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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东逝水(古风父子)[第1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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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爹乖儿子暖萌大甜文。
【楔子】
乾元十四年七月十六,景帝萧远传诏成王萧胜寒入宫议事。
与此同时,皇太子萧济宁、晏王萧承吉亦赶往皇宫,欲阻止萧远与萧胜寒会面。是时,萧胜寒孤身过皇城敬天门,兄弟三人狭路相逢,萧胜寒以利剑斩萧济宁于城门之下,又以铁弓射杀萧承吉,皇城侍卫目睹此变者,竟无一人敢上前相阻。
十七日,百官罢朝,国相刘振、镇北大将军蓝珏携兵逼宫,萧远被迫下诏,敕封萧胜寒为东宫之尊。十八日,拜天祭祖,十九日,百官归朝。
持续整整十四年的储君之争,就此宣告终结。
注:这是个短篇,HE,有清凉消暑的功效,不日完结。
<一>
“你说什么?!”
紫玄宫偏殿内,一声惊喝乍然响起。
年近不惑的萧远摁着脑门,从宽大的朱红高椅上站起来,颤抖着手指向面前的宦官:“你,你……”
话没出口,他摊倒回椅子里,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转,血压喷泉般往脑门上挤,浑身凉得没有温度,汗却止不住地往外淌,他呼哧着喘了两口气,感觉似乎顺过来了,暂时离猝死远了一点,又对那宦官道:“你再说一遍?”
宦官瑟瑟地缩着腰,咽过了几重唾沫,颤声道:“太子殿下,今晨,将小皇孙,还有原在东宫和晏王府的人,都,都处死了……”
两侧执扇的侍女将萧远的汗擦了擦,又递上消暑的酸梅汤,萧远正要伸手去接,又听宦官道:“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太子殿下还将丽贵妃、婧妃、贞妃、燕妃……都送去了骊山,说是要肃整宫闱……”
皇帝喉头一甜,眼前一黑,昏了。
当他再度恢复意识,头顶上一阵阵地又疼又紧,像是戴着紧箍咒般难受。懵懵懂懂地,他记起昏去之前听到的话,猛地睁大了眼。
朱红的帏幔布满视野,梁柱上的龙与祥云生动得几乎要从那里飞出去,还有那些金的,玉的,琳琅满目的摆设与花草,皆还是老样子。
萧远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周围愈发清晰了,而他久久没有动静。
在他床边的地上,跪着看似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年轻人有着和萧远极为相似的眉眼,只因年轻而更加英挺,又因风霜而愈显干练。
他握着萧远的手,低而轻地唤了一声:“父皇。”
他便是萧胜寒,昨日方册封登储、祭天九拜的新晋太子,长安紫玄宫、中原霸主景国真正的主人。
他也是萧远的儿子,如今仅剩而唯一的,极可能再没有替代之人的,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萧胜寒扶着萧远坐起,理顺了的衾被,又从内侍手里接过软枕,垫在萧远身后。
确认一切安置妥帖,抬眼看一看皇帝的脸色,趁着皇帝还没缓过气,他极安分地退了两步,跪到床边两尺之外,低眉顺眼地垂着脸。
一时间,只听得见窗外满树乱叫的蝉。
“都死了?”
萧远深沉地问道。
他问的实际是三个人,萧济宁,萧承吉,还有小皇孙萧永安,他们都死了?
他也问那些似是无关的人,东宫里的妃子,王府里的眷仆,那些本不该卷进这场风波里的人,他们都死了?
尽管答案是已知的,但由转述得来,和由这始作俑者告诉他,其中滋味,不可同日而语。
萧胜寒点头:“是。”
“一个都没留?”萧远又问了一次。
萧胜寒回答:“是。”
气氛再次冷寂。
短短片息,几十年人生跌宕如江水般在萧远脑海里奔腾不息。
江潮里卷藏着太多过往——兵临皇城,征战北疆,篡位夺朝……震彻天穹的呐喊声如波涛在脑海里翻卷。而波涛之后,又有朝堂上喋喋不休唇枪舌剑,有书房里堆砌如山的案卷奏呈,还有那些数不尽的纷争与杀伐……
现在,这些都成为过去了,浪花淘尽英雄,他一个人夕阳红。
可喜可贺的是,他这颗摇摇欲坠的夕阳旁边,还挂着个硕果仅存的儿子。
再注一下:本文有历史原型,借鉴某个特别出名的政变事件,但改动较大,切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二>
萧远脸上的铁青颜色缓慢退却成绝望的苍白,他挪动胳膊,从床内出来。
有内侍服侍萧远着上步履、整饬衣物——暑夏闷热,皇帝的便装只一件蚕丝质地的窄袖圆领轻衫。待到穿着整齐,他无意中看见窗外天色,漆黑而厚实的乌云的几乎要压上房顶。
他孤兀地在床畔站了一会,牙关越咬越紧,手攥成铁一样的拳头,他眼里的神情杂乱而狰狞。
从方才醒来到现在,他一直在克制,努力让自己正确地认识现在的局面。他就像一头濒死的猛兽,不甘于命运带来的挫败,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残忍。
萧胜寒仍跪在原地,目光平视着前方,他的神态很轻松的,仿佛笃定萧远不会把他怎么样——萧远还能把他怎么样呢?现如今,紫玄宫大内五千禁卫,长安府三卫卫十八营,乃至二十八万镇北军、征西军,全都牢牢掌握在他手上。
至于文官……
看见萧远坐回床边,萧胜寒意味难明地笑了一下,很快,那笑容又隐藏回谦恭的颜色里,丝毫不露破绽。
倏地,萧远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脚踹了过来。
这一脚正中小腹,萧胜寒当即被踹倒在地,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伤处,正当他忍耐着要爬起来,又是一脚踹到腿上,他闷哼了一声,声音里夹带着难忍的痛苦。
天色黯沉到极点,一阵闷雷滚过天际。
室内亮着烛灯,摇摇晃晃的灯光里,萧远回神,散开的瞳光汇聚到萧胜寒身上:“你很好,很好……朕,真是没想到……”
话将说完,萧胜寒爬起来了,稍稍动了动脖颈,回复到长跪的姿势。
他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并没有打算走。
他还有话要说,还有事要做。
萧远的反应让他很担忧,他并不希望萧远太生气,毕竟生气对身体不好,于是他试着解释:“儿臣确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前日之变,是长兄与三弟先动的手。”
萧远又一脚踹了过来,好在这次有了防备,萧胜寒只躬了躬身子,右手往腿上护了一下,又极快地收了回去。
他的语声低沉而平静:“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父皇……”
“来人!”
萧远习惯性地吼了一嗓子,成功吼来两个青衣纱帽的宦官。他稍愣了一下,继而满脸苍白地指向萧胜寒:“把他给朕拖出去!给朕拖出去砍了,砍了!”
没有人行动。
萧远怒了!
“你们的主子,你们现在的主子到底是谁?!”
宦官们互换眼色,没有人回答。
电光过后,雷声擂鼓般滚过天际,萧远只觉得眼前泛黑,险些又栽倒下去,好在宦官反应快,将他扶回到床沿坐下。
视野恢复过来,已是又几道惊雷过后,雨还未下,悬窗在风中咣咣作响。
终于,萧远平静下来。
他当然知道萧胜寒为什么跪在这里,他当然知道萧胜寒要的是什么!纵然手握三军虎符,但萧胜寒仍只是太子,中原十朝千年江山,国祚正统只认玉玺,只要萧远不交出传国玉玺,萧胜寒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萧胜寒可以堵住当朝文武的嘴,却止不住历史掀开他的罪恶,就算他继位之后行下功盖尧舜汤武的功德,就算他能够抹杀弑兄夺位的所有罪证,也终逃不过窃国贼子的千秋骂名!
传国玉玺,萧远最后的筹码。
他心中明白,若不是因为玉玺,他极可能已成了下一条黄泉冤魂——记忆里萧胜寒那些恭顺温良的笑,在他脑海中剧变成诡谲阴险的画面,画面里尽是殷红的血冷碧的光,是他两个儿子躺在灵台上不曾合上的眼睛。
是时候谈条件了——
萧远正要开口,却听萧胜寒道:“你们没听见?”
四下诸人不明就里,萧远则凝眸看向萧胜寒。
“陛下说,将本王拖出去砍了。”
烈白的电光划过,又一道惊雷破入殿堂。
隆隆不绝的滚雷声中,萧胜寒厉声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连陛下的话都不听了吗?!”
<三>
“陛下!”
不过一瞬静寂,殿门外响起苍健的呼喊。
“陛下!”
诸人正诧异,白胡子老头已进了殿,一个小宦官虚托着老头的手臂,生怕他一脚踩了自个的衣袍绊到地上,然而明眼人总看得出,这老头精练得很,哪里有半点需要搀扶的样子。
右相刘振,辅佐萧远开国立朝的元老,与左相徐川并称柱国栋梁。念其功德,经萧远特许,整个紫玄宫除了后闱六院,他可以不经通报横着走。
老头越过屏风横到殿内,对着气得面无血色的萧远就是一跪:“老臣见过皇上,见过殿下,皇上万岁殿下千岁,陛,陛……”
拜完皇帝拜太子,他直起腰杆张开嘴,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的皱纹蜿蜒流落:“陛下啊!小皇孙才三岁啊!两位王爷尸骨未寒,您新立太子,为何就这么急着清理门楣,您可让这江山社稷何以为续,让我大景国统……”
事实上,这位刘振刘老头,真不知道萧济宁与萧承吉到底是怎么死的。
敬天门惊变发生时,在场目睹前因后果的大内侍卫都是萧胜寒的亲信,他们极有纪律地隐瞒了事情过程,把现场的一切布置得天衣无缝,让所有的证据都证明着萧胜寒是出于自卫不得不而为之。
一直以来,萧胜寒温厚亲和的外表与态度,几乎成功蒙蔽了所有的眼睛,在群臣百官眼中,这位手握三军统帅大权的皇子心性良善得比莲花还白,根本无人猜忌敬天门之变会是这位皇子一手主导的阴谋。人们大都以为,萧胜寒若不是幸得天助死里逃生,说不定已经被他的皇兄皇帝给害死在敬天门外。
刘振自然也这么以为。
萧远则不然,所谓知子莫如父,他虽没有亲眼目睹变故的经过,却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那日变故之后,他本打算当堂治理萧胜寒谋逆作乱之罪,孰料却引发百官罢朝逼宫,不得不下诏立萧胜寒为太子。在那之后,萧远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当他终于能从床上爬起来,准备赶到前庭去打扫庭院的时候,便发生了本文开始时的那一幕故事。
萧远几番气死过去又气活过来,如今终于气成了神仙,他指着刘振,又指着萧胜寒:“你,你,你们……”
萧胜寒赶忙对刘振解释:“国相切莫乱语,贼子逆臣确是本王下令肃清,与父皇……”
“太子殿下!”
刘振一声高呼,几十年肺腑心血都呼之欲出。
“太子殿下!昔年江南三省受灾,您为了赈济灾民险些感染疫病曝尸荒地,前年突厥压境,您七日不眠率兵退敌,您为我大景立下如此巨功,您的皇兄皇弟却在朝中进献谗言说您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您从北疆得胜归来,却被罚去守了整整一年皇陵,您受如此不公的待遇,始终未曾对父兄有过半分埋怨,事到如今您还在这里向您的父皇请罪,像您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忍心杀害您的亲族弟兄?!这一切,这一切分明是皇上的指令,您怎么可以一再忍受这样委屈,臣下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您继续为莫须有的罪过蒙受苦难啊!”
萧胜寒:……
萧远:……
<四>
听完刘振一席话,萧胜寒满脑子就一个反应:完了。
幸甚至哉,萧远的耐火能力随着风浪迭起直线上升,纵然血压飙破天际,还能稳当地坐着不至于再次昏倒。萧胜寒一边庆幸过去几天砸在亲爹身上的奇珍异草没有白砸,一边随便找了个由头,让几个内侍趁着还没下雨把刘振架出去找地儿喝茶。
老头子走得极不放心,萧远猩红的双眼起伏的胸口让他总觉得萧胜寒会出事,而这头的萧胜寒却更担心萧远出事:勿论他有多想得到皇位,勿论他和他的兄弟之间有多深的恩怨,勿论他撕下面具过后心有多狠手有多辣,他可从没想过要气死他亲爹!
刘振离开偏殿的时候,酝酿多时的雷雨终于泼了下来。
殿内有侍女徐徐摇扇,又有侍女捧上消暑的冰镇酸梅汤,汤里面还掺着静心安神下火气的药。萧远接过汤碗,喝了,继续僵尸般坐在那里。
雷声,雨声,风声,庭院中树木被刮得摧枝折干,屋内的侍从将窗门关合,门窗的罅隙里仍透来如同大漠狂沙般可怖的呼啸。
萧胜寒也很无奈,他本没有打算这般急着斩草除根,然而萧济宁手握着他通敌叛国篡权谋逆的重要罪证,如今萧济宁已死,证物只知在萧济宁府内,几番搜查之下,始终下落不明。
于是,萧胜寒一边当着群臣的面痛心疾首地表示:“皇兄对本王一向友爱,孰料却是这样的结局,本王实在是罪不可赦……但愿父皇醒来过后,能允许我收养皇兄的遗孤,也好稍稍宽慰本王心中不安。”
另一边,他暗中派人假传圣旨,将萧济宁府中活口抹得一干二净。
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失误的是,萧胜寒没想到萧远刚好在这时醒了。
他没来得及阻止消息传到萧远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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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风啸迭涌,殿内静得诡异。
萧胜寒想起什么,对方才进来的宦官道:“陛下叫你们把本王给陛下拖出去砍了,还愣着干什么?”
宦官牙关一咬,心头一横,双双挽袖子要上来拖萧胜寒——不管怎么说,陛下的话他们不能不听,不若先把人拖出去,再好好问问殿下到底要不要砍。
宦官的手还没碰到萧胜寒胳膊,却听萧远道:“慢着。”
这两个字,吸引了偏殿内所有的目光。
萧远的目光在屋内慢吞吞巡了一圈,最终回到萧胜寒脸上。
“取刑杖来。”
宦官面面相觑,内侍目瞪口呆,萧胜寒抿嘴不语,修长的眉微微敛起。
片刻,他向另侧使了个眼色,是吩咐速办的意思。
宦官们匆匆去了,大殿又回到风雨中的平静。
不知多少阵鸣雷震耳后,萧胜寒低唤了一声:“父皇。”
萧远立在窗畔,迎面向着狂乱的风,看着那些累叠的屋檐与陈灰色的天穹连为一体。
他在这里站了许久,反复揣测刘振的话,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思虑着萧家王朝扑朔的未来。
在这之前,萧远本打算用传国玉玺和萧胜寒谈妥条件——只要萧胜寒答应他三个要求,他就此禅让帝位去骊山行宫隐居,再不过问朝政之事。
刘振的话却提醒了他:萧胜寒如今徒剩一张人皮,内里却是一个可以弑杀兄弟戕害忠良,还能面不改色地栽赃给无辜之人的**!他如何可以放心地将江山托付,又怎能相信自己在交出仅存的权柄之后,不会死在这个人面兽心的儿子手里!
闻听萧胜寒轻唤,萧远冷哼一声。
萧胜寒问道:“三年前儿臣率兵归朝,您曾答应儿臣,绝不干涉儿臣与皇兄的储位之争,儿臣一切所作所为都经由您的默许,如今……您真的要因两位皇兄和王弟的死治儿臣死罪?”
他没能等来回答。
未久,执掌内刑的禁卫应召而入,齐整地在屏风外站定。
萧远转过身,被风吹乱的鬓发旁边,目光里尽是深切的厌倦。
“拖出去,杖杀。”
<五>
紫玄宫内廷侧殿的大门面朝着开阔的广庭,朱红的大门外天地一片混沌,雨幕一浪浪扑到檐下。
雨幕中显出两团黑影,不多时,便有几个淋得透湿的水人冲到檐下。当头的两人皆不过二三十岁,一则穿着文官的服制,一则是武将常服,两人只下半身裙裳尽湿,忙着弯腰躬身拧着水,另几个打伞的宦官已成了落汤鸡,一面收拾伞具,一面向守在门口的侍卫通报:“劳烦通报陛下,蓝将军与徐丞相求见……”
蓝钰与徐川接过内侍递来的毛巾擦拭水渍,借机对视彼此,互嗤了一声。
正当这时,偏殿的朱门徐徐打开,当头走出的年轻人紫袍银带,身材匀称而修长,俊冷的眉宇间凝着些许愁思。蓝钰与徐川一见此人,当即躬身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萧胜寒尚未说话,蓝钰瞧见萧胜寒身后禁卫手里的刑杖:“殿下,这——”
萧胜寒反问:“你们怎么来了?”
蓝钰满脸诧然:“我跟着右相过来的。”
徐川瞧见萧胜寒身后的阵仗,眼角笑意颇有兴味:“微臣听闻方才左相进宫面圣,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跟着过来看看。”
萧胜寒道:“左相已经走了,父皇在里面。”
蓝钰正欲再问,内里有宦官传报:“陛下请蓝将军、徐丞相入内觐见,两位大人请。”
蓝钰又与萧胜寒对视一眼,萧胜寒对蓝钰点头道:“去吧。”旋即,他看向那一幕遮天蔽日的雨景,幽幽叹道:“雷霆雨露……这雨可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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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钰与徐川见到的萧远与萧胜寒面前的萧远,截然两幅迥异的模样。
君臣相见,简单的礼节之后,蓝钰与徐川尚未及开口,先听萧远问道:“朕此十日高卧病榻,不知朝中一切安稳?匈奴大军还屯在便桥?今科科举顺利否?江南道的水患得到治理了?”
他一下问了许多问题,并一面让侍女为两位重臣奉茶看座。雷雨声正在最隆重的时候,皇帝离开窗畔的同时,侍女拉起窗杆,让厚实的窗扇隔绝窗外倾天覆地的景象。其后君臣三人就着茶点论断公务,得知这十来天萧胜寒很好地履行了太子的职责,把一切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萧远又道:“如果济宁还在,也不可能做得比胜寒更好。”
萧远说这话时,目光刻意地落在徐川脸上——以他所知,右相徐川与萧济宁焦不离孟,本是一对极好的搭档。敬天门变故之前,刘振与大多数文官保持中立,蓝钰与武官支持萧胜寒,萧济宁则牢牢掌控着朝中以徐川为首的右派的文官势力。
然而,敬天门变后的十余日内,徐川和他的党羽却并未有任何公开反对萧胜寒的举措。
面对皇帝意有所指的注视,徐川板着脸,不自在地揉了揉袖口——他袖子里藏着一封信,乃是萧胜寒在战时写给突厥首领始毕可汗的信,萧胜寒在信中请求始毕可汗驻兵上野,待萧胜寒夺取帝位之后,愿意割让陇右河西大片良土作为献礼。
这封信本来藏在萧济宁府中,酿成了萧济宁的灭门惨祸,萧胜寒不知道的是,萧济宁早在事变之前,便已将信托人送到徐川手里。
诸人久未说话,徐川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
蓝钰忽然道:“什么声音?”
诸人莫名看向他。
雷雨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风雨声倏忽间小了,突兀的异响愈发清晰。那是一种极有节律的响动,是重达数斤的刑杖反复砸落在血肉上的声音。
蓝钰和萧远几乎同时起身,未等萧远反应过来,蓝钰双膝落地哀声喊道:“陛下!”
蓝钰跪地的同时,徐川从座位上缓缓站起。
因为早年在军营的经历,他听得出外面的刑杖不是单纯的逢场做戏。
他甚至知道杖刑已经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在他走进殿内后不久,那声音便已响起来了,只是风雨声着实太大,除他之外竟然无人察觉。
他拢起袖口,将袖中的信藏到更加稳妥的深度,不偏不倚地躬下腰,问道:“不知外面是何人受罚?明知陛下龙体欠安竟还斗胆触怒陛下,其心险恶、着实可诛!”
<六>
后世史书对萧远的评价,多不过“圣明能容,胸怀宽厚。”昔年萧远以未及而立之龄在山西举兵,从前朝皇帝手中接过皇位,救江山于昏庸帝王之手,其后犹能善待前朝遗族,使之生有所养老有所终。
世人绝难想象,敬天门之变后,如此胸怀宽容的萧远,真的对萧胜寒动过杀心。
檐桥之下,风雨之畔,当禁卫问萧胜寒如何应对,萧胜寒只简单而冰冷地重复圣谕,“杖杀”。
像他这样心比天高脸比地厚的人,当然不会怕死。
而且……他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他当真死在这里,萧远会不会有哪怕半点后悔。但他也很清楚,这个问题,他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
铺天盖地的风雨中,他忍受着雨的冰冷与加身的剧痛,他想着一些问题,回忆着一些过去,直到疼痛让他无法继续思考。
有禁卫停下来问,太子殿下,真的还要打吗?
他怒道:“如果本王活到明日,明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片刻,两位掌刑的禁卫刑杖一落,跪到地上倒头便拜:“太子殿下,您饶了小的吧!今天咱家将军不在,小的们不敢做这个主。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敢把狗命赔进去,小的打不下去了啊!”
萧胜寒咽下满口血腥,伸手揩一把满脸的雨水,嘶声道:“你们记着,不管姓林的在还是不在,你们的主子都只有我父皇一人!今后再有不遵父皇命者,格杀勿论!”
禁卫们正不知如何应对,萧胜寒又道:“取张布来,再来两个人把本王摁着……快受不住了……”
那正是雨下得最盛的时候,滚滚雨浪像瀑布般泼洒过来,天地间似有千万巨兽在不住咆哮。萧胜寒早已看不见了,看不见鲜血染红裙裳,看不见雷光照亮苍穹,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活着做完他想做的事,活着了却许下的愿。
当雨停歇,他仿佛已置身在深渊地狱的边缘,唯剩一丝希望将他牵连在人间。
他听见萧远沉冷而激动的声音:“够了!”
按在肩背的力道松开,他从刑凳上跌落下来。他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但他仍然醒着,仍可以顺从本心地轻轻一笑。
只不过,他本以为萧远会过来看他一眼,会问一问他是不是还好,会慌张地吩咐下人给他治伤。
并没有。
萧远说完两字,旋即消失在朱门之后。
徐川则站在檐下远远地看,修俊的瘦脸漠然而冷清。唯有蓝钰跑到萧胜寒身边,跪在一地的泥水里,不住地拍他冰冷的脸:“殿下,殿下?殿下!”
萧胜寒睫上的水珠颤了颤,眼中一线将灭的光,终于在灰暗的天地间深深闭紧。
<七>
长安的七月,正是一年中日头最盛的时节。清晨天亮,彤红的太阳很快爬上杆头。晨露消释清风熄灭,大地被炙烤得如同蒸笼。
这样的时候谁想工作?即便工作狂如徐川,也巴不得能躲在家里轻罗小扇吃西瓜。
萧远是个例外。
十日前百官罢朝,萧远曾说过一句气话。
“以后有事都去找成王,还要朕来作甚!”
他这句气话被当成了真,其后十日,即便他病体稍安,大臣和内宦们也不再主动来叨扰他。
十日后他离开病榻,迫不及待就传诏百官朝参——他只觉得再这样下去,群臣百官怕是要认不得他这个皇帝了。
然而,整一个上午,萧远完全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所有的事都被安排得天衣无缝,仿佛这朝堂根本就不需要他,仿佛他只需要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天下江山便会顺风顺水地自动流转。
这是好事,但这也不是好事。萧远很困惑,不过他很快为这个现象找到了理由——此番他休假太久,脑子不在状态,过几日自然便好。
真正的原因并不是他想的这样,而是因为萧胜寒特地嘱咐过群臣:“如今皇兄不在,朝中事务繁杂成这样,总不能全撂在父皇身上。若是改日本王也不在朝中,有些事你们可以自己商量办法,上朝的时候父皇问起,只需将最好的方案说给父皇听,如果父皇同意就照办,如果父皇不同意,你们就把其次和再次的方案呈给父皇,让父皇选择。”
萧胜寒的话实在是委婉,只有鲜少几人听出他的本意:父皇只善征战不擅治国,比萧济宁还不中用。你们要想把活干好,就别给他出馊主意的机会。
但在许多大臣看来,萧胜寒话中所言既体谅了父亲的辛苦,又能起到简政放权的效果,着实睿智而英明。
有臣下问:“那要是陛下一个都不选呢?”
萧胜寒答:“那就问问父皇有什么意见——父皇多半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所以不必担心。倘若父皇有他的想法,你们就建议父皇先按最优方案试行一段时间,如果效果好,就继续照办,如果不行,那再另想办法。”
又有臣下问:“那如果遇到我们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又该怎么办呢?”
萧胜寒答:“怎么可能。刘振虽然糊涂,但是不蠢,徐川虽然蠢,但是不糊涂,他俩加起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不然为什么让他们一个坐左边、一个坐右边?”
-------------------------------------
伴着朝会的进行,萧远的困意如入海的蛟龙翻涌奔腾。
忽地,他听见朝臣提议为新太子擢选太子妃,萧远想起一事,猛一个激灵抖去困意,向着为首的几位朝臣道:“据说朕的妃子们都被送去了骊山,骊山偏远,不如让她们都回来。”
这其实是天子家事,并非一定要外臣参详。但萧胜寒的后宫搬迁计划搞得比较盛大,声势很隆重,如今刚刚把人送走就又要把人接回来,显得很浪费钱很没有道理。如果不和群臣说清来由,很容易被御史台的言官说闲话。
听闻萧远提议,徐川默然不语,刘振从座位上站起,苦口婆心谆谆良言:“陛下啊!如今长安暑热,太子殿下思虑诸位娘娘辛苦,专程护送她们去骊山避暑,您怎么又想大费周章地叫她们回来呢!这一来一去舟车劳顿,累坏了娘娘们不说,还会浪费您和国家的财产,您想想那些因暑热生病还买不起药的百姓吧,想想那些吃不饱饭受饿而死的穷苦百姓!何不把这些钱拿去救治他们呢!”
萧远白眼望天,细思之下只能退而求次:“近来后宫过于冷清,不若再新册封两位……”
刘振一声高呼:“陛下!”
数不尽数的沧桑大道就要从刘振嘴里倾海而出,萧远悚然摆手:“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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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正午热情澎湃的日头,抱着一种不管敌人多不讲道理他都要和敌人讲道理的心态,萧远下朝之后,迫不及待奔往后宫揽霄阁。
走过曲折的廊道,穿过精巧的庭院,终于来到环绕在绿荫中的揽霄阁外。
阁楼一层便是萧胜寒临时的居所,昨日受责后,他被直接送回了这里。有内侍告诉萧远,太子昏迷了一整夜,至今高烧未退,尚未醒来。
伺候太子的人马并不多,揽霄阁所在的内苑更是空无一人,萧远示意宦官不必通报,放缓脚步走到阁楼门外。
屋内有人说话。
“你倒也知道,若非为了传国玉玺,本王何必如此辛苦做戏?天知道父皇把玉玺藏在什么地方,本王不想登基过后还天天被骂乱臣贼子……人都送到骊山了?不,不必杀人灭口,骊山那边没有父皇的眼线,趁这夏天多给几位娘娘下点药,让她们以后不能再怀上龙种就行了……”
<八>
小半刻钟前。
一束明光从窗棂泻下,香炉里蒸出袅袅青烟。
萧胜寒趴在床上,手肘环着高高的绣花枕。
近侍全被屏退,陪守在他身边的仅一位轻甲披身的武将。武将未及而立,皮肤被晒成健康的麦色,与绯红的底袍颇为相衬。直插鬓角的长眉与凌锐锋芒的眼眸下,一道刀疤几乎竖贯了整张侧脸。
细细看去,若没有这道刀疤,他的容貌与萧胜寒竟有七分相似。
他名林清影,长安五千禁军统领,正三品骁骑将军。
在外人眼中,林清影是安国侯蓝毅的养子、骠骑大将军蓝钰的兄弟。蓝毅告老还乡之后,林清影与蓝钰一则抚内,一则安外,成为萧胜寒缺之不可的左膀右臂。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林清影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当朝太子萧胜寒同母异父的兄弟。
林清影出生在江南扬州,其父林衷乃是前朝旧臣。前朝废帝年间,林衷因私贩官盐获罪被杀,家道就此没落。
林家散落以后,林衷的发妻、林清影的生母柳湘语原被罚为官妓,在押送外地的途中,被恰好赴任扬州的萧远相中。柳湘语生自大户人家,腹中颇有诗书,在进入萧府之后很快便被萧远临幸,未及三年便为萧远诞下萧胜寒。萧远登基之后,柳湘语被封为昭容,居住在紫玄宫揽霄阁直至去世。
林清影则有了另一番际遇,当年不到六岁的他被抵卖到外地成为大户人家的家奴。萧远举兵造反之时,林清影从主家脱逃,投入义军统领蓝毅麾下,其后因功受封将军,被蓝毅认作义子。景朝立国之后,林清影跟随蓝氏父子南征北战,立下颇多汗马功劳,一路从无名小卒进封为骁骑将军,且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萧胜寒在军中相认。
可叹的是,林清影虽与萧胜寒骨肉团圆,终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柳湘语死在九月初三,那个紫玄宫黄叶散漫的秋天。就在那一天,林清影与萧胜寒击退匈奴大军,自北境得胜归朝。当林清影按捺着满心欢喜,准备经萧胜寒安排入宫与生母再会的时候,柳湘语的尸骨尚未凉彻。
所谓天意弄人,大抵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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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什么意思?当真不怕把自己小命玩进去?你对我手下说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揽下大内禁卫的调度权,好不容易让内廷听话,你难道打算又把它们拱手送出去?就为个用块萝卜也能雕出来的东西,犯得着这样折腾?”
林清影喂萧胜寒喝完药,抄手翘腿坐床边,诚心实意地和萧胜寒讨论问题。他总觉得猜不透萧胜寒的心思,如今大权在握,偏不愿提早登基,非要和萧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分明坏事做绝,又非要留着他老爹的命,还成天假装自己是个天大的孝子。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提醒弟弟,萧远今年才四十二,如果不出意外,未准还能再活上二三十年,照这么拖下去,还真说不准最后是谁先翘辫子。
“……若非为了传国玉玺,本王何必如此辛苦做戏?天知道父皇把玉玺藏在什么地方,本王不想登基过后还天天被骂乱臣贼子。对了,人都送到骊山了?这次派去这么多人,还没查到信的下落?”
林清影无奈摊手,转而问牛答马道:“既然查不出真相,你又得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人和你争……要不趁这个机会杀人灭口算了,如此,也可算是给母亲报仇雪恨。”
灭口?做禽..兽可以,连禽..兽都不如可就不太好了。萧胜寒笑了笑,直接回绝了林清影的提议,而后不忘补充一句:“我和父皇之间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林清影勾起唇角,细长的刀疤让他的笑意总带着三分冷冽:“你最好不要忘了,不管杀害母亲的凶手到底是谁,他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完这话,他从床榻边站起:“有人来了,告辞。”
<九>
实际上,萧胜寒比林清影更早察觉到萧远的到来。
他甚至知道萧远在门外站了一阵,也应该听到了他和林清影的对话。只不过,他刚从昏睡中醒来,脑子尚不是特别清醒,他没能及早意识到来人是萧远,只以为那是林清影派来值守的属下。
尴尬是什么?这就是尴尬。
好在萧胜寒心中清楚,萧远十日之前没有杀他,昨天也没舍得让他死,今日就更不可能把他如何……大不了就是再揍一顿嘛!
萧远尚未闯入房门,林清影已然不知所踪。萧胜寒挪腾着下床,双腿刚刚触地便不免有些后悔,昨日一顿打看似没有伤筋动骨,却足以让他好几日站不得走不得,这才动了几下,单薄的底衫已被汗水湿透,服帖地粘在背上。
当萧远跨越屏风出现在内屋的同时,萧胜寒松开扶在床榻边缘的手臂,极其勉强地弯腰拜下。
“父皇。”
礼节尚未行完,萧胜寒只觉得眼前阵阵泛黑,背后似压着千斤巨石般难以动弹,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鬓角落下,极轻地响了一声。
床榻对侧的轩窗开着,有微风带起诡异的声响。萧远凝目看向窗外,握住剑柄的右手骨节突出、颤抖不已:“刚才是谁?”
萧胜寒从不对萧远撒谎,当有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他便保持沉默。
于是他保持沉默。
他缓缓跪直了身子,低垂着苍白的脸,不愿在这种时候迎合萧远的目光。
连萧远自己都觉得奇怪,听到儿子这么多堪称醒世恒言的话,他竟察觉不到自己有多么的激动和愤怒,面对儿子这种油盐不进的沉默,他更是毫无反应可言。
两日变故下来,他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可见脾气是可以练就的,就像脸皮一样。
他在内心深处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话:这是你儿子,在你身边长大的儿子,他所作所为都来自于你的言传身教。你辛辛苦苦养育了他,因为喂的东西不对,把它从一个好好的人给养成了鳄鱼,可你又怎么能生鳄鱼的气呢!
它再怎么鳄鱼,也是你的儿子啊!
想到这里,萧远两步上前,毫不客气地踹了萧胜寒一脚:说不生气那是假的,他如今是一锅烧开的水,萧胜寒还不断往灶膛里添油加柴。他虽不致于爆炸,却可以一直那么沸滚着,窝着满腔腾腾怒气,随时都能升天!
萧胜寒本就跪不稳,这下直接摔倒在地上,正打算忍痛爬起来,却听萧远道:“要跪去外面跪,朕不想看到你。”
萧胜寒只得道:“是。”
他试了试能不能扶着什么东西站起,然而伤痛根本不容许他这样,于是他跪在地上,借着墙、桌子腿、屏风的搀扶,且跪且爬地挪了出去。原本只是短短几步路,他却爬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好在最终他成功了,他来到门外石砌的台阶下,一手撑着台阶,另一手理了理松垮的衣裳和凌乱的散发,而后尝试着直起腰背,像模像样地跪着。
正午的日头恰好笼罩了他,他身上的汗好似被太阳蒸干了,连颗水沫都没留下。他感觉自己很虚弱,心跳得快而无力,浑身冰冷得如同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尸体。渐渐地,他发现手脚开始不可控制地打颤,臀腿上的伤痛不断累加到不可忍受的高度。他咬死了牙关,调整呼吸,勉强让自己跪得端正一些。
他闭眼想着,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林清影又不可能真把父皇怎么样,干嘛要对林清影把话说得那么直……还好还好,父皇分明听见了不少,却没有很生气。
父皇果然还是父皇,还是那个宽容而和善的父皇。可他却做不了那个萧胜寒了,自从母亲惨死的那天,从他决意夺权的那天。
<十>
萧远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努力平复着沸腾的心绪。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为何来到这里,为什么要来见他这个气得死十万个亲爹的儿子。
未几,他缓缓起身,走向阁楼的二层。
通往二层的楼梯窄而陡峭,扶着栏杆拾级而上,木质墙面的断纹、古老而朴素的青瓷花瓶、花瓶里新插的碧绿枝条,熟悉的光景不断叩击他内心深处。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呢喃,诉说着某些久远的过去。
二层的空间分做两个隔间,一侧是书房,另一侧是卧寝。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个名叫柳湘语的女子,是萧远后宫里难以计数的女人之一。
萧远想不起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在她去世前,正逢上北疆大捷的战报传来,萧胜寒在朝野的名望一时无两,他决定听从群臣的建议,将萧胜寒的母亲册封为妃子。
但那未必是柳湘语想要的。
她本有很多机会可以晋为正妃,却总是婉拒萧远的好意,她说,“陛下的妃子应该出生高贵、品德高尚。柳湘语是孤寡之人,又曾经因故获罪,怎么能玷污陛下后宫的清誉呢。”
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否则她早已是后宫的正妃了。然而几经思量,萧远还是写下了册封柳湘语的诏书,不然,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嘉奖那个功高盖天的二儿子。
授封的诏书未下,柳湘语便死了,死于见血封喉的剧毒,死时双目未瞑,惨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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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萧胜寒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与世无争、退避三舍,总可以在这危耸的宫墙下谋得方寸栖身之所。
他的母亲也这样教导他,“你只是一位普通的皇子,你的母亲没有高贵的名分,你应该安分守己,好好做你的王爷,守护你父亲和兄长的江山。”
世事就是这么难料,柳湘语的去世彻底打破了萧胜寒的信仰,他终于明白,从他出生在这个家庭,从他提起长枪为父亲和兄长征战,从他一次次为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这样的悲剧就已经不可避免。
母亲离奇惨死,真相迟迟不能查明,那些可能的始作俑者,燕妃,靖妃,还有他的兄弟们,不过以治下不严而被罚半年的岁贡。
萧胜寒怎么能不恨!他恨宫廷的冷漠无情,恨那些女人的心如蛇蝎,可他能怎么办呢?那时他不过十八岁,那时他还并不懂得如何将权力握在手里,征战多年的他竟连一个亲兵都没有,他还能怎么办?!
尚未来得及为母亲治丧,北疆再度传来急报,突厥十万铁骑侵犯中原,萧胜寒不得不再次出征。不过年余,萧胜寒帅兵凯旋,婉拒一切封赏,自请前往皇陵为母守孝一年,藉此向萧远换取一个承诺。
“请您给儿臣一次机会,不要干涉儿臣与皇兄的较量,儿臣只是想证明自己能够成为比皇兄更加优秀的储君。”
萧胜寒向萧远道出请求之时,手握三军虎符,身披玄黑战甲,身后是数以千计唯他效命的战士,是他以血和灵魂护佑的万里国土,那时他的神情冷得没有半点温度,漆黑的瞳仁好似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仿佛只要萧远敢开口拒绝,他就敢和他的父皇同归于尽。
萧远只能答应,并且也兑现了承诺,他甚至将调度三军的凭信虎符交给萧胜寒保管。他给了萧胜寒尽可能公平的机会,未料萧胜寒却让他家毁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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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远在阁楼上伫望片刻,透过那扇敞明的窗,他看见近处绿树成荫,稍远处檐廊高筑,再远则是一片碧蓝的天,以及几簇闲淡的云。
记忆中每一桩故事前后呼应,渐渐串联成完整而刺目的画卷,萧远终于发现,萧胜寒的一切行为并非那般难以理解。
理解虽不代表原谅,但总归是一个好的开始。萧远这才想起,此次来到这里,本是打算和萧胜寒好好谈一谈。
正当他准备转身下楼,窗外传来宦官的呼声:“殿下?殿下?!”
<十一>
萧远急忙下楼,正瞧见两位近侍将萧胜寒抬进屋内。
萧胜寒的眼睛紧闭着,两页薄唇褪尽了血色,变得和脸颊一样的苍白。
凭借经验,萧远知晓萧胜寒只是中了暑热,他吩咐几位赶来的宦官:“去传太医,让他躺床上,多给他灌些水。”
宦官们依言照做,未过片刻,萧胜寒被搬到床上,喝了整两碗水下肚。太医尚未抵达,萧远守在床边。
他想一个人呆一阵子,于是将人都遣去了院外。闲看片刻绿树白云,又转眼看看床上的儿子。萧胜寒脸色渐渐见好,他却并没能轻松多少,只觉得这儿子或许只有在病榻上才能安分,以后的日子会如何,当真不可预期。
倏然,一道烈风凌空袭来。
电石火光间,萧远只觉有何物奔向自己额心,紧接着一道破空声在耳畔响起,两柄兵器凌空交汇,碰撞出锐冽的铿鸣声。暗器将将落地,窗外闪进来一道披着银光的人影,剑光在来人手中如流泻的月光般轻盈,一瞬间便已临近萧远的命门。
“住手!”
暴喝声乍然响起,本还在床上躺尸的萧胜寒一个翻身挡在萧远面前,他这个手鱼跃龙门的身法使得并不完全成功,在拦下杀招的同时和来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这时萧远已站了起来,手中天问剑出鞘,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两人——脸色惨白的萧胜寒,以及脸色更加惨白的林清影。
再然后,他亲眼目睹了令他下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萧胜寒翻身跪起,夺过林清影手中佩剑斜斜地一划,闪瞬间挑去了林清影两手手筋,而后拎起林清影的衣领,厉色道:“本王和你说过,若你敢动父皇一根手指头,萧济宁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而后嘶声朝门外吼道:“来人!把这逆贼拿下!内廷司收押,择日问斩!”
整一个过程,林清影双目暴绽哀嚎不已,萧远六魄出壳目瞪口呆,闻声入内的宦官半途中愣了两息,这才敢走上前来拿人。
萧胜寒扶在床边喘气,这一阵折腾耗尽了他所有体力,胃中一阵痉挛后,哇地一声把刚灌下去的清水吐出来大半。
这头萧远却道:“慢着!”
林清影透红的眼睛死死地瞪向萧胜寒,直到此时他仍没彻底回神。他怎么能想得到啊!这个昨日才被狗皇帝打得下不得床的弟弟,竟会为了阻止他找狗皇帝报仇,对他下这样的重手!
难道弟弟真的不想登基吗?如今萧胜寒大权在握,狗皇帝早已没有用处,即便这时候死于非命,朝堂之中何人敢多言半句废话?那可有可无的传国玉玺又算得了什么?萧胜寒难道当真不知什么叫日久生变,不怕萧远东山再起,不怕到手的皇位鸡飞蛋打?!
猝然,林清影的眼珠颤了一下,是的,为什么萧胜寒会这般迅速地反应过来,替萧远拦下他致命的一击——萧胜寒根本没有昏死,而是一早就在等着他出手的一刻。
那萧胜寒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到底又算什么?!
“若非为了传国玉玺,本王何必如此辛苦做戏”?林清影总算明白,萧胜寒哪是在做戏给萧远看,他林清影才是那个跑了一辈子龙套,还自以为是主角的悲剧反派!
萧远向前一步,逼近到林清影面前:“林清影?你为什么要害朕?”
林清影五官痛得扭曲,闻听此言,他朝萧远呸了一声。
萧远转而看向萧胜寒,仿佛在问:你有什么解释?
萧胜寒咽下几口虚喘的气:“这事一时说不清楚,等有空了,儿臣慢慢和父皇解释。”
萧远始终注视着林清影,他似乎想起什么关键的信息,不太确信地问:“你是湘语的……你想为柳湘语报仇?”
林清影冷哼了一声,咬着牙将脸别开。萧胜寒已彻底虚脱,趴在床边不住地喘气,再也说不出话来。萧远愣了片刻,对前来拿人的侍卫:“带下去吧……先别急着问罪,着人给他治伤。”
<十二>
雪,纷飞漫天扬扬洒洒。
空旷的天地间,萧胜寒兀自站着,他抬头望着天空,看那浓沉的乌云笼罩世界。
他并不觉得冷,却只觉得无尽的孤独,他仿佛已在这里站了千年万年,千万年间他竟一直在这里,就如这下了千万年的雪,从未消逝,从未离开。
“为什么?”
多么熟悉的声音。
他猛然回头,霎时间光阴斗转,雪停了,天却仍是暗沉的,他置身于揽霄阁的内室。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跪在地上,那是十岁那年的他自己。
柳湘语立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数落小萧胜寒:“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争?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堂考,考得好考得差,有什么关系呢?太子殿下是储君,这江山以后都是他的,他能看上你的卷子,那就该是你的荣幸。如今你冒犯了他,以后等太子登基,你又该如何自处?”
地上的小人儿像一截木头,呆愣愣地不言不语。一旁的萧胜寒向柳湘语张了张嘴,他想替年幼的自己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并不能说话。
倏然,地上的小人儿开口了,他含着满眶的泪,哽咽着说道:“娘,孩儿真的没有错!萧济宁抄了孩儿的卷子,所以才在堂试里考了第一,可他还污蔑说是孩儿抄他的。父皇查明了真相,惩罚了萧济宁,可您为什么反而要怪罪孩儿?”
“孩儿知道您怕,您常说自己没有名分,父皇也并不像喜欢别的妃子那样喜欢你,您怕保护不了孩儿,怕在这宫廷中没有立身之处,孩儿都懂,孩儿早就懂的!”
小萧胜寒越说越激动,两行热泪簌簌流落,可那瘦小的身躯却挺得笔直,仿佛任谁都不可能打倒他:“可是现在您不用怕了,孩儿马上就要做皇帝,您也终于可以有正式的名分。就算孩儿杀了萧济宁,父皇都不能把孩儿怎么样。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孩儿了!您为什么还要怕呢?!”
萧胜寒也在一旁落泪,他听见另一个自己,在梦中对母亲说出了自己忍藏了多年的话,一字字一句句直叩肺腑。
他无比期待地看着母亲,那个多年来从未舒展过愁颜的母亲。娘,您总算可以笑一笑了,等孩儿登基,您就是尊贵无比的太后,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人冒犯您。而那些曾经取笑您、看不起您的人,他们会对您三跪九叩,顶礼膜拜,您难道一点都不开心吗?
啪!
小萧胜寒挨下一记耳光,在地上缩作了一团。柳湘语厉色呵斥:“影儿是你的哥哥!他是你的亲哥哥啊!娘亲知道他快回来了,到死都在等着他回来,娘亲命苦啊!你这个天杀的**,你为什么要害死影儿!为什么要害死影儿!”
柳湘语骂着骂着,竟扑向那小小的萧胜寒,面目狰狞地去掐他的脖子。小萧胜寒毫无反应,木偶一般地任由母亲摆弄,站在一旁的萧胜寒却觉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扼住喉咙,不由自主地挣扎着呼喊:“娘,娘!住手啊娘!”
<十三>
萧胜寒醒了。
他猛地睁眼,眼前是灯烛的明光。他大口地喘着气,额上蒙了一层汗,衣衫被濡湿得贴在背上。
“醒了?”
萧胜寒蓦地一震。
萧远在床边守了半夜,本已困顿得难以支撑,眼见萧胜寒醒来,蓦地便有了些精神:“好生躺着。”
萧胜寒挪到一半的身子又挪了回去,随手揉一揉眼眶,才发现眼角竟是湿的,泪水还未干彻。
他想起梦境所见,眉头深深锁紧,目光有些呆滞。
屋内陷入空寂,沉默将光阴拉扯得漫长。萧远离开座位,缓步走到窗边。窗外憧憧檐影之上,天幕当中一道星河璀璨。这些恒古而神秘的景色让他感到平静,他的目光开始漂浮游离,一些并不久远的往事在眼前浮现。
柳湘语去世以后,萧远不止一次在梦里见到故人。
第一次是在柳湘语去世后不久。那夜萧远久未成眠,临近东方将明时,才终于打了个小盹。柳湘语来到他的梦中,央求他保护好萧胜寒,不要让萧胜寒也死在歹人手里。
第二次则是十几天前,敬天门之变以后。梦中的柳湘语看上去憔悴、彷惶。她跪在地上央求萧远不要怪罪萧胜寒,而萧远一面气不可耐,一面却又陷入深切的无措,他哀嚎,咆哮,泪流满面又无可奈何,直至在一声惊叫中醒来。
在萧远心中,那个柔善而怯懦女人原本并没有占据多宽的位置,然而不知为何,她去世以后的这两三年,萧远却时常想起她。萧远总是在想,如果自己能够在她身上多一些心思,如果自己能够早日发现后宫里隐藏的祸患,那是否就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
倘若柳湘语没死,萧胜寒不会如今日这般无情而暴戾,倘若柳湘语没死,萧济宁、萧承吉想必也还能活在世上。
在宁静的夏虫声里,萧远开口说道:“朕刚才小睡片刻,也梦到了你母亲。”
他侧身看儿子一眼,又继续望向那遥远的星空:“你母亲说,‘我们的孩子已经疯了,你要救他,快点去救他。’”
萧胜寒无神地听着,既没有表现出不屑,也没有歉疚与失惶。
萧远在空窗边长立,又伴一袭夜风走了回来,在宽大的红木椅上坐下。与此同时,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到萧胜寒枕畔。
萧胜寒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伸手抓过信封,迅速将信纸抽出,一目十行地读到末尾落款之处,猝然,他将信揉做一团,嘶声道:“来,来人,取盏火来!”
萧远的声音略带严厉:“你杀害自己的兄嫂侄儿,杀害济宁府中七十七口无辜之人,就是为了不让朕看到这封信,是也不是?”
萧胜寒无法置信地望向萧远,烛光映亮他满额的汗珠,信纸几乎要被他攥进肉里。
“看来你还没疯,还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叛国乃不赦之罪,你心知如果朕知道此事,必不会再将皇位传给你。而若这封信落入御史台手中,即便你将来登基为帝,身后也必是千夫所指。”
侍女将烛台呈上,萧胜寒本欲将信纸烧毁,手伸到半空,却又收了回去。他阖上眼帘,努力让心绪平波无澜。而后,他将信纸折叠整齐,收回信封递给萧远:“这信是关键证物。是否要对儿臣治罪,应当由父皇定夺。”
萧远接过信封,旋即点燃烧了。
见到此景,萧胜寒极轻地笑了笑。
当他将将在心里松下半口气,却听萧远道:“明日召三军统帅释收军权,你在此好生休息,不必到场。后天开始,每日辰时来御书房跪省。”
<十四>
“真的要交出去?”
“您主掌三军多年,我军中将领皆只认殿下马首是瞻,如今就这样交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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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调集兵力和任免将领,谁能把两项权力握在手里,江山社稷就能跟着谁姓。身为镇北、征西、抚平军三军总帅,在营二十八万、在籍共四十六万兵士最大的统领,蓝钰对萧胜寒放权的举措十分困惑。
就像当年他老爹困惑萧远为何会把如此重要的军权交付给萧胜寒一样。
蓝钰得到萧远撤去太子兵权的消息,以为萧远要搞什么事,连夜伙同另两位二品大将军赶往禁宫面见萧胜寒。孰料,萧胜寒的回答让他们哭笑不得。
“仗都打完了,父皇要收兵权,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闻听此句,三位大将军互相使了个眼神,其中尽是些唏嘘感叹的味道。其中两人昨日听蓝钰说太子被杖责,只当是听了个笑话,还把蓝钰好生嘲弄了一番。如今眼见太子当真趴床上下不了床,心里当然免不了腹诽:兔死狗烹,卸磨杀驴,今上看上去待人宽厚,对这新晋的太子殿下可真是狠得有滋有味。如今陛下刚打完人,这么急着就要收兵权,太子殿下以后的日子,怕真是不好过喽。
几位将军联想纷飞,嘴上当然也不得消停,一面感慨如今天下太平,在朝廷里做文官儿子贼特娘的不易,一面回想昔日的荣光,仿佛那些扬沙万里飞马戈壁的岁月就在昨夕。好在夜深露重人犯困,将军们再怎么慷慨激昂,也抵不过床榻高枕的诱惑,没扯几句牛皮就开始眼皮打架,是以在萧胜寒的授意下各自拜别回家。
送走两位将军后,蓝钰单独留下与萧胜寒聊了两句。
“林清影出事了?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天下知晓林清影和萧胜寒真正关系的不过四人,他是其中一个。
萧胜寒道:“逆鳞。”
蓝钰倒吸凉气:“他真的对圣上……”
萧胜寒不置可否:“本王废了他武功,就当给他教训。”
蓝钰深深看萧胜寒一眼,不再多言。
从小与萧胜寒一起长大的蓝钰,很清楚萧胜寒想的是什么。他实在太了解萧胜寒了,就像萧胜寒了解他一样。
在蓝钰的认识里,不管萧胜寒这辈子如何权倾天下,如何翻覆云雨,萧远永远是萧胜寒不可能跨越的山峦。
三年前,萧胜寒从萧远手中接获兵权的时候,曾如此对蓝钰说:父皇从没有因为本王的出生、因为母亲的地位而对本王有过半点偏颇。他已经尽他所能让我们兄弟得到平等的关爱,却不知有些事本来就无法公平。本王和兄弟之间只有一人能走上皇位,这个人非本王莫属,只有成为帝王,才能倾一切之力查明母亲离世的真相,才能给母亲一个高贵的名分……只希望到那一天父皇还能相信,本王确实从未想过要辜负他的信任。
有些事身非由己,取舍之间绝无对错,只有值得和不值得。
那……这样的选择,又真的值得吗?
片晌迴思,萧胜寒从枕下摸出一道令牌,交到蓝钰手里:“这支天龙卫原是本王所创,负责为本王探听情报、清除障碍,林清影在其中担当首领。如今它群龙无首,本王将它交由你掌管……不必担心,本王现今已没有敌人,所以他们也没有任务,你只需记得每月给他们发薪俸就行了。”
蓝钰眨了眨眼:“你现在没有兵权了,不可能继续抠军饷的银子,你又没存什么私房钱,薪俸的钱从哪出?”
萧胜寒:“当然是你兜里出啊!”
时近八月,夏天已快要过去了。
辰时,积了一夜的露水尚未尽散。萧胜寒早早起床梳洗,随意用了些早茶糕点,微瘸着步子从后宫揽霄阁来到西苑御书房。
朱漆金瓦在朝阳的映射下光彩夺目,他在门外阶下遐思了片刻。父皇应该在早朝,辰时还差半刻,可以不必急着进去。
一道人影从檐下走来,恰好站定在御书房门口。
林清影摸了摸缠在右手腕上的布,向着萧胜寒冷笑:“你来了。”
萧胜寒的目光与他碰撞,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
林清影又道:“陛下让我转告殿下,若是到了书房,就早点进去跪着。”
<十五>
萧胜寒真的很无语。
整整一个上午,萧胜寒面朝御书房内室的西墙长跪,林清影就坐在他侧前方的地上,手抄在怀里背靠着墙,一双凌厉的眸子直勾勾把他瞪着。
偶尔林清影站起身,不知从哪里端杯茶来,一边细细品茶,一边不知道嚼着什么,嘎嘣脆。
跪省期间不能乱动不能开口,萧胜寒只当他是团会响的空气。
林清影大概得到什么指示,不敢对萧胜寒动手动脚,但萧胜寒这高岭孤松的姿态让他很没有成就感。眼见一计不成,他遥岑极目望苍天,悠悠说道:“你知不知道,蓝钰昨天把飞龙卫打包卖给陛下了。”
萧胜寒心头一声雷炸:什么?!
但他仍冷着张脸,只清清淡淡地瞟林清影一眼,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哦。”
林清影将飞龙卫的令牌从怀中掏出来,搁手里上下掂着:“陛下说,倘若你敢吱声,今日的午饭就不必吃了。”
萧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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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林清影终于从御书房消失。书房外看守换班,听那脚步声,极有可能便是萧胜寒昔日的手下,刚刚被蓝钰倒卖给萧远的飞龙卫。
萧胜寒试图在地上坐一会,将将有所动作,臀腿上一阵皮肉撕裂的剧痛。于是他只能以手撑地,咬着下唇缓上片刻,复又起身跪直。
回想起来,三年前他在西山皇陵为柳湘语守孝,每日便需从辰时长跪至日暮。只不过那时他膝下有蒲团垫着,累了也可以随时坐下休息。这般在砖石地上久跪的滋味,他还的确是第一次尝试。
在他童年时,萧济宁与萧承吉常因为欺负他受到跪省的惩罚,那时他总觉得萧远罚轻了,比起他受的委屈简直不值一提,也根本起不到惩戒的作用,所以萧济宁和萧承吉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拿他作乐。
而今他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知道做太子伤膝盖,怎么不把萧济宁多留两年呢,等父皇不喜欢罚人跪省了,再把萧济宁宰掉也不迟。
这般难耐的苦楚下,萧胜寒只能勉力转移自己的注意。他开始思考一些别的事,近如父皇为何会赦免和收留林清影、林清影到底想做什么,远到今日早朝刘振会捅什么篓子、徐川会乌什么鸦嘴,再如突厥那十几万****是不是还天真地等着本王“兑现诺言”、数十万府兵的安置工作是否顺利收官、江南一带的丰收能为国库增加多少银粮、即将在明年试行的科举制度还有什么需要改善的地方。一条条一件件拾缀起来,日子倒也算不上难熬。
一阵脚步临近,御书房外堂传来话语声。
“朕费尽脑子想出的东西,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叫你们给个好办法你们又给不出,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拿着朕给的俸禄,专门负责来反对朕的?”
片息沉默后,又传来刘振老苍苍的语声:“不不不,陛下误会,误会,这试子擢选确实是一件大事,前朝昏君就因为任人不贤,民不聊生不说,还险些让燕云十六州落入突厥手里,陛下……”
徐川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刘左相可真有意思,太子殿下说陛下年事已大,让我们尽量别让陛下动脑子。但如今陛下已经把法子想出来了,虽然漏洞确实多,但又不是真不能用,你怎么还这么急着和陛下唱反调呢?”
听闻徐川一番直言,萧远展现出海纳百川的笑:“太子殿下还说过什么关于朕的话?不必担心,朕不会怪罪你们,实话实说便是。”
徐川当然不知道萧胜寒就跪在隔壁,就算知道他也还是要说:“太子殿下说,您任人的眼光勉强还行,臣下和左相一个糊涂一个蠢,加起来勉强可以用。太子殿下说,您虽然读过很多书,但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研究兵法上,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说给您听您也不懂。太子殿下还说,您是个善良的人,而善良的人是不适合当皇帝的,有些仗该打就要打,而且不是打完就收摊,还要随时准备打下一场,府兵制必须大力推行,像您以前让军户转农户的举措是绝对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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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4: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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