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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小陈的搬砖岁月(现代父子)[第1页]

作者:苏七雪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1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小少爷被资本家老爹压榨剩余价值的故事;
年轻老司机爱上大龄女医生的故事;
主线大概就是小陈和爹的父子戏以及小陈同女医生的感情戏;副线会有一对BL和另一种画风的父子。
菩萨保佑我这篇文能坚持写下去。
01 入院
陈嘉树被三五好友开车送到医院的时候,心情大抵是有些委屈的。
他大学毕业这三年来,餐饮、房地产、贸易、金融涉猎个遍,社会经验丰富了不少,酒量也跟着有了惊人提升。谁让这些叔叔伯伯们专门喜欢到饭局上谈生意呢,可怜他年纪轻资历浅,加之父亲“谦逊做人”的严格家教,酒桌上便总是有敬不完的酒,干不尽的杯。
他那胃痛的毛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抱着侥幸心理,总归没去医院细细检查过。前女友知道他胃不好,托朋友开了各式的西药中药拿给他,他也总是紧要关头才想起来吃几粒,发现还不如止痛片来得有效。
未曾想平日里铁打般的胃,竟然在他跟女友分手后的第三天就罢起了工。倘若是生意应酬的当儿口喝吐了血,他尚且能冠个因公负伤的称号,跑到老爷子面前卖个惨、邀几分功。眼下却是被一帮狐朋狗友从三里屯的酒吧拖出来送进医院的,知情的还道他对前女友一往情深,不知道的还不得说他陈嘉树夜夜笙歌欢场买醉,生生把自己喝进了医院。
陈嘉树侧卧在后座上,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吐意对朋友说道:“开到我家算了,吃点药明天就能好。”
开车的是土生土长的北京纨绔邵沥阳,一张口京腔就蹦出来了:“您可消停点吧,胆汁都他妈要吐光了,还吃点儿药就能好。”
陈嘉树这会儿也拾掇不出力气同他争论了,想到他明天上午还有个重要会议要参加,以及会议上要用的企划他还想再修改几个细节,想到今晚的事注定要传到他父亲那里,想到届时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倒不如昏死过去来得痛快。
车开至华仁医院正门,被保安拦下,表示已经深夜门禁,只准一辆机动车辆开进去。邵沥阳也不和保安们费口舌,拿出手机欲拨号。陈嘉树挣扎坐起来:“沥阳,你做什么?”
邵沥阳道:“给他们吴副院长打电话呀,我爷爷关门大弟子呢,我小时候都是他带着,请他帮忙安排一下”
陈嘉树拦着他:“千万别,还嫌我不够丢人。”这不是敲锣打鼓宣扬他喝吐血的事迹嘛,虽然他连两杯马蒂尼都没喝完,此刻清醒得不得了。
陈嘉树一边开车门一边说道:“我直接去挂急诊,你们……”
邵沥阳回手把车门关上,惊呼道:“诶哟祖宗,您还有精神头儿呢”探出车窗向身后跟着的两辆跑车招呼道:“哥们儿都把车停好了再跟上啊,我带嘉树先进去。”
当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四十分,郦知微独自坐在普通内科急诊室值夜班,忽见三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孩推门进来。但凡这个钟点造访医院的半大小子们,没几个不是酒醉斗殴来看外伤的。郦知微误以为他们也像早先的患者一样走错了诊室,便语气呆板地说道:“普外急诊出门右转第二间。”
邵沥阳不高兴了:“大夫,您看我们仨齐头整脸的,像打过架的么?”
郦知微这才自觉失言,略带歉意的冲病患笑了一下:“哪里不舒服?”
“胃痛,刚才喝了点酒。”陈嘉树张口说话倒是令医生愣了愣神,同刚才那男孩咄咄逼人的京腔不同,他的普通话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广东口音。
郦知微记在病历上,又问道:“是空腹饮酒么?你这几天按时饮食了么?”
陈嘉树顿了顿,还是决定对大夫实话实说:“算空腹饮酒吧,今天没怎么吃东西。”
邵沥阳听他这么说,一个巴掌拍在他背上:“我操小兔崽子你这是作死啊。”又转向郦知微:“大夫,这孙子吐得玩意儿都带血丝了,不能是胃癌了吧。”
陈嘉树忍不住翻白眼,沥阳啊,你爷爷的名字不知出现在多少医学教材的编委名单里啊,他要知道你缺乏常识到这种地步……
郦知微笑了笑,开了单据交给邵沥阳,“胃癌应该还不至于、但是这个情况胃底很有可能有溃疡。今晚先输液消炎,炎症消了明早再做检查, 23楼刚空出个床位,先给他办住院吧。”
陈嘉树一听到又要检查又要住院治疗,觉得自己简直是遭遇飞来横祸,更气邵沥阳多嘴。他提了一口气做垂死挣扎:“我不住院,我打点消炎针就可以了吧。”
话说得毫无底气,诊室内的其他三人也都全然当作没听见。
邵沥阳办妥了住院手续,其他几位小伙伴也都陆续上了23楼。郦医生出来维持秩序:“其他患者还要休息,留下一位陪护就行了。”
陈嘉树的助理自告奋勇留下,其他几个男生走过去道了声“哥们儿保重”“哥们儿明天醒来继续干。”也都陆续离开。
郦知微第二日还要回学校做实验,交班前忽又想起昨天新收进来的那位年轻患者,便折回23楼提醒他做检查的事项。
推门进去却发现毫无病人自觉的男孩子在抱着笔记本打字,双手,且左手上还挂着点滴。
郦知微打量了他两眼,气色似乎比昨晚好了许多,但到底遮掩不住疲惫憔悴。她在心里默默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
“把电脑收起来吧,不急在这一时。”
陈嘉树儿时曾陪母亲在医院住过好长一段日子,颇受医生阿姨和护士姐姐们的疼爱,所以成年后对医生这个职业也不乏好感和尊重。他还算礼貌的抬头对喻知微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很快就弄完了。”
郦知微对这种工作狂患者也是无可奈何:“那你左手方便吗?”
陈嘉树下意识地停下了左手,开玩笑似地对她说道:“您要是能帮我把针头拔下来就更好了。”
郦知微半天没能接了下一句话。
她在医学院顶着学霸头衔多年,科研和绩点360度无死角地碾压众人,唯有一处软肋,就是实操。 她一不晕针,二不晕血,就是手脚不灵便,学医多年,还常常在实操课上弄得鸡飞蛋打惨不忍睹。她导师平日里一句重话舍不得对她说的,有一回下了手术一本严肃地对她说道:“知微,你回本科跟着师弟师妹再重学一遍吧。”
郦知微没敢告诉她导师:“别说上手术台了,拔个针她心里都是千百个忐忑。”
不曾想今天被陈嘉树撞个正着。
她强作淡定:“好,我去找刘护士。”
陈嘉树不解,这难道不是举手之劳嘛:“不用麻烦别人了,我自己来吧。”说着就去撕手腕上的胶布。
郦知微拦着他:“哎你别乱动。”
她走到陈嘉树病床边,微倾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解开胶布,端详了半晌他的手背。
下不去手……
陈嘉树忍不住笑道:“原来郦医生你是不敢啊。”
郦知微尴尬得耳朵通红。
她这般踌躇胆怯的样子,和昨晚干练果决的诊断风格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陈嘉树侧卧在床上,刚巧能看到她弧度温柔的颈项,和散落在颈间的碎发,竟然觉出有几分撩人的可爱。
“可能会有点疼。”医生好心地请他做好心理准备。
陈嘉树问道:“我住的是儿科病房么?”
郦知微心一横手一狠,还是把针头拔了出来,不出意外带了一丝血肉。
病床上的那位略显夸张地倒吸口气:“您还真的不是在吓唬我。”
郦知微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努力地转移话题:“一会儿做完检查你可以吃点流食。“
陈嘉树甩了甩略微麻木的左手拒绝:“我还不饿。”
郦知微也不多劝他:“那只能请刘护士再给你挂一瓶糖水代替了。”
一整夜的输液早就把手背扎肿了,刚刚又经郦知微那一番蹂躏,陈嘉树哪还经得起她吓唬:“那我吃流食吧。”
通过不甚磊落的手段重新树立了自己的医生权威, 郦知微还算满意,又交待两句便出了病房。
她刚走出病房,陈嘉树的手机铃声就响起来了,他接过电话:“爸。”
“昨晚又跟他们去哪里鬼混?几点钟了不去上班。”
陈嘉树心底默默叹口气,在几十年如一日八点到公司的父亲面前,他大概永远也达不到合格标准了。
“我在医院…..一会儿我就、”
“你又同人打架了?”听闻他在医院,父亲并没有问他是否生病,而是担心他又给自己闯祸,陈嘉树忍住心底的冷笑。
他随便编了个理由应付,“没有,陪朋友。”
那边是明显的不悦,“你怎么这么分不清轻重缓急?十点钟的会你给我…..”
他也不肯多辩解,“我十点之前赶到公司。”
对方冷哼一声挂断电话。
02父子
陈嘉树做的全麻胃镜,人悠悠醒转过来已是九点差十分。他暗道不好,踩着虚浮的脚步就往门外走。
小护士拦着他:“先生,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您在观察室等一下。”
陈嘉树敷衍着:“好好好。”转头却交待助理徐言洲:“徐哥,我先回公司,你拿了化验单,记得帮我办出院手续啊。”
徐言洲年长他几岁,建筑系出身,这次楼盘开发的项目事关重大,陈昉大手一挥把他指派给了陈嘉树做助理,说是助理,倒不如说是半师半友。陈嘉树刚接手这个项目,没日没夜看图纸,一天三次跑政府机关的时候,多亏了徐言洲的参详指点。
“嘉树,等拿了检查结果再决定出不出院吧。”
陈嘉树停下脚步,“这不是已经住一晚了嘛,我都好了。”
相处三个月,徐言洲太清楚这位少爷的脾气了:“行行,你好了,你压根儿就没病。”
陈嘉树得了便宜卖乖:“可不,昨天晚上就不该来,你们几个非要……”不然他这左手何至于淤青一大片。
虽然已经错开了早高峰,北三环仍然堵得人生无可恋,陈嘉树突然觉得要是能借着胃病的引子躲在医院里三五天就好了,不必汲汲于工作和社交,不必受陈昉的压迫和挑剔,不必同蒋瑶尴尬地客气……真的,他也不贪心,三五天就行,只可惜生活并没有暂停键。
心惊肉跳胆战心惊,陈嘉树到底在四十分钟后把车开到了公司正门,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收到同事的短信:“头儿,大boss已经到了……您当心啊。”
大Boss是恒兴集团董事长陈昉先生,也就是陈嘉树的父亲。陈嘉树曾祖父原是国民党陆军师长,49年兵退台湾,再未能踏足大陆一步。陈家后人大多弃政从商,却也牢记祖辈遗训:局势允许的情况下还是要返还内地,造福乡里。九十年代中期海峡两岸开始三通,陈昉便是第一批到厦门做生意的台商。
他家起于驳运业,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腾飞时也开始染指实业,到了九十年代末陈昉将重心转移到地产,借着内地改革经济结构调整的东风,再一次赚得盆满钵满。就这点来说,陈嘉树还是很敬佩陈昉的:又要忙于壮大企业、又要周旋在四五个情人之间、还要腾出精力收拾当时正处于叛逆期的自己,陈嘉树扪心自问他可比父亲的道行差得远了。
他同父亲的关系其实是很微妙的。这几年他长大了,再不会像十几岁时那般正面地顶撞陈昉。回到陈昉身边做事的一年多,也算用心得力,叔伯长辈们聚在一起,总有人称道他们“上阵父子兵。”可是他清楚的很,所谓的“父慈子孝”不过是他和父亲皆疲于争吵后做出的妥协,是他付出无数忍耐、抑制住种种冲动、尘封十几年的记忆才换来的。
有时候他也会气恼自己太过矫情,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为过去的事纠结痛苦算个什么。可是那些问不出口的疑问、那些年少时的无助和愤怒,像陈昉的皮带在他背上留下的疤痕一样,或许会淡化,却并不会消失。母亲生病住院时,爸爸在哪里?他十几岁辗转于台北、厦门、香港寄住在亲戚家中时,父亲又在忙些什么?那些年动辄打骂自己的父亲,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歉疚?陈嘉树当然不会把历历往事摊出来一一对质,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怎样呢。
前几年陈昉再婚,父亲老当益壮还给他添了个小妹妹,他是真心疼爱妹妹的,可看着人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自己愈发像个外人。而且一过了20岁,他也不好意思再拿着父亲的副卡招摇过市了,所以本科毕业那会儿,他朋友们还大多混迹在Ivy名校吃喝玩乐,他则连个master都没申请就签到香港工作了。陈昉气他自作主张,直接切断了全部的经济支持,父子俩谁也不肯先低头和解,一年多没有过任何联系。后来还是陈昉生病住院,蒋瑶打电话过来:“嘉树,你爸爸病了,你能不能回来看看?”
陈嘉树听说是心脏出了问题,联想到爷爷当初就是突发性心脏病过世,吓得当即从正在搞的私募基金里撤了出来,连夜坐航班赶回了北京。
陈昉见他风尘仆仆赶回来,也未领情,刻薄道:“分家产来了?我还没咽气呢。”
陈嘉树气得转身就走,心里暗骂:我他妈竟然为了这个人违约撤资赔了近百万。”
陈昉的堂兄弟陈昀也在,陈嘉树中学时曾受他照料过几年,同这位伯父感情很好。陈昀喊住陈嘉树:“回来,跟你爸爸好好说话。”
陈嘉树立住:“爸,您好好休息吧。”
陈昉没理他这句毫无营养的关心,自顾自地问道:“你在香港做什么工作?”
“跟朋友搞了个小私募。”
陈昉冷哼一声:“旁门左道。”
陈嘉树非常明智地选择了不吭声。
“你明天就给我回公司上班,我看你跟着这帮人也学不出个好来。”
陈嘉树反驳:“我在北京找得到工作。”他把香港的事停了,本就是打算回北京来找工作。毕竟陈昉也上了年纪,再怎么不待见他也是亲爹,只是万万没想到陈昉专断地把他打发进了家里的公司。
陈昉看着这个儿子怎么瞧都觉得是个败家子,不屑地反问他:“哪家公司肯要你这样的?”
陈昀眼见又要谈崩,赶忙跳出来和稀泥:“嘉树,你爸年纪也大了,你当儿子的回家来帮帮他。”说完还颇有深意地向蒋瑶那边扫了一眼,他懂伯父的意思:有人虎视眈眈呢,你别不识抬举啊。
陈嘉树忍住冷笑,对啊,别不识抬举啊。
所以,他就回到了恒兴,这个楼盘开发是他打杂跑腿一年后的第一个大手笔。虽说有开发部的副总把关,又有陈昉全程关注,但毕竟总部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也难怪陈昉亲自从上海赶回来参加会议。
03 工作
陈嘉树停好车,看了眼腕表,九点五十四分。
他几乎可以想见,此刻父亲肯定黑着一张脸端坐在会议室上首,而其他各部门的大佬则在陈昉无意间营造的压抑氛围中噤若寒蝉。老员工们对他们父子间的战争或亲见或耳闻,谁也不想成为炮灰。
说陈嘉树毫不心慌那是自欺欺人,但即便如此也没耽误他对镜理了理衣冠,抓了两下头发,最后气定神闲地走进电梯。
没错,陈家男人能赚钱也能拾掇自己,任何时候商业精英的气度不能丢。
电梯停在十八楼,总裁办的助理之一夏妍走进来,看到他惊住:“我的天啊,嘉树你怎么才来,陈总都上去好半天了。”
陈嘉树一副事已至此、回天乏术的认命态度:“迟都迟了,能有什么办法。”可还是没忍住追问了一句:“那个,你们陈总今天状态怎么样?”
这句话是他和陈昉助理们之间的常用暗语,如果收到的答复是 “状态不好”,他就躲着点,尽量别被抓到跟前当出气筒。
夏妍有心逗他:“我看啊、非常不好。”
陈嘉树倒也还算从容镇定:“哦,那他要是又像上次那样,姐你记着帮我报警啊。”
上一次陈昉当着员工的面动手还是三年前,陈嘉树尚在国内读书,暑期被忽悠到公司打杂。具体做错什么事他也记不得了,挨打的原因也并不在于他做错事,而是彼时年幼无知认错态度太恶劣。梗着脖子顶了几句嘴,陈昉手里的茶杯就飞过来了。一杯热茶顺着脸颊滑落的时候,陈嘉树气到几乎丧失理智。这些年的父子较量中,他自觉也就相貌上胜过老陈一二,没想到老家伙竟然下毒手害他几近毁容。
陈嘉树气得扑上去就要同老陈拼命,结局可想而知,他父亲人多势众,半点便宜也没让他捞到。
夏妍想起当时的场景都觉得后怕,这位小少爷竟然还浑不在意地同她说起,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心态好。电梯停在了顶楼会议室,夏妍拍了拍陈嘉树的手臂:“我们嘉树可真是做大事的人啊,就你这过硬的心理素质……”刀山火海也趟得过去啊。
陈嘉树推开会议室的红木门,刻意避开了陈昉的如刀目光,直接向在场人员鞠躬道歉,虽然他其实只迟到了一分钟……但大boss提前到场这种很多人几十年职场生涯都不会发生的事被他遇上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次会议主要是争取总裁办的审批通过,确定项目一级节点的完成。陈嘉树打开PPT,简单陈述了下本次楼盘的概念设计和产品定位,对于这两部分他是很有信心的,毕竟是他带着团队亲力亲为跟下来的。 关于目标成本他也没少花心思,陪着财务部门的姐姐们加了几次班才拿到比较能令人接受的结果。十五分钟的陈述,清晰详实,陈嘉树自问功夫到家,挑剔如陈昉也未必能逮到毛病。说到得意处,他还不自觉地望向了陈昉,然而对方毫无表情根本辨不出喜怒。
在陈昉这里他早已习惯拿出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做事,并把期待值降低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陈昉到现在没发脾气、没打断他,似乎已经是对他这段时间工作的不小肯定。
陈述结束后,几位上了年纪的和事佬们率先发言,自然少不了对少东家的溢美之词。然后是设计部、销售部的几位主管表决心,无非是在陈总的英明领导和小陈经理的坚强辅佐下携手前进。
场面话说到此刻也该陈昉做最后发言了。陈昉坐直身子、微微后倾,右手有意无意地敲着桌角,左手呈倒金字塔状扣在桌面,这是他一贯的、昭示着他掌控全局的细小动作。
“这座楼盘的目标人群是什么?”陈昉开始提问了。
“家庭年收入中位数60w-80w的城市中产。”
“也就是说这套楼盘还是要做成学区房,那么你的学校呢?”陈昉的语气温和,但足以令陈嘉树冒一身凉汗。
“我们同尚丽谈过,他们有建立分校的打算。”
陈昉不客气地冷笑出声:“呵,我看你的调研团队可以解散了,连的士司机都知道北京的私立学校不如公立名校有市场。”
上来就被陈昉抓住死穴,也是在陈嘉树的意料之中。北京这里的私立教育远不如上海发达,除了富商、明星子女,大多数官员都会保守地选择公立小学里拔尖的几所,更何况普通中产。可是两个月前他就在同几所top小学的校长谈分校合作的事宜,对方迟迟不吐口,他总不能退而求其次滑落到二线学校。选择尚丽是因为如果模式发展得好,说不定还能抢占一个新商机,也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
然而这样长篇大论的解释陈昉是不会听的,更加不可能的是在董事会上被陈嘉树挑战权威。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每个人都在等他的回应。陈嘉树本人倒还好,跟老陈父子多年,什么尴尬场面没碰上过,他淡淡地说道:“这是Plan B, 我们还在争取中关村二小,开盘前应该可以……”
他准备把真正的解释留在会后同父亲细说,然而陈昉却不想放过当堂教子的机会,直接打断他的回答:“Plan B是用来以防万一的,不是给你拿来糊弄差事。散会吧。”
站起来转身出了会议室,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他的三位秘书,两位副总。
陈嘉树脸上的表情僵了僵,看、陈总就是这么擅长当面打脸、不留余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古时那么多太子放着储君的位置坐不好,偏偏要造反,这漫长而深刻的精神压迫,他才刚开始。
和某些饱食终日的乖宝宝富二代们比起来,陈嘉树虽然偶有出格举动、大部分时间不那么合陈昉心意,但有一点还是足以令陈昉感到骄傲的:儿子做事还算有恒心有毅力,说好听点是百折不挠,说通俗点就是在老陈的锻造下脸皮较常人厚了些。
于是,散会后的陈经理第一时间拿着可行性报告奔向了总裁办公室。
当得知陈总在跟几个副总开会时,小陈经理不死心地问了句:“你给问一下,我能参加吗?”
小助理拨了内线进去,吞吞吐吐地向陈嘉树转达:“里面说、说不让其他人打扰。”
那一刻陈嘉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怒髪上冲冠,也顾不得在公司女生们面前一贯保持的绅士形象,狠狠地将报告摔在了地上:“这活儿老子他妈不干了。”
留下小助理捂着胸口给微信群里的姐妹们发消息:“太子爷刚刚发脾气的样子好帅哦。”
04 应酬
陈嘉树气哼哼地回到自己办公室收拾东西,收拾一半,想到老板可以炒,爹不能换,忍下一口气又打开了Word。
半个小时后,陈嘉树接到陈昉电话:“你上来。”
陈嘉树很想说“我不。”话到嘴边变成了“有事?”
陈昉忽略了他的无礼,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立刻上来。”
陈嘉树悻悻地爬到了22层。
“中午我们一起吃饭,我请了几位客人。”陈昉开门见山。
两个月来不间断地应酬,陈嘉树现在一听到陪客人吃饭几个字就开始胃痛。
他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直接回了一句:“我不去了。”开会谈正事把他挡在门外,这会儿喝酒陪客人想起他了,他之前就因为常年陪着叔叔大爷们吃饭,被朋友调侃成京城干爹交际花小陈了。
陈昉从文件夹中抬头瞪了他一眼:“你别找打,早晨迟到的事我可没追究你。”
“体罚员工是要吃官司的,陈总。”
陈昉被他气笑,反问道:“我打儿子也犯法了?大陆什么时候出台的这项法规?”
“法律上那是有漏洞,道德上你……”道德上你该对自己有点要求。
陈昉挥挥手:“少跟我贫嘴了,出去吧,一会儿饭桌上懂点眼色。”
陈昉请来了中关村二小的傅校长和海淀区教育局的张局长,在和芳苑设了个雅间。陈嘉树听完介绍暗暗感叹,姜还是老的辣;之前那位傅校长,他每次找上门对方都是拿乔推脱不配合,怎么陈昉出马转眼就能称兄道弟了。
宾主就坐、菜品上齐,经过一团和气的寒暄之后,年纪最小的陈嘉树,顺理成章地成了敬酒担当。
陈嘉树起身为在座的诸位各斟了一杯白酒,轮到他自己的时候,手悬在半空了。喻医生的叮嘱言犹在耳,早上那碗流食都吃得他几番干呕,眼前这杯酒,他是无论如何干不下去了。
陈昉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是他才懂的警告和不满。陈嘉树骑虎难下,心一横,到底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53度的茅台酒。
大抵人生都有那么几次身不由己咬牙死撑的时候,陈嘉树客气了一句:“今天能见到张局长和傅校长是我的荣幸,我先敬几位长辈一杯。”
说罢,饮下了半杯酒。然而人的主观能动性也总有发挥不了作用的时候,一口酒大概刚滑到肠胃,就因身体的保护本能给吐了出来。陈嘉树说了声抱歉就冲出了房间,剩下一桌人不无尴尬困惑。
最困惑的当然得属陈昉,你小子是故意的吧,平时轻轻松松一瓶白酒没问题的呀。这演技,跟着他这个当爹的卖房子简直是屈才了。
正是这个时候,陈昉的秘书郭兴霖收到徐言洲的短信:“郭哥,嘉树胃病犯了,今早才做得检查,您给看着点儿,别让他多喝啊。”
郭兴霖递给老板过目,陈昉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今早打电话说自己在医院,刚才要他一起吃饭又百般不情愿。这臭小子就不能跟他直说么?他在儿子眼里就这么不通人情?
五分钟后陈嘉树回来了,脸色有点发白,但还挂着遮掩的笑意,“让叔叔伯伯见笑,刚才喝急了。”
业已如此,他这能耐总是得逞下去了。他端起桌上的杯子,打算将刚才那场噩梦再行上演,端至眼前方才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的酒杯被撤走了,眼前是一盅温热的茶水。
陈嘉树那一瞬竟有些心酸,原来老陈也有把他当儿子爱护的时候啊。
他看了父亲一眼,陈昉却还端着严父的架子,笑着同其他人说道:“平时怎么说他也没用,才多大年纪就把胃搞坏了。”
陈嘉树难得的乖觉,陪着笑应承:“改、这回改。”
回去的车程漫长而无聊,陈昉与陈嘉树皆坐在后排车厢,一个装作闭目养神,一个装作看窗外风景,二十分钟过去了,父子二人没说过一句话。
郭兴霖坐在副驾驶都跟着尴尬,平时单是他跟老板一起时都还能说笑几句,这两位可是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啊,竟然除了工作上的汇报,多一句家常话也没有。
陈嘉树倒不觉得尴尬,这种尴尬在他和老陈这里才哪到哪呀。就是别扭外加无聊,跟老陈呆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超过五分钟他就浑身不自在,而得益于北京屎一样的交通状况,从万寿寺开回公司即便不堵也要一个多小时,刚刚过去漫长如半个世纪的二十分钟,才是刚刚开始。
陈昉突然打破了车内的沉默:“你胃不好还不经心点,刚才一口菜也不吃,当自己大少爷?”
陈嘉树内心一声哀嚎:您是实在找不出别的由头教训我了吧?没话说可以不要硬聊啊。
每次敬酒敬慢了陈昉眼刀就杀过来了,他还有心吃菜?
当着司机和秘书的面,他也不好跟老陈放肆,最后干巴巴地回道:“没胃口。”
陈昉其实是真的担心他身体,只是在表达方式上不那么让人接受,又接着问:“昨天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陈嘉树信口回他:“怎么说?让住院治疗,要不您给我放几天假?”
老陈吃了一惊:“这么严重?”吃惊之后是担忧,担忧中还夹杂着气恨。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二十好几岁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能做成什么事?
陈昉被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拱出火气,抬手就要打:“早说过不让你跟那帮人鬼混?天天吃喝玩乐我看你就是活该。”
陈嘉树下意识地往车窗方向躲,诶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人啊?我说什么了呀?顶着被打的风险还要还一句嘴:“怎么就鬼混了啊?沥阳生日我还能不去?”
陈昉手停在半空,也是,虽然陈嘉树每天衣冠济楚地跟着他们这帮老男人谈生意,但毕竟才23岁,骨子里还是个大男孩儿。
他把手收了回来,口气放软:“听医生的,手头事先交给言洲处理,你回医院把胃病治一治。
陈嘉树听到这么个安排难免要多想,是真的关心他还是卸磨杀驴了?项目才开始,他哪也不能去:“我乱讲的,哪有那么严重,你还当真了。”
陈昉气结:“简直胡闹。”
下面是小陈的苦逼童年啦~大概会有1.5w;回忆碗我再回来写正文。
05 失恃
陈昉对顾雯佩当然不像坊间传闻的那样薄情冷血,当年他在台北君悦摆下一百桌酒席宴请亲朋的时候,也是一副终于赢得美人归的意气风发,也曾想过要把她一辈子捧在手心上的。
他们新婚那几年,也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啊。那时几家太太凑在一起打牌,哪个不称道顾雯佩有福气,那样一个花花公子都肯收了心思陪她好好过日子。
再后来他父命难违,只身到厦门做生意,也有人劝顾雯佩跟过去盯着点的。顾雯佩顾及到儿子年纪小,更是因为对丈夫有信心,只笑着同人解释:“他不会的。”
那句“他不会的”说了许多遍,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以至于种种迹象表明陈昉有了其他女人、甚至还不止一个的时候,她都自欺欺人地想陈昉在外面逢场作戏也是难免的。
她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名门淑女,贵重的教养使她无法真的不顾体面拽着她的男人撒泼耍横。他对她渐渐冷淡了,她在外人眼里,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努力,也就任由他渐行渐远了。
陈嘉树长到七岁的时候,陈昉在厦门经营了三四年,也算小有根基,但始终没提过接他母子到内地来团聚的事情。顾雯佩心想,这一生还很长啊,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吧,就跟家中长辈商量了一番,说想带着嘉树去厦门。
陈嘉树的爷爷奶奶早有耳闻儿子在那边胡闹得厉害,自然希望顾雯佩过去能让他有所收敛,也省得外人说闲话。只有陈嘉树哭闹着不肯离开台北,他读书早,再开学就是国小三年级了,同小伙伴们都建立了友谊,离开熟悉的一切对于他来说,真是太痛苦了。
他泪眼汪汪地同顾雯佩发脾气:“我就不去。”虽然明知道最后很有可能拗不过妈妈,但他就想要妈妈哄自己,说不定还可以谈个条件——去了厦门就不练钢琴了好不好。
顾雯佩蹲下来将他揽在怀里,同他温言讲道理:“到了那边就可以天天见到爸爸了,爸爸最疼嘉树的。”
彼时的陈昉还不是魔鬼一样的大恶人,因为相处时间有限,陈昉每次出现都会给他带各种礼物,会在他生日时赶回来带着他去瑞士滑雪、会在妈妈批评他时出来护短;在陈嘉树心里,陈昉是无可挑剔的慈父。
要和爸爸一起生活了呀,陈嘉树歪着小脑袋盘算了一下,那以后不想练琴就有人帮我了,妈妈最听爸爸的话了。他怕妈妈看出他的小心思,便故意装出一副那我就给你们个面子的口吻说道:“行吧。”
后来,陈嘉树人生中发生种种变故,他一路披荆斩棘地在老陈的精神虐待和武力镇压下长大到二十几岁,每每想起当初竟然因为这么个理由来了厦门,都恨不得骂自己一声:傻逼。
到了厦门,事情也并没有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陈昉那时正同一位二十出头的小秘书打得火热,将他们母子从机场接回来安顿好,又是半个多月未回家。
见了面也是频繁的争吵,哪怕双方都压低了声音,被母亲锁在卧室里的陈嘉树,也能隐隐约约体会到父母对彼此的恨意。
他母亲一辈子端庄自持,最气愤的时候也不过是对着陈昉喊了句:“让老天爷天塌地陷把我们这一家都收了去吧。”
那一幕陈嘉树永远都会记得,他那三十四岁依然美艳不可方物的妈妈,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真丝旗袍,说完这句话后无力地坐在了地上,笑了。
陈昉的眼里竟然只有厌恶、只有腻烦,他留下一句:“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就再也没回来。
躲在角落里的陈嘉树心中突然萌生了无限的恐惧,那是一种孩童式的直觉:妈妈会不会连他也不要了。他走过去搂住顾雯佩的肩膀,对她轻轻说道:“妈妈,我以后乖乖的,听你的话。”
顾雯佩的手划过儿子白净天真的小脸,闭上眼睛一滴泪就落了下来。和那个人如此肖像的眉目啊,连哄人的神态都有点像,可眼前这小人儿却是全心全意爱着她的,他的承诺没一点掺假,没一点敷衍,他把妈妈当作自己的全部世界。
顾雯佩定定地看着儿子,眼里全是不舍、全是担忧。无数个想要彻底放弃的夜晚,她都有想过:如果自己不在了,陈嘉树怎么办?任性乖张的少爷脾气,陈昉身边的女人会好好待他吗?陈昉那么苛刻谨严的性格,会宽容他那些小毛病吗?以后漫长的一生,都没有她这个妈妈在旁边参与分享了,他长大后会恨她的吧。
顾雯佩笑了笑,对陈嘉树说道:“嘉树以后要听爸爸的话呢,别惹他生气知不知道。”
陈嘉树懵懂地点点头。
顾雯佩说了声好,就回房间了。她太累了,不想坚持了,她听够了从夫从子的封建教诲,她自觉从不曾辜负任何人,人生的最后一件事,她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第二天清晨,陈昉还是回家了,他收到了顾雯佩自杀身亡的消息。
他是知道顾雯佩这几年有抑郁倾向的,也知道她一直在跟医生拿药吃,可他的反应也不过是偶尔良心发现回家中吃一餐饭。
他以为顾雯佩会像许多太太一样,打打牌、刷刷他的副卡买买珠宝包包、偶尔发发脾气让他打发走几个年轻女人宣示主权,他自问这些都可以满足她啊。
可是她偏不,一声不响走了,只言片语都不留,就那么走了。
是家里的阿姨在主卧浴室里发现顾雯佩的,陈嘉树并没有看到血泊中的母亲,他看到的最后一面,是顾雯佩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后,精心修饰过的样子。
他被带到医院,看到病床上的妈妈,除了脸色有点苍白,还是那么美丽,优雅一如往昔,嘴角的含笑,甚至比从前看着更安详幸福。
陈嘉树虽然才九岁,可也明白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他妈妈真的不要他了呀。
今天早上妈妈没喊他起床,他都乖乖地一个人坐车去了学校啊,这么懂事竟然还不够。
他甚至没哭闹,就是一个人坐在墙角机械地掉眼泪。
失去至亲之人的那一瞬间,当事人往往会在剧痛之下变得麻木、迟钝,他要用余生去慢慢体会——这个人不在了究竟会给生活带来怎样实实在在的影响;当初的当胸一剑,与此后绵延悠长的痛苦比起来,不及万一。
陈昉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捧着妻子骨灰,回到了台北家中。
陈家老爷子看了他一眼,扬手就是一巴掌:畜生。
陈昉扑通跪在地上,捂面痛哭,他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他害他的儿子失去了母亲。他甚至期盼父亲能请出家法再捶楚他一通,然而陈老爷子只是牵过孙儿,走出了客厅,留他一人枯跪了一整夜。
丧礼后事处理妥当,陈昉要带陈嘉树返回厦门。
陈嘉树的奶奶心疼孙儿年幼丧母,便说“还是把嘉树留给我们带吧。”
陈昉态度坚决:“他也不是小孩子了,需要人管教,我会拿出精力好好教他。”
陈家一贯把子孙成材看得最重的,陈老爷子想到自己这把年岁也确实娇惯嘉树,便松了口:“也好,不过你要把你那边乱七八糟的事情给我断了。”
陈昉信誓旦旦:“我会把嘉树放在首位。”
家中长辈达成一致,陈嘉树闹翻了天也没用,白白收到陈昉两个警告的眼神。
最后,他到底还是跟着父亲又回到了厦门。
06 锻造
跟陈昉朝夕相处后,陈嘉树才知道自己对陈昉的“慈父”印象是多么可笑。陈昉自幼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长大,行止要有礼,规矩大过天。陈嘉树呢,家教有是有的,就是大打了折扣。
顾雯佩带着他到就九岁,偶尔扮黑脸也狠不下心肠真的教训他,更何况在台北的时候,就算做了出格的事,也有爷爷奶奶护着他。
而今,他孤零零地跟陈昉住在厦门,才真真是羊入虎口,任谁也救不了他了。
头发没擦干水淋到地板上,要挨骂。
用了东西没放回原位,要挨骂。
吃饭的时候挑食,筷子就抽过来了。
见到阿姨没问好,巴掌可能就直接落下来了。
功课不好?虽然他成绩上一向过得去,但偶有不入陈昉眼的时候,可能一个假期就得守着家庭教师过日子了。
再不好,陈昉的皮带就亮出来了。
陈嘉树叫天天不应的那几年,也有认真想过,陈昉怎么就那么讨厌他啊,无解。逼得他这个无神论者只能迷信起来,陈昉AB型血处女座,大概是八字不合吧。陈昉可能不知道,他对陈嘉树的教导成果体现在方方面面,最不为人知的可能就是这一点——陈嘉树遇到AB型处女座的人会下意识地想拉黑绕道走。
这是一开始的两三年,陈昉在他心中毕竟是父亲、是长辈;他也还记着母亲最后的叮嘱,要当个乖乖仔,所以即便有委屈有抱怨也不敢真的反抗,挨了巴掌也不过是避过头不说话而已。到他十三岁,青春期不期而至,陈昉的噩梦也开始了。
陈昉说他,说一句有一百句的嘴等着还。陈昉气急了打他,他就瞪着对方,一副“你打死我啊”的挑衅样子。
陈昉想诶?还反了你了?我还治不了你!
事实证明他还真没治得了他,总不能天天打他吧,他有时候看到儿子手臂上露出的仍然青紫的伤痕,也会心软,气得再狠也放他走了。
他不找陈嘉树麻烦了,陈嘉树反倒肆无忌惮地惹是生非。逃课、顶撞老师、跟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出去打架,种种不肖,又正赶上陈昉事业不顺,哪里还能继续担待他;有一次陈昉刚从上海回来,一个单子没谈成,心里正窝着火,这个时候接到了陈嘉树学校老师的电话,说他给英语老师的电脑里下病毒。
班主任知道嘉树爸爸忙,平时开个家长会都时常请假,也没期待他能真有所回应,就是想给英语老师走个面子。
结果,陈昉回了句:“我这就到学校。”然后亲自开车奔到了学校。
陈昉赶到老师的办公室,就看见自家儿子在那吊儿郎当地站着,班主任正一脸无奈地在跟英语老师做工作。
英语老师看见陈昉进来,冲上去就告恶状:“你们家这儿子我们真是教不了了,小小年纪都想些什么,往我电脑里下病毒!”
陈昉赔笑,“陶老师您消消气,”又转身问陈嘉树:“你往老师电脑里下病毒了?”
陈嘉树道:“他被害妄想症了吧,我下什么病毒啊。”
陈昉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批在他脸上:“你给我好好说话。”
陈嘉树歪歪头,冷笑:“他有病,你比他还……”
话没说完,那位陶老师已经站起来嚷嚷道:“你看看,你看看,我给你讲不要觉得你们家有钱就这么惯着孩子啊,他这样下去以后要坐牢的。”
陈嘉树顾不得父亲、老师在场,张口就回了句前几天才学会的国骂:“你他妈说什么?”
陈昉听到儿子这样说话,气得胸口一窒五雷轰顶,他狠狠踢了陈嘉树膝窝一脚,恨恨骂道:“你怎么变成了这副德行?!”
陈嘉树被他踢得一个踉跄,幸好扶住了桌角:“你教的啊。”
陈昉心知再和这小兔崽子纠缠下去也只是白白丢人现眼,便缓和了语气说道:“你先给陶老师道歉。”
陈嘉树还是那句说辞:“我没给我他电脑里下病毒。”
班主任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嘉树爸爸,你对孩子多点耐心,回去慢慢教他。”又捅了捅陶老师:“陶老师也不会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的。”
陶老师看那孩子虽然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却也到底被自己父亲当众教训了一通,总算出口恶气,便借着台阶而下:“受不起他的道歉。”捧着课本教案去教室上课了。
陈昉把陈嘉树带回家,二话不说把他摁在沙发上就是一顿猛抽。
陈嘉树生生扛了十几下,终于忍不住解释:“我真的没......”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昉一记更狠的皮带压了回去
“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且不说,就你刚刚说话的样子我他妈就该打死你。”
陈嘉树听到那句“我他妈打死你”的时候还有力气还了句嘴:我没说错吧,是你教的。
陈昉听他还是嘴硬,换了皮带的铜扣一端,也不顾他头脸等要害,胡乱地抽了下来。
陈嘉树本能地保护自己,心里想的却是:就这么死了吧……就再被你打最后一次吧。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也不知是他生命力太顽强,还是老陈手下留情;他被打倒休克,被送进医院,一瓶盐水输下来人也就醒了,除了痛,哪都挺好的,距离死亡隔着十万八千里。
陈嘉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叹人生之无可奈何、人生之求而不得。
他姑妈一声“心肝儿”地推开病房门进来了。拜老陈所赐,陈嘉树脸上还有两道泛着光的血痕,见是姑妈,他尴尬地拿被子往脸上遮:“您怎么来了。”
姑妈看见侄子脸上都是伤,破口大骂:“你爸他简直不是人!”
陈嘉树笑着应和:“姑妈说得对!”
我跟你爸说了,我接你去香港跟我和奶奶一起住。
陈嘉树眼前一亮:“真的?”复又暗淡下去:他能同意?”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你奶奶听说这事儿都要气昏过去了。”
陈嘉树心花怒放,简直想去当面感谢那位诬陷他的英语老师,再当面谢谢陈昉。这顿打挨得太值了,他终于可以摆脱老陈了。
陈昉在管教儿子这桩事上,实在是心力交瘁;再加上近来是他生意转型的关键期,自己也确实无暇顾得上陈嘉树,所以才吐口说可以让他到香港住一阵子。
这一阵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陈嘉树在香港快活了两年半,老陈想儿子了,来要人了。
陈嘉树心想:你就当我是那留守儿童,让我自生自灭吧。
陈昉的心意倒是一片父爱情深,陈嘉树这两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眼看着都要跟他一般高了。他这两年来每次去香港出差也都会看看陈嘉树,总觉得儿子一时一个变化,再这样下去他们父子就真成了陌路了。
陈昉一边厢和母亲起誓发愿:保证好好对待陈嘉树,保证有耐心。
另一边厢对着陈嘉树就换了副嘴脸,各种威逼:“你走不走?你不走我......”
陈嘉树这么一棵小树,哪能拗得过陈昉那位几十年道行的人精,最后稀里糊涂又跟着父亲回了厦门。
回到厦门,升学又成了问题。他这些年两岸三地的学校读了个遍,各地学制不同,每次转校都莫名跳了一级,这次回来陈昉问他:你该读几年级了?
陈嘉树被难住:“我也不知道。”
陈昉想了想:“那读高二跟得上吧?”
陈嘉树心道我还不到16岁啊,但陈昉难得和颜悦色同他商量事情,他怕这种局面经不起三回合对话的考验,便硬着头皮回道:“跟得上。”
07初恋
大概是分别了两年多,父子俩都有些生疏的客气。
陈昉不再像从前那般专制地管教他,反倒更像慈爱的长辈在细心叮嘱:
“到了学校用功读书。”
“知道了。”
“不准你再跟初中结交的那帮孩子出去玩,听到没?”
“嗯”
所以说,陈嘉树骨子里也算不上刺头孩子,但凡陈昉对他态度温和点,他都很受教的。
好景不长,父慈子孝没维持上三个月,陈昉要结婚了。
陈昉把蒋瑶领回家,让她和嘉树正式见面。
蒋瑶硕士毕业没两年,二十六七岁,穿着西瓜红色背后半镂空的短裙,一脸的春风得意。但也知道讨好陈嘉树,见面就说他眉眼像爸爸,不,比老陈还英俊。
陈嘉树不合时宜地回她:“我长得像我妈。”
陈昉皱眉,呵斥陈嘉树:“不会说话你就把嘴闭上。”
陈嘉树这回倒是听话,一顿家宴吃下来,一声不吭,任凭蒋瑶抛来什么话题,他就机械冷淡地笑笑当作回应。
陈昉试图让二人融洽相处的耐心耗尽,最后直接打发陈嘉树回学校寄宿。
婚礼当天,陈嘉树被秘书吴思明从学校接了回来。吴思明见他全程冷着一张脸,忍不住开口劝他:“嘉树,大人的事你做小孩的也管不了。”
陈嘉树看向主会场,只见陈昉牵着他年轻娇俏的小新娘在敬酒,忍住心底的厌恶冷冷回道:“所以我没发表意见啊。”当然了,也没人过问他的意见。
“老板他、他不会因为给你找了后妈就对你不好,这点你可以放心。”吴思明硬着头皮继续开导他。
陈嘉树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也是,不能更差了。”
陈嘉树在寄宿学校过得不开心,他当然不是想家,自打离开台北,他也搞不清家到底在哪了;
就是觉得被陈昉推来扔去,有点、伤自尊。
他想起了离开厦门前认识的几个哥哥,对他还算照顾,也玩得来,便上从前的QQ群组里冒了冒泡。
杨玮超逮住他问道:“你小子回来多久了,不找我们玩?”
陈嘉树解释:“老陈看得严。”
杨玮超又问:“今晚出得来吗?去打台球啊。”
陈嘉树琢磨了下查寝时间,满口应承下来:“好啊,我过去找你们。”、
杨玮超约他在定安路上的一家台球室见面,一起来的还有杨玮超的同学贺林。
他二人站在台球室门口,一边吸着烟一边等他,见他从出租车上下来,杨玮超走过去轻捶了他肩膀一拳:“两年不见啊,在香港过得滋润吧。”
陈嘉树笑:“挺不错的,乐不思蜀了。”又冲贺林点点头,再环顾四周,却不见邱柏豪,便开口打趣道:“柏豪呢?你们两个手下败将还约我打台球?”
陈昉热爱斯诺克,早几年请过球手来家里玩。陈嘉树的开蒙老师可是后来的职业选手,自然不将他俩放在眼里,朋友当中也就邱柏豪能跟他较量一二。
贺林叼着烟走过来:“看你嚣张的,柏豪回同安了,赶不回来。”
杨玮超在旁边神秘兮兮地补充:“今晚请个高手教训你一下。”
陈嘉树道:“让他放马过来。”
那间台球室店面不大,只有六张台子,空着两桌,其余的也都是半大的男孩子占着。
陈嘉树同他们一起,向来是抢着付账的,进门便同往常一样直奔吧台交押金,吧台姑娘懒懒抬起头,操着一口格格不入的北方普通话:“两张台子是吧?自己去挑球杆。”
陈嘉树的母亲、姑姑都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跟着陈昉的女人也都各有姿色,他其实是很少会惊讶于女人的容貌的。
眼前这位,不同于南方姑娘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文雅秀丽,是那种剑眉星目、磊磊落落的美。
陈嘉树呆呆地盯了了对方几秒钟,脸红了。他慌慌张张抽出一张红色票子放在吧台,就转身去找桌案摆球。
杨玮超选好球杆,向吧台那边看了看,对贺林说道:“你去求津津姐,让她陪嘉树玩一局。”
“我去?津津姐能同意吗?”
杨玮超骂了声没用,自己跑过去死缠烂打了一通,终于把于津津从吧台请了过来。
贺林这时站起来特狗腿地把陈嘉树介绍给她认识:“津津姐,柏豪今天来不了,你陪我们这哥们儿玩一杆呗。”
于津津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陈嘉树:“原来这小孩儿是你们带来的啊,初中生吧?”
杨玮超笑:“他都读高二了,他就是娃娃脸。”
陈嘉树心里头满是不屑,这位姐姐美是美,可一个女孩子台球能打得有多好,玮超贺林也太小瞧他了呀。
但他这方面继承了陈昉的优良品质,对女生从来都要有绅士风度,便客客气气地说道:“那耽误津津姐时间了。”
于津津还是那副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随手捡了根杆子说道:“以后你们几个都给我凑够人再来啊。”
又冲陈嘉树扬了扬脸:“那小孩儿,你开球吧。”
两个人约好打美8,于津津伏在案上,刚刚打出第一杆的时候,陈嘉树看姿势就忍不住暗暗感叹:专业啊。
他兢兢业业地打了半晚上,最后还是没守住半壁江山,于津津黑8落袋,领先了他起码两杆。
于津津比他们几个都要年长,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言语里总是端着姐姐的架子,随口对杨玮超和贺林说道:“这弟弟可比你们两个厉害多了。”
陈嘉树好胜心起:“刚才我让着你的,咱们再来一局?”
于津津笑:“那谢谢你让着我了,我累了,不玩了。”
陈嘉树既不甘心输球、又舍不得眼前的姐姐,竟张口说了句万万不该讲的话:“我出三倍桌案钱行不行?”
于津津神色一冷,美目轻挑,眼里都是嘲讽不屑:“钱就那么管用啊?”
陈嘉树自觉说错话得罪了她,赶忙道歉:“我错了,不是那个意思。”
那晚之后,陈嘉树知道自己有喜欢的人了。他开始隔三差五地偷跑出去,找于津津打台球。
于津津对他呢,还是那副爱答不理,大人哄小孩儿的态度。
他来了,她就陪他玩一杆,玩完就打发他走,不让他回学校太迟。
三五次下来,彼此熟悉了,陈嘉树方才问她:“姐,你不是本地人吧?”
于津津正倚着球台、漫不经心地扎头发,随口回答他:“不是,我是东北人,哈尔滨听过没?”
陈嘉树点点头:“我好像去过那里。”陈昉带他去过,想到父亲他心情瞬间转差,这么频繁的跑出来,要是被告到陈昉那里,后果……
于津津的脸突然亮了起来:“你去过啊?什么时候去的?去中央大街了么?看冰雕了么?”
陈嘉树没想到提起家乡她会如此激动,但他也是儿时跟着父母元旦时去看冰灯的,印象谈不上深刻。
于津津也未等他回答,就自言自语地讲道:“我都十年没回去了。”
陈嘉树想起自己也算背井离乡,与她心有戚戚:“那你为什么要到厦门这么远的地方来?”
于津津叹口气:“我妈嫁了这边一老头儿,就把我接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
“老头儿没两年就去世了,我妈拿着他留的钱开了这家店。”她今天也不知怎么的今话就多了起来。
于津津随着母亲在外面辗转这么多年,她又是那样勾人的容貌,遇到了不知多少无耻男人,对待异性向来三分迎合七分戒备;可陈嘉树与那些人都不同,他对她似乎只有倾慕和信任。她对他,倒像交了个老朋友,能听她聊聊心事的那种。
“三年前我妈又出了车祸,你说我这人,命也够硬的,爹妈都克没了。”于津津在台球室发黄的灯光下苦笑。
陈嘉树没想到她有着这样悲苦的身世,竟比自己还要惨上无数倍。
他斟酌了半天,却不知道要如何开解她。于津津噗嗤笑了:“我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你一锦衣玉食大少爷。”
突然想到他们认识近一个月,她只猜得出他家境优越,却从未听他提起过家里的人和事。
“总这么晚跑出来,你爸妈不说你啊?”
“我爸最近出差了,而且我也不住在家里。”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被父亲抓到偷来台球室是早晚的事。但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他隐隐觉得如果为此被父亲教训,也算是爱情的勋章了。
于津津了然地点点头,只道他们家同许多商人家庭一样,父母忙于生意,对子女疏于陪伴,便更加溺爱、用金钱补偿。
08离家
期末考试结束后,陈嘉树被吴思明接回家中。
“他会去参加家长会吗?”
吴思明略为难:“老板可能赶不回来了,要不要让你阿姨去?”
陈嘉树不屑:“她算我家长?”
吴思明伸手拦住他肩膀,“当着你爸面儿可不准这么说话。”
陈嘉树知道吴思明是为了自己好,便点了点头。他有晨练的习惯,早晨沿着山道跑了三公里,还顺道给自己买了份早餐。
蒋瑶比他起得还早,在厨房里张罗了快两个钟头,中西早点各备了两套,正打算献宝似地摆上桌,就见陈嘉树拎着一屉小笼进了门,颇带挑衅意味地走到她面前坐下,吃了起来。
蒋瑶倒也知道后妈的本分,默默收了碗碟,转身又进了厨房。
陈嘉树洗过澡,对着一柜子的衣服在踌躇。听吴秘书和蒋瑶的谈话,陈昉似乎要今天晚上才能回来,他要在大魔王进山之前再去见一次于津津。
平日在学校里,每次都是穿着校服慌慌张张跑出来,今天难得可以打扮一下去见心上人,陈嘉树反反复复试了六七件衬衫牛仔裤,全部都不满意。
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孩子啊,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她会喜欢穿白衬衫的自己,还是穿蓝T恤的自己啊。
臭美的代价异常惨重,陈嘉树终于破罐子破摔套上第一件试穿的黑色T恤准备出门的时候,撞上了刚下飞机回家的陈昉。
陈嘉树措手不及,又隐隐约约从在陈昉身上嗅到一丝完全针对他一人的杀气,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叫了声“爸。”
他们父子有一个多月未曾见面了,陈昉上下打量他。看见他打着发胶,穿着红色的拉风AJ,再想到今早宿管老师电话里那长长一通抱怨,越发觉得这个臭小子有演变成二世祖的趋势。
陈昉戳了戳儿子的头发:“你这涂得什么东西,去给我洗掉。”
陈嘉树一肚子不愿意,但知道老陈今天来者不善,很识趣地转身回卧室。
谁料陈昉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洗完到客厅来,我有话问你。”
饶是陈嘉树这些年同老陈血雨腥风斗过来,想到要挨打也还是心里一紧。出来混,当然要还的,东窗事发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可是老陈为什么要这么早回家?他还没能见津津最后一面呢,陈嘉树对此的气恨委屈遗憾甚至大过挨揍本身。
蒋瑶适时地走过来,从身后抱住陈昉:“好啦,你不要一回来就说他嘛。”
结婚一个多月,陈昉对她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又是小别数日,更加觉得眼前的小妻子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但是陈昉管教陈嘉树,任谁求情也白搭,陈昉并没理会她那句话,只是揽着蒋瑶肩膀到餐厅吃早餐。
陈嘉树洗过头发,归功于陈昉这位洁癖处女座的调教,他还记得把头发吹干、不留一滴水才出来。
陈昉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纸,陈嘉树走到父亲面前,站好。
沙发上的人大概是铁了心要把一个多月的账跟他好好清算的,所以也没半点客气:“你跪下。”
陈嘉树不肯,停顿了半晌,膝盖终究没弯下去。
陈家是典型的老派台湾家庭,换句话说,封建传统保留得非常好。陈昉小时候家中还有什么家规、家法等等早该被破四旧的东西;到了陈嘉树这一代,封建糟粕去得差不多了,但是做错事被罚跪这种,连陈嘉树本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后来郦知微听说陈嘉树挨了揍还要在祖宗牌位前跪一夜时,瞠目结舌,连连感叹多亏大陆当年闹革命。
陈嘉树一脸的云淡风轻:“封建家庭就是这样啊。”
他今天,如此抗拒,是因为、蒋瑶就在几米外的厨房扮演着贤妻的角色,陈昉就算要教训他,也该去书房啊。陈昉的耐心有限,声音又冷了八度:“跪下。”
陈嘉树手握拳,无限挣扎,监狱囚犯还讲个人权呢,他在父亲这里,怎么就一点自尊都不能有呢。
对峙持续了有一分钟,陈昉站起身,抬手就要打他。
蒋瑶那一瞬间也是母爱泛滥,心疼陈嘉树,才冲过来拦了一下:“老陈你不要这么封建嘛,跪什么呀,你跟嘉树好好说他会听的。”
陈嘉树最厌恶她摆出那副当家主母的架势,对陈昉的控诉一瞬间转化成了对蒋瑶的满腔恶意:“呵、用你来管么!”
有陈昉在,还能让蒋瑶受一丝委屈,一记耳光如期而至,就是比陈嘉树想象的要狠辣些,直接把他打翻在地。耳边是剧烈的嗡鸣声,他甚至听不清陈昉指着他到底骂了些什么。
家里的清洁阿姨正好在拿着鸡毛掸子清酒柜上的灰,她在他们家工作多年,对这种闹剧见惯不怪,只低着头忙弄手中的工作。
战火终于波及到她:“张姐,把你手里的掸子给我。”
陈嘉树洁癖的毛病不比陈昉轻,看到父亲要用鸡毛掸子而不是皮带教训自己,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我才洗过澡啊。”
陈昉手握利器,居高临下,命令陈嘉树:“跟你阿姨道歉。”
他也懒得好好表现以求从轻发落了,又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这个东西是掸灰尘的。”
你不要用它打我,太脏了。
陈昉被他气笑,手里的掸子却也挥了下去:“你们老师说你上个月隔三差五就跑出去,有没有这回事?”
虽然在陈昉眼里这个儿子是如此的不服管教,但是天地良心,但凡陈嘉树自觉有错,从来乖乖认罪。
所以面对陈昉的质问,他老老实实答了“是。”
“跟谁一起?”
“我一个人。”
陈昉暴怒,扬手一下抽在他背上,“你现在也学会撒谎了。”
陈嘉树吃痛,更加觉得委屈,哪里撒谎了,除了第一次是跟玮超他们一起,后来都是他单独跑去找于津津的。
但他又不能将这些解释给陈昉听。
陈昉见他沉默不语,只道他在跟自己赌气,死不悔改。
“是不是又跟杨玮超他们搅在一起了?”
“我打你多少次你才肯听?”
“没出息!”
陈嘉树忍受着父亲的谩骂,祈求这场灾难能快点结束。求饶没用、认错也没用,一旦被陈昉揪住错处,就等死有用。
“让你好好学习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怎么说的?”
陈嘉树气得想站起来同他理论,怎么都成我的不是了,爷爷真给你起错名了,陈昉你改名叫陈有理吧。
“刚接你回来的时候你怎么答应我的?啊?”
提到当初的承诺,陈嘉树才真是百般怨愤涌上心头,终于还了句嘴:“那
你是怎么答应爷爷奶奶的?”
你跟爷爷保证说会以我为重的。
你跟奶奶说不会再打我的。
陈昉被他质问,恼羞成怒,手下也没个轻重地抽在他脖颈处。
大概是跟之前的伤口重叠了,加倍的疼痛使人丧失理智,陈嘉树突然反手握住了陈昉的掸子。
不顾一身的疼痛,他站起来直视陈昉。
他其实已经比父亲要高了,但少年人的清瘦让他在陈昉面前仍然像个小孩儿。
愤怒也是专属于少年人的,是那种说不出口的、不平的、想不通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的愤怒。
他日常很伶牙俐齿的,唯有到这种时刻,太失望了,质问的力气都没有。
陈嘉树跑出家门了。
在厨房一直尴尬地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蒋瑶冲出来:“诶?你倒是拦着他啊。”
陈昉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不用管他,我倒看看他能在外面呆到多久。”
09再见
他家住在云顶岩北麓的别墅群,一路倒是好风光,就是走了二十多分钟也不见一辆出租车。
厦门岛水汽足,又是七八月份的季节,室外呆上个十多分钟衣服差不多就湿透了。汗水混着水蒸汽滞留在他的衣服上,湿漉漉的黏腻,刚才被陈昉打过的地方更痛了。
总算来了辆送完自助游旅客的空出租,陈嘉树抱住救命稻草一般窜上车。
师傅问:“去哪里?”
他脱口说道:“定安路东口。”
那是于津津的台球室所在的地方。
说了又觉得后悔,他这一身儿,太狼狈了。
司机师傅也没容得他多想,路况难得的好,二十分钟不到,陈嘉树站在了于津津的店门口。
十点钟,正赶上于津津从里面出来开门营业。见他定定地站在门口,于津津愣住:“你放假了?”
逆着光,她也没看清陈嘉树嘴角还带着血迹。
“放假了。”一边回应她一边低头径自走了进去。
于津津纳闷,这小孩儿往常不这样啊。追着他进了大厅,室内光线也昏暗,打开灯她才瞧清:哟,跟人打架了。
还吃了亏。
“让哪个孙子欺负了,姐给你找人收拾他们。”于津津还真不是大放厥词,她开台球室,鱼龙混杂,她为人又好交际,也算认识几个道上的朋友。
“没跟人打架,是我爸……”
于津津大吃一惊,她一直觉得陈嘉树身上偶尔流露出的公子哥习气,都是爹妈给惯出来的啊。她走近他,伸手摸摸了他嘴角:“你爸下手有点狠啊。”
陈嘉树有点尴尬地往后躲。
站得近了,她这三百度的大近视才终于注意到,何止嘴角破了呀,胳膊上都是一道道红色檩子。
“这他妈是你亲爹吗?”她一生气脏话就飙出来了。陈嘉树一小孩儿能做错多大的事啊,家里人竟然这么打他。
陈嘉树赌着气:“不是亲爹。”
于津津瞬时明了,她也在继父手底下吃过亏,此刻她还替他庆幸——幸好你是男孩子啊。
“你妈呢?你妈就这么放任他虐待你?”
提到母亲,陈嘉树眼神黯淡:“去世了。”
难怪、难怪他俩这么投缘了。于津津心道:“厦门这么大,让我们两个倒霉蛋遇上了。”
“今天不做生意了,陪你。”
陈嘉树满心欢喜:“真的啊?”
“你去那边歇着,中午给你做好吃的。”陈嘉树趴在窗边的沙发上,后背敷着于津津弄的冷毛巾。
于津津隔着几分钟帮他换毛巾,顺带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聊天。
中午日头照进来,将她整个人笼在橙黄的阴影里,暖洋洋的;连平时棱角分明的侧脸,都在光线的神奇映照下变得温柔起来。
这还是陈嘉树第一次、距离她那么近,看着她。
“你会一直留在厦门么?”这个问题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他读的国际中学,一个班几乎都是要出国的。他有想过,如果于津津一直在这里开台球室,他就不出国了,就留在厦门读大学。
于津津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她前几天才把这间店铺转手出去,过不了多久就要到北京闯荡了。
她同他说起过许多经历,但似乎一直没提到过自己已经考过两次中戏了,她自恃美貌,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混出头。
“以后可能会去北京吧。”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即将分别的消息。
北京可选择的学校更多,还能远离陈昉,陈嘉树开心地设想未来:“那我先考到北京等你。”
于津津不是不感动啊,冷硬心肠如她,听了这句话眼睛也酸了。
但是她怎么配、她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得上这么一片真心。
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七八年后,她还真的在北京见到了陈嘉树。那时的他早就褪去了当初的青涩模样,生意场上如鱼得水,风月场合也是真假难分。见了面陈嘉树还是笑着喊了她一声姐,或许只有于津津自己才知道:恒兴这位陈公子,十六七岁时就懂得讨女孩欢心了。然而当年的他,笑意却是渗在那双眼睛里的啊。于津津站起身:“我去给你做饭吃。”
于津津跑到附近市场买了饺子皮、芹菜和肉馅,兴冲冲地奔回来,扬着手里的袋子向陈嘉树宣布:“我们老家呢,逢年过节或是大病小灾,都要吃饺子。今天让你见识下我的手艺。”
陈嘉树不领情:“我们那里都是吃汤圆。”
于津津气:“诶你个南方人!也行,我去给你买。”
趴在沙发上的那位仗着自己是病号,得寸进尺:“我不吃速冻的。”
于津津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落难凤凰不如鸡懂不懂,还敢跟我挑三拣四。”
“速冻汤圆你也吃不到了,现在就有芹菜馅饺子,吃还是饿着?”
“吃饺子。”陈嘉树还算识时务。
于津津的母亲在厦门只得这一间落脚的地方,门面和住宅是连作一起的,厨房就在台球室的最深处,阴潮逼仄,堪堪容得下一两个人转身。
于津津在其中忙碌,陈嘉树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
掌厨的终于把一切食材配备妥当,拿起饺子皮准备大展拳脚。
陈嘉树开口问道:“需要我帮你吗?”他当了十几年的大少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进了厨房估计也是添乱多过帮忙。
“怎么不需要,一直等你开口呢。”于津津倒是不嫌弃他,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陈嘉树没想到她还真信得过他,蹑手蹑脚走到案板前。
于老师动作熟练地指挥教导:“这样、这样,你看,就好了。学会没?”
不过是手指轻转三两下,一个小巧的元宝状饺子就亭亭玉立于她手中了。
陈嘉树好面子,也没多问,勉为其难地:“我试试。”
试出来的结果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丑。
“包得那么难看,煮出来你自己吃啊。”于津津笑话他。
他做事向来用心,学东西又极快,被于津津取笑后更是憋着一口气想证明自己,便盯着于津津的动作暗暗模仿。
不出五六个,他手中的饺子也有模有样起来。
“这个,看着还行吧?”陈嘉树颇得意地举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于津津吃惊:“哎哟,厉害啊。”
“行,你算出师了。剩下的都交给你啊。”于津津悠悠地出了厨房,剩陈嘉树一人干着劳力、体验生活。
陈嘉树其实很挑食的,过去从不肯吃带馅的面食。这次也不知是因着于津津的缘故,还是因为是自己亲自做出来的食物,不知不觉就吃了两盘…….
于津津对着空盘子感叹:“看不出来你这么瘦还挺能吃的。”又一副了然的过来人口气:“养个半大小子太不容易了,难怪你继父嫌弃你。”
陈嘉树偷笑,到底要不要告诉她陈昉不是继父。
算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陈嘉树心里想。
下午六点钟收到了台风预警,于津津打发他回家:“我送你回去吧,不然家里人要着急了。”
陈嘉树长工做到底,正在厨房刷碗碟:“他们不会担心我的。”
于津津私心里也不愿他走,便也没多劝他,去附近超市屯了零食和啤酒,只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十点多的时候,台风果然来袭,外面是狂风大作,暴雨倾城。陈嘉树和于津津两个人躲在一方天地里,喝酒唱歌。
于津津虽是东北姑娘,酒量却出奇地差,三瓶啤酒下去,便嚷嚷着我要唱歌。
陈嘉树接过她手里的半听啤酒,语气里也都是中意和宠溺:“好好好,你唱。”
她耍起酒疯来都比其他姑娘可爱,在他眼里。
许多歌是唱不得的,两个人离得如此近,一字一句都像在唱给对方听。于津津虽然看起来是万事风过眼的满不在乎,在这场似友情似爱情的关系里又扮演着强势角色,她也总归是个女孩子,很多话,是说不出口的。
这样的一晌贪欢,这样无所顾忌的快乐,明早醒来,就消失了吧。再过几日她离开厦门北上,他回到家中作他的乖乖少爷,从此山高水长,再见全凭天意。
于津津想到王菲的一首歌,粤语的,反正随便唱唱他不对照歌词也听不懂。
她忘了他在香港生活了两年半啊,这个傻姑娘。
于津津清了清嗓子,开口清唱: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
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
那样轻快
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
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
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约看漫天黄叶远飞
就算会与你分离凄绝的戏
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
明日天地只恐怕认不出自己
仍未忘跟你约定假如没有死
就算你壮阔胸膛不敌天气
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
她的声线同王菲很像,都是那种婉转低诉中,透着几分缠绵迷离。虽然她的广东话蹩脚得很,但是陈嘉树每个字都听得出来,尤其最后那句话
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
他用广东话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
真是个神奇的方言,男孩子说起来,不自觉地就流露出几分沧桑世故,他又说得那样郑重,有那么一瞬间,于津津恍惚:“你要是二十五岁就好了。”
他同于津津风花雪月到了将近凌晨,陈昉那边终于坐不住了。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厚厚一层烟头,陈昉烦躁地将手中的烟盒掷在茶几上,恶狠狠地说道:“等他回来,我打断他的腿。”
“让吴秘书带人去找找吧,这样的天气,他一个人在外面……”蒋瑶比他还急。她才嫁进来一个多月啊,就把前妻儿子逼到离家出走了,真是坐实了后妈恶名。
陈昉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向外走:“你睡吧,我同阿明去找他。”
陈昉真想找到他,也算不上什么难事。问问老师同学就查出来他最近常去的场所,蛛丝马迹一合拢,陈昉火气减了一半:“臭小子是谈恋爱了啊。”
吴思明把车开到了台球室,敲门,于津津警觉:“是找你的吧,嘉树。”这种天气跑出来找你,你这继父也没那么差劲嘛。
于津津打开门,原来繁华的街道上已经空荡荡的了,只有一台私家车停在路中间。雨仍下得很急,或许是台风的缘故,午夜的天空出现了一道红色的霞光,照在眼前的两位来客身上。其中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开口问道:“陈嘉树在这里么?”
于津津把他们让进屋,反问:“您就是他继父吧?”
“他说我是他继父?”这个小畜生,陈昉怒气上涌。
“您回家可别再打他了,实在看他不顺眼把他交给其他亲戚吧。”
陈昉冷哼一声表示不屑,我用你一个小姑娘教我怎么当爹?
陈昉走进来,看见陈嘉树半仰着坐在一地狼藉中间,手里还握着一个被捏扁的易拉罐。
他尽量心平气和:“站起来,跟我回家。”
陈嘉树也抬眼看父亲,雨水打湿了他的名贵皮鞋,裤脚上也沾着泥巴,额头上甚至还有一缕濡湿的头发耷拉着。陈嘉树笑,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陈昉这么狼狈的样子。
费这么大力气来抓我回去,是为了继续揍我吧。
他仗着酒意:“我不回家。”
陈昉示意跟着进来的另两个助理拉他起来,陈嘉树反抗,嘴里咕哝着:“我要跟于津津呆在一起。”
陈嘉树哪里扭得动两个成年男人,眨眼的功夫被架到了门外。于津津被吓得酒醒了大半,追出去喊道:“喂,你们怎么这样。我这就去报警了。”
陈昉心道:小姑娘倒是有情有义。
他转身耐下心同她解释:我不是他继父,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今晚多有打扰了,改日我让人登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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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5:3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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