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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难觅清欢(古风,兄弟)[第1页]

作者:__水默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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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__水默含声的百度相册
一程风雪路,半程付与人间歌;
几阕虚妄言,不求得遇知音和。
文案
人间难觅,是清欢。
他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离开长安很久了。
离开之后,他去过许多地方,也相识了许多人——
北黎三千里,他有过同生死的将士;江南十六洲,他有过共把盏的佳人。
还有那瘴雨蛮烟的苗疆蜀地,以及多少相交肝胆的侠人义士……
一梦江湖皆是客,来去俱匆匆。
他原觉得自己可能终此一生也回不去长安了,可在无数他乡的梦里——无论帐外长风猎猎抑或枕侧烟雨缠绵——他总能见到一轮熟悉的月光。
这月光曾并无二致地落在青龙河潋滟的水光里,落在南山下繁密的杏花与少年手中的玉笛上,也落在长乐殿檐下似是没有尽头的沉谧的黑暗中。
这教他不由地想起年少时的许多事。想起他也有过一个知己,也曾共醉南山,琴笛相和。想起他的兄长,这万里江山的至尊,却是他在这世上最不愿再见,却又最想念的人。
似乎这一切都过去很久了,江南的花已开落许多回。
那月色,却依旧是他此生见过的,最温柔的月色。
一。今宵明月满京华
春城春宵无价,照星桥火树银花。妙舞清歌最是他,翡翠坡前那人家,鳌山下。
上元节至,金吾弛禁,京师市坊中鸣鼓聒天,许多少年带着假面,衣着鲜亮地聚在一起,跳舞、投壶、猜枚、放灯,不时引得游人驻足围观。灯明如昼,慈恩寺前扎缚起一座百尺有余的鳌山,上面结彩悬花,挂了千余只花灯。鳌山前搭了一个戏台子,粉墨登场的伶人一手喷火绝活博得众看客喝彩如雷。
梁念仁带着小厮挤过人群,朝着青龙河的方向走去。京师城西有一条大河,水系贯穿南北,是当年群雄割据的时候,宋国君王调集百万民夫,开挖自宁州向东南,经中州过京城,至宛州入宛水的运河,因其色青碧,其形若龙,故命名为“青龙河”。
恰逢孟春天气回暖,河上无冰,星星点点的花灯顺河而下漂出了数里,繁盛似锦地带着人间烟火,仿佛要漂去那无穷无尽的远方。河上画舫之中遥遥地传来丝竹清音,夹杂着人语欢笑,画舫的灯火映着漾漾的湖水,连星月连显得有些黯淡了。
这般的欢笑繁华,便如一卷浓墨重彩的画轴,写意落墨洒墨间取舍随心,宛转自如,毫无凝滞之处,尽显人间繁华。梁念仁到的那会儿时辰尚早,可陆家灯火辉煌的船上已是宾客喧盈,丝竹绕梁。梁念仁刚踏上船板,便见到此间主人陆少白与一众羽林儿郎们步月徐来,言笑晏晏。
“梁兄可是来了,少白早备好了美酒佳肴,就等梁兄你了。”陆少白亲昵地拉过梁念仁的手腕,指了指青龙河上最奢华的画舫,笑声意气洋洋,“梁兄,你瞧,过不了一时片刻,今晚的好戏就要登台了!”
梁念仁顺着陆少白的指引看过去,张灯结彩的“寒水舫”正停在青龙河中央,湖光月色,美人如玉,周遭船只仿佛众星拱月般环堵围绕。陆家船只离那寒水舫极近,他来时听人说起,今年这些个好位置,最低的也卖了千两银子。
寒水舫相传为云洲名下的风月场,每逢正月十五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彩云追月”,凡是在京倡优伶人皆可参选,拔得头筹者被称为“秋娘”。云洲乃闻名九州的水上温柔乡,江南销金窝,坊间有云:江南多美人,半数在云洲。虽有些言过其实,却也可见一斑。
“梁大少爷去岁就做了秋娘的入幕之宾,不知今年是否艳福依旧?”
“梁兄眼高于顶,还不知今年的秋娘能不能入梁兄的法眼呢!”
几位公子哥儿恣意调笑着,笑声中带着志得意满的不羁。去岁的秋娘乃是曲院街探春楼的芙蕖姑娘,能歌善舞姿容绝佳。梁念仁是当朝左丞相梁博的亲侄儿,梁父去的早,他便跟随母亲一直养在扬州老家,四年前母亲病逝,守孝期满才被梁相接入京中。梁相膝下子嗣微薄,待他如亲子,并安排他在羽林军中供职。梁念仁年少风流,不惜为美人一掷千金,做了芙蕖姑娘的入幕之宾,此事五陵年少无人不知。梁念仁也时常以此为荣,每逢羽林儿郎们设宴,定然与芙蕖姑娘同去。
谈笑间,一缕清亮笛音破空而来,缥缈的乐声掠过青碧的水面,如天籁穹音般穿透喧嚣的红尘径直落入人心底,一时间河里河岸的喧闹声低了下来,不少人凝神细听,翘首而望,静候着今晚的主角。未几,寒水舫上便有一个俊俏的琴童抱了一把古琴,小心地放在吹笛人身旁的琴几上。少年琴师不疾不徐地从里间缓步而出,在琴凳上坐下,手指轻抚着琴弦。笛声渐渐低落,琴师抬手挑了个音,琴声自瑶琴之上荡漾开去,笛声款款相和,一琴一笛如游龙戏凤,起承转合间缠绵不已。
陆少白忍不住抚掌而赞,“听闻这琴师是寒水舫花重金聘来的,乃御用琴师李彦年的幼弟,自幼善音律,今日方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只可惜还是离得有些远了,又只是侧脸,不然还不知是何等的俊美人物呢!”
画舫帘子轻轻挑开,一个红衣美人缓缓起舞,顿时人们鸦雀无声,万盏灯火中惟余缠绵的琴笛合奏与红衣女子的妙曼舞姿。
梁念仁的视线却落在他处。自琴师出场时那惊鸿一瞥,他再没移开过视线,连那使得灯火都仿佛黯淡了的红衣美人也未能分去他的目光。
清绝的月光照在少年温润如玉的侧脸上,映着画舫的华灯漾起潋滟的湖光。料峭的春风拂过不染纤尘的素色锦衣,低眉信手间更显出卓尔不群的清贵,无意间眼波一扫,澄澈的眼眸里蕴藏着天然的灵气。温柔抚琴的身姿伴着红衣美人的云舞,在烟波浩渺的青龙河上,隐隐地映着一个少年儿郎绝美惊艳的模样。
这般人物,纵然梁念仁久居江南,也未曾见过。若不是在这等风月场中遇见他,梁念仁几乎以为他是谁家的富豪子弟,甚至说他是皇亲贵胄,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一场精彩纷呈的“彩云追月”,梁念仁从头至尾竟只顾着留意琴师的去向,笙歌醉梦间,只见落寞的少年斜倚在船头,凝神侧目听着画舫美人的清歌,神色有些凄迷。梁念仁一惊,却见少年已随琴童回到画舫中,面上神色似笑非笑,辨不分明。
“云裳姑娘初次献艺,竟然拔得头筹,真令人想不到!”待到笙歌散尽游人去,陆家船上的公子哥儿们已是醉意朦胧,肆意地谈论着方才评出的秋娘。
“可不是,云裳姑娘头一个出场,后面那些庸脂俗粉,小爷都不屑去看了。”
“要不怎么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呢,可见古人之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彩云阁的姑娘个个都是极品,何况还有御用琴师之弟助阵……不过说到那琴师,虽看的并不分明,可模样似乎也不差,好像在哪里见过……”
众人嘘声一片,“但凡见到模样不错的哥儿,四郎总要说一句‘在哪里见过’。”
“四郎”是陈尚书家的四公子,也在羽林军供职,只听那四郎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须知佛家讲三生因缘,这三生便代表‘前生’‘今生’‘来生’,要是今生有缘,那必定是前生结缘,这世间的因缘呐,莫不是从‘似曾相识’开始的。”
陆少白笑骂道,“自从四郎跟了尘大师见了一面,开口闭口皆是佛语,干脆挥剑斩断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得了!”
陈四郎急切地拉过梁念仁,道:“那琴师真是见之忘俗,不信,来问念仁兄!念仁兄今日也一直瞧向那琴师来着,快告诉少白,那琴师如何?”
梁念仁借着几分酒力,低声在陆少白耳边说了几句,引得陆少白讶异地看向他。众人不依不饶,哄闹着要梁念仁大声讲出来,陆少白轻咳一声,“梁兄说,方才见那琴师带着两个人乘小舟上岸了,不如咱们也‘上岸’?”
羽林儿郎们哄然应好,一并上了岸,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着西市坊走去。刚转过河岸街,便见到方才那琴师驻足在一个绘着宛州山水的五彩花灯前,灯光柔和地落在他的面庞上,勾勒出几分忧郁沉静。五陵年少的嬉笑中,梁念仁微带醉意独自上前,停在琴师斜后方不足一步之处,扫了一眼花灯上清秀的字迹,看着琴师清丽出尘的侧脸,念道:“远树两行山侧立,扁舟一叶水横流——这当是一个‘慧’字。”
少年琴师听他说出谜底,侧过身,对他略略颔首,转身走了。
“兄台方才弹奏的那首曲子甚是精妙,想我久居扬州,游遍江南,也未曾听过此等天籁之音。不知在下是否有此荣幸,得知这是什么曲子?”梁念仁快步跟上,落后少年半步,语调柔和低沉,姿态谦恭如虚心求教的儒生。
少年不由得驻足回首,勉强笑了笑,“兄台谬赞,那曲子本是教坊乐工所做,在下不过稍作更改,为云裳姑娘伴乐。至于名字……原名叫做《长相忆》。”少年略一躬身,曳着一缕淡香离去。
梁念仁微怔的瞬间,少年已经走远。几位少年嬉笑着走上来,促狭道,“怎么,梁大少爷也有碰钉子的时候?”梁念仁心思一转,笑了几声:“你们分明知道我不好这口儿,还这般捉弄我,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这等小倌儿相处。倒不如四郎去试试?那琴师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恐也是好佛之人。”
“念仁兄可看清了他的样貌?”
梁念仁竟是一声长叹,望着几位公子哥儿,似是难以形容,欲言又止了数次,方道:“纵然是潘安宋玉再世,也不过如此。”羽林儿郎们一片惊叹,立时便有人打赌,谁能将此人拿下,便将前几日得来一柄小宝刀送他。陈四公子本就对那琴师念念不忘,又一直眼馋那柄小宝刀,当即越众而出,朝着琴师的方向追了过去。
二。火树银花灯如昼
红绿蓝紫的烟花在曲院街上空次第绽开,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手执辔头,轻快地驾着一辆八宝缨络马车,马蹄达达地向着烟火繁盛之地驶去。曲院街两旁皆是精舍雅苑,悬挂的彩灯也是不同于别处的风雅秀丽。那燃放焰火之处乃是街心,正对着寒水舫所属的勾栏院——明月阁。曲院街上行人极多,半数是驻足观看街心烟花的。陆离驾着马车寸步难行,索性将其停在路旁,孑然地朝着明月阁的偏门走去。
“……哦?我跟你走一趟,今后要你做什么都肯,此话当真?”街边巷子里的人语声传入陆离耳中,少年的声音清远飘渺,宛如世外谪仙,惊得陆离生生顿住脚步,忙循声而去。
“自然!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断无半点欺瞒!”另一个声音截然道,复又低声呢喃,“今日青龙河上闻君一曲,实是三生有幸。”
“呵……”少年轻笑了一下,似是不信。
“纵然刀山火海,只要你一句话,我断没有不去的可能。”那声音急切地剖心表白。
“刀山火海自是不必,我也不舍……”少年尚未说完,身旁之人已被凌厉的一掌击了出去,飞起数丈,落在了巷子外,片刻的停滞后,少年的声音忽然扬起,带着些许不悦,“陆离,谁要你多管闲事!”
陆离毫不迟疑的跪了下去,“殿下若要怪罪,陆离甘愿受罚。”
良久,少年低下头,神态如寥落的晨星,令陆离心生不忍,“今日是上元佳节,阖宫欢宴,你是怪我称病不去赴宴,在此寻欢么?”他抬头看了眼流光溢彩的焰火,依稀记得宫中有一样名叫“万寿无疆”,每年上元节都要拿来燃放,只是万寿无疆,又有谁会真的万寿无疆?少年登时迷茫起来,垂下眼,只觉身心皆疲,“罢了……我这便回府,你起吧。”
“打人了!出人命了!” 少年话音刚落,周遭顿时一片惊呼。
“四郎!怎么是你?这是谁干的?!” 正在明月阁饮酒的一干少年闻声而来,扶起狼狈不堪的陈四郎。他们皆是羽林军中的勋贵子弟,平日飞扬跋扈惯了的,见自己的朋友吃了亏,断然不肯罢休,也不问是非黑白,立时便要打起来。
陆离不知何时站到众人身后,怒斥道:“京师重地,天子脚下,陈公子,您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羽林儿郎中有几个是见过陆离的,混乱中叫出陆离的名字,惹得一群少年惊讶不已,不敢妄动,连莫名被打愤慨不已的陈四郎都缄默不语。
若说起新上任的左丞相,怕有些孤陋寡闻者还不清楚,可提起董良、齐坎、陆离、李巽四人,京城的勋贵子弟几乎无人不知。当年为刚满三周岁的十七皇子挑选“四小神童”一事,整个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更在仕宦人家中引起很大轰动。四小神童进宫,一为伴读,二为护卫,即便是早先年选太子侍读也不曾有这般浩大的声势,一时间小皇子的风头无两,从此世人皆知先帝偏宠幼子。此事影响之大,以至于之后的十年间,仍时常有人提及,而长大后的“四小神童”即便是文武兼备身居要职,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顺其自然。既然能以稚子之龄博得天子另眼相看,荣华富贵又何足道哉?
陆离,便是当年的四小神童之一。王孙贵胄再如何胆大妄为,也绝不敢在这等人面前惹是生非,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使自己的无心之失上达天听,招来杀身之祸。
与陈四郎打赌的陆少白等人这才赶来。
“大哥。”陆少白不敢怠慢,忙上前几步向陆离行礼,垂手恭立在一侧。梁念仁等人则去低声询问旁人方才的情形。
陆离原是陆少白的长兄,当年陆离入宫,陆家上下很是荣耀了一番,一晃许多年过去,当年粉雕玉琢的孩童已经长成丰神俊秀的郎君,只是城东陆家的府邸,他几度踏入,却终究无缘小住。
“大哥,您怎么……来这儿了?”陆少白看了眼狼狈的陈四郎,迟疑地问向陆离。照理,陆离等人负责秦王的安全,无事并不能离开左右。
“我若不来,怎知道在天子脚下,竟还有人胆敢当街对十七爷无礼!”
众人皆是一惊,陆少白与梁念仁对视一眼,心下犯疑,四郎分明去找那御用琴师李彦年的幼弟完成赌约,怎生会牵扯出秦王?
“秦王殿下是何等人物,向来只在云端供人瞻仰的,怎会沾染这等风尘?”梁念仁心中嘀咕着,躬身赔笑道。陆离还未做声,梁念仁一眼看到巷子里信步走来的人——正是晚间寒水舫中为云裳姑娘伴乐的琴师。月光下的少年如玉,眉目间带着清冷的不耐,似是西风卷帘起,一剪脉脉的清瘦黄花。陆离忙走了过去,在少年身后躬身而立,这才闻到少年身上若隐若现的酒味。
少年上前走了两步,隐约能看出身形不稳,脚步有些虚浮。“他不认得我,你也不认得?”瞥了一眼陈四郎,少年偏头问陆少白道。
“属下有眼无珠,请殿下恕罪。”陆少白忙向他躬身行礼,“殿下近日清减了不少,属下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少年反倒缓缓地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分忧……你不是,着你朋友来分忧了么?”陆离脸色一变,忙上前扶住他的肩,低声道:“殿下!你醉了,先回府歇会儿吧。”
少年的眼神有些迷离,侧头似在思考着什么,忽而低声一笑,软软地靠在陆离身上,轻声道:“这里这般热闹……为何我偏像是置身事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呢?”他声音原本清越脆朗,此时带着酒意,听着却是格外凉薄软弱。
陆离心中难过,只觉眼前的火树银花合,华灯似繁星,明月凉如水,竟是这般残忍。身上依偎着的少年本应是走马章台春风得意的年纪,却因痛失亲人而不得不落寞地在这繁华世间踽踽独行,他想追上来,像过去十二年那样陪着他,却总觉得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殿下醉了,回去睡一觉便好。”陆离抱起少年,口中这样哄着,心里却益发隐隐作痛。他心思明净玲珑剔透的十七爷,如何不知漫漫前路上的艰辛与苦楚,便纵是锦衣玉食富贵一生,可那心中如寒梅立雪的清苦,又能与何人说?
三。只道君恩似雷霆
苏子澈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屋里的熏笼里焚着安息香,一缕缕淡白的轻烟四散开来。屋中寂静,他并未张开眼,只侧耳听着铜漏一声声滴下,费解时光为何过得这样慢,一点一滴竟是这般难熬。
屋里的烛火被一盏盏点燃,帷幔被人从外面掀开,苏子澈支起身子,抬手去挡漏进来的灯光,看榻前人影晃动,渐渐忆起昨日之事:“陆离?”
董良忙吹熄了几盏蜡烛,只留下床头一盏还在素色的灯罩中亮着,“陆离在竹林习武,殿下可要叫他过来?”
苏子澈这才发觉是董良当值,唔了一声,放下手臂又躺回榻上,“不用,现在什么时辰?”
“刚到卯时。”董良怕他晨起畏寒,便拿了个小手炉放到玉枕边,见他闭目蹙眉,关切道,“殿下可是头疼,要不要请太医?昨日殿下回来之后,皇上听说您醉了,甚是担心,打发了御医来为殿下请脉,陆离见殿下好睡,不忍叫醒殿下,就让那太医在偏殿候着。”
苏子澈坐起身来,一拳擂在董良肩头,笑骂道,“我不过吃了两杯酒,你们倒好,一个个巴巴地跑去告御状!回头皇兄若是追究我,看你们哪个逃得掉!”董良素知他性子,随口笑道,“那殿下就当是心疼我们,少去沾染些风尘吧。”说着就打开房门,招呼婢女进来伺候苏子澈洗漱更衣。
苏子澈宿醉之后胃口不好,早餐几乎没动筷子,只勉强用了半碗白粥。董良齐坎二人进来,见苏子澈正背对着他们把玩一支玉笛,问道:“车马已经备好了,殿下是现在入宫,还是等早朝散了再去?”
玉笛在指上绕了一圈,落入苏子澈掌心,被他顺手放在案上,转过身来,皱眉道:“我何时说要入宫了?”
齐坎拿来大氅为他穿上,道:“我的爷,今儿个市坊中闹得沸沸扬扬,说秦王殿下自降身份,弹琴奏乐只为红颜一笑,又与谁家的公子哥儿牵扯不清,醉倒在曲院街中……”话未说话,被董良一声断喝:“齐坎,你浑说什么!”苏子澈抬手制止董良,示意齐坎继续说。
齐坎看一眼董良,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殿下昨日为云裳姑娘伴乐之事,怕是已经传到了皇上耳中,昨晚殿下还没回来,皇上已经打发好几拨人来了府上,说是听闻殿下身体欠安,特来探望。阿离不得已才去寻殿下,殿下又在回来的路上睡着了,阿离更不肯让他们打扰殿下了,好不容易才打发在偏殿候着,刚刚才走。今日早朝殿下又没去,还不知那些个御使怎么乱说呢!”
董良见苏子澈沉下脸,不复晨起时与他说笑的神情,正要劝上几句,只听苏子澈已郁怒地沉声道:“随我入宫!”
宫中的花灯彩饰尚未撤去,依稀能看到昨日欢宴的影子。
苏子澈进入尚德殿偏殿时,皇帝并未在案前批折子,而是执了黑白子,盘膝坐在窗前跟自己对弈。苏子澈抿了抿嘴角,迟疑了一下,皇帝已笑着地侧首看他,“麟儿来了。”苏子澈忙朗声道:“臣弟恭请陛下万圣金安。”他久不面圣,本该跪拜行大礼,才躬身下去,皇帝便伸手来扶,“多日不见,麟儿竟和朕生疏了?”
皇帝素来沉稳,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唯独对这位幼弟极尽宠爱,从来都和颜悦色。苏子澈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皇帝,谦恭地垂手立着,“臣多日未能进宫向陛下请安,还望陛下恕罪。”
“麟儿病着就不必拘于礼数,现在身子可好些了?王府里住着还习惯?”皇帝笑容转淡,坐了回去,可看着幼弟低眉顺目的样子,如玉的脸庞着实清减了不少,心底被勾起的几分火气又半数化成了怜惜,“长乐殿一切照旧,麟儿身子不爽,不如回宫将养几天,三哥也放心些。”
“承蒙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苏子澈恭敬的声音带着不分明的疏离。
“麟儿何时跟朕这般疏离了?”皇帝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扫了一眼他的身后,又道,“跟着你的人呢?”苏子澈未作答,抬眼看了看旁边的宁福海,微微昂起下巴,默然不语。皇帝摆了摆手,看着宁福海带着一众内侍躬身退到殿外,才笑道:“又跟朕闹什么别扭,嗯?”
苏子澈缓缓对上皇帝温和黑沉的眼睛,心底似有一头野兽横冲直撞,令他痛不可遏委屈莫名,只沉声问:“为什么派人监视我?”皇帝并不恼他的顶撞,温言道:“麟儿若无亏心事,何必怕三哥知道?”
“三哥若是想知道,何不直接问麟儿?让影兆司的人看着,三哥便这么不放心麟儿?”苏子澈含怒的声音几近质问。
皇帝敛了笑,正襟危坐,“现在问这话的,是麟儿,还是秦王?”
苏子澈带着薄怒冷冷地勾起嘴角,嘲弄道:“这话问的奇怪,麟儿便是秦王,秦王即是麟儿,本就是一个人,如何能分开来讲?”少年眼眸澄净,丝毫未掩饰面上的不满情绪。皇帝侧首轻笑,拈起一枚白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麟儿是朕的幼弟,秦王是朕的臣民,若是方才质问朕的是麟儿,朕只当自己管教无方,此后定然对麟儿多加管束;若是方才问这话的是秦王,便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乃十恶,朕,想姑息也难。”皇帝阖了一下眼,淡淡道,“秦王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殿中寂静无声,棋子落下时“叮”地一声轻响,仿佛一声嗤笑,狠狠砸在了少年孤傲的心里。苏子澈猛地握紧右手,莹润的双眸含着委屈不甘,薄唇抽动了几下,静默许久,才道:“三哥……”
皇帝转过脸,见幼弟虽然嘴上服软,微垂的眉眼却满是委屈倔强,轻叹道,“麟儿,你若是肯安生几日,三哥又何必费这力气?让人看着你,还能惹下这些事来,你去看看弹劾你的折子有多少,哪个委屈你了?”
苏子澈被皇帝三言两语说的愈发委屈,却不能辩解,只抿紧嘴角,转开眼缄默不语。皇帝也不再多言,扬声唤来内侍,又宣了董良等人进殿,问道:“昨日殿下去青龙河之时,你们四人在哪?”
陆离心里一沉,正欲回答,已听苏子澈朗声道:“臣昨日心情沉郁,想去青龙河上散散心,不愿旁人打扰,就命他四人不许跟着。陛下若要怪罪,臣认罚便是。”皇帝瞅了他一眼,“方才朕问你话时一言不发,这会儿倒是伶牙俐齿。”转开眼不再看他,沉声道,“朕没让你开口,老实在旁边候着。”
“陛下!”苏子澈像是没听见,娓娓道,“昨晚之事是臣不对,陛下若是责怪,臣愿一力承担,绝不推诿。只此事与他人无关,乃臣的不是,陛下是圣君明主,定然不会累及无辜。”宁福海暗道不好,觑着皇帝面色如常,可细聆呼吸之声,轻浅之中渐渐夹杂了一丝难以分辨的紊乱。他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知道皇帝性子沉稳克制,喜怒不形于色,偏偏少有的几次雷霆震怒,皆是因为秦王。
宁福海大着胆子上前道:“陛下,奴婢送殿下去长乐殿歇着。”见皇帝略一颔首,便去引苏子澈退下,偏生苏子澈正值年少,傲气得很,性子也执拗,一把将他的手甩开,道:“陛下这是何意?臣句句属实,若是惹得陛下不快,愿受陛下责罚。”
皇上眼中掠过愠怒之色,斥道:“放肆!跪下!”他往苏子澈身上一扫,声音骤然冷了几分,“都怪朕往日对你太过纵容,才惯得你没个规矩!”
苏子澈撩起下摆,长跪于冷硬的金砖上,凛然不惧地抬起头直视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臣自幼佩服万分,只昨日之事,是臣任性,惹来非议,还望陛下开恩,饶过艮坎离巽。”少年清越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激得皇帝火起,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冷声道:“胡闹!你不顾身份,狎妓嫖娼,又自甘低下为娼女伴乐,朕若罚你,岂不是坐实了你这些罪名?!”
殿中一时静谧如斯,众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苏子澈跪在地上纹丝不动,道:“本朝律法不禁狎妓,只臣有孝在身,此举实乃不孝。与其枉法以徇私,毋宁执法以安众,陛下圣明,臣已知罪,还望陛下勿念私情,严惩臣……”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案上的茶盏已被皇帝拂落在地,温热的茶水半数洒在苏子澈身上,喝道:“混账东西!愈发没个规矩!”
宁福海见皇帝额上青筋乱跳,高高扬起右手,吓得连忙膝行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腿,哀求道:“陛下!陛下息怒!殿下不过半大个孩子,说话不知轻重。陛下要打要罚,请了太宗家法便是,何苦这样动气。殿下该罚,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苏子澈就跪在皇帝脚下,离得很近,只觉兄长的身体竟在微微发抖,这才缓缓地生出惧意,双眸立时雾气朦胧,低声道:“麟儿该死,惹陛下生气。”
少年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皇帝扬起的手终于缓缓垂下,一时之间,殿中寂静得只闻铜漏之声。过了良久,皇帝轻叹一声,“麟儿……”苏子澈慢慢抬起头来,两行清泪无声地从那双水润的眸子中缓缓滑落,浸入衣襟。
皇帝坐到榻上,吩咐宁福海道:“传旨,昭武校尉陆离,殴打朝廷官员,罔顾国法,责打四十板,罚俸半年。”
董良等人听到这个处置皆是一惊,惟陆离长舒了口气。苏子澈朝皇帝磕了一个头,语带哽咽:“陛下开恩,四十大板打完,岂不是生生要了阿离的命!”皇帝眼神复杂地看着幼弟,笑了笑,“方才闹着要朕严惩的是你,这会子求朕开恩的也是你……”话未说完,苏子澈又叩首道,“此事非陆离之罪,乃臣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才……”
“住口!”皇帝面上的薄怒一闪而过,冷言道,“子澈既然身体不适,不妨留在宫中几日,让太医给你把把脉,将养一下身体。”苏子澈还欲再言,却被陆离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臣,陆离,领旨谢恩。”苏子澈迟缓地转过头去,正对上陆离温润柔和的眼睛,便如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让他惊惧惶恐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像是过去的十二年一样,只要他回过头,便能看到艮坎离巽坚定不移地陪在他身边。
陆离向皇帝磕了三个头。苏子澈静默许久,沉闷地道:“臣谢陛下,不罚之恩。”
皇帝摆摆手,内侍宁福海便去领陆离出去,隐约能听到殿外吩咐备刑具的声音,苏子澈望向殿外,却听见皇帝难辨喜怒地声音,“到朕身边来。”
他心中有些抗拒,面上便生了迟疑,仍是依言站到皇帝身边,低声唤道:“哥哥。”他声音才落,便听到殿外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声音落在耳中是那般钝痛,仿佛生生打在了骨头上。苏子澈一惊,慌乱地失声叫道,“陆离!”提步欲走,又生生顿住,回首望着皇帝,眼里半含哀求。
“麟儿,”皇帝轻斥,“真宠得你没规矩了?”
四。玉在璞中须雕琢
用过午膳,皇帝照常歇了午觉,春寒未退,宫里各处还笼着地火,暖融融的熏得人昏昏欲睡。宁福海正好当值,便守在暖阁里,窗外似是起了风,檐角铁马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宁福海一惊,怕扰了浅眠的皇帝,忙回头去看,皇帝正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宁福海唬了一跳,“陛下怎么起来了?”
皇帝“唔”了一声,问道:“外头起风了?”宁福海应了声是,见皇帝面色淡然,似有不豫,正要叫人进来服侍皇帝盥洗,却见皇帝摇头道,“朕睡不着,你陪朕出去走走。”
宁福海心里直犯嘀咕,道,“陛下,这会子外头冷得很,万一陛下着了凉气,奴婢就是罪该万死了。”皇帝脚步未停,道,“多嘴!”宁福海忖着皇帝的心思,哀求道:“陛下若是不想睡,奴婢这就去传十七爷过来。”
苏子澈心思细意气重,皇帝原本担心今日罚了陆离,又将他禁足宫中,会惹得这个幼弟难过,是以一直放心不下,宁福海这般一说,他略略沉吟,将足顿住,笑骂:“你越发会当差了!”宁福海见皇帝应允,心中大喜,道,“陛下爱惜自个儿,便是疼奴婢了。”
皇帝也不多言,只道:“还不快滚!”宁福海磕了个头,“谢陛下!”
尚德殿中的安息香已换成了御用的龙涎香,苏子澈一进来便看到熏笼里丝丝缕缕的轻烟袅袅升起。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幼时起便常来这里,只那时这里还是东宫,兄长苏子卿也还是太子,去岁父皇驾崩,兄长即位,这才将东宫改建为尚德殿,修缮数月,月前才重又住进来。
苏子澈进殿之时,皇帝正执着一支玳瑁笔,凝神在生宣上挥洒着金生玉润的行草。殿中别无他人,苏子澈缓步过去,见纸上写的是: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皇帝见他沉吟,笑了笑,“古人云,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故君子当如玉也。”言罢,拿起案上的一个精致的金丝楠木匣子,递到苏子澈手中,道,“打开看看。”苏子澈接过来,见匣子里放着一方和阗白玉佩,玉色晶莹,触手生温,上以金丝嵌着几行小篆,乃是:“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玉在璞中待雕琢,你跟艮坎离巽正值年少,若是朕一味袒护,只会令美玉蒙尘。麟儿,父亲虽然去了,三哥待你,却如往日一般。你若因为近日之事与三哥产生嫌隙,倒真叫人伤心。”皇帝凝望着他,见幼弟仍是不开心,柔声问道,“陆离伤势如何?”苏子澈有些忿然,“三哥打的,却来问麟儿?”皇帝噗嗤笑了出来,亲手将玉佩系在他的腰间,道:“麟儿昨日原本顶了李彦年胞弟李俊年之名,他们本是教坊中人,为秋娘伴乐虽不妥,倒也无甚大碍。即便后来去曲院街,一个乐工,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可陆离却逞一时之气,暴露你身份不说,还出手打伤羽林军,朕打他几下,还委屈了他不成?真不知是三哥平时宠你太过,还是纵他太过。”
“几下?整整四十大板!”苏子澈不依不饶,“麟儿平时就常去曲院街,就算陆离不说,也会有人认出来。三哥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将阿离打成重伤!”皇帝亲昵地握住幼弟的肩膀,“看过他了?”苏子澈顺势偎了过去,摇头闷声道:“阿离不让我看。”
“胡闹!反了他了!”见皇帝面色微寒,苏子澈耍赖般地笑道,“那就请三哥给麟儿一道圣旨,麟儿得了圣旨,阿离总不能抗旨不遵吧?”皇帝心情甚好,点点他的额头,轻斥道,“若是麟儿敢抗旨,三哥定然饶不了你!”数月之前,素来宠爱的弟弟因为父皇的驾崩,几次哭昏过去,之后整个人一直沉郁不快。待他即位之后,苏子澈更是闷闷不乐,带着艮坎离巽搬到王府居住,他几次想召幼弟进宫,都被挡了回来。正因如此,即便麟儿今日是来兴师问罪,他心底也带着隐隐的欢喜。
“麟儿便是想抗旨,也得先有圣旨才行。”苏子澈将一支御笔递到皇帝手中,“三哥快给麟儿个旨意,麟儿一直挂念着阿离的伤势呢。”皇帝逗了他几句,就让他带着圣旨去看陆离。
檐下铁马终于安静下来,陆离却在惊痛中醒来,屋中寂静得惟闻更漏之声。只醒来的片刻功夫,陆离已疼得冷汗淋漓,下半身像是被人拿刀不停地刮着,疼得他两眼阵阵发黑,暗恨自己缘何不能昏厥。
宫中刑杖分常行杖和讯杖,陆离所受的常行杖规格为杖长三尺五寸,大头直径三分二厘,小头二分二厘,紫荆木所制,行刑时臀、腿分受。杖刑的规矩,若是内侍宫女犯了事,需掳衣受责,朝廷官员受杖则可以赐一张刑凳,免去掳衣及匍匐于地的耻辱。
因是皇帝亲口下的命令,几个内侍丝毫不敢放水,一杖杖打下,竟是用了全力。陆离被堵了口,只觉身后痛得似入了阿鼻地狱,再如何苦苦挣扎,都逃不过这无休无止地折磨。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滴落,他像一条溺水的鱼,奋尽全力想要呼吸,至死方知不过是一场徒劳。昏昏沉沉的痛楚中,他仿佛听到殿中的十七爷在叫他,他想应一声,想说自己不疼,不碍事,可被堵住的口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陆离是被抬回长乐殿的。
他身后被打的血肉模糊,皮肉绽开处和裤子黏在了一起,李巽屏退内侍宫娥,亲自拿剪刀剪开他的衣裤,又用温水濡湿帕子覆在伤处,待淤血化开,才将打碎的布料从伤处挑出,消毒敷药。单是清理伤口,便花费了近半个时辰,期间苏子澈几次要看陆离的伤势,都被董良齐坎拦在门外。
陆离费力地直起上身,伸手去够床头的茶盏,咫尺之间,微不足道的茶盏,竟沉重得令他险些握不住,牵扯到身后的伤痛,登时又是一身冷汗。看着尽数洒在被褥上的茶水,陆离苦笑,他未想到自己竟然这么不堪一击,区区一顿杖刑,就能让他如此狼狈。
他埋头在茶水浸湿的被褥上,有些后悔将内侍跟艮坎巽赶出去了。
蓦地,一只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继而脸旁散落的茶盏被拿开,“阿离,怎么把杯子放床上,你渴了?”陆离猛然抬头,惊诧的视线撞上苏子澈黑白分明的眼睛,失声道:“殿下怎么进来的?”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非得请了陛下的圣旨……”苏子澈略带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捧着斟满茶水的杯子怔了许久,才小心地道,“阿离,你……”只一个字,他再问不出口。陆离俊朗的脸颊已经被濡湿,额上挂着晶莹的汗珠,面色惨白如纸,苏子澈心下慌乱,不知是怎样的痛,才能让这个素来坚忍的少年难受成这样。
“刚茶水太烫,不小心就洒了,殿下怎么来了?”陆离浑不在意地笑笑,又指了指苏子澈手中的茶盏,“给我的?想不到挨了打反倒尊贵了,竟劳动殿下亲自端茶递水。”陆离眼底带笑,苏子澈却闭了口,姿势僵硬地喂他喝水。
放下茶盏,苏子澈伸手去掀虚掩住陆离身后的被子。陆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面上带了一丝不豫,“殿下这是做什么?”苏子澈眸光一闪,反问道,“朝夕相处十二年,你哪里我没看过?还害羞了不成?”
陆离不肯放手,只道:“陆离伤在身后,有碍观瞻,殿下还是回避吧。”苏子澈略带讨好地嬉笑着,反手握住陆离的手指,道:“陆离,你是恨我方才无动于衷地看你受罚,却不上前制止么?”陆离凝望着他的眼睛,只觉他眼底映着的并不是自己,陆离依稀想起数月之前殿下初闻噩耗之时,也是如现在这样,带着不分明的笑意,像是望着自己,又像是望着过去。
陆离松了手,身后的被子顿时撤离,他闭上眼,不去感受身后炽烈的视线。他能想象出苏子澈现时的表情,他只是故作不知。
良久,身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阿离,你疼么?”苏子澈声音干涩发紧,似乎受伤的不是陆离,而是他自己。朝廷官员受杖不必掳衣,可真打到血透重衣血肉模糊,反倒不如掳衣受责来的痛快。苏子澈轻抚着陆离腰间,臀腿一片伤痕,只腰间还完好无损,更衬得那伤狰狞可怖,刺得他眼眶泛酸。苏子澈愧疚不已,低声道,“陆离,对不住。”
“说了不让你看,你偏要去看。”陆离半侧着身子,回首去望苏子澈,“陆离为了殿下,便是死也甘愿,殿下又何必说这些令人生分的话?”
苏子澈缓缓站起身,眼中似是噙着泪,声音低如呢喃,“这宫里闷得很,我想出去走走,不知陛下会不会同意。”说完,他慢慢地朝着屋外走去,他步履沉重,踏着更漏一声声远去,声声都敲在了陆离心上。顾不上身后翻滚的伤痛,他不放心地唤了一声殿下,苏子澈不知听没听到,脚下一缓,却仍是走了出去。
五。别有天地非人间
京郊南山下的山林中劈开了一条宽敞坦荡的大道,道旁有一片繁茂的修竹林,一株株拔节而起。竹林与官道之间嵌着一个苍翠欲滴的竹楼,竹楼上飘着滴翠似的青旗,绣着清远萧散玉润风流的“竹醉”二字。
十数骑在官道上扬起轻尘,马上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个个英姿飒爽,豪迈矫健。为首一骑在竹楼前勒马,回首对着身后的少年们粲然笑道:“这家的‘无心酿’可是堪比花满楼‘梨花白’的佳酿,咱们既然来了,不妨喝上几杯,他家的菜肴点心也都别致得很。”
少年们纷纷翻身下马,招呼店家上酒上菜。为首一人拍开酒坛上的泥封,附在身旁少年耳边促狭笑道:“这店虽小,倒也雅致,待会儿若是麟儿酒量不济,晚间就住在这店里好了,只是要委屈巽哥哥与麟儿同榻而卧了。”“四小神童”之一的李巽文采风流,却偏好男色,这在五陵年少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时常被好友拿来打趣,李巽微笑睨着他,低声道:“非是巽不肯同麟郎一夜风流,只是陆离伤才刚好,麟郎定然不舍得巽步了陆离的后尘。”若说艮坎离巽中有谁最是风流不羁,定非李巽莫属。李巽是李贵太妃的亲侄儿,孝贤皇后去的早,苏子澈便由膝下无子的李贵太妃抚养长大,因而这李巽也算是苏子澈的表兄,平日里都唤苏子澈的乳名。
苏子澈仰首大笑,将李巽面前的竹筒杯斟满,含笑道:“巽哥哥言之有理,那就有劳巽哥哥届时将麟儿拖回去了。”
李巽啜了一口酒,赞道:“果真佳酿!不过……”他拖长声音,“十七爷久居宫中,怎会对这山野小店的私酿如此熟悉?”苏子澈傲然道:“莫说这‘竹醉’就在京郊,纵是在南疆,我也要将他挖出来,这等美酒,岂有放过之理?”
“哦?那还请十七爷讲讲,这酒缘何叫做‘无心酿’?”几个少年来了兴致,举起竹筒杯问道。“这酒,原本并不叫‘无心酿’,”苏子澈“啪”一声放下竹筒,有意吊起大家胃口,“而是——”他伸出食指摇了一圈,最后落在竹楼外飘扬的青旗上,“叫做竹醉!”
李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俊逸风流的竹醉二字在风中招展,他心底一动,笑道:“怕是这无心之名,还是十七爷所赐。”苏子澈惊道:“你如何得知?”李巽笑而不答,苏子澈眼睛一转,指了青旗笑问:“便是这竹醉二字?”李巽微微颔首,屈指在竹筒杯壁上弹了一下。
苏子澈抚掌大笑,端起竹筒杯道:“冲着这份相知,也当浮三大白!”李巽按下他的手,道:“十七爷素来风雅,如今有酒无管弦,岂不无趣?”苏子澈知他不愿自己多饮,才百般推诿,笑着推了他一把,道:“顾曲周郎在此,即便有山歌村笛,又怎敢拿来献丑。来,阿巽饮了这三杯,我便将这‘无心’的典故说与大家。”李巽精通音律,智谋无双,被人称作“小周郎”。
少年们哄闹着要李巽饮酒,李巽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连饮了三杯,苏子澈待他喝下,这才娓娓道来。原来,这片竹林乃是宛州才子路少谦,三十年前进京参加科考之时所建。路少谦才高八斗,素来为先帝欣赏,可惜科考之前却意外病倒,他乡无故交,他这一病便错过了科考,一步之遥,名落孙山,若想再次科考,须等上三年。路少谦为人清高孤傲,不愿做皇亲高官的门客,便在这京郊的竹林落脚,建了一栋竹楼,埋下几坛私酿。
时常有进京之人误了时辰进不了城,就到这竹楼中借宿一晚,次日一早再进京。路少谦为人善良,每每留这些人住了,还要拿出私酿来招待,时间不久,路少谦的善名便传了出去。不时有乞儿前来讨口饭吃,甚至还有人将养不了的婴孩拿襁褓裹了,扔在竹楼前。路少谦竟是照单全收,不单让乞儿在此吃住,还教他们读书认字。只是行善布施,并不如照料一片竹林般简单随性,路少谦从家带来的盘缠用尽后,便将竹楼改作客栈,权作生计。三年后,路少谦在殿试中被先帝钦点为探花郎,竹楼善事传到了先帝耳中,龙颜大悦,破格任命路少谦为京兆尹,京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民风,便是路少谦在任的期间形成的。只可惜天妒英才,路少谦英年早逝,惹得先帝扼腕叹息。而这竹醉客栈,也从当初的名声大噪变得鲜为人知,最终沦落成了一个山野小店。
苏子澈是从先帝那里听来这个故事,那时他刚满十岁,听说之后便闹着要来这竹楼,先帝最是宠爱这个机灵漂亮的小儿子,竟然就许了他,让苏子卿带了他来,回宫之时还带了不少店家的私酿酒。
那时候的竹醉客栈,连酒名都是竹醉。
两年前的殿试中,新的探花郎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先帝忽然念起当年风华正茂的探花郎路少谦,索性让幼子再去竹楼带坛酒来。苏子澈见青旗残破,便应了店家之邀为其题字,只是酒名从此不再叫竹醉,而改作“无心”。
这件事,连艮坎离巽都不得知。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李巽望着苏子澈,“十七爷那年不过十三岁,怎么就生出了这般感叹?”
苏子澈摇头笑道:“非也非也,这是先父对路少谦的评价。”路少谦少年得志,终其一生都为了百姓苍生,视高官厚禄为粪土。先帝说他“有节为民,无心做官”,倒是贴切的很。
谈笑间,已是数坛酒下肚,李巽手疾眼快地扶住苏子澈,低声劝道:“麟儿醉了,回宫去吧。”苏子澈笑着摇摇头,想要推开李巽,可手上无力,反而倒在了李巽怀里,他费力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你们先走,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麟儿,”李巽从身后扶住他,温声道,“别闹了,回宫去吧,过了宵禁,少不得又惹陛下怪罪。”苏子澈眼眶一红,沉默不语。艮坎离巽四人之中,唯李巽与他最为亲近,苏子澈脾气上来时,除去先帝跟今上,也就李巽的话能听进去几句,只听李巽又道:“麟儿,你今天跑这么远,又喝这么多,也该闹够了。”
青旗在竹楼外招展着,上面的竹醉二字尽显主人家的意气风发,谁又料到是出自眼前落拓的少年之手。同来的少年们见情况不对都围了上来,纷纷劝道:“天色晚了,十七爷得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若是嫌这次玩得不痛快,咱们下次再来,喝他个一醉方休。”
苏子澈拂开李巽的手,独自朝竹林深处走去。一行人不放心地跟了过去,却被苏子澈厉声喝止:“都回去,不许跟着我!”
“麟儿!”李巽扬声,已含了不快,“没完了不是?”
苏子澈停了步子,却不回头,“巽哥哥回去吧,你最疼麟儿的,又何苦逼麟儿。”竹枝摇曳着,像是与众人挥手告别,苏子澈慢慢地绕过一株绿竹,向前走去。少年们又唤了几声,渐行渐远的少年却是停也不肯停了,李巽将足一顿,道:“由他去,咱们走。”
听得身后没了动静,苏子澈嘲弄的勾起嘴角,穿过竹林,循着崎岖曲折的山路行去。
饮罢无心酿,虽无心也醉了。许是春日天气回暖,南山春风吹面不寒,连酒气都吹得淡薄了许多。循着山路行去,山间溪水清可见底,不知从何处蜿蜒而下,沿溪杏花占尽春风,却不知是春水绕杏花,还是杏花落春水。苏子澈到得平日常来的闲云亭,亭中石桌上放着一壶酒,却无人。
山间相遇是故人,苏子澈眼带笑意的抽出酒壶下压着的纸笺,看也未看,轻笑一声揉弄成一团,随手扔到亭外,倚坐在栏杆旁,闭目小憩。半梦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阵急而不促的马蹄声,亭前立着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见苏子澈睁开眼,安静地笑起来:“麟郎,让你久等了。”
苏子澈似是尚未清醒,低低地应了一声。马上少年翻身而下,将马系在一旁的树上,又解下马背上挂着的几个酒坛子放到亭中,走到苏子澈眼前摇了摇手,笑道:“醒了?”苏子澈的眼神渐渐清明,“谢玄?”他坐起来,眉眼依稀带着醉意,“清之兄,你来了。”策马而来的少年正是谢玄,清之是他的字。谢玄乃簪缨世家陈郡谢氏之后,现任京兆尹谢景安第六子,谢景安早先一直在瀚州任职,来京上任不过半载,谢玄在瀚州长大,是声名远播的“瀚州才子”。上元佳节那日,谢玄凭一支长笛与苏子澈琴声相和,将一曲《长相忆》奏得出神入化,如天籁之音,那便是初遇了。
“约我来饮酒,你却是先醉了。”谢玄走到石桌前,指着酒壶道,“这酒虽不及宫里的琼浆玉液,好歹也是我亲手所酿,情之所系,非知音不让品尝,麟郎可还能再饮?”
苏子澈笑答:“酒逢知己尚嫌千杯少,何况是知音。”说罢坐到石桌前,提壶将两只青瓷酒盏斟满,清洌酒香直扑入鼻,苏子澈深吸一口气,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清之兄,恕我寡闻,这酒带着桃花香味,想必与桃花有关,却不知是桃花所酿,还是浸泡去岁的桃花所得?古语有云:杏花先于桃花开,而今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想必桃花还未开,可酒中桃花香味清新,又不似陈酿。”
“麟郎之言差矣,”谢玄摇摇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麟郎只见这山里杏花绕水笑春风,却不知人间都快是一汀烟雨杏花寒了。这酒原是去岁桃花所酿,又摘新开的桃花花瓣侵泡七日所得,那几株桃树临近温泉,开得比别处早些,不然我哪儿能在这桃花灼灼的时候请你喝桃花酒呢?只可惜这浸酒的几株桃花,麟郎是看不到了。”
一番话,倒勾起苏子澈的些许感伤,“今日见到这片杏花疏影,总以为春天才刚来,却不料有些地方的花事都尽了。”谢玄见苏子澈神色黯然,自知失言,打趣道:“酴醾未开,说什么‘花事了’,我看是麟郎花事到了吧。”苏子澈一怔,继而笑骂:“我只道你这个瀚州才子多儒雅风流,想不到竟也同羽林郎一般混闹!”谢玄挑眉而笑,举杯道:“说了这么多,竟然都勾不起麟郎的半分酒兴?”苏子澈一口饮尽杯中酒,赞道,“好酒!如今有花有酒,只差笙歌。”解下蹀躞上的玉笛,轻置于石桌之上,“清之兄,请。”
谢玄失笑,并不推辞,道:“麟郎有备而来,玄只好献丑了。”谢玄拿起玉笛,见那玉笛玉色晶莹,触手生凉,尾端竟还刻着一个隶字——玄。谢玄心下微惊,望向苏子澈,只见一袭白衣的少年凝望着溪边的杏花,回过头冲着谢玄粲然一笑:“古有宝剑赠英雄,今我玉笛赠知音,也算一段佳话。”
谢玄心中一暖,朝苏子澈略略颔首。
其时日落西陲,山林间洒下万点碎金,花枝招展的红杏与潺潺溪水皆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谢玄站在杏树之下,长身玉立,清亮的笛声萦绕在山林里,苏子澈望着他,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一曲罢,谢玄在夕阳中徐徐走来,笑容温和清浅。
“若能得清之兄日日吹笛相伴,便是不枉此生了。”苏子澈笑着打趣,谢玄但笑不语。两人坐在亭中,谈笑着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谢玄幽幽吟道,苏子澈偏着头看他,微醺浅醉的模样瞧来无辜懵懂。石桌上的酒壶已罄,谢玄酒量浅,眉眼间已经染了醉意。苏子澈随手提起两个酒坛,瞧了一眼桌上的青瓷酒盏,道:“用这杯子反倒显得小气了。”言罢拎起一个酒坛,拍开泥封,递给谢玄。
谢玄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只听苏子澈笑吟吟地道:“我自倾杯,君且随意。”抱着酒坛子便喝了起来,谢玄拍开泥封的功夫,苏子澈已经将空酒坛扔下。谢玄一怔,见他拍开了另一坛酒的泥封,仰头痛饮起来。苏子澈酒量虽好,却也抵不住这般长鲸似的豪饮,更何况他在来此之前就已有些醉了。谢玄微微蹙眉,见苏子澈放下空了的酒坛还要再饮,伸手止住,道:“喝得这样急,待会儿该难受了。”
果真是有些醉了,苏子澈闻言反而劝谢玄道:“清之兄,有花有酒有笙歌,何吝醉颜酡?”他慷慨地为谢玄拍开了一坛泥封,朗朗道:“来,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谢玄被他逗笑,“分明是麟郎好酒,偏生说是与我消愁。”苏子澈醉眼朦胧,笑得恣意:“非我好酒,惟酒解愁。”这几坛酒原是谢景安从瀚州带来的烈酒,入喉如刀割,且后劲极大,苏子澈饮过几坛便有些受不住,面上虽是不悲不喜,眼睛却像在哭。谢玄手一抖,几乎打翻了酒坛。苏子澈撑着额头,低低的笑了起来。
苏子澈夜半醒来,皓月当空,光色洒然,林间溪水潺潺,不时有鸟声嘀咕。谢玄靠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抱臂睡着,他走过去,轻轻抽出了玉笛,脱下大氅盖在了谢玄身上。
他沿溪而上,在溪水的上游处寻了一株杏树,斜坐在树枝上吹起了笛子。谢玄饮过酒睡得很沉,苏子澈也不怕惊扰了他。月色透过树枝洒落下来,溪中的鱼儿欢快地翻着水花,白衣少年笛声清远,哀而不伤,他坐在枝桠上,笛声一直悠悠地荡漾,直到月影西斜,晨光熹微。倒是应了那句: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六。最是难测帝王意
谢玄在清越的笛声中醒来,入眼是幽林晨雾缭绕着杏花,四下不见人影,惟笛声曲折荡漾,宛转悠扬地随风飘来。他循声而去,在溪旁的杏花林中见到了斜坐在树枝上吹笛的苏子澈,相视一笑正欲开口,身后忽而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曲折的山路上,数十骑羽林军穿林而来,气势夺人。
“清之兄,”玉笛声歇,苏子澈唤回他的目光,摇了摇手中的笛子,笑道,“接稳了!”说着便把笛子抛了下去,谢玄抬手接住,眼睛却朝山下一斜,“可是来寻你的?”
苏子澈冲他眨眨眼,不置可否地笑道:“清之兄的酒不错,酒量却差了些,改日我到我府上来,也尝尝我府中的珍藏,如何?”谢玄看着他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来,莞尔道:“却之不恭,那就先谢过麟郎了。”
董良李巽二人为首的羽林军转眼到了跟前,苏子澈侧身与谢玄耳语了几句,转过头见到董良沉着一张脸走过来,李巽立在一旁戏谑地看着他,眼眸一转,淡淡笑道:“你来了。”他回望一眼谢玄,眼底一片狡黠,声音却带着几分委屈,“我和清之失了方向,寻不到归路,心里着急得很,唯恐陛下担心,又苦于无法传讯,只好同清之轮流吹笛子。盼着这笛声穿林而去,引来一个半个路人指引方向,好让我们走出这林子。想不到吹笛到天明,也未盼来指路人,反而累得你们亲自来寻。”
董良接过属下递来的狐裘大氅,给苏子澈穿上,脸上神色不见缓和,沉声道:“韩非子有云,‘管仲、隰朋从于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纵然臣等不来,殿下大可以让谢公子的马儿去寻路——便是谢公子的马儿未来过此地,沿着这溪水也能走出去。赵太师常赞殿下聪慧,难道是纸上谈兵?”
苏子澈被他当场拆穿,耳根微微泛红,低声问:“陛下……怎么说?”
董良上前一步假装为苏子澈整理衣襟,低声道:“皇上见宫门落钥而你未归,当即便要羽林军来寻你。幸而李巽及时赶到,说你不胜酒力,夜宿竹醉客栈,又言你近来连日休息不好,夜间辗转反侧,这次虽是在宫外,却难得睡得熟了,祈望皇上体谅……”话音一顿,董良忽然长叹,“殿下不满陛下将你软禁宫中,可陛下宠你纵你,几乎事事都顺着你,这份尊荣,却是连几位皇子也比不得的。殿下……”
溪边飞来几只水鸟,苏子澈偏过头去看,不屑笑道:“你也来说这话。”少年人的骄傲之下,竟勾出了几分嘲弄的味道,董良看着他纯净的眸子,还欲再言,李巽已笑着走过来,“麟儿闹够了,该回了吧?”
苏子澈提步便走,董良整理衣襟的手一空,无奈地摇头,行至谢玄身前,“谢公子孤身一人,不如与殿下一同回去?”谢玄见苏子澈在马背上微不可察地摇首,会意地一笑,婉言谢绝了董良的邀请。
马踏溪水溅起晶莹的水花,苏子澈在杏花掩映的山道上蓦然回首,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谢玄沿溪而下,抬头时正好撞上了他回望的眼睛,隔着羽林军众人,他竟是看懂了子澈的话:改日再聚。
五陵年少,银鞍白马,他忽然觉得昨日同自己促膝把酒的小王爷活得是这般肆意。
只可惜苏子澈,并不似他看到的那般逍遥不羁。
刚进宫门,苏子澈不回长乐殿,反而直奔尚德殿,年轻的帝王正在批折子,苏子澈躬身行礼,声音愉悦:“陛下,麟儿回来了!”皇帝眼皮未抬,御笔勾了几下,合上奏折,又打开下一封凝神批阅,淡淡道:“还知道回来,不错。”
苏子澈笑起来,“陛下生气了?”皇帝未作答,提笔在奏折上批了几个字。苏子澈心中有愧,笑嘻嘻地凑到兄长身前,“陛下别气,麟儿知道错了。”皇帝仍是不理他,一心只在眼前的奏折上。苏子澈讪讪地在兄长脚边跪下,仰起头看着兄长玄衣上的金龙暗纹,低声央告:“麟儿错了,麟儿知罪,三哥别不理麟儿……”
“宁福海。”皇帝看着折子,突然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
“奴婢在!”眼观鼻鼻观心的宁福海本不欲搀和皇帝兄弟间的事,听到陛下突然出声叫他,猛然睁大眼睛,躬身应道。
“叫人来,将秦王笞责二十。”
殿中众人皆吃了一惊,苏子澈进来后一直有说有笑,皇帝也不曾疾言厉色,怎么就忽然要动刑了?宁福海偷眼去看苏子澈,见他也是满脸诧异,似是不能理解皇帝的言行。他收回目光,唱了声“喏”,躬身朝殿外退去。
“且慢!”苏子澈扬声叫住宁福海,眼前全是那日陆离受刑后的凄惨模样,顿时觉得脊背发寒,委屈地望着兄长,“诚然,麟儿夜宿城外是不对,可麟儿都已经让李巽表哥回禀三哥了,三哥您宽宏大量,就别跟麟儿一般见识了。”他口称“三哥”而非“陛下”,摆明了想让苏子卿当成家事来处理。
皇帝终于给了弟弟一个正眼,只见珠玉般的少年委屈莫名地跪在地上,眼睛像是蒙了晨雾,仿佛随时都能凝成水珠滴落下来。皇帝觉得好笑,这孩子变脸跟翻书似的,方才还笑着,这会子便要哭了。他不为所动,面上依旧冷淡,斥道:“藩王无故不得夜宿城外,太宗定下的规矩,你倒是忘的干净!”
“麟儿没忘……麟儿知罪,求陛下宽宥则个。”
“既然知罪,朕打不得你?”皇帝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苏子澈眨眨眼,恍然意识到兄长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就让自个儿画地为牢,待着不是,出去也不是。他低头在兄长腿上轻轻蹭着,闷声道:“三哥就念在麟儿初犯,饶了麟儿这遭吧。”
感觉到兄长苍劲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肩膀,苏子澈顿时松了口气,不料下一瞬却被坚定地推开。
“秦王苏子澈,恃宠而骄,罔顾律法,夜宿城外,笞二十,行刑后送回长乐殿反省。”皇帝沉声吩咐,抬眼看了下立在殿中央的宁福海,“还不快去?”
苏子澈惊怔!他忽而想起今晨董良劝他时说的“陛下宠你纵你,几乎事事都顺着你”等话,此刻想来,果真荒谬得很。
不多时,宁福海便引着执刑的内侍进了殿,苏子澈在御案后跪着,殿中的情形无法看清,只听得那脚步声响起,跟着还有其他的响动,似是刑床、刑具之类的事物被安置在了金砖上。他有些慌乱,望着兄长正欲再言,内侍已恭敬地向他道:“请殿下这边来,容奴婢为殿下宽衣。”他这才记起王公贵胄受笞皆是掳衣受刑,愈发无措,那内侍见他无动于衷,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苏子澈望向兄长,只见那年轻俊朗的侧脸上没有他熟悉的温和宠溺,冷厉的线条勾勒出九五之尊不可忤逆的威严,他恍惚记起幼年在瀚州行宫的日子,太子苏子卿带着他游瀚山,走了许久才登上山顶,山巅之上云雾缭绕,苏子卿吟鞭东指,说这天下之大,莫不是他们苏家的。那是苏子澈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苏子澈怔怔的站起来,看到内侍手中握着一根拇指粗的荆条,手柄处用黄绫包裹着,湿漉漉的还在微微滴水。他向前走了几步,便有内侍躬身道:“请殿下免冠。”
苏子澈看着内侍的手向自己头上伸来,猛然后退了一步。他素来不喜宦官,长乐殿伺候他的也多是宫娥侍女,太监是不许进入内殿的,谁知今日,兄长却命几个内侍来责打他。苏子澈眉心紧蹙,心中只觉钝钝的痛,他本就未料到兄长真要责罚他,更别说由内侍执刑,恍惚间,他几乎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昨日醉酒太过,以致此时大梦未醒。
他想到的,皇帝何尝想不到。苏子澈素来骄纵,仗着父皇的偏宠,从小就受不得半点违逆,便是苏子卿这生来的储君都需让着他顺着他才行。皇帝并非不愿宠他惯他,随他是走马观花还是流连章台,他都可以由着他胡闹,少年儿郎,就应该把生命活得肆意!苏子卿生为储君,因着皇位的桎梏,从来不奢望自由,而他远嫁黎国的胞妹,也不过是换了个金丝笼待着。唯有麟儿,生来就不受拘束,他自是不愿素来宠爱的弟弟不开心。只是再怎么逍遥恣意,都不能超出自己掌控的范围。
而谢玄,明显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苏子澈回首去看兄长,只这点儿功夫,那内侍又来请他免冠!
“哥哥!……”苏子澈忽然叫起来,清越的声音听来喑哑悲伤。
皇帝心中一痛,眼中便生出了疼惜,侧过脸不去看他。宁福海站在皇帝身侧看得分明,出声劝道:“殿下年龄小,不更事,陛下罚他一年半载的俸禄便是,何苦动这般大刑。殿下身子金贵,怕是受不得棰楚。”
皇帝看向弟弟,苏子澈与他目光相接,眼睛立时便湿了。皇帝长叹一声,招了招手,“到朕身边来。”苏子澈两步跨过去,重又垂首跪在兄长脚边。皇帝抬起他的下巴,不意外地看到两行清泪顺着白玉般的脸庞滑下。皇帝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耳朵,问道:“委屈你了?”
苏子澈低声道:“没有,臣弟有罪。”迟疑了下,又道,“凡在京未就藩的藩王,不得无故出城,不得夜宿城外……若要出城,需先请圣旨……”
皇帝听他将所触犯的律法意义说来,心中又恨又怜,道:“既如此,那你是明知故犯,还是先斩后奏?”
苏子澈默然许久,不情愿道:“方才陛下骂的没错,麟儿就是恃宠而骄。”皇帝见他这般坦然承认,惊异地挑了挑眉毛,只听苏子澈问,“陛下还要打吗?”皇帝见幼弟脸色发白,着实被吓到了,故意沉吟了会儿:“就凭你这任意妄为的性子,朕若是此次姑息了你,难保下次不会再犯。”眼前的少年身子明显一僵,低垂的视线未能捕捉到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艮坎离巽还不够你折腾的,这次是京兆尹之子,下次又是哪个?小心御史奏个你‘结党营私’之罪!”
“麟儿连早朝都不怎么去,又怎会结党营私?”苏子澈不屑地扯扯嘴角,复又低声道,“若是麟儿再犯,届时,陛下再罚就是。”
皇帝笑骂:“还敢说!单单是你无故不上朝这条,就攒了多少廷杖了,嗯?”大宁律法,凡四品以上在京官员每日卯时上朝,一次无故不去便要笞责三十,满三日刑罚升一等,二十日不去便是讯杖一百,不死也得落个残疾。苏子澈则是心血来潮才去朝堂上溜一圈,权当找乐子去了,若真按照律法执行下来,就不只是杖责一百这么简单了。
苏子澈正色道:“麟儿是怕自己去上朝莫说帮不了陛下,反而给陛下添乱。”
皇帝被他一本正经的神色逗笑,无奈地摇头:“你啊。”苏子澈向来是鲜衣华服,近日却一直裹在素白的袍子里,将他整个人都衬得清淡了许多,皇帝看着他尚带稚气的面容,心生爱怜,自然无意责打,于是对宁福海道,“这次就给他记上,若是胆敢再犯,朕一并罚!”
苏子澈这才破涕为笑,朗声道:“谢陛下恩典!”
七。梦回依约见君心
孟春的暖意直到午间方能显现出来,青碧的长空不见浮云,唯正中悬着一颗暖而不耀的太阳,映得长安市坊都热闹起来。
尚德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香几上的金狻猊徐徐地吐着安息香的白烟,宁福海同董良李巽二人一起,站在内殿门外守着,有些昏昏欲睡。
皇帝无声地从内殿出来,合上殿门,宁福海忙迎了上去,见皇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殿下睡了?”皇帝嘴角噙着笑,神色都较往日柔和许多:“闹了这么久,可算睡着了。”窗外仍是清寒,皇帝回首望了一眼内殿紧闭的门窗,吩咐董良李巽照看好秦王,道:“朕也累了,宁福海,随朕去暖阁。”
苏子澈与皇帝向来亲近,宿在东宫是常事,可今非昔比,藩王宿在皇帝内殿,这事若是传出去如何使得?宁福海难得见到皇帝心情这么好,几次欲言都闭了口。走至半路,皇帝脚步一顿,“昨个,梁相献上来的那对紫玉如意呢?”
“回皇上,奴婢见昨儿天色已晚,就没有传内务府的人来收,现在还在尚德殿里放着。”宁福海身后的一名小内侍听皇帝突然发问,忙跪下答话。“拿去给秦王安枕。”皇帝吩咐了一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宁福海去,秦王眠浅,别惊醒了他。”
宁福海心思暗转,低头应了声“是”,还未退下,就听得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宁福海回头一看,见是内殿伺候秦王的宫娥,喝道:“大胆!御驾在此,休得放肆!”
皇帝也认出了来人,抬手止了宁福海的喝斥,问道:“你不在秦王跟前伺候着,慌慌张张的跑来做什么?”那宫娥早已吓得跪倒在地,额头贴在地面上,颤声道:“至尊息怒,秦王殿下怕是昨日受了寒,这会子已经烧起来了,李校尉已经命人去请太医……”
话未说话,皇帝已无暇再听,转身便折了回去。
仲春深夜寒气逼人,山野又兼淫雨,苏子澈昨日饮的酩酊大醉,夜间难以入眠,又担心谢玄受寒将大氅脱给了他,待到马不停蹄地回了宫,还未得歇就被皇帝大义灭亲的态度唬了一通。
用午膳那会儿眼皮发烫,苏子澈以为方才哭过,兼之宫里地龙烧得旺,才令他觉得头脑发胀疲惫欲睡,因而并未在意,还一个劲儿地向皇帝讨要上元那日黎国进献的宝马。那马儿原是天山脚下的群马之王,被黎国巡边的将士撞见,费了极大力气才将其擒住,趁着上元节诸国来朝的机会献给了大宁。苏子澈原本不知道此事,昨日出城前路过上驷苑才听同行的羽林儿郎说起,当即就调转马头去了上驷苑。
神骏无匹的白马未系缰绳,圈养在单独一个院子里,苏子澈一见到那通身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马儿便心动不已,立时便要骑了去。驯马师惶恐解释这马是他国贡品,无上谕不得擅动。苏子澈心地纯善,虽不在意这些规矩,却不想驯马师为难,一步一顾地去了南山。待到回宫直奔尚德殿,便是存了讨要宝马的心思,孰料皇帝竟因他夜宿城外之事动了怒。这么一惊吓,白马之事就暂忘了,用过午膳才忽然想起,当即缠着皇帝要其答应,皇帝不松口,饶是董良李巽怎么劝都不肯回长乐殿。
皇帝看他一脸垂涎的模样,故作为难道:“这马儿是黎国贡品,若是随随便便赏了人,岂非让人误会朕瞧不起黎国?”苏子澈凑到皇帝眼前,委屈道:“皇姐让人送马来,必然是送给我的,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再者,麟儿再不济,好歹也是大宁的秦王,又是黎国王妃的弟弟,怎能说是随随便便赏了我呢?此举分明是为巩固两国邦交,故而让麟儿做个见证。”见苏子澈强词夺理还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皇帝终于忍俊不禁。
昔年黎国太子来访,对静和公主一见倾心,尚未回国便向大宁提亲一事,苏子澈是许多年后才听人说起。静和公主远嫁黎国之时,他年龄尚小,对胞姐的记忆并不深刻,静和却极是喜爱这机灵漂亮的小弟,每年都会为小弟送来许多礼物。苏子澈只道姐姐疼他,个中缘由,皇帝却是知道的。
当年孝贤皇后生静和公主之时落下了病根,之后两度怀胎都未能保住,身子更是大不如前,先帝责令太医院悉心调养,始终未见成效,静和懂事后对此一直心含愧疚。数年之后,孝贤皇后忽有一日梦见麒麟入怀,醒来身子不适,传御医来问脉,竟发现身怀六甲,怀胎十月诞下一子。正此时,太常寺的太史令求见先帝,宣召之后自然得到了一串“麒麟星降世,盛世之兆”、“此子上承天命,可安社稷,保疆土”之类的话,先帝大喜,对幼子愈发宠爱,连小字都取作“麟儿”。
那一年正是宣武二十三年,距离太子大婚整整两年,皇长孙苏贤刚满半岁。苏子卿初为人父的欣喜,原本因着皇家抱孙不抱子的规矩淡了大半,却在小麟儿出生之后再度激发,将一腔宠爱尽数倾注在了幼弟身上。
苏子澈疲累困倦,仍是不依不饶地赖在殿里讨要马儿,幸而皇帝心疼弟弟,逗了他一阵便许了他,只是那马儿养在城南安庆宫的上驷苑,来回甚是耗时,让他日后再去。苏子澈得了宝马,并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高呼“陛下万岁”,眉飞色舞甚是得意!
皇帝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叮嘱道:“那马儿性子烈,你可得给朕小心,驯好之前不许乱骑,否则朕定然饶不了你!”
“陛下宽心,麟儿晓得!”苏子澈在兄长怀里蹭昵片刻,笑吟吟地朝内殿走去,“长乐殿忒远了些,麟儿先在陛下这借宿一日。”苏子澈甚是坦然地霸占了龙床,皇帝无奈一笑,看着他睡下才去暖阁午休。
皇帝离开那会儿苏子澈睡的虽不沉,却也安稳,可没过多久就在龙床上翻来覆去。李巽心思细,见他白玉般的面容不一会儿就染上潮红,以为是地龙烧得太旺,想着要不要换床薄些的被子,谁知手指碰到他的掌心竟是一片冰凉,再探额头,竟然滚烫,这才知道不妙,命人去传太医,又着宫娥去向皇上禀告。
李巽拿水浸了帕子覆在苏子澈额上,收回手时却被苏子澈一把抓住了手腕。他低头去看,苏子澈双眼紧闭,一双长睫微微颤动,仍是昏昏沉沉的模样,说话间也带了些许鼻音:“三哥,别走。”李巽心头一酸,似是不忍心看,缄默地转过头去。
皇帝进殿时刚好撞上这一幕,一时间心疼愧疚齐发,坐到床边握住苏子澈的手,柔声道:“麟儿睡吧,三哥守着你。”苏子澈烧得愈发厉害,整个人的意识都处于模糊之中,唯独这句话听得分明。他霎时便安下心来,仿佛在山水之间跋涉了许久,终于在筋疲力尽之时寻到了归宿,轻轻地应了一声,旋即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这一睡,便睡到了晨光熹微。
苏子澈是被皇帝更衣的动静弄醒的,他陷在龙床里,看皇帝盥洗束发,围了一圈的内侍宫娥,恍惚间回到了父皇尚在的日子里,他宿在东宫内殿,贪睡不肯起床,兄长换好了朝服,总要过来刮一下他的鼻梁,将他弄得半醒迷迷糊糊地要发脾气才肯去上朝。
可若是哪日苏子澈当真心情不痛快了,兄长反而不舍得吵醒他,由着他睡到日上三竿,只是连累了艮坎离巽四位伴读——皇子身份贵重,太傅打不得罚不得,可这些伴读却少不了要挨太傅的戒尺。
苏子澈静默地数着铜漏,皇帝俊朗无俦的侧脸映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端的是英朗神武,举世无匹。皇帝极肖先帝,眉眼间尽是深藏不露的睿智温和,苏子澈看得心神恍惚,还念着昨日皇帝说守在他身边的话,转眼就见皇帝束好了发,一副要出去的模样,心下极是不舒服,轻声道:“三哥?”
“没事,你接着睡。”皇帝听到弟弟带着睡意的声音,微笑着安抚。从昨日午间开始守在内殿,直到寅初麟儿退烧,他才得空躺在他身边歇了会儿,晨起束发时瞧向铜镜,眼底果然有了层浅浅的青晕。皇帝立在床边,张开两手让内侍为他换上朝服,转头笑道:“麟儿安心睡,朕一会儿便回。”苏子澈烧得浑身酸软,拥着被子在床上坐起来,问道:“三哥要去哪儿?”皇帝摇头轻叹,道:“还是吵醒了麟儿。”他缓步走来,探身去试他额头的温度,笑着凝望他,“不烫了,可见朕没白养这群太医,一会儿让他们进来再给你瞧瞧。”苏子澈拉住皇帝覆在他额上的手,又问道:“三哥要去哪儿?”
皇帝扬起嘴角道:“朕去早朝,麟儿可要一起去?”苏子澈一听果然松了手,神色不豫道:“三哥真是勤政爱民。”这话带着不满说出来,显得有些尖刻,殿内众人愈发安静,个个都低着头几乎屏气。
皇帝无奈地笑笑,伸手连人带被子一起揽过来,附在苏子澈耳畔道:“朕向来爱民如子,麟儿不是不知。若是麟儿能在此次会试中夺得会元,朕就辛苦些,带麟儿去江南访察民情,如何?”苏子卿尚为太子时,多次奉皇命南下北上访察民情,太子妃舍不得让爱子远行,几个庶子年岁太小,反倒是比皇长孙还小上半岁的十七皇子,一次不落地跟着兄长走南闯北,他恣游狂荡的性子,半数是被父兄宠的,半数是那时养成的。
苏子澈近日来因着父皇驾崩一事郁郁寡欢,听陛下一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春适逢三年一度的会试,又是新帝登基后头一次选拔人才,不定会有多少公卿将相出于此中。苏子澈对于读书习武,一向是随心而至,太师太傅夸的再真挚,多少也掺杂了两代天子偏宠的缘故,若不是今上对此极为上心,亲自教导不吝苛责,恐他至今依旧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王爷。他低头沉吟,估摸着自己的分量,有些雀跃有些踌躇地问:“文试还是武举?”
皇帝凝望着他生动的眉眼,温声道:“文武都好,麟儿想参加哪个?”苏子澈眉头一挑,少年儿郎的豪气分明地印刻在脸上,连病后的苍白都掩在了意气之后,一双眼眸清澈明亮熠熠生辉,脱口道:“当然是武举!”
皇帝低声笑了起来:“武举么……‘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者’方有资格参加,你这小身板,还是再安心地练几年武艺吧。”苏子澈刚到束发之年,身量虽长足,可仍是清瘦,饶是每日勤修武艺,也没能练出一副“雄伟躯干”,他平日倒不甚在意,可今次听兄长这么一说,不由有些着恼:“三哥这是瞧不起我?麟儿纵不是‘力能扛鼎’,好歹也精通十八般武艺,又熟读兵法策略,三哥怎可瞧不起人!”见皇帝但笑不语,苏子澈伤病之中性子本就乖戾,此时更是心头火起,索性背转了身子躺在床上,再不肯出声。
“麟儿莫恼,你还小,再长几岁朕就许你参加武举。”皇帝好笑的看着弟弟耍性子,见他陷在被子里不做声,只道,“朕去上朝了,麟儿别睡太久,下午朕要检查你的窗课。”
皇帝在众人的拥簇中向殿外走去,踏过门槛时才听到殿内传来麟儿低不可闻的声音:“麟儿恭送陛下。”皇帝不动声色地走出殿外,嘴角漾开了一个柔和的弧度。依着麟儿“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性子,突然之间变乖,定然是因为窗课未做。他知道弟弟近日来心情郁结荒了课业,说查窗课倒不是为了督促责罚,只是麟儿在他身边嘻嘻闹闹许多年,无事逗上一逗,看小家伙着急跳脚的样子,总能心情大好。
苏子澈的策略骑射都是皇帝亲自教的,苏子卿虽疼惜麟儿年幼丧母,可在教导幼弟一事上绝不含糊,从来不吝奖惩。鞭作官刑,扑作教刑,苏子澈幼时贪玩,没少挨了兄长的戒尺,有时罚得狠了,手心肿的无法写字不说,连屁股都跟着遭罪,一连数日坐不了凳子,先帝看了都疼得肝儿颤。那时苏子澈在先帝的宠爱下无法无天,容不得任何人说个“不”字,苏子卿每每教训他之后,都能见他跑到父皇跟前哭诉告状。先帝心疼幼子,可苏子卿身为储君不能加刑,先帝再如何苛责也解不了小麟儿的心头之恨,反而惹得苏子卿对麟儿动怒。时日久了,苏子澈见父皇不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终于肯认真读书习武,他天赋异禀,认真起来倒也能得兄长的一句赞许。
若说皇帝对苏子澈有千般好,倒是毫无异议,苏子澈同他胡闹打诨毫不顾忌,唯独在课业一事上不敢触其逆鳞,是以即便在耍性子怄气,皇帝不经心地提了句窗课,他就被霜打了一般偃旗息鼓,还低眉顺目地道一声恭送。
“董良!”待皇帝走远,苏子澈气恼地翻身坐起。
董良忙推门进来,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关切道:“殿下怎么了?可要传御医?”苏子澈摆摆手,把内殿里侍奉的人都赶了出去,方低声道:“陛下下午要查我的窗课,你……”他声音更低,董良俯身附耳去听,只惊得目如铜铃,脱口道:“这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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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由来不敢忘初心
长乐殿虽非主殿,但一应摆设装潢皆比照东宫,端的是富丽堂皇。皇帝坐在案前翻看苏子澈的窗课,少年的字迹是端丽大方的小楷,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正是为世人称赞的秦王笔迹,可墨迹间的从容淡定渗透纸张,全不似他表现出的郁郁寡欢,不由令皇帝心生疑惑。皇帝望望立在案边的苏子澈,见他一身素色锦绫缺胯长袍,更衬得病后苍白,眉心一蹙道:“这窗课是你自己写的?”
苏子澈笑答:“陛下这话问的奇怪,既是麟儿的窗课,自然是麟儿所写。”皇帝冷冷一哼道:“亏你说的出口!翰林供奉*1好歹也是个官,贤儿为你做了多年的窗课,却当真是无名无份。”苏子澈脸色发白,听皇帝之意似乎早知大皇子为他代笔一事,苏子澈觍颜笑着跪下道:“麟儿行事荒唐,皇帝莫为麟儿动气。”
他这么一说,便是承认了。皇帝心下怒极,反而淡淡一笑,向他招招手道:“跪过来。”
苏子澈闻言几乎腿软,他不敢起身,膝行两步到皇帝跟前,叩首道:“麟儿知错了,陛下息怒。”他伏地不起,只觉皇帝冷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心跳渐渐快起来。皇帝在他头顶冷声开口:“麟儿可知何谓‘欺君’?该当何刑?”苏子澈一怔,他自是知晓欺君何意,也知欺君者当斩,可他从不信自己会被冠上“欺君”之名,他望着兄长玄色龙纹的裤脚,心下忐忑,强笑道:“陛下舍不得麟儿死。”
皇帝俯视着苏子澈,知他所言不虚,便是欺男霸女杀人纵火,也的确舍不得他死,可这话从耳中听来,却是那般刺耳,就如一个顽劣的孩童,正是仗着自己无底线的宠爱,才敢肆意捣乱无法无天,“抬起头来。”
苏子澈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上身,他蓦然想起昨日从宫外回来时,跪在陛下脚步的情景,他看着陛下沉如寒潭的眼睛,纳罕为何会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冷光而非他熟知的纵容。他还未想通陛下为何自父皇去后不如之前喜欢自己,皇帝已抬手重重甩了他一记耳光,苏子澈被打的一个趔趄,身子一歪额头撞到了案角,登时疼得两眼发黑,待回过神惊诧地望着皇帝,一时竟然忘言。
宁福海等人站得远些,见皇帝突然动怒不知所以,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舍不得?”皇帝扶在紫檀小几上的手微微颤抖,暗暗咬牙道:“来人,请太宗家法!”
皇帝大怒,内侍谁也不敢耽搁,未几便将一条三尺长的酸枝木戒尺捧了过来,一应用刑物什也都摆在了殿下。皇帝连着两日为他动怒,此前是从未有过的事,苏子澈心知此次在劫难逃,奇怪的是他却没有昨日的惊惧,他只是不解。苏子澈重新跪直身子,叩头道:“麟儿该打,陛下莫气坏了身子。”皇帝微微冷笑:“都出去,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
这阵仗,看来皇帝是要亲自动手了。苏子澈反倒不似方才紧张,陛下下手再狠,到底好过腌臜内侍来对他动手动脚。苏子澈只觉额角撞到之处痛楚不堪,他烧退不久,身子仍是虚软,望了一眼乌黑沉重的戒尺,终是害怕起来。
皇帝面容沉凝如乌云密布,似是山雨欲来之时风满小楼。苏子澈冷汗渐出,心思急转想要劝得陛下回心转意,低垂的睫毛下星眸忽闪,无限委屈涌上心头:“麟儿非是有意欺瞒,可父皇才去,麟儿着实无心读书,陛下就当是体谅麟儿,饶了麟儿这次……”
“苏子澈,先帝驾崩天下缟素,非独你一人伤恸难过!”苏子澈心中一紧,泪水几欲滚落,皇帝从未这般唤过他名字,便是朝堂上问及他的看法时也不曾,想到父皇才去不久,昨晚又彻夜高烧,今时今日,他何其狠心,要为课业之事斥责自己?
皇帝轻轻敲了敲桌案道:“手伸出来。”声音不大,却惊得苏子澈周身一阵战栗,委屈的泪水夺眶而下,他抬手胡乱抹去。
“跪好,手伸出来!”皇帝喝道。
苏子澈红着眼眶,迟疑惶恐地抬起双手,却被皇帝一把握住手掌,沉重的戒尺狠狠地打在手心。苏子澈疼得哭叫,双手却被皇帝铁钳般的手揪住,又是几下戒尺抽落下来,他伸着肿痛的手心哀婉乞怜,楚楚可怜地贴近皇帝身边,抽噎着望过去:“麟儿知错,陛下教训的是,饶了,饶了麟儿吧。”
“自你三岁那年艮坎离巽四位伴读入宫,至你六岁出阁读书,至今已有九载。朕问你,这九年里,你日夕读书不辍,究竟是为了什么?”皇帝话音里满是悲怆,他未想到素来宠爱的小弟会欺瞒自己,若非今日查窗课,发现许久不进崇文殿读书的麟儿竟分毫不差地完成了窗课,他至今仍会不知这些窗课乃是他人代笔。
伤心亡父的小王爷,郁郁寡欢的十七爷,外人只看到了他的沉痛孝心,却未看到他默然立于身后为其解决一切烦恼的好侄儿——大皇子苏贤善书,欧虞褚颜柳,篆隶楷行草,随手写来不啻名家。区区替人捉刀代笔,又有何难?皇帝望向幼弟的目光带了哀伤,疼痛中的苏子澈未能看到,垂眸哽咽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注[1]:翰林供奉:官职名,指起草诏令,议论时事之人。
“你既知道,朕便没罚亏了你。” 皇帝足尖轻踢他腰侧:“裤子褪了,趴好。”苏子澈满脸哀求地看着皇帝,不待他开口祈求,皇帝微微冷笑:“不愿意?还是你又心生怨望了?”苏子澈望着兄长嘲讽的神色,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低声道:“麟儿不敢。”他解开玉带放到一边,又解开系带,将长裤中衣一并退下,略一迟疑,终是怕再惹怒兄长,连亵裤也褪了下来,他手心疼痛难耐,便以手臂撑地,目光落在波斯进贡的地毯上,望着那繁复的异域花纹,几乎落泪。他看不到皇帝的容颜,只听得戒尺被人拿在手中挥动带起的风声。
“啪”地一声,他疼得发抖,疑心陛下是否已用戒尺将他的皮肉都拍碎了。苏子澈不敢躲避责罚,只得哭叫着哀求,皇帝却怒火更盛,戒尺抽落愈发不留手劲,只疼得他汗泪交流,恨不得以头抢地。
戒尺打出来的伤痕不及讯杖荆条可怖,落在皮肉上却也是一片乌青肿胀,苏子澈受不过,泣不成声地乞求道:“哥哥,哥哥饶了麟儿,麟儿再不敢了,求哥哥给麟儿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皇帝只作不闻,他最恨欺骗,何况欺他之人还是最宠信的小弟,戒尺落得更是狠重,苏子澈臀上一片紫淤高胀,撕心裂肺地疼着。他痛楚之中意识到笞责自己的正是三哥,往昔还能盼望着父皇前来制止这虐打,如今却是再如何恳求也是无益,终于心灰意冷,不再祈望皇帝的怜悯心疼,匍匐于地竭力忍痛。皇帝再打几板,见幼弟不再哭闹,伏在地上一丝声息也无,臀上已尽是乌紫之色,与白玉凝成的大腿一比,甚是可怖,忙搁下戒尺去看。
“麟儿。”皇帝轻唤了一声,苏子澈仍是不闻不动,皇帝大惊,从身后半抱起他,又唤了声,“麟儿。”
苏子澈缓缓抬起头,几近透明的容颜上半边脸红肿,额角亦是高高肿起,透出血丝,他望向皇帝,两行清泪混着汗水流下,低声下气地道歉:“麟儿知错了,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只觉心底漫起一股酸涩直达眼角,他将麟儿抱在怀里,叹道:“麟儿,可不许再欺瞒三哥。”苏子澈勾起嘴角,眼底俱是冷意,分明挨打受伤的是自己,却好像是皇帝受了委屈。他无力分辩,靠在兄长怀里喘息,良久才道:“麟儿疼,陛下抱麟儿去内殿吧。”
皇帝闻言眉心微蹙,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麟儿?”苏子澈只觉一股委屈直冲心头,鼻翼微微翕动,终是咽下泪水,不情愿地开口:“麟儿都说了不敢,不是疼极了胡乱开口。”皇帝这才一笑,抱起他去了内殿。
宫娥点燃四处灯火,将晚膳送至内殿,却又原封未动地端了出来。苏子澈伤在多处,躺卧皆疼,亦无胃口饮食。他望着床边案几上摆放着的一对雕工精湛的白玉麒麟,麒麟高傲凶猛的姿态栩栩如生,跟他此刻的狼狈恰成对比。
皇帝每每教训他之后总会冷落他几日,若是心情好时,还能许他待在长乐殿养养伤,若是心情不好,带着伤也要去崇文殿读书,窗课半点也不许落,否则就是另一顿责罚。彼时苏子澈尚能仰仗父皇威严,受责之时盼着有人去给父皇报个信,让自己少受些捶楚。他仍记着初次被陛下责罚时,父皇焦急地赶来,一把抱住挨了戒尺的他,厉声斥责了陛下的暴行,又在他耳畔低声劝,让他谢陛下责罚。苏子澈满心委屈说不出口,父皇只得让他认错,让他说陛下教训的是,苏子澈不愿说,却见父皇渐渐冷下脸,哭了好一阵,始终不见父皇妥协,才抽噎着说了出来。
大皇子苏贤与他年龄相近,两人一向交好,替写窗课之事,还是苏贤提出来的。二人一拍即合,这一替便替了许多年,先皇曾察觉此事,本欲告知苏子卿,却撞见太子正在责罚贪玩误时的胞弟,他见麟儿手心高肿,还被罚抄书,哭得极为可怜,一时不忍,此事就瞒了下来。
苏子澈支开宫娥,一个人趴在床上数了许久的更漏,才听到外间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见是齐坎推门进来,苏子澈立时红了眼眶。
“陛下交代的事着实太多,一完成就赶过来,到底是迟了。”艮坎离巽皆是文武散官,皇帝不时会指派一些任务与他们,故而许多时候,他们比之苏子澈还要忙些。齐坎见他伤得比以往要重,轻抚苏子澈脸颊,心疼道,“可还疼着?陛下倒真能下得了手。”
苏子澈摇头不语。齐坎瞧见桌上放着一个白瓷小瓶,打开一看,正是苏子澈受伤后常用之药:“来,再上一遍药,过会儿就不疼了。”苏子澈知他忧心,强笑着点点头。
齐坎拿小银匙挖出一块药膏放于掌心融化,轻触他脸颊,苏子澈蹙眉偏过头去。皇帝下手沉重,饶是苏子澈恢复得比常人快些,也留下了三道红痕,印在白皙的皮肤上甚是触目惊心。
待伤处都涂过一层药膏,苏子澈额上已浮出一层薄汗,齐坎让宫娥送来一盅人参鸡汤,盛在白瓷碗中端到床前。参汤安神,伤处疼痛难以入眠时,苏子澈都是喝一碗参汤助眠,可今次一看到浮在碗中的红枣顿时没了胃口。
“贤儿他……怎么样?”
“大皇子一切安好,殿下宽心。”
苏子澈闻言,像是原本绷着的弦突然松懈下来,疲累困倦瞬间涌上发顶,他等了许久,等艮坎离巽,便是等这样一句话。他心情舒畅,看着香几上的麒麟香炉缓缓吐出的白烟都是欢喜的,可他蓦地想到陛下待贤儿与待自己果真是不同的,心底又缓缓地泛起酸涩。
是了,他们是父子,打断骨头尚连着筋,自己这无父无母素来只能惹陛下动怒之人,又算的了什么呢?他的三哥,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这唯一,并不是相互的。
苏子澈低垂了头,贴着触而生温的麒麟玉枕,麒麟呵……生于皇州天子家,自幼习武学策略,研尽人心,为的便是能佐兄长大业,佑大宁长治久安。他想起往昔常随父皇登临摘星阁,拾阶而上,步步登高,一袭玄衣帝王色,于极高处俯瞰九州山水,听盛世君王笑谈天下英雄。
父皇,麟儿愿意尽心尽力辅佐兄长成就千秋霸业,可谁来成全麟儿的一世长安?
九。春日已至应回暖
苏子澈夜间醒来,不知是不是屋里熏笼烧得太热,他只觉手心与臀上皆是被火炙一般痛不可当。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昏沉的痛楚中似乎落入了一个怀抱,那人轻拍着他的脊背,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令他莫名心安。
“三哥,我疼。”苏子澈哽咽声颤,烛光下隐约可见他的双眸仍含了痛楚恐惧,委屈着向白日的执刑人哀婉乞怜。皇帝凝望着他红肿的眉眼,心底忽然生出了歉疚,觉得自己白日里的处置甚是残忍,一个是素来偏爱的小弟,一个是沉稳持重的长子,分明错不在一人,他却只罚了一人。皇帝紧了紧抱着小弟的手臂,几欲将他揉进怀里,无声地叹息。苏子澈被碰到手心,疼得又是一颤,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再度醒来殿中仍是黑暗,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床前模糊的人影,他喉中有如炭烧,哑声询问是否有水,齐坎忙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温润的茶水入喉,方觉身上的痛楚稍缓了一些。他四下望去,视线掠过每一处陈设,见殿中再无他人,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尚未到卯时,殿下不妨再睡会儿。”齐坎见他神色忽转黯然,也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话,以为他还是疼得睡不着,坐到床边拍哄他道,“可还疼得厉害?要不要用些安神的药?殿下再睡会儿,午间大皇子定会过来陪殿下。说不定陆离他们也会回来……”
苏子澈没有再听下去,未及卯时,便是未到早朝时间,然而空旷的内殿昭示自己,昨夜种种,原来不过一场梦,只是那梦境如此真实,令他恍惚中当了真,才会在梦醒之时更为失落难熬。
他早该知道三哥不会轻易原谅他,依着昨日的言辞,势必要冷他一阵子,可而今父皇已不在,三哥是他在惟一的亲人,苏子澈多少是盼望着三哥能多看他一眼。纵然只是多给他一丝半缕的关怀,多一句温文软语的垂问,他就足以感激涕零。可谁知,却连这微薄的温暖,都只是奢望。他闻着枕中轻浅的安息香,静默着望着床幄上的赤金蟠龙香薰球,失神了许久。
苏子澈一连数日饮食不佳,医官日日前来请脉,方子也抓过几副,始终不见起色。
然而天气仍是渐渐地温暖起来,宫里四处的地火都撤了,长乐殿也陷入了孟春的清寒之中。苏子澈用过午膳,随手拎了本书到院中的卧榻上翻阅,未几便昏昏欲睡,连书册掉到了地上也未发觉。
陆离促狭一笑,走过来捡起书册放在卧榻旁的小几上,正欲去屋中拿毯子来给他盖上,一转身看到皇帝带着一众内侍宫娥逶迤而来,忙要行礼,却被皇帝示意噤声。
苏子澈尚未睡沉,众人繁杂的脚步声到底惊扰了他,虽仍是半梦半醒,面上已显出不愉之色,嘟囔道:“这年头,连冷宫都不得清净。”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近旁之人听到,陆离见惯不惊,无奈一笑。可这话听在皇帝耳中却不啻惊雷,那“冷宫”二字着实刺痛了他的双耳,细看小弟形容,果然比之前几日更为单薄,亦不复当时意气风发的姿态,仿若被寒风侵袭过的桃花,不复灼灼之姿亦掩不住凋零的清瘦,皇帝垂了垂眼眸,笑问:“麟儿可是怨朕没来看你?”
苏子澈仍是闭目侧卧在榻上,良久未动,皇帝疑心他未听到,正要重复一遍,却见苏子澈翻身向内,神色略带哀伤地闷声自语:“怎么又梦到了他……”皇帝心里一痛,上前几步坐到榻旁,将小弟抱进了怀里,低声唤他:“麟儿。”
苏子澈眼皮猛地一颤,许久才慢慢地张开眼睛,他盼了许久,也失落了许久,几次三番以为皇帝不气了,行至尚德殿仍被拒之门外。宫内流言不断,说先皇一去秦王的好日子也到了头,他起初还能嗤笑一声不予理会,听得多了却由不得自己不信。暗想就算有一日陛下回心转意过来哄他劝他,他也不要再理会了。可是此时被皇帝抱在怀里,那双手臂依旧温暖有力,兄长看向他的眼中仍是疼惜,苏子澈蓦地感到鼻头酸涩,恨不得抱住陛下的脖子大哭一场!
“陛下,麟儿失礼了。”苏子澈敛了神色,从皇帝怀中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地上。皇帝戳了下他的额头,笑骂道:“不过打你几下,还跟朕记恨上了不成?”
苏子澈抬起头,见皇帝眼中的宠信一如往昔,丝毫不见这几日的冷漠拒绝之意,顿时满腹委屈难言,酸涩苦楚堵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开不了口,只得别开眼道:“分明是麟儿数次被拒之门外,又怎么能说是麟儿记恨陛下。”
苏子澈不知,其实皇帝近来每夜都会来长乐殿,他不放心受责后的小弟,又怕自己的关怀令他生出骄纵,因而总是趁夜间他熟睡时前来,陪小弟待一会儿再回尚德殿休息。
“春闱将近,朕近来只顾着忙此事,倒是冷落了麟儿。”皇帝微微一笑,手指勾起苏子澈的下巴,眼底似有波光流转,温软无痕,“让朕看看,可是,瘦了不少呢。”苏子澈此时方知,皇帝此次是特地来哄自个儿的,顿时眉眼盈盈地弯成一线,道:“麟儿为读圣贤书而废寝忘食,也算是为君上消得人憔悴,君上可莫忘了答应麟儿的事。”皇帝笑答:“自然晓得,朕若不得闲,就让贤儿陪你去,总归不会亏负了你。”
苏子澈站起身,嘴角微抿,似有些不悦:“陛下原本不是这般说辞。”
皇帝笑着拉过小弟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苏子澈仍是不开心的模样,低垂着头凝视矮桌上的茶盏,对皇帝所言未做回应,皇帝低声斥了一句,苏子澈愤然起身,被皇帝一把拖住,笑着低语了几句。这才见苏子澈笑起来,蹭昵在皇帝身边。
陆离在旁边静默看着,良久,别开了视线。殿外一片花影婆娑,映得春日明媚如昨。长乐殿,未央宫,能否许你此生长乐未央?
十。为君执笔画长安
明月西落,初阳将升未升,雾气自河面升起,绕着画舫游船,如白烟缭绕,周遭寂然。谢玄在河畔石桌上布好纸张笔墨,便遣了谢九叶等人回去,他性子喜静,尤其作画之时,最忌他人打扰,是以一个侍从未留,孑然立于河边。笔尖濡墨,落于纸上便是一片朦胧细碎的山水柳色,谢玄凝神描绘,专注至极,只怕略一分神,就绘不出此刻的山明水净。
他画的极是用心,不知不觉间已是日出天际,青龙河畔踏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笑语欢声不断,见他临岸作画,不由带着好奇围将过来。待到画成收笔之际,原本素洁干净的宣纸之上已经被山水的灵气侵润,带着仲春万物滋生的萌动,令人移不开视线。
“画的倒还凑合,多少银子,我买了。”
谢玄正欲题下落款,忽听得身旁狂妄之声,心下只觉好笑,他看向来人,却见一名少年身着华贵绮丽的蜀锦半臂,腰间的金银玉器光彩夺目,便是身后的仆从也个个威风凛凛。京城勋贵子弟极多,市坊里走上一圈,不定就能见着几个皇亲国戚,谢玄初来京城,识得的人不多,只晓得自己遇上了纨绔,却不知是谁家子弟。他不愿同人争执,只是温和笑道:“鄙作难登大雅之堂,让公子见笑了。只此画原为友人而作,恐不能相送。”
那纨绔笑道:“不让你送,多少银子,我买了不成?你那友人想要,你再画一幅便是。”
谢玄心底不喜,敛了笑意正色道:“在下情之所系,做此画只为友人。再画虽易,情义不复,还望公子体谅。”那纨绔冷哼一声,说话的却是他身后的仆从:“我家少爷要买你的画,是看得起你,别不识好歹。”说着便走上前来,伸手去扯那幅画,谢玄怕他将画损毁,忙伸手去挡,不着意碰到了砚台,乌黑墨汁登时洒了纨绔少年一身。
那纨绔大怒,骂道:“你这厮好生歹毒,我不过想买你的画,你却将我衣裳弄污!你可知这蜀锦千金难买,京城所有的锦缎铺子都买不到一匹!”一个仆从道:“少爷何必同他多言,拉他去见官,看他怎么抵赖?”纨绔冷笑:“瞧他模样,只怕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仆从道:“那便拿命来抵好了,京兆尹大人定然不会让少爷吃亏。”那纨绔同仆从一唱一和,全不将谢玄放在眼里。谢玄才名满瀚州,众人一向追捧不及,如何受过此等羞辱?只恨自己出来时图清净,既遣走了随从,也未带银子,若这些人肯让他回府取银便罢,若是不肯,抑或信不过他,非要一起去见官,去那京兆府,届时父子公堂相见,莫说他这瀚州才子无颜面,便连谢家的脸面也丢尽了。
无奈之间,他解下腰间玉佩,递于纨绔道:“在下来时未带金银,便用这玉佩抵押于你,待我回去取了银子回来,赔给阁下,可好?”那玉佩乃是谢玄祖母赐予孙儿,原打算是用和田软玉,却怕童子无知摔了碰了,故而选用上等翡翠雕成,正面飞龙在天祥云缭绕,背面小篆曰“谢”,左下方刻着谢玄的表字,是谢家嫡子方有的荣耀。蜀锦再珍贵,用这玉佩来抵,也是绰绰有余。
“不好!”清越地声音在不远处乍然响起,一个锦衣少年骑着神骏白马,哒哒的马蹄踏着浅草乱花洒然而来,片刻即至,居高临下地望着此间混乱场景,他身后跟着的数名少年也纷纷勒马停下,注视着此间情景。谢玄讶异望向马上少年:“麟郎,你怎地来了?”苏子澈淡淡地看他一眼,不答反问:“我若不来,你还真打算将这玉佩抵了他不成?”倒是方才那纨绔惊诧地看着谢玄,又看向苏子澈,眉峰微蹙。谢玄面色一红,道:“怎么会,不过是权宜之计。”苏子澈挑起嘴角,清亮的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转头吩咐陆离将画收起来,又对纨绔道:“清之非是有意弄脏你的衣裳,回头我让人送几匹蜀锦到府上,权作赔礼道歉,这玉佩,怕是不能抵给你。”
那纨绔自少年来此面色便不甚自然,此时更是尴尬笑道:“十七爷说哪里话,区区一件衣裳值什么,倒是险些夺了十七爷心头所爱,实在过意不去。”苏子澈笑道:“不知者无罪,你也不必在意。”言罢,他调转马头,睨了眼谢玄道:“上马。”
谢玄冲着纨绔颔首作礼,一笑间攀着苏子澈的腰翻上马背坐好。身前的少年一扬缰绳,身下马儿颇通人性,立时向前奔驰而去。谢玄坐在他身后,只觉春风过耳,带起了层层暖意,将青龙河畔的清冷湿气霎时抛之身后。直到马儿行至秦王府,一行的勋贵子弟纷纷同苏子澈告别,谢玄犹自有些恍惚,秦王府内桃花未谢,亭台掩映,殿阁高耸,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杨柳秾花相映成趣,处处皆是春意。他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俊美的眉目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燥气,挂着清贵和雅漫不经心地笑,一望便知是万般恩宠才养出的单纯无邪。
苏子澈察觉到身旁视线,奇怪地瞅他一眼,笑道:“我脸上没有贴花钿,你瞧我做什么?”谢玄道:“今日多谢你。”苏子澈闻言一怔,随即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谢玄摇头:“若不是你,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苏子澈挑眉道:“若不是我,那厮也不会欺负你。”谢玄笑道:“那麟郎可莫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苏子澈笑而不答,直接吩咐人将谢玄的画作换到屏风上,谢玄看着侍臣小心翼翼地捧着画退下,眼底慢慢浮出清浅的笑意。
前日苏子澈邀谢玄过府饮酒,舞姬献上新编的红梅映雪,正值酒酣耳热,苏子澈看得新奇,不由多赏了一些金珠,随口提到书房小座屏上的红梅映雪图看腻了,这“红梅”倒是别出新意,但是若要应景,该换作“春至长安”才是。他是说者无心,谢玄却是听者有意,当即便许了他,说择日便去青龙河畔为其作画。苏子澈原是酒宴之言,说过便抛之脑后,谁知今晨纵马过青龙河,远见纷争之中赫然一抹熟悉至极的身影,打马而去,见是谢玄临河作画,那画上春意漫出宣纸,直直地撞入少年未经点染的心底。
苏子澈交游虽多,碍着他尊贵无匹的身份,半数攀附,半数巴结,真心相待之人寥寥无几,他往日里常与诸勋贵子弟走马游猎歌舞于市,可说到推心置腹,只有艮坎离巽四人。谢玄与他相识之时不过是画舫偶遇,共奏一曲却是意外地琴笛和谐,连苏贤得知此事后都笑着打趣,古有师旷闻弦声而知雅意,今有谢六郎一曲得知音。
二人言笑之间到得书房前,绕过一丛湘妃竹,举步上了台阶。
谢玄以前来过一次苏子澈书房,彼时少年跳脱不羁,日日在外走马观花,王府又是新宅入驻,书房如同闲置在案的名贵摆设,再如何精致名贵,也逃不过束之高阁的命运。谁知不过月余,再踏进这书房,入眼却是书卷成山,散落的诗赋随处可见,仿若遭人洗劫一般,谢玄不由莞尔:“是哪来的毛贼这般胆大,竟连堂堂秦王殿下的书房都敢打劫?”
苏子澈笑道:“素闻清之断案如神,替父查案屡立奇功,不如也帮我查查这毛贼如何?”谢玄笑而不答,在房内转了一圈,随手翻了几下书页,道:“你到底玩什么呢?”苏子澈笑着看他一眼,答道:“我请来了一尊大佛,正忙着抱佛脚。”谢玄不解,疑惑间却看到孔圣人的画像,愈觉奇怪,思忖片刻,道:“麟郎要参加会试?”见苏子澈微笑颔首,谢玄微微一惊,诧异道:“麟郎不是已经在朝中奉职了么,为何还要参加科考?”
苏子澈无奈道:“至尊有命,岂敢不从?”谢玄听他语气哀怨,噗嗤笑道:“说起来,你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苏子澈偏首笑道:“我是有实无名,只许会试,不许殿试的。”刚说完,他似是热了,脱下大氅甩到一边,从书案上拿起一个物什,递给谢玄道,“前几日荣国遣使来朝,进贡了几把扇子,至尊赏了我一把,让我拿去玩,可是扇面太素,我又不擅丹青,是以今日特意请清之兄来为我题画。”谢玄接过来,见是以上等楠木为骨,白绢做面,折叠后不足二指宽的折扇,大宁扇子式样虽多,这种却是罕见,难怪荣国特意进贡,于是笑道:“麟郎不怕我画工拙劣,弄坏了这把扇子?”苏子澈自小珍奇珠宝见得多了,各种金银玉器皆是散漫使用,这折扇之所以得他另眼相看,不过占了“新奇”二字,无非是图个新鲜。
他幼时跟随兄长学画,总是耐不住性子,最不耐烦那细笔勾添的精致画法,画急了便恼,折笔摔砚,撕画掀案,被太子按在膝头打了几次也未见成效,知他志趣不在此,容他学个皮毛,便丢过一边随他去了。谢玄是丹青好手,方才那幅《春至长安》已教他领略过,他素来钦佩擅画之人,因而笑着打趣:“待君金榜题名,这便是状元亲笔,千金难求的。”谢玄朗然一笑道:“借君吉言。”苏子澈兴致极高,同他商量扇子上画什么,他拿起一锭徽墨,轻研墨,重舔笔,寥寥几笔勾勒出桃之夭夭的人间三月天,花树亭亭而立,绕着山间宛转的一条溪水,水随山转,花逐流水,直到山门大开,峰回路转,山偎岸侧,绿树掩映,方才显得宽展。谢玄的画,在《武德画谱》中的评价是“咫尺间万里山河”,折扇不及尺方大小,他却有山有水有船屋人马,既绘出巍巍高山之沉稳笃定,又写就潺潺细流之宛转灵动,山是青黛色,山脚则用金泥,桃花以朱砂勾勒点染,苍翠则用苦绿沉点,大宁的金碧山水就这样在他笔下一一铺展,不论远观细看,总令人以为这世间之趣半数凝聚于这小小扇面之上。
苏子澈不擅作画,却会看画,原本在一旁等的昏昏欲睡,见谢玄跽坐于案后,一笔一笔描绘着山水草木,起身走了过去,坐到谢玄身边,凝神看了片刻,忽而笑道:“难怪我学画总是学不好,原来这天底下的灵气,都尽数被你占去了。”
谢玄画完,将笔搁在笔山上,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扇面,笑了一笑,道:“作画原是慢工出细活,依着麟郎的性子,怕是一时半刻也坐不住,纵然占尽天下灵气,也被你俱都挥霍了。”
“有清之在,我哪还用得着学这费心费神的东西。”苏子澈拿起扇子细细观看,“画了这一面,另一面还须题几个字才好。”谢玄想了想,一时竟也不知写些什么好,眉尖缓缓凝成一团。苏子澈见他为难,微微一笑道:“这桃花画太美,怕是世间寻不到能与之相配的字句了。”谢玄闻声抬起头,见这色若桃花目如朗星的少年全无心机地与自己相知相交,心底微微一颤。他拿起笔,将扇面翻过,凝神写下“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只九个字,却是气韵天成,灵气涌动,再配上那精心勾勒的扇画,这原本只是新奇的扇子,当真称得上惊艳了。
苏子澈看到字“咦”了一声,显然不解其意,谢玄只是笑而不答。他虽长苏子澈几岁,却从不曾将他看做小孩子,他亦知苏子澈是皇帝一手调教出来的儿郎,文武过人智谋无双,甚至有时还暗中称羡,为着他这般不知人世险恶的纯良性子。他望向苏子澈茫茫然的面容,眼前这个刚及束发的小郎君抬头对他展颜一笑,明眸皓齿,如清风自来,桃花盛开。
此时的谢玄尚且不知,这一望一笑之间糅杂了多少的情谊,又将在他锦绣铺陈的生命下,画下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只欣喜在这三春最好时,能得一知己以丹诚相待,是以他祈盼那更漏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留给这少年更多的时间,从容地应对将来的风霜刀剑。
这皇家的路太坎坷,他只是隔岸相观,便惊得心神难安,何况眼前这长于熊熊烈火中的稚嫩少年。
十一。听取春雷第一声
谢玄一直待到日色昏暮,方辞别秦王府。苏子澈将他送到王府门前,目送其离开才又回到了书房,执书卷坐于案后,凝神于书页间。天交初鼓之时,陆离前来询问在何处用餐,苏子澈揉揉酸涩的眼睛,将书卷掷于案,听得报更声遥遥地传来,惊讶道:“竟已这么晚了。”他步出书房,见弦月在天,几不可见,惟繁星如织,却不知为何令他心生烦躁。
他回首看了眼书房,又厌恶地转开眼,仿佛是从那一盏盏燃起的烛光里,预见了会试场上,于他几如牢笼般的九日。大宁会试的规矩,每个考生设一个单间作为考试场所,称作“号”。号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考生进去之前要先搜身,确保无夹带作弊之物,而后发三根蜡烛,进去后即封锁房门。参加会试的考生便是在号中答题,连夜里也只能在里面休息。禁闭一般的考场,皇帝其实并未指望苏子澈当真能参加完三场会试,他太清楚小弟不受拘束的性子,是以觉得他能坚持一个三日已是极致,谁知苏子澈竟是一场不落地全参加了。
头场才完的时候,他立即进宫兴致极高向皇帝禀告了自己答题的情况;第二场结束时,他一进长乐殿便倒头就睡,连皇帝过来看他都不知道;第三场考完时,他赖在王府里说什么都不肯进宫,被艮坎离巽劝了整整两日,才不情不愿地进宫面圣,同皇帝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没提半句会试之事。
三月十五,乃会试放榜之日。
秦王府捷报频传,门客之中及第者甚众,一时之间热闹至极,道喜声不绝于耳。
又一队报子一路鸣锣打鼓,来到秦王府门前之时,见此地甚是喧嚣,几人一起声音洪亮地高唱道:“捷报京兆府长安城老爷苏麟,高中丙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花月正春风,原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的秦王府在喜报声中登时静了下来,众门客面面相觑,低声交谈起来,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一名中第的士子迟疑道:“莫不是搞错了,这府上并没有一个叫‘苏麟’的。”那队报子脸色发青,道:“怎,怎么会错,苏麟老爷高中头名会元,我们便是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将此事弄错……”
“几位辛苦了,苏爷外出访友,今日不在府中。”适逢李巽从内院过来,摆手示意门客莫要多言,重赏了报喜之人,将报子全都打发了回去。
“李大人,王府何时来了位苏麟老爷?如此惊才绝艳之人,我等竟一点不知。”
李巽回过身,见发问的门客亦是今春考取贡士之人,他与刚刚从王府外面回来的陆离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道:“这苏麟是何人,不多时你就知道了。”那人还欲再问,李巽却没再多言,同陆离一并入了内苑。
王府后院有一湖,引青龙河之水建成,夏日里薄绿深红,菡萏胜火,丝毫不亚于宫中明湖胜景,饶是春日小荷未露,亦别有一番风味。湖面平整如清透的玉石,遥遥可见苍翠欲滴的湖心岛,映着临湖摇曳的花柳,倒也有几分世外仙山的味道。陆离李巽乘舟而去,见苏子澈正倚塌看歌舞,果品糕点摆满了案,却是丝毫未动。他二人绕过妖娆的舞伎,李巽上前半步,俯身附在苏子澈耳畔,低声将方才之事禀告于他。
苏子澈听罢剑眉一扬,神色里是抑不住的得意,朗声笑道,“九日牢笼,可算没白熬。”他一跃而起,提步跨过桌案,将碗碟酒器半数带翻,“备马,待本王入宫向至尊讨赏去!”少年的嘴角扬起骄傲的弧度,心下的巨石总算是落了地。他轻而易举拿下的,是多少士子追逐半生而不得的荣耀,他们夜以继日付出的努力并不亚于他,可这些隔靴搔痒的苦读又如何敌得过两代天子倾注于他身上的心血。
苏子澈的薄唇抿出几分凌厉冰冷,如惊鸿照影般转瞬即逝。皇帝的教诲在他过去十几年的光阴里早已铭刻入骨,任何人任何荣耀都无法将其取代,他盼望着兄长给予的肯定,这肯定如同暗夜里行走已久的旅人期盼的光芒,在他自己都未察觉之前,已成为了他披荆斩棘的勇气。他分明知道会试是多么枯燥无趣,亦知仕途之路是怎样坎坷难行,可为着兄长温言淡语的一句夸赞,他都愿意努力尝试。
至尊尚武,是以自幼年开始便日夕习武不辍,先帝嘉其勤苦,特地在宫里建了一个校武场,专门让他练武。皇帝近来所练的是一套剑法,自初学至今,已练了月余,剑法精妙,他练的也用心,一招一式皆是由简入繁,先将一招幻化出百招千招,再由繁化简,千百招式化为一招,领悟剑法的精义所在,直至一招击出,平实无华却令人避无可避,方是练成。
皇帝练武时不许人打扰,一众侍卫却不敢阻拦执意进来的秦王,是以苏子澈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时皇帝丝毫不知。苏子澈在这个校武场里没少吃了苦头,却也习得了一身好功夫,此时他抱臂场内,见皇帝一剑挥出,似是破绽百出又似无懈可击,心中怦然一动,从武器架上拿过一支长枪,挺枪一震,惹金鸣翁响,口中喝道:“陛下,我来讨教两招!”他双手持枪向前挺刺,刃锋钢利削铁如泥,出手迅疾似神箭射日,朝皇帝平直刺而去。
“殿下快住手!”
“陛下小心!”
“……”
侍卫惊声四起,匆忙赶至二人身旁,却不敢贸然出手。
皇帝不妨有人突袭,未看清来人,只觉一股劲风扑面,反手吐罡劲,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长枪格挡开来,顺势一剑擦其锋刃向前迎上!待与苏子澈四目相对,皇帝心头大震,剑势急收,滑向一旁,长剑登时脱手,堪堪擦着苏子澈肩头划过,入地三分,剑身犹震。
苏子澈惊讶地回头看了那长剑一眼,笑道:“这套剑法好生奇诡,全然摸不清路数,竟似随性而为,三哥教我好不好?”皇帝只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心下犹觉后怕,那剑若是再偏半分,小弟的这只手臂便保不住了,他冷声呵斥:“谁让你进来的?”苏子澈不明所以,完全未意识到皇帝为何发怒,疑惑道:“没人不让我进……”皇帝冷哼一声,转身向外大步走去,只留下一个玄色劲装的冷厉背影。苏子澈无端被骂,尴尬地站在原处,片刻后丢掉长枪,提步走出了校武场。
皇帝再见到苏子澈,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静谧的尚德殿中,连宫娥内侍的呼吸声都听不到,苏子澈坐在窗下,自己跟自己下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却是许久未动。皇帝轻咳一声,苏子澈像是被惊了一下,指间棋子一滑,险些落在棋盘上,待看清来人,他笑而起身,迎上去道:“三哥来了。”皇帝深深地看他一眼,苏子澈被那眼神一惊,兀自纳闷不解兄长何意,一瞥间却看到宁福海捧着太宗家法躬身进来。
“三哥,这、这是什么意思?”苏子澈惊诧地叫起来,也不待皇帝回答转身就走,一步跨到殿门旁边。皇帝冷眼相看,方才压下的怒气尽数顶起,苏子澈对他是又敬又怕,为逃避责罚撒痴耍赖什么招数都用过,但这等公然悖逆的行为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只觉怒气冲头,额上青筋都现了形,断喝一声道:“拦住他!”一声令下,殿外侍卫忙去阻拦执意要走的秦王,却碍着他的身份不敢硬拦,眼看就要步下台阶,皇帝又道:“拿下!”众侍卫对视一眼,不再顾忌,训练有素地围了上去,苏子澈不肯就范,竟当众与侍卫动起手来,他师从名家,自幼勤练不辍,御前侍卫虽强悍,一时却也奈他不得。皇帝看得不耐烦,怒斥:“麟儿,反了你了!”苏子澈蓦地一愣,旋即重重一脚踏在一名侍卫的胸前,转头看向殿内长身玉立之人,忽觉眼眶一热,竟不再抵抗,任由侍卫将其五花大绑送到至尊面前。
殿中金砖冰凉刺骨,苏子澈被迫跪在地上,脸颊炽热如火烧,灵台却渐渐清明,他本是放诞恣情之人,但会试之时却万般小心,策论立意虽新,扎根却稳,正是皇帝往日教导他的那般,不至于有悖逆言论惹得皇帝震怒,再者,若真是会试的问题,他也不可能得了会元。本欲讨赏却演变成讨罚,苏子澈着实想不通是哪里得罪了自家兄长,竟惹得他支使御前侍卫将自己这般折辱。
尚德殿不几日便要上演一出“至尊训弟”的折子戏,苏子澈身在其中却无力更改,那剧本唱得他心神俱伤,已经不晓得自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真的厌倦了至尊的冷漠无情。他低头看着地面,嘴唇一动,无声地叫了声“父皇”。
身上绳结一松,苏子澈猛然抬头,这才发现殿中只剩下他与皇帝二人,皇帝解开他身上的束缚,足尖轻踢膝盖,苏子澈抬眼望向皇帝,恰好皇帝也正看着他,苏子澈困惑受伤的神色半分不差地落入皇帝眼中,犹如猎了兔子却未得到夸赞的幼兽,委屈的神情让皇帝心一软,那句“内殿跪着去”便没能说出口。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皇帝移开视线,负手走进内殿。苏子澈鼻头猛地一酸,心中挣扎不休,到底是咬牙跟了进去。
宫娥鱼贯而出,殿门在苏子澈身后缓缓地合上。
十二。怎料暗里生嫌隙
苏承胤远远地走过来,说不出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这金碧琉璃的尚德殿与往日不同。
殿门紧闭,一众侍卫宫娥全候在殿外,素来不离皇帝身侧的宁福海都在门外踱步不止。刚至殿外,就见到宁福海疾步迎了上来,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宁公公,今儿是怎么了,三月的天,竟把你热得满头汗。”苏承胤笑得温和淡雅,不疾不徐地缓缓问道,宁福海未理会他的打趣,愁眉苦脸道:“齐王殿下,您来的可不是时候,陛下正发火呢!”
“哦?这倒是个罕事,谁这么大胆,敢惹至尊?”
“还能有谁,自然是秦王殿下,今儿原本好好地,陛下在校武场练武,谁道这小祖宗来了,站在场外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大喝一声步入场中,朝着至尊提枪便刺!哎呦呦,那场面可惊险!亏得陛下身手不凡,才将他挡了开,又扔了宝剑怕伤到秦王殿下,不然……嘿,殿下的左手便要废了。”
“十七弟真是胡闹,陛下何等身份,也能提枪直刺?万幸陛下龙体无恙,否则,他岂非跑不了一个弑君的罪名?”苏承胤无奈摇头,“这孩子,都被宠坏了。”
宁福海默然不语,他向来不满恃宠而骄的秦王,可至尊偏生独宠这个弟弟,听不得半句不是,他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却连半分不敢显露,齐王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反而不敢应声附和。
“瞧这光景,小十七是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了。”苏承胤将眼睛移到紧闭的殿门之上,深邃的眉眼几乎要将殿门看透。
“奴婢倒是更担心陛下气坏了龙体,您看——”“看”字拖长,宁福海意思甚是明了,齐王了然一笑,道:“也罢,本王去劝劝陛下。”这边话音才落,那边已有伶俐的侍卫打开了殿门,却半步也不敢跨进去,只躬身请齐王殿下入内。殿门在身后无声地阖上,苏承胤摇了摇头,提步走了进去。
“混账!还有理了?”
一声怒喝,伴着一阵狠厉的抽打声,听得他不自觉地止了脚步。静谧的宫殿深处,传来少年清越的哭声。
“你还敢说!”
又是几下抽打,隐约还伴着熟悉的呜咽,落在苏承胤耳中,勾起了几分心疼。
“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朕?”
苏承胤一惊,只听皇帝怒声未落,忽扬起一声凄厉地哭声,听得他连心都颤了下,疾步向内殿行去。
“……”
殿内似响起低语,又仿佛委屈的哀鸣,皇帝清冷的声音仍可听出其中不快,可见责罚未完,饶是苏承胤已至门前,也不敢贸然入内。至尊生性寡淡,能惹得他这般震怒,秦王功不可没,权衡片刻,苏承胤抬手轻叩殿门,朗声道:“陛下,臣弟承胤求见。”今上即位之时,诸兄弟为避讳皆要改名,将“子”改作“承”,惟秦王不肯改,被皇帝好一番斥责仍旧抗旨不遵,朝臣原以为新皇此次定要拿秦王开刀立威,孰料此事闹过一阵竟没了声息,苏子澈仍唤作“苏子澈”,一字未易。
一嫡一庶,一亲一疏,也许外人看来不过是皇帝仁德,才会纵容了小弟,他们这群兄弟却是心如明镜,映出帝王的偏护。
殿内霎时沉寂下来,许久,低沉地声音方从殿内传来。
“进来。”
皇帝面门而立,手中握着太宗家法,一个身着紫袍的少年跪在地上,上身伏在他的臂间,玉冠歪向一边,玉带散在地上,像是刚同人打过一架,狼狈不堪地闭着眼睛在皇帝怀里哀哀抽泣。
原想求情的苏承胤顿时失笑,戏谑道:“十七弟这是惹了哪儿的风流债,御状都告到了至尊这?”苏子澈身体一僵,耳根霎时红透,正要发作时被皇帝不轻不重地在后颈上拍了两下,明是宠溺的安抚,暗里告诫他不得胡来,皇帝淡淡道:“十七胡闹,被朕教训了下。”
苏子澈抽噎道:“陛下饶了麟儿吧,麟儿知错了。”
皇帝眸色一暗,启口道:“在这跪着反省,朕一会儿再来问你。”言罢在苏子澈肩头一推,“伸出手来。”
苏子澈带着明显不愿的情绪,缓慢地抬起左手。
“双手。”
另一只手也缓缓抬起,摊开平放于皇帝眼前,皇帝一抬手,太宗家法便横置于苏子澈掌心之上,淡淡道:“没有朕的命令,不许放下来。”听得苏子澈低声答应,皇帝绕过他朝外殿走去,对齐王道:“承胤,你随朕去书房。”
殿内转眼又只剩下一人,苏子澈身后伤处疼得紧,稍动一下便浮出冷汗一层,连长袍下摆擦过都觉难忍。皇帝的责罚向来数量兼备,此次怒中下手,家法尽数落在苏子澈的左臀,半边臀瓣肿胀得发亮,身后的剧痛令苏子澈呜咽不止,讨饶认错之声流水价一样脱口而出,攀着皇帝的手臂哭得甚惨。
三十下打过,苏子澈左臀已然痛极,再多一下都不堪承受,皇帝见他脸色惨白,料这惩罚已令他生惧,下次定不敢再鲁莽行事,右手扬起家法,正欲再打右臀三十下作警戒,谁知齐王却在这时叩响了门扉。
苏子澈是祛衣受罚,中裤褪至股上,仓促间不及提上,只觉羞愤欲死,皇帝长臂一伸,揽他入怀中,替他把撩上去的衣袍放下,下摆垂至地面,倒也瞧不出端倪,可衣物碰到伤处,却令他疼得不住吸气。齐王来的不巧,却能令他喘息片刻。
待脚步声远去,他嘴角一动,漏出一声呻吟,责罚虽停,痛楚未休,苏子澈双眉紧蹙,强忍着痛楚,腰身丝毫不敢动,生怕衣摆擦到伤处,双手却是缓缓放了下来。太宗家法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垂视良久,终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那只能予他伤痛的物什,他是半点不想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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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12: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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