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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殊途(师生,训诫)[第1页]

作者:南城旧梦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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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盛年与颓唐。
(图源:《超脱》)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旧书房里充盈着纸墨的气味,墙角的老钟不紧不慢,晃得空气里满是涟漪,不久前还拥挤的书架多出许多空位,一个暑假的时间,蓄满了一层薄灰。
林立恒站在书桌前,看着悬在墙上的那把戒尺,重压之下,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撕裂了界限,悄悄溢了出来,散布在每一个假装无知的人的眼前。
“都收拾好了吗?”
门敞开着,邱颖站在门口,才是初秋,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极畏惧被什么侵入一般,两条手臂如果不是紧紧环抱,甚至还在发抖。
林立恒转过脸,没有回应,听着邱颖用神经质的语气,又一次对他重复道:“再检查一遍,不要忘记东西。你爸爸他只是在气头上,说那些话不是有心的,这段时间我们都太累了,你回去了好好学习,要是住校不适应,给妈妈打电话,还是回家来住,我给你找个好的家教,你努力一点,以后还有别的机会进实验班。”
林立恒还是没说话,离开书房,把书包背在身上,拉着收拾好的行李往外走。
一中离他的家很近,坐在车上,林立恒还没来得及数清母亲头上到底又生出多少根白发,学校已经出现在眼前。他不得不强制打断自己的思绪,在短暂的一瞬间凝滞之后,手放在车门上,还未推开,听到邱颖叫他:“小恒。”
他停下动作,余光能看到她的侧脸。那神情是憔悴的,也是焦虑的,是畏惧的,也是迷惑的,百种情绪交杂,将她的一切剥离,只剩下一个在自己儿子面前赤.裸.脆弱的女人。
“如果……如果有人提起你哥……”邱颖说话的声音哽咽,每个字眼都在嗓子里研磨,磨得支离破碎,血泪横流,“你什么都不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即使心里明知道她要说什么,可当她真的顺应那份预感开口,林立恒又几乎花光了全部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愤怒,保持他最后一点的沉默。
“小恒,你明白吗?”邱颖又一次追问,林立恒觉得,她的语气中有隐隐的祈求。
他感到不忍,可如果他给出半点的回应,他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大哥,他曾经对他那么好。
车门推开,林立恒牙关紧闭,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的答复,他把仅有的成熟全放在隐忍和克制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并不慌张地逃开了。时间还早,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有那么多难过的情绪压在胸口,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负荷,可他却哭不出来,内心里痛到极致,身体也只是痉挛般抽搐了两下,那张过度紧绷的脸上表情扭曲,僵硬又丑陋。
两个月前,6月9日,全国高考结束的日子,他的哥哥林立远,这一年的省理科状元,在得知自己的荣耀之前,就过早地从楼顶一跃而下,没有犹疑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其中原因,至今无人知晓。
下课前的十分钟,徐丽萍把一道例题写在黑板上,“求实数a的取值范围,有谁愿意上来试一下吗?”
讲台下的学生一个个东倒西歪,缩着身子躲在堆得高高的书墙后面,看左看右看课本,都不愿意与老师的目光对上,少数会做的已经开始在纸上写答案,等了五六秒,没有一个人举手。
徐丽萍环视一圈,视线落在最后排角落的男生身上。刚开学不久,错过了军训时太阳火辣的关照,让他在一堆小煤球中白得格外引人注意,而他的走神也太过于明目张胆,整整一节课,空荡荡的桌上甚至连书都只翻开了正文的第一页,让人想忽略都难。
可当徐丽萍低头在座位表上找到他的名字时,人愣了一下,拧紧的眉头自我消解,抚开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点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苏岘。来,课代表,上来解一下。”
苏岘站起来,走到讲台上,粉笔拿在手里刚碰到黑板,就听到坚硬的指节短促地敲了敲门,扭头看到一张生面孔站在门口,单看相貌,约莫二十五岁上下,没有秃头,没有啤酒肚,也没有挂在皮带上叮当响的钥匙扣,和永远泡着花茶枸杞的保温杯,在一中一众“养生派”的男教师团队中,着实算得上一股清流。只是年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够严肃,也不够和善,猜不出内里的情绪,反让人平白生出点高深莫测的感受。
苏岘见他跟身边的徐丽萍颔首打了个招呼,视线便从讲台上挪开了,语调也平平的,开口点道:“秦梁、高俊、沈正怡,出来。”
被点名的三个人吓了一跳,连忙把还在聊天的手机塞到桌洞里的书包底下,做贼心虚地彼此看了看,带着揣测和怀疑,磨蹭着跟了出去。
班里的人看着他们三个被带走,大眼瞪小眼,满脸的困惑。
"都看什么呢,好好做你们的题。"徐丽萍话说完,想起来,补充了一句道:"刚才那个是你们的班主任叶老师,前段时间去别的学校参观学习,没来得及赶回来,我才代了几天班,以后就是他带你们了,我也能喘口气轻松点。"
学生之间许多人悄悄交换着眼神,传递同样的情绪来考验彼此的默契,课堂上终于安静下来,没了叽叽喳喳的私语和满天乱飞的小纸条。在徐丽萍开始讲题的时候,大部分都认真地把黑板上苏岘解出的答题步骤详细地抄下来,看着答案恍然。刚才还一窍不通的题目立马变得简单起来,好像这就懂了其中的方法,再不会被难倒,于是草率地重新拾起了萎靡的信心。
刚开学的新生们经历了一场军训,还未完全从暑假的撒欢中收敛,一年级,心里更没有任何属于高中学习的紧迫感,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都能轻易捉走他们的注意力。一帮人课下对这个新老师零星的几句讨论,在那三个被带走的学生回来的时候达到了高潮。
秦梁和高俊两个人脸色虽不好看,但厚脸皮的男孩子在别人的追问下还能嬉皮地说几句没事敷衍而过,唯独沈正怡在进教室时眼圈就是红的,一言不发地回到座位上坐下来,趴在桌子上抽噎着哭了。
课间时间不长,女生们七嘴八舌的安慰不见效果,直到上课铃响起来,沈正怡才不得不止住眼泪,在老师走进教室之前,跟两个男生一起,拿着课本和一支水笔站到了教室后面。
“多大点事啊,刚开学不至于这么严吧,把人家女生都弄哭了还不算完呢,立威给谁看。”
林立恒拿出语文课本,听到同桌郑承泽在小声念叨,“我们又不是实验班那帮神仙,学得再好还能上天不成?”
话刚说完,班长在前面喊了一声“起立”,同学们刚站起来,讲台上那个被议论的罪魁祸首便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坐下,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的同时,说:“以后我上课不用喊起立。”
班长看着那几笔漂亮的板书,在他转过来时点了点头。
“我叫叶文卿,是你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衬衣的袖子折了起来,沾了粉笔沫的手分别撑在讲桌的两侧,完全忽视了站在教室后面的三个人,看着在座的大家,说:“首先要给大家道个歉,因为我个人的一些原因,没有及时的在开学时返校,这几天也耽误了大家课程的进度。”
“今年的情况比较特殊,从你们这批学生开始,全省试点取消文理分科,高考实行‘3+3’制,除语、数、外三门主科外,政、史、地、物、化、生,6选3,外语增加一次考试机会,取分数高者计入总分。我去别的学校看过了,新政策刚开始,大家都还在学习,我们这边校区也在改建,目前计划从高二开始实行选课走班制,第一年你们可以先接触适应一下难度,到时候选择适合自己的组合进行学习。”
按捺不住好奇,下面又开始小声讨论,叶文卿轻敲了两下桌子,示意大家安静,说:“你们有什么疑问,有不明白的地方,下课后随时到办公室来找我,现在都把注意力收一收,课本翻到第一单元,我们开始讲课。”
军训没露面,分班考没露面,开课小一周了,回来第一面就抓了三个典型。
不到三十岁,却早早地学了一身中年教师混资历等退休的做派。
林立恒想着,在叶文卿写板书时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见离他最近的沈正怡低着头,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次又一次握紧、放开,又将掌心反背着,贴在墙上降温,从侧面看过去,左手手心红了大片。
跟林立远不同,林立恒初中之前是跟着乡下的奶奶长大,穷乡僻壤,小学教师们管教学生还停留在一个原始而有用的方式,体罚。那时学校里有个很严厉的数学老师,总把一截卸下来的凳子腿放在手边,后来又换了一根长长的竹枝,有谁不听话,拎过来劈头盖脸,抽到哪儿算哪儿,更不必提拳打脚踢一类,气头上甚至当众甩过学生耳光。儿时调皮,林立恒没少挨过他的打,只是他没想到,在一中这个地方,在这样一个年轻的教师手中,他还会再一次看到这样陈腐而无能的教学方法。
初来乍到,林立恒不知道这是整座学校的风气,还是仅仅是眼前这个老师个人的行为,新学期刚开始,他们平行班尚且如此,那么实验班呢?他的哥哥,在高中三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他走上了那么一条极端的路。
林立恒盯着讲台上的人,目光中充满了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敌意,在叶文卿转眼看过来的时候,跟他的视线正面撞了个满怀。
他决心做一个战士,哪怕拼上一切也要去为自己的哥哥讨回一点什么,可铠甲未备,剑刃未磨,他那颗单薄炙热的心还未受敌,就先脆弱地颤了一颤。
有一瞬间,林立恒的大脑是空的,他口干舌燥,稚嫩的喉结上下一滚,仓促地低下了头。
两个人第一次意外的交锋,对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战争的序幕,他便已经败下阵来,输得一塌糊涂。
下课铃响起,叶文卿时间卡得刚好,没有一分的拖延,林立恒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余光往上一瞥,刚有所下落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儿。
叶文卿走到他身边,手按住他敞开的课本轻轻一旋,把正面转向自己,干净的纸页上只有几个破碎的墨点,有一笔之重,将纸上的诗文划出一道起皱的裂痕。
“中午放学来我办公室,我们谈谈。”
声音从头顶的方向钻进耳朵里,让林立恒感到发旋的位置在发麻,浑身皮肉都紧了起来,在叶文卿走后很久,还呆呆地紧握着手里的笔,上午剩下的两节课,愈发沉浸在一种惶惑中,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熬到中午,大部分同学都三五成群地冲向食堂之后,林立恒才从座位上站起来,作为对自己的鼓励一样吸了口气,离开教室往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走去,靠近门口,听到里面有聊天的声音,脚步顿住,离门槛还隔着两步,低低地喊了一声报告。
在教室里闷了一个早上,林立恒感觉嗓子紧得不像话,简单的两个字竟说得带了一点颤意,声音也轻飘飘的,被淹没在几个教师的交谈中,没有一个人听到。他只好开口重复第二遍,在提高音量之前,不自觉地清了一下嗓子,喉咙里却更不适了,所有稚嫩的紧张都在张嘴的霎那表露无遗。
几个聊天的老师听到声音都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只有很短的几秒钟,林立恒发觉办公室里的笑声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没有人说话,只是用一种诡异的眼神在看着他。
他心里很清楚这种目光的来源,从那一天之后,也在不断地被迫适应着同样的视线。他站在那些来自于外人情感的烧灼中,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要枯竭,才终于听到一个暂时能将他从僵局中拉出的声音,只有短短的一个“进。”,却让林立恒在走过去时从中体会到了一丝微弱的解救感。
其他人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注视给这个孩子造成的压力,干干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说几句闲话,很快就先后离开,不到两分钟,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了叶文卿和林立恒两个人。
“叶老师。”林立恒耐不住,主动叫了他一声。
叶文卿还在写教案,笔下不停,只对他微微偏了偏头,“等着,那边站会儿。”
墙上的钟表数着秒,林立恒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动脚步,走到他所示意的方向,贴着墙根站好。
纵使心里有再多的念头,在叶文卿面前,他也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在明知自己有错的前提下,没有哪个孩子会不畏惧惩罚,而比惩罚更难熬的,是对将要到来的未知的等待和猜测。
一门之隔,外面走廊里不断传来嬉笑的打闹声,跟办公室里的寂静形成了对比。
一开始,林立恒还会用余光去偷瞄坐在自己眼前不远处的这个老师,试着看清他笔下所写的文字,时间长了,不安分的视线疲惫地定下来,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林立恒一直站到两条腿开始发酸,很多同学都已经吃完午饭回来了,叶文卿才停下手里的笔,盖上笔帽的同时转眼看了看他,开口道:“过来。”
长时间不动,肌肉僵硬,乍一迈步,微微的涨麻让他本能地攥了攥垂在身侧的双手。
叶文卿看着他,不似他心中的恶魔形象,语调平和,问:“想进实验班吗?”
林立恒懵了一下,这个问题完全不在他的心理建设之内,抬起头,没听明白一样,一双眼睛里全是迷茫。
他对自己这段日子的表现心知肚明,本以为叶文卿是要跟他算账,在心里做好了挨骂甚至挨打的准备,可现在……这又算什么套路?
叶文卿说:“分班考不提,那不是你该有的水平,你入学的中考成绩在全校排第十四名,一班的方老师早上来找过我,希望你转到他班上,让我问问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单独再给你一次考试机会,只要进前百,他可以在一班给你插一个名额进去。”
方老师,方嘉明,林立远的班主任。
林立恒那颗迟钝的大脑缓缓转动着,思量其中的意思。今年一中总共只划了三个重点班,校考前一百名全在里面,按成绩排下来,一班更是精英中的精英。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影响,他本来有足够的信心能靠自己的实力考进去。如果没有他的哥哥,同样的情况,他也会觉得方嘉明给他机会,是出于信任和惜才。
可排除掉如果之后,事情但凡有一丁点涉及到林立远,林立恒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就绷得快要断掉。
他害怕他会错意,手中接下来的,会是别人对死别的同情和对优异的绑定,那让他憎恶,也让他恐惧,害怕有一天他会把加倍的厌恨转移到他的大哥身上。是因为他,自己才会有这样的忧虑,才会被迫面对那些异样的神情,可他死了,所有爱憎就变成了无处回收的垃圾,只能丢在自我消化的角落里堆积,随着时间发出腐败的恶臭。
叶文卿看着面前稚气又满怀心事的脸,第一次接触,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他只能捕捉到这个孩子眼中的骄傲和质疑,从他复杂的内心世界里,猜透了最浅显的一点顾虑。
叶文卿没有给他安慰,也没有解释,他想,从林立远死后,同样的东西,这个孩子已经得到了太多,多到他不再需要。
叶文卿看一眼腕上的表,不提以外的任何事,只对他说:“你不用现在就做决定,这个周末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回来再给我答复。”
“我不想要这次机会。”
叶文卿话音刚落,林立恒就开了口,话说得急促,被什么追着一样,视线抬起来,见叶文卿还看着他,两手又在大腿上握了一下,说:“没考好就是没考好,我在哪里学都一样,等学期末再分班,我能自己考进去。”
由遥遥无期的第一拍而引发的几句题外话: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训诫”这个题材,看过我其他文的也知道,我是写第一人称比较多的,所以这篇作为一次尝试,我希望它能带给我一些改变。如果你们在看文的过程中,发现bug、感觉节奏、描写有问题、有任何的意见或建议,希望都能直接提出,我接受一切不同的声音,也会仔细斟酌,如果确实不妥,会作出适当的调整修改,对此提前对大家表示感谢。
因为是校园日常风,整篇的基调会比较平缓向上,所以不会有大虐,可以放心。
最后是更新的问题,最近比较忙,十二月之前暂时定为周更,时间在每周的周五或周六晚上。
明天又是工作日了,愿所有人今夜无梦,都能睡个好觉。
提前说一句晚安。
少年心性,总有些值得欣赏的无畏。
一句话脱口,收不回来,一直以来的优异又让林立恒有底气面对,几乎是立刻就说服了自己,说不上为什么,好像从中取得了一种下战书的快感,即使连对战方究竟是谁也不清楚。
对比实验班和平行班,最大的差异就是师资和学习氛围,三个班级不光包揽了全校成绩最优秀的学生,还有全校最有经验,水平最高的教师团队,这种精英对精英的教学模式,对一个高中生而言尤为重要。
叶文卿不想在现阶段就泼他一盆冷水,但出于责任,还是提醒道:“能拿出这样的成绩,你初中确实很优秀,但能进一班的,在来这里之前也都是各校的尖子,想从他们手里抢名额,没那么简单。高中跟初中不一样,一个学期能拉开的差距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有信心是好事,但若只沉浸在过去,没有准确的认知和切实的计划,盲目的自信,只是在自毁前程。”
林立恒原本还有犹豫,在叶文卿提到他的父母时,却感到一阵焦躁的逆反,迫使他立刻做出了决定,此时又听到前程两个字,眉头不自觉地拧了一下,咬紧下颌,没吭声。
“我再问你一遍,真的想好了?”叶文卿当然不知道他的那些小心思,见他点头点得干脆,也不坚持再劝,只是对他说:“那就希望你能拿出点真正配得起你这份信心的表现,年级第一次月考,我等着看你成绩。”
叶文卿说完,从一旁的文件夹里翻了翻,抽出提前留出的一份试卷,递到他面前,“刚开学课业不重,抽出两个小时,拿回去重新做一遍,明天交给我。”
林立恒接过来,瞄一眼题目,还是他们分班考的那张卷子,他的印象却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模模糊糊,没有一点是清晰的。
在办公室里拖了这么久,食堂里已经没几个人,林立恒先去接了一杯热水,往窗口上瞄了一眼,只有炒青菜和土豆片还有满满的富余。能在几百号高中生的饿虎扑食中存活下来,其味道可想而知。
他买了两个馒头,还在没得吃和不好吃之间徘徊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了他一声,扭头看到同桌郑承泽正拎着两个塑料袋在食堂门口跟他招手。
林立恒还没走到身边,郑承泽一把把他揽过去,一边笑着,把手里的塑料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让你给赶上了,走,回宿舍,给你吃点好的。”
“不用了,我……”
“客气什么。”林立恒话没说完,就被郑承泽抢断,拍拍他的肩膀,说:“这顿吃我的,下顿你再请回来呗。”
林立恒看一眼馒头,觉得交易合算,点了点头,“那我晚上请你。”
“行。”郑承泽利落地答应了,两个人回到宿舍里,袋子一打开,屋里另外四个鼻子也都循着味儿凑了过来。
刚摘了眼镜的徐科探着身子,凑近了才看清,发出一声惊呼,“喔!哪买的啊你们俩?全鸭宴啊,太奢侈了!”
另一边冯龙已经把手伸向了最肥的一只鸭腿,被郑承泽眼疾手快的一巴掌拍得“嗷”一声惨叫。
“收回你的爪子,某人昨天可刚发过誓,要‘舍去一身膘,拉着校花进清华’。”
陈明道在他们俩说话间捡了个漏,把那只鸭腿拎起来,又学着他失散多年的影帝“叔叔”的样子,指着窗外,作痛心疾首状,道:“你的体重吊死在一百六上才几天呢,忘啦?那棵老歪脖子树还站在宿舍后边,天天地盯着你哪!”
郑承泽眼睛一瞪,这次慢了一步,没抢过陈明道,鸭腿给他咬了一口,在床上坐下来,嚼着哀声道:“朕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老想着跟大伙儿说些什么,可是话总得有个头哇,想来想去,只有四个字。”
“哎哟!”冯龙两只手举高投降,“皇上您可闭嘴吧,是佞臣错了!”
陈明道站起来,手指点了两下,戏演得太投入,那口肉没咽下去,噎得他抿紧了嘴,长吐一口气,看着其他人,沉重道:“给点水吧。”
“这四个字说说容易。”一直没吭声的卢斌从桌上拿走了自己的水杯,打开盖子,悠长地吹了吹瓶口冒出的热气,翘起腿看着他,“身体力行,又何其难?”
“臣附议啊——”徐科接话,爬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准备午睡。
“你们***……”郑承泽哭笑不得。
林立恒见陈明道被噎得直打嗝,从杯子里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陈明道立即竖起大拇指,“想不到这腐败的朝堂之上竟还有爱卿这等的忠臣!”
说完,一口喝下去,烫得整个口腔一条舌头全麻了遍,张着嘴诧异地盯着林立恒。
林立恒被这帮戏精舍友惊呆了,结巴了一下,“刚接的,小心……热。”
陈明道捂着胸口,“朕是痛心——嗝——疾首啊——”
“我的天,你能不能快滚。”冯龙捂住耳朵,“本以为升了高中我就能摆脱你了,没想到冤家路窄,我们三个居然又跟你这个神经病凑到一起了,我现在都难以想象我这三年要怎么度过。”
陈明道缓过来,嘴里还是又疼又麻,没搭理他捂着嘴到一边打嗝去了。
冯龙对吃肉念念不忘,又凑过来问郑承泽:“你这鸭肉哪儿买的啊?”
“后门右拐,车站附近。”
“你出去了?”
郑承泽点头,冯龙惊诧道:“周一开会刚说了啊,严禁私自外出,你胆子这么肥的吗?要是被教导主任抓住你就完了,我听六班的人说他很凶的,打高二的,这么粗的棍子直接往腿上抽。”
郑承泽啃着鸭脖看他比划,吐出块骨头,说:“想吃肉就不能怕挨揍,傻子才去挤食堂,饭还没吃上,胃都被他们给挤爆了。”
“一中的老师都会打人吗?”林立恒冷不丁地问了句。
冯龙说:“肯定的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打是亲,骂是爱,情到深处一脚踹,我们一中作为一个非一线城市的重点,升学率怎么上去?全靠老师家庭般的温暖呵护。”
“是吗?”林立恒咬一口馒头,没听到他又说了什么,脑海中沈正怡通红的手心又浮现出来,他细细地咀嚼,把食物连同内心里不成形的猜测全都吞下去,咽进了肚里。
有了中午变相的罚站和自己许下的志向,下午的课林立恒总算回了回神,不管思维飘去了哪儿,眼耳手是先一步跟上了课堂的进度,该画的重点,该做的笔记一点不少。
熬到放学,林立恒还惦记着郑承泽的那顿饭,约他一起去食堂的时候,郑承泽却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笑容,丢给他一句下次,大摇大摆地往后门的方向去了,晚自习回来已经酒足饭饱,还拎回来一份宵夜藏着,大半夜的吃完,宿舍里一整个晚上都弥漫着一股烧烤的孜然味。
那份卷子林立恒在晚自习的时候掐着表写了出来,难题不多,考的基本全是初中的基础,他知道叶文卿是想测测他的底子,出于某种排斥,林立恒第二次做这份卷子还是怀了一份心思,把一些易错易混的题目全都写上了错误的答案,在心里估着分,控制在75左右,加上作文,110以上肯定没问题。
林立恒盘算着,可看到作文材料,人愣了一下,终于对这份试卷有了印象,而印象的来源,是他在考场上写完题目后,直接把作文交了白卷,事后问起,只有一句时间不够便带过了,过去这么多天,也一直没有人再提。
那篇作文的立题是“走出困境”,林立恒到这一刻为止,依然觉得出题人太蠢,只提笔绘天下的人,根本不懂得苍生疾苦。那是他用了一个夏天,不,甚至更久都没有挣脱的牢笼,他百感交陈,他心绪难平,这个中滋味,怎可能用寥寥八百字就能说清?
一个困境如果能轻易地走出来,那就不是困境了,那顶多叫低谷。林立恒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被困得太深,他身单力薄,无力对抗,他走不出来。
那篇作文他写得不知所谓,掏光了脑子里所能想到的所有励志故事与格言,精练浓缩成一个短篇,倒写得字字端正,卷面一眼望去,干净漂亮,辞藻堆砌也足够华丽,这是他从小学到初中,作文拿分的一贯套路,没有新意,剽窃思想,却屡试不爽。
第二天下了早读,林立恒把卷子送过去的时候叶文卿不在,他刚要走,被旁边一个女老师叫住了,“哎,你是不是九班的林立恒?”
林立恒点了点头,女老师笑起来,从桌上拎过一个牛皮纸袋子,递给他说:“你们叶老师刚被校长叫走,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林立恒傻乎乎地接过来,感觉沉甸甸的,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出了办公室的门才打开看了一眼。
两个面包,香肠、牛奶,还有一个红扑扑的苹果,面包拿出来,才看到最下面还压了一个圆形的一次性盒子,是一碗皮蛋粥。
什么意思?
良心发现,补偿他昨天中午没吃好的午饭?
林立恒捏了捏手里的面包,这个分量,总不可能是买多了剩下的。
他把东西拿回去,想了想,只留下一个苹果,转手把袋子送给了因为起得太晚又太拖沓而饿着肚子的郑承泽,想着借花献佛,还了他一顿饭的人情。结果就在郑承泽还喝着粥,问他这包东西是哪来的的时候,上课铃响起,叶文卿踩着点进了教室,视线往他们这边一瞥,看到那个纸袋停了一下,很快又移开了。
林立恒脸上一臊,忙把郑承泽放在桌上的袋子一把抓过来塞进了他的桌洞,惹得郑承泽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是没说不让在班里吃饭么?”
“还是收起来吧。”林立恒把头埋进书里,一整节课都没再抬起来过,听着叶文卿在讲台上讲诗歌流派,几次提问时心都会颤一下,生怕会点到他,忙去课本上寻找答案,但直到下课他也没被叫到过一次。
一上午两节语文课,叶文卿都没有特意“关照”过他,林立恒吊着的心便渐渐松了下来,直到那天晚自习,他正跟大家一样写着今天的作业,几张卷子忽然被按到桌上,抬起头,对上叶文卿蹙起的眉头,轻声对他道:“跟我出来。”
他走得快,林立恒站起来,匆匆地在那份批满了红色的试卷上瞄了一眼成绩,89,不及格。
预判失误?
可这差距也太大了,怎么会?
林立恒在原地呆了好几秒,确认自己没看错,才迟钝地离开座位从后门跟上去。其他值班老师都去盯自习了,办公室里又是只有他们两个。
抽屉拉开,之前分班考时填的卷子拍在桌上,声音明明不大,可夜的寂静和办公室里的空旷还是让林立恒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你这两个成绩我都不满意。”叶文卿坐下来,看着他说:“我不说你到底有没有用心,我只问你一句,你那份卷子是答给谁看的?”
同一份试卷答了两遍,他用心了吗?当然。他很用心地分析了难点,找出了考点,用心地排除掉正确答案,还让自己错得合情合理,他甚至用心地给自己计算了分数,以免相差得太离谱。从小到大,林立恒给自己估分,最后的分差从来没超过五分,所以他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可那个刺眼的89和叶文卿一句“那份卷子是答给谁看的”,让林立恒低着头,心慌的同时,觉得头皮都木了,他完全想不出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他这点自以为是的小心思成了一个笑话。
叶文卿拿过一支笔,在试卷上方悬顿了一下,落在一道考一词多义的选择上,问他:“‘隔篁竹,闻水声’,‘闻’,什么意思?”
“听到。”
弱.智问题。
“不求闻达于诸侯’,‘闻’,什么意思?”
“……”
看不到答案,意思相同的一项,这道题他选了什么?C?
叶文卿既然问了,就一定是有理由的。
林立恒有点懵,但下一秒,咬了咬牙还是装傻道:“听闻。”
叶文卿抬眼,那支笔在纸上轻轻一敲,仿若一个定论,“这句话的意思,翻译。”
“不求在诸侯中显贵扬名。”声音弱了下去。
“‘闻达’二字呢?”
林立恒又是一默,回答道:“闻名显达。”
“嗯,所以把它们拆开,不求闻达于诸侯’,‘闻’,什么意思?”
抽丝剥茧式的引导,对他这种优等生来说,别说初中,小学老师都没这么教过他,尤其是这种语气,让林立恒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人把着手学习的孩子,再羞于说谎,半边脸都红了起来,说话有了支吾,“有名望。”
他答得煎熬,叶文卿却好似看不出来,卷面上被他圈了红圈的题目,就以这样一问一答的形式,从头到尾提了个遍,中间林立恒老老实实,再没出过岔子,直到最后一题答完,叶文卿重新判了个分数,把笔放下,对他说:“刚才我问你的,除了第一题,都是你在第二份试卷上答错的地方。”
第一题?
林立恒瞪大了眼睛,内心一连串的问号,眨眼间变成几个重重的感叹号。
听闻……
太丢人了!!!
叶文卿没理会他复杂的微表情,继续说道:“你的文本阅读答得不错,只是过于简略,对不起分值,如果再上点心,加上刚才回答的部分,这份卷子除了作文,你起码能拿到80分往上,这才是底线,但你交给我的,却是一份72分的成绩。”
叶文卿话说得收敛,他看得出来,这孩子底子确实好,他能以第十四名的成绩考进来,不是超常发挥,而是正常水平。这份试卷作为摸底测试,阅卷没那么严苛,一班有二十一个人基础和阅读拿了满分,方嘉明甚至在表达了对一篇作文的欣赏后,跟语文教研组商讨,判出了一个150的范本,林立恒要是认真点,130不该有困难,再往上冲也不是没可能。语文能拿到这个分数,又没有明显的偏科,他想进重点班根本不是问题。
可现在的情况是,林立恒用自己的优异给自己砌了一堵墙,把自己保护了起来,他心里有一道坎儿,那让他心惊胆战,畏首畏尾,缩在隔阂的对岸面对着人群,再不肯迈出一步。
林立远自杀的事在全国闹得沸沸扬扬,高中教育问题备受重视,他们家的人一直拒绝接受外界采访,十六岁的林立恒在这个灰色的暑假里到底承受了什么,叶文卿无从体会,却能想象得到。
他看着林立恒畏缩的样子,一阵沉默,想跟他谈谈关于林立远的事情,没等开口,门被敲了敲,叶文卿转眼,看到方嘉明站在门口,对他说:“打扰了,叶老师,能让我跟这个学生说几句话吗?”
罢了。
叶文卿收起那张卷子,没来得及算的账暂时挽住,对他说:“去吧。”
他们来日方长。
“来,屋里没别人,坐这儿,跟老师说说话,打从开学一直忙着,我们俩还没见过面呢。”方嘉明把门关上,招呼林立恒坐到他身边,用一次性杯子给他接了一杯热水放到眼前。
林立恒拘束地坐下来,手放在大腿上,背挺得笔直,“谢谢方老师。”
方嘉明笑着,在他对面坐下,说:“我记得以前你哥刚读高一的时候,中午午休时间他不回家,你就总是来给他送东西,那时候还是个小小子,眨眼间,你也长这么大了。”
提到林立远,林立恒的头低了下去。
“我从业十六年,带了十一年的重点班,出过三个状元,但你哥哥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学生,我是真的打心眼儿里喜欢他。”方嘉明说着,声音哑了,眼圈也红了,“高考那两天,我亲眼看着他进考场,比看我自己的孩子都紧张,考完以后,他告诉我他答得很好,我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在校门口,他对着我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没说。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走那一步,他那么聪慧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哪怕是再等一等,亲眼看看自己这三年的结果再做决定呢?”
那天林立远没有回家,他从考场离开,背着自己沉甸甸的书包,在一个废品收购站卖掉了里面写过的卷子,连同那个书包,换了四块一毛钱,然后用这些钱转了两次公交,最后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方,爬上图书馆的楼顶,在被人发现之前,果决地跳了下去。那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死得很难看,身上除了一枚一毛钱的硬币,什么都没有。
林立恒当时正在收拾行李,一个人在家里等待,等哥哥回来,父母下了班,他们一家就可以一起去他期盼了好久的旅行,同一时间的林立远在做什么,他是在很久以后,才在报纸上看到了答案。
林立恒不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只觉得他好像早就有所预谋一样,此刻听着方嘉明的话,喉咙里滚动了一下,用奇怪的语调问他:“方老师,你觉得我哥是害怕看到自己的成绩吗?”
“今年高考题目难,各大高校分数线下降得厉害,考场上就能觉得出来,语文难度增加,数学更是能跟03年比,你哥的成绩比我们预计的低了接近三十分。”方嘉明觉得心痛,对他说:“他的压力太大了,从考进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名,月考,模拟考,学校组织的竞赛,从来没有失利过。他一直站在顶峰,站得太稳,太理所当然,导致自己没有后路,考得好不是进步,但凡差一点就是退步,这样的压力,他在同样优秀的学生里承受了三年。”
回忆的阀门打开,他对眼前这个孩子交了心,眼中隐隐见了泪光,说:“高三第一次模拟考,他有两科被人拉开了距离,大家都以为他的名次保不住了,但总分出来,第二名跟他就只差了一分。排名下来之后,他三年里第一次旷课,我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过他,最后叶老师在体育器材室找到他的时候,他就缩在一个角落里,就那么一点,浑身都在抖。”
那双冷得冰凉,被自己掐得发青的手给方嘉明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让他就算想忘也忘不掉。那时候他们要送林立远去医院,联系他的家长,可林立远却坚持说自己没事,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回教室的路上,林立远迟钝地跟他道歉,说语文默写那句话他记得,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写不出来。
林立远当时重复了两遍,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脑子里忽然就空了。
那道题目是他最不该丢的一分,在大多数学生都能拿满分的默写上,他们学校的第一名,却在这上面栽了个跟头,方嘉明还记得,那天考的是庄子的《逍遥游》。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方嘉明至今依然认为是林立远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他没有输过,所以太畏惧失败,以至于在高考这场最重要的战役上,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场仗惶恐地打完,捷报还在路上,便自我怀疑,自刎于自己巨大的恐惧之中。
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方嘉明几乎要昏死过去,他有多爱才,就有多悲悯,他后悔如果那天林立远对着他鞠躬时,他能早点意识到,伸手拉他一把,事情可能就不会是这样。
方嘉明话说完,看着眼前这个与林立远有五六分相像的孩子,出于一种复杂的情感,在被拒之后又亲口问了他一遍:“小恒,你真的不愿意现在就到我班上来吗?你的中考成绩摆在那里,别人不会说什么,平行班跟实验班比起来,毕竟还是有差距。”
林立恒头一直低着,看不到脸,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我不想要特权,我想去,就能自己考进去。”
方嘉明想劝他,林立恒却在他之前,叫了他一声:“方老师。”
林立恒牙关紧紧一咬,松开的刹那牙龈都痛了一下,“我不相信我哥是因为害怕失败,题目的难度增加,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就是因为他没有输过,所以他才不会自卑到以为自己做不出来的题,别人就都能做得比他好。而且如果他真的是怕被人比下去,当初B大那个保送名额,他就不会放弃。”
只有普通优秀的人才必须通过高考去为自己博得机会,林立远这样的,他想考哪个学校,有大把的捷径可走。
林立恒想着,说到这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赤红,带着一股狠劲儿似的,“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林立恒的声音太小,方嘉明必须靠近了,屏着呼吸才能听清,可他的神情又让方嘉明觉得恐怖,想立刻退开,跟他保持一段距离,这种矛盾在一瞬间让他愣住了。
失去亲人,应该有的情绪是什么?
伤心,难过,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他可以说出很多的形容词,却无法描述林立恒此刻的冷静,和一双稚气眼眸中的诡秘。
“小恒。”方嘉明再次唤他,从感性中脱出,少了上一次的亲昵,“你哥哥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想到,无论他是因为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挽回不了,能做的只有为自己好好的生活,你明白吗?”
林立恒不说话,方嘉明说:“你要留在平行班也挺好,你们叶老师虽然资历不深,但教学水平不比任何一个老师差,而且你才高一,没有必要让自己太累,多交几个朋友,融入到集体中去,你过得开心,你哥哥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为你高兴。”
“方老师。”听到叶文卿,林立恒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猜测便又一次浮了上来,“我有件事想问您。”
方嘉明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了,“你说。”
“叶老师,他教过我哥吗?”
方嘉明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他前年冬天刚来实习的时候在一班代过几堂课,那时是上面领导检查,校长让他去的,年轻人,多媒体用得好,课件做得很漂亮,那两篇文章讲得也确实不错,切入点很新奇,后来你哥还私底下跟他请教过不少课外文言篇章的问题,一直到叶老师实习期满,回校办毕业的事,俩人还保持着短信联系,不过从高三开始,可能是读课外书的时间少了,你哥就没有再去找过他。”
说到这里,方嘉明忽然想到在临近高考前不久,叶文卿曾经找到他,让他盯着点儿林立远,说觉得他不太对劲儿。方嘉明当时以为他指的是对高考的紧张,怕林立远会发挥失常,因为对这个孩子有信心,便只是把他叫过来叮嘱了几句,如今想来,叶文卿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
可他当时有什么征兆吗?
方嘉明感到茫然,从开学的第一天开始,他带了林立远三年,每天的相处,却只在最后留给他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困惑。
“方老师。”林立恒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方嘉明恍恍然回过神来,还想托付几句,却没了话可说,最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开口。
夜晚寂静,林立恒在洗手间里冲了把脸,待到临下晚自习前的最后一分钟,才磨磨蹭蹭地回到班上,恰好听到铃声响起,连看也没看,把桌上的卷子胡乱塞进书包里,收拾东西回了宿舍。
那天他满脑子里都是跟方嘉明的对话,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导致第二天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而进了教室,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数学练习册还是空的,昨天中途被叶文卿叫走,他完全把作业的事忘了个干净。
眼看就要收到自己,林立恒连忙抓起笔飞快地看着题目,忽然间,桌面上唰地撇过来一本练习册,林立恒顿时满脑子问号,朝郑承泽看过去。
“快抄啊,愣着干什么?”郑承泽懒洋洋地拿出课本,对他说:“放心,我也是抄冯龙的,他跟苏岘对了答案的,绝对没问题,你记得改几个,别都一模一样了。”
作为一个优等生,从小到大,都是别人抄他的,林立恒还从来没抄过别人的,看着郑承泽写得龙飞凤舞的答案,林立恒字都不会写了,歪歪扭扭地刚写完选择和填空,早读的铃声就响了起来。他实在抄不下去,练习册空着大半,就这样直接交到了课代表手里。
徐丽萍除了教九班的数学,还是隔壁八班的班主任,开课第一周正是忙碌的时候,这练习册收上去,她也没有时间挨个儿看,明天学了新课,还有题目要做,又原样发了下来。于是就这样,班上有谁没写完作业这事儿就这么被瞒了下来,不止林立恒,很多人都在敷衍,答应了苏岘以后会补上,下一次交上去,还是老样子,就连以前做了作业的,知道数学老师不批之后也开始松懈,把时间都放在了其他科目上。林立恒倒不是故意不写,只是他不会的太多,又不肯下功夫,抱着一种不会的就空着是被允许的心态,心安理得地每次都只写那么几道基础题,生怕多费了脑子。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了两周,日子平安无事,直到临放假前的周五早上,刚下早读,坐在左前方的陈明道转过头来,问他们两个:“你们俩昨天的课文复习得怎么样了?待会儿小测帮帮忙啊。”
郑承泽嘴角抽搐,林立恒一脸茫然。
陈明道一看就明白了,一脸不争气的样子,“让我说你们什么好,今天第一节就是叶老师的课。”
“这才学了多少,他能考什么,沁园春?”
“你是活在梦里吗?”陈明道唉声叹气,“烛之武啊,昨天刚讲完。”
“不是吧?”郑承泽连忙翻书,“我怎么记得他上节课还在重游橘子洲?”
“完了,你快醒醒吧,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戴望舒都走出雨巷,徐志摩都告别康桥了,你还念念不忘橘子洲呢?”
郑承泽嘶地吸了口气,看向林立恒,“兄弟,我们俩学渣今儿就在这儿抱团取暖吧,待会儿发了卷子,看我眼色行事。”
林立恒:“……”
谁是学渣?看你眼色?你眼睛不一直都一个色儿吗?
整个教室的人都在抓紧时间多看几眼笔记,上课铃一响,叶文卿照常踩着点儿进教室,手里拿了个档案袋,已经拆开分好,一摞摞递给前排的同学往后传。
“题目不难,三十分钟做完收上来,我判完直接给你们讲了,我跟英语老师调了节课,这两节都是语文,我们抓紧点时间,最后抽出几分钟,有不明白的再问。”
卷子拿到手,这种单篇测验题量不大,难度是相对的,对于平常上课用心听了的学生来说,都是讲过的基础,难点可能就是最后的课外文言分析,但是对于那些走神又不肯课下下功夫的,整张卷子全都是难点。
林立恒处于两者之间,虽然连原文都没完整的读过一遍,但靠吃老本和一点小聪明,翻译和分析答得还不错,反而是词类活用和通假字有点拿不准。他正想着,被郑承泽从桌子底下踢了踢,随后又是唰地一下,一张试卷直接被甩了过来,上面的字依旧潇潇洒洒,除了课外篇,前面已经填完了。
林立恒脑袋都要炸了,这是什么意思?让他作弊吗?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林立恒偷偷摸摸地抬头看一眼叶文卿,见他根本没看他们,正拿着一支笔在卷子上划着什么,又转眼瞥一眼郑承泽,对方转着笔,对上他的视线露出一副不用谢的表情,顺带着用口型催促他快点。
要死了!
你都知道自己是学渣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抄你的?我们俩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这么关照我?
林立恒觉得双手发凉,把他的卷子压在自己那份的下面,露出一点头来,匆匆地把前面对了一下,有几个不太一样,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情,把后面的几题写上了答案,写完之后,拿了一支自动铅笔,在他的试卷上把两个人不一样的那几题旁边写了他的答案,让郑承泽自己选改不改。
等这张卷子回到郑承泽手里,林立恒松口气的同时,满手心都是汗。
讲台上叶文卿划完了讲点,站起身,往下面走。
林立恒眼睛盯在那篇课外阅读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头低得几乎要钻到卷子里。
没多久,林立恒发现叶文卿在郑承泽身后停下了,站了两三秒,然后伸手拿起了他放在旁边的笔盖,再然后,从里面抽出来一张卷成桶状的纸条。
完蛋了。
林立恒的心在一瞬间吊到了嗓子眼儿,怪不得他有底气把卷子甩给自己,原来他又是抄别人的。
你抄也就抄了,抄完扔进桌洞里不好吗,放进铅笔盒里不好吗,为什么要摆在桌面上?你的胆子为什么就这么大!
林立恒心里把他吐槽了一万遍,却没等到叶文卿有什么反应,把郑承泽的卷子拿起来看了看之后,又伸手把他的卷子也给扯了过去,从头到尾很快地一瞥,递还给了他。
他发现了吗?
林立恒心中疑惑,叶文卿抬腕看了看表,到了时间让后面的收上来,让他们自己先看书,不扎实的重新复习,觉得没问题的提前预习,自己则开始判卷,偶尔叫几个人过去提问几个问题,一部分卷子就在这个过程中发了下来。
中间一个课间,叶文卿也没拖堂,不嫌麻烦地把卷子带回了办公室,上课铃响之后再回来,已经全部判完让课代表沈正怡发下去,先讲了最后面的课外阅读,《触龙说赵太后》。
林立恒耳朵里听着他讲《左传》和《战国策》的区别,脑子里却不这么安宁,这个课间十分钟,连一向闹腾的郑承泽都没离开过座位,小纸条都已经发现了,他怎么能没有反应呢?
叶文卿越是平静,林立恒就越是不安,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测验,可他还是怕叶文卿会直接把事情告诉他的父母。
如果邱颖知道了会怎么说他?
林立恒单是想想就觉得焦虑,而父亲更是让他想都不愿想。
这堂课他上得极其不安,偏偏叶文卿讲课的最大特点就是细,而且思维爱发散,很简单的一篇课文,他总是要再拿出几个扩展的篇章故事来讲给他们,即使那跟高考完全无关。
这也就不怪为什么郑承泽对他的课的印象还停留在沁园春,因为在讲那首词的时候,叶文卿花了半节课的时间给他们从五卅运动和省港大罢工讲到了湖南的农民运动,剩下的半节课又给他们讲了同词牌的《沁园春·雪》,讲家国抱负,眼看着别的班都学完诗两首了,他们还停在原地纹丝未动。
林立恒也觉得他讲课太磨叽,听故事当然有意思,但不适合高中的学习强度,于是他们两个在神游和嫌弃中谁也没注意到这进度是怎么被一点点赶上来的,一说测验,连临时抱佛脚的时间都没有。
而作弊这种事,在学生中其实普遍存在,叶文卿说气也没那么气,他本来是想做完课间操找他们聊一聊,可他刚回办公室,旁边批作业的徐丽萍一见他就发了火,“小叶啊,你回来得正好,来你看看你们九班的学生这是什么学习态度!真是太过分了!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他们是一点自觉都没有,怪不得上课问什么都不会,练习题不做,连我讲了的都不订正,课代表也帮他们瞒着,你们班这帮学生是真团结!”
她面前高高的一摞练习册批了不到一半,人就气得摔了笔,另一边化学老师赵鸿也应和了一句,说:“九班的学习氛围确实不怎么样,跟七班八班没法儿比,我上课的时候也老发现有人走神,尤其是那个林立恒。”
话说着,顿了一下,“不过他哥那件事才过去没多久,听说那阵儿很多记者把他们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看他也真是吓坏了,心里缓不过来,也不好意思说他什么,这万一要是说重了,他再……唉,还是算了。”
徐丽萍对这事儿也没吭声,有一个林立远在前,除却同情之外,他们都在无形之中对林立恒起了戒心,不管他学习怎么样,成绩怎么样,只要他不惹事,能平平安安地从他们手底下毕业,自己也就算完成了自己的职责。
他们毕竟不是什么圣人,所做的也只是一份平凡的工作,只图个养家糊口,没有人想给自己找麻烦。
叶文卿看着他们两个的表情,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很久都没有说话,末了才走到徐丽萍的办公桌前,对她说:“这样吧,徐老师,练习册先放我那儿,这件事我来解决,下午放学前,我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徐丽萍的怒气在赵鸿提到林立恒的时候就已经变了味儿,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点了点头。让叶文卿处理也好,还省了她再去跟那帮学生发火,一帮不懂事的小崽子,任你再怎么掏心掏肺,也只会是对牛弹琴。
另一边,做完课间操回到教室,林立恒又拿起手里那张卷子看了一遍,卷面上没有分数,他跟郑承泽不一样的那几道题果然还是他是对的,出于心虚,他难得认真的改了每一道错题,并把答案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以防叶文卿会再考他。
可让人意外的是,他们还没怎么样,苏岘先被传话叫到了办公室,等他再抱着数学练习册回来的时候,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把练习册放在讲台上,抬头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完了,我早就说让你们把练习册补上,没几个听的,一会儿就等着叶老师一个个点吧,以后我要是再帮你们,我就是脑袋让驴给踢了!”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多想,叶文卿已经走了进来,站定了,扫了一眼下面还没坐全的学生,问:“知道为什么数学作业让我来发吗?”
他语气还算得上平静,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你们是真给我长脸。”
教室里鸦雀无声。
林立恒看到叶文卿拿了一把直尺,压在那摞练习册上,那是徐丽萍用来画几何图形的,木头做的,不厚,但很长。
“苏岘。”叶文卿看向他,“过来。”
他这架势摆出来,大多数学生都懂了他要干什么,只是大家心中还抱有怀疑和侥幸,也不敢直视,只是偷偷地看着。
苏岘对自己的命运在办公室里挨训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知,硬着头皮走到讲台旁,杀鸡儆猴,这一刀,他是必挨不可了。
“第一次,我不多追究,课代表给大家定定调。”叶文卿拿起那把尺子,“伸手。”
作为一个三好生,从小到大,苏岘就没挨过谁的打,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让他无地自容,巴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人低着头,难堪地伸出了左手。
叶文卿也不废话,那把尺子一抬,“啪”地抽在手心里,第一下打得干脆利落。
苏岘做足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会打得这么重,嘴里倒吸了口凉气,手缩回来握紧了,撩起眼皮做贼一样看了看叶文卿,跟他对上视线,一个激灵,另一只手抓着裤缝,又把左手重新伸了出去,手心里已经有一道明显的红印子。
就这样打一下一躲,叶文卿从头到尾也没去抓他的手,由着他把疼痛消化完了再老老实实地伸出来,五下打完,从指根到手腕往上一片深红,火辣辣地发着胀。
“门口靠墙站着。”
闷着头忍痛的苏岘听到这句话差点咬了舌头,抬起脸来,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小声说:“叶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肯定不会再包庇他们了。”
叶文卿嗯一声,“我相信你不会再犯第二次,但那是以后的事,我现在罚的是你的第一次。”
苏岘结舌,原地呆了三秒,不见有宽宏的机会,认命地走到门口的位置靠墙站好,一张脸也像被打过一样,涨红了起来。
模板立在旁边,叶文卿才翻开面前的第一本练习册,说:“其他人自习,我叫到名字的自己过来领。”
上课铃已经响了,这节课本来是数学,徐丽萍去了本该是语文的八班,而叶文卿站在讲台上,一本本地翻过去,把那些明显敷衍的一个个叫过去,根据完成情况,全班除了少数人之外,最少的一下,最多的五下,挨个儿打了个遍。
林立恒的练习册比脸干净,大题基本没做过几道,被叫到名字的时候,他脑子里是空的,在这种氛围下感到焦渴,走到叶文卿面前伸出手,尺子重重地抽下来,他咬紧了牙关,没像别人那样不住地缩手,只是掌心微微蜷了蜷,很快又伸直了。
他挨了五下,感觉一下比一下疼,打完了,拿着练习册回座位上站着,才终于忍不住攥紧了手,感到皮下的筋脉正在一下下地向外发着胀。
练习册发完,教室里61个人,站着的就有43个。
这个数量显然超出了叶文卿的预期,情绪终于挂在了脸上,眉头蹙了起来,说:“所有没写完的拿着笔和课本出去补,课代表盯着,有不会的题给他们讲了,从第一章开始,这节课补不完,所有的课间,包括午休时间继续,什么时候补完了,什么时候进来,要是下午放学前还补不完,全班连坐,今天谁也不用走了。”
没人敢吭声,43个人一出去,教室里一下子空旷了很多,一排人挤在一起,从前门站到后门楼梯都还有富裕,很多人只能站在了八班的教室前。
在班里上课的徐丽萍看着这架势也有点惊讶,打从叶文卿刚进教室的时候她就出于好奇往这边凑了一眼,想知道这个年轻人有什么手段来带这帮孩子,结果刚好看到他在打苏岘。
学生难带,犯了错老师敲打几下,大家手底下都有数,这事儿本来不算稀奇,可关键是发生的时间。打从林立远那事儿出了之后,上面开了多少会谈学生压力和教育问题,她没想到叶文卿敢在这时候顶风作案,这么体罚学生。
毕竟事情的起源与她有关,一时间,徐丽萍心里有些惴惴,看到叶文卿把人赶出去,更担心会有好事的人起别的心思,怕牵连到自己,课开始讲得心不在焉。
而叶文卿好像根本没有这样的顾虑,解决了这件事,又算起另一桩,把留在教室里的冯龙叫出去,路过又点了郑承泽和林立恒的名字,手里拿着那把尺子,把他们带到了办公室。
里面依旧没有其他人,门一关上就成了刑讯室,郑承泽被抓到的那张纸条放在桌上,叶文卿看一眼他们三个,开口问了一句:“我应该没点错人?”
冯龙偷瞄郑承泽,得到一个否认的眼神之后,决定装傻,说:“老师,我数学作业写完了啊。”
叶文卿没理会,问:“纸条是谁写的?”
这个问题在冯龙被叫过来之前,连林立恒都不知道,这会儿他在忐忑中想了想,觉得叶文卿抓他未必有证据,于是主动站出来保冯龙,握了握还疼着的手心,说:“是我。”
郑承泽也及时地出声,认错道:“叶老师,我们俩不该作弊,我们知道错了,对不起。”
叶文卿也没理他,目光落在林立恒身上,接着问道:“郑承泽试卷上用铅笔写的答案也是你写的?”
“……是。”
“一个李放鸣,一个卢中南,都是你写的?”
“……”
郑承泽!你为什么就不能擦干净!生怕不被发现吗!
而且这两个人的风格差别有这么大吗?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到了其精髓,叶文卿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开课才两周,就记住自己学生的字迹,你是神仙吗?
林立恒内心咆哮着,憋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接,难道要说自己同时练了这二位的字,恰好在考试时想分开写以混淆视线吗?那他的手还要不要了?
心知事情败露,三个人齐刷刷地低着头,冯龙最后挣扎了一下,说:“叶老师,我真没抄……”
熟悉的场景,叶文卿给了一个熟悉的肯定,嗯了一声,说:“我没说过你抄袭,我让你过来,是因为你协助他人作弊。”
冯龙噎了一下,蔫蔫地不吭声了。
“你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叶文卿拿起那把尺子,“伸手。”
冯龙迟迟没反应,叶文卿手里的直尺敲了敲他的手背,光是这样,冯龙就好像已经感觉到了疼,手伸出去的时候哆嗦了两下。
直尺“啪”地打下来,冯龙出于恐惧叫了一声,两只手合在一起使劲儿搓个不停,被叶文卿挑了下手腕,又万般无奈地第二次伸出去,一边打,一边问他:“你是真的觉得我发现不了,拿我当傻子呢?你以为你把答案给他们是在为他们好?还是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抄袭的是他们,与你无关,我就算要怪,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最后一下,打得格外重,如果不是还有人在,冯龙几乎要哭出来,头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右手抱着左手,用有点变调的声音认了句错。
叶文卿眉头依旧蹙着,看向林立恒和郑承泽,说:“还有你们两个,你们觉得把别人的答案写在自己的答卷上是在骗谁?”
两个人都没回答,叶文卿说:“这只是一个单篇测验,我想看到的不只是你们的学习成果,还有我的教学成果,我宁可你们都给我一份零分的卷子,我们把这篇文章从头再重新讲一遍,也不希望你们现在给我一个满分的答卷,到期末,到高考的时候在这上面再摔一个跟头。”
“我现在不跟你们讲什么大道理,我只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叶文卿看着他们,说:“向一个还愿意管你们的老师欺瞒自己的真实水平,对你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尤其是你,林立恒。”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林立恒自己心里最清楚,上次的卷子叶文卿没跟他算账,是因为方嘉明的中途打断救了他一次,这会儿新账旧账一起算,林立恒大气也不敢喘,叶文卿又说了什么,全被混沌的大脑漏掉了,直到身边的郑承泽被命令伸手,自己也忍不住又一次攥紧了手心。
他还在想已经肿起来的手掌再挨上五个板子会变成什么样,就看到叶文卿把郑承泽伸出的手按了下去,“右手。”
“啊?”郑承泽有点懵。
叶文卿重复道:“右手,伸出来。”
“不是,叶老师,我一会儿还得补作业,今天还有课,还要做笔记。”
“我说最后一遍,右手,伸出来。”
红肿的手垂在身侧,另一只完好的手在不肯松口的催促下,抵触的情绪写在脸上,极不情愿地抬了起来,那双不以为然的眼睛怄了气,闭嘴之后,手指伸得笔直。
啪——
直尺抽在掌心里,添上一道红痕,郑承泽拧着眉头,强忍之下五官有些不可察觉的抽搐。
叶文卿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右手上也抽了五下,打完了,才对他说:“既然道理不懂,以后拿笔的时候就给我记着点现在的疼,别的老师怎么样我不管,我的规矩,下次再犯,翻倍。”
郑承泽不吭声,叶文卿的视线往旁边一扫,林立恒立刻识趣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眼看着自己的皮肉受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立恒觉得这五下打在右手上,比打在左手上的还要重。
“你们两个先回去,出去把门带上。”
叶文卿话音落下,郑承泽心里不服,得了赦令扭头就走,冯龙落在后面,不知道林立恒还犯了什么事儿,出于一种舍友的情怀多看了他一眼,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两个,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林立恒头深埋着,不停地扣着自己胀痛的手心,感觉一直过了很久,才听到叶文卿说:“上课走神,作业不写,考试作弊,撒谎……怎么?觉得自己有把握拿年级第一?”
字字刺耳,林立恒攥着拳头,摇了摇头。
“自我放弃,这么快就不想进一班,也不想考大学了?”
林立恒再一次摇头,带着某种不敢想象,反应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了一点。
叶文卿看着他畏惧的样子,说:“远的不提,我们九班的第一名苏岘,在开学前就预习完了数学课本上所有的内容,现在每堂课也在扎扎实实地听,除了完成布置的习题之外,还在做很多课外的练习打基础,我们班上的学生里,他是找徐老师问问题问得最多的一个。还有跟你住在同一个宿舍的,我们班的冯龙、陈明道,六班的徐科、卢斌,他们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不在努力,可你知道他们在全校的排名是多少吗?”
林立恒不说话,叶文卿说:“苏岘入校的中考成绩是第67名,分班考题型调整后掉到了105,如果你想进一班,你在全校的排名必须稳定在前三十,而你想做到这一点,首先平时测验的总成绩,至少要比苏岘高出20分。”
“以你现在的学习态度,林立恒——”叶文卿看着他,语气不变,平淡地质问:“你凭什么?”
林立恒心中麻木,这话听得不痛不痒。在小学和初中里,他也曾经是自己班上的第一名,全校排名从没有跌出过前十,所以他从来不觉得学习是一件难事,67名,那是他根本连看都没有看过的位置。
“我说过,高中跟初中不一样,这可能是你们这一辈子将会面对的最公平的一场战役,养兵千日,这三年每个人付出多少,到最后一定会如实地呈现在你们的高考成绩上,你可以瞧不起苏岘的排名,但我也希望你能看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和境地。”
叶文卿从一侧的文件夹里抽出几页钉在一起的纸,翻到后面,放在桌上面对着他,“这是你们分班考的校排名,像你自己说的,没考好就是没考好,无论你当时在想什么,这就是结果。”
密密麻麻的名字排成长长的一列,林立恒一眼就看到了被重点圈出来的那一行,他的成绩,排在全校的第771。
一时间,脑子里就像被点了一把火,林立恒牙龈都咬得发痛,在难堪之余,感到一阵涌动的羞愧和恼怒。
叶文卿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拿着这个代表不了他任何实力的排名来跟他说这种话,他懂什么?
林立恒内心波涛汹涌,面儿上继续当哑巴沉默着,叶文卿手指落在他的名字上,重重地一敲,说:“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的名次会有所提升,下一次我再看到你,可能要往前翻两页、三页,但是林立恒你记住,即使你现在挤进了前百,那对你来说也不是进步。”
“都是本该进实验班的人,知道你跟苏岘的差距是什么吗?”
林立恒依旧不吭声,叶文卿说:“他心中有志,有明确的目标和对自己的定位,所以更懂得怎么去调整自己,懂得去利用身边可获得的一切资源去帮助自己,同样的失利,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填充自己,他知道九班的第一名远不是他的极限,而你呢?林立恒,你对自己的成绩在意过吗?新篇章已经开始,你却还沉浸在过去所取得的那一点小成就里,自以为是的仰着头去走一条下坡路还浑然不觉,看不到自己已经被别人甩开了多远。”
最后一句话,让林立恒有了动摇,让他怀疑自己坚定的资本是不是真的已不再那么肯定,毕竟与实验班的那帮人相比,他错过的不仅仅是两个星期,还有一整个假期。
可他不肯承认叶文卿说得是对的,也害怕那样的可能性,即使声音在颤,也还是否认道:“我会尽快调整自己,但是叶老师,我跟他不一样。”
进门的第一句真心话,叶文卿听在耳朵里,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淡声对他说:“所以我给了你时间。”
叶文卿眉间的痕迹淡了一些,连他原本带的一点怒气也消去,默了默,缓声道:“你哥哥的事,我们都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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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7: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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