就见了血。
可怜他一个自幼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王子皇孙,哪里挨得住这样的重刑,当即就痛得脸色惨白浑身打颤,连叫都叫不出来,差点直接闭气,没挨几下就厥了过去。
偏偏陈京铁了心地要给他个教训,竟然命人将他泼醒之后继续打,也不知道究竟挨了多少,适逢赫奕恰巧路过才将他救下——他还记得,他当时几乎丢掉大半条命,足足休养了近三个月才恢复。
不过,自那之后,陈京倒是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的麻烦。
“你怎、怎么样?还、还好么?”
图蒙接连问了数声都没听到回答,不由有些六神无主,连说话都哆嗦了。
弘旺紧圌咬着后牙用圌力喘息几口,这才缓过气来,抬头看看图蒙,白着脸摇头:“我没事……”
话音未落,第二鞭又紧接着打将下来。却是陈京不解气,眼见方才没能抽中图蒙,心中恼怒,又气势汹汹地扬鞭招呼过来。
弘旺见状一惊,连忙拽住图蒙往身后拉,自己顺势上前阻挡。只听“啪”地一声闷响,鞭圌子又复重重落到了他肩上。
这次,他没能忍住,咬着牙闷圌哼了声。
图蒙猝然之下被拉开,脚下又复趔趄两步,险些摔倒,脑中也有些发懵,怔然良久才猛地意识到弘旺方才又替他挡了一下。他激灵灵一个寒颤,赶忙抢上前去想扶起弘旺,却冷不防被对方一把扣住手腕阻拦住。
“不想被他打死,就,待着别动!”
弘旺疼得全身打颤,眼前一阵明明灭灭地辨不清事物,使劲儿闭了闭眼,才勉强看清楚四周。
“可是你……”图蒙看着他左肩内圌侧新添的血痕,声音一哽,忍不住带上了哭腔。
“不想让我再替你挨鞭圌子,就照我的话做!”
弘旺狠狠咬了咬牙,他语速很慢,话也说得不太连贯,声音很低很沉,明显带着颤圌抖,但语气之中却完全是上圌位者身上才有的那种不容违逆。
图蒙不作声,抿着嘴唇沉默,许久才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除了听弘旺的话,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弘旺暗暗深吸两口气,努力压下声音中因疼痛而产生的颤圌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陈京,缓声说道:“大人见谅……我等,我等并非有圌意冲撞大人,只是此乃圣上行宫,实属,宫城重地,还请大人依例下马,莫叫,小的们为难。”
下马下轿步行进宫城乃是国之例法,他们依例阻拦是恪尽职守职责所在,倘若置之不理,那便是重罪,如果上面追究下来,绝不是挨两鞭圌子就能了了的。
“怎么,连你也要阻拦?”
陈京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只片刻,又突然笑了。
☆、冤家路窄
世上大概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心仪的猎物终于自投罗网更让人高兴的了。
陈京有些亢圌奋,戏谑而玩味地在弘旺身上来回打量。
弘旺个子不算高,但样貌出众,端得是玉树临风清秀俊圌逸,加之出身高贵,周圌身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和贵气,只是一眼,就足以让他的那点心思忍不住蠢圌蠢圌欲圌动了。
陈京知道,他与别人有些不同,他似乎天生就喜欢折磨人,尤其是喜欢折磨那些长相清秀俊俏的年轻男孩子,看到他们忍痛的表情或者听到他们的惨呼,他就会莫名地兴圌奋。
在他领管的兵营之中,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个把年轻秀气的甲兵被他打死或者重伤,但因为他每次给的罪名都合情合理,在众人眼中,他也不过是对下属们有些过圌度严苛而已。
更何况,热河总管古彦还是他母家的远房表舅,纵然有人对他动辄得咎的惩处之道不满,也没人敢当面说什么。
弘旺的身份和来历就是他从古彦那里打听来的。
古彦起先并不愿意与他多说,只是一再劝他务必要远离对方,不要招惹对方,更不能动什么歪心思打对方的主意。可后来他不听劝,不仅一味地找弘旺的麻烦,竟然还被赫奕给抓了个正着,古彦这才黑着脸告诉了他实情。
“那人是前廉亲王之圌子!你若不想哪**无葬身之地,就有多远给老圌子离他多远!你那点歪心思趁早给老圌子收起来!你营里的那些个俊俏小伙儿还不够你折腾?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陈京闻言一惊,到底识得其中的厉害,赶忙连连答应:“舅舅放心,只要他不犯在外甥手里,外甥自然不会再去找他的麻烦。只是,他若欺到外甥头上……”
后面的话他没明说,古彦却懂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只在离开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看了陈京一眼。
这在陈京眼里,自然就算是默认了。
“看来,你是当初的教训没尝够,又想挨鞭圌子了?”
陈京居高临下地看着弘旺,对方的脸色很苍白,说话也明显中气不足,虽然他在极力掩饰装作无恙,但陈京很清楚方才那两下的威力,就算没有伤到筋骨也绝对血肉模糊。
陈京隐隐兴圌奋起来,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圌出几分阴鸷与乖戾,仿佛一只嗜血的野兽。
弘旺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微微侧身避开陈京的目光,放低了姿态回话:“此乃圣上行宫,实属宫城重地,还望大人不要为难我等,依规矩下马入城。”
“规矩?你区区一个甲兵,也敢跟老圌子讲规矩?”陈京闻言嗤地冷笑出声,“老圌子现在就圌教教你,究竟什么是规矩!”
言罢,又复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往下抽,这次却是径直朝着弘旺打了过去。
鞭圌子的破空之声比先前两下尖锐凌厉得多,弘旺吃过苦头识得厉害,连忙矮下圌身圌子向旁边闪去,方堪堪躲过,马鞭就“啪”地抽到地上,留下道半寸深的痕迹。
图蒙见状忍不住“啊”地惊呼出声,腿脚发软差点跌坐到地上:这一鞭要是打实了,那还了得?
弘旺看着这道鞭痕,心中也是惊惧:这一下若是打在他身上,不死也得去半条命!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向陈京,对方也正巧看过来,陈京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嗜血与阴冷让他心头发寒,本能地便感觉到了危险——看陈京这阵仗,似乎是想把他活活打死……
他不能坐以待毙。
弘旺暗暗咬牙,面上一片惨白,仿佛被陈京眼中的阴狠和血色所惊圌骇,神情中控圌制不住地露圌出了几分紧张与恐惧之色。
陈京见状只当他是真的怕了,注视着弘旺的目光愈发变得肆无忌惮。他忍不住眯着眼哼哼冷笑两声,突然抬手狠狠地抡出了第四鞭。
就在他踌躇满志,以为定能听到对方吃痛的尖圌叫圌声时,却忽听“当”地一声,原本应该打到弘旺身上的鞭圌子似乎缠绞住什么,尚未等他看清,鞭上便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陈京猝不及防,下意识松手,马鞭瞬间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却是弘旺借着手中的铁锁链将马鞭强抢了过去。
“……!!!”
陈京顿时又惊又怒,张口就要斥责,但他尚未来得及发声,腰上就突然一痛,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拉扯力猛地从腰圌腹间传递过来,他下意识地痛哼一声,眼中乾坤瞬间上下颠倒,他不由“啊”地惊呼,转眼就从马背上重重坠落下来。
陈京被摔得头晕眼花,整个人都有些惊魂不定,待他终于回过神来,却已被弘旺用锁链捆得结结实实,扔到了城墙下一处隐蔽的角落。
“你……你大胆!”陈京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但他全身被制,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形容狼狈地侧倒在地上,狠狠怒瞪着弘旺,“你、你竟敢以下犯上、殴圌打朝圌廷命官?!”
弘旺不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紧紧抿起,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才悠悠吐出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目光倏地转冷,冰刀似地在陈京身上扫视了遍。陈京被看得头皮发圌麻寒毛倒竖,惊怵之下正要叱骂,却见弘旺突然执起马鞭,狠狠朝他挞打过来。
陈京瞬间瞪大了眼。
马鞭伴着尖锐的响动又凶又急地打落下来,一下狠似一下地从他身上笞挞而过,带来阵阵难以忍耐的剧痛,陈京顾不得满地打滚的狼狈,边嘶声惨叫,边难堪地挣扎躲闪。
弘旺看着他连滚带爬挣扎躲闪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但下手却没留情,对方身上的素珠和补缎褂很快就被抽得七零圌八落,混杂着一道又一道殷圌红的血痕,显得尤为凄惨狼狈。半晌,他才扔开了马鞭,又复攥起拳头照着陈京门面狠狠揍了下去。
陈京尚未从鞭挞的剧痛中醒过神,就又被拳头打得头晕目眩耳鸣眼花。他忍不住痛叫连连,从嘴里吐出来好几口血,鼻青脸肿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向弘旺:“你……你放肆!”
弘旺不为所动,竟忽地勾起嘴角,淡淡笑了笑:“这才叫殴圌打朝圌廷命官。”
陈京一怔,猛地反应过来,顾不上周圌身的剧痛,豁地一下从地上挣扎起来,目光阴恻而狠圌毒地瞪视他:“你等着!犯圌下了如此重罪,上面的人定然不会轻饶于你!”
弘旺仍是浅笑,似乎根本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怨毒和愤圌恨。
赫奕得知消息赶过来的时候,陈京身上的锁链已经被人解下来了,被扯坏的补缎褂和素珠都散落在地,旁边陈京营里的小兵正一边给他往身上擦药止血一边拿着包了冰的汗巾给他敷着脸上的淤青。
看上去被打得不轻。
赫奕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另一侧被两个甲兵扣圌押着跪在地上的弘旺,对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古彦还在询问事情经过,同样被人押着的图蒙正一个劲儿地替弘旺叫屈:“是陈大人先动的手!他骑马入城本就违例在先!菩萨保好言相劝让他下马,可他不仅不听还拿鞭圌子打人!”
“哦?”古彦闻言皱眉,“你可知道,诬陷朝圌廷官圌员,论罪当诛?!”
图蒙点头:“小的知道!小的所言句句属实!”
古彦又复皱眉,转脸看了陈京一眼。
陈京连忙摇头否认:“大人明圌鉴!末将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违例犯法骑马进宫城啊!是菩萨保故意挑衅,看不起末将,说末将是藩下人[1],是叛逆,末将、末将一时没忍住才动的手……”
这分明便是仗着事发时无人所见,故意颠圌倒圌是圌非黑白!
图蒙一听顿时炸了:“你血口喷人……”
话没说完,就被押着他的两个甲兵狠狠踢了一脚,图蒙吃痛,忍不住闷圌哼了声。
古彦皱眉,示意两个甲兵看好他不要乱说话,又转过脸去问弘旺:“陈京所言可是实情?”
弘旺摇摇头:“大人明圌鉴,陈大人所言……”他只开口说了半句,就被另外一道声音给打断了。
“大人,陈大人所言句句属实,此事乃小的亲眼所见!”
弘旺闻言猛地回头,待看清说话的是何人,顿时禁不住苦笑:还真是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啊!
上次中元节祭祀的风圌波,是赫奕看在他得过雍正恩旨的份儿上才给压下来的,这次……
他不由暗暗叫苦:这次他本是打算借着图蒙为他作证的契机,给自己和府中亲眷求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可是如今……
他忍不住叹气,但愿这人不是有备而来的才好,否则事情可就真的麻烦了。
“你是?”古彦问,这个甲兵他倒是眼生得很。
“小的介德,满圌洲正蓝旗骁骑营下。”
“你方才说此事是你亲眼所见?”
介德点点头,主动开始复述事情经过。
图蒙听着他一本正经地颠圌倒圌是圌非,左一句“陈大人按例下马进城,结果却遭到菩萨保故意挑衅”,右一句“菩萨保污圌蔑陈大人是朝圌廷叛逆,陈大人忍无可忍动手打人”,心中既气愤又焦躁,可偏偏被旁边的甲兵牢牢堵住嘴,一句话也说不得,只憋得满脸通红,拼命挣扎着想脱开束缚。
赫奕站在不远处,边听介德复述,边观察两方当事人的反应,虽然陈京掩饰得很好,但他脸上时不时闪现出的古怪情绪却并未逃过赫奕的眼睛,而图蒙的反应,也让他心中多了几分计较。
更何况……这个证人古彦或许不认识,可他却很熟悉,正是当初那个向他揭圌发弘旺在中元节擅自祭奠大罪之人的故旧。
赫奕直觉此事有异,眼看古彦毫不怀疑地相信了介德的证词,当即要将弘旺定罪收圌押,赶忙上前劝阻:“且慢!古大人,此事干系重大,理应先向圣上奏报,如何审理惩处该当由圣上定夺才是。”
“呵,赫大人这话倒是新奇。”古彦闻言轻嗤,指指介德,又指指被揍得鼻青脸肿满身血迹的陈京和散落在地的素珠、补缎褂,“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来龙去脉业已审清,乃是菩萨保胆大妄为,以下犯上,污圌蔑殴圌打朝圌廷官圌员。按律自当能画押定谳。”
他侧目斜睨了赫奕一眼,沉声冷笑:“圣上日理万机,此等小案若还需由圣上亲自定夺裁审,又要你我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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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指旧属耿精忠、尚之信、吴三桂三藩,后没入内务府的人丁,其大部分人都被朝圌廷视为叛逆,子孙亦无法摆脱此类身份。
☆、自作自受
“古大人此言差矣。”
赫奕听他言辞犀利咄咄逼人,不由皱眉:“大人可知,你口圌中的这位人证与菩萨保素有私怨?”
古彦一怔。
“古大人当初正奉旨往喀喇和屯督查,怕是不知其中缘由。”赫奕叹气,“可古大人,即便抛开此事不讲,你不听当事人陈述辩解,仅凭人证一面之词就将人定罪扣圌押,是否草率了些?”
古彦闻言冷哼:“赫大人若是觉得古某所为草率敷衍,只管再去找位人证来对质便是!”
“不必这样麻烦,眼前不就有一位么?”赫奕摇摇头,示意押着图蒙的两个甲兵松手。
两个甲兵面面相觑,齐齐转头看古彦。
古彦脸色一沉:“他是此案当事之人,所言不足为证。”
“但他并未动手打人。”
古彦皱眉,半晌,终是点点头示意甲兵们放手。
两个甲兵甫一松手,图蒙就朝着赫奕连连磕头喊圌冤,求他替自己与弘旺做主。
赫奕温声道:“你且莫要心急,仔细将事情分说清明便是,是非曲直,本官自有论断。”
“谢大人!”
图蒙连忙将事情经过复述了遍,自陈京骑马出现于官道起,字字句句都说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说到弘旺好言相劝请陈京下马进城的细处,他甚至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几句陈京和弘旺的对话。
陈京听得心虚,中途几次想要开口争辩,都被古彦抬手制止。
赫奕边听边暗暗点头,他之前的怀疑果然没错,是陈京违例在先无故伤人,弘旺只是为求自保,即便有罪也情有可原。
不过,他却并未立刻表态,而是看着古彦说道:“古大人,方才那位证人既然说菩萨保故意挑衅是他亲眼所见,那可否请他也仔细分说一遍,菩萨保究竟是如何挑衅的?”
“这有何不可。”古彦轻哼,示意介德将方才所说之事再重述一遍。
介德闻言心下一突,好在他趁着图蒙讲述事情经过的空档已编排好了这部分说辞,听到赫奕询问,倒也没有完全乱圌了阵脚。
“他……他说,陈大人出身低贱,不知使了何种手段才跟古大人攀扯上亲故,如今能爬到行宫千总的位子,保不齐……保不齐是跟古大人有什么……呃,腌臜暗昧的关系……”
陈京不过而立的年纪,生得五官端正英气逼人,是那种越看越耐看的长相。而古彦虽然年近半百,但也器宇轩昂,相貌堂堂,颇有几分杀伐果决的男人味儿。这话的意思,不可谓不明显。
“放肆!”古彦闻言忍不住一声怒喝,“一派胡言!”
介德不自觉地抖了抖,似乎被这句喝斥吓得不轻。
赫奕皱眉:“他还说什么了?”
介德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偷瞄几眼古彦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他还说,陈大人是藩下叛逆,就算凭着与古大人的……关系当了官儿,骨子里也永远是三藩的余孽,是朝圌廷眼中的乱臣贼子……”
“放圌屁!”
哪怕介德已经刻意避开了腌臜暗昧这两个词,古彦却仍是气得不轻,连粗话都出来了。
“古大人,稍安勿躁。”赫奕连忙出声安抚一句,复问,“还有么?”
介德没有立刻回答,拧着眉似乎还在回想,半晌他才摇了摇头:“回大人的话,就这些了。”
“那陈京又是如何作答的?”
“这……”介德顿住,这后续的说辞他却是半点没有准备了。
他连忙努力回想先前图蒙复述的事情经过,试图尽快从中找出破绽来编排他的说辞,可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话来,支支吾吾半晌,额头上忍不住开始冒汗。
他原本就是临时起意想要借机报复弘旺的,能够根据陈京的两句话迅速编出个大概的场景经过已是极限了,哪里能经得住赫奕这般追问?
偏偏古彦还在气头上,见到他这反应,心气顿时愈发不顺,张口斥责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如此闪烁其词作甚!”
“大人恕罪!”
介德心下慌乱,连忙叩首告罪,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到正前方不远被揍得惨不忍睹的陈京,脑海之中突然灵光一闪。
“陈大人……陈大人听他这么说,当即被气得讲不出话,举起鞭圌子就要抽他,可是没想到,菩萨保功夫好得很,陈大人不仅没打到人,还被菩萨保给趁机夺过鞭圌子反打了回来,陈大人……”
“慢着。”赫奕听到此处,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陈京气极之下就先动了手,却并没伤到菩萨保,是么?”
介德闻言一怔:“是……是这样的……”
“你敢肯定?”
介德顿住,迟疑不语。
陈京见状赶忙开口:“大人明圌鉴,末将……”
“我没问你!”赫奕冷冷截断他,斜睨他一眼,见他嗫嚅两下最终识相地闭上嘴,这才又问介德,“你敢不敢肯定?”
介德额上冷汗直冒,嘎了嘎嘴唇,却到底没有回话。
先前他一心只是想着要借机报复弘旺,却根本没意识到应该先探清楚对方的情况再做打算。后来图蒙复述事情经过之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也只是说到陈京拿鞭圌子抽他的时候被弘旺挡了两次,对方究竟有没有受伤,图蒙并未明说。
也不知现在再看一看,还来不来得及?
介德不着痕迹地往弘旺那儿瞄了眼,结果却发现对方被几个甲兵按着跪在地上,根本看不清楚。
“赫大人在问你话,还不如实回答?!”古彦半晌没听到他回话,不禁又复阴着脸喝斥道。
介德心知不能不答,只好咬咬牙模棱两可道:“大人恕罪,小的、小的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赫奕闻言皱眉,冷冷哼了一声,“是记不清了,还是不知道?”
“小的……”
介德心下发虚,偷偷圌窥视赫奕一眼,见对方正阴沉着脸看他,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手心控圌制不住地沁出汗来,额上也细细密密地附了一层汗珠。
见他许久不敢回答,赫奕愈发肯定事情真圌相绝非像介德所言的这样,心中厌恶之情陡然涨到极致,再没了心情等他编排瞎话,冷冷喝道:“回话!”
介德一边暗怪自己准备不周,一边又深恨图蒙和弘旺太奸猾,竟然不肯将如此重要的细节讲清楚,突然冷不丁地听到赫奕的喝问,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耽搁了太久,再不回话恐怕就要前功尽弃了,他没办法,只好咬咬牙决定赌一把。
“大人明圌鉴!”他狠狠朝赫奕磕了个头,“小的……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小的可以肯定,陈大人的确没有伤到菩萨保,陈大……”
话没说完,却听古彦突然发出声古怪的冷笑:“照你这意思,菩萨保身上的伤是他自己抽圌出来的么?!”
介德一怔,脸色唰地惨白,还没等他开口为自己分辩,就被古彦狠狠踹了一脚,他猝不及防被踢中胸口,顿时痛得他倒吸口冷气,狼狈地侧身摔倒在地上。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诓骗本官!”古彦怒不可遏,眉目都扭曲了,“为了一己之私就故行诬证,还敢胡言乱语污圌蔑攀扯到本官身上!真是反了你!来人!带下去!军法处置!”
“大人明圌鉴!”
介德脸上血色全无,知道事情至此已然败露,但他犹不甘心,死咬着牙替自己分辩,“菩萨保污圌蔑殴圌打陈大人的确是小的亲眼所见!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大人!请您相信小的!大人……”
“住口!”古彦又复一声断喝,“来人!还不赶紧拖下去!”
介德眼见有甲兵围上来抓圌住他就要往下拖,连忙一边用圌力挣扎一边嘶声喊圌冤:“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大人!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大人……”
古彦只做不闻,摆摆手命人将他即刻堵住嘴拖下去,脸上神色愈发阴郁难看。
赫奕暗暗摇头,心知对方这次在自己面前丢圌了这么大的脸,心情正是异常糟糕的时候,于是也见好就收不再多说,只吩咐扣圌押着弘旺的甲兵将人放了。
只是,他这话刚说出口,就被古彦打断了。
“赫大人,即便此事是陈京骑马进城违例在先,但菩萨保以下犯上殴圌打朝圌廷官圌员也是实情,你就这般将人放了,只怕不合法圌度吧?”他侧目瞥了瞥赫奕,阴恻恻道,“或者,赫大人是顾念着与前人的旧交情,想要执圌法圌犯圌法、故意包庇?!”
这话说得可谓直白,赫奕面色骤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古彦阴着脸冷笑:“古某的意思,赫大人难道不明白?”
赫奕闻言一窒,古彦与他素有陈仇旧怨,今日在他跟前丢圌了这样大的脸面,又岂会善罢甘休?弘旺身份敏圌感,倘若当真让对方抓圌住这点到圣圌上面前参他一本,他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赫奕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终于压下心头的不悦,露圌出来一个温和的微笑。
“古大人说笑了,赫某与他非亲非故,有何要包庇的?倒是古大人,勿要因私废公,放纵亲眷无故行圌凶伤人才是。”不等古彦开口,他又放沉了声音,低声哼笑道,“古大人既然能够如此体察圣圌意,那也应该明白,这件事还是交给圣圌上亲自定夺为好……古大人,您说,是不是?”
古彦顿时哑口无言,满肚子的冷嘲热讽眨眼就被他这声意味深长的反问给堵住了。他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赫奕一眼,冷冷看着图蒙小心翼翼地上前扶起弘旺,却终究没再坚持。
赫奕此人虽令他生厌,但有句话却说的没错,圣心难测,弘旺的这潭水太深,他还是小心为妙。
这文一直冷得要命,估计发到哪里都没什么人看……就当是公开的存稿屯文叭……还是那句话,不管是这里还是寒武,只要有一个小天使在看,就不会放弃……
上部目前已完成7W+,总字数10-12W,已经过半,请放心跳坑O(∩_∩)O(如果有人看的话)
下部总字数20W左右,主线结局已写好,所以不会坑。
如果有人看的话会发到最后,如果没人看……嗯,大概只会在这里发完上部吧(*^__^*)
☆、总角之好
弘旺这回伤的不轻,原本想着回府后找穆腾帮他私下处理,但他才刚走进家门就被伺候张氏的那位老嬷嬷给截住了。
“主圌子爷,格格有命,要您即刻去后院佛堂见她。”
老嬷嬷言辞恭敬而有礼,态度却十分坚决。
弘旺见她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走到厢房门外,心知此番已无法私下找穆腾帮他处理伤势,为了避免张氏见到担心,只能先自己草草拿汗巾将伤处裹好,然后才换上便装出门。
他不知道张氏如此着急地想要见他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心中难免有些焦躁不安,紧紧地跟在老嬷嬷身后,匆匆忙忙往小佛堂走。
他惹下了这样的祸事,虽说有着自己的目的,但要说一点都不后悔那也是假的。
只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赫奕的动作能慢一些,别这么快就把事情捅到雍正跟前去,姑且给他再留些时日,为妻儿亲眷们多谋一条后路也好。
他走进佛堂所在的小偏院时,佛堂的门正大开着,张氏背对着门口跪在佛堂正中偏左的蒲圌团上,离她不远的香案正中摆着一尊檀木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正燃着檀香,香雾缭绕青烟袅袅,衬着张氏那身藏青的黑领金色团花纹对襟长裙,愈发显得肃穆而端庄。
弘旺怔怔地看着香案上的檀木牌位,默不作声地站立片刻,随后便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带他过来的老嬷嬷听到动静回头张望一眼,随即低头朝着背对两人的张氏屈膝行礼道:“格格,小主圌子来了。”
张氏淡淡嗯了声,没有说话,依旧稳稳当当地跪坐在蒲圌团上。
老嬷嬷见状立刻恭恭敬敬地告退出了偏院。
张氏不出声,弘旺也不敢说话,只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时不时抬头偷瞄两眼张氏的背影,暗自揣测着张氏到底知道了多少。
足足过去大半个时辰,张氏才终于开口:“你知道你阿玛给你改名做菩萨保,是何用意么?”
弘旺一怔,随即轻轻颔首道:“以佛道神祇命名,乃为求福求吉祥之意。阿玛是希望儿子能在菩萨的佑护下一切平安。”
张氏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抬头静静地看着香案上的檀木牌位出神,许久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当初你阿玛曾与我说过,他是注定没有活路的了,惟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哪怕一辈子与爵秩无缘、清贫度日,只要你能好好活着,那也不算枉费了他的这番委曲求全。”
“可是……可是你……”
她的声音蓦地溢出几分哭腔,险些克制不住,深吸了口气才勉强捺下心中酸楚:“我原本以为,你先前吃过了那么多的苦,总该能得到些教训了,总该能认清楚如今的处境,可没想到,时至今日,你竟然又惹下了这样的祸事。”
弘旺无圌言圌以圌对,只讷讷地叫出声“额娘”就沉默了。他不想惹得张氏忧上加忧,在没有十足的把握的情况下,他的打算是坚决不能向张氏透露的,因此他只能沉默。
殴圌打重伤朝圌廷命官,哪怕他依旧爵位在身,是堂堂的天潢贵胄王子皇孙,那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了了的,更遑论他现在是逆臣之圌子、发遣充军的朝圌廷重犯。
张氏心中泛苦,跪坐在佛堂的牌位前默默垂泪不语,偏院再次陷入了安静。
直至月上梢头,黄昏将过,两人已足足跪了近三个时辰。
弘旺身上还带着伤,跪得太久已经明显体力不支,冷汗出了一波又一波,顺着皮肤滋进伤口,愈发疼痛难忍。
但他不敢出声,只能咬着牙死抗。
弘旺并不是没被罚过跪。
小时候他闯了祸,他阿玛舍不得打他,就罚他跪省,什么时候认了错什么时候起。那时候,他阿玛总会拿着本书坐在旁边不远处看着他。最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会乖乖认错,然后再趁机向他阿玛撒个娇,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只有一次,他惹的祸大了些,他阿玛气不过,不仅破天荒地打了他,还罚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那会儿他才不过鸠车之戏的年纪,正是最贪玩好动的时候,听说住在他家隔壁的弘时哥圌哥正在跟着师傅习武学箭,心里顿时羡慕得要命,整日里就想央着他阿玛带他去四伯府上看看,奈何他阿玛总是不允,他没了法子,只好偷偷摸圌摸自己翻圌墙。
他个子小,三个摞起来才刚刚够他家院墙那么高,想尽了法子威圌逼利诱,好不容易才让跟着他的仆从答应把他扛到墙头上。
弘时正在后院扎马步,一仰脸看见自己家墙头上突然多出来一个人脑袋,顿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人光圌天圌化圌日地就敢翻圌墙闯雍亲王府,差点当场亮嗓子喊人。
幸好他一转眼认出来是弘旺,正想松口气,却见正骑坐在墙头上的小堂弟忽然一个不稳,朝着他家院子就倒栽了下来。
弘时顿时大惊,连忙一个抢步跑过去接人。亏他站的地方离院墙不远,又反应及时跑得够快,赶在弘旺落地的前一刻把人给接住了。
只是,弘旺全胳膊全腿好端端地毫发无伤,弘时却被巨大的冲力给撞得翻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到院墙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眼前黑了好久都缓不过来,只隐隐约约听见被他接住的弘旺带着哭腔叫了他两声“弘时哥圌哥”,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弘旺喊了十几声都不见弘时答应,又见对方头上有血流圌出来,顿时也慌了神,知道自己闯了祸,心里又急又怕,蹲在地上就开始哭。
幸好跟着弘时的太监仆役离得并不太远,听见动静,连忙赶过来看,结果却见自家小主圌子脸色煞白地躺在院墙边的地上,意识全无不说,脑门旁边还流了一大滩血,端得是情况不明生死未知。
太监和仆从们见状顿时骇了一跳,赶紧转身跑去给主圌子们报信。
雍正那会儿正打算去给圣祖爷汇报差事,刚走出户部的大门就听说弘时出了事,只好折回头往府里赶,结果在宫门口碰上了同样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往家赶的胤禩。
出了这样的事,雍正于情于理都得请对方过府一叙。
弘旺还是第一次见他阿玛生那么大的气,从来都舍不得动手打他的人,竟然当着雍正的面狠狠掴了他一巴掌,瞬间就在他脸颊上打出道红印,半边脸都火圌辣辣地疼。
他被打得发懵,良久才哇地哭出来,可没哭几嗓子,就被胤禩冷冷一句“闭嘴”给吓得收了声。
雍正皱着眉劝他阿玛:“八弟切莫动气。弘时只是磕伤了头,太医说能醒过来便没有大碍。孩子们之间玩闹而已,你这是做什么?”
胤禩不说话,目光沉沉地盯着弘旺看,手指半屈半伸地搭着腰间的束带,似乎隐隐约约地还有些颤圌抖。良久,他才缓下几分面色,抬手指了指书房西侧李氏所居的院子,对弘旺说道:“那儿跪着去,弘时什么时候醒了,你什么时候起来。”
弘旺疼得满眼都是泪,却不敢放声大哭,只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他原本想像从前那样向他阿玛撒娇讨饶,可看着对方脸上完全不同以往的冷淡和严肃,又识相地闭了嘴,捂着脸抹抹眼泪,乖乖到院子里跪了,心里满满都是委屈。
那时候他不懂,以为他阿玛会生气、会打他会罚他都是因为他连累弘时受了伤,直到他有了永类和肃英额两个孩子,这才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思——
当初是他运气好,被弘时及时接住所以才没受伤,那如果没有呢?
如果他直接摔到地上,会怎么样?
弘旺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却发现根本不敢深想,只好默默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些早已过去的事,便是想出个子丑寅卯也没用,还是仔细盘算盘算他当下该如何是好更重要。
他暗暗叹了口气,咬牙忍着肩膀和手臂上的疼痛,轻轻挪了挪僵硬麻木的腿脚。
已是人定时分,圆月不知何时隐匿到了重重叠叠的阴云之后,天色阴沉到极点,寒风吹过,夹杂着刺骨的冰冷。
就快下雪了。
偏院四下愈发昏暗不明,只佛堂香案前燃着一对白烛,烛火摇曳,照着香案正中的牌位,显得静谧而幽森。
张氏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坐在蒲圌团上,眉目低敛,不知在想什么。
半柱香后,果然飘起了雪。
弘旺垂眼看着地上渐渐积攒起来的一层薄雪,又复叹气:他大概是要在这雪地里跪上一夜了。
他忍不住苦笑:但愿这回他的身圌子能争气点,多撑些时候,倘若被张氏知道他身上还带着伤,那可就麻烦了。
只是,世事往往就是这样,越不希望发生的却偏偏总要发生,常言道:事与愿违。
弘旺支撑不住栽倒在偏院里的时候,已是次日平旦,亥时三刻而起的雪刚至宵分便已停止,地上只浅浅地覆了一层薄雪,只因天气太冷而尚未完全融化。
失去意识前,他正在迷迷糊糊地想着当初弘时被过继给他阿玛当儿子的事。
也许是因为与他阿玛走得太近而犯了皇帝的忌讳,雍正四年的年初,弘时被雍正一句“为人断不可留于宫庭”给赶出了皇宫,过继给他阿玛做儿子,自此与皇帝断绝了父子关系。
“八叔,皇阿玛他,不要我了。”
“一道谕旨就把我赶走了。”
“我是不是,真的这么不讨他喜欢?”
他一直都记得那天的情景,素来沉闷寡言的弘时红着眼眶一遍又一遍地小声问他阿玛,他到底做错什么了,雍正为什么要赶他走,他是不是真的这么不讨人喜欢。那认真又执着的样子,就像个固执而倔强的孩子。
他阿玛没有回答,只是安抚般地轻轻拍打着弘时的后背,直到最后他问够了,扯扯嘴角露圌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不甘心……八叔,我不甘心……”
弘时到底也没有改口叫他阿玛一声阿玛,仿佛只要不改口,他就还是皇帝的儿子。
后来,他阿玛获罪被黜宗圈禁,弘时也受到牵连被逐出了皇室宗籍,交由十二叔胤裪约束管圌教。
……也不知对方现在如何了。
弘旺昏昏沉沉地想,意识渐渐涣散,恍恍惚惚中倒是记起了他最后一次见到弘时的情景。
发现有人看,表示很开心~我还以为这文又得冷到爪哇国去了
看来蹭热度也是对的(*^__^*)
感谢前期基本都只出现在回忆杀里面的乾隆小皇帝~
感谢所有看文冒泡的小可爱~(づ ̄ 3 ̄)づ~
因为要修文,以及写新的后续内容,所以会一周更两次或者三次~
周六周日无特殊情况不更新哦~
(づ ̄ 3 ̄)づ比心???
☆、河梁携手
那是雍正四年的三月二十三,是他发遣充军离开京圌城的日子。
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的弘历偷偷摸圌摸跑到郊外来送他,对着负责押圌送的侍卫又送银子又讲好话,似乎生怕对方欺负怠慢了他。
那侍卫心思玲珑,深得皇帝器重,知道弘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非寻常皇子可比,一面赔笑,一面应话,态度端得恭敬,心里却不由惊奇:四阿哥与菩萨保关系竟然这样好?!倘若皇上闻晓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去路途遥远,侍卫大哥辛苦,这些银子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了。”
刚到志学之年的少年,正处在变声的时候,略微沙哑的声音带了几分低沉,格外地悦耳好听。
侍卫被钱袋的重量吓了一跳,连连摇头,缩回手不敢接:“四阿哥言重了,奴圌才不敢当。”
弘历不睬他,直接伸手把钱袋塞圌进他怀里,一双桃花眼浅浅地眯着,嘴角上圌翘,笑得分外温和:“我这哥圌哥自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惯了,身圌子娇贵得紧,还要劳烦侍卫大哥多多照顾着些。”
“四阿哥这话可是要折煞奴圌才了,这是奴圌才的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侍卫也知机,别看弘历笑起来温文又和善,但说话的语气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要是再推拒就太不识抬举了。
只是,吃圌人嘴软拿人手短,他这回是注定要愧对圣上的信任了。
弘历看他收下钱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又跟对方絮叨两句,便客客气气地请对方暂且回避。
那侍卫闻言顿时又犹豫了,押圌送途中对人犯多有照看尚且算是有旧例可寻,只要不太过分,皇帝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顿责骂,但放任人犯和皇子阿哥独处……这想想都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弘历见他脸上神情变了几次也没松口,想了想,又笑眯眯地拿出个钱袋:“侍卫大哥……”
那侍卫一见钱袋顿时像见了瘟圌疫,忙不迭地拱手告罪:“四阿哥您行行好,饶了奴圌才吧!”
皇阿哥的银钱可不是那么好收的,只先前那一袋就足够他胆战心惊了,要是再拿一袋,保不准他还没从热河回来交差就得先滚去阎圌王爷家做客了。
眼见弘历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手中的钱袋也没放下,奉旨押圌送的侍卫大哥差点当场哭出来,咬咬牙,狠心向后退了几十步,远远避开了想要跟单独话别的两个人:“奴圌才回避就是!四阿哥您请便,您请便!”
左右这里也没有其他皇帝身边的人,只要他不说,弘历不说,天皇老圌子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弘历看他这般识趣,心里总算满意了,收回手里的钱袋,连同肩上的小包袱一并递给弘旺:“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替你准备的,这里是些银两和玉器……”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罪臣惶恐,当不起四阿哥如此厚爱。”
弘旺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恭恭敬敬地跪下朝弘历叩头。但他这大礼只行到一半就被对方伸手拦住了:“你是不是在怪我?”
弘历紧紧抿了抿嘴唇,抬眼看他:“弘旺哥圌哥,你是不是在怪我?”
“你是不是怪我当初没给三哥讲情?”
弘历眉梢微蹙,指尖用圌力扣住他的手臂:“难道连你也认为,皇阿玛将三哥逐出皇宫过继给八叔,是为了……为了给我铺路?”
最后六个字弘历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仍是听得清明,心头忍不住猛地一跳:这话可真是太大逆不道了,若被人听去,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远远站在几十步开外的那个侍卫,对方正悠哉悠哉地抬头望着远处一路蜿蜒而去的几十里官道,似乎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
他暗暗松了口气,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但弘历扣得紧,他挣了几下都没挣开,只好作罢,眼神复杂地看了弘历一眼,哪知弘历也正巧在看他,对方目光中传递过来的委屈让他心下莫名发圌颤,连忙扭头避了开去。
“我知道,你与三哥之间的情分,远不是我能相比的。”
许是弘旺的反应让他有些失望,弘历的声音突然沉闷了许多:“但这件事上,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三哥。皇阿玛从来不是个可以讲情的人,就连十三叔都不行。”
这话倒是没错,对于雍正的刻薄无情,没有谁能比他体会得更深刻了。
弘旺低头瞧了眼手腕上的锁链,玄铁沉重粗粝,带着刺骨的阴寒,也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血。
“四阿哥言重了,罪臣……我从未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而怪圌罪过你。”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说开的好,弘历的性子虽然比他那位皇帝四伯稍微好了那么一点,但这多疑和小心眼的毛病却随了十成十,若是因为这等莫圌须圌有的事情被对方记恨,不值得。
“真的?”弘历眼神一亮,“你当真没有因为三哥的事而怪我?”
弘旺摇摇头:“四阿哥多虑了。”
就算要怪,那也是弘时的事,他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思替旁人打抱不平。
“那你为何要叫我四阿哥?”弘历还是委屈,“自打方才你便一直这么叫,从前……”
从前你都是直接唤我幼名,或者,小四儿。
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从前”这个词太沉重,只是提起,就让人觉得窒圌息。
“从前是罪臣不懂礼数,逾了规矩,请四阿哥降罪。”
弘旺闻言苦笑,思忖片刻,还是端端正正地跪倒向弘历请圌罪,指尖无意中碰到锁链,森森寒意转眼就穿过皮肉径直冷进了骨子里,他控圌制不住地微微发圌抖,额头叩在地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全礼。
弘历这次没能拉住他,方才他不过是手指微微一松,弘旺便趁机抽圌离手臂脱开了他的阻挡。
看着眼前低敛着眉目恭恭敬敬向他磕头请圌罪的人,弘历有些不知所措,怔了半晌才想起来伸手去扶,语无伦次地向他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快起来!”
是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水流花落时过境迁,他们之间已是云泥之别。
弘旺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对方的手,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罪臣惶恐。”
“你……你起来!”
弘历见状更急,也顾不得维持什么皇家仪态,只固执地想将弘旺从地上拉起来,奈何对方骨子里的倔强并不比他少,任他怎么生拉硬拽就是不肯起身,正僵持间,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双手,用圌力拉开了他攥着弘旺衣袖的手。
“四阿哥,请自重。”
淡漠又疏离的声音两个人都很耳熟,弘历下意识地转身,与弘旺一起抬头看。
是弘时。
弘历看着对方幽深冷冽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下意识地别开眼后退了几步:“三、三哥……”
弘时没理他,俯身搀住弘旺的手臂将人扶起来。
弘旺这回没有拒绝,很顺从地站起身来,低垂着头任由弘时给他整理有些凌圌乱圌了的衣衫。
他心中有些庆幸,幸亏弘时来得及时,倘若再僵持下去,他恐怕很快就要撑不住了,若是当着弘历的面昏圌厥过去,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风圌波。
自打被黜宗改名拘圌禁起来,只短短十几日功夫他就受足了苦遭遍了罪,那拘圌禁之所的看圌守因着得了上头的好处,整日里变着法儿地糟践他,原本就不算太康健的身圌子被折腾得毁了大半儿,如今更是经不得磋磨了。
“三哥……”
弘历看着两人如此兄弟怡怡亲圌密无间的模样,心里莫名有些泛酸,忍不住又开口叫了弘时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神情尴尬地站在原地。
弘时还是没理他,自顾自地给弘旺整理好衣衫,将手中的小包袱递了过去。
“哥圌哥如今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些银两和玉器你且收着,军中清苦,比不得京圌城,日子怕是不好过,留些在身边打点打点也好。”
弘旺垂首不语,思虑良久,却终是接了过来:“多谢。”
弘时摇摇头,看着眼前明显清瘦单薄了许多的人,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只好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轻声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哥圌哥担心。”
他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八叔……阿玛那里,我会想办法去看看他的。”
弘旺闻言一怔,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突然就改口了?
弘时又复摇摇头,嘴角扯出来一抹不知是苦涩还是落寞的笑。
弘历怔怔地看着两人,心底的那股酸涩不知怎么竟愈发浓重了起来。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拎着的包袱,又看看弘旺手中拎着的那个,心中蓦地生出一股委屈和失落。
弘旺不肯接受他的银钱,却没有拒绝弘时的,他们之间的情分,自己果然是比不上的。
弘历目不转睛地看着还在依依惜别的两人,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圌住了手中的锦缎包袱,力道之大,连指尖都有些泛白。良久,他忽然又开口叫了弘时一声:“三哥,我有……”
话未说完,就被对方冷声打断。
“奴圌才惶恐,当不起四阿哥这声称呼。”
弘时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漠又疏远:“四阿哥还请慎言。”
弘历一窒,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又嘱咐了弘旺两句,随即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向着城门扬长而去。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弘时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阴阴晴晴变幻数次,最后只剩下一片沉静与冷寂。
“四阿哥,你……没事吧?”弘旺瞧着他的脸色,犹豫半晌,还是开口唤道。
弘历闻言摇头,缓缓长舒了口气,听出他语气里的担心,心情不由好转了些,脸上紧绷着的神情也跟着舒缓下来。他想了想,还是又将手中的小包袱递了过去。
意料之中的,弘旺仍旧没有接,态度诚惶诚恐地推拒回来。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
弘历低声道,因为刻意地压圌制,他的声音听上去沉闷又暗哑,但语调却很温和,甚至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圌软:“子不言父过。但在八叔这件事上,我与三哥的态度是一致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旺,一字一顿道:“弘旺哥圌哥,你明白么?”
弘旺闻言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却不想目光竟直直地撞上了对方的眼眸,他不由愣了愣,良久才哑声问道:“……为什么?”
弘历没回答,只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听见弘历说:“放心吧,等事情过了,我一定想方设法让你回来。”
“好好照顾自己。”
“相信我。”
自己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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